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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三寸长的针磨到指头都捏不住的长度时,金壳终于裂了条缝,萧衔蝉三人跟看着个活宝贝诞生一样看着那条缝,只见一粒银蓝色的水精缓缓从缝隙中飘出。

    那一粒水精渺若微尘,灿如星辰,顺着海水旋转,轻轻触碰了一下萧衔蝉的鼻尖,在燥热的海水中,这点触碰给她带去一丝清凉。

    顺着阿逍的法术,蓝色的水精汇入银蓝阵法,就在那粒水精如雨落大海般流入阵法的瞬间,阵法光芒大盛,萧衔蝉看到她们所站立的海底地面突兀地浮现月白的符纹,自中心向外辐射,颜色越来越浅淡,直至没入到不可视的暗黑远方,好似整片海底都是阵盘。

    那些符纹圆似龙眼、长如蛇行,每一条符纹都蕴含着无上的法妙,原来那个银蓝色阵法仅是大阵的一小部分。

    这样磅礴巨大的阵法,看一眼都会觉得被不可言说的天道规则压得喘不过气。

    “这到底是什么阵?”萧衔蝉和金不禁严肃起来,“这个阵法太古怪了,生机死亡交织一起,此阵做何用?”

    阿逍吊儿郎当道:“呦呵,还算有几分眼力,能看出这个阵法的不凡之处。”

    他修长的眉毛突然压低,狭长眼眸射出凶狠的光:“既然被你们发现了……”

    金不禁立刻打断他的话:“前辈,我们仨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不会瞎了吧?”

    萧衔蝉默契地配合他,伸出双手,盲人摸象:“天呐,为什么突然变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摸到什么了?这样光滑的皮肤,俊秀的眉眼,挺拔的鼻子,天呐,我不会摸到前辈的脸了吧?好帅气的脸,太让人自卑了,我们自惭形秽,这就回去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她往阿逍的脸上胡乱摸上几把,趁阿逍嫌弃地抹脸,立刻拉着金不禁和杨噙鱼就要跑。

    “好你们几个小鬼,往哪儿跑?”阿逍当即发现他们的阴谋,“阿大,放走他们!”

    阿大忠诚地反向执行命令,大嘴张开,吸溜一下,鲸吞万海,三人如浮萍,顺着水波流入阿大嘴中。

    “好臭好臭!”

    “这黏黏的是什么?好恶心!”

    “呕——”

    阿大尖利的牙齿长了三排,丛林密布,其中鱼骨水藻不计其数,许是经年不刷牙的缘故,臭不可闻,这里与其说是嘴,不如说是垃圾场、沤肥池!

    “吃了他们!”

    阿逍冷酷的声音在外响起,三人大惊,萧金二人迅速从芥子袋中取出武器,杨噙鱼拔出腰间的菜刀,正要搏命,忽然顺着一股冲击力从寒光森森的牙齿上飞了出去。

    “呸呸呸,he—tui!”

    阿大以一种老烟民吐痰的气势,将三个人吐了出来。

    湿答答的唾液混着咸腥的海水包裹住他们的身体,萧衔蝉捂住嘴,一边半真半假地呕吐,一边伺机找阿逍的破绽。

    阿逍看着狼狈的三人,突然哈哈大笑:“你们几个小鬼可真有意思,得了,跟你们开玩笑的,不是要生灵草吗?随我来。”

    三人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阿逍翻了个白眼:“怎么,怕我吃了你们不成?看,是你们要的生灵草不是?”

    广袖在海水中画了个圈,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阿逍手中,那东西形似一种名为紫玄月的多肉植物,只是更长些,底段与中段圆润呈圆柱体,前段渐薄,呈卷曲叶子状,表面粗糙,细看之下就会发现粗糙的纹理更像天然的道法,偶有几丝金红蓝绿黑的光华从其上一闪而过。

    杨噙鱼怔怔地看着那棵草,那是她通往向往世界的钥匙。

    “多谢前辈!”她激动地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诶诶诶!快别跪我,没的把我跪老了。”阿逍灵活地往旁边一扭。

    萧衔蝉扶起杨噙鱼,郑重道:“多谢前辈,只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银蓝阵法究竟是什么阵。”

    此阵布局于鸿蒙海下,而海上就是摄取一众生灵生存之地,萧衔蝉不得不万分警惕。

    金不禁左右手掐诀,以防未然。

    阿逍眉头紧缩,身形微微倒仰,叹了一口气,高深莫测道:“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此阵,名为青春无敌美少年高高大大白白嫩嫩阵。”

    一片寂静,三脸呆滞。

    良久之后,金不禁表情扭曲:“青春无敌美少年……”

    “说出来!”阿逍用一种奶茶店员遇到客人不好意思念出奶茶名的鼓励表情看着他。

    金不禁的嘴唇噘来噘去,如两条菜虫飞舞:“高高大大…白白…嫩嫩?”最后两个字他含糊说出,脸都皱在一起。

    “噗,哈哈哈——”阿逍终于憋不住大笑出声,笑弯了腰,捂着肚子靠在阿大身上,“好了,我不逗你们了,回去之后问你们师尊无法心,他知道我在此布阵。”

    萧衔蝉瞳孔放大:“什么……”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阿逍手掌翻转,一个大水球包裹住他们三人,温柔的推背力迅疾将他们推向上方。

    “小鬼头尽会给人惹麻烦。”阿逍的脸上不知何时挂起一个真心实意浅笑,仰头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定定看了许久。

    破海而出,乘舟回家,托大师兄帮杨噙鱼炼药,服下生灵草,然后不出意外地目睹失败。

    接下来的梦境快得如同走马灯,光怪陆离的晕黄圈起一幕幕熟悉又遥远的记忆,一幅幅画面在萧衔蝉面前闪过,令她头晕目眩。

    最终,画面停在一个苍老的脸上。

    杨噙鱼已经九十九岁了,生灵草没有让她长出可以修炼的灵根,自那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开了一家鱼肉面铺子,后来遇到喜欢的人,与那人成亲,生儿育女,如今九十九岁将逝之时,一双儿女与一群孙子孙女都围在床边。

    她摆摆苍老且无力的手,示意孩子们都出去,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萧衔蝉走到她身旁。

    “妙妙,修仙好玩吗?”

    她们初见时,萧衔蝉还顶着筑基雷劫造成的鸡窝头,那时,十二岁的杨噙鱼也是这么问她的。

    “我不知道。”

    萧衔蝉的回答一如既往。

    她真的不知道,最开始来到修真界,她高兴过一段时间,为自己平静如死水的生活终于泛起不同凡响的波澜而高兴,可是现在,看着好友垂垂老矣的身体,她突然失去了目标。

    或者说,她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目标。

    “当年我不认命,吃下生灵草后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向往的世界真的拒绝了我,我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妙妙,现在我回首一生,没有遗憾,我为自己拼过,虽然最后还是回归平凡,但这一生并不平庸,妙妙,谢谢你,这些年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很开心。”

    她在萧衔蝉闪烁的泪花下,含笑而终。

    淡淡花香萦绕在鼻尖,萧衔蝉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似有千斤重,无法挣脱梦境的低语。

    唢呐吹奏的哀乐里,片片白纸钱迎风起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师尊,没有人会一直陪着我,是不是?”

    “是的,虽然这么说有些残酷,但是妙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师尊不能,你的兄弟姐妹们不能,你未来的伴侣不能,你的孩子也不能,人这一辈子从生至死,都是一个人。”

    “既然相遇就是为了离开,为什么还要相遇呢?”

    “相遇不是为了离开。”

    那是为了什么

    呢?

    那时的萧衔蝉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真的很软弱,无法承担时间消逝的洪流,无法承担送别亲友、全世界只剩自己的悲伤,与其如此,不如自私一些,做那个率先离开的人。

    何必苦寻飞升之路,逍遥百年亦非辜负自己。

    可出海后遇到的一切人和事又动摇了她,怎么可以不战而退呢?不是与长生或孤独而战,是与恐惧而战。

    结成没多久的金丹发出耀目的光芒,它更加凝实了。

    花香似近似远,若有若无。

    萧衔蝉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下是一根巨大的树枝,上面长满金灿灿的小花,这根树枝非常柔软,打成了一个结,结形成一个“树洞”样的半圆空隙,她正躺在这个半圆里。

    她慢慢站起来,左手握紧一沓符箓,右手掐诀蓄势待发,脚步落地无声,缓缓走出这个地方。

    “洞口”处似乎覆盖了一层透明泡泡,色彩晕黄,如同从泛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

    萧衔蝉破洞而出,顿时目瞪口呆,久久失声,她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巨大的棕色树枝交错攀援,浅黄色的小花繁盛的如同夏夜星空,在一团团一簇簇的花朵里,成千上万个树枝打成的结映在她眼中,每个结里都有一个人。

    这些人双目微阖,或面带笑容,或眉头紧蹙,结外那层泡泡里闪过一幕又一幕情景,萧衔蝉立刻猜出那些画面就是这些人梦中的景象。

    这是结香树!

    莲送归布阵压住的根本不是它的本体,这才是它的真身!难道造成丰溢多起沉睡不醒事件的元凶,真的是结香树?

    萧衔蝉立即隐匿身形,悄悄沿着树枝行走,她要救出朋友家人。

    “快醒醒。”

    萧衔蝉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她好像听到了什么。

    “帮帮我。”

    没有听错,是一个幽灵般空茫虚弱的声音,萧衔蝉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立即爬满全身,她的警惕阈值拉满。

    “请你帮帮我。”

    萧衔蝉小声吐槽:“要人帮忙总得先说清楚帮什么忙才行吧。”

    她一边不耽误嘴巴说话,一边充满戒备,继续大胆往前走。

    泡泡里演绎的梦境千奇百怪,有人被各种怪物追着咬屁股;有人被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扇巴掌;有人在梦中是孩童模样,缠着尚且年轻的父母撒娇;有人迎娶公主、当上皇帝,然后潜心修炼立地成仙。

    萧衔蝉没有打算细看这些梦,直到她看到一个青年被剥皮抽骨。

    冰天雪地,凛风呼号,悬崖峭壁上,他的双手被铁链死死拷住,整个人被高高吊起,脊背开裂,皮肉外翻,一截骨头从他的脊柱中慢慢抽出,鲜血淋淋还冒着热气。

    惨烈的鲜血几乎迸到她脸上。

    伤害青年的人身着华衣,面貌矜贵,见了这跟骨头,却如同饿了许久的鬣狗,垂涎欲滴,眼睛冒出的光使得他和野兽别无两样,丝毫没有高高在上、仙风道骨的样子。

    青年浑身是伤,冷笑一声,铁链脱落,他重重摔在地上,那华衣人大惊失色,即便面前的人重伤至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要我的命?做梦。”

    青年纵身从悬崖一跃而下,倦鸟投林,没入浓浓的云雾中。

    悬崖上那人负手而立,手上鲜血凝固:“死了好,终于死了。”

    身负重伤的青年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坠入悬崖后遇到隐世大能或不世密法,他过得很困苦,生存都是问题,他靠喝雨水吃蚯蚓,挣扎着活下来,站起来,走出荒山,逃离追杀,来到城镇。

    萧衔蝉看见他不甚熟练地顺走了一个小孩手里的窝窝头,在小孩大哭声中又掰下一半还给他,小孩嫌窝窝头被叫花子拿过了,将那一半窝窝头扔到地上,少年面无表情捡起沾满泥灰的窝窝头,一口一口吃掉了。

    不知梦中过了几年,忽然浓稠的黑暗和不详的鲜红舔舐掉整片结香镜,梦境倏然结束,只剩下晕黄的泡泡和残留的最后一句梦话,嘶哑声中饱含仇恨与怨毒:“我要你们都给我陪葬!”

    萧衔蝉的脚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结,一朵浅黄色的花瓣落下,谢无柩眼皮挣扎,他快从梦中醒来了。

    第52章

    谢无柩从久远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那段充满动荡、变故与背叛的记忆清晰的仿佛发生在昨日,如同一把泛着血腥味的铁钩,插入他的心脏,令他痛得撕心裂肺,到最后渐渐麻木。

    眼皮微睁,狭长的凤眼中还残留着凶狠,却在晕黄的光圈中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清澈见底的圆眼睛眨了眨,弯成两个有些傻气的弧度。

    她看到了!

    谢无柩的大脑空白一瞬,警鸣在他耳中响起,有人看到他曾经多么愚蠢可笑,多么潦倒不堪,看到他埋藏最深、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谢无柩,你醒了!”声音喜出望外,仿佛等了他许久,“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鬼地方就我一个醒着。”

    萧衔蝉的手伸进结香花枝间的梦境泡泡里,如同打破一个屏障,不由分说地拉住谢无柩的手,那双手微凉,修长的手指被她握着,微微发抖,她故作不知,一用力,将他拉出梦境。

    那些残忍血腥的梦随着晕黄的光片片碎裂,消失在空气中。

    手中触感有些不对,她低头,只见谢无柩的掌心里印着几个深深的掐痕,几乎渗出血。

    “这是怎么回事?”萧衔蝉连忙捧起他的手仔细看,“是不是做噩梦了?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谢无柩站在她面前,看她忽然向自己靠近,踮起脚尖,五寸、三寸、呼吸交织,头顶忽然落下一个暖烘烘的手掌,那只手将他的头发揉乱,也将他心底的恨与怒一起揉散。

    “都过去了,不要怕,有我呢。”

    算了。

    不问她了。

    花枝打成的结似画框圈住他们,数不胜数的梦境呈现出的晕黄光线将这里渲染成温暖的色彩,片片浅黄卷曲的结香花瓣落下。

    噩梦已经结束了。

    “走吧。”谢无柩反手拉住萧衔蝉的手,“此地陌生,不知是否有危险,你我最好不要分开。”

    他背对着萧衔蝉说,率先抬脚向前走去。

    “成!”萧衔蝉回握住他的手。

    粗大的结香树枝繁叶茂,他们沿着脚下宽大的树杆走了两刻钟也没走到尽头,反而沿路看到了许多人的梦境,这些梦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人做春梦的。

    哇哦,好刺激!

