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衔蝉与众人讲了某黄姓修士导致邪祟之乱的缘故后,众人这才理解为什么此地的凡人对修士的敌意如此之深。
在凡人警惕的目光中,一行人暂且在城隍庙安置。
夜半,萧衔蝉从老张家溜出来,往城隍庙背后走去,夜风掠过屋脊,与人等高的枯草如浪翻涌,细长的草茎在月光下投出伶仃的影,倏尔被一只手挡去,直到枯草荒地深处,这里突兀地出现几块种满水稻的田亩。
田垄上还辟了一小块种黄瓜,绿油油的黄瓜下,萧衔蝉低唤:“大师兄。”
这里丝毫没有总是萦绕在城中的腐臭,只有植物的清香,远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草尖上忽明忽暗。
花沸雪听到师妹的声音忙走来,磷火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许是因为此地死尸过多,这里每到夜晚都会生出磷火,在夜间显得绮丽又可怖。
二人在茂盛的草丛中蹲下去,谢无柩从竹剑飘出来,三人脑袋挨着脑袋,花沸雪并不废话,长袍撩开,一卷泛黄的、烧焦了一半的绢帛徐徐展开。
“这是我在京城废弃的文渊阁暗格里扒来的,永昌三年的皇榜。”
文渊阁是给皇帝起草文书的地方,凡文书一式两份,一份发放张贴,一份留档记录。
萧衔蝉凑过去细看,绢帛上朱砂字迹已褪成暗红,却仍能辨出内容——“不问出身,但求仙缘”,她的两条眉毛高高挑起:“这皇帝莫不是被江湖骗子灌了迷魂汤?谁人不知无灵根者不能修仙。”
没有灵根就与修行无缘,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常识。
等等!
萧衔蝉突然想到什么,她右手一翻,放置在芥子袋中的“金丝”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突然有个猜测。
花沸雪指尖凝霜,在绢帛末尾一点:“你们看这血手印。”
焦黑边缘上的血色已经暗淡发黑,不知当初抓着这皇榜的人有多用力,霜气漫过处,原本空白的绢帛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杂乱无章,显然是人在慌乱之中写下的。
萧衍蝉眯眼念道:“黄真人献种灵术,称可移花接木,以凡骨承仙脉……”她突然停住话声,“种灵术?难道世上真有让人生出灵根的术法?这些金丝就是生出的’灵根‘?”
“怎么可能?”谢无柩凉凉道,“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萧衔蝉下意识搓了搓手指间的金丝:“皇帝求长生,黄真人揭皇榜,献出种灵术,堂堂皇帝自然不能随便用术法,故而黄真人先在百姓身上做实验,所以那些血尸就是……”
“种灵术失败的产物。”花沸雪道,“他们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
整座盐长国现在还有百万之多的血尸,可想而知当初黄真人在多少百姓身上做过实验。
夜风掠过城隍庙的残垣,枯草簌簌作响,如鬼手轻挠,萧衍蝉蹲在草丛里,指尖捻着那缕金丝,冷光映得她眉眼沉凝,花沸雪黑袍垂落,霜气无声漫开,将三人笼在一片隔音的结界中。
“师兄,这张皇榜……”她摩挲金黄色的绢帛,“你是怎么找到的?”
花沸雪指尖轻点绢帛,霜纹如涟漪荡开:“文渊阁的暗格藏在书册的夹层里。”他声音低缓,似在回忆,“我原以为是寻常遗落在此的文书,直到翻开书册……”
花沸雪所在的队伍全是九州各大门派的尖子,所谓艺高人胆大,他们直接选择了血尸最多的京城落脚。
血尸多如蚂蚁,五人分头行动,花沸雪一连杀了三百多个血尸,心中疑惑这些血尸的身体特征与此前看到的书中记载不同。
因与血尸作战,他与队友分散开,一人来到了一座塌了大半的大殿前,朱漆剥落,梁木腐朽,正门上的牌匾早已掉落,文渊阁三字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花沸雪踏着灰尘进入殿内,蛛网黏连衣摆,地板上出现两排清晰脚印。
书架倾倒,典籍散落一地,但有一架书架顽强地屹立不倒,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花沸雪走上前,书架上还放着半册《永昌纪事》,指尖刚触到书脊,忽觉纸页间夹着异物,他轻轻蹙眉,法力顺着书册游走,“喀哒”一声,书籍从中分开,脆弱的纸张在外界轻微的力道中碎成雪片,什么“承平”、“久安”之类的颂圣词汇逶迤一地,在这堆故纸背后,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堆着十余卷绢帛,皆盖着玉玺朱印,唯独最上方那卷边缘焦黑,像是被人仓促抢救而出,花沸雪展开一看,赫然是当年求仙的皇榜原件,末尾还附着一份血书:
“……黄真人言’母体‘需壮,灵根则强,陛下诏令,选盐长行伍中的青壮栋梁入京,择优选优。癸卯年五月,三百二十四人试药,亡;十月,四百四十二人试药,亡;甲辰年三月,六百零八人试药,亡……”
人命变成冰冷的数字,一连串“亡”看得萧衔蝉几人心惊。
“七月,五百九十人试药,五百七十人亡,十日后,又亡十人,余下十者非人非鬼,力大无穷,不知疲倦,嗜血如狂,称之为血尸……将士未捐躯沙场以卫国,反毙命于君主丹鼎妖术下,悲!悲!悲!
乙巳年腊月,黄真人已失踪三月有余,血尸出逃,已有千人被他们咬后变成血尸,陛下震怒,命焚毁此录,然天道昭昭,我特留此证。
海镜门说他们要筹备仙帝诞辰会,没时间来灭邪祟,只留下了几件法器,我们有救了!
丙午年十月,京城已无活人踪迹,我听到外面有血尸寻觅新鲜血肉的声音,恐怕我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陛下与宗亲用法器护身,离开了盐长国,怕!惧!恨!
我要在死前留下些什么,就留下真相罢。”
署名已被血迹模糊,只余半个“史”字。
萧衍蝉看这绢帛出神,金丝在她指间无意识缠绕:“所以这皇榜是当年某位史官偷偷留下的?”
她仿佛看到血尸失控、为祸盐长国时,皇帝是多么惊慌地下令销毁一切证据,天子不愿在史书上留下昏庸无道的名号,他将一切真相付之一炬。
有史官从火焰中救下半卷证据,在火苗舔舐过绢帛上写下真相,她不知道这个史官姓甚名谁,但盐长灭国的真相因他或她而渐渐浮出水面。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总是唱军歌的二舅姥爷,行走成列、排队成阵的血尸们,那些失去神智都仍保留习惯的人们……
“竟然拿将士当作邪术的实验品,皇帝疯了吗?”萧衔蝉眼底浮现怒色,“皇帝已经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呢?还有那个海镜门,他们有毛病吗?千万人命难道不比什么劳什子仙帝诞辰重要?”
花沸雪自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暗格最底层还有这个。”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半只金色虫子,这只虫子干瘪暗淡,蒙着一层浅灰,显然在这盒子里待了许久。
“这是蛊虫?”
“这是宝珠谷的蚀仙丝。”
谢无柩和花沸雪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谢无柩奇怪地看了眼花沸雪,他都不知道这蛊虫的名字,花沸雪一个生长在蓬莱岛的人,怎么凭借半只残躯就认出这是什么蛊虫?
