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让玉蜉子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郁缠!
“郁缠是你的师兄玉蟾子吧?”萧衔蝉试着劝解道,“要是没什么大仇……”
玉蟾子脖颈上无形的手猛地用力,他的脸色瞬间变青了,脖颈在压力之下发出脆弱的声响,萧衔蝉听得胆战心惊,连忙住口,不敢再刺激他。
“寻常修士根本不可能在我布下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你们是奉莲送归济世大士之命,特地以身试险,就为了降伏我二人吧?”
玉蜉子虽是问句,但语气很肯定。
“想必家师将始末已与你们讲清楚了,不过我劝你们最好识趣些,玉蟾子杀了我妻,我若不杀之为我妻报仇雪恨,枉为人夫!”
四人听到此话,齐齐看向似是睡过去的孟泽兰,她的面色红润,正好梦沉酣。
“等等,你怎么确定是他杀了孟娘子?”
“什么叫’杀了‘?孟娘子她……”
四人惊讶的询问乱七八糟响起,玉蜉子置若罔闻,他轻握妻子的手,眼神眷恋地一寸寸滑过孟泽兰的脸庞,嘴角浮现温和的笑:“时间到了……”
蓬莱岛四人没能理解他说的话,随着玉蜉子话音的最后一个字落下,闭目沉睡的孟泽兰裙角忽然化成一片浅黄色的结香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那一点花瓣瞬间蔓延出成千上万片,在沉闷的黑暗中流光般飞舞,为这里的危机点缀绚烂的美景。
“她……”
众人愕然。
结香花瓣散发着阵阵清香,将人一下子拉入有萤火虫的静谧夏夜,只是这梦幻的景色并未吸引住除了玉蜉子外的旁观者。
花沸雪面色凝重,压低声音:“他的执念越发重了。”
他们所在的空间愈加暗,仿佛一桶浓稠的黑漆倾盆而下,吸纳所有色彩,压得人呼吸不畅,若无法化解玉蜉子的执念,他
们所有人今天都会丧命于此。
萧衔蝉神情严肃,玉蜉子的执念到底是什么?若真如他所说,孟泽兰已死,那之前与她说话的是谁?
难道……
“你知道孟泽兰是有意识的吗?”
花瓣已经蔓延至孟泽兰的腰间,每一片花瓣都带着一点微芒,蝴蝶振翅般飞翔,如一曲挽歌,那是她消散的灵力。
玉蜉子专注而贪婪地看着妻子,听到萧衔蝉这话,眉头压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师兄妹四人至此地,忘却所有记忆的当天,孟娘子来找寻我们,她让我们恢复记忆,并将你们的过往一一说与我听。”
“你说什么?”玉蜉子瞳孔颤动,双手握紧,指甲嵌进掌心,不敢置信道。
萧衔蝉意识到了什么,她对玉蜉子的执念是什么,已有了猜测。
她进入结香梦境,醒来后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山顶的结香树,在那里,她听到了极清楚的求救声,那应是孟泽兰的声音。那夜,他们三人看到玉蜉子心绪不稳,结香梦境差点崩塌,还是孟泽兰安抚他才稳住他的情绪。
可玉蜉子不知道。
“你一直都以为你的妻子是你在梦境杜撰出来的幻影,是吗?”萧衔蝉问道,“但事实并非如此,你的妻子尚留有一缕魂魄,她伴你左右,想帮你走出迷障、放下执念……”
“住口!”玉蜉子怒喝,“我只杀玉蟾子一人,若你还要胡言乱语,莫怪我破了杀戒。”
杀玉蟾子不算破杀戒吗……
萧衔蝉不顾玉蜉子掩藏在恼怒下的慌张,她快速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于戏台上所演的故事,完全是孟泽兰的视角,我们知道孟泽兰于执梦中看到的是被血洗的山海界,但完全不知道你在疏远她之时经历了什么。”
玉蜉子浮于面上的薄怒渐渐消去,他的眼睛有几分迷茫,抱着孟泽兰的手收紧,他无措地抚上她的侧脸,喃喃道:“我分明试过招魂,可是一无所获……他告诉我虽然你真身犹在,然三魂七魄早已步入轮回,我去寻黄泉路、奈何桥,还是一无所得……小花……”
萧衔蝉的眉毛一挑,敏锐地抓住玉蜉子话中的重点——谁告诉玉蜉子孟泽兰神魂散尽的?
孟泽兰的头颅以下都变成了花瓣,这花瓣蔓延得极快,像是一柱香终于烧到了尽头,几个呼吸间,温婉白皙的美人面就全都变成了花瓣。
“她神魂犹在,生机尚存。”萧衔蝉肯定道,“我们看到过她在莲送归的本体,被劈了一大半,灵力消散,本体难活,不过,至少那个时候,她的神魂的确还在。”
玉蜉子怔愣,眼底忽闪过一丝晶莹,他慌乱地站起来,试图抓住飞舞的花瓣,脚步踉跄,笨拙的像个抓蝴蝶的孩子。
浅黄的花瓣似是在逗他玩儿,飘来飘去不让他抓住,倏尔,又全部扑向他,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的所言所行,她都知道。”萧衔蝉看向轻盈的花瓣,“她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在你借口闭关之时,她就想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冷淡,突然疏远——你那时陷入的执梦,和孟泽兰有关。”
她肯定道。
一滴哀恸的泪滑落,玉蜉子栽烛般颓然跪下,漫天花瓣包裹着、拥抱着他,一片花瓣飞到他的下巴处,接住那滴泪,温柔得仿佛一个轻吻。 :
那场执梦里,他和孟泽兰结为夫妻,是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梦中没有血腥背叛、没有欺骗龌龊,偏偏这样满是真心和美好的梦是最难醒的,最后还是先醒过来的孟泽兰唤醒了他。
击退恶鬼后,玉蜉子挣扎良久,不敢接受,所以才忽然性情大变,拒绝与她如往常一样相处。
这就是玉蜉子的执念——莫名的疏远,怎么都压不住的心意,想要长相厮守的愿望,这些他都没来得及说出,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他们就阴阳两隔。
他试过禁术招魂,也妄图找寻地府入口,为了一朵活死肉忍气吞声做小伏低也在所不惜,可是禁术无用,地府无踪,好不容易寻到的活死肉被玉蟾子毁掉,一夕之间,佛心入魔,自从在梦中见到过一次爱人,他从此把梦当现实,把现实当梦。
只想见她,看看她,哪怕是梦也行。
但这一切都是枉然,假的就是假的,一旦人死了,活人所做的一切就都只是弥补遗憾,可是这种遗憾是弥补不了的。
可是,她知道。
她听到了、看到了,而且,她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他。
莲送归某处密室,重重阵法中,佛修的真身渐渐消散,玉蜉子只觉得沉重的枷锁忽然卸下,他拢住扑入怀中的花瓣,掐着玉蟾子脖颈的法术一松,他重重的摔在地上。
听到沉闷的撞地声,萧衔蝉都怕玉蟾子摔死了,她正要去将玉蟾子拉过来,一道金光忽然罩住他,是搜魂术。
花沸雪几人迅速摆出防御的姿势,却见使出搜魂术的玉蜉子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
“果然……果然如此。”玉蜉子的眼中出现深刻的悔色,“他虽伤了我妻,但杀我妻之人不是他。”
萧衔蝉与师兄妹们交换了个眼色,她试探地问道:“那你知道谁是真凶吗?”
玉蜉子摇摇头,一张玉面又悔又愧:“我一意孤行,错认凶手,如今犯下大错,身魂已是强弩之末,也不能再为我妻报仇了。”
他越说越恨,脸扭曲得爆出青筋,萧衔蝉生怕他再度陷入执念,忙道:“我们可以帮你报仇!”
玉蜉子看向她,忽然右手掐算几下,浓厚的灵力在他的指尖聚起命运的奥旨,一刻钟过去后,他停下掐算。
“所谓恩恩相报,我本想算一算你我前因宿债,但算出来的结果却是我早已还了你的恩。”
“什么?”萧衔蝉不解。
玉蜉子道:“你答应我为我妻报仇,我本该还恩与你,但卦象显示,我早就还了你的恩。”
他轻轻拢了拢怀里的一抔花瓣,散尽修为:“如此,我夫妻二人的杀身之仇,便托付给你了。”
“等等……”我就客气客气,并没有答应你的意思!
萧衔蝉无声呐喊,但玉蜉子的身躯在几个呼吸间就化成几缕光,不见了。
浓稠的黑暗如同幕布,飞舞的光点渐渐聚成光束,越来越多的光束好似利剑,划破暗色,璀璨的光芒中,万千结香花瓣肆意飞舞,将性命变作火焰恣情绽放。
其中一片温暖的花瓣上卧着一只蜉蝣,月沉日升,二者一起化作光点,消失在天地间。
萧衔蝉轻叹:“乾卦,七政俱出。”
日月水金火木土七大星从天际升起,划破夜幕,天亮了。
孟泽兰和玉蜉子做了五百年邻居、五百年朋友、五百年陌路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做了一对心意相通的爱人,也算佛祖慈悲、天道开恩,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萧衔蝉将他们在结香梦境的经历向济世大士和盘托出,“玉蜉子才是缔造梦境之人,丰溢此番之祸,非妖修孟泽兰所为。”
济世大士沉默良久,禅室寂静无声,窗外偶有几声泡沫破裂之声。
“玉蜉子是莲送归首徒,九州佛修的领头人……”
苍老的声音没有说完下半句,但萧衔蝉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作为莲送归和佛修的代表人物,玉蜉子不能有道德瑕疵,所以他不能有错,但是此事波及甚广,必须有人出面承担责任,那么谁是背锅的最佳人选呢?
“天下岂有尊让卑的道理?”济世大士莲花坐状,闭目缓言,就
像一个教导小辈的和蔼长辈。
天下都是卑者为尊者隐。
尊者,佛修之首玉蜉子也,卑者,籍籍无名、人人喊打的妖修孟泽兰也。
短暂的嗤笑声忽然在禅室中响起,萧衔蝉的嘴角只弯了一下,她说了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听说,几千年前有个器修制出了一个法器,这个法器看起来只是个小口袋,然而这个口袋可以装下比它大数百倍、数千倍的东西,器修为法器命名,选了佛家芥子须弥的典故,将此法器命名为芥子袋。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今我有一事不明,请大士为我解惑,何为芥子,何为须弥?”
孟泽兰虽身份如芥子之微,但她有救人性命之举,玉蜉子虽身份如须弥之大,但正是他陷所有无辜之人于险境,孰对孰错?孰卑孰尊?
禅室愈发静,檀香幽幽。
萧衔蝉冷声道:“看来大士也不能解惑,然我是个笨嘴拙腮的,一根直肠子,恐怕不能如大士所愿。”
济世大士的拇指拨过一颗佛珠,檀香笼罩住打坐的老僧,他忽然想起他的徒儿玉蜉子问过的一句话——他们日日跪佛,跪的究竟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
他抬头看去,只见佛像在檀香的背后,越发看不清。
济世大士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那时他与师兄一同管理莲送归布施等事,时常与凡人接触,师兄被供奉者的敬畏和恭维迷了眼,收受凡间大族投献,帮那些大族奴役欺压百姓。
他知晓后,毫不犹豫地捆了师兄,交与师尊和执法师叔处置,后来师尊告诉他,已严厉惩治了师兄,一切结束了,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
济世大士在陈旧的记忆里翻来找去,终于想起来了——
“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岂以佛祖之身凌驾众生之上?”
他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站在掌门师尊面前一步不肯退,坚持莲送归应当向众百姓道歉谢罪。
那时的他真青涩啊,将书本奉若圭臬,暗暗发誓要为众生脱苦解难,修出属于自己的禅心,如今的他身居高位,阅遍书籍,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禅心了。
香灰骤然从香上坠落,火心随着香灰的坠落也燃至尽头,一如他曾经的赤子之心。
第62章
萧衔蝉来到了玉蟾子的禅房,自众人醒来后,大多只是浑身乏力,只需饮水吃饭,就能慢慢将养回来,只玉蟾子在梦中先是差点被玉蜉子掐死,后又经历了一番搜魂,身负重伤,由花沸雪医治。
花沸雪按奇经八脉施以金针:“我先以金针定魂,医治他神魂上的伤,再辅以汤药,不日他就会醒来,到时细细修养,不能再耗费精神和法力。”
玉蟾子的徒弟迦兕子和迦象子连连道谢,二人见师尊无虞,才有心情问他们梦中发生了什么。
蓬莱岛四人将所见所闻告知,迦兕子和迦象子一齐露出震惊的表情,许久才反应过来,缠着花沸雪和金不禁问来问去。
萧衔蝉躲到一边,用讯符联系各大书肆老板,要将《邪魅妖女:十世佛子狠撩人》这本书立刻发表出去,先下手为强,免得济世大士找到机会将黑锅全都推到孟泽兰头上。
给书肆老板送去稿子后,萧衔蝉坐在台阶上发呆。
谢无柩抱臂靠在墙上,自她来到这间禅室就一直盯着她,他不满她当时一把将他丢进画中界,独自在外面对危险,所以自从醒来后一直不与她说话,可她竟然也不来找他!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算了……想必是这几日她焦头烂额,太累了。
谢无柩掸掸台阶上的灰,坐到萧衔蝉身边,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怎么了?自从醒来后就一直不说话。”
萧衔蝉了抿嘴,将济世大士的话告诉谢无柩:“我不明白,为什么修真界是这副样子,为了利益可以视人命如蝼蚁,背叛嫉恨、颠倒黑白,无所不用其极。”
“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谢无柩道,他很见惯了这样的腌臜东西,“有人的地方必然有龌龊。”
“可是这样的人不该居高位。”萧衔蝉道,“修行修心,缺一不可,他们的心有脏东西,天道怎能允许他们提高修为阶品?怎不降下雷劫劈死他们!”