    萧衔蝉悄悄瞥了一眼,心中啧啧,还没看清就被谢无柩拉走了,再环顾四周,看看其他人所在的花结,都是陌生人,没有大师兄他们的身影。

    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拉拉谢无柩的手:“等一下,我有个猜测要证实。”

    两人停下脚步,萧衔蝉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周围的梦境都是晕黄的,她趴在脚下极宽的树枝往下看,下面的梦境颜色更深,像是蜡烛,她再抬头往上看,上面的梦境颜色亮的像灯泡。

    “我知道了。”萧衔蝉激动道,“这些梦境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人们的执念,执念越轻,颜色越暗,执念越深,颜色越亮!”

    谢无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似你我这样放下执念的人才能醒来!”

    萧衔蝉打了个响指,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到那个空茫的声音——

    “帮帮我,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萧谢二人默契地一个转身,衣摆在空中画了个圈,后背靠在一起,戒备地看向四周。

    浅黄花瓣簌簌落下,一团团在花结中的梦境萤火虫般环绕着他们。

    “我方才就听到过这句话。”萧衔蝉压低声音,“只不知到底是谁。”

    此处无非三类人,一是从结香梦中醒转之人,二是尚在梦中之人,三就是这巨大的结香树本体。

    萧谢二人遍寻声音之源无果,鼻子嗅到的花香差点让他们二人再度入梦,只得怀着满腹

    心事先找出路。

    结香花落如细雨,不多时便积了一层花毯,越发芬芳馥郁。

    今日丰溢依然是个大晴天,迦象子脚步沉重地踏过鹅卵石小径,脑袋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迦兕子推着一辆放置大瓮的小车,看着迦象子的背影,惊讶地大喊一声:“师弟!”

    迦象子猛然一惊,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前面就是河,自个儿差点掉进去。

    迦兕子推着装满五味汤的小车走过来:“你怎么了,怎么从昨晚就一直没精神?”

    迦象子犹豫了又犹豫,道:“师兄,小师叔真的在静室吗?你有没有看过他?”

    迦兕子没当一回事,招了一片莲花舟,推车上去:“当然在静室,师祖说了,小师叔若是不出静室,我们便不能进去,所以没法去看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迦象子沉默良久,离开水门来到外界,在浓绿的水上杉树林间前行,他忽然问,“师兄,咱们佛修也会走火入魔吗?”

    迦兕子点头:“任何修士,只要有欲求,都必然有执念,我们佛修虽然要修行放下,可谁能轻易放下,放不下愈久,执念愈深,难免走火入魔。”

    迦象子不再说话,阵阵清香随风而去,他静静听着莲花舟破水而行的声音。

    今日来领取五味汤的人并不多,丰溢的百姓已十之八九都陷入了梦境。

    花香扑面而来,萧衔蝉与谢无柩警戒许久也不见异像,二人便保持警惕心继续往前走。

    “你是怎么猜出梦境颜色深浅与执念有关的?”谢无柩问道。

    “以己度人呗。”萧衔蝉说,“也不知这结香树到底为什么要将这么多人拉入执念梦境中。”

    她试着在飞讯密域中联系师兄师妹们,可是没有人回答她,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进入梦境,是不是已经醒了,还是尚沉湎于梦中,可这里也不好久留,只得先行离开再做打算。

    他们环顾四周,分辨出口,仔细观察后,不再沿着树杆走,而是纵身向下跳跃,花枝层层交叠,形成不太好走的阶梯,两人顺着一直垂到地面的花枝滑了下去。

    繁茂的花树不再遮挡视线,他们这才发现远处就有个小村落。

    丰溢多水,水上杉树林密集,深绿的树冠夹杂着火红的叶子,告知世人秋季将要降临,夕阳西斜,小村庄屋顶上的袅袅炊烟预示着正是吃饭的时间。

    萧衔蝉与谢无柩走到村口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结香的形态与他们在莲送归看到的结香大致一样。

    “二位道长从哪来?”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衔蝉忙回头,眼前之人穿了一身绿色长衫,头发用一支包了金漆的莲蓬簪住,墨发如水盖在后背,长相斯文。

    她对这位绿衫村人做了自我介绍,忖度着日色,她道:“可否在贵地借宿一段时间?”

    不知师兄妹们而今安在,她得在此处等一等。

    绿衫青年欣然接受,一边带他们进村,一边热情地自我介绍:“在下伏玉,是个教书匠,这几日总有客人远道而来,在我们桃源村借宿,村里的空屋子都快被住满了,好在我家隔壁的场院还有两间空房,客人对付着住吧。”

    谢无柩声音满是玩味道:“伏玉?”

    “是。”伏玉转头,“道长有什么事吗?”

    “无事。”谢无柩拉长音调,难得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的名字颠倒过来就是玉蜉,听起来和莲送归佛子之名一个样。”

    伏玉忙正色道:“在下一介凡人,怎能与佛子相提并论,道长莫要拿在下寻开心了。”

    他们走过村里窄窄的小路,两边皆是才割好的稻田,农人们辛勤劳作了一天,迎着晚霞赶着水牛回家。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今晚住宿的地方,场院很大,院子一角有个大磨盘,几间屋子里堆满了钉耙、麻袋等农具。

    伏玉道:“两位便住在这儿吧,若要食水,只管朝我家喊一声就行,天色不早了,我娘子还等我回家呢,在下先告辞了。”

    谢无柩在伏玉转身的刹那拦住了他,以一种看到小猫后空翻的惊奇语气道:“你成亲了?”

    伏玉茫然地点点头:“在下已成亲多年了。”

    谢无柩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与伏小哥共餐?”

    萧衔蝉在一边都看呆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谢无柩这么自来熟,她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被附身了,伏玉也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看谢无柩。

    谢无柩则非常坦荡,任他们二人从头看到尾,直到他意识到这种怀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才被侮辱了似的道:“我对你娘子没有任何不轨企图!”

    这话颇有空穴来风之意。

    伏玉不置可否,犹豫许久,不情不愿道:“两位既然想来,那便来吧。”

    从场院出来,转身就是伏玉的家,正巧遇见对门回家的大婶,大神脚上全是泥巴,肩上扛着锄头,与伏玉打过招呼就进了家门。

    两家都是一样的茅草门、木篱笆,谢无柩已经走进去了,萧衔蝉还站在原地,看着大婶的家门。

    好半天,她摇摇头,暂时放下心中的那个没有证据的揣测,走进伏玉家。

    “有客人来家了?”

    从厨房出来一个清秀的妇人,黑发微微发黄,被一块头巾包着,斜簪着两支簪子,一支金漆莲花簪,一支喜鹊登梅银簪,面如瓜子,眼似杏核,皮肤薄薄的,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站在门牙子上,手扶门框,身姿伶仃,实在是一位病美人。

    可即便再怎么倾国倾城,谢无柩也不该失礼地盯着人家打量。

    “你怎么了?”萧衔蝉拉拉谢无柩的袖子,难道有什么问题?

    妇人笑得客气:“我这就多做几个菜,客人稍坐。”

    说着,转身进了厨房,伏玉忙跟上去,急切道:“小花,你身子不好,别劳累,我来做饭。”

    谢无柩收回视线,对上两道怀疑的眼神,他不解地看看萧衔蝉:“盯着我做甚?快进去坐下罢。”

    他倒是不客气,也不等主人家相让,率先进了堂屋,大马金刀一屁股坐下,还贴心地拉开另一条凳子,示意萧衔蝉也坐。

    萧衔蝉没有他那么不要脸,撸起袖子想去厨房帮忙,却被伏玉娘子赶回客厅,伏玉娘子一边与他们寒暄,一边倒茶,茶叶不是什么名品,就是干荷叶,滚水冲泡后透出清苦的味道。

    萧衔蝉在飞讯密域对谢无柩道:你怀疑伏玉就是莲送归的玉蜉子禅师?

    谢无柩借着饮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萧衔蝉继续问他:你见过玉蜉子?认得他的脸?

    谢无柩也继续点头,在密域中的声音有些不确定的飘忽:他是我……朋友?我曾来过丰溢,与他讨教过阵法,地藏十轮阵就是与他一起研制出的。

    萧衔蝉的眼睛蓦地睁大几分,才要再问,便听见伏玉进来了。

    “晚饭做好了。”

    他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有四菜一汤,有荤有素,伏玉娘子忙接过放在桌上,又去端碗装饭,行动利落。

    谢无柩非常没有客人的自觉,接过饭也不先谢谢主人家,而是很突兀地问:“不知伏娘子如何称呼?”

    伏玉娘子笑道:“妾身姓孟,小字泽兰,二位道长唤我孟娘子就是。”

    萧衔蝉客气地向孟娘子笑笑,心中已有了个猜测,听见谢无柩传音入密道:她就是那棵结香树。

    结香,别名梦花,又叫岩泽兰。

    第53章

    伏玉,桃源村教书先生。

    孟泽兰,桃源村孤女。

    “二人成婚多年,恩爱非常。”谢无柩用扫帚杆将下午的所见所闻写在泥地上,“我怀疑那结香妖用妖术洗去玉蜉子的记忆,将他困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你怎么看?”

    他转头看坐在磨盘上的萧衔蝉,却发现她没有在听他说话,一直

    怔怔出神,直到他拍拍她的肩膀,方才回过神来。

    “孟泽兰的法术那么高超吗?我们都见过她在梵音阵中的本体,重伤无治、华而不实,还能有这么高的法力困住莲送归的佛子吗?我听说玉蜉子已是化神期了。”

    谢无柩点头:“这是一个疑点,不过,也说不准她有什么机遇,或许在莲送归的那棵结香根本就不是她的本体。”

    他指了指远处山顶堆成金云般的结香树,那棵树巨大如峰,远比他们在莲送归见到的大。

    二人一时无言,都在思索,良久,谢无柩突然问:“你方才在想什么?发呆?”

    萧衔蝉摇头,迟疑道:“我好像见过那个大婶。”

    “哪个?”

    “伏玉和孟娘子对门家的那个大婶。”萧衔蝉仔细回想,“我们第一天来到丰溢时,正逢莲送归向各处百姓送五味汤,我好像在人群中看到过那个大婶。”

    大婶坐在小舟上,好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他们一行人,难道那位大婶的家在此地?如果是这样,那么桃源村离莲送归不会太远。

    二人一时无言,想着伏玉与孟泽兰,场院安静下来,草叶间偶尔一两声虫鸣啁啾,隔壁突然响起椅子重重摩擦过地面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不消多时,伏玉便出了门。

    萧衔蝉与谢无柩正想跟上去,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咋咋呼呼在飞讯密域响起:诶呦我的娘嘞,有人在吗?

    二师兄?

    萧衔蝉连忙用飞讯密域传信:二师兄你现在在哪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的缘故,金不禁的声音断断续续。

    一刻钟后,桃源村口,萧衔蝉和谢无柩看见了金不禁,三人一起回到场院,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萧衔蝉连忙布下结界,却在掐诀从丹田用力的时候停了下来。

    “怎么了?”谢无柩问道。

    金不禁察觉到了什么,也掐诀运气,他的结界倒是撑起来了,只是没坚持多久,就噗嗤一下破了。

    他们体内的灵气正在以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下降。

    “这里不对劲!”萧衔蝉压低声音,“这里不是现实!”

    秋月挂在丛丛水杉林上,碧波荡漾,一只横在荒凉渡口的小舟轻轻划开月亮,水杉犹如站在水面的鬼,幽幽地看着舟上的三人。

    天上月,水中树,周围静谧,唯有桨划船的破水声,吱吱呀呀响了许久,水杉褪去,村庄远离,在巨大的结香树与村庄之间,小舟停了下来。

    “这里没有别人。”萧衔蝉仔细聆听四周动静,而后确定道,“咱们长话短说,我认为,我们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完全入梦了!”

    住在莲送归附近的大婶,体内渐渐消散的法力,古怪的伏玉和孟泽兰,这一切都让萧衔蝉产生了不详的猜测。

    金不禁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咱们之前还觉得结香妖不是元凶,没想到真妖不露相!大师兄和小玉还没来到村子里,他们应当还在结香树的花结里,得找到叫醒他俩。”

    “妙妙发现执念越深的人,梦境越亮,越难醒转,执念越浅的人则相反。”谢无柩道,“我猜测,这陷入执梦中的人是无法被外界叫醒的,需得自己放下。”

    金不禁和萧衔蝉对视一眼,金不禁道:“难道大师兄和小玉都有放不下的执念?”

    他皱眉深思,萧衔蝉问道:“金万两,你一向大大咧咧,心境不染尘埃的,怎么比我和谢无柩醒得还晚?”

    金不禁叹了口气:“别提了,我做了个忒古怪的梦,我竟梦到我是仙界一炼丹的仙童,机缘巧合帮了一个仙人,我以为会和人家成为朋友,结果人家怕我挟恩图报,跟我一起炼丹的另一个仙童还骂我,总找我茬……总之乱七八糟的,不是什么好梦,你们呢,你们梦到什么了?”

    谢无柩沉默着看他们二人说梦中都经历了什么,他也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一千年够凡人的王朝兴衰三次,修士闭关两次,谢无柩获得新生一次。

    “谢无柩,你梦到什么了?”