花沸雪并未在意谢无柩的惊讶,他幻影构造的肉身因情绪波动巨大而有些不稳,森白的骨头隐约从皮肤下出现。
“宝珠谷很早之前有个实验,将品阶较高的灵根替换到天赋不强的修士体内,蚀仙丝便是那个时候培育出来的,它像凡间的冬虫夏草,吞吃掉优质的灵根后就会陷入’冬眠‘,直到被移植到灵根普通的修士体内,复又苏醒,自行生长连接人体各处经脉,直至灵根于体内根植牢固,蚀仙丝会在完成使命后死亡。
因为蚀仙丝的作用并不如设想那般,副作用非常大,没有过一例成功案例,所以这个实验很快就停止了,我没想到会在盐长国看到它。”
一阵冷风吹过,磷火忽地炸开,映得花沸雪面色苍白。
“大师兄,你觉得这件事和宝珠谷有关?”萧衔蝉问道。
花沸雪摇摇头:“不是’我觉得‘,而是证据确凿,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那我们也不能仅凭半只蛊虫就认定黄真人是宝珠谷的修士。”萧衔蝉冷静分析,“现在只能确认 ,盐长国的血尸与蚀仙丝相关。”
“你不了解宝珠谷。”花沸雪语气沉沉,他犹豫良久道,“宝珠谷豢养药奴试药,探索邪术邪药更是常见,或许海镜门不去救援盐长国,也是宝珠谷阻拦之故,他们想看看这场实验的结果。”
萧衔蝉有些意外,大师兄向来温温柔柔,与人为善,从不口出恶言,他为什么对宝珠谷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
“算了,先不想这些。”谢无柩道,“是不是宝珠谷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有什么要紧?九州的各大门派没几个干净,总之,盐长国邪祟之乱的原因我们已经找到了,妙妙,你先写在星移玉印上交出去,先拿到五百筹要紧。”
萧衔蝉点点头,星移玉印化成一点白光消失在原地后,她叹了口气:“外面恐怕要大地动了。”
谢无柩笑了一下:“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等我们出去后,九州绝对风平浪静,就算有一些关于宝珠谷的流言,也只会在九大门派上层流动。”
“这可是亡国之祸!”萧衔蝉音调拔高了几个度,“就算宝珠谷无辜,是有人借刀杀人,可蚀仙丝是宝珠谷所产,怎么着也要治个管理不严的罪吧。”
谢无柩的嘴角笑出个讽刺的弧度:“亡国之祸?筑基期的修士寿五百年,有多少个王朝能绵延五百年?一个凡人国家罢了,千万凡人性命而已,你以为在真人、道君眼里,这些很重要吗?”
萧衔蝉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花沸雪安慰地摸摸师妹的脑袋:“他们不在乎,我们在乎,这里还有很多无辜百姓,我们离开时也带他们离开。”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巨响,震得地动山摇,萧衔蝉三人惊愕地站起身来,打坐休息的左洞明等人亦走出城隍庙,睡得正香的小雁、老张等人揉着眼睛走出家门。
大家都是被这突兀的巨响惊起来的。
只见小城东边百里之外的城池上空腾起滚滚黑烟,活像核弹爆炸时的蘑菇云,黑烟中的魔气跟不要钱似的积了厚厚一层。
左洞明等修士神情凝重,齐刷刷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梅九郎嗷一嗓子破了音:“魔、魔修?!”
萧衔蝉和花沸雪两人的脸瞬间白了,那浓重的魔气他们再熟悉不过——小师妹,秦含玉。
小玉一定出事了!
第72章
浓墨般的魔气自东城翻涌而起,夜幕霎时更暗了几分,数十道白光划破长空,各派修士踏着法宝乘风疾驰,皆向东方而去,头顶仿若划过数十道流星,人人口说:“魔修现世!”
萧衔蝉与花沸雪二人尽全力向东方飞去,长袍翻飞乌发凌乱,缩地成尺,几个呼吸间便看到东城的场景。
只见罡风阵阵,魔气如利刃割面,城池中的楼台院落全塌了,地面如蛛网般裂开,塌陷成一个大洞,烟尘斗乱中,秦含玉以刀撑地,半跪在地上,黑红色的魔纹顺着血管爬满全身,眼瞳赤红,鼻翼翕张,正在忍受魔气冲撞全身的痛苦。
以秦含玉为圆心,吴青雉等人分散两边,个个脸上都是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同行之人竟是魔修,天际之上,凡在盐长国的修士或快或慢都赶来了,将此地围成一个圈。
“那是蓬莱岛弟子?”
“蓬莱岛弟子是魔修?”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萧衔蝉与花沸雪赶至此地时,几个修士或掐诀,或舞剑,就要向秦含玉打去——
“魔修现世,吾等正道仙门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声音仿若洪吕大钟,剑气如虹,术法如星,为首的几人袖袍鼓起,一道道杀招向地面大洞中心打去。
秦含玉强撑身体,双手握刀横在身前,刀锋泛着寒光,与杀气凛凛的招数撞在一起,“当啷”一声,震得她手腕发麻,脚步踉跄,倒退好几步,一口鲜血喷出。
“快,趁她不敌,取她性命。”
“谁敢!”
两道包含全击之力的法术对撞,恰如九天倾轧、五岳倒悬,煌煌金光轰然照亮整个夜空。
萧衔蝉如同离弦之箭冲进来,挡在秦含玉身前,漫天狂风中,宽大衣袍在魔气中飞舞:“谁敢动我师妹!”
高空之上,诸多修士如神佛般神情冷漠,垂眸审视。
萧衔蝉、花沸雪与赶来的金不禁坚定地和他们对视。
风暴中心的秦含玉赤红的双眸已全无理智,魔纹渐渐爬到她的脸上,素白秀丽的面容扭曲,巨大的痛苦让她发出低哑的嘶吼。
“道友,魔修诡谲,行事凭心,吸食祟气修行,留她性命只会害了无辜之人!念在你们是蓬莱岛弟子的份上,速速让开,我等不追究你们窝藏魔修之罪。”
有人深觉魔修会祸乱四方,因此善意劝解。
“荒谬!”金不禁喝道,“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清气灵气,便有浊气祟气,吸食祟气怎么就会害无辜之人,要我说,若非我小师妹是魔修,吸食了一些祟气,九州的祟气恐怕早就压过灵气了!”
“诡辩,你才荒谬!”有人脸涨得通红,“此女乃是魔修,你们难道要为虎作伥么?”
“魔修如何,魔修就该死吗?”花沸雪怒道,“我师妹从未杀过无辜之人,从未有个害人的心思,你们凭什么杀她!”
“魔修便是魔修,何须等她害人?今日不杀,来日必成大患!我九州清平世间就要被她毁了。”
“我呸!好一个莫须有。”萧衔蝉厉喝,“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若要清平世间,尔等何不自刎!”
话不投机半句多,修士们个个目含惋惜,似是在为本该与他们站在同一队伍的蓬莱岛的叛变而惋惜。
“何必多言,蓬莱岛诸位已被魔修所惑,我等速速诛杀此獠!”
千百道符纹自众修士手中飞出,于苍穹交织成一张遮天大阵,每一道符纹都闪烁着刺目金光,彼此构连,渐渐形成九条诛魔链。
花沸雪忙祭出天月白昙,雪白的昙花迎风变大,轻盈地落在地面,包裹住状态不对的秦含玉,将万千攻击威压尽数挡在外。
修士们广袖蹁跹,一齐发力——
“诛魔!”
九道诛魔链缠住昙花,似要勒破花瓣、勒死其中的秦含玉,萧衔蝉瞳孔一缩,足尖踏着八卦方位瞬移,她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血色符纹在虚空中结成先天八卦阵,乾、坤二卦化作阴阳双鱼盘旋在上。
“天地有常,山泽通气——镇!”
罡气卷起她的衣摆,六十四卦如金印烙在昙花之上,九条诛魔链倏尔断裂。
与此同时,金不禁抛出他的金算盘,漆了金颜料的木珠浮起火光:“天三生火,地八成之——”
随着法诀,十三档算珠齐齐震颤,天机地数共九十一珠化作燃烧的铜钱,边缘锋利如刃,裹挟金与火向众修士下三路打去。
“归零。”
众人躲之不及,“嗤啦”一声,锦衣绸裤应声而裂,几百条白花花的大腿迎风招展,场面壮观。
“无耻!”
操控诛魔链的修士们慌忙护住裤腰,避免更丢人的事情发生。
“噗!”萧衔蝉忍不住笑出声,“诸位的心虽然是黑的,但这腿,好白啊。”
“你们!”