谢无柩看看她嫉恶如仇的模样,又望向天:“许是……天道也认可这样的道理……”
“那便是天道错了!”萧衔蝉斩钉截铁道,她怒而望天,“这样的天道,不该存在。”
天际滚过一声闷雷,震得莲送归顶上的水颤了又颤,鱼儿全部沉到水底,在水面下的人看到头顶一片一片的锦鲤聚在一起,连绵成一片红云。
闷雷响了好一阵,水暗潮涨,直到雷声消失一切才恢复平静。
“莲送归的天顶为什么会是一片水?”萧衔蝉凝望着水面良久,心境平复,她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这是须弥云水。”谢无柩道,“莲送归的开宗老祖法号如是尊者,她原是个农妇,据说她某日种田时听到一首偈子——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如是尊者当即开悟,皈依三宝,游历九州,此后每一世都行善积德,遵守十戒,最终尸解成仙。
她成仙的那一世来到了丰溢,丰溢多水,她见了颇有感悟,写了一卷经,其中有一句——如来藏中,性水真空,性水真空,清净本然,周遍法界。
如是尊者手一挥,便将水与地颠倒过来,从此她日日观水,坐化成仙。
佛修们自此便觉得观水通禅意,闻香去染心,众佛修从此在如是尊者的故居修行,久而久之,便成了莲送归。”
萧衔蝉有个疑问:“既是观水,为什么非得将水与地颠倒过来呢?低头观水不是更容易些吗?”
谢无柩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二人正在说话,忽见头顶的水面反射出一个白须飘飘的人影,鱼群追着影子游荡。
萧衔蝉看去,正是济世大士,她连忙站起来:“前辈是来看望玉蟾子禅师的吗?我师兄正在为他医治。”
济世大士轻轻摇头,而后郑重向萧衔蝉行了一揖,白胡子随着弯腰的动作垂至膝盖,吓得萧衔蝉往后蹦哒了三四米。
玉蟾子禅房的佛修们看到这一幕,个个目瞪口呆。
“师祖!”
“师尊!”
小沙弥和刚醒来的玉蟾子齐齐惊呼。
“大士这是什么意思?”萧衔蝉声音颤抖。
济世大士道:“贫僧自诩参佛悟经多年,可如今却连佛祖所说的众生平等一语都忘了,此前贫僧贪图浮利,不肯遂了玉蜉子的愿,以至于他步入歧途,连累无辜之人,而今贫僧还是执迷不悟,一心只有名利……听小友之语,真如当头棒喝,贫僧一直以为我那徒儿是个痴人,没想到,自己也入了迷障,成了痴人。”
“师尊……”
才醒过来的玉蟾子气息微微,看到自己一向尊敬的师尊如此之态,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其实,我早就发现玉蜉子有异,只是,心中的偏见让我不能正视真相,经此一事,贫僧发觉自己禅心不坚,原该闭关修行,只是十方法会在即,等十方法会结束,贫僧便将身上俗事俗职移交宗门弟子,至于结香梦境之祸,贫僧已命莲送归众弟子将始末告知百姓,届时贫僧会同众弟子一起去谢罪。”
说罢,济世大士又是一揖。
萧衔蝉此时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避开济世大士的礼,给谢无柩使了个眼色,二人扶起济世,她挠挠头:“我说话语气也冲了些,我也向您道歉,大士别这样……对了,孟泽兰究竟亡于谁手?大士知道吗?”
三人一同走进室内,坐到玉蟾子旁边。
说到这个,济世大士面露愧色:“是玉蟾子打了孟姑娘一掌,不过孟姑娘自身修为已到元婴,且有玉蜉子所制的莲花簪
护体,且玉蟾子杀戒未破,贫僧亦感到奇怪。”
玉蟾子回想起几百年前的事情:“我那时气不过玉蜉子自断前程,的确起了杀心,寻那妖修打了几个回合,可是经过五百年尘世历练,她修为深厚,非昔日阿蒙。
后来不知怎的,她居然被我一掌打中,可那一掌对她而言绝不致命,我离开之前,她还与我放狠话呢,谁知过了几日,等玉蜉子回来后,孟姑娘的本体就已被劈裂,焦了一半,生机渐消。”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若济世大士与玉蟾子所言不假,他们的确不是杀害孟泽兰的真凶,那么,真凶究竟是谁,杀害孟泽兰又所图为何?
“会不会是雷劫?”金不禁提出个假设,“因雷劫强劲,她没能渡劫成功,所以才……”
“不会。”玉蟾子道,“若有雷劫,我们这些居住在莲送归的人怎会一点儿不知,而且结香树焦死的部分的确受了红莲业火掌,此掌法独莲送归佛修会。”
秦含玉抓抓脑袋:“好复杂啊。”
她还记得师姐答应了玉蜉子要为他们二人找到真凶报仇,可如今这事倒成了无头公案,小黑和她的动作一致,用尾巴尖挠头,好痒啊,感觉要长脑子了。
萧衔蝉将所有已知线索理清楚,忽然想到什么:“玉蟾子禅师,你为什么会起杀心?”
济世大士身为玉蜉子嫡亲的师尊,都没有下死手,玉蟾子又是为什么对孟泽兰的敌意这么大。
这问题好像难住了玉蟾子,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诸位施主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蓬莱岛五人彼此对视,知道什么?
玉蟾子神情复杂:“我尚记得你们在结香梦中的戏,你们不是借金施主之口,道出了全部吗?”
萧衔蝉几人齐齐看向金不禁,金万两说了什么来着?哦,对了,他擅自加戏,说玉蟾子是玉蜉子的亲生父亲来着……
“什么?!!”
几人差点破音。
玉蟾子长吁短叹:“我在莲送归初见玉蜉子时就知道,他是我在俗世留下的孩子,那时候我一心向佛,害苦了父母妻子,可大错铸成,再无回转可能,直到我在莲送归看到他……”
自己的孩子竟是十世佛子,玉蟾子又是愧疚,又是骄傲。
骄傲的是自己的孩子生来不凡,愧疚的是此生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俗世里的家人,可他们早就身亡,他连谢罪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歉疚越积越多,直到遇见玉蜉子后全部爆发。
“玉蜉子从血脉上论是我的儿子,从辈分上论,我二人却是师兄弟,我一直暗中照顾他、保护他,他也一心向佛,勤加修炼,修为一日千里,我看在眼里,真为他高兴,可是他才独自在尘世历练五百年,就想还俗!”
玉蟾子拔高声音,正如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看到玉蜉子巨大变化的玉蟾子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被人带坏了。
萧衔蝉悄悄“噢”了一声,估计在玉蟾子眼中,孟泽兰就是带坏高三清北种子考生的女版黄毛,开着鬼火来到他面前说:“老登,你的儿子fine,现在他是mine。”
玉蟾子激动道:“试问天底下的父母,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堕落还无动于衷?我当时真想杀了孟泽兰,但我敢向佛祖、向我的禅心起誓,我真的没能杀了她。”
推测陷入僵局,可已知的线索就这么多,萧衔蝉暂且放下这件事,她需得仔细想想,是否还漏掉了其他细节。
蓬莱岛众人还记得谢无柩的丹田需五色土医治,向莲送归要了些,回到他们在此地的居所,关上门后,谢无柩示意萧衔蝉布下结界,众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萧衔蝉依言行事。
结界布好,谢无柩方道:“你还记得你初见我那天,有一颗轮回灵珠进入你的身体里吗?”
萧衔蝉点点头:“记得。”
“那颗灵珠是我从无言峰这里拿到的。”谢无柩淡定地放出个大雷。
“什么?!”众人尖叫。
萧衔蝉很快就反应过来:“目前已知的轮回珠都与浮云阁黄真人有关,难道这颗也?”
谢无柩将自己的那段经历精简了些,挑着能说的道:“那时我被人追杀,逃至玉蜉子的无言峰上躲几日,只是那时他不在无言峰,我偶然间发现了结香树根系缠绕的轮回珠。”
“那轮回珠不是孟泽兰或玉蜉子之物吗?”萧衔蝉问道。
“不是。”谢无柩摇头,“我传讯问过玉蜉子,他言说他们二人皆不知道,恐是假的云云。因被根系缠绕,我也分辨不清楚是真是假,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轮回珠,故而我取出来后,仿制了一个轮回盘,将此物嵌入其中试试威力,发现居然是真的。”
轮回珠、黄真人、九州……越发扑朔迷离了。
众人一时间都陷入沉思,自从离开蓬莱岛,踏入九州后,他们一行人遇到的人和事好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串联在一起。
有人端坐云端,躲藏在面纱背后,操纵着这些事件,而他们误入人家的道场,如今想要抽身退步已是不能了。
荷花随风摇曳,鱼群聚又散,一束光穿透水面撒在窗棂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我们该出发了。”
第63章
碧水荡起一圈圈涟漪,倏尔水波拱起,形成一道晶莹剔透的门,一艘莲花舟破水而出,溅起朵朵水花。
迦象子站在莲花舟上,送别蓬莱岛一行人,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与众人告别方才离去。
站在渡口处,四下无人,唯有水杉笔直得仿若训练有素的精兵,秦含玉张开双臂,呼喊:“变大吧,我的小黑!”
小黑立刻舒展身体,不到三尺长的黑蛇暴涨数丈,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背脊上生出的鬃毛油黑发亮,棘刺藏在厚实的毛下,暗含锋芒。小黑在水中游了个痛快,玩够了才将湿淋淋的脑袋搭在秦含玉身前,喷出灼热的鼻息,吹起面前人的头发。
金不禁摸着小黑的鳞片笑道:“现在看来这家伙倒还有些用,至少能帮我们省下路费。”
“出发了。”
萧衔蝉一甩尾巴,卷住谢无柩,毛茸茸的棕红色尾巴再度将谢无柩卷成一个卷,谢无柩习惯性地调整了一下身体动作,任由大尾巴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众人坐定,黑龙长啸一声,乍然冲破云层,厚实的云被冲击出一片雾,在云端之上的太阳照耀中仿若美人纱帛。
由于上次飞得太放飞自我,小黑刚落地就被秦含玉逮着打了好几个大比兜,这次小黑吸取教训,飞行姿势和速度得温和了许多。
萧衔蝉感到云朵从她身上滑过,偶有贴上皮肤的云,凉凉的,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索性伸长尾巴,把自己也裹成一个小熊猫卷,两只大耳朵也弹出来,灵活地包住脸。
花沸雪道:“记住,一定要用法术遮掩原型,咱们出来这许久,我也看出来了,九州如今对非人修士偏见颇深,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让人看见我们的原型。”
秦含玉道:“我只要藏好魔气就成,大师兄三师姐,你们两个才要小心。”
金不禁“哈”了一声:“大师兄稳重,萧妙妙机灵,倒是你,秦小玉,你魔气不稳,遇事莽撞,你才要小心,别到时候被人欺负了,找我们来哭。”
“我真想把你踹下去!”
秦含玉咬牙切齿,金不禁欠嗖嗖地摇头晃脑,几人打打闹闹,小黑飞过一座接一座城池,终于在数月后飞到了关龠的边境。
关龠地处九州中心,毗邻其他八州,此地平原广阔,山高林密,建筑恢宏大气,与丰溢等地比,又是别样风景。
由于关龠法会在即,天上时常有修士飞过,或是御剑飞行,长身玉立在青锋剑上,潇洒不羁;或是驾驶香车,美人侍立在车外,护卫车内之人,花瓣逶迤,华贵非常;或是役使灵兽,小龙老虎仙鹤灵龟等等不一而足,各显神通。
蓬莱岛的小黑瞪着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夹在其他修士之中,显得平平无奇。
天穹之上白云厚实如毯,因修士飞行掠过而扬起片片云絮,这云絮似仙人遗落的银纱,又像鲸鱼群聚,晨光初绽,铺开一卷金纱,照破青山万朵。
昆仑宗所在的苍梧城人流如织,十二个高九丈的城门分隔出十二条密集的人流,玄铁门上篆刻着护城符箓,随着人进人出明明灭灭。
入城后,长街两侧朱甍碧瓦,以灵雾为阶,浮空的楼阁数不胜数,其飞檐间悬着数万盏为庆贺十方法会召开的宫灯,乘风而行的修士穿梭其间,白衣广袖,迎风招展,喧闹响彻云霄,星河欲转千帆舞。
“人流如此之多……”
“住宿费如此之高……”
“饭钱也不便宜……”
蓬莱岛一行人站在城门口张大嘴巴,被繁华的景象震住了——
“这是赚钱的好机会啊!”金不禁眼睛亮了。
谢无柩顿时生出不详之感,好在萧衔蝉及时出声:“就算咱们现在摆摊,也卖不出去多少,你看看人家都穿的什么?”
大伙随着萧衔蝉的话看去,只见往来修士无不穿着得体,不是低调华贵的法袍,就是精致鲜亮的盛服,行动间香气扑鼻,花瓣飘飘。
萧衔蝉忽然想起一篇古文——同舍生皆披绮绣,戴朱璎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
穿着爱马仕的人会去两元店买东西吗?何况他们的土特产连两元店产品都算不上。
金不禁想想也是,失望地收起麻袋,和大伙一起去苍梧城最大的酒楼步虚楼……的旁边的小食摊。
步虚楼雕梁画栋,宛若仙宫,建在浮空水榭上,其下水幕如素练,飞流直下三千尺,声如轰雷,水幕如瀑,在地面溅起水花,于步虚楼吃饭的人可以俯瞰整个苍梧城。
小食摊虽然建在步虚楼旁,但距离步虚楼的大门足有三千尺,隔着恢宏的水幕,摊主非常聪明地搭起雨棚,蹭人家步虚楼飞溅的水花,充当自己的“连绵雨幕”的窗景招徕客人。
虽然食肆规模甚小,但其老板也是筑基八阶的修士——整个苍梧城没有一个凡人。
“多少灵石?”金不禁惊呼。
小食摊老板将抹布甩到肩上,扭了扭系着的裙子:“五十上品灵石一碗面,道友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黄四娘的吃食物美价廉,做面的麦子都是从见南山买的,绝对是灵植,对修为大有补益!”