    “诶呀,现在先想想怎么救出大伙,然后从这里出去吧。”萧衔蝉打断了金不禁的话,“要不,我们再去结香树上看看,大师兄和小玉到现在还没踪影。”

    她的语气透露出担忧和焦躁。

    大师兄是第一个从外界漂到鸿蒙海上的人,听师尊说,那年大师兄被海浪冲上岸,吓了蓬莱岛居民们一大跳,都以为是谁家的祖坟被海啸冲塌了,亦或是发生了命案。

    好热闹的百姓们个个化身推官,摸着下巴说:“真相只有一个”时,被海水泡得发白的骷髅竟然站起来了,当场把人吓得闭过气去,还是终于得见天日的花沸雪以骷髅之身,给人做人工呼吸才把人救了回来。

    只可怜晕过去那人,醒来后看见一颗骷髅头又吓晕过去,如此反复,折腾不轻。

    小师妹是第二个从外界来到摄取的,那会儿她窝在简易的长生木舟上,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但仍掩不住一身杀气,才十岁左右的小孩,身背比她还高的宽刃且停侯,一身杀意已经让她入了魔道。

    蓬莱岛总共也就他们两个不是土生土长的岛民,这些年他们二人但凡修为进阶,必定要经历一次心魔劫,心魔出现的频率比台风还要多。

    想到这,萧衔蝉心中更加不安,后悔还在结香树上时怎么没再仔细一点,三人议定,再去结香树上探一探,正要划船,忽见一个人远处山间小径走来。

    桃源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谷之间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路,翠屏叠嶂上,金黄浅黄的花朵堆成团团云雾盖在浓绿的山顶,远远看着,如梦如幻。

    走在小路上的人身穿绿色长衫,眉眼清浅,正是伏玉。

    只见他神情呆滞,好似梦游,路边草叶划过他的手背,他毫无所觉,慢慢走到自己家门前。

    萧衔蝉与二师兄和谢无柩对视一眼,立即划舟藏身到芦苇荡里,猫着腰来到伏玉家斜后方,几声神游天外般的自言自语断续传到他们耳边——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他说什么?

    “小花骗我的……我不信……”

    什么?

    柴门忽的一下被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伏玉。

    萧衔蝉还欲再往前,好听得清晰些,忽然身下的小舟重重沉了一下,平静的水面开始动荡,水中的杉树东倒西歪。

    小舟如同一张纸片,几乎被突如其来的浪涛击破,谢无柩差点掉进水里,千钧一发之际,萧衔蝉忙甩出大尾巴卷住他。

    金不禁咬牙坚持:“地震了?”

    三人紧紧扶住舟板,萧衔蝉还分神盯着伏玉,便见他被孟泽兰拉进门扉,女声温柔抚慰道:“好好好,真的,都是真的……”

    杉树重新站得笔直,风声渐歇,虫鸣复起,水面剧烈的浪涛慢慢变成一圈圈涟漪,泛开、消散,归于平静,好似方才的动荡只是他们的错觉。

    “这个梦境随时会坍塌。”萧衔蝉握紧拳头,“我们的法力在迅速流逝,如果我们死在梦境中,那么外界的身体……”

    “一定会死。”谢无柩道。

    金不禁抓狂:“这鬼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咱们先去救出大师兄和小玉,然后赶紧想法子离开!”

    三人趁着夜色将小舟划到山下,沿着山间小径往上走,与下山的轻松不同,上山极困难,腿上像拖着几十斤的沙袋,越爬越使不上劲,到最后,三人手脚并用,粗粝的石砾将手磨得生疼,口腔里弥漫着运动过度产生的铁腥味。

    萧衔蝉抓着草茎,又细又韧的草将手勒得发白,她正要使劲,忽然想到什么,停止动作,手上的触感让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等等!”她慌张道,手掌用力抓了一把草,她确定了什么,“我们不是流失了法力……”

    金不禁喘

    着粗气,半靠在石头上,一句话也不想说,谢无柩躺在萧衔蝉的尾巴上,静等她说话。

    萧衔蝉道:“我们正在变回凡人!”

    修行在纳入灵气变为法力的同时,修士的身体也会得到淬炼,放在往常,即便法力流失,他们也根本不会被区区草茎勒疼手。

    这条路有古怪,下来容易上去难,经历一番折腾,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可他们三人只爬到半山腰。

    方才见伏玉下山,可见他之前一定上过山,他怎么能如此轻松地在山上山下往来?

    “一定是结香妖与了他方便!”金不禁愤愤道,“谢无柩,要不咱俩打扮一下,去勾搭孟泽兰,咱俩长得也不差啊!”

    谢无柩翻了个白眼,把头转过去,头顶蹭到尾巴上柔软的绒毛,缓解了他的疲劳,他欲再蹭蹭,忽然僵住了。

    萧衔蝉笑了一声:“金万两,都这会儿了你还贫嘴,咱们得快点想办法赶紧上山,不然……”

    不然就怎样?

    连成线的记忆突兀的空出一段,萧衔蝉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上山做什么。

    要做什么来着?

    晨光熹微,一阵药香飘来,伴随着刀与案板碰撞的“哒哒”声,村子里渐渐有人起床,熬药做饭,喂鸡,走动起来。

    对了,大师兄和小玉!

    萧衔蝉大骇:“我们要找大师兄和小玉,我竟然忘了他们!忘记了我们要去做什么!这个地方会洗去人的记忆!”

    金不禁连忙坐直身体,满目惊惶。

    谢无柩突然握紧萧衔蝉的手,他声音颤抖:“我方才差点忘了你是谁,我躺在你的尾巴上,却有一瞬间不知道这条尾巴是谁的!”

    金不禁嘴唇哆嗦:“你们俩不要吓我,我方才没有忘掉什么东西……”

    他意识到了什么,三人异口同声:“时间!”

    金不禁比他们俩晚来半天,所以他的记忆尚算清晰,可如果在此处待久了,记忆肯定会模糊。

    按照现在他们法力与记忆流失的速度,不超三天,他们就会变成一无所知的凡人,永远生活在桃源村。

    清晨的山风夹杂着水汽,太阳如同一丸蛋黄,慢慢从结香树顶爬到天上,暖阳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温暖,一股恶寒从后背生起。

    第54章

    自山腰上下来,萧衔蝉三人立即走向场院,一路上遇见日出劳作的村民,其中不乏眼熟的人,竟还有几个在莲送归看到过的小沙弥,他们头发茂密,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和尚。

    要不是有个小沙弥在萧衔蝉落到迦兕子面前时拿出传讯法器,说有道姑和佛门抢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也不能快速认出这个头发黑又密的少男曾是个出家人。

    几人擦肩而过,草叶簌簌作响。

    曾是和尚的少男和同行之人说:“去抓鱼,中午熬鱼汤!”

    萧衔蝉嘴角抽搐,要是他能醒过来,知道自己吃了鱼破了戒,怕是会后悔,正如此是想,便见一个短发男人拦住了少男们。

    那短发男人皮肤黝黑,面貌坚毅,头发只寸长,看着像中学严厉的的教导主任。

    萧衔蝉三人换了个眼色,这位是迦兕子与迦象子的师尊,他们来到莲送归的当天,这位老禅师就入梦了。

    短发男人对那群少男呵斥道:“不许吃鱼!不许吃鱼!”

    少男们不理会,嘴上打哈哈答应着,实则脚步不停往岸边走去,徒留短发男人愤怒的声音在村子回荡。

    “他叫郁缠,是个老光棍。”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忙转身看去,是孟泽兰,她笑容浅浅,“听起来是不是与莲送归的监寺禅师法号相似?”

    莲送归的监寺禅师就是迦兕子师兄弟的师尊,法号玉蟾子。

    孟泽兰挎着个木枝篮子,用一块蓝粗布盖着,阵阵清香自布下升腾起来,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可话里大有深意,垮着篮子从各家各户屋舍后面的小路走了,一阵清风吹起篮子上的粗布,露出朵朵浅黄的结香花。

    萧衔蝉看见孟泽兰沿着小路缓步行走,她动作随意,可是篮子里的花朵仿佛有意识般,从木篮与粗布之间的缝隙飘出,精准地飘到各家各户墙上、门下、院子里,小小的花瓣碾落成泥,几个呼吸间就化为片片碎光,消失在天地间。

    结香有止痛安神、祛风明目之效。

    这些散入千家万户的花,会让所有人都忘却现实,沉湎于梦境吗?

    一阵清风拂过,那些消散的结香花于微风中如金砂扬起落下,归于虚无。

    秦含玉在梦中挣扎许久,终于一刀破障,她怒喝着从梦中醒来,手中紧紧攥着刀柄,脸上血色尽退,她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金黄透明的泡泡,但这泡泡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云雾缭绕的仙宫,秦含玉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偏头时看到躺在她旁边的小黑。

    小黑尚在梦中,秦含玉盯着雕梁画栋的仙宫看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是小黑的梦境。

    神妃仙子身披霞衣云裳,个个仙风道骨,仙倌们乘鹤驾云,俱是清俊高傲的模样,这是一场云端之上的宴会,仙乐飘遥,百花齐放,与会者无不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仙。

    倏尔,祥和的宴会被打断了,一个美貌非常的仙子蓦地穿进宴会,将躲在一旁与奢华宴会格格不入的男孩带走。

    秦含玉还想再看,不由靠近小黑的梦,不知是不是靠得太近的缘故,梦一下子就破碎了,如龟背般裂开几条纹路,小黑立刻睁开了眼。

    秦含玉对上小黑的黑豆眼,一人一蛇对视良久,小黑忽然张大嘴巴,字正腔圆地喊:“娘——”

    大爷的,为什么又喊娘!

    回到场院,萧衔蝉三人不约而同坐到屋子里的方桌旁,趁还有法力和记忆,将芥子袋的护身符取出来,贴身粘住。

    萧衔蝉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自来到丰溢后遇到的一切事物,生怕自己又忘了,金不禁也在纸上记下重要的东西,两人恨不得秒速三千,结果坐在一边的谢无柩却毫无动作。

    萧衔蝉好奇道:“谢无柩,你没有重要的东西要记下吗?”

    谢无柩摇摇头,他的过去不该记下,也不值得记下,况且纸张脆弱,就算写下东西也会被轻易毁坏,他转身出去了。

    身后两人一齐道——

    “别走远嗷。”

    “小心隔壁那谁哈。”

    用得着他们担心?谢无柩嘴角悄悄弯了下。

    将写满回忆的纸藏在屋内隐蔽处,已是夕阳时分,三人商议再度上山寻花沸雪他们,才走出村口就看见了伏玉。

    青衫公子手持书卷,与散学回家的学生告别,看见他们三人从隔壁出来,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三位要去哪儿?”

    金不禁笑着打哈哈:“我昨晚才来到村子,想好好欣赏一下村中景色。”

    伏玉朗笑着:“我们桃源村没什么好景,只山水还算清明,或可娱目,不过贵客不要往山上去,那山有山神,山神不喜凡人打扰,我们村的人都不去山上。”

    萧衔蝉心道,此一行就是要往山上去的,口中却道:“是是,我们就在附近转转,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我们还要回来吃饭呢。”

    伏玉很是为他们着想,道:“若来不及做饭,就来我家吧,我钓了几尾水梭花,打算熬汤,大家待会来尝尝。”

    三人答应着离开了,伏玉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许久。

    “回去吧。”孟泽兰拎着空了的篮子,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伏玉淡漠的脸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回来了,累不累?喝了药后感觉有好点吗?我们快回家吧。”

    他接过孟泽兰手中的篮子,愉快地走进家门,孟泽兰在门外凝视伏玉欢快的身影,暖色的夕阳给她的脸镀了一层哀伤的光。

    她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她抬起头,看向隔壁的场院。

    萧衔蝉走到村口,停住了脚步,淡紫发带系着的发梢,像一把扇子似的散着,在她后背被风微微吹起,紫色发带蝴蝶般飘起,风从杉树林间吹来,静谧如镜的水面被吹皱,清风又打着旋儿从三人头顶吹过。

    萧衔蝉站在原地太久了,金不禁好奇道:“走啊,站这儿干嘛?”

    萧衔蝉歪歪头,不解道:“走?走去干嘛?  ”

    金不禁被她一问,乱纷纷的脑袋兀的一空,将要说出的话噎在喉咙里,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是啊,去干嘛?

    等等,她是谁?

    金不禁猛然看向萧衔蝉,眼前人看起来面善,但混沌的脑子里找不出她清晰的模样,二人相交的视线渐渐变的警惕陌生。

    谢无柩并未对身边两个陌生人产生些许好奇,他径直与萧衔蝉擦肩而过,回到了村子里,他模糊记的,自己好像住在这里。

    萧衔蝉在村口站了足足一刻钟,已踏出的半只脚踩在村口的界线处,不知该不该收回来,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要出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她的身体和理智都在说该回家了。

    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打架,正混乱时,突然有个声音传来:“诶?姑娘怎么还没回家?都这么晚了,家中有饭吗?不如来我家用一点?拙荆的手艺是极好的。”

    萧衔蝉转头看去,这个人是……是了,这个人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叫伏玉,与孟娘子结为夫妻,夫妇二人感情深厚,鸾俦凤侣,在村子里人缘很好。

    在伏玉的注视下,她慢慢收回要离开村子的脚,跟着他踏进伏家的柴门。

    孟娘子用碎花蓝布包住头发,两支簪子斜斜簪着,看到他们二人,她道:“姑娘,你哥哥还在家里等你呢,你们兄妹总不做饭,我将晚饭分出些给你,这篮子里装的就是,你带回去和你哥哥一起吃吧。”

    伏玉掀开篮子,只见里面三个瓦罐,一罐米饭,一罐装菜,还有一罐水梭花熬得汤,他又盖上篮子上的布,将提篮送到萧衔蝉手上:“是了,你快家去吧,对了,再过三天,就是我们桃源村为山神庆诞辰的日子,到时候山神会降下甘霖,别忘了早点去山脚下敬等。”

    伏玉后面的话萧衔蝉全都忽略掉了,她只听到“快家去吧”四个字。

    家?