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青三娘忙打圆场:“诸位且听我一言,秦含玉既为蓬莱岛弟子,想必其身份无法心道君心知肚明,既有无法心道君做保,诸位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罢了。”
青三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蓬莱岛还有无法心这个
半步飞升的坐镇,要他们自己掂量是否与蓬莱岛为敌,众修士犹自不肯,但有青三娘游说,且蓬莱岛那几人的确难以攻破,只能暂且罢了。
萧衔蝉暗自松了口气,若他们真的不依不饶,他们三人也支撑不住,见危机散去,花沸雪的白昙花瓣渐次绽开,露出里面的人。
秦含玉跪坐白昙花之中,十指深深陷进泥土,眼前仿佛有血雾绽开、蔓延,数十具血尸头颅滚落,腹腔中的金丝断裂,横七竖八摞在一起,在她身边如同尸山。
萧衔蝉他们疑惑上前,这里为什么这么多沙子?
“呃——啊!!!”
且停侯重重砸在地上,秦含玉抱住脑袋嘶吼,她看见那些血尸的过往仍在识海翻涌——
她看见红缨枪挑落敌酋首级的将军,在庆功宴上饮下御赐的美酒,而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成为第一个成功的血尸;
她看见拼命保留历史真相的史官,在目睹皇帝弃国而去后悍然赴死,却变成自己最厌恶、最惧怕的东西,在意识丧失之前,史官用针缝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恩爱的夫妇二人将护身符系在女儿颈间,从怀中取东西,转眼却被血尸咬穿肩膀,变作不人不鬼的怪物……
血尸闻到生人气息,扑向她,且停侯的刀锋划过血尸皮包骨的脖子,遽然,血尸变成了荆钗布裙的妇人,妇人面容包含风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看她。
“为什么杀我?”
秦含玉动作猛然停住,腐臭腥气忽然充盈在鼻腔,紫黑的皮肤填满视线,她下意识刀锋用力,一颗头坠落,在地面上滚了几圈,一会儿是血尸腐烂发黑的头颅,一会儿是妇人惊惧苍白、鲜血淋漓的头颅。
一时竟分不清楚,自己杀的是血尸还是活人。
单薄腐烂的衣物碎裂,露出一颗发黑的饴糖,这就是血尸要从怀里取的东西,饴糖终是没能给出去。
“你错了。”魔气凝成的虚影贴在她耳畔低语,“你不该杀死他们,你手沾无辜之血,你错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才是你的敌人,杀了他们……”
“小玉,你快清醒过来!”
“杀……”
“小玉,醒醒,快醒醒!”
“杀……杀了……”
“小玉!秦含玉!”
地面忽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萧衔蝉的护体灵气被魔息灼得滋滋作响,且停侯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剧烈起伏的心绪,刀身忽然燃起青焰扑向秦含玉。
“小玉!”萧衔蝉目眦欲裂,下意识伸手挡住,那青焰掠过她的胳膊,没有一点火焰的温度,冰冷得好像河底的沉沙,将秦含玉团团包裹住,寒意渗透骨头,令她发涨的头脑清明一瞬。
“师姐……”秦含玉双眸赤红。
萧衔蝉激动地抓紧师妹的胳膊:“我在,小玉你坚持住,大师兄马上给你治疗。”
花沸雪按奇经八脉给秦含玉扎金针,封住她体内暴涨的魔气,金针封住经脉,魔气滞留在其中,但秦含玉好似没感到疼痛似的。
“师姐……”秦含玉的眼角留下一滴血泪,“我让且停侯沾染了无辜之血,我是罪人……”
魔气翻涌,背上的金针几乎被震掉。
“什么无辜,他们是血尸,是尸体,已经没有意识了。”金不禁道,“你干嘛要有这么多的负罪感,害他们成为血尸的凶手、抛弃他们的皇帝才是该有负罪感的人。”
“他们在成为血尸前都是普通百姓。”秦含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让且停侯对准无辜百姓,我对不起他们……”
“不是的,不是的!”萧衔蝉连连摇头,“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盐长国尚有幸存者,如果你不杀了这些血尸,他们就会去伤害那些活人,小玉,你没有做错。”
她忽然想到什么。
“跟我走,现在我们去保护幸存者。”
众修士尚未反应过来,蓬莱岛四人已经乘云走了。
青三娘摇摇头:“罢了,咱们也散去吧。”
一些修士骂骂咧咧提着裤子走了,嘟囔着:“等出去我一定要向蓬莱岛讨回公道。”
却有一人暗自遗憾:没能趁乱要了秦含玉的命,不过发现她是魔修,还让她道心破碎也是好的。
“霜道友。”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与金道友是一队,我与花道友是一队,既然他们二人都向西去了,咱们也去罢。”
怔在原地出神的五月霜蓦地被外界声音唤醒,她看去,是蜃楼的左洞明与行客路的青三娘。
惨白月牙西斜,边陲小城的残垣下,老张手提长柄葫芦瓢,她与其他尚有意识的血尸后面还跟着一个小雁。
老张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赶紧躲到地窖去,这伙血尸就是闻到活人生气,来吃人的,有我们呢,哪用得着你。”
小雁不语,只握紧柴刀,城墙外的紫黑血尸们喉间发出“嗬嗬”声,老张一瓢打退爬上墙的血尸,小雁紧随其后,手起刀落,血尸成千上万,不知打了多久,城墙下垒起高高一层尸体。
老张与一血尸缠斗在一起,一时不察,被掐住脖颈,小雁见状就要上前,却被几只血尸拦住去路,眼看老张的脑袋就要被咬下来。
“唰——”
一道白光闪过,几只血尸的脑袋葫芦似的落了一地。
萧衔蝉赶回来就看见这惊险的一幕,她攥着秦含玉的手:“小玉,你看清楚了,谁是无辜之人。”
蚁群般密集的血尸踩着同类的尸体往上攀爬,城中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幸存者们一如过去无数次大战一样,等待家人归来。
“他们……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你要护谁?”
“我……”秦含玉语涩。
萧衔蝉挥手斩退数十贪图生人血肉的血尸,又问一遍:“你要杀谁?”
老张瞪大眼睛:“小雁!”