“你怎么不去抢?”秦含玉重重将刀往地面一砸。
黄四娘当即瞪圆虎目,将袖子撸起:“嘿,老娘我可不是吓大的,诸位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苍梧城,步虚楼,就是这里的地砖都比别处贵。”
四人随着她的话低头看,果见铺满整个苍梧城的地砖都刻着清心符纹——因十方法会在昆仑宗举办,苍梧城免不了要迎接九州修士,人多就容易出事,所以在每块砖上刻清心符纹,帮助各修士平心静气。
“我这里已是苍梧城最便宜的饭馆了,步虚楼的蓝金九钳蟹黄面要三百灵石一碗呢,那才叫贵。”
可是蓬莱岛上的面只要七文钱,都不到一颗下品灵石的价值,而且他们一路走来,在餐食上总共也就花了三十灵石。
黄四娘见面前这些人沉默,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些人看起来的确很困难的样子:“得了,我今天发一回善心,这还有一篮玉米面菜团子,本来是我自个吃的,卖给你们了,也是五十上品灵石一篮,你们要不要?”
金不禁揭开菜篮子上的布,篮子里有二十个拳头大的菜团子,这可比一碗面划算多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点头,今天第一次来到苍梧城,好歹消费一点,讨个吉利的彩头。
“本店有低消,一百灵石,你们没达到低消,不能在店里用饭。”黄四娘还想劝他们再买点,结果面前几人提着篮子就出门了。
几人在食摊后面蹲成一排,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老大的菜团子开吃,玉米面微甜,里面是荠菜豆腐鸡蛋馅,很是清香,咬一口微微渗油,几人吃得一脸满足。
其实修士本不用吃饭,但蓬莱岛的几人觉得,第一次来苍梧城好歹得吃点什么,也算给自己接风洗尘。
萧衔蝉仰头看瀑布般的水幕,隐约看到一丝步虚楼瓦片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像灵石一样流光溢彩,一边吃菜团子,一边自言自语:“三百灵石一碗的蟹黄面,那得是什么滋味啊?”
谢无柩坐在她旁边,道:“其实味道也就那样,我曾吃过几次,觉得蟹黄被剔出来后烂糊糊一碗,很是不好看,远不如其他菜肴,依我说,咱们在莲送归吃的藕片就很好。”
几个慕名瞻仰步虚楼的修士才走近水幕一点,就听到有人吹牛,低头看去,只见一排五个人,个个穿的破破烂烂,身上连一件玉佩都没有,修士们露出“这是什么新时尚”的表情,都这样了还吹牛说自己吃过步虚楼的蟹黄面,这一岔子的修士太抽象了。
萧衔蝉他们蹲在小食肆的窗户下面,正好他们背后靠窗的桌子迎来客人,两个修士一边吃喝一边聊天。
“这届十方法会真是盛大,十大门派俱出动,也不知此届魁首花落谁家。”
“依我之见,有久不出世的蓬莱岛参加,想必魁首之位必是蓬莱岛弟子。”
听到这话,萧衔蝉几人瞬间体会到被恭维的感觉,嘴角比AK难压。
“也不尽然,此届高手如云,听说宝珠谷的五月霜、行客路的青三娘、蜃楼的左洞明都会参加,魁首之争激烈得很呐。”
蓬莱岛一行人神情凝重,他们只要能挺进六十名就很好了,听两人的话,这届高手如云,看来竞争很激烈,也不知他们能不能进前六十。
萧衔蝉一边偷听,一边将两个食客的聊天内容记下来。
“左洞明?他已是元婴期了吧?我记得他参加上届丰溢法会时还只是金丹,不到五百年就修至元婴,天赋真是好。”
“若说天赋,上届法会魁首的天赋才真叫人嫉妒呢,不到三百岁就是剑尊,只可惜……”
“快别提那十恶不赦之人,晦气!别说大宗世家的弟子了,这次来的小门派弟子、散修们也不容小觑。”
“哦?”
那个食客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个神秘门派,其真名真姓无从考究,但这个门派有跟莲送归抢和尚的尼姑,研制男人生子药丸的医修,喜欢背着亲爹尸骨到处走的修士、男变女变男又变女的怪人,还有一个伪装重伤没有法力的修士。”
另一个食客蹙眉:“听你这么说,这个门派看起来有些不正经啊。”
“你可不要小瞧他们,他们才在江湖崭露头角,便已犯下多起大乱,明月夜、汨罗坞更是对其深恶痛绝,可见这个门派着实是个下手狠辣的硬角色!”
萧衔蝉倒吸一口凉气,忙在群聊里跟师兄妹们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高手,我们要躲远点。
十方法会真不亏是汇聚天下英才的九州盛会,大宗小派俱有高手,恐怖如斯。
花沸雪赞同道:是了,大门派有大门派的英才,小门派也有小门派的尖子,我们切不可轻敌。
秦含玉跃跃欲试:要是在法会上碰到他们,我倒想讨教几招。
金不禁道:咱们也不必妄自菲薄,依我看,咱们几个挺进前六十是没问题的。
萧衔蝉道:最好能拿下第十一名,咱们就能拿到最多的奖金了!诶,谢无柩,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无柩:……
谢无柩满脸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
“诶诶,这里不让蹲,你们赶紧走人。”黄四娘看见那伙舍不得花钱的穷修士蹲在她的食肆边,赶忙叫他们走,免得有碍观瞻影响她赚钱。
花沸雪忙致歉,带着弟妹们离开了。
坐在窗边的两个食客扫了他们的背影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身为修士,行事如此无规矩,而且毫无刚性,真是一群软柿子,想必是什么偏远地方的穷修士来苍梧城见世面的,不足为惧。
第64章
步虚楼上,素元真人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好友们,说是好友却没有多少真情实意,都是各大门派的首徒,大家聚在一起,分享消息和资源,互惠互利罢了。
素元真人的笑容都快僵在嘴角上
了,他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们聚会的地方在步虚楼最好的雅间,既能观赏步虚楼的飞瀑,又能俯瞰苍梧城,出门便见一层薄云,牛乳般泼出,蜿蜒一线,耳畔有水滴叮咚。
这些云和水按照符纹规律行动,构成可以使人心情愉快的小法术,每日单是维持符纹运转,就是一笔不菲的成本开销。
素元捏了捏眉心,端着一杯清茶随意垂首,下面的人和蝼蚁一样渺小,不值一看,忽然,素元的眼睛猛地定住,向是被黑洞攫住一般,倚靠栏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直,他凝望着一个背影,久久不放。
“来人……来人……”
素元的声音嘶哑极了,话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周身缭绕的薄云随着他的气息和动作剧烈颤抖起来。
“来人!”
他终于喊出声来,一个小侍童屁滚尿流地爬过来,“咚”的一下跪地,战战兢兢地请罪:“真人恕罪,小的来迟。”
素元无暇降罪于他,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不放:“查!去查这个人!”
由于苍梧城的住宿费贵到飞起,萧衔蝉他们本想找个桥洞待一晚,但城中心有修士查市容市貌,他们只得在苍梧城边缘找个树林休憩。
树杈子被人压得一晃一晃,在风中摇摆。
花沸雪闭目打坐,道:“明天就是十方法会开始的第一天,好好休息,蓄精养锐。”
金不禁翘着一只脚:“苍梧城的东西真是贵,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能不愁钱花……”
“没事。”萧衔蝉像个给员工画大饼的老板,“等我们赢下第十一名,再把剩下的几麻袋咸鱼卖了,到时候就有钱了。”
秦含玉用一块砂纸打磨且停侯,刀光在深夜里凛冽如冰:“也不知参会的修士其修为如何,我们与他们相较,比不比得过。”
萧衔蝉给大伙加油,握紧拳头:“我们肯定行,咱们这次的口号是,保六十争十一。”
谢无柩的神情在夜色的隐藏下透露出几分担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拉了拉萧衔蝉的袖子,树叶簌簌作响,盖住了他的声音。
“保三争一,这就是我们在此次法会的目标。”
越过飞桥长廊,绕过飞瀑湖泊,群山万壑间伫立着无数风格各异的大殿,其中有一座尤其庄严奢华,大殿在云端之上,其下是一片广阔平整的玉台,台上站满了昆仑宗弟子,剑修、阵修、丹修、符修、法修不一而足,穿着统一的弟子袍,只有饰品区分他们所属哪个峰。
昆仑宗人多,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各个峰最出色的弟子,修为最低的都有筑基后期。
素元一身广袖青衣,金纹流转,他负手而立,正在与昆仑宗众参会弟子誓师。
“历届法会,我们昆仑宗就没有掉出过前三,此届法会我们是东道主,要是在此届发挥不好,不仅你们自己丢人,更是带累整个宗门跟你们一起丢人。”
弟子们齐齐抱拳应是,站在前面的是各个峰的首席弟子,少年轻狂,意气风发:“师叔放心,此次一去,我等定掀了那天骄榜!”
众弟子齐声喝道:“以身问道,九死不悔!”
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群山,压过瀑布流水,熊熊斗志燃烧起来,萦绕在少年们的心尖,九霄银月也因少年的热血而暖上几分。
素元一心二用,一边与弟子训话,一边目视远方,果然看见自己的侍童正从百里之外驾鹤飞来,他忙止住话音,挥退弟子们。
这座大殿是他的居所,他上前几步,站在玉台的栏杆边,虽然看上去还是一片淡然,但放在背后的手已经握紧了。
半刻钟后,侍童自鹤背下来,小步跑上前,忙恭恭敬敬地跪下,将打听来的消息双手呈上。
“真人叫小的打听的那个人叫谢棺,字无柩,是个普通修士,修为低微,与凡人无异,据说以杀猪为道,后不堪忍受修行清苦,在浮云阁参加花魁大比,竟赢了九州第一美人卿鱼公子,一举拿下花魁之位。”
“什么?”素元目瞪口呆,满脸不敢置信,握拳的手隐隐颤抖,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五官乱飞,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出声,“你说什么?此人是个杀猪的,还是花魁?!”
侍童不知真人为何这般模样,小心翼翼道:“小的绝不敢撒谎,小的向密州、饶益和丰溢三州修士打听来的,有人亲眼看见那谢棺参加花魁选秀,乘着一朵牡丹从天而降,卿鱼公子当即纳头便拜。据说他还和一个尼姑不清不楚……”
“行了行了……”素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退下吧。”
侍童退下时瞄了素元真人一眼,只见他凝望着栏杆外的青云,正在出神。
“绝不可能……”素元喃喃自语,他的轻语被瀑布流水盖住。
那人性刚气烈,宁折不弯,如山巅之月、孤峰积雪,如果是他,哪怕修为全无、生命垂危,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也不可能做出去参选花魁这一举动,更遑论与出家人传出桃色新闻,是他想多了,只是长相相似罢了。
一座浮岛慢悠悠从天空飘过,岛上遍布奇花异草,点点灵光流萤般飞舞,衬得此处绮丽迷幻非常。
一修士扶着流云雕栏,仰头欣赏银月,白纱骤然被风吹起,挡住月光,倏尔,衣袂落下,露出其背后垂首侍立的玄衣人。
“那伙人,真是让人好奇啊。”
轻柔的声音暗藏杀机,衬得月光寒凉如铁。
侍立在侧的玄衣人愈发恭敬:“师尊放心,交给弟子,保准他们出不了十方法会。”
“你这狗才,行事还是这般不机灵。”那人嗔怪一声,眼波流转,“全是些妖魔鬼怪,哪里用得着我们动手。”
玄衣人会意点头:“弟子明白了。”
“轮回珠因他们消失,你也几次三番因他们失利,这次……”
玄衣人栽烛般跪下,额头触地:“此次弟子定会全力以赴,叫他们有来无回。”
“小明,你可莫要让师尊失望呀。”
玄衣人又磕了一个头,额头通红,掷地有声道:“是!”
风又起,将白纱吹得起起伏伏,偶有几次,白纱像一个调皮的少女,轻轻抚着玄衣人的额头,他慢慢抬头,只看得见月光下身前人高高在上的背影。
他的心跳逐渐加速,任由白纱扇他的脸颊,奇异的兴奋和快|感在心底滋生,他悄悄伸手,一寸一寸地抓住柔软的纱,好似一寸一寸抓住心中的月光。
第一缕晨光刺破天际的刹那,昆仑宗至高山巅便响起古老而悠久的号声,这号声似鲲鹏伏击海面,如凤凰翱翔九霄,自昆仑宗三千青山、五千长桥向外波荡,穿透云海,所到之处无不浮现七彩祥瑞。
万千修士齐齐向昆仑宗飞去,在天上交织成金色的网络。
苍山云海上,昆仑宗十二座山门大开,门内便是迎客台,恢宏的玉台上空,以云为地基,伫立着一座大殿,上书太虚无极,殿门外挂着一副对联——淬心三千遍,始闻玉阙叩天声;蜕凡九万劫,终见紫府通明光。
最先抵达昆仑宗迎客台的都是散修或小门派的弟子,他们抵达后,先前往迎客台正中心的九冥悬鉴,鉴中封有各门派或各散修送来的星移玉印,玉印中留存的神识便能证明其弟子身份。
站在悬鉴下,一道法力形成金色圆环自头顶落下,验明前来者的身份,而后,他们要去天骄榜的名碑上写下他们自己或所属门派的名字,这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报名签到流程。
巳正,普通修士已到了不少,迎客台上设有数万张青鸾云锦毯,其上有琉璃支踵和案几,供修士们歇脚,但此刻,修士们正走来走去忙着寒暄应酬,没几人坐下,显得迎客台上杂乱无章、喧闹无比。
不多时,一串百辆仙乐环绕、香花开道的宝车自天际飞来,每辆车都有十二个女侍男仆抱琴执萧护卫,几个呼吸间,嵌有星陨砂的宝车落在昆仑宗的迎客台,自宝车上下来一百弟子,这是明月夜此次参会的弟子。
负责迎接的昆仑宗修士忙上
前,与明月夜带队弟子互相见礼,在其他修士艳羡好奇的目光中带着他们走特殊通道验明身份,而后直接飞身入殿。
第二个抵达昆仑宗的,是乘着万卷书舟的汨罗坞儒修和坐在青囊云车的宝珠谷医修。
巳末抵达昆仑宗的,是行客路的修士们,她们站在八荒战鼓上而来,领头的是个身高八尺、威风凛凛的女壮士,她就是上届丰溢法会的亚军——青三娘。
紧接着,莲送归的佛修们乘着千瓣莲花舟而来,每一瓣莲花上都显化佛国景象,佛修们与众修士见礼。
青三娘笑道:“往年你们莲送归到的最早,怎么今年反到落在我们行客路后面?”