    不知为什么,萧衔蝉一听到家,就想到蓝汪汪的大海、肤色黧黑的渔民、鳞片瑰丽的鲛人、高大的椰树林、咸咸的海风和海鲜。

    但这些模糊的画面渐渐被青山绿水间的小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高大的水杉树、袅袅炊烟和柴火覆盖住。

    她接过伏玉手中的篮子,恍恍惚惚出去了。

    家……她的家应当是窗外有红彤彤苹果的小竹屋……不对,应当是有磨盘的场院,这个场院……好像就在隔壁。

    是了,就在隔壁。

    萧衔蝉眼睛空洞了一瞬,转身回家去了。

    推开门走进院子,院内屋里都没有人,自己的床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沓纸,很是醒目,萧衔蝉将饭篮放在桌上,好奇地走到床边。

    纸上写着一个佛门弟子与妖女相爱的故事,非常简短,像是大纲。

    萧衔蝉将这个故事大纲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她总觉得这个故事很眼熟,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她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直到想得头疼,她懊丧地将自己重重摔在床上,脑袋与枕头相撞,碰出古怪的“沙沙”声。

    萧衔蝉一个咕噜坐起来,摸摸枕头,枕巾下似乎缝了什么东西。

    她拆开枕巾,只见荞麦枕头里嵌着三本书,书名是……《九十九夜:冷情师尊的掌上娇》、《蚀骨危情:双面鬼王的天才王妃》。

    看看这两本书,再看看那沓写着和尚与妖女爱情故事的纸,萧衔蝉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

    这些都是她写的话本子,她想起来了,她叫萧衔蝉,是个靠写话本赚钱的人!

    萧衔蝉忙拿着珍贵的稿子坐到书桌旁,提笔蘸墨,郑重地在稿子的扉页上写下《邪魅妖女:十世佛子狠撩人》几个字。

    如此精彩的小说,取名当然得选个有内涵的。

    她忽然有了灵感,提笔开始扩写故事大纲,才写了几个字,萧衔蝉就停了笔:“咦?字迹为什么有些不一样……”

    她捏着一角拿起稿子,却发现纸张的背面还有两句诗。

    “一觉睡西天,谁知梦里乾坤大。只身眠净土,只道其中日月长。”萧衔蝉轻声念出,语气不可思议,“……老娘竟然还能写出这么有文化的东西?”

    清风吹拂她写的另两本书,书页翻过一页又一页,上面不是狗血就是肉,看的人小脸通黄,脑瓜子嗡嗡的。

    第55章

    阴凉的小房子里,只有一床、一桌,几张凳子,房间的砖地上有几个脚印,顺着脚印看过去,谢无柩正端坐在床上,脱下一半衣服,露出精壮的肩膀和左臂。

    肌肉虬结、血管突出的左臂握拳竖在面前,只见小臂上面刻着血淋淋的三个字——萧衔蝉。

    萧衔蝉……是谁?

    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浮现在脑海深处,在迷蒙的白雾里横冲四撞,谢无柩难耐地摇摇头,试图将脑袋里那条尾巴甩出去。

    等等,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了,谢棺,字无柩,这就是他的姓名。

    可是,萧衔蝉是谁?

    他努力回想,脑仁生疼,却只能于朦胧之中看到一条大尾巴,那尾巴对自己又拉又卷,暖融融毛乎乎的触感似还残留在他的腰腹上。

    谢无柩揉捏着太阳穴,暗自思索,已知,他将这个人的名字刻在胳膊上,推测得出,此人对自己而言肯定很重要!他定定看着小臂结痂的地方,刻字深的地方皮肉尚且翻卷,鲜血在贴身衣物上留下干涸的红色,难道……

    名为萧衔蝉的人是自己的死生大敌?!

    他在用鲜血和疼痛警示自个儿,这人很危险!

    一定是这样!谢无柩肯定,凤眸一暗,霎时,他浑身都警惕起来,一如经年应对危险的老江湖。

    “哒哒哒。”

    门被敲响了。

    谢无柩穿好衣服,一个闪身到门后,轻轻打开木门,狭窄的门缝里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垂在肩头,发辫编进丁香色的发带,耳边别了一朵鹅黄的小花,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洗的发白的紫色灯笼裤。

    看打扮,是一个贫穷的姑娘。

    萧衔蝉终于敲开了门,她丝毫没有谢无柩那般深重的戒心,轻松道:“请问,你是我哥吗?”

    谢无柩:“……”

    “你不是么?”萧衔蝉锲而不舍地追问,她从门缝看到一张光风霁月的脸,男人的凤眸如皓月当空,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喃喃自语,“和我住在一起,却不是我哥哥……”

    东厢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金不禁饱含热泪,看着萧衔蝉,情至深处,哽咽地大喊一声:“妹妹!”

    萧衔蝉撇了下嘴,不知为什么,不是很想跟这个人做兄妹呢。

    二人蹲在谢无柩门口,如同坐在播放“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的摇摇车上,试图摇清楚彼此的关系。

    “你说你是我哥哥,有什么证据吗?”

    金不禁激动地拉住萧衔蝉的手,从袋子中取出一卷纸展开:“你看。”

    纸上写着:如果你忘记了所有记忆,一定记住,你叫金不禁,蓬莱岛弟子,行二,上有长兄,下有两个小妹,长兄名花沸雪,三妹名萧衔蝉,小妹名秦含玉,同行者还有好友谢无柩,长兄体貌异于常人,小妹貌似娇花,有倒拔垂杨柳之力,三妹、好友现在与你同住一院,你看到三妹就会有种她要抢你钱的紧迫感,你还有私房钱……

    纸上内容戛然而止。

    萧衔蝉好奇问道:“你的私房钱有多少?”

    谢无柩的嘴角抽了抽,金不禁哀叹道:“不知道,我回到房间后只看到了一张纸,估计剩下的信息都丢了。”

    “你叫萧衔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金萧二人背后传来。

    萧衔蝉忙回头,门缝关得更紧了,她看看门缝里的男子,再看看旁边的金不禁,灵光乍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我相公!”

    金不禁和谢无柩都呆滞了。

    萧衔蝉说出她的推测:“我哥哥跟我住在一起很合理,但你为什么也和我们住一起呢?只有一个答案,你是我相公,而且

    还是赘婿。”

    金不禁也明白了:“所以你是谢无柩!如此便能说通了,兄长的好友与自己的妹妹结为夫妻,这很合理。”

    当他们理清逻辑后,脑海中朦胧的记忆忽然清晰了,滞涩的过往开始一幕幕动起来,像是排练好的戏剧,但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真实的,接受吧。

    谢无柩愕然听完眼前两人的分析,无法反驳,并且发现自己的潜意识正在接受这个设定。

    他有些迷茫,声音略微颤抖,吐出陌生的两个字节:“娘子?”

    “啊哈!”萧衔蝉抬头,“叫我干啥?”

    谢无柩轻轻摇头,一种诡异的感觉爬上心头,但并不让他抗拒,薄红慢慢爬上他的耳尖,逐渐攀上他的后颈、脸颊,他看起来快要自燃了。

    理清楚自己的身份关系,另一种迫切的渴求浮现在心底。

    “蓬莱岛在哪儿?”谢无柩问,他渴求了解自己从哪来,要到哪儿去,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我们没钱了。”

    “我们得赚钱。”

    萧衔蝉和金不禁异口同声,他们俩纯喜欢钱,这种自灵魂深处产生的对钱的渴望,让他们哪怕被钉在棺材里,也要用腐朽的声音表达对钱的热爱。

    三人走进谢无柩的屋子坐下来,交换彼此所有的东西和信息,而后,金不禁得出一个结论:“山神诞辰日所有人都会在山脚下集会?有商机啊!”

    “我也这么想。”萧衔蝉笑道,“我们现在身无长物,只有几本我写的话本,不如到时候卖话本?”

    谢无柩摇头:“短短几日哪有时间刊印。”

    他放弃思考令人头秃的哲学问题,选择加入他们。

    萧衔蝉打了个响指:“我有个法子,不如咱们排演一出戏,赚些打赏。”

    金不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好像看见自己与一群人又唱又跳、又吹又弹,搞一些戏曲艺术,想必他们曾经以唱戏为生过。

    三人越说越投机,忽听得外间传来敲门声。

    “萧姑娘,你在家吗?”

    声音婉转,是隔壁的孟娘子。

    萧衔蝉去开门,门外孟泽兰笑容温柔:“我又做了些莲蓉饼,给你们送过来。”

    她边说边走进来,看见篮子还未动,便劝道:“怎么还没用晚饭?当心饿坏肚子。”

    金不禁道:“孟娘子,你来的正好,我们有个绝妙的赚钱主意,你听听好不好。”他将计划娓娓道来,“只是现在有三个话本子,倒不知该选哪个好……”

    他将三本话本子的内容大致描述出来。

    “佛子与妖女!”孟泽兰的声音拔高,不复往日和缓,见三人都看向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佛子与妖女,相信我,这出戏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的眼睛亮亮的,看到了曙光似的,身体激动地前倾,焦急地抿了抿嘴,不等别人问她为何这般激动,她伸手推盘子,像是在岔开话题:“快尝尝我做的莲蓉糕吧。”

    萧衔蝉不忍拂她好意,取出篮子里的饭菜,她给自己盛了碗鱼汤,咕咚咕咚喝完,又咬了一口莲蓉糕,莲蓉洁白绵密,里面夹着些浅黄的东西。

    谢无柩对食物很警惕,他轻轻咬下莲蓉糕的一点饼皮,感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他们三人身上逡巡,他猛地抬眸,对上孟泽兰的灼热的眼睛。

    她在看什么?

    孟泽兰看到谢无柩戒备的眼神,有些局促地掐自己的指尖:“谢公子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谢无柩慢慢放下莲蓉糕,孟泽兰的视线紧随他的动作。

    这糕有问题!

    谢无柩顿时警铃大作,他忙喊道:“不要吃!”

    只是他说晚了,金不禁吃了一半的糕,萧衔蝉已经将最后一口糕都咽下去了。

    谢无柩心中焦急,下意识抓住萧衔蝉的手腕,萧衔蝉和金不禁都疑惑地看着他,转瞬间便明白这些食物可能有问题,立即将防备和质问的眼神投到孟泽兰身上。

    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啾啾,啾啾。”

    门外秋草中埋伏的虫子鸣声啁啾,有风声鹤唳之态,衬得房内气氛愈加凝滞。

    见到萧金二人都吃了糕,孟泽兰的眼底浮现出一种期望,只是好半天,他们二人毫无异常,她眼底的希望渐渐消散,见三人还怀疑地看她,她自然而然地拿了一块莲蓉糕吃了。

    见她大方吃下同一个盘子里同样的糕,谢无柩的戒心略微放下,只眉心还蹙着,不解她为何是那般眼神。

    孟泽兰沉默收拾好盘子和篮子,准备回去。

    萧衔蝉的视线随着孟泽兰收拾盘子的手而动,她看到自己喝鱼汤的碗,忽然脑海中浮现出好几张画幕,瞬间涌入脑子里的东西太多,她无法一一分辨,脱口而出:“水梭花!”

    水梭花?

    等自己说出口,萧衔蝉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三个字,她呆愣在原地,拼命回想自己是从哪听到这个词。

    “水梭花?”其余三人疑惑的声音同时响起。

    孟泽兰小心翼翼道:“我相公将鱼称作水梭花,萧姑娘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一语未尽,萧衔蝉却摇头,不是从伏玉那听到的这个词,她第一次听人这样称呼鱼,是在……是在……

    莲送归!

    高大粗壮的荷花与夜间清风一起冲破记忆的屏障,如梦似幻的假象潮水般褪去,真实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

    在莲送归头顶水、脚踩山的特殊风景回到脑海中的瞬间,萧衔蝉一个暴起,翻身掐着孟泽兰的脖颈将她压在桌子上,轻易得就像攀折下一根花枝。

    “孟娘子,你最好解释一下。”萧衔蝉做出恶狠狠的表情,不熟练地威胁人。

    金不禁和谢无柩还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他们很熟练地关门插闩,当她的同谋,他们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萧衔蝉两边,进可攻退可守,与此同时,真实渐渐战胜虚假,记忆慢慢回笼。

    头脑昏涨过后,二人俱露出惊骇的神情。

    他们竟然真的忘了所有过往,竟然将虚假当作真实!太可怖了,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梦境了。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孟泽兰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快慰地笑起来:“太好了,你还没有忘记所有记忆,果然,选择你是正确的。”

    第56章

    “选择我?”萧衔蝉高高挑起眉毛,忽然反手贴了一张真言符到孟泽兰身上,松开了她,“你最好将来龙去脉讲清楚,丰溢为何会大面积陷入沉睡,梦中人为何都忘却了记忆,什么叫你选择了我……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泽兰坐回板凳上,娓娓道来:“我本是莲送归无言峰上的一棵结香树……”

    孟泽兰生出灵智的那天很寻常,几道雷声轰轰隆隆过后,惊蛰之雨簌簌落在莲送归天顶上的水中,又从那化作天幕的水面簌簌掉落,作为一棵树,孟泽兰开始思考,为什么水在天上?