小雁砍掉面前血尸的脑袋,却被背后血尸勒住脖子。
“咚。”
头颅滚落,与地面撞出沉重的闷响,腥臭尸液溅开,一道凛冽刀锋划破暗夜。
秦含玉握紧刀,她还没想明白师姐的问题,但刀在手中,先随心而动。
有修士动手,一夜之间,所有丧失意识的血尸尽数伏诛,当老张意识到,不止围城的紫黑血尸死了,整个盐长国的血尸都死了后,一直绷紧的弦松了,身体脱力般靠着城墙滑坐下去,脑袋嗡鸣,记忆与理智开始断断续续,偶尔闪过白花,老张手颤抖着撕下血尸胳膊上的一块黑肉。
吃了一块肉犹嫌不够,她索性扯下胳膊,将带着黑泥与血垢的指头咬得嘎吱响,“噗”一声,吐鱼刺一样吐出几个指甲。
这只手很厚实,即便成了血尸,手上的肉也很多,口感紧实,老张面无表情地吃着,吃到手腕时停了下来,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这只手的手腕上有几道烫伤的疤痕,很是眼熟,在记忆的深处,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每每路过村头铁匠家,老铁匠就会给她糖吃。
递给她糖的那只手,很宽大、很厚实,因常年打铁,手掌手腕不可避免被火星烫伤,麦色皮肤上鲜红的疤痕和此刻紫黑尸体上的伤疤重合了。
老张愣了一会。
“张姨,张姨,不好了。”一个妇人自地窖匆忙跑出来,“二舅开始对着活人淌涎水了。”
老张将所有属于自己的复杂情绪压下去。
萧衔蝉拉着秦含玉跟上去,在城隍庙前的枯树下,几个血尸排队列阵,将二舅姥爷围起来,昨日还唱歌的二舅姥爷此时嗓子里只会发出“嗬嗬”声,一截肠子拖在地上,身上的绿烟变得紫黑,黑漆漆的腹腔开始变得透明,一根金丝缓慢生长。
妇人跟着老张前去,二舅姥爷腐烂的鼻子迅猛地耸了一下,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死死盯住妇人所在的方向,潜意识告诉他,这里有新鲜的血肉。
老张站在外围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二舅姥爷已彻底丧失神智,吃再多血尸也没用了。
“烧了吧。”
她道。
二舅姥爷被小雁一刀斩断头颅,尸身放在柴火上,火焰燃起,黑烟冲天,几个血尸围着二舅姥爷尸体燃烧的火焰,
兴高采烈,仿佛身处篝火晚会,他们欢笑,他们唱歌——
“三通战鼓响云霄呦,十万旌旗卷寒涛;此身已许山河重呦,忠魂烈骨埋沙场,忠魂烈骨埋沙场哟——”
悠扬轻快的歌声与火焰燃烧声组成一首怪异的挽歌。
“我们早就不是人了。”老张低语,若非萧衔蝉耳力好,恐怕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嘻嘻,你能带活人走吗?把他们带出去,将他们安置好,有田种,有饭吃,让他们过上正常日子。”
萧衔蝉郑重点头:“我答应您,娘放心,等我们在此任务了结,就带你们出去。”
老张笑了笑,忽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嘻嘻。”
什么?萧衔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你身上有嘻嘻的福牌,我能感应到,是嘻嘻送给你的。”老张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这里还活着的人。”
枯槁血污的脚踏过城中的土路,老张领着萧衍蝉走进地窖暗门,包括小雁在内的十三个青年男女年轻力壮,尚有战斗力,三十八个老弱蜷缩在霉湿的角落,孩童攥着发黑的麸饼,老人用碎布堵住婴儿啼哭的嘴——他们还不知外界的血尸已被杀光了。
“仙长看清楚了?”老张声音沙哑如磨砂,“这位是种田好手,城隍庙后的那几亩地全凭她侍候,那个是木匠,手可巧了,曾经给仙帝祠刻过像……都是好人,在哪都能活,只要带他们出去,他们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百姓的生命力如野草种子,只要给一片地,落下就能活。
小雁犹自咬紧牙关,盯着老张不肯动弹,老张叹口气,对她耳语几句,她才肯动身,转身时,小姑娘眼睛通红。
五十一个活人都登上了蓬莱岛的凌云舟,将本就不大的小舟挤得满满当当,在外看热闹的其他修士有些看不过眼,好歹也是传承日久的大门派,怎的如此寒酸。
青三娘抬手运气,一座八荒战鼓便浮在天边,她招呼凡人上这边来,有几个行客路的修士不满,他们觉得这些凡人脏污,但又不能违了大师姐的意思,只得忍下。
活人尽数离去,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自盐长国血尸之乱开始时就紧闭的地窖大门大开,晨间第一缕朝阳慢慢爬进阴暗的角落。
“真暖和啊——”老张直视着太阳,她说,“杀了我们吧。”
城隍庙外,穿破甲的血尸们排列成队,身上绿烟冲天,其他血尸稀稀拉拉站在旁边,腐烂的面孔依稀可辨昔日容貌,有戴着文士帽的书生,有脖子上套着绣绷的绣娘,甚至有个小童头顶歪斜的虎头帽,无意识地嚼自己的指头。
“动手吧。”老张很是从容,“我们不想再吃人肉了。”
一滴热泪从眼角滚落,秦含玉的且停侯在悲鸣。
“闭眼。”
萧衔蝉面容整肃,她用六十四枚八卦印结阵罩住这些血尸,让他们闭眼,阵中结香花开,她让他们做了一个美梦。
“小玉,你来动手,记住,你斩的是蚀仙丝,不是人,终断的是痛苦,不是性命。”
秦含玉双手颤抖地握紧刀柄,寒亮的刀锋渐渐抬起,重刀劈下,一颗嘴含释然笑容的头颅跌落。
刀光刺眼,秦含玉恍惚看见了老张记忆里最明亮的画面——女儿生日那天,她与丈夫在仙帝祠求了一个福牌系在女儿脖子上,那时山间槐花开得茂盛,清甜的槐花比蜜还香。
血尸面容恬静,腐烂的喉咙即使在梦中也哼着军歌,那是他们与同袍最常唱的歌——
“待到雪化雁回时,包好汤圆煨春酒哟,虎符不抵家书贵,春草早生阖家圆哟——”
迦兕子与迦象子面容肃穆,就地打坐念往生咒,星河自焦土升起,悠悠飞上苍穹,每点星光都是一段尘封的笑语,铁匠举着新打的铁锅吆喝,绣娘把一朵并蒂莲绣上嫁衣,小童举着风车在巷口疯跑……
且停侯的刀锋吞没最后一具尸身的刹那,天边卷起紫金色的云,轰隆雷声仿佛要震破天空,不等人反应过来,金丹雷劫轰然劈下。
秦含玉在雷鸣电击中看见了自己的道——
“慈悲不必低眉。”
她迎向九天雷劫,刀锋青焰愈加旺盛,满地血污被青焰燃烧干净,秦含玉感到一股悲悯的力量将她托起,她内视丹田,只见金丹在雷击中慢慢坚固,
“我要护善者微命,不使风霜凌虐;我要杀恶业孽障,不容魑魅当道。”
且停侯在她手中被雷电淬炼,褪去一身锈蚀,刀芒照亮乾坤。
第73章
盐长国的血色雾气终于散去,露出久违的晴空,蓬莱岛一行人站在城门外,望着那座曾经被死亡笼罩的城池,一片连着一片的枯草披着阳光犹如金子,在泥土深处,有一点绿意正奋力生长。
盐长国遗民被吴青雉送到张喜鹊所在的村子里,他们会在那里度过平凡又安宁的人生。
将人送到后又回来,吴青雉站在不远处,面色复杂地看着蓬莱岛一行人,她犹豫了一会,对他们道:“秦道友的日子恐怕会不安宁了。”
昆仑宗山门依旧巍峨,云雾缭绕间,仙鹤振翅,长龙吐息,迎客台上人头攒动,大伙都在看天骄榜上排名的变化。
天骄榜已分成两个榜单,一个是门派排名,一个是个人排名,此时,众修士聚在墨色碑前窃窃私语,可当蓬莱岛一行人踏入迎客台时,周遭的气氛瞬间凝滞,先前对他们笑脸相迎的修士们,此刻远远望见秦含玉,神色皆是一变。
他们几人向前走,前面的人无声散开,似是怕沾染到什么,蓬莱岛四人的周围仿佛真空,没有一人靠近。
萧衔蝉神情冷肃,默默握住师妹的手,秦含玉微微一笑,反手回握:“师姐,师兄,你们别担心,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萧衔蝉点头:“这就对了,修咱们的道,让他们说去吧。”
金不禁道:“走,人家自动让路,咱们还不快去看看排名。”
四人抬头,只见墨碑分了两块,门派名字后面是按照“甲乙丙丁”排序,个人名字后面是按照筹数排序。
第一场比试结束后,门派得“甲”的共有三个,一个是春不过,一个是宝珠谷,还有一个就是“乙乙乙蓬莱岛土特产代购咸鱼鲛珠花蜜量大有折扣”这个奇葩的名字。
萧衔蝉看到同得“甲”的门派名字,暗自松了口气,她总觉得大师兄在文渊阁拿到那卷关键证据太巧了,怎么就那么巧,混乱中偏偏让大师兄一人看到了,他们探查盐长国血尸成因根本没费多少劲。
现在看见还有其他门派探查清楚,萧衔蝉放下心来。
个人得五百筹的就多了,除却耳熟能详的几大著名修士,蓬莱岛四人都在其上。
门派评分根据有二,其一是是否探查清楚盐长国血尸之谜,其二是按比例计算其弟子拿到的筹数。
比如蓬莱岛四人参会,四人都拿到了五百筹,比例是百分之百,且查清蚀仙丝与血尸之乱的关系,任务完成度也是百分百,因此在这一评定中可以得甲;而有一门派共五十人参会,但只有两人拿到五百筹,十人拿到三百筹……以此类推,比例不高,且只猜到血尸许是与“金丝”有关,任务完成度是百分之二十,所以门派评定就只有丙。
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交头接耳,眼中满是不服。
“凭什么?蓬莱岛藏有魔修,理应取消资格!”不知道是哪个修士高声喊了一句,仿若火星燎原,霎时就有蜂群嗡鸣般的应和声响起。
萧衔蝉怒从心起,与金不禁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说闲话的修士突然发觉两腿间似有风吹过,低头一看,裤子没了,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萧衔蝉悄悄掐诀,几十条亵裤全都飞舞上天。
谢无柩在飞讯密域中道:那些脏东西有甚好玩的,直接烧了便是,你别往那边看。
萧衔蝉在心中笑道:我给你变个好玩的。
指尖闪过一点灵力,花花绿绿的亵裤在天上一会排成个一字,一会排成个人字。
迎客台上爆发出欢乐的笑声,王璇鸣还用留影石将这场景记录下来:“众修士当众裸奔为哪般……太好了,下一期稿子有素材了!”