玉蟾子道:“宗门多事,故而晚到。”
昆仑宗接引的弟子忙道:“哪里晚了,蜃楼和春不过都还没来呢。”
几人说说笑笑,一齐验明正身,无视其他修士艳羡的目光,如几团祥云飞入大殿,而后自然又是一番厮见。
一时八大门派都到了,眼看十方法会即将开幕,还不见蓬莱岛的踪影。
能在殿内等待的修士皆出身不凡,平日只有别人等他们,没有他们等别人的,个个心高气傲,便有人冷笑:“想必人家蓬莱岛家学渊源,看不起咱们。”
蜃楼的左洞明好脾气地劝道:“也是咱们到的早了,蓬莱岛初来乍到,一时找不到方向来的慢些,也是有的。”
九大门派的确是比往年到的早,原因也很简单,他们都想看看久不出世的蓬莱岛弟子是什么模样,只是已快到正午,还不见蓬莱岛的弟子。
几人打趣笑闹一番。
萧衔蝉在号声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连忙换上补丁最少的衣裳,和师兄妹们乘着小黑想昆仑宗赶去,只是他们落脚的地方距离昆仑宗太远,萧衔蝉在小黑身上贴了几张她画的加速符,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让让,快让一下!”
天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迎客台上的修士们寻声看去,只见天上飞着一只……蚯蚓?等距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条黑龙,龙的脑袋前好像还吊了根萝卜。
完蛋了,萧衔蝉心想,她只画了加速符,没有刹车符,这下好了,他们蓬莱岛完美的亮相没有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道灰扑扑的残影在昆仑宗的山门上横冲直撞,倏尔,四个身影叠罗汉似的从黑龙背上滚下来。
“萧妙妙,我就说今天该老老实实去租个共享飞剑的。”金不禁扒开压在他腿上的萧衔蝉。
“花那冤枉钱干嘛,这又摔不死人。”秦含玉推开压在她身上的金不禁。
萧衔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袖子,从金不禁背上下去:“都怪小黑,这个智障,老娘迟早把它交给御兽宗好好管管。”
“你们能赶紧起来吗?”底下传来闷闷的声音,“大师兄快要碎了。”
第65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几人冲打量他们的修士拱拱手,低头看见台上的玉砖被他们压裂了几块,玉砾飞溅,萧衔蝉连忙挡住众人视线,金不禁用脚尖把玉砾拨回缺口,而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迎客台上人来人往,他们几人站在台上,也没个人来接引,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在秦含玉眼睛尖,在人群中看到几熟人。
“那不是见南山的时青谷和吴青雉吗?”
几人忙相见,寒暄几句,吴青雉将如何用九冥悬鉴、如何去名碑天骄榜上写下名字细细告知。
吴青雉道:“你们快去验明身份,然后我们在迎客台等着便是,等九州所有参加十方法会的修士到齐了,昆仑宗与其他几大门派就会宣布开始了。”
时青谷和许久未见的朋友们叙旧,忽然发觉不对:“诶?谢道友呢?他怎么不在?”
谢无柩附身在竹剑上,挂在萧衔蝉腰间,听到声音却不搭话,他不适合在十方法会、尤其是在昆仑宗露面,他会给这伙傻子带去天大的麻烦。
九冥悬鉴处排了一队人,都是等着验明身份的修士,从上方看就像一条长蛇,众人正三三两两地闲谈,忽见队尾坠上四个从没见过的面孔。
站在前面的,是个梳了一条大辫子的姑娘,眼睛圆圆的,身穿浅碧藕粉二色圆领袍和丁香紫灯笼裤,衣裳宽宽大大,显得不合身,不知是不是新时尚,她的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
她后面的青年身量高瘦,一领黑色大斗篷裹全身,只从兜帽下露出一小截下巴。旁边的少女年纪尚小,头发编成几个小辫子束在一起,满脸柔弱稚气,一身白衣衬得她如娇花照水,却背着比人还高的重刀。
站在最后面的男子头发毛燥,一身短打,腰带上坠着几枚铜钱和一个算盘,凤眼露出算计的精明,看到众人打量的目光,挑眉回看过去。
众修士收回打量的目光,心想这四人虽看不出修为高低,但感觉不像实力强劲的样子,遂不放在心上,也没兴趣攀谈,只转头和在迎客台上做接待的昆仑宗弟子说笑,不过昆仑宗弟子也不是很能瞧得起小门派的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他们的奉承。
队伍一点点前进,终于快排到萧衔蝉他们了时,前面忽然发生了骚乱,两拨人推攘起来,大有发展成械斗的样子,迎客台上的昆仑宗修士连忙赶来制止,询问双方起冲突的原因。
“我说此届法会必定是昆仑宗夺魁,这人就疯了。”
“你放屁,你怎么不跟大伙说说你方才说的话,奴颜婢膝,谄媚至极,恶心油腻,知道你们乙川门想扒上昆仑宗,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
“昆仑宗就是厉害,昆仑宗出过三大仙人、六大剑尊。”
“哪个门派没出过大人物?蓬莱岛还出过佛道双修的仙尊呢!”
听到蓬莱岛三个字,萧衔蝉他们的耳朵动了动。
“昆仑宗灵气充足。”
“蓬莱岛风景秀丽。”
萧衔蝉他们想起岛上东倒西歪、没有房顶的小木屋。
“昆仑宗门规森严,行事有度。”
“蓬莱岛尊师重道,传承日久。”
萧衔蝉他们想起师尊毫不在意地观看老祖们的同人文。
“昆仑宗弟子们剑术独步天下,敢只身入噬魂阵,九死不悔。”
“蓬莱岛弟子们法术举世无双,敢只身入堕魔渊,舍生取义。”
“那个……我们不敢。”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越吵越上头的气势。
萧衔蝉听明白了,这人虽然口口声声夸赞蓬莱岛,实则是不想将其他大门派拉下水,拿他们蓬莱岛做筏子,和那人撕逼呢。
前面几人一齐看向她,似乎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有,蓬莱岛没你想的那么好,三天一台风,五天一海啸,风景不咋地,师尊也不是严师,徒弟们还常常偷懒,没有尊师重道的氛围。”
尤其每月审批灵石花销时,他们会立刻变成表面师徒。
那人正和人吵架上头,以为面前四人是想巴结乙川门,故意和他对着干,于是一副蓬莱岛毒唯的样子:“你怎么知道?你既然说蓬莱岛不好,那你又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萧衔蝉一脸诚恳:“我就是蓬莱岛弟子。”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她指了指师兄妹们。
“我们是蓬莱岛弟子。”
原本喧闹的迎客台骤然安静,负责接待的昆仑宗弟子立刻正色,吵架的二人也不吵了,一起瞪大眼睛,迎客台上刮过一阵风,远处灵兽的呼啸鸣叫更加清晰。
“什……什么?你……你是……弟子?”
他嘴唇颤抖好半天,还是没能将“蓬莱岛”三个字说出来,无它,只因眼前四人穿的忒破烂了,现在富裕点的凡人都不会这样穿。
等等,难道这是新流行的设计?是了,蓬莱岛可是九大门派之一,历史源远流长,宗门里的灵石肯定堆山填海一般多,人家穿的破,估计就和富贵人家喜欢穿麻衣一样,追求自然简朴风罢了。
负责接待的昆仑宗弟子维持面上微笑表情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是蓬莱岛道友,还请在九冥悬鉴下验身吧。”
萧衔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这不是正在排队吗?”
昆仑宗弟子的微笑快要维持不住了:“排……排队?”
没听说过九大门派的弟子还会排队,有特权干嘛不用呢?
站在前面的修士一脸恍恍惚惚的通过了身份之验,而后也不离开,就在不远处等着,迎客台上的其他修士也渐渐围拢过来,大家都想看看蓬莱岛的弟子是什么模样。
九冥悬上有九根石龙柱,龙口含玉,玉冒金光,化成一圈旋转的金环围住萧衔蝉,站在金环里的萧衔蝉感到额头一点微凉,像是师父的神识点了点她的额头,倏尔,金光变白,预示身份已验,确认无误。
迎客台上霎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蝇鸣般嗡嗡成一片。
待花沸雪几人也验过身份,昆仑宗的弟子脸上表情真切了几分:“九州诸位前辈今日还没回下榻之处,都在太虚无极殿,估计就是在等候几位道友呢,几位快随我进殿吧。”
花沸雪声音温和:“是我们来迟了,本该随道友前去给前辈们见礼,但我们还没在天骄榜上写下名字,还请道友稍待片刻。”
天骄榜乃是一座墨碑,上面已写满各门派或散修的名字,莹莹白光如星子。
四人走到天骄榜前,只见排名第一的是乙丨门的弟子,门派不大,但占了前十位次,排名第二的是乙了派弟子,占了五个位次,再下面排名第三的,就是方才听到的乙川门,占了三十多个位次,萧衔蝉瞬间明白过来,在比试开始前,这里是按笔画多少排名的。
“我有一个主意!”萧衔蝉打了个响指,激动道。
金不禁几乎与她同时发现这个排序规律,二人对视一眼,在大师兄的纵容和小师妹崇拜的眼神下,于天骄榜写下门派名字——
乙乙乙蓬莱岛土特产代购咸鱼鲛珠花蜜量大有折扣。
在其后坠上他们个人的名字,于是三个乙开头的名字力压乙丨门,占了天骄榜的前四名。
“这样就有更多人看到我们蓬莱岛出售土产的信息了。”
“然后我们就能赚到更多钱!”
“姐姐,我要喝酒,好久都没酒喝了。”
花沸雪无奈又好笑,心中赞弟妹聪明,骄傲不已,嘴上还得说说场面话:“你们还在这儿闹,浪费人家道友的时间。”他转头向昆仑宗弟子道,“对不住,道友,我家弟妹年纪小,总是有些奇思妙想,让你看笑话了。”
昆仑宗弟子嘴角抽搐,声音虚弱道:“没事,没事……那咱们这边走吧?”
这伙人真的是蓬莱岛弟子,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吗?
萧衔蝉、金不禁和秦含玉站在师兄背后,闻言,便与时青谷几人摆手示意:“我们待会再来找你们。”
时青谷和吴青雉两脸懵,还没从冲击中醒过神来,吴青雉还好,时青谷是亲眼看见过他们卖咸鱼的场景,现在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萧衔蝉四人在昆仑宗弟子的带领下,从人群中走过,围在一起的修士们摩西分海般向两侧退开,让蓬莱岛几人通过,眼睛像山洞里倒挂的蝙蝠一样,随着他们的行动移动。
秦含玉在群聊中抱怨:我们好像闯入人群的灵猴啊。
金不禁道:我们要不开个有偿观赏?他们想看我们就让他们看好了,想问蓬莱岛的事也可以,只要向我们付钱就行。
萧衔蝉眼睛一亮,真不愧是金万两,干什么都能看到商机,她补充道:他们排队时我们还可以卖东西!
花沸雪笑看一眼二师弟,二师弟和三师妹凑在一起总会产生数不清的好(馊)主意。
一行人穿过迎客台,在昆仑宗弟子的示意下,抬头看去,只见一座云端之上的的大殿恢宏壮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雕栏玉砌间探出一排脑袋,眼睛瞪的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光芒。
萧衔蝉他们一抬头就对上一排视线。
这些修士俱是听说蓬莱岛人来了后出来的,都想第一时间目睹近万年不出世的蓬莱岛弟子是何风采。
在他们的想象中,蓬莱岛弟子要么仙风道骨,要么气质矜贵,要么清尘超然,可是……
“啪嗒!”
茶碗掉落,在光华的玉砖地面滚了一圈,众修士好像听见自己下巴落地的声音。
这打着补丁的衣裳,这充当腰带的麻绳,这粗制滥造的竹剑,这毫无灵智可言的灵兽……
面前这四个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少年人,真的是蓬莱岛弟子吗?
一行客路的男修忽然瞳孔颤抖,惊呼道:“道友,你们的灵兽着火了!”
蓬莱岛一行人忙看去,只见小黑脑门上贴着的加速符在自燃。
萧衔蝉淡定地灭火,淡定地收回符纸,淡定道:“正常,我的符用的不是法力,而是太阳能,充能一刻钟,使用两时辰。”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太阳底下晒久了或是使用时长太长了,会自燃。
小黑脑袋上茂密的鬃毛被烧秃了一块,不过它没反应,变小被秦含玉揣兜里,四人飞身上太虚无极殿,迎着八大门派精英弟子们打量的眼神,走进殿内。
“晚辈蓬莱岛弟子花沸雪,向诸位前辈见礼。”
这种正经场面,往往是大师兄打头阵,金不禁他们跟着大师兄就行。
殿内上首坐的便是昆仑宗掌门太玄道君,两侧椅子端坐其他门派此行法会的代表,萧衔蝉还看到了熟人玉蟾子。
太玄道君轻轻抬手,温和的灵力霎时扶起行礼的四人,他犹豫问道:“你们,真是蓬莱岛弟子?”
花沸雪道:“正是,除却家师在星移玉印留下的神识,弟子亦有令牌可证明身份。”
他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块黑乎乎的破木头,众大佬看去,只见这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椰子壳,甚至有一道裂纹贯穿了“蓬莱岛”三个字,使得整块令牌看起来不仅简陋,更是要裂开了,一如现在快要裂开的九州修士们。
太玄道君从中感受到丝丝半步飞升的气息,笑道:“敝派前任掌门云阳仙尊曾与无法心道君有过数月同学之谊,奈何这几千年来贵派不与外通音信,不得常往来,也是憾事。”
花沸雪彬彬有礼:“家师亦常与晚辈谈起摄取之外的事,常说云阳仙尊天赋异禀,晚辈虽不得见诸位前辈,但心向往之。”
坐在上首的太玄道君与花沸雪寒暄一阵,听到昆仑宗的铜钟响了十二下,已是午正。
十方法会,正式开始。
第66章
苍穹云海翻涌,光如利剑,破云而出,金铃玉磬声中,九大门派的修士踏霞而落。
素元真人号令昆仑宗弟子以剑舞祭会,三千剑光化虹贯日,太玄道君广袖一挥,九条灵气化作螭龙自袖中冲天而起,顺着剑光盘旋而上,一座等人高的巨大宫灯在螭龙的接引下,缓缓降落。
只见此灯高悬于空中,灯骨取自上古玄龙断角,鎏金宝盖嵌星陨砂螭龙纹,宝盖上延出的八个檐角,每个檐角都垂下缉珠小灯彩带索络,宝盖正中以龙筋为索,串起五座稍小的宫灯,四方、六角、八角、圆形和瓶式,恰是青黄赤白黑五色。
飞讯密域的群聊里,蓬莱岛一行人刷起了“震撼我全家”。
谢无柩留言:此灯名为九曜灯,乃是昆仑宗开宗立派的老祖——明羲仙尊所制,她与你们蓬莱岛的道禅仙尊曾一同修炼,明羲仙尊飞升后,此灯便作为镇派之宝,被昆仑宗妥善保管,后来此灯因一些原因受损,也不知是谁补好了这灯。
萧衔蝉好奇问
道:那这灯有什么用?