    她未开灵智、混沌迷昧时,曾凭借结香树的本能,入过小和尚们的梦,在他们梦中,外面的世界里,水都是在脚下的。

    孟泽兰想不明白,为什么莲送归不一样。

    直到有一天,莲送归天顶的水忽然震颤,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些涟漪慢慢变成金色的经文,梵音如云,笼罩住整个莲送归,往来的人们个个欣悦非常,口中道——

    “找到佛子转世了。”

    “十世佛子,一出生就有元婴期的修为。”

    “佛子才到我派,祖师留下的如是钵

    就响了,以迎佛子。”

    孟泽兰对他们口中的佛子很是好奇,她借着别人的梦看了一眼,就是普通的小孩子,济世大士按照字辈,给他取名玉蜉子,古里古怪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名字好听,孟泽兰想。

    第二天,那个叫玉蜉子的小孩就来到了无言峰,他说无言峰没有人,安静,适合修禅,他选择在结香树旁挖洞府。

    三头身的小孩脸蛋圆乎乎的,但表情很严肃,与他身边的师尊、师兄如出一辙。

    小屁孩修什么禅?孟泽兰以为玉蜉子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会修禅,每日寅时起,戌时睡,餐食只是清水、野菜,糙米饭而已,就这样修禅修了五百年,修为一日千里,从元婴修至化神,成为闻名九州的莲送归佛子。

    他没有嗜好,不爱说话,少与人交际,每日唯一称得上放松的,就是给洞府门口的结香树浇浇水,或许这世上,结香树是与他相处时间最久的生物。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哒哒的木鱼声和悠悠的颂经声不知传了多久。

    在诞生灵智五百年后,孟泽兰终于修出人形,她开心极了,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常给自己浇水的邻居这件喜讯,玉蜉子得知洞府外的结香树化形了,没有欣喜,也没有厌恶,就像一个不会有情绪的人。

    他依旧偶尔给结香树浇水,在孟泽兰突然变出人形试图吓他一跳时无动于衷,但孟泽兰对跟玉蜉子交朋友这件事很有毅力,在她的锲而不舍下,玉蜉子渐渐开始回应她的话。

    无言峰上除了玉蜉子参禅颂经敲木鱼的声音外,一直都是寂静的,直到孟泽兰化形后,无言峰突然喧闹起来。

    东风扑面而来,吹响了结香树上一千一万片的叶子,吹起了结香树一千一万片的花瓣,在孟泽兰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偶尔还能听到玉蜉子淡漠的回答。

    花木妖与其他妖不一样,不能轻易离开本体,否则于修行有妨碍,孟泽兰不能离开无言峰,她想学新的法术,想自在行走,想知道莲送归外面是什么样的,她一开始只能借助小和尚们的梦去窥见外界天光,有了玉蜉子这个朋友后,她了解外界的渠道多了一个。

    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玉蜉子与莲送归之外的人的交际多了起来,多到济世大士、玉蟾子等人都觉得他活泼开朗了,又不知过了多久,玉蜉子说要离开莲送归,入红尘参禅。

    离开那天,他什么都没带,只怀里藏了一个陶钵,钵里长着一枝结香花。

    孟泽兰分神附在自己的花枝上,第一次离开生长的地方,她开心极了,每天都给玉蜉子编织美梦,他们在红尘中一起游历数百年,忽然有一天,玉蜉子对自己的梦境下了禁制。

    “小虫,为什么不让我进你的梦里?你的梦不是一直都任我出入吗?”

    玉蜉子背向她,阖眸低声诵经。

    “汝意不可信,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得阿罗汉已,乃可信汝意……”

    孟泽兰听不清,上前几步,只听到一句“意马莫纵”。

    玉蜉子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见她说话,即使诵经声歇,他还是闭眼打坐,不想看见她似的。

    孟泽兰生气了,她以为她的朋友也和别人一样,开始嫌弃妖修,不想继续和她做朋友了,他们冷战了很久,直到回到莲送归,玉蜉子闭关,他们还在冷战。

    室内只有孟泽兰的声音:“后来我想明白了,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我想自己好歹比他大几岁,就让让他吧,打算找他和好那天,突然来了一群和尚,把我的本体劈了一半,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

    萧衔蝉试探地问道:“那这里是……”

    “小虫的梦境。”孟泽兰说,“这小子学了我的看家本领,造了个结香梦。”

    “他做梦都想和你结为夫妻啊。”萧衔蝉一不小心说了大实话,嘴上戏谑,心中却更加不安,化神期佛修的梦,可不是那么好破的。

    “我早就看出来这小子不怀好意了!”孟泽兰突然激动道,“他喜欢我就跟我说啊!不声不响地把我拉进他的梦里,直接让我跟他做了老夫老妻,这狗东西。”

    她越说越激动,手掌拍桌,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叮当响。

    “你所说的选择妙妙是何意?”谢无柩站在萧衔蝉身旁冷声打断。

    孟泽兰终于正了神色:“我觉得你能让小虫醒过来。”

    她认真地看着萧衔蝉,眼里流露出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深信任。

    萧衔蝉表情一肃,不敢承担这份如山似海般沉甸甸的信任,犹豫道:“我?为什么?”

    她才迈入金丹期,如何能与化神期的修士掰手腕。

    孟泽兰道:“我看过你的话本,所谓文如其人,从你的话本里我可以看出你是个对人性有深刻思考、对事物有自己见解的人!”

    她语气坚定,眼睛亮亮的,像是看见了冲破绝望的希望。

    萧衔蝉:⊙▽⊙

    “哈?”

    “你的《冷情师尊》,表面是写师徒禁忌相恋,实则你将师尊塑造成权势与规则的意象,通过描写师徒二人的感情,探讨礼教与权势异化人性,让读者反思现今修仙界上层对底层的压迫,是不是?”

    萧衔蝉:“是……是吗?”

    这就是一篇宗门老祖的同人文而已啊。

    “你的《双面鬼王》,表面是写婢女出身的王妃与鬼王展开你追我逃、插翅难飞的虐恋,实则你通过描写大量床笫之欢,告诉读者,剖开权力与财富的华袍,那个男主也不过是个庸人,你告诫读者,与其追求掌握权力的人,不如自己掌握权力,不要被浮华迷眼,对不对?”

    萧衔蝉:“对……对吗?”

    这只是一本强制爱黄文而已!

    “还有你写的各种短篇小说,诸如《魔尊囚妻一胎108宝》、《妖皇公主狠倾城》无不是描述人性世情、令人深思的佳作!你还怀有正义之心,于青橘城为胭脂姑娘申冤,我笔写我心,一篇《大师兄为何那样》让天下人都看清了汨罗坞首徒的真面目,也让我佩服至极!”

    孟泽兰激动的眼睛都红了,慷慨激昂的声音环绕在室内,铿锵有力,久久不散,她饱含深情看着萧衔蝉,紧紧握着萧衔蝉的手不肯松开。

    “我的真身被囚在梵音阵,真魂又被小虫拉入梦中,为了看完你的著作,我跑遍丰溢所有人的梦,萧道友,我不会看错的,你就是那个可解此处危机之人!”

    萧衔蝉手指颤抖地指向自己的鼻尖,一脸呆滞:“啊……我吗?”

    这些真的只是狗血文而已啊!此时此刻,一首“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以立体环绕式音频在萧衔蝉耳畔响起。

    金不禁的表情难以言喻,低声和谢无柩耳语:“孟娘子是不是……”

    他轻点脑袋,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怀疑。

    哪个正常人会对着三师妹那堆东西产生这么多想法,这位孟娘子一定有毛病。

    谢无柩若有所思,喃喃自语:“莫非她真是个文学天才?”

    金不禁骇了一跳,身体大幅度地抽搐了一下,如同一只被抽掉虾线的虾,腰腹带动胸膛带动脑袋,极富韵律地抽了几下,声音都在发颤,他难以置信道:“谢无柩你清醒一点!”

    孟泽兰平复下激荡的心绪,吐出一口气:“再过三天,就是山神会,也是小虫的结香梦大成之日,若到那天还无法唤醒入梦者,那么他们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萧衔蝉猛地握紧拳头。

    “为今之计,只有让他自己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才能让大家都

    醒来。”

    如何潜移默化地让玉蜉子接受这一切都是梦境,是个非常难以解决但不得不解决的难题。

    孟泽兰建议由萧衔蝉书写他们二人的故事,令玉蜉子看到,借此唤醒他:“在山神庙会上搭戏台,演一出戏,我到时带他过去,令他看到我二人过往故事谱写的戏,他定会想起所有。”

    但萧衔蝉很是犹豫,毕竟她亲眼见到过玉蜉子因心神大动,导致梦境差点坍塌,差点让所有人都丧命梦中的场景,倘若玉蜉子记忆恢复的时候心绪起伏跌宕,还是会令所有入梦之人死在此地。

    一时间众人商议不出个法子,房间静了下来。

    谢无柩突然道:“想稳住玉蜉子的心神倒也不难,莲送归的菩提摩诃咒、宝珠谷的冰魄明心丸、蜃楼的三魂牵丝术都可以控制人的心神。”

    只这三样物事,他们几人无一人会,无一人有。

    孟泽兰忽然道:“还有一个东西可以令人神安气宁——蜚花剑法”

    迎着几人的目光,她道:“我还未修炼成型的时候,小虫有一日和一朋友辩法,小虫认为菩提摩诃咒的清心效果最好,那人认为他自创的剑法平心静气的效果最好,二人争执不下,便比试起来……我后来在小虫的梦里看到过半篇那个剑法,的确有奇效。”

    “现在学来得及吗?”萧衔蝉蹙眉,“况且你也只有半篇……”

    “我可以教你。”谢无柩蓦然插声,“蜚花剑法,我会一点。”

    第57章

    几人就此议定,三日后山神庙会,他们要在那时演一出戏,一出记载孟泽兰与玉蜉子过去的戏,在戏中融入蜚花剑法,唤醒玉蜉子记忆的同时,稳住他的心绪,避免梦境坍塌,酿成惨剧。

    孟泽兰将他二人相处细节早就写在给萧衔蝉的话本里,交待几句,便匆匆离开,家去了。

    “蜚花剑法?”萧衔蝉迟疑的声音响起,“谢无柩,你不是个杀猪的吗?为什么会剑法?”

    谢无柩抬眸,对上她满是疑惑的眼睛,她要发现了吗?这么长时间,便是再笨的人,恐怕都会有所怀疑。

    “你是剑修?”

    谢无柩握紧拳头,那些埋藏已久的过往,夹杂着尘土与血腥扑面而来,以为早就忘了的刀光剑影,忽然就晃了一下他的眼,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萧衔蝉目瞪口呆:“你是剑修!那你为什么会杀猪?”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说的话,闲来养些东西,以此为道,她还以为他是养猪的呢,是了,他体内凌厉的气息想必就是残存剑意,他说的应当是蕴养剑意,以此为道。

    谢无柩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

    要告诉她们吗?告诉她,他不堪的过去,被人当作一个物件的过去。

    他才吐出半个音节,就被人打断了。

    金不禁啧了一声:“笨!”

    萧衔蝉又看向二师兄。

    金不禁斩钉截铁道:“肯定是因为太穷了,兼职呗!”他如数家珍般举例子,“咱们几年前不也因为太穷了,兼职给人哭灵挑粪跳大神嘛。”

    “噢——”萧衔蝉恍然大悟地点头,是了,为了赚钱,他们什么没干过,想必谢无柩也是如此,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萦绕在谢无柩周遭的沉郁气息一顿,谢无柩:“等……”等等,我知道你恍然大悟,但你先别恍然大悟。

    “难怪你想当花魁,想必也是因为太缺钱了!”萧衔蝉一下子就明白了。

    谢无柩:“我没……”我没想当花魁,这不都是你起的幺蛾子吗?

    “师尊说过,剑修是所有修士中最穷的那个。”金不禁摸着下巴感慨,“师尊诚不欺我。”

    “他们有武器的修士都是这样。”萧衔蝉表示理解,“想想小师妹,为了锻造淬炼且停侯,填进去多少灵石,本命武器就是个吞金兽。”

    “对了,大师兄和小师妹怎么还没来?”金不禁担忧道。

    萧衔蝉的眉头拧紧:“是啊,我们再去找找吧。”

    “可是,昨天咱们连半山腰都没爬上去,后来又失忆,今天却又如何去找他们?”金不禁道。

    萧衔蝉道:“总等着也不是事儿啊……谢无柩,你怎么看?”

    “对啊,谢无柩,你给个建议呗。”金不禁道。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二人看向他,异口同声。

    谢无柩:……你们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三人待要二探后山,寻找大师兄和小师妹,才走到山脚下,便见踩着月光飞奔下山的熟悉人影。

    秦含玉醒来后就带着小黑在虬结繁茂的结香树中寻找出路,然而重重花朵、叠叠花枝搭出了个迷障般的所在,四周全是打成结的结香花,里面挂满亮如太阳的“梦泡”,她在迷宫中被晃得看不清路,好在误打误撞,找到了尚在“梦泡”中的大师兄。

    看见大师兄的梦,秦含玉体内的魔气霎时就不能自控,疯狂涌出,好在花沸雪当时即将苏醒,适时制止住马上暴走的小师妹。

    二人一蛇在结香树顶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路。

    此刻已是亥末,蓬莱岛五人终于相见,将所遇之事一一告知彼此,得知两日后就要上台演戏,花秦二人表示这不是又干回老本行了吗?

    桃源村只有一座破旧的戏台子,搭在山脚下,戏台面水而建,近台的那片水域平静无波,芦苇不甚丰茂,如今那里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衔蝉一手翻着记载孟泽兰与玉蜉子过往的剧本,一手指点尚有灵力的大师兄和小师妹布置舞台。

    一个个普通麻袋被画上图,生民笔落,水墨成景,破烂麻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幅幅巨大的舞台背景。

    秦含玉以甩大刀的姿势画完最后一笔,揉揉肩膀:“师姐,你说在此地我们的法力会逐渐消失,如果演出那天我的法力消失了,这些麻袋就会现出原形……”

    “没事,算算时间,应该能撑到那个时候。”萧衔蝉确认布景,“对了,你哪来的这么多麻袋?”