蓬莱岛四人小发雷霆后便待在一边,静候第二场比试的内容,他们不与其他人说话,凭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
修士们三三两两聊天,一如考完试对答案的学生。
“第一场比试一般而言都不会很难。” ”
听说春不过的王璇鸣是起卦卜算出血尸成因,不愧是天枢星君的高徒啊。”
“这场比试对宝珠谷而言就是白送嘛。”
“听说血尸是宝珠谷……”
“嘘,快别说了,你不要命了。”
宝珠谷修士白衣青衫,目不斜视地从空中飞过。
如谢无柩所说,外界果然没有追究宝珠谷看管蚀仙丝不利的过错,甚至连见死不救的海镜门也没受到什么苛责,毕竟他们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仙帝诞辰日做准备。
仙帝诞辰自然比凡人性命重要,再者,海镜门给盐长国送去了护身法宝,是王公贵族不愿与凡人分享生路,这又怎能怪到他们仙门身上。
小道消息纵然传得满天飞,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问到宝珠谷面上,海镜门背靠明月夜,虽会听到闲言碎语,可到底无关痛痒。
一昆仑宗小弟子从太虚无极殿下来,目标明确,直直向蓬莱岛几人所在的方向去:“蓬莱诸道友,请入太虚无极殿一叙。”
迎客台上又是一静,在所有修士或明或暗的打量中,萧衔蝉几人飞入大殿。
太虚无极殿冷香萦绕,昆仑掌门太玄道君端坐上首,下面两列全是本届法会各门派带队之人,萧衔蝉看见玉蟾子颇为担忧的眼神。
花沸雪挡住弟妹,行了一礼:“在下深知九州对魔修偏见极深,然我师妹并非滥杀无辜者,还请道君莫以出身论英雄。”
太玄道君浅笑一下:“花小友莫急,本尊知晓秦小友乃无法心道君弟子,自不会是奸恶之徒,本尊唤诸位前来,只是有一问请秦小友解惑。”
秦含玉站出来:“道君但说无妨。”
太玄道君面容温和,眼神锐利:“秦小友既是魔修,修的是什么道?”
魔修恣意,往往所修的道也很是诡谲,什么血煞道、噬魂道、淫邪道……无一不阴毒狠辣。
秦含玉抬眸,且停侯在粗布包裹中轻鸣。
“慈悲道。”
满殿哗然!
“荒谬!”宝珠谷的带队长老拍案而起,“魔修也配谈慈悲?”
萧衔蝉目光冷然,就要上前,秦含玉向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处理,她突然反手抽刀,犹带血腥的刀光劈向那长老面门。
“锵!”
刀刃停在对方眉心三寸,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这一刀若砍下去了”她收刀,垂眸似是在看垃圾,“便是慈悲。”
萧衔蝉嘴角含笑,放下心来,金不禁与她说小话:“小玉的慈悲和超度是一个意思吧。”
满殿死寂中,太玄道君端着茶盏的手一僵,花沸雪不等其他人说话,就先开口:“小玉,你太胡闹了,这是什么地方,纵然诸位前辈慈和,你也不该开这种玩笑。”
他转头向太玄道君请罪:“都是在下没有教好师妹,还请道君看在家师的份上,宽恕她吧。”
蓬莱岛四人走出太虚无极殿时,殿中刹那便响起宝珠谷长老的喝骂声,太玄道君的劝解声,几人互相看看彼此,直到走远了,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
金不禁扶着大师兄的胳膊笑弯了腰:“小玉啊小玉,你这个逼装的,满分!”
刚刚在殿里看熟人装逼他就想笑来着,现在终于能笑出声了。
秦含玉道:“我都是学师姐话本的那些主角,没想到装逼这么爽。”
萧衔蝉抽出金不禁腰上的招徕杆:“下面有请蓬莱岛专业劝人慈悲师秦女士发言。”
秦含玉配合地接过杆子:“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刀……”
花沸雪笑着摇头:“你们啊……”
昆仑宗的钟鸣响过三声,九曜灯的第二盏灯亮了,六角宫灯缉珠坠玉,渐渐亮起金黄的光,光影蹁跹中,一个太极两仪印浮现在灯面上。
昆仑宗几个长老皱眉,顿时议论出声——
“怎么偏偏是两仪境。”
“那人身死道消前将所有财物都藏在两仪境,如果能……那可就发财了。”
“不愧是明烛君的朋友,和他一样不走正道。”
“他最后死在……也是孽缘。”
其他修士竖起耳朵,仔细听昆仑宗的窸窣声,他们意识到,第二场比试的内容,昆仑宗的人很熟悉。
讲解比试规则的素元真人看到两仪境后,怔愣出神,被弟子叫了几声才醒过神来,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十方法会第二场比试,明元君之遗物,两仪境;比试内容,寻找明元君的宝物,得五百筹,将宝物带出秘境,得五百筹,在秘境中尔等所获,俱归己有,昆仑宗不过问。”
迎客台哗然,这意味着即便没能赢了这一场,参会修士还是能有所收获。
“昆仑宗,大气!”金不禁立刻就吐出一连串甜言蜜语,“快快快,回去编麻袋了!”
他一手拽着一个师妹,匆匆回下榻处。
小院里树影婆娑,门外却没了其他好奇的修士围观。
金不禁吭哧吭哧编麻袋,絮絮叨叨:“也不知秘境里有没有灵石……没有灵石的话,有其他宝物也是好的,听说关龠地界有九州最大的拍卖楼,咱们若是拿到宝物去拍卖,肯定能赚一笔钱。”
他熟能生巧,不一会就编好一个袋子,抬头一看:“妙妙小玉,你们两个看什么呢?”
萧衔蝉拍了拍桌案堆成山的书:“我从昆仑宗的书阁里借来的书,听迎客台上那几个修士的话,这个秘境主人应当是昆仑宗弟子,去秘境前多看看总没坏处。”
秦含玉翻过一卷卷书册,忽然道:“找到了!师姐你看,明元君,云阳仙尊关门弟子也……”
两个师妹都在干正事,金不禁将视线投向大师兄,花沸雪在锅灶处摆摆手:“秘境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我多做些药丸你们带上,免得届时将我们传送到不同地方,你们受伤了我赶不过去。”
金不禁又看向花沸雪身后的人:“谢无柩,你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做炸鸡?”
真魂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所以回到宿处,萧衔蝉就把谢无柩的身体从画中界取出来了。
谢无柩系着围裙,胳膊上绑了两块玄铁,用筷子翻着油锅里的鸡腿:“萧衔蝉总是抱怨想吃炸鸡,我不想听她唠叨,做些吃的堵住她的嘴。”
萧妙妙什么时候抱怨过?金不禁只记得他们第一次见到谢无柩时,三师妹说的梦话里提及过炸鸡。
“你胳膊上绑俩铁块干嘛?”金不禁又问道。
谢无柩看起来很自然、很无所谓的样子:“我观行客路修士都是这样锻体,我如今不能修炼,随便练练身体也是好的。”
金不禁“哦”了一声又坐回去继续编麻袋,看书的看书,熬药的熬药,健身的健身,合着这里只有他一个是闲人。
“好了,这几卷都看过了,我去还给书阁。”萧衔蝉将翻看过的书册摞在一起,不小心把自己的狗血皇文掺进去了,不过她没注意到,一起放进传送法阵。
书阁里管理书籍归还法阵的修士将这些书册登记,忽然他的手一顿:“这是什么?掌上娇?书阁里有这样的书吗?”