谢无柩道:我也不知,既为明羲仙尊所制的法器,想来定是不凡。
金不禁和旁边的时青谷、吴青雉二人聊天:“也不知昆仑宗祭出这个法器做什么。”
时青谷道:“我听说这九曜灯中的五个小灯就代表着五场比试,比试内容完全随机,借此保证公平。”
吴青雉压低声音道:“你们看见最底下的黑色宝瓶式灯了吗?其实那盏灯的灯面不是琉璃,而是大衍镜,据说照到什么就会根据那个东西衍化出一方世界,上届丰溢法会时,往大衍镜前放了一片莲花瓣,但是不甚照到了一簇火苗,导致大衍镜衍化出佛莲业火之境,好多弟子差点死在那次法会上。”
众人闻言,目光更加好奇,见那瓶式宫灯缉珠串宝,很是华贵,唯独灯面被黑色灵气罩住,其间滚动着点点符纹印记。
“也不知这青灯会给出个什么来?”
话音未落,只见九曜灯正中的青色四方灯旋转起来,灯面半透如碧水,上绘的山河社稷图随灵气流转变幻,青山绿水、城池村庄,最终停在某处,青光大盛。
太玄道君看清四方灯上显示的地址,朗声道:“十方法会第一比,凡间,盐长国。”
太玄道君只说了第一比的地点,至于细则,全权交给素元真人说。
“盐长国于百年前出现邪祟作乱,现已亡国,然国虽灭,故土却在,其上邪祟百万,为祸四方,而今十方法会第一比,比的是捉灭邪祟的数量,灭一邪祟得一筹,最多得五百筹,若能查清盐长国邪祟之兴的原因,消除执念,得五百筹。
公平起见,各人可自行组队,一队至多五人。”
组队这一规则是为了散修们考虑,也是防止大门派人多势众,强占他人成果,导致比赛结果不公。
第一轮的任务已发布,参加十方法会的修士都被安排在昆仑宗太歌峰,参会人数不够五人的修士忙联合素日交好的人组队,一时间太歌峰热闹不已。
萧衔蝉他们先回到在住宿的地方,昆仑宗特意给蓬莱岛安排了一个大院子,住他们四人一剑一蛇很是宽敞,四个脑袋围成一圈商量战术。
萧衔蝉转了转眼珠:“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修士修为如何,既然是第一场比试,不如咱们打散,加入到其他队伍中?”
金不禁一向和萧衔蝉臭味相投:“我赞同,这样做一来可以摸清其他修士的底子,二来避免鸡蛋装进同一个篮子的风险。”
花沸雪犹豫道:“可我们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到不怀好意的……”
秦含玉自信满满:“怕什么,干他大爷的!”
花沸雪不赞同地拍拍小师妹的脑袋,叫她别说脏话,谢无柩附身的竹剑敲了敲桌子,众人看去,一缕真魂从竹剑上飘出。
谢无柩抱臂,道:“我倒是知道一些修士的品性,不过时移世易,我也不能完全保证他们如今还是如此,说与你们做个参考便是。”
萧衔蝉他们眼睛亮了,忙坐下来,三好小学生似的乖乖听讲。
谢无柩知晓自己在九州旧识颇多,之前在密州等地还好,纵然都知晓他的名字,也没几个人真见过他,可是关龠此地不一样,为了不给萧衔蝉他们添麻烦,谢无柩便要萧衔蝉将他真身放入画中界,真魂附到竹剑上。
此时,他回想着过往从来不愿意想的记忆,心中平静无波,再也没有那种熟悉的焦灼和不甘。
萧衔蝉他们并非不晓得谢无柩身份有异,如今听他说话,对九州各修士如数家珍,心中更是肯定,谢无柩此前必为九州修士,但他如今灵府未建,不得修炼,连附魂这种小法术都要萧衔蝉帮忙,故而他们也不敢多问,怕说中他的伤心事,况且谢无柩看起来也不想多说。
并非要知晓朋友所有过去才叫至交,不去触碰朋友不愿展示的伤疤,支持他正确的决定,也是至交。
几刻钟后,四人个个若有所思状出门,才走出院子,便见迎面来了两队人马,一队是见南山的吴青雉他们,另一队不论男女,皆是身高力大、壮硕如山,是行客路的修士。
吴青雉远远的便笑着问道:“我们见南山分出四队,我们这一队只有我、青粟和青谷三人,想邀请你们加入,不知……”
行客路的修士亦忙道:“我们也是来邀请诸位道友的,在下行客路明五娘,这个是我师弟梅九郎,这两位是蜃楼的张清、赵临川。”
明五娘生的比寻常男修还要高壮几分,这是行客路的特色,凡行客路修士,皆魁梧强健,明五娘身高八尺,腰围二尺五,全身都是块垒肌肉,穿一身短打,头发编成小辫梳在脑后。
三队人将蓬莱岛的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蓬莱岛几人思量片刻,萧衔蝉决定加入明五娘的队伍,秦含玉加入吴青雉的队伍,花沸雪和金不禁还要再找队友。
大家做好决定,交换讯符,才要散开,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人,身穿星斗法袍,腰系琉璃罗盘,头上歪歪斜斜戴了顶幅巾,是春不过的卦修,她抬着下巴,道:“这里是蓬莱岛的住处?哪位是蓬莱岛的道友啊?”
这个春不过弟子在蓬莱岛来到昆仑宗时,恰好躲在清净处卜算本届十方法会的运道,故而没能见到蓬莱岛的风采,听同门说蓬莱岛很是不凡,也没来得及细问,就直接找上门。
她打量眼前这堆人,一撮人穿着简单的法袍,虽然简朴却不失体面,一撮人身形看起来就很是不凡,他们都可能是蓬莱岛弟子,至于旁边那一小撮看起来像凡间乞丐的,她直接忽略了。
“在下春不过弟子王璇鸣,与蓬莱岛道友见礼了。”
萧衔蝉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王璇鸣向见南山那边行礼,吴青雉连忙错开身,摆手否认。
王璇鸣挑眉,认错人了?那看来是身形高大的那撮人,她又行礼道:“春不过弟子王璇鸣,与蓬莱岛道友见礼了。”
明三娘挠挠头:“俺们……我们也不是。”
王璇鸣更加疑惑了:“在下几番打听,蓬莱岛的道友是住在这里没错啊。”
她踮起脚看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落叶打着旋儿刮过。
“既然蓬莱岛道友今日不在,那我改日再来拜会。”说着她就要走。
两次见礼,两次忽略了萧衔蝉他们,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萧衔蝉皱眉咬牙:“我们就是蓬莱岛弟子。”
王璇鸣忽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一转头,看到了一个穿补丁衣裤的女修,她轻蔑地上下一打量,哼笑道:“你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靠!
萧衔蝉四人齐声暗骂,在他们几人的瞪视下,王璇鸣晃晃悠悠走了,边走还边用讯符说:“这下我的《九州新闻录》又要断稿一期了,你去与书肆老板说一声……”
吴青雉向蓬莱岛四人解释:“这位王璇鸣,乃是春不过已飞升老祖天枢星君的关门弟子,生性惫懒,听说她最好打听消息,是九州有名的百晓生。”
为了此行配合能更加默契,一行人结伴,聊聊修行感悟,也好对同行之人的实力有数。
昆仑宗十万青山由长桥串联,云雾缭绕,瀑布流水,萧衔蝉与明五娘他们走到一座桥上,看见不远处的另一座长桥走过一行人,其中还有两个熟人——夜犹良和宋词乎。
这行人人数不多,只八九个,个个身姿颀长,气度不凡,领头的那个女修身高八尺八,膀阔腰圆,穿着玄赤二色文武袖,头发高高束起,提着两把流星锤。
她身后半步的男修头戴幅巾,身穿月白道袍,其中隐约有银色符纹流转,左臂搭着一柄拂尘,腰系一块环佩,一枚香囊,他身上散发着说不出名字的清香,迈着四方步走过长桥。
明五娘看见萧衔蝉的视线,道:“他们是九大门派的首徒,为首的那个就是上届法会亚军,青三娘,是我们行客路的大师姐,后面那个男修是蜃楼的左洞明,最擅傀儡术。”
明五娘一一介绍,视线落到后面的夜犹良和宋词乎:“这位宋道友是汨罗坞的儒修,原本汨罗坞此次该派出之字辈大师兄祝墨之来领队,但姓祝的丧尽天良,被仇人手刃,这位宋道友由昭平儒君接去,虽名为徒孙,实则当了半个弟子看待,至于那个夜犹良……”
“他怎么了?”金不禁好奇问道。
明五娘道:“你们才来九州,恐怕不晓得,夜家原本是白玉京的望族,却因招惹恶人,
间接害得明月夜整个宗门被恶人炸了,对了,那伙恶人听说叫什么’朋来宗‘,一听就是碰瓷蓬莱岛的……玉箫道君本要问罪于夜家,谁知夜犹良捐出全部家财,一半给明月夜修缮宗门,一半给白玉京各处百姓压惊,玉箫道君念在其认真悔改的份上,收他入门,也不知他走了什么狗屎运,玉箫道君的弟子流月收了他做徒弟。”
顿了顿,她撇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收这种酒囊饭袋做徒弟,夜犹良旁边的那些人,都是九州各大世家的子弟,饶益祝家的、关龠云家的、鲜少鸠家的……都是些膏腴子弟。”
萧衔蝉忽然开口问道:“我们这一路上总听到丰溢法会亚军青三娘的名字,那冠军呢?上届法会的冠军是谁?”
“是明烛君。”一道洪亮的女声传来,青三娘已看见他们这群人,飞身上前见礼,后面的左洞明、流月等人也跟青三娘一起飞来了,众修士如白鹤乘风,香气扑面,翩翩若仙人。
“只不过明烛君如今身死道消,故而人们不常提起。”青三娘道。
左洞明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追忆神情:“上届法会的前十名至今仍在的,不过四五人而已,修行之路九死一生,何等艰险,本届关龠法会,也就我与三娘还是回锅肉,要劳烦诸位多多指教。”
其他修士忙一迭声的说“不敢”。
左洞明又道:“在下与三娘、流月、词乎为一组,队里还有一位尚缺,是特意留出来的,不知是否有幸与蓬莱岛道友同行?”
蓬莱岛的三双大眼睛齐刷刷看向大师兄,花沸雪的脸被黑袍挡住大半,只看得出尖削的下巴,他微笑道:“君有所请,乃在下之幸,岂有不从之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左洞明身后的一个女修闻声,骤然抬起眼眸看向他。
第67章
继花沸雪、萧衔蝉和秦含玉之后,金不禁在宝珠谷五月霜的邀请下,加入了她所在的队伍,这个队伍里还有老熟人,莲送归迦兕子,以及蜃楼一个弟子。
一时交换讯符,寒暄问候,闹到傍晚萧衔蝉他们才得以回去。
晚间,昆仑青山间云雾愈浓,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萧衔蝉正在榻上打坐,运行功法一个大周天后,听到床头有响动,她睁开眼,只见谢无柩从附身的竹剑出来,正巧对上她的视线。
谢无柩心思百转千回,想了又想,眼见偷溜出去是不成了,如实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走呗。”萧衔蝉翻身下榻,提着剑就出去了,利索的动作将谢无柩一腔解释全卡在喉咙里。
月黑风高,山林静谧,越往昆仑宗深处走,人迹越少,躲过几个巡查的修士,在谢无柩的指挥下,他们来到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前,再要靠近一步时,便见金色的护山法阵亮了一下。
“进不去呀。”萧衔蝉压低声音,“我倒是可以破解阵法,但是咱们明天就得出发去盐长国,时间不够。”
“从东南角处走,走十字步,进**一,十步过后,换八方步,进五退三。”谢无柩果断道,“这是此阵的缺点。”
“你怎么这么熟?”萧衔蝉按照谢无柩所说仔细观察阵法,发现的确如他所言,便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进入阵法,她这才行动。
谢无柩低声道:“无它,唯手熟尔。”
“你经常来这儿?”萧衔蝉挑眉,她对谢无柩的身份已有了猜测,“这是什么地方?”
走过阵法,步入大山,只见眼前丛林密布,绿茵如云,看起来很是普通。
“这里是昆仑宗的刑狱峰。”谢无柩平静道,“我的确曾经常来这里。”
从山间隐蔽小径往上,到半山腰处,忽见一座金腰带似的阵法环山而生,流云环绕,法阵在云雾中明明灭灭,谢无柩死死盯着这座特殊的阵法,久久不动。
萧衔蝉猫在灌木丛中,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她忙掐诀:“归藏,影影。”黑色的影子成了她最好的藏身处。
两个修士御剑飞行,环绕着这座山飞了一圈,其中一个修士只顾低头看手中的书,另一个修士抱怨道:“你都看的什么?一胎一百零八宝?你就是因为看这个才把脑子看怀的!”
两个修士笑闹着从萧衔蝉与谢无柩藏身的地方擦肩而过。
谢无柩屏气凝神,却发现那两个修士压根没注意到他们这里,他一直盯着那两个巡查修士的背影飞远,才小声赞道:“你的法术真是高明,他们竟一点也没发现我们。”
“隐藏身形的法术重点就是因地制宜,我把我们变成影子,藏在树影里,他们自然发现不了……嘿—tui!”