    他们出岛时带的麻袋都装了土特产,好多土特产还没卖出去呢。

    秦含玉道:“当初给金阿姨过生日时,金万两因为渡劫欠了一大笔钱,没钱给金阿姨买礼物,他就捡破烂卖,那时他捡了好多别人剩下的麻袋。”

    她笔一挥,麻袋上的画景如同被吹散的墨,露出底色,只见上面写着硕大的一行广告语——“小马痔疮膏,让你腚无忧”。

    “痔疮膏”三个字下面有一朵绽开的菊花,菊花中心画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生动形象地展示了该商品的外貌和效用。

    萧衔蝉:“……等天亮我就去劝劝孟泽兰,让她说服玉蜉子,提前举办庙会。”

    要是他们演出时露出这行字……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象。

    水墨复又聚在一起,呈现出颇具抽象风格的一坨东西。

    花沸雪正努力背萧衔蝉布置给他的台词,抬头看见这坨,痛苦地闭上眼睛,金不禁直言不讳:“这出戏有喝醉呕吐这一出吗?就算有,也不要画一个呕吐物的特写啊!”

    秦含玉:“……这是无言峰。”

    熟悉的场景有助于恢复记忆,所以萧衔蝉特意让小师妹将孟泽兰提到的地点都画成背景图,但现在看来……

    “没事,意思到了就行。”萧衔蝉道,舞台布景不好,她还有绝美bgm呢,“大师兄,留声石还能用吗?咱们当年在各大红白喜事上的奏乐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花沸雪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蜂窝状的小石头,有些犹豫:“用倒是能用……”

    就是这个留声石有点问题,没办法,老物件嘛,小毛病多。

    “那就好!”萧衔蝉胡乱应了一声,看见一红一白两只昙花花灵提溜着各种变形后的道具往戏台上放,一个没拿稳,精致地蒲团落地变成了尿壶,她一个激灵,连忙催大师兄再施一次法。

    刚确定好道具,金不禁就拿着剧本来了:“妙妙啊,我觉得我要扮演的玉蟾子戏

    份太少了,无法发挥我的演技,不如把他塑造成玉蜉子的生身父亲!他原本想踏入佛道,但高堂因无后而苦苦哀求,于是他便与一女子成亲,生下玉蜉子后立刻抛妻弃子,踏入佛修之路,多年后,他在莲送归看到新来的佛子有故人之姿,却原来是故人之子……”

    “滚。”

    “好嘞……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谢无柩道:“你若想要多一点戏份,我可以把我的给你。”

    他对他那一卷乱七八糟谈情说爱的剧本雷得外焦里嫩。

    萧衔蝉一个头两个大,正要批评他们几句,陈旧的戏台“夸擦”一下,从天而降了一根椽梁。

    萧衔蝉无暇顾及金谢二人琐碎的抱怨,赶忙一个一字马,将落下来的椽梁又踢上去,花沸雪拔了根指骨,当钉子把椽梁钉得更结实些。

    萧衔蝉指挥大师兄再贡献几根骨头,整个戏台子就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一旦法力时效过了,这里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

    天光大亮,破旧的戏台焕然一新,萧衔蝉更忙了,又要去和孟泽兰沟通,又要改剧本,又要分派角色,这出戏事关重大,只能他们蓬莱岛自行出演,人数不够,花沸雪的两朵昙花花灵也被迫当场务兼职群演。

    排练得很顺利,但现在有个棘手的问题。

    “谢无柩,上!”

    谢无柩被这出你爱我我爱你但我们就是不说出来的戏折磨得欲生欲死,正虚脱时,忽然听到萧衔蝉叫他。

    “玉蜉子闭关前用剑劈碎孟泽兰送给他的手帕,二人因此真的开始冷战。”萧衔蝉有点小得意,“这是玉蜉子唯一一次用剑,正好融入蜚花剑法。该上场了,男主角。”

    谢无柩的手慢慢攥紧,睫毛低垂,削骨割筋的痛楚又浮现出来,丝丝缕缕,勒紧他的血肉。

    “愣着干嘛?”萧衔蝉跳下戏台,两条辫子晃悠悠,忽然想起什么,拍手惊呼,“完蛋!我忘了,没给你准备剑……”

    “我拿不起剑了。”

    二人同时开口。

    什么?

    萧衔蝉愣住了,什么叫拿不起剑了?

    谢无柩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似乎用尽所有力气说出这句话,而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妙妙,我无法拿起剑。”他自嘲道,“神仙的剑、修士的剑、凡人的剑,无论什么剑,我都没办法拿起来了。”

    他过往的经历太过惨烈,以至于曾经坚定选择的剑,现在的自己也无法再拿起来。

    他微微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枝梨花:“我用树枝给你演示一遍蜚花剑法,由你上台舞剑。”

    梨花枝向前一挑,雪白的花在枝头颤颤巍巍。

    “蜚者,同飞,蜚语之意也,亦有椿象小虫的意思,蜚语出自他人之口,无根无据却最是扰人。”

    梨花枝挽出好几个剑花,纷乱无序,看得人眼花缭乱,莫名烦躁。

    “在佛门中花华无二,《阿毗昙毗婆沙论》有以树说明十二因缘法之言,‘无明行是其根,识名色六入触受是其体,爱取有是其花,生老死是其果。”

    梨花枝倏尔向下划,时而上挑,凌空一挥,刚柔并济,花开花落,烦躁的心绪随着簌簌落下的梨花消弭。

    萧衔蝉观摩了一场梨花雨中的剑法。

    “于纷扰中不动不摇,是为蜚花。”

    谢无柩握着花枝的手垂下,因为演示剑法,削薄的颧骨上浮出淡淡的红晕,他微微喘着气,在萧衔蝉面前站定。

    “你来舞剑,我已是不能了。”

    “不对。”萧衔蝉轻声道,“你说的不对。”

    “什么?”谢无柩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们先自行排练吧。”萧衔蝉道,“我去去就来。”

    “时间紧迫,你要去哪儿?”谢无柩的眉心皱出一道痕。

    真是,这个人怎么还是如此不靠谱!再看看她的同门,竟然真的听她的话,自顾自排练,一连串肉麻兮兮的话说出,谢无柩恨不得现在就聋掉。

    真想不出,玉蜉子动了凡心后竟然是这副样子,作为曾经认识玉蜉子的人,谢无柩只觉得丢人,他最看不起这些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人。

    与长生大道相比,情爱简直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个修为有成、地位超然的修士,竟然会被另一人控制,喜那人所喜,忧那人所忧,真是可笑。

    谢无柩不想待在这里继续看,于是寻着萧衔蝉离去的方向找她。

    山脚下有一片不大的竹林,谢无柩才踩上铺满竹叶的地,就看见萧衔蝉拿着菜刀正在削竹子。

    莫非她想吃竹筒饭了?

    第58章

    萧衔蝉将手里的竹竿削来削去,终于削出了个尖尖,又用菜刀砍了砍,将竹竿削成一把剑。

    谢无柩霎时变了脸色,语气硬邦邦的:“我不需要!”

    萧衔蝉不作理会,掂着剑试了试,很顺手。她看了谢无柩一眼,突然,竹剑向前一挑,剑尖冲向谢无柩,剑气吹过竹林。

    沙沙——

    “你说于纷扰中不动不摇,我且问你,如何做到不动不摇?”

    竹剑挽起数个连环剑花,地面的竹叶纷纷扬起,杂乱无章。

    “不听不看,不闻不言……”

    “错!”

    竹剑向上挑,罡气穿透陈腐妥协的假面,狂风呼啸。

    “你既说蜚花之花字取自爱取有,我再问你,何为爱取有?”

    谢无柩服帖的发被风吹起,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显得他身影伶仃。

    “人有欲望本是自然,既贪爱,则生取着心,既生取着心,必造其因,既有因,必造其果。寻本心而行,纵得苦果,那又如何,我走过这条路了,我经历过了!”

    竹林中的风渐息,蹁跹的竹叶在空中飞舞。

    “你分明还想拿起剑!”

    “自以为是。”

    “谢无柩,拿剑!”

    谢无柩不听不看,不闻不言。

    “谢无柩,拿剑。”

    谢无柩咬牙,眼睛赤红,狠狠瞪着面前之人,后牙咬紧,咯吱作响,好似在瞪不甘的自己。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回首九百年前,曾是风流帅。

    他手握成拳,青筋贲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面前的少女坚定地看着他,素白的手握着剑,未动分毫。

    只是一把竹剑而已,没有奇珍异宝装饰,并非陨铁天火铸造,如同凡人给小儿做的玩具,可谢无柩越看越移不开眼神,两只眼睛几乎粘在剑上,一时不知他是在看剑,还是在审视自己。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接过了剑。

    在触碰到剑的瞬间,谢无柩指尖的神经微微抽搐一下,一股电流在他身体内新生的经脉上迅速蔓延,这股莫名的感觉使得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咚!咚!

    似远方战鼓重响。

    咚!咚!

    似早春惊蛰雷鸣。

    谢无柩仔细倾听良久,终于发现,那是他深埋六尺之下的不平心。

    他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凌厉的剑风将四周翠绿的竹叶刮下,久违的快意萦绕在胸膛,长风穿过他的头发,衣袍猎猎,无形的枷锁倏尔消失不见。

    “诶,这就对了嘛!”萧衔蝉满意地抱胸站在他身旁,“明明心里在意得要死,看到剑就像看到老婆一样,觉得自己的剑术就是老子天下第一,表面却说什么拿不起剑,啧啧啧……拿不起哥,快请去排练吧。”

    谢无柩试图压下翘起来的嘴角,嘴硬依旧:“你就不怕我真的断绝剑之一道,在你强迫之下,道心种魔,日后为非作歹,拉着九州一起死吗?”

    “哟,你这是要黑化啊?”萧衔蝉笑着撞撞他的肩膀,眯起眼睛,猥琐兮兮道,“更刺激了。”

    谢无柩终是没忍住,露出个不带任何含义的笑来。

    对桃源村的人而言,山神庙会是个大日子,这天一大早,山脚下就聚集了一大堆村民。

    人们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山上霞云般的结香树拜了三拜。

    萧衔蝉站在水岸边的戏台上啧啧称奇:“好家伙,跟邪教现场似的。”

    谢无柩了然道:“人在梦境中的行事受到自己经历与习惯的影响,这些村民如此虔诚,并非因为他们信仰山神。”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信仰的神明,在梦境中就变成了对山神的信仰?”金不禁问道。

    谢无柩点点头:“九州大陆无人不祀天帝。”

    村民们之所以对山神如此虔诚,是因为他们把现

    实中自己对天帝的信仰带到梦境中了。

    “天帝帝倒底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九州如此崇敬祂呢?”秦含玉听几人说话,忍不住插嘴,在密州时,天帝仙寿节的热闹她是旁观过的。

    谢无柩摇头:“我只知道天帝法力无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兴衰只在他一念之间。据说他为人公正,乃天道化身,他在俗世修行时与山海界的妖族育有一子,但是那孩子本性恶劣,于是他大义灭亲,亲手将其打入凡间,令其永不能再入天界。”

    “天帝竟然有妻儿?”萧衔蝉惊讶极了,“不是说神仙不得有私情么?他的孩子被他大义灭亲了,那他的妻子呢?”

    谢无柩道:“天后名为红罗莲,在山海界与天界开战时不知所踪,世人传言她自尽了,实则她因盗走轮回盘,被天兵天将追杀,最后死于乱兵之中。”

    金不禁听得直摇头:“这么说天帝的老婆孩子都被他自个儿杀了?好家伙,这个天帝一定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秦含玉连连感叹:“以此可见,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萧衔蝉反驳道:“这根本不符合常理啊,难道修无情道的只对妻子有情?他们怎么不杀父母证道,怎么不杀师尊、杀同门证道?那天帝杀妻杀子指不定有什么内情呢。”

    秦含玉刚要附和师姐的话,忽然“嘶”了一声,原是盘在她头顶的小黑不知怎的,忽然发力,扯到她的头皮,几根黑油油的发丝被扯了下来。

    “好你个小黑,想让我和你一样秃头是不是!”秦含玉捏着小黑的脖子把他拉下来,小黑缠着她的小臂,尖尖的脑袋看向另一边,假装没听到秦含玉的话。

    萧衔蝉弹了弹小黑的脑袋,笑道:“这家伙越来越聪明了,也不知他的傻病好点没。”

    花沸雪惋惜道:“小黑是好不了了,我检查过他的身体,灵根被齐根斩断,神魂不仅有走火入魔之相,甚至还缺少了一魂一魄。”

    显而易见,如今小黑能稍微减退走火入魔已是极大的庆事。

    也知小黑曾经历过什么,秦含玉慢慢摩挲小黑光华坚硬的鳞片。

    五人一蛇坐在戏台子的边边,两腿垂下,晃来晃去,一边背台词一边聊天,顺带等候孟泽兰的信号。需得孟泽兰将玉蜉子诓到此,他们才好演戏。

    金不禁拿着一卷剧本蹲到萧衔蝉身边,不放弃给自己加戏的机会:“妙妙,我还是觉得把玉蟾子塑造成玉蜉子从未谋面的父亲、身怀秘密、内心痛苦的形象比较好。”

    “滚。”

    “好嘞。”

    直到傍晚,村民们祭祀完山神,三三两两撑着船来到戏台子前面的水域,催着开戏的人越来越多。

    夕阳铺满整个桃源村,水杉树披光戴影,站得笔直,水面波光粼粼。

    一朵淡黄的结香花乘风来到萧衔蝉面前,她眼睛一亮,打了个手势,金不禁见状,连忙举着一对铜镲敲了一下。

    清脆的声音盖过大伙的催促声,金不禁清了清嗓子:“劳诸位乡邻久候,咱们今晚的戏,现在开场!”