后面还有好几本名字很奇怪的书,他没管那么多,一一登记。
九天云层上,一座浮岛被法术隐藏痕迹,有一人躺在美人塌上,轻轻翻过一页书。
玄衣人已跪了一个下午了,但上首之人无视了他,直到月亮爬上天边,云雾薄冥,白衣人才轻声道:“说吧。”
玄衣人叩首,道:“弟子办事不力,未能除掉秦含玉,请师尊责罚。”
他将秦含玉在盐长国的经历尽数说出来。
“魔修?慈悲道?”白衣人嗤笑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以杀证慈,以刀入道……”
玄衣人不敢出声打扰师尊思绪。
“你可知道她的刀叫什么?”
玄衣人恭敬道:“听她说起过,那刀名且停侯。”
白衣人骤然握紧手里的书,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下细微滑动。
“我记得你说他们之中还有妖修?”
玄衣人称是:“就是那个名萧衔蝉的,不过弟子尚不知晓其原型。”
白衣人身体坐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低声喃喃:“妖修,山海界……魔修,且停侯……”
良久,白衣人终于发话:“不要再追杀她们了,我们要换个计划。”白衣人道,“去获取蓬莱岛四人的信任。”
青灯幽微,萧衔蝉指尖掠过泛黄的书页,眉头微蹙。
案几上堆满了《昆仑历代掌门录》《云阳纪事》《九州风云录》之类的典籍,关于明元君的记载她全数提取出来,记在本子上。
“怪了……”她低声自语,“查遍书籍,怎么不见明元君的死因?”
正沉思间,一阵酥香飘来,谢无柩手里托着油纸包,臂膀肌肉隆起,手里炸鸡的金黄脆皮上还泛着油光。
“找明元君的生平?”他坐在萧衔蝉对面咬了口鸡腿,漫不经心道,“我倒是知道一点儿。”
萧衔蝉抬眸,看到他从单薄衣物透出来的肌肉线条,慢慢移开视线
“你熟?”
“熟得不能再熟。”谢无柩懒洋洋地晃了晃油纸包,“边吃边聊?”
第74章
昆仑宗一百零八峰各有特色,有剑修所在的天剑峰,有丹修所在的丹霞峰,有阵修所在的玄机峰,有御兽师所在的百灵峰,甚至外界少见的食修、幻修都有其自己的峰头。
这其中,因昆仑宗前任掌门云阳仙尊是剑修的缘故,天剑峰是人数最多、资源最好的一个峰,明元君天资出众,被云阳仙尊收徒,为天剑峰的三弟子,但他比较特殊,直至他身陨道消,都没有契约一把本命剑。
“他不喜欢剑,也无意走剑之一道。”谢无柩陷入久远的回忆,“那时我并不懂他所求为何,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蓬莱岛的逍遥仙君与他所求相同,至于他的死因……呵!”
谢无柩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他们都说是明烛君狂性大发,屠杀原氏满门,明元君阻止他时,被明烛君杀了……妙妙,若我说,明元君实则是被原亭翁所杀,你信不信我?”
原亭翁,昆仑宗前任掌门云阳仙尊的俗名。
萧衔蝉眸光微动,有一个猜测破土而出,渐渐落实。
谢无柩盯着她:“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灼热又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直直刺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剖开她的神魂,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
“我在想……”萧衔蝉眼含深意,“你认识明元君?他可是一千年前就身陨道消了,所以……你至少有一千多岁了!”
她语气悠悠,谢无柩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她的未尽之语——
“你觉得我老?”
“我可没有这么说!”
谢无柩看她理直气壮矢口否认的样子,方才紧张的情绪烟消云散,然后心中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塞住了。
“……我其实也只有一千多岁。”
萧衔蝉附和他似的点头:“嗯嗯,一千零一岁是一千多岁,一千九百九十九岁也是一千多岁。”
谢无柩沉默了一会,将桌上的盘子往萧衔蝉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别放凉了。”
萧衔蝉啃着鸡腿眯起了眼,心情愉悦地晃晃脚。
天色已暗,昆仑宗的夜空星河璀璨,远处山峦起伏,素元真人走过九州台,穿过一座巍峨大殿,来至殿后一座精巧雅致的小院。
院中一湖灵液旁用白玉砌的清修台上,太玄道君正扶额沉思,听到脚步声传来,他并未睁眼,只道:“两仪境是你师尊的遗物,你可有什么头绪?”
十方法会第二场比试,九曜灯怎么偏偏抽中了两仪境?若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宝物的秘境也便罢了,可……
“昆仑建派之初,掌有二十条灵脉之多,如今却只剩下半数,千年前明烛君叛宗,毁了一条灵脉后,又锁住了其中九条灵脉,明元君素来与他交好,正是最后见过’钥匙‘的人。”
素元真人额角渗出冷汗,腰弓成虾子:“师尊他……从未提及钥匙之事。”
他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印入掌心,他确实不知钥匙是否在境中,更不知该如何寻找。
“罢了,此番两仪境开启,你也进去看看……”
晨光刺破暗夜,第一缕朝霞划过太虚无极殿的屋脊时,迎客台已有许多修士在等候了,众人摩拳擦掌,只待秘境开启就冲进去。
蓬莱岛几人在踩点来到迎客台,天穹之上,云海翻涌,黑白二气如两条锦鲤,交织流转,每一次游动都引得磅礴灵气震荡,渐渐形成一幅悬浮在云海中的巨型太极图。
萧衔蝉检查过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后,与师兄妹们道:“你们记住冲灵器的用法没?”
听说一些秘境会压制人的修为后,萧衔蝉在几日前就炼制了几块冲灵器,将灵力储存进去,以备不时之需。为了避免一些秘境不许灵力攻击的规则,萧衔蝉特意制作了太阳能版、电能版、水能版等多个版本,确保兄妹几人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还能自保。
四人整装待发,苍穹之上,阴阳二气愈发浓郁,金光大闪,耀眼夺目——
两仪境开启了。
一阵天旋地转,萧衔蝉再睁眼时,置身在一团氤氲水汽的灰雾中,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天平秤,横枨简朴,整体看上去就是普通木头所制,但站牙非常精致,左边站牙是精雕獬豸纹,右边站牙则是精雕狴犴纹。
秤杆上刻有四个字——盈亏有数。
紧接着,灰雾散去,萧衔蝉发现自己待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的装修风格她很熟悉——战损风。
墙体采用天然通风设计,躺平即可在室内观赏星空,庭院自带陨石坑别样风景,赠送小宠物陪伴服务。
将小强钉死在原地,看着它还在抽搐的长须,萧衔蝉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才住了几天带屋顶的房子,怎么又给我送到这种地方来了?”
谢无柩待着竹剑里,嘴角抽搐得比死去的小强还厉害,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这就是他炼制出的两仪境……”
“你不是说和明元君很熟吗,干嘛这么吃惊?”
“我没见过两仪境,只听他说要炼制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秘境。”
萧衔蝉打量四周:“确实够不可思议。”
房屋里除了一张瘸腿的竹床,还有一张朽坏的桌子,桌上一只破碗,她打开房门,外面的土路上泥土飞扬,两边不是倒塌的茅屋就是没用的枯草。
“真的太亲切了。”萧衔蝉感慨,“不瞒你说谢无柩,我在蓬莱岛的家跟这里差不多。”
“蓬莱岛竟然没落至此!”谢无柩语气里满是痛惜,“你们好歹也是仙门,是摄取界的主人,怎会……”
“摄取界生活了很多凡人和鲛人啊,我们怎么会是摄取的主人?”萧衔蝉惊讶反问。
谢无柩愣了一刹就明白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但世间大多是损不足而供有余,似蓬莱岛这般的反而少见。
萧衔蝉检查了一遍自身经脉灵力,一切正常,她试着用飞讯密域联系师兄师妹们却失败了,她不死心,取出讯符,讯符中代表他们三人通讯的符纹,只有小师妹的是亮着的。
代表大师兄和金万两的符纹自始至终没有光亮,萧衔蝉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
她忙点了点代表小师妹讯符的符纹,给她发去问询的信息,但秦含玉一直没有回复她。
“算了,我先出去走走。”萧衔蝉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既要找出并带走明元君最珍贵的东西,想必这个东西四周一定有重重保护。”
谢无柩道:“也好,以我对明元君的了解,他必会在风花雪月的事物里插|入重要线索。”
“风花雪月?”