谢无柩被突兀的声音吸引,转头看去,一个趴在地上扭曲的身体映入眼帘,紧贴地面,粘了一脸土,羊驼般往外吐灰尘,他被这幅场景吓得真魂闪烁好几下,正要开口说什么,又来了新一波的巡视修士。
“你在看什么书啊?”
“《十世佛子狠撩人》,据说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作者得到了莲送归玉蜉子大师的授权。”
“这种书肯定是胡编乱造的,你与其信作者取得了玉蜉子大师的同意,不如信我是仙帝。”
萧衔蝉与谢无柩连忙又躲藏起来,等这两个巡查修士离开,谢无柩皱眉:“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巡查的变多了。”
分明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巡查的人,他正沉思该如何离开,头发忽然被拽了一下,他转头,又看见萧衔蝉扭曲成麻花的身体。
萧衔蝉道:“我有办法。”
谢无柩双眼浮现出敬佩,既能改阵又能画符,连法术也能发明几个,萧衔蝉此人着实聪敏,他道:“快教教我。”
“不……”
“请务必教教我。”谢无柩声音柔和,“我想向你学习。”
“好……吧。”
半晌,静谧的山林里,谢无柩脸通红,他声音沙哑:“这样真的好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萧衔蝉目光坚定的好像要入党,“准备好了吗?”
“……嗯。”谢无柩的脸红到脖颈。
“那就开始行动吧!”
随着萧衔蝉一声令下,只见山间草木的影子里有两个人正飞速阴暗爬行,他们时而扭动身体,时而手脚并用,遇到难以越过的土丘,便用胸腹蠕动过去,由于牵引力,他们二人面目扭曲,身体痉挛般抽搐。
萧衔蝉这个隐藏身形的法术非常好用,只要有影子,就能将身形完全掩盖在影子中,但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缺点——身体必须吻合影子的轮廓。
而山林之间,最不缺形状各异的影子。
谢无柩越爬越顺,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释放了,仔细思考许久,方知道是他的节操和形象一起飞走了。
终于下山了,谢无柩双眼含泪,可以说是热泪盈眶。
萧衔蝉喘了口气:“快回到竹剑里,我带你回去。”
谢无柩正要钻进剑里,忽然想起什么,脸色慢慢僵硬:“……其实,或许,大概,我方才就进入剑中,由你带我下山,应该也是可行的吧?”
“当然了。”萧衔蝉道,“可是,你让我教你,我以为你有自己的想法。”
谢无柩:……她一向这样,不理解但尊重别人,这是她的优点。
看见住处的檐角时,谢无柩已经连情绪波动也没有了,他人麻了,待在剑里自闭,却见萧衔蝉轻快的脚步忽然一顿,拐了个弯,一个翻身,藏进桥洞下。
谢无柩像个幽灵一样从竹剑飘出半个身体,奇怪问道:“怎么了?”
萧衔蝉忙比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不远处的玉兰树下。
洁白的玉兰在月光下愈发高洁美丽,馥郁清香充盈着整个院落,一片美丽的花朵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女子背向他们,
穿一身浅绿纱衣,如一片落在翠叶上的霜花,清冷幽静,只看不清是谁,男子却是萧衔蝉闭眼都能认出的人——大师兄花沸雪。
隐约的声音乘着花香传来,女子似乎很是焦急。
“阿雪……你……死而复生……掌门……”
花沸雪不知听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你知晓我的道心,我无意与他相争。”
“可你还是……”
“不,我不是。”花沸雪一向温柔的脸冷若冰霜,“我只是蓬莱岛弟子,我只有一个师尊,只认我的三个师弟和师妹。”
对面女子似乎很是伤心,她摇头,声音高了几分:“我不信,我不信,你还在恨我,你恨我……”
萧衔蝉离得远,只能听到零星几句,从二人对话和动作推断大致内容:“这是什么恨海情天啊!”
万万没想到会看见大师兄陷入情感伦理大戏的现场。
花沸雪与绿衣女子还要说什么,忽然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断了玉兰树下的言情戏份,对话的和偷听对话的人都愣住了。
寻声看去,只见秦含玉尴尬地从房顶滚下来,右手还提着一壶酒,头顶小黑的尾巴尖还插|在鼻孔里,就是这个家伙害得她没忍住打喷嚏的。
秦含玉待要说什么,一声短促的笑响起,向西处看去,金不禁背着“接代练、看风水、写符送情书,专业捉鬼降妖”这种一看就像坑蒙拐骗的招客幡,从石头背后站起来。
花沸雪叹了口气:“出来吧。”
萧衔蝉摸摸鼻子,抓住栏杆,从桥洞翻身上去,与二师兄和小师妹围绕大师兄二人,形成稳定的三角形关系。
三人都看清了与大师兄说话的人的身份——宝珠谷,五月霜。
被誉为小医仙的五月霜,宝珠谷的首徒,为什么夤夜前来,和他们的大师兄拉拉扯扯?
花沸雪眼神透出为难,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幅场景,为难到几乎掐破掌心。
萧衔蝉眨眨眼,明白了大师兄的难处,她忽然放空,眼睛无焦,骨头被抽走般倒在地上,喃喃自语:“梦游……梦游……”
四肢撑起身躯,萧衔蝉八爪蜘蛛般,四肢各爬各的,从五月霜身边经过,吓得她抖了一下。
秦含玉看见师姐动作,得了灵感,九十度转身,声音悲怆:“为什么,为什么我年纪轻轻就瞎了?”
她捂着心口惊天动地的嚎了一声,双眼无神,脚步踉跄,但速度极快奔进屋里。
金不禁刚想梦游,就被三师妹抢先,又想装瞎,这个借口也被小师妹用了,眼看场上只剩下他,金不禁对上大师兄的眼神,忽然咧出个傻笑,扎了个马步:“诶嘿嘿,我是傻子,嘿嘿。”
他挥舞着双手,以横行姿势摇头晃脑地跑进房间。
一进房门,就看见三个脑袋堆在一起偷看外面,五月霜不知和大师兄说了什么,大师兄竟然露出个温和的笑,二人又说了几句,五月霜似哀似泣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花沸雪闭眼长舒一口气,提步正要进去,便看见三个缩回去的脑袋,花沸雪无奈地摇摇头,进门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师兄与五月霜是旧识?”
“她是你前女友吗?”
“大师兄喜欢她吗?”
三人的声音一同响起,差点掀翻房顶,花沸雪笑道:“是,不是,不喜欢。”
六个字回答三个问题,简洁有力。
“没爱过也不喜欢啊。”萧衔蝉与二师兄小师妹失望对视,“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八卦呢。”
花沸雪没忍住,给他们三个一人一个脑瓜崩,板起脸:“还不快去休息,明日就要去盐长国了。”
四人各回屋子安置,躺在榻上后,萧衔蝉蓦地想到被自己遗忘的事,才要开口问,就被谢无柩推了推胳膊,她看向他:“怎么了?”
谢无柩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夜探昆仑宗刑狱峰吗?”
萧衔蝉翻了个身,看向谢无柩,问道:“为什么?”
“我怀疑昆仑宗的云阳君没有飞升。”谢无柩声音低不可闻,尤其在说到“云阳君”三字时,更是轻微的如同呵气。
窗外忽然起风,白玉兰在风中沙沙响,浓郁的花香被吹散几分。
萧衔蝉面色凝重起来:“什么?”
云阳君,昆仑宗的上届掌门,太玄道君、素元真人等昆仑宗高层的师尊,如果他没有飞升,那是什么原因让昆仑宗捏造出一个飞升的假象?
“可是……”萧衔蝉蹙眉,“我记得《九州风云录》有记载,云阳君修为极高,曾受人暗算,险些丧命,却在生死之际悟道,时有天雷降世,加诸云阳君之身,接引其飞升。”
谢无柩摇摇头:“刑狱峰山腰处的那个阵法有异,我于其中寻到一丝他的气息,云阳君此人并非外界所说的那样是个正人君子,妙妙,此次十方法会绝对不安稳,你一定要小心。”
萧衔蝉半靠在青锦枕头上,疑惑地打量谢无柩,她不怀疑谢无柩话的真假,她疑惑的是,谢无柩为什么知道这些。
青山连绵间蜿蜒着一江清水,有人于水边垂钓:“他们四人入了不同的队伍?分而化之,小明,你做的不错。”
鱼钩刺破江面一泓冰凉的月光。
玄衣人身高八尺,却恭敬地跪在那人背后:“弟子为避免引人注意,此次只能先除去一人。”
“那便从最小的那个下手吧。”
水波乍破,鱼儿上钩却犹在挣扎。
第68章
云聚云散,一道金光划破天幕,萧衔蝉与队友们决定早点出发前往盐长国,故而天还没亮他们就走了。
托队友的福,萧衔蝉终于不用乘坐小黑牌轰炸机了,此刻,她坐在明五娘驾驭的八荒战鼓上,靠着她结实的肩膀,只觉得再也没有比此行更舒心的飞行了。
“五娘,你的肩膀好宽呀!”萧衔蝉羡慕地挽着新朋友的胳膊。
明五娘憨笑道:“俺……我们体修都是这样。”
“你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不用改称呼。”萧衔蝉看出她身上时而浮现的窘迫,温声劝道。
明五娘松了口气:“俺是村里人,这说话方式总是改不了,在门派里还好,一出来就老是被人笑话。”
“下次再遇见那种人,你就抽他,我帮你。”萧衔蝉愤慨道,而后又紧紧挽住明五娘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五娘,你的胳膊好结实啊,靠上去好舒服。”
“哈哈,我那流星锤单个重千斤,日日提着,胳膊怎会不结实,你捏捏。”
明五娘比了个握拳的姿势,萧衔蝉开心的捏上去。
笃笃!
“天呐,你的腹肌好明显,八块诶!”
“你摸摸。”
笃笃!
“天呐,你的大腿也练得真结实,看上去就很有力!”
“你拍拍。”
笃笃!
“天呐,你的……”
笃笃笃!!!
明五娘好奇地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她清澈的眼睛露出迷茫:“妙妙,你的剑自从刚才就一直在响,它是不是病了?”
萧衔蝉将拖在地面的竹剑往腰带上系紧几分,打哈哈道:“可能是不小心磕碰到了。”
她在飞讯密域中问谢无柩:“你怎么了,总是动什么?”
谢无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心底莫名滋生的不虞随着萧衔蝉停下
的动作也渐渐平息,但听到她的问话,这种不虞似火一般烧起,他哼了一声,模仿萧衔蝉的语气阴阳道:你怎么了,总是动什么?
萧衔蝉:……这简直莫名其妙。
她皱眉拍了竹剑的剑柄一下,在飞讯密域中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从谢无柩身上下来!
谢无柩的真魂附在剑上,真魂与器灵、剑灵有所不同,五感是能感受到外界的,他只觉得一股阳光般的味道带着淡淡清香冲他袭来。
被打了一巴掌后,他的脸红了,别别扭扭坐正,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视野转向了梅九郎。
出身行客路的梅九郎也是肌肉男一枚,身材与明五娘一样健壮高大,谢无柩顿时心生警惕,笃笃笃笃不断敲击,几乎戳破鼓面。
萧衔蝉开口:“梅九郎,我从方才就想问了,你的流星锤上粘的白片是法器的装饰吗?”
梅九郎沉默寡言,他的法器却非如此,听闻此话,霎时震的八荒战鼓咚咚作响,盖住了竹剑的响动。
梅九郎拉住自己的锤子,道:“五师姐早上拿它拍蒜来着,酉前生气了。”
“有钱……”萧衔蝉嘀咕,行客路也缺钱吗?
“它是酉时前锻造好出炉的,所以叫酉前。”明五娘解释道,“对了,妙妙你的剑叫什么?”
萧衔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她的……剑叫什么名字?手不自觉地握紧剑柄,附在剑中的谢无柩脸色顿时通红。
“呃……”萧衔蝉吞吞吐吐,想起小师妹的且停侯,灵光乍现,“且慢,它叫且慢。”
飞讯密域中,她对谢无柩道:以后我要是说’且慢‘,你记得动一动嗷。
没听到谢无柩回话,萧衔蝉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当他默认了。
蜃楼的张清五指勾红线,操控着一只傀儡在前探查,她的傀儡是只机关精巧的人偶,沿着红线飞回来,张清睁开双眼:“我探查了盐长国周遍情况,风平浪静。”
八荒战鼓上的五人神情凝重,都没有说话,他们明白风平浪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我们从哪处进去呢?”明五娘与众人商量。
萧衔蝉回想来此之前看过的关于盐长国的记录,道:“史书上记载,盐长国的邪祟早生于京城,由国师降伏,然人力有所不及,有一只邪祟逃了出去,四方作乱,被邪祟伤了的人也会变成邪祟,这才酿成大祸。”
赵临川问:“他们没有求助于仙门吗?”
萧衔蝉摇摇头:“我在书上没有看见这方面的记载,只看到盐长国邪祟大乱,生人四散逃离故土,后来这里的仙门就将盐长国封起来,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不得入,因为十方法会的缘故,如今这个阵法允许修士进入。”
明五娘愤愤不平道:“盐长国附近的仙门也忒惫懒,不愿相帮凡人就算了,还将此地封起来,万一国中还有活人,这不是逼人等死么!”