    戏台的幕布缓缓拉起,玉蜉子掌篙慢慢挤进人群,看戏的人多,故而此处的舟也多,一不留神,他的小舟就和另一艘碰撞在一起。

    玉蜉子一看,那舟上的人是郁缠和一群短头发的男孩,不知为何,警惕从他的心底涌出,他几乎要转头拉着孟泽兰就跑——每次看到郁缠,他都有这种感觉,这次娘子就在他身边,这种警惕感爆涨数倍。

    “小虫。”孟泽兰向前挪了一下,轻抚他的小臂。

    那种莫名的恐惧淡了几分,玉蜉子露出个笑容,撑船往前行进几尺,与郁缠所在的小舟拉开距离。

    重重人影隔挡住他和郁缠,四周人们的议论声、桨板破水声、嗑瓜子的窸窣声将他拉回凡间,玉蜉子的心仿佛被人间烟火熨烫一遍,心潮渐平,他与娘子并肩坐在舟上,静待开戏。

    幕布拉开,悠扬的梵音在戏台上响起,古老的钟鸣徜徉在整个村庄,涤荡所有人的心灵,这戏与玉蜉子所有看过的戏都不同,不用锣鼓弦板,不用傅粉涂面,看起来很是清爽。

    随着莫名熟悉的梵音,玉蜉子的心如雨中湖面,渐渐泛起涟漪,他好似看铺天盖地的荷花在记忆中生长,一枝青翠的花苞缓缓从心底萌芽……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忽然,一道由唢呐锣鼓伴奏的喜庆音乐石破天惊,打断了禅意,玉蜉子猛然清醒,心底的荷花在锣鼓喧天中静悄悄的死了。

    萧衔蝉目瞪口呆,赶忙做手势示意大师兄快关掉留声石。

    花沸雪看到三师妹的手势,奈何他站在戏台“出将”的那一侧,师妹则在“入相”那侧,无法与师妹直接对话,如今因师妹没有法力的缘故,也无法用他们的群聊,故而现在只能靠他们一起生活百年培养出来的默契了。

    花沸雪指了指自己。

    萧衔蝉肯定地点了点头。

    花沸雪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萧衔蝉更加肯定地点了点头。

    花沸雪不解,但尊重。

    于是他帅气地一个大跨步上台了。

    萧衔蝉:?

    由于人数限制,这出戏只有五个角色,一个是扮演玉蜉子的谢无柩,一个是扮演孟泽兰的秦含玉,一个是扮演济世大士的花沸雪,一个是扮演玉蟾子的金不禁。

    至于萧衔蝉自己,由于她灵活的演技和敏捷的身形,她在这出戏里扮演各种路人甲乙丙丁。

    第一个上场亮相的应该是女主角,也就是秦含玉,她现在正裹在纸做的树壳子里,背对观众,站得笔直cos结香树。

    秦含玉的余光看到大师兄上场,她慢慢移动脖子,看了眼师姐,只见师姐正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

    秦含玉眨眨眼,明白了,阻止大师兄上场!她悄悄往前挪了一下,偷偷扭头看了眼前方,脚下充当树根的木杆也往前了一点,她放心了,大师兄应该会明白她的意思。

    观众们就看到戏台中央的那棵树突然睁开眼睛,突然开始动了,然后,一颗顶着树杈的脑袋贼眉鼠眼地扭来扭去,后又归于平静。

    大家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花沸雪已经上台了,踩着好日子欢快的节奏,挂着苦日子逼出的笑容,慢慢靠近戏台中心,灵光一闪,他终于想出个救场的好办法——旁白!

    先讲一下故事背景好了。

    花沸雪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一边走一边道:“说一段神话,话说那么一——诶哟!”

    秦含玉的树根绊倒了大师兄,花沸雪脸朝地一个大马趴,水灵灵地滑出了戏台。

    萧衔蝉低头,看着脸刹到自己脚边的大师兄,心里浮现出一句广告词:X芙,纵享丝滑。

    第59章

    萧衔蝉揉着太阳穴绝望地闭上眼,她鼓起勇气,从幕布后面看台下观众的反应,只见坐在小舟上的村民好似一个个草原上的狐獴——大家都被丝滑的花沸雪和鬼鬼祟祟的结香树惊呆了。

    现在需要一个惊艳的亮相让大家忘记这个插曲,萧衔蝉叹了口气,好在曾于各大喜事发挥重要作用的好日子终于停下来了,留声石重归正常工作,古老钟鸣带着浓重的禅意复又响起。

    “谢无柩,上!”萧导指挥完男主角后,转头就和花沸雪开始探讨留声石的问题。

    谢无柩上场前摸摸衣服里的木鱼道具,确定道具万无一失后才上台,然而,他坐到结香树下才拿出道具就僵住了。

    “那个留声石怎么回事?”

    “都用了五百年了,有点小毛病也正常。”

    “该怎么修啊?能修好吗?”

    “等它停下来就能修,不过一旦打开留声石,不把储存的所有音乐播完它是不会停的。”

    “什么?!”

    “本来有两个留声石的,因为咱们都不在家,好的那个我留给师尊解闷玩,这个有毛病的我带出来了。”

    “里面都记录了什么?”

    “我记得红白喜事上常用的

    歌都有,对了,之前给岛上几户人家出租过,里面还有商家的叫卖,鲛人的骂仗,小孩作业辅导课……”

    萧衔蝉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被台下的惊呼声吸引了注意力——

    观众们个个目瞪口呆盯着台上,只见扮演玉蜉子的谢无柩一手持戒,一手敲木鱼,随着木鱼咚咚的节奏声,小黑慢慢从木鱼开口处爬出。

    莲送归佛修瞬间爆改印度吹蛇人。

    谢无柩的演技一直不好,此刻他面瘫道:“我乃莲送归佛子,法号玉蜉子,如今居住在无言峰上,只有一棵结香树相伴,这树亦在修行,也不知何日会修炼出人形。”

    秦含玉饰演的孟泽兰还是树妖的模样,她身上缠了一层树皮,头上戴着黄纸剪成的结香花,随着木鱼声,她需要扯下外面一层树妖的打扮,表演修炼成人这个过程。

    秦含玉于是开始脱外面的服装,她扯啊、扯啊、扯啊,扯到呲牙咧嘴、五官乱飞,脚跟踩地,双手用力,猛的一下,终于把上半身的那层过于牢固的服装扯飞了。

    “啊!我终于修炼成人了,瞧瞧,我的人形多么轻巧呀!”

    秦含玉试图踮起脚转个圈,然而她的双腿还在牢固的树皮服装里,她微笑了一下,开始像一只僵硬的蛆向前沽涌。

    “瞧瞧,我是多么灵活呀!”

    啪踏一声,秦含玉头顶纸杆做的花枝全都掉了,偏偏正中心固定花枝的底座还留着,宛如一个中老年男人迎风招展的地中海发型。

    秦含玉保持微笑,咦?谢无柩这家伙怎么不接台词呢?

    她往旁边扫了一眼,谢无柩被她甩出来的树皮击中,倒在舞台上人事不省。

    伏玉认真盯着舞台,恍惚间,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阵孤独的风扑面而来,他的背后有树随风摇曳,树影覆住他的身体,浅黄的花瓣从他的头顶坠落入怀,每一片花瓣都肆意飘舞,那是一万次春天的喧闹。

    这出戏分三幕,第一幕是无言峰孟玉二人初相识,第二幕是入红尘孟玉二人始动心,第三幕是莲送归众和尚棒打鸳鸯,结果现在才第一幕就已经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萧衔蝉无力地靠在大师兄的肩膀上:“大师兄,本宫的头好痛。”

    花沸雪连忙唤出两只花灵,一红一白两只花灵飞上台,一左一右把谢无柩往幕布后拉,但是两只小花灵力气小,只能拉住谢无柩肩膀上的一点点布料,谢无柩移动了两米,布料就不堪重负,裂开了。

    白花花的一片就这样露出来了。

    “哇哦——”

    台下的观众发出欢呼声。

    两只小花灵也因为惯性,直接被弹到了背景幕布上,撞开了上面绘着的背景图,只见小马痔疮膏的广告语大白天下。

    萧衔蝉一个箭步飞上台,双手在胸前交握,露出八颗牙齿微笑,用播音腔道:“总而言之,无言峰上的结香树化形了,接下来,她会与莲送归的佛子发展出什么样的爱恨情仇呢?不要走开,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孟泽兰悄悄看了眼旁边的男人,只见他笑得欢畅,正和所有观众一起鼓掌,边鼓掌边笑道:“这出谐戏演得好!”

    孟泽兰:……这是正经爱情戏啊!

    天菩萨,听到自己原本的大名都没反应,小虫究竟能不能想起记忆啊?这事交给萧道友他们,她真的能放心吗?

    谢无柩脑壳鼓起一个大包,萧衔蝉一边抢救他,一边让金不禁先上场——不能把小师妹一个人留在台上啊。

    金不禁一身和尚的打扮,板起脸走上台,一边走一边念台词:“无言峰上竟然有一个妖修!呔,妖精吃俺和尚一棒!”

    秦含玉对有人陪她一起在台上感激涕零,连忙接戏,她法力不济,被打得连连后退,然后一个屁股墩摔下去,“夸擦”一声,舞台被她坐出了一个坑。

    秦含玉:……“我自诞生来,一直住在无言峰,从未害过人,你为何要伤我。”

    金不禁挑了挑眉毛,对着众人微笑,把剧本里的台词全都抛下,开始临场发挥——

    “为了保护我的孩子!玉蜉子,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秦含玉:?

    萧衔蝉:?

    刚醒过来的谢无柩:?

    金不禁沉浸在自己“高超”的演技与高能的剧情中:“那年他娘早产生下他后,我就出家了,现在想想,我玉蟾子此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

    秦含玉:不知该怎么接戏所以表情痴呆.jpg

    台下的观众们起哄:“你怎么确定他就是你的儿子呢?”

    毕竟只在出生当天见过一面。

    金不禁戏瘾大发,他一只眼演悲伤,一只眼演愧疚,鼻子演后悔,嘴巴演颤抖,充分向观众表现他扇形图演技,他刚要开口,就听见留声石的背景音乐画风突变——

    “隔壁春风吹海浪,娘子给我戴绿帽,这个世界太疯狂,我儿子亲爹是老王……”

    ——几年前蓬莱岛上一个男鲛人发现儿子鱼尾颜色不随他,进而发现儿子亲爹疑似是他人后,专门要来留声石录下声音宣告天下,誓要与妻子和小三闹到底。

    那时金父还对金不禁说幸好他是海马一族,可以亲自孕育子嗣。

    金不禁想起这茬,再看看如今台上的剧情,真想扶额苦笑:这留声石也真是的。

    台下观众发出一片倒吸气声。

    同在台下的郁缠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脑袋上痒痒的。

    金不禁坚强地演下去:“不论如何,你是妖修,天性狡诈阴毒,我绝不能留你。”

    “住手!”终于醒过来的谢无柩上场,他张嘴念词:……

    等等,台词都是什么来着?算了,谢无柩打算一掌过去,直接把金不禁打进幕布,结束这一场。

    金不禁正演得高兴,岂容他打断,他大手一挥,开始抢戏:“玉蜉子,你说什么?你说众生平等,皆天性向善?”

    谢无柩:?我没说话啊!不过这句话好耳熟,这不是他的台词吗?

    金不禁:“你还说要带这个妖修去九州历练?”

    谢无柩终于想起来了一句台词:“没错,师兄,佛修讲出世,可若不曾入世,如何出世?师兄你看——”

    他手指幕布。

    “世界这么美,我想去看看!”

    金不禁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幕布,上面抽象的风景画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开的黄菊花,以及菊花中心的一坨黑撅撅和下面的痔疮膏广告。

    他微笑点头:“是很美。”

    金不禁笑得灿烂如菊花。

    谢无柩面瘫.ing

    而台上的另一个主角秦含玉,还在坑里挣扎。

    第一幕终于结束了,萧衔蝉觉得备受折磨,不过好在孟泽兰说无言峰的相伴并无重要记忆,他们二人感情的转折点在凡间。

    那时他们二人遇到一个大鬼,那鬼造了一个法器将他二人囚在其中,那法器催生他们内心最隐秘的执念,让他们苦苦追求执念数百年,但现实中只过了三天,从那大鬼的法器里出来,伏玉待她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花沸雪在幕后转动轴承,幕布替换了痔疮膏广告,一座阴森的大殿浮现在幕布上。

    谢无柩和秦含玉之间隔了好几尺,萧衔蝉对着花灵比了个稍等的动作,她在这出戏中扮演大鬼,打算上台先把小师妹拉出坑,再让花灵打开机关,把充当法器的犯栏降下来。

    萧衔蝉穿着特制戏服上场,这件戏服在肩膀处垫了两个猪水泡,这样可以让她看起来更魁梧一些。

    她大摇大摆地走上台,站到小师妹的前方:“哈哈哈,两个生人,本大王正想着吸生人的阳气,老天就把你们二人送到我手里。”

    说着,她一掌伸出,秦含玉立刻会意握住,二人一边拉扯一边对话。

    “你这恶鬼,看招!”秦含玉说台词,然后把萧衔蝉的手握紧了。

    萧衔蝉使劲拽她:“桀桀桀,就凭你也想打我,本大王定要把你们都关进本大王的法宝里!”

    终于一个用力,秦含玉被拉出来,惯性连累萧衔蝉被她扑倒,右肩的猪水泡一下子就破了,魁梧结实的

    “肩肌”没了。

    二人面面相觑之际,一只四方竹栅从天而降,关住了谢无柩。

    萧衔蝉桀桀桀笑声一下子没了,她看向两只花灵,两只土豆大小的家伙心虚不敢对视。

    她拿出毕生的演技继续:“你们二人都被本大王关进法宝里,再也出不来了,等着化成一缕幽魂吧。”

    秦含玉只好假装自己也在竹栅里,抓住面前无形的栏杆,嘶吼:“老娘定会拆了这破玩意!”