萧衔蝉看看左边,一丛狗尾巴草,再看看右边,一座快要倒塌的城墙,城墙背后露出一个书棚。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
书棚很破,比萧衔蝉在蓬莱岛住的柴房还破。
棚顶漏风,几缕阳光从茅草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上。书页泛黄,有些甚至被虫蛀得只剩半截,但
每一本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
书棚前的摇椅上坐着个老头,头发花白,眼睛微眯,他翘着二郎腿,手边一杯清茗,捧着本没有封皮的古籍,似看非看。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若是来问明元君珍宝下落的,便先去那墙上题字,明元君书法卓绝,只有书法超越他的人,才配知道他珍宝的下落。”
萧衔蝉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城墙,倏尔,她的眉间浮现出货真价实的疑惑神色——
“妇女之宝?”
正在喝茶的老头当即化身喷射战士,一口茶全喷出来了。
“咳咳咳——”老头咳得面红耳赤,半晌,他手指颤抖,指着萧衔蝉,怒气冲天道,“呱!”
萧衔蝉眨眨眼:“……咩?”
老头深呼吸,眼看要气撅过去。
“前辈莫要生气。”一个清凉的男声响起,不远处的土路走来一男修,风度翩翩,月白法袍,背着一把青霜剑,笑如三月梨花,“这位道友只是在和您开玩笑。”
他转头看向城墙,广袖翻飞,声音清朗:“明元君所书的’宾至如归‘四字,原本是为步虚楼所题,后来却没能送出去,这幅作品看似是潦草的草书,但相较于明元君的其他作品,其意境更圆融,透着一股过尽千帆的释然……”
这个陌生男修的解读非常专业,书棚老头连连抚须,若不看旁边的萧衔蝉,这就是标准的龙傲天装逼得到白胡子老头欣赏的经典剧情。
萧衔蝉摸摸鼻子,低声呢喃:“原来是从右往左看啊……”
老头耳聪目明,瞪了她一眼。
那男修终于结束了书法鉴赏内容,向萧衔蝉行礼:“在下苏云,一介散修,见过萧道友。”
二人厮见,老头躺在摇椅上颇为遗憾道:“小子,你能识明元君墨中三昧,倒也难得,只不知你的字如何,不论是谁,欲闻我所知之事,需得写出一幅超越明元君墨宝的字。”
苏云连道:“明元君墨宝天下无双,岂是小子可以超越的?还望前辈通融则个。”
老头满意地摸了摸胡须:“那便写出令凡见字者,纵不识其形、不解其意,亦能感其神、自生顿悟的字来,书道之妙,便在于此。”
苏云接过老头给的毛笔,沉思了一会,唰唰写下一个大字——
“屌?!”
萧衔蝉惊呼,这是在拍马屁?
苏云的手腕一抖,老头又是惊天动地剧烈咳嗽,谢无柩在飞讯密域里道:“那是个’虎‘字!”
老头掐着自己的人中,让自己冷静下来后连连摆手:“你赶紧走,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
萧衔蝉不服气道:“前辈不能因为我不懂鉴赏,就以为我也不会写啊!”
老头斜眼看她:“就你还懂书法呢?”
萧衔蝉冷笑一声:“不就是不识其形、不解其意,亦能感其神、自生顿悟的字吗?”
她转身拿过苏云手里的毛笔,只沉吟一会,便在墙上刷刷写下几个字,一气呵成。
盯着她书写动作的老头、苏云以及竹剑里的谢无柩看着墙上的字,沉默了。
第75章
清风吹过,老头和苏云僵在原地,仿佛两个泥塑。
“这……这是……”
老头瞳孔颤抖。
“这……这是……”
苏云不敢置信。
萧衔蝉停笔,满意地端详墙上的字,她侧身问道:“如何?”
只见墙上写下几个墨字——
莪噈媞伱の劫,噵吢誶殤唄!
老头瞳孔剧震,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喉间挤出气音:“这、这字……”
这几个字一笔一画方大端正,只能说写得清楚工整,但……这不是书法吧?
“你就说这些字单个拎出来,你能’识其形‘吗?”
老头很老实地摇头。
“那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你能’感其神‘吗?”
老头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老实地点头。
“即便不能识其形,观者亦能感其神,这不是完美符合你的要求么?”
萧衔蝉理直气壮,以手拍墙,将墙灰震得簌簌掉落。
“可、可是……我、你、他……”
老头结巴起来,在两仪境住了近千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快道心破碎了。
“前辈息怒……”苏云怕老头生气,连忙劝阻。
萧衔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会吧,不会吧,堂堂明元君两仪境里的老前辈不会不认账吧?”
苏云心惊胆战地悄悄看了眼书棚前的老前辈,只见他好像快自燃了。
“啪嗒”一声,一本小册子被老头砸在萧衔蝉头上,他悲愤道:“赶紧拿着你要的东西,呱——”
声如杜鹃泣血,老头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凄凉。
萧衔蝉捡起小册子,自言自语:“家人们谁懂啊,这是什么神仙老前辈啊,后悔没有早点遇到,遇到您我真是积了大德了!”
正气得浑身打摆子的老头:……遇到你我可缺了大德了!
苏云的喉咙滚动一下,从未想到还有这种解题思路。
萧衔蝉拿着从老前辈手里取到的通关道具,并不着急查看,她现在地处一座小城之外,小城的大门上挂着一只褪色的牌匾,隐约可见“鸟”字,从倒塌了一半的城墙翻过去,黄土小路两侧是一大片油菜花田,远处零零落落散着几座低矮的茅草屋。
风一吹,整片油菜花田便哗啦啦地摇晃起来,苏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跟着萧衔蝉同行,两侧油菜花金灿灿的,像撒了一桶金子,只他无心欣赏田园野趣,一味地施法保持衣摆和鞋底不会沾到一粒尘土。
走了大概一刻钟,萧衔蝉慢悠悠开口:“不知苏道友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苏云不急不躁,行了个拱手礼:“在下无门无派,一介散修。”
萧衔蝉挑眉,无门无派,一介散修?这人跟着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只是他一直不说话,眉眼略有不耐,显然是从前被人奉承惯了,此时拉不下脸求人。
苏云见她又沉默了,没话找话:“道友是蓬莱岛萧道友吧?”
“你知道我?”萧衔蝉有些惊讶,倏尔她就想明白了,撩了下头发,“也是,谁见过我都会印象深刻的。”
苏云想说的话一下子就噎在喉咙里了
“咱们开门见山吧。”萧衔蝉直接打断他,“你想和我同看我找到的线索,可以,不过得付出一些东西。”
苏云松了口气:“萧道友尽管说,在下无有不应。”
萧衔蝉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了好一会,在苏云等待的目光中抬头:“我暂时想不到要什么,你先欠着吧,咱们击掌为誓。”
她在掌心画了一道誓约符纹,举手看向苏云。
苏云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萧衔蝉藏在芥子袋里的那本册子,估摸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抢走的几率不大。
一丛丛油菜花在风中起伏不定,荡起一波波金色的浪,苏云闭了闭眼,这才肃着一张脸,将手落在誓约符纹上。
两掌相贴,天道见证誓言成立,他目光微凉,只看着萧衔蝉不说话。
萧衔蝉笑得坦然:“行,既然已经立了誓言,咱们便一起看吧。”
她没有赘言,直接取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很破,没有封皮,钻了个眼,用麻绳串起来,书页泛黄,单薄脆弱,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撕碎。
萧衔蝉与苏云看到册子的第一页上就写了一句话——
「呐呐,人世间真的很肮脏啊,可是、可是……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
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呢。」
萧衔蝉虎躯一震,这种语气……
苏云一震虎躯,赞叹道:“不愧是明元君。”
萧衔蝉斜眼看他,什么鬼,就一句话而已,他在赞叹什么东西啊?
她连忙翻过一页——
「冬天来了,雪花很美,但为何美丽的事物总是脆弱又哀伤?抱歉啊,我食言了,果然、果然我就是这样卑鄙的人,说什么守护,真是太可笑了!」
下面坠有日期和地址:泰平三十九年冬,鹅城,鸡鸣巷。
“泰平三十九年……”苏云喃喃,“明元君是关龠云氏九百零一代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他怎会以凡人王朝的年号为纪年?泰平三十九年,换成仙历的话……之后第五年就是明元君被选入昆仑宗天剑峰三弟子的那年。”
两仪境里的鹅城不大,似是城池被缩小后安放在秘境里,走过油菜花田,萧衔蝉看见一座爬满青苔的石头伫立在茅屋前,上刻鸡鸣巷三字。
两丈宽的巷子被违章搭盖的茅屋挤成蛇形,站在巷口往里看,视线被腐木支起的屋檐和晾晒的床单衣物挡住,漏下的天光在土路上切成碎金,是这条巷子唯一的明亮。
东家晾晒的破褥子还滴着水,西户窗根下堆着霉变的药渣,湿气裹着尿骚味在砖缝里生了根。
苏云驻足在巷口,有些骄矜地捂住鼻子。
萧衔蝉没理这个半路搭伙的队友,推开第一家摇摇欲坠的木门,霉味混着陈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这是间荒废多年的屋舍,炉灶早已冷却,灶台摆着几只豁口的碗,但墙上还挂着几把生锈的农具。
苏云见萧衔蝉已经开始检查屋舍,唯恐她率先发现了什么,于是施法在这条狭窄潮湿的土路上铺了一层锦缎,这才慢踏贵足,缓步走进来。
看见萧衔蝉翻柴火堆时惊得老鼠满地爬,苏云在门外犹豫地喊:“道友且慢”
“闭嘴,要么滚进来,要么滚远点。”
看见苏云那副嫌弃这嫌弃那的表情萧衔蝉就不爽,她头也不回,指尖抚过积满灰尘的铁板火炉——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凹痕,像是有人在此经年累月打铁留下的。
角落里堆着发黑的账本。她随手翻开,泛黄的纸页上记着:
「初五,李四锄头两把,欠十五文」
「初九,王大娘镰刀一把,欠二十文」
「十一,刘掌柜说铁料涨价,本月倒欠铺子三十文」
每笔账目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叉,力道大得几乎戳破纸张。
“这字迹……”苏云探头看,萧衔蝉接话,“不是明元君的字。”
她推开里间的破木板,露出个低矮的房间,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墙角堆着几个破瓦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密密麻麻的“正”字,角落有浅浅的白色字痕,应当是滑石写上去的——
「娘亲咳嗽好些了,太好了,燃烧吧,仙帝祛灾之火」
「我果然不可被低估呢,今日写的字得了有钱人的赏,多挣了两文钱」
「掌柜的赏半块馍,他问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娘亲告诉我,我有灵根哦,哼,不愧是我」
越往后的字迹越潦草,最后几条已经模糊不清——
「他们说娘亲跟货郎跑了」
「我不信,我要去找娘亲」
像日记的碎碎念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些字定别有深意。”苏云道,“明元君许是将重要线索编纂进去,掩人耳目。”
萧衔蝉摇头:“我倒觉得未必,说不定这就是明元君幼时的日记。”
暮色四合,巷口忽然传来脚步响。
萧衔蝉与苏云忙出门,只见个披着星斗袍的女子踏着满地碎金似的夕照走来,她手托一只星盘,腰间挂着三枚磨得发亮的龟甲,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
“哟,在下春不过王璇鸣。”女子在五步外站定,弯腰行礼,“见过真。蓬莱岛萧道友。”
萧衔蝉笑了一下,这可真是……
“你现在不觉得我不是蓬莱岛弟子了?”
王璇鸣一脸那都过去的事了,道:“当时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没看出你藏在褴褛布衣下的灵魂,盐长国一战,你为秦道友挡下九州万法,一招就破了诛魔链,如今你们蓬莱岛几人的名字,早已传遍四海九州了。”
苏云皱眉:“王道友从何处来?你有没有遇到城外书棚的老前辈?”
王璇鸣笑道:“你是想问问我什么这么快就找到这儿的吧?实不相瞒,我过来之前,三百二十八个修士都在那儿舔笔磨墨,要写超越明元君墨宝的字呢。”
她翻手,龟甲悬浮在她掌心上方:“但我起了一卦,机缘……”
龟甲顺着纹路裂开,叮叮当当组成个箭头,直指萧衔蝉的方向,“在这儿。”
萧衔蝉顺着龟甲指的方向看去,她身后的爬满霉菌的墙壁上,那些白色字痕愈发显眼,她问道:“苏道友说明元君出身关龠云氏,你算得出云氏之子为何沦落至此?”
“这个问题问得好!”王璇鸣胸有成竹地环视面前两人,双手叉腰仰天大笑,这笑引得苏云不由屏住呼吸,暗暗生出期待看向她,她笑完了,说:“不知道。”
萧衔蝉:……她一向以为自己够抽象了,没想到有人还能比她更抽象,可恶,输了。
因暂且查不到其他有用的信息,几人决定在这间屋子歇脚一晚,两个女修住在一起,王璇鸣在和布置房间的苏云说话,萧衔蝉找了个机会溜出去了。
走出去十几米,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萧衔蝉的飞讯密域响起,谢无柩因想起过去的一些记忆,现在心情不甚好:我只知道明元君灵根有问题,其他的你得自己查。
萧衔蝉歪嘴一笑:“放心,这种小问题根本难不倒我。”
她在原地踱步,突然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摆出一副龙傲天睥睨天下的姿态,将谢无柩附魂的竹剑挂在树上,对着他开演——
“娘亲咳嗽好些了吗?已经好了?仙帝祛灾之火真厉害,焚尽世间诸厄!”
念完,她自己先抖了抖,搓了搓胳膊:“嘶——这调调果然不适合我……”
谢无柩嘴角微抽:萧衔蝉,你没事儿吧?
萧衔蝉摆摆手:“别打岔,我这是在揣摩明元君的心境!若不出意外,这个秘境记录了对明元君而言比较重要的事物,只要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一定能查到他的珍爱之物是什么。”
王璇鸣在苏云摆出熏香炉后就走出来了,她受不了苏云这种精致可人儿的生活态度,行至一处偏僻的地方,她忽然听到响动,王璇鸣驻足,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蓦地,她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萧道友么,她在和谁说话?
萧衔蝉握拳,以拳抵住胸口,笑容邪魅似歪嘴龙王:“我果然不可被低估!今日多挣的两文钱,就是证据!”
王璇鸣左看又看,没有发现那处除了萧衔蝉还有何人,却见萧衔蝉突然转了语气——
“天呐,你好棒啊,竟然多赚了两文钱!”
死寂,诡异的死寂,王璇鸣额角渗出汗来。
不对,萧衔蝉心想,如果明元君在日常生活中能获得足够的正向反馈,他就不会在日记里自己给自己那么多鼓励。
她眨眨眼,又换了语气。
“两文钱而已,很多吗?穷疯了吧你?”
“可恶,你竟敢这样对本大爷说话,我可是有灵根的!”
“哦呵呵呵,有灵根又怎样?难道你还想修仙吗?”
她到底在和谁说话啊?!在无人在意的地方,王璇鸣已被吓到头皮发麻了。
萧衔蝉浑然不觉,反而越演越起劲,背着手佝偻着,语气沧桑道:“老夫给你半块馍,小伙子,你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她一个转身转换角色。
“我当然要修仙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谢谢您给的馍,