张清温温柔柔地劝道:“或许盐长国的幸存者在仙门的帮助下,全部都逃离这里,前往其他地方生活了。”
五人一时商议不出个所以然,八荒战鼓已驶至盐长国的周边,只见千里无鸡鸣,朗朗晴天,红日高悬,这一片土地却寂静得仿佛死了般。
几人御风而下,穿过封国之阵,落在郊外的泥路上,黄土路两侧的枯草足有人高,似要将他们淹没,几人提高警惕,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一座城墙渐渐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残垣断壁,女墙倾颓,野草在砖缝里疯长,墙面一片深黑,仔细看方能看出是血污干涸在墙面的颜色,微风拂面,却没有一丝血腥味,可见这血污已是许久之前就存在此处的。
目不见人,耳不闻声,萧衔蝉他们的心里警鸣长响,正当他们要踏入城门时,吱呀吱呀,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传来。
五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推着一辆二轮板车沿着城墙边走来,老妇人穿着一身硬邦邦的黑棉袄,袖口上有一层油黑发亮的污垢,头上包着一块大头巾,白色枯燥的长发从头巾下飘出来。
老人家眼神不好,走近了才看见五个生人站在这,吓了一跳,扔下板车就跑,嘴里哇啦哇啦喊着,遇到土坷垃拦路,老太太一个跨栏的大动作,两条腿在空中连劈几个竖叉。
萧衔蝉才伸出一只手,挽留的话没来得及出口,眼睁睁看着老太太跑远,心底浮现出一股怪异荒诞的感觉——以一个老人家的身体素质而言,这位老太太腿脚未免太灵活了,简直可以说是刘翔版老太了。
张清操控着人偶靠近被老太太丢下的板车,人偶掀开板车上木桶的盖子,张清通过木偶才看了那桶一眼,就几欲作呕。
众人见没有危险,又好奇张清为何这般模样,于是一起上前,低头往桶里一看——
“哕——”
一桶粘稠的血浆里沉着好几块肉,仔细看还能辨认出这些肉是人体的哪个部位的,腐烂得都能看到骨头,诡异的是,这桶血肉中掺杂着一丝香甜,与腐臭血腥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恶心非常。
萧衔蝉扶着墙干呕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忙取出一个小瓶子,取了一点木桶里的血浆倒进去。
赵临川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觉得这个味道不对劲。”萧衔蝉道,她的眉毛皱着,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这股诡异的甜香攫住思绪,将她拉倒记忆深处,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得暂且搁置。
五人寻着老太太消失的方向走,这条小路显然是有人常来常走,在半人高的枯黄野草丛中压出一条小径,走了约莫一刻钟,萧衔蝉看见在茂密的枯草掩映中,那处城门大开,隐约有人声从城中传出来。
五人各显神通,隐藏身形,明五娘与梅九郎将自己变成土块,张清与赵临川将自己变成木蜻蜓,在草木上轻点飞舞,四人不着痕迹地往城门处走去,都想混进去看看。
萧衔蝉跟在他们身后,因为法术限制,她的身形必须和影子轮廓吻合,而城墙低矮,缺口众多,所以她勾着腰,又甩胳膊又甩腿,活像医学生科普病人步态时的样子。
距离城门十米左右,萧衔蝉看清城门处竟然还有守卫,只见那守卫穿了一身破破的身甲,头盔歪戴在脑袋上,冲着城门里在和刚刚那个刘翔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离开后,守卫转过身来继续值守,萧衔蝉看清那守卫的面容后倒吸一口气。
明五娘和梅九郎默契地又向前挪了一步,化作城墙下的土堆,张清和赵临川仗着蜻蜓身形灵巧,率先飞向城门里。
“喝!”
守卫忽然大喝一声,双手疾如闪电,一下就捉住了两只木蜻蜓,一排穿烂甲的守卫从城中跑步出来,他们步态轻盈,手持木棍、菜刀、长瓢,齐齐对准明五娘二人化作的土堆。
刘翔老太太从守卫后面走出来,她走路的姿势还是那样不羁,一蹦三尺高,跳到城门口:“就是他们!”
“你们是谁?!”
“说话!”
“还问什么,一定是那边派来的间谍!”
“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
守卫们粗粝的声音此起彼伏,明五娘他们四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些凡人是怎么看出他们的法术的,而且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术,他们几人的法力竟然一点也用不了了。
老太太数了数抓住的人数,忽然道:“不对,还有一个人,我看见他们共有五人,还有一人没被咱们抓住!”
领头的守卫将手里的长瓢狠狠一戳地:“老娘一定抓住他,刘老太你别急,不是还要给小王他们送东西吗,你先去,我再找找跑了的那个鼠辈!”
萧衔蝉默默腹诽,感情刘翔老太太还真姓刘,她悄悄往城墙垛子处躲,等待时机救下五娘他们。
“咚!咚咚咚!”
经年失修的城墙上滚下来一块脑袋大的砖头,紧接着,一堆石块哗啦啦倒下来,一个接一个砸在萧衔蝉的脑袋上,谱写了一曲节奏感极强的乐曲。
守卫们全都看过来了。
“这声音是不是有些……太清脆了?”
砖块砸土的声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石块下,萧衔蝉绝望地闭上眼,在飞讯密域道:谢无柩,如果我不幸折在这里,你记得把我的一百零八块的私房钱取出来,买炸鸡放在我坟头,每年都记得给我烧纸。
谢无柩呸了一声:快别说丧气话。
他暗自蓄力,准备趁那伙守卫过
来时突袭。
长瓢扒拉开石块,萧衔蝉手指粘灰,在掌心画符,石块终于被扒拉开,萧衔蝉猛地就要一掌打出去,但是她忘了自己是保持着“归藏”法术的模样。
于是,整个人扭成S型的萧衔蝉才挥舞着巴掌打出去,腰就抻着了,刹那间,她的脸白了,她疼得呲牙咧嘴,五官乱飞,她眼球凸起,发出沙哑的“嗬嗬”声。
扒拉开石块的守卫愣了一秒,浑身失力,长瓢滚落,守卫突然跪下来,大手拍着腿:“嘻嘻,是你吗嘻嘻!”
“什么?她是嘻嘻?”
“老张,你别认错人了!”
守卫们稀稀拉拉的议论起来。
“就是嘻嘻,天杀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啊!”
粗哑的哀嚎在晨间响起,刺得人耳膜疼。
萧衔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姑且称之为女人,她的左脸像是被开水烫掉了一层,露出里面血肉和脂肪,右脸的皮肤下有条条黑色的东西跳动,她的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长满肉瘤,瘤子里也全是黑色的东西。
她头发花白,只有一小把,没有头发的地方像是被刮骨刀剔掉了,露出筋膜和骨头,浑身冒着尸体腐烂时出现的绿烟。
她又笑又嚎,指关节长着瘤子的手抓住萧衔蝉的手:“就是嘻嘻,娘终于找到你了,娘就说你没死,你爹非说给你立衣冠冢,那个老不死的,净咒人。”
萧衔蝉拉着名为老张的女人的手站起来,咽了咽口水,她知道,此刻站起来的,是萧。导演。最佳编剧。影后。衔蝉!
第69章
刘翔老太太一如所有具备情报局特工能力的老头老太太们,她充分发挥自己的语言能力,于是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都知道老张家失散几十年的女儿找到了。
老张兴奋地拉着萧衔蝉的手,一路狂奔进城,沿途不断有面目可怖的“人”从茅草屋里探出脑袋。
萧衔蝉的脖子僵着动弹不得,眼珠子倒是转得飞快——只见那些人有的脸上长满黑红色肉瘤,有些胳膊肘戳出森森白骨,有些肚腹大开,露出半截风干的肠子。
此刻他们齐刷刷露出慈祥微笑,冲她挥手喊:“老张家闺女回来啦!”
老张紧紧攥着“女儿”的手,生怕下一秒女儿就消失不见了,冲路边的街坊们道:“去找些油抹抹脸,你把肠子塞回去,你们一个个的,别吓着我闺女。”
明五娘他们的待遇就没这么好了,即便老张听“闺女”说,这几个修士都是好人,她还是对他们没什么好感,此时,明五娘他们跟在萧衔蝉身后,随老张一同前往张家。
他们决定先试着找找盐长国爆发邪祟的缘由,沿途这些面目可怖的人让他们大吃一惊,并非惊讶这些人的模样,而是惊讶,他们竟与书上记载的盐长国的邪祟长得一模一样。
“盐长国附近的海镜门有书:邪祟皮落肉掉,肉瘤满身,呈暗色,初时小而少,后遍大且多,理智全无,以食人血肉为生,被啃食者即便逃脱,也会同化为邪祟。”
张清悄悄和队友说话,不着痕迹地打量两边。
“可是……他们不像没有理智的样子。”明五娘道,“再者,若说他们是邪祟,那这些人怎么相处得会如此和谐?”
赵临川看看周围的人,他们身上都有一股混合着血腥腐臭的香甜,和老太太板车木桶里的香味一样。
“那个,张……娘。”萧衔蝉小心翼翼地开口,“为什么您和大家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张叹了口气:“还不是那该死的黄老鬼害的,皇帝老儿见姓黄的会几个术法,把人直接封为国师,不知道他搞了什么鬼,搞的我们这些老百姓人不人鬼不鬼,变成血尸,也搞得国破家亡。”
“黄?”萧衔蝉对这个姓氏很敏感,只她不知道黄真人的名字,便不能向老张求证,只暗暗记下这个消息,“是姓黄的国师将人变成血尸,导致了这场亡国灾祸?”
“可不是嘛,后来,上面的人都跑光了,留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老张怅然又愤怒,“不说了,今天是咱们母女俩的重逢日,是喜日子,娘不说这些了,走,回家娘给你做鸭血粉丝汤吃。”
一行人走到岔路口,前方突然窜出一排浑身冒绿烟的血尸,他们手脚僵硬,却还排着队,步履一致,看起来井然有序,个个手里举着碗嘶吼:“肉!新鲜的肉!我们要吃肉!”
萧衔蝉顿时头皮发麻,却见老张淡定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发黑的棍状物,甩手砸中那血尸脑门:“滚去排队!锅里肉多着呢!”
绿烟血尸接住不明物体,咬了一口就嫌弃地扔掉,与一排血尸乐呵呵地排在一群血尸的后面。
萧衔蝉这才发现,街道一侧支起一个小棚子,小棚前整整齐齐排着几十个血尸,他们的面目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但队伍中却没有一个人插队,个个捧着豁口陶碗,排成方阵,整整齐齐。
棚子下有一个厨子打扮的血尸,举着大勺搅锅里的东西,勺子扬起,血红色的汤飞溅,腥臭与香甜融合在一起,吸引了无数苍蝇。
“到家了!”
老张拐过一棵枯树,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萧衔蝉在进屋前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如芒在背,她下意识回头看。
隔着一个个血肉模糊、肠子乱飞的血尸,她看见棚子那边倒扣的藤篮里,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为了庆祝老张找到闺女,这座小城的人都聚在老张的破房子里,夕阳西斜,小院里人头攒动,这个的肠子挂在那个的胳膊上了,那个又嫌这个脸上的蛆太多,不愿和他坐到一处,一时间院里闹嚷嚷的。
一些血尸除却容貌,与常人无异,另一些血尸们却形同稚子,但是他们相处得很和谐欢乐。
萧衔蝉与明五娘坐在这群人中,屏气凝神,生怕那股恶心的味道抓住机会,直冲她们的天灵盖。
老张端着一碗红汪汪的东西过来:“嘻嘻,快吃,这是娘亲手做的鸭血粉丝汤,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萧衔蝉的微笑僵在脸上,左手颤颤巍巍地赶走萦绕盘旋的苍蝇,右手拿起筷子,在这碗红彤彤血淋淋的汤里搅了几下。
这真的是鸭血吗……
邪祟以人之血肉为食,萧衔蝉想到此,再看看这碗东西,仿佛看到了朊病毒在向她招手。
可是顶着老张慈爱的眼神,萧衔蝉很难拒绝。
张清悄悄问萧衔蝉:“她真的不是你娘吗?”
萧衔蝉连说不是,虽然她只有筑基之后的记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父母的身份——人类是无法生出小熊猫的!
“闺女快看,这是你二舅姥爷!”老张突然揪住个肚肠外翻、冒着绿烟的血尸过来。
那血尸眼球灰白,垂在眼眶处要掉不掉,颤巍巍从肋骨缝里掏出几条黑乎乎的东西:“嘻嘻最爱的梅花糕……”
萧衔蝉盯着糕点上蠕动的白蛆和黑色菌丝,又看着老人没有一丝作伪的关爱,硬着头皮接过,明五娘他们怜爱地看了眼萧衔蝉,在萧衔蝉求助的目光下迅速撇过脑袋。
二舅姥爷开心地唱着歌走远了:“正月里来是新年呐,边关急报催马鞭呐……”
赵临川小声道:“干嘛不直接杀了他?”这般冒犯修士,按照他的脾气,早就将人剥皮抽骨了,现在又在法会比试中,比的就是谁杀的邪祟多。
明五娘不赞同道:“这些血尸虽是邪祟,可对我们没有恶意,再说了,咱们还得查探邪祟之乱的原因。”
赵临川不语,心道女人就是麻烦,杀了这里的血尸能得不少筹子,不比辛苦找真相痛快?只是他如今和她们绑在一队,也只能随波逐流了。
谢无柩在竹剑里看到这种梅花糕,头皮发麻,生怕萧衔蝉一时心软真吃一口,连忙出主意:你就借口要更衣,先躲过这个。
萧衔
蝉深觉有理,这种看一眼都要中毒的梅花糕,婉拒了哈。
顶着明五娘他们四人“你小子背叛战友”的眼神尿遁出来,萧衔蝉小跑到房子后面的枯草地里,才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此地全是血肉腐烂、蝇蛆绕身的血尸,那味道,嚯,那叫一个地道。
“也不知道小玉他们在哪?”萧衔蝉喃喃道,“谢无柩,你说他们会从哪进盐长国,怎么没有看见他们身影呢?”
盐长国国土广袤,萧衔蝉他们选择从边陲小城入国,一路上并没有看到熟人。
谢无柩道:“此届十方法会虽参会者不下一万之数,但相较于一个国家而言,一万人便如水滴入海,自然难以相遇,不过秦道友他们都是不凡之辈,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萧衔蝉点头:“也是,以小玉的身手,杀血尸就跟切瓜切菜一样。”
“啪!”
一把柴刀擦着萧衔蝉的脑门飞过,钉在她面前的树干上,震得枯叶簌簌掉落,萧衔蝉吃惊地顺着柴刀飞来方向看去。
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污垢,一双眼睛亮得如同起火:“你果然是来害张姨他们的,姑奶奶绝不会让你得逞!”
说罢,她就要喊。
萧衔蝉忙用法术封住她的口,绑住她的脚,蹲在小姑娘面前,惊讶地打量她,不是惊讶于在白天藤篮下看见过她,而是惊讶于她身上没有一个肉瘤,脸上没有一块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
这个小姑娘是正常人,和萧衔蝉、明五娘一样,和盐长国外面的人一样。
“你……”
萧衔蝉才张嘴要问,忽闻异声——“闼,闼,闼……”仿佛有几千几万个人的脚步声同时响起,震得人心脏共振起来。
前院里的热闹静了一瞬。
老张抄起长柄瓢一劈,破空声响:“那伙尸又来了!姊妹们抄家伙!”