    真正被关进去的谢无柩:……

    萧衔蝉继续桀桀桀:“本大王的法宝坚固非常,就是九天雷轰也不可能……”

    轰的一下,谢无柩侧边的竹栅倒了,正正好好压在萧衔蝉的脑袋上,谢无柩默默竖起竹栅,抓着栏杆的手都不敢松,然后他另一侧的竹栅也倒了。

    台下一片轰笑。

    萧衔蝉默默绕过去将其推起来,谢无柩左右开弓,一手抓着一扇竹栅,将自己囚禁得很好。

    紧接着,他面前和后面的竹栅都倒了。

    萧衔蝉扶起这边那边倒,扶起那边这边倒,等她终于搞定两扇东倒西歪的竹栅,她发现自己把自己关进去了。

    此时她张开双臂抓紧栏杆,和谢无柩呈现出个十字。

    秦含玉站在犯栏外:“你这恶鬼,以为将我二人囚禁在法宝里,我们便毫无办法吗?待我们出去,定要灭你三魂七魄。”

    萧衔蝉站在竹栅里:“好叫你知道,我这法宝最擅挖出人心幽微隐秘之事,令人走火入魔,如今我在外你在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我斗。”

    台下的观众们笑得都快岔气了。

    孟泽兰记得她当时被法宝催生出诞生之初的记忆,那时她还只是一粒结香树种,从一棵大树上掉落,那棵大树生长在山海界,那是所有妖修的家乡,那本该是个宁静祥和的地方,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全是一片血红。

    这段记忆催生出她的杀心。

    从那个法宝出来后,小虫好像突然开始有意识地避嫌,也不知那时他被催生出了什么记忆。

    孟泽兰看向伏玉,却见他依然毫无所觉的模样,她失望极了。

    难道真的无法让小虫清醒过来吗?

    第60章

    两只花灵拉着黑色破布条绕场三圈半,模仿邪恶不详的灵力,在秦含玉和孟泽兰的表演下,她们一齐被打飞,萧衔蝉表演不敌,抱头鼠窜。

    孟泽兰又看了眼伏玉,见他笑容开朗,她失望地转过头去。

    伏玉看着台上的戏子打败了反派,但男女主却不像其他戏中的男女那样亲密,反而更生疏了,表演继续行走江湖的内容时,二人没有一句对话。

    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经文,那是受十戒文。

    他看见一个和尚身穿麻衣,清癯的手握着一支笔写下受戒忏悔文——此诸罪障,若多若少,若轻若重,今日今时,愿皆消灭。

    写下那经文的纸张脆薄,背面似乎也有字,伏玉想看看经文背面写了什么,他这么想,经文无风自动,翻转过来,月光凌凌,照亮一张纸——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和尚双眼紧闭,口中不住念佛经,但经文背后的那首情诗却是他所写。耳畔传来敲门声,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想要进来。

    哒哒,门被敲得天摇地动。

    哒哒,心门亦被敲得地动天摇。

    和尚不作理会,愈加虔诚地诵经:“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悠悠佛经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和尚坐在蒲团上,敲门声、诵经声、女人的呼唤声,一时间闹的伏玉太阳穴生疼,他欲再细看,只看到意马莫纵四个字。

    “哈哈哈——”

    观众们突如其来的爆笑声打破了伏玉脑海中的画面,他抬头看向台上,正扮演和尚的男角正在舞剑,衣袂蹁跹,仙风道骨,然而女角要给他擦汗时,从怀里取出一张葱油大煎饼,男角看看煎饼,眼中透露出疑惑,惹得大伙哄笑。

    伏玉微微侧头看娘子,她也笑得前仰后合,他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长舒一口气,心绪平复下来。

    不知从哪里涌出一道波浪,荡得戏台下的小舟如荷叶起起伏伏,众人的笑声中夹杂着惊呼,更加热闹了。

    萧衔蝉下场时差点摔倒,她没放在心上,赶快换衣服赶场,第三场是济世大士和玉蟾子棒打鸳鸯,她在这一场中演小和尚。

    背景幕布换成庄严的大殿,殿上一尊佛像宝相庄严。

    谢无柩跪在夜壶上努力保持平衡,花沸雪上场了。

    “玉蜉子,你的命格一夕之间大变,原本是十世佛子,此世飞升之命,却为何忽然之间前路无踪、此身陷入幻海情天?”

    谢无柩悄悄伸手看台词:“弟子不知。”

    “你抬头看佛。”

    谢无柩抬头,只见幕布上的佛像忽然勾起一个嘲讽笑容来。

    萧衔蝉:歪嘴龙王?靠!这佛像怎么突然笑得像耐克。

    秦含玉在幕布后亦奇怪,她的法力还没一退到底,只要没有外力,维持幕布画像是轻而易举的,为何这佛像却……

    谢无柩看着佛像,心中莫名想打人。

    花沸雪道:“为师赠你一本清规,你跪在这里诵读百遍。”

    说着,他递出手里的东西,就在这时,戏台猛地颤了一下,哗啦啦掉了好多木梁,站在下面的几人跟打地鼠里的地鼠一样,梆梆梆被兜头打了好几下。

    原本钉住房梁的骨头亦随之而落,在落到半空时忽然转了轨迹,聚集在一起,变成一截白森森的前臂手骨,回到花沸雪的手上。

    于是一本清规变成一截骨头。

    谢无柩盯了骨头一会,无语地接过,在一片废墟中假装翻看。

    萧衔蝉心中莫名不安,戏台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大的动静,蜚花剑法不是已经舞过了吗?

    她看向台下,寻找孟泽兰的身影,她还坐在小舟上,萧衔蝉提着的心略微放松了一点,蓦地,一道凌厉的视线瞬间攫住她。

    萧衔蝉愣在原地,是伏玉……

    伏玉又看见那座大殿了。

    诸佛在上,师尊、师兄肃立在前,莲送归的戒律清规他早就烂熟于心,玉蜉子垂眸,一字一句地背着,但命运之中的红鸾星依然亮得发烫。

    玉蟾子怒气上头:“师弟,你到底是因谁而破戒?是不是因为那个树妖?”

    大有只要听到肯定答案,就去结果了“元凶”的气势。

    “我尚未破戒。”玉蜉子低眉敛目。

    他说的是实话,在未安顿好一切之前,他不敢轻浮地将心意宣之于口。

    玉蟾子又急又怒:“你背了这许久清规,回心转意否?”

    玉蜉子终于抬起头:“我想还俗。”

    玉蟾子被气个倒仰,摔袖离去。

    济世大士上前,他手掌翻转,变出一碗清水来:“痴儿,你修行十世,殊为不易,如今却要因红尘孽债功亏一篑,岂不可惜?为师劝你,饮下忘情水,谢尘缘,反莲台,早悟兰因。”

    玉蜉子声音轻如微风,却异常坚定,他直视师尊道:“弟子不饮,弟子要入红尘、进浮世,咽下絮果。”

    济世大士连连摇头:“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痴儿,一夕之间改弦更张,十世苦修付之一炬,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玉蜉子直视师父苍老的眼睛,不避不让:“师父,弟子察觉佛心有异时,心中惶恐,长跪在佛祖面前默经,然弟

    子每念一句经,便想一回她,每写一篇经,便写一笔情。

    弟子默了一百二十三篇经,写了一百二十三笔情。

    弟子亦曾扶乩问佛:诸佛在上,弟子叩问己心,佛曰,非是风动,非是幡动,弟子便知,是我心动。自那之后,弟子决心还俗,此心如石,不可转也。”

    济世大士连叹“痴也、痴也”,摇着头出去了。

    莲送归并非不能还俗,早年间也有年轻佛修吃不了清修的苦,半途而废,还俗归家或另择他道,济世大士从未拦过。

    但玉蜉子不一样,他不是普通佛修,他是十世佛子,是莲送归这一代修为最高的弟子,是名扬九州的佛修,如无差错,他会比济世大士更早飞升。

    他是莲送归最好的活名片、最著名的象征,他的还俗会给莲送归带去一场大地动,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去。

    玉蜉子曾因佛子这个名号得到过多少名利,如今便要因此付出更多。

    但他甘之如饴。

    他以闭关为由,杜绝孟泽兰参与到他的计划里,在闭关的这段时日,他其实在九州各地遍寻灵矿灵脉、取天才地宝以供宗门。

    莫说佛门清净,若真的清净,佛像金身又从何塑起?

    那日,他回到莲送归后师父还想劝他,他却坚定地封掉供在莲送归的命灯,放下芥子袋,他赤条条来,当赤条条走,浮财名利一概不要,他只想带走他的树。

    师父既骄傲又失望地看着他,骄傲在于玉蜉子出去为宗门遍寻奇珍异宝,不仅修为提高了,禅心也愈发坚固,失望在于,他还是要还俗。

    “你历遍千难万险,禅心愈固,如今还坚持要还俗?抛却袈裟菩提、修为法力暂且不论,禅心呢?禅心你也不要了吗?”

    玉蜉子释然笑道:“若我一心向善,不侍奉佛前禅心亦坚如磐石,若我心浊如泥,长跪在佛前也于修行无益。师尊您看,天下佛修何其多也,信众何其多也,每日焚香供花,殷勤侍奉,有的甚至长跪佛前诵经以示虔诚,可他们究竟是跪佛,还是跪自己的欲|望?”

    济世大士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良久,他长叹一声,摆手示意他去罢。

    玉蜉子脱下僧袍,放下念珠,怀揣着礼物,那是一支喜鹊登梅簪,是他特意带回用来道歉的礼物。

    他向无言峰跑去,当时他走得急,都没和小花告别,这次回来,他一定要解释清楚始末。

    无言峰依旧寂静无声,一点绿意都看不到,可玉蜉子知道,绕过山脚就能看见一棵挺立在山腰的结香树,那棵树开满浅黄色的花朵,将整个无言峰染上富有生机的清香。

    他来到山阴之处,头顶的水面被鲤鱼的尾巴甩出股股泡沫。

    山上的结香树一大半枝干被雷击中似的,变得焦黑,只余下不到三分之一苟延残喘,生机消散,颓势尽显,已是覆水难收、不可挽回。

    一小片花瓣带着焦味落在玉蜉子的额上,他好似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遭了,完球子了!那和尚疯了!”

    记忆深处的怒吼和现实中的声音重叠,玉蜉子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

    花沸雪和秦含玉两个尚有法力的联手撑起一片结界,叫此间所有人都躲进去,只是他们的法力也在快速消褪,这片结界逐渐不稳。

    安详的假象一朝破碎,此间凡人惶急犹如惊鸟。

    萧衔蝉突然想起什么,忙叫小师妹从她的芥子袋中取出梁砚之给她的画中界。

    划开一条大口子的画中界勉强能用,海纳百川般,将所有生魂都吸进去,一时间画中的月光被熙熙攘攘、挤挤挨挨的人头填满,人们经历骤变,个个惶恐不安。

    祥和的桃源村开始扭曲成诡异的弧线,如镜的水面击打岸边,响起狰狞可怖的声浪。

    花沸雪的肉身幻影维持不住,全身变回骷髅架子,他喊道:“你们快躲去画中界!”

    但师弟妹们没一个人听他的话,一向温柔的花沸雪难得生气:“听到没有,快进去。”

    “不要!”

    三人齐齐回答,倒是萧衔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谢无柩,让他坠在人群的尾巴处,被画中界吸进去了。

    花沸雪心中焦急,只暗骂自己素来溺爱弟妹,惯得他们连兄长的话都不听。

    画轴一卷,回到萧衔蝉手中,本以为所有人应当都在其中,却见幽暗的半空一小片衣袂飘飘,众人抬头看去,郁缠被无形的法力扼住喉咙,已然晕死过去。

    这样下去,郁缠必死无疑,萧衔蝉的心凉了半截,她紧盯玉蜉子的动静。

    周遭一切都变得动荡,犹如一个滚来滚去的水球,只有玉蜉子和孟泽兰所在的小舟那一片安然无恙,而孟泽兰此时闭眼靠在玉蜉子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此间无声,但如果人身上有预警,那么此刻将会听到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玉蜉子眼神幽幽,萧衔蝉从中看到审视,化神期修士的凝视几乎化成实质,洪波涌起滔天巨浪,搅得他们站的一小片戏台摇摇欲坠。

    悬在半空中的郁缠脸色苍白,命悬一线。

    “那什么,你控制一下情绪,再这样下去,小心假发没了。”

    萧衔蝉突然出声,打断了玉蜉子的攻击。

    玉蜉子是个和尚,和尚是没有头发的,这里是他的梦境,一切变化随他心意,所以才长出发质很好的秀发来,可若他心绪不稳,变幻出的头发也会消失。

    听到萧衔蝉如是说,他愣住片刻,脑袋上油黑飘逸、厚实浓密的头发丝似乎也僵住了。

    萧衔蝉忙趁着这刹那喘息的空档道:“你老婆是我的粉丝,你要是现在敢伤我和我的同门,等你老婆醒了,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玉蜉子:……

    四周动荡如海啸的潮水一下子褪去了,幽静的黑暗渐渐吞噬这片梦境,唯有玉蜉子和孟泽兰坐的小舟是亮的,像一点萤光。

    萧衔蝉稍微松了一口气,一直苦苦抵挡梦境动荡的花秦二人也能休息一下,两拨人无言地对望彼此。

    良久,玉蜉子率先开口:“你就是那个以俗喻理的文人?她很喜欢你。”

    萧衔蝉嘿嘿笑了一下:“好说好说,那什么,你把他也放下来呗。”

    她指了指斜上方,郁缠还是被扼住命运的脖子,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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