萧衔蝉叉着小女孩的胳肢窝,给人脑门上贴了一张护身符,将其放置在僻静安全的地方,转身向街上跑去,只见城墙缺口已爬进一个双目无神的紫黑色血尸。
从上方看去,城外血尸压境,鸦群一般密密麻麻,他们除却皮肤紫黑之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行动缓慢,失去神智,僵尸一样。
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血尸们突然炸了锅,集结成阵,前排持盾后排持枪冲出城门,与不速之客们开始对战,胳膊腿漫天乱飞。
老张挥舞着长瓢,掀翻了一个试图翻过城墙的血尸,其衣裳身甲被掀开,萧衔蝉看到新到来的血尸的特别之处——
他们的腹腔处空出个贯穿身体前后的大洞,这个洞里,浮着一根金丝线样的事物。
一个已倒地的紫黑血尸缓慢站起来,似要从老张背后偷袭,萧衔蝉忙要掐诀,忽然后面传来一声怒喝:“杀!”
她转头看去,是方才那个小女孩。
老张正是“长瓢在手,天下我有”的暴走状态,杀了好几个紫黑血尸,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她急道:“小雁,你不躲在地窖好好照顾大家,竟还爬到地面上来,太危险了,快回去!”
小姑娘不语,只倔强地挥舞柴刀,萧衔蝉正要抓住名叫小雁的姑娘,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
不多时,一群头脸无瘤的正常人出现在众人眼中,他们衣服虽破旧肮脏,但皮肤光滑,的确是普通活人。
一向沉默寡言的梅九郎都惊叫一声:“不是说盐长国已经没有生人、全是邪祟了么?”
这群正常的、健康的活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雁听到梅九郎的话,冷哼一声,讥讽道:“我们这些老百姓不当人惯了,这世上,只有贵族的老爷太太们是人,他们都跑了,盐长国自然再没有人,只剩邪祟了。”
萧衔蝉顿时便明白了小雁的话,恐怕当年仙门图省事,直接下了封住盐长国的命令时,上层先得到消息,全都跑了,下层百姓的消息没那么灵通,估计大半都被困在这里了。
她没有时间向小雁求证,因为小雁正在提着柴刀,与其他活人们一起并肩作战,一时间门闩铁锅菜刀乱飞,他们配合结成战阵的血尸,将紫黑血尸打得节节败退。
萧衔蝉等人疑云满腹,但现在不是查探真相的好时机,他们暂且收起好奇心,冲进打得不可开交的人群里,收割起那些紫黑血尸的脑袋来。
这些紫黑色的血尸并不好对付,他们如同傀儡一般,即便断胳膊断腿,还是不知疼痛不觉疲倦,只知往前冲。
萧衔蝉用竹剑挑起一桶血肉,紫黑血尸们便如嗅到胡萝卜的驴,脑袋随着血肉而移动,将血尸们引在一起后,萧衔蝉忙掐诀:“离卦,天罡地煞,破军!”
金色的法力霎时如火凤翱翔,掠过血尸大军,所过之处,亮起一团团火爆云,可即便身体的一部分被烧成焦炭,那些血尸仍没有痛感般向萧衔蝉冲去。
所谓蚁多咬死象,萧衔蝉并不恋战,脚尖连点数下,踩着血尸的脑袋在战场上游走,用血肉引着紫黑血尸自相残杀。
有一紫黑血尸忽然向老张和小雁跑去,萧衔蝉忙打出一掌,恰好打在他的腹腔处,那悬着的金丝霎时龟裂,一直追着老张跑的血尸断电般,蓦地栽倒在地。
这个金丝果然有问题,萧衔蝉心道,断掉的金丝仿佛断了的电线般,暗淡的光一闪而过。
第70章
丑时末,在萧衔蝉等人的帮助下,老张他们成功杀退紫黑血尸,将其打得丢盔弃甲,因有修士助阵,他们赢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萧衔蝉来到一具紫黑色的尸体前蹲下,伸手抓住其腹腔空洞出浮着的金丝,此物虽细小如丝,却蕴含着不详而澎湃的力量。
明五娘他们也搜集了些“金丝”,几人一起观察这东西,良久,明五娘道:“难不成是你们蜃楼会用的傀儡丝?”
张清反驳道:“不是,傀儡丝不是这个样子。”
萧衔蝉拈起一根细细的金丝,那东西仿佛是活物,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缠绕住她的手指,霎时,一股诡谲的灵力附在她的指腹处,仿佛要透过皮肤钻进去,萧衔蝉吓了一跳,忙施法抵御住那股灵力,许是因为无法寄生,那金丝很快就暗淡下来。
莫非此物脱胎于宝珠谷的蛊术?还是仿照蜃楼的傀儡丝而制?
月光给这座边陲小城镀上一层寒光,夜风乍起,吹得人骨头生凉,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萧衔蝉将所有猜测暂且搁置,走向正与大人炫耀自己杀了多少敌人的小雁。
小雁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光忽然瞥见水绿的裤脚,邀功的话卡在喉咙里,这厢庆祝杀退敌军的热闹氛围,因萧衔蝉的到来戛然而止,他们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的动作。
萧衔蝉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未受过这般沉默又抗拒的对待,按理说,盐长国的正常人当害怕血尸、亲近修士才是,可事实恰恰相反。
“我……”萧衔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想问问诸位,盐长国邪祟之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暗夜中灯笼随风摇晃,人群沉默不语。
赵临川脾气傲,见凡人如此,他五指翻飞,操控着一只丈高的巨犬傀儡,犬嘴大张,尖牙森寒,嘶吼一声就要扑向那些人。
“我劝你们想清楚,这般无礼,我便是取了你们性命也无人能置喙什么!”
“赵道友!”
明五娘、梅九郎和萧衔蝉连忙喝止。
小雁与其他凡人的眼睛已然烧起熊熊烈火,握紧沙包大的拳头,手背青筋贲起,老张等正在处理紫黑血尸的也停下手中动作,蓄势待发。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一个诡异的声音在侧响起——
“嘬嘬嘬。”
众人一齐转头,萧衔蝉嘴巴撅起,正在叫那只巨犬傀儡,见大狗看向她,萧衔蝉忙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只咸鱼干,以投标枪的姿势,将鱼干扔出千米之外,大狗脑袋一歪,四肢刨地,刹那就追了过去。
五指绑住傀儡丝的赵临川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就双
脚离地,被大狗带飞了。
“嘿嘿,赵道友遛狗去了。”萧衔蝉笑着拍拍手,拍去手上咸鱼干的盐粒,诚恳道,“小雁姑娘,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探查清楚盐长国此乱的真相,救出无辜之人,若你们知晓些什么,还请告知。”
“我们凡人命贱如泥,哪里配与你们说话!”小雁如是说,但语气已和缓下来,“我是在盐长封国后出生的,姨舅叔伯们当时年纪还小,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的太爷爷经历过那事,你们要问什么,就去问他吧。”
老张走过来拉拉萧衔蝉的手:“走,娘带你去找二舅姥爷。”
等等,二舅姥爷,就是那个神志不清,硬要给她塞梅花糕的二舅姥爷?
“娘,二舅姥爷会记得那些往事吗?”
“肯定记得!”老张道,而后她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修士,撇嘴,“你这丫头怎么偏偏去修仙了?修仙的都不是好东西,以后别修了,去种田好了。”
明五娘快人快语:“张大娘这话怎么说来?修仙求长生,这还不好?”
“哼,人都不会做,就想做仙,依我看,修仙不如修人。”老张不屑道,“修仙的若不能一心向善,倒不如不修,省的作孽,嘻嘻,你可不能做那种作孽的仙。”
萧衔蝉忙点头称是。
一行人来到城隍庙前,只见血尸两人成列三人成行,抬着面目全非的紫黑血尸在街上走,庙里搭起简易灶台,有厨子将这些血尸剁碎切块,刀起刀落,忙得热火朝天。
随着血肉骨骼被割开,一股甜香浓郁得充斥在这片腐臭血腥的地界。
张清一下子就想起他们昨天刚到这里时看到的那个木桶,她惊讶道:“难道他们就吃这个?”
以同类为食,邪祟无疑。
老张叹了一口气:“不吃怎么办,不吃我们就要死。”
“那吃了这些血尸,对你们难道不会有影响吗?”明五娘问道。
老张突然笑了一下,指着自己脸上的肉瘤:“吃血尸的话,能延缓神智丧失的速度,但代价你们也看见了。”
书上记载的盐长国邪祟特点并不全,事实上,此地至少存在两种血尸,一波血尸不知以什么为食,皮肤紫黑光滑,腹部洞开有金丝,形同傀儡,一波血尸以同类为食,身上长满肉瘤,神智尚在,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二舅姥爷舞着肠子扭秧歌,嘴里哼哼唱着:“阿妹炕头缝战袍哇,针脚密过雪连天哟,爹娘捧出践行酒哇,半碗冰渣半碗愁,小儿抱住铁靴腿哇,笑说爹爹去逮星斗啊……”
已经没了神智的血尸们应和着二舅姥爷的歌,和他一起扭秧歌。
一截肠子打在萧衔蝉脸上,她抹了一把脸,二舅姥爷真的能正常沟通吗?
“二舅!”老张扯着嗓子喊,二舅姥爷充耳不闻,与好朋尸们沉浸在城隍庙前的广场舞里,老张深呼吸一口气,“二舅——”
二舅姥爷打了个激灵:“瓜娃子,叫甚叫?”
萧衔蝉忙上前:“二舅姥爷,我们想问问你,当年盐长国的邪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的?”
总得有个零号病人吧。
二舅姥爷抓了抓白色头发,扣下一个虱子,他塞进嘴里:“吃糕,吃糕就能变强,一人更比六人强!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说着就要跪下,萧衔蝉忙扶住他,和二舅姥爷一起跳广场舞的血尸中就有人大声道:“不跪!不跪皇帝老儿!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好家伙,萧衔蝉一个后仰以示敬重,没想到星星之火在盐长国这个早被抛弃之地燃起。
张清失望道:“看来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了。”
明五娘与梅九郎亦是失望,萧衔蝉却摇摇头:“我觉得他们的话另有深意,只不过因为神志不清,无法准确表达。”
二舅姥爷他们对皇帝和修士的敌意很重,若说因为“黄国师”之故,导致他们不喜修士,那身为国民,又是因为什么不敬皇帝呢?
且他说“吃糕就能变强”,萧衔蝉猜测,莫不是二舅姥爷他们被皇帝和黄国师以变强的名义,哄骗着吃了什么,这才导致了血尸的出现?
可若是如此,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呢?一个皇帝没道理自毁国民玩啊,难不成是“烽火戏诸侯”,就为了讨黄国师的欢心?可这也说不通,一国之君肯定见过很多修士,这个黄国师有什么过人之处,让皇帝为他戕害百姓呢?
她与队友说出自己的推测。
“既如此,咱们要不要去京城看看?”明五娘建议道。
萧衔蝉与其他人点头赞同,张清道:“可否慢些再走,赵师兄他被狗拽走,已有一刻钟了。”
梅九郎奇道:“你们蜃楼的傀儡不是完全听命于主人吗?赵兄的傀儡怎么……”
张清道:“赵师兄偶然间得了一小块活死肉,便喂给了傀儡,傀儡生出了一丝灵智,因赵师兄溺爱,平时便不甚服管教。那犬傀儡才生出灵智时,被关进傀儡盘里就吠叫,放在外头见天逼人跟它比试格斗,赵师兄给它取名’比格犬‘,很是喜爱。”
萧衔蝉揉揉耳朵,总觉得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词汇。
“你们瞧,我遇见了谁?”
说曹操曹操到,赵临川骑在犬傀儡背上,身旁有几个眼熟的修士与他一起,夜幕仿佛裂开三寸缝隙,几道霜色身影踏云而来。
萧衔蝉看到其中一人后,眼睛亮了:“大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花沸雪的黑袍在空中飞舞,兜帽下,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左道友有个法宝,检测出盐长国尚有生人,我们本在京城处剿灭血尸,见状便先赶过来救人。”
他仔细打量师妹有无受伤,见她活蹦乱跳后才放心。
“京城?”萧衔蝉高兴极了,“我们正想去京城呢。”
两队修士互相行礼厮见,口中一个比一个亲热,但没有一个人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大家都怕对方率先查出邪祟之乱的真相,拿到五百筹。
一时气氛僵持起来,左洞明蓦地笑了:“罢罢,不如我们先将此地血尸尽数剿灭后再谈其他?”
青三娘、宋词乎等人俱是赞同,他们的神识瞬间铺开,便要锁定正在搬运紫黑血尸的人们,萧衔蝉他们闻言,忙拦住要动手的青三娘等人。
“不可……”
话音未落,小雁与几个凡人手持充当武器的火把、菜刀、门闩等物,恨恨盯着这些不速之客。
“修士滚出去!”
“滚出去!滚得远远的!”
“我们不欢迎你们!”
从来都是到一地便会迎来箪食壶浆飨宴的修士愣住了,这还是第一次他们遇见如此仇恨修士的凡人。
“你们修士害我盐长国儿女在先,封国断我们百姓的生路在后,如今又打着保护我们的旗号要伤害我们的亲人……”
火把的“毕剥”声中,火焰如同血泪,燃起冲天的怨气与悲愤。
“修仙?你们也配?我呸!”小雁恨声道,“我跟你们这群伪君子拼了!”
萧衔蝉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小雁的腰劝道:“姑奶奶,他们不知道内情,且容我跟他们说说。”
宋词乎皱眉:“我等初到此地,不分青红皂白先挨了一顿骂,这岂是待客的礼数?”
流月亦道:“便是有什么误会,也不该辱我等至此。”
偏偏此时赵临川还在拱火:“是了,我们到这也没少挨骂,偏他们几个心软,要我说,不如打杀几个,想咱们在外行走,哪处百姓不是恭恭敬敬的,偏这里穷山恶水出刁民。”
萧衔蝉咬牙:“赵临川,你要不还是抱着你的比格去跳楼吧。”
怪不得修仙界比格让他养了,他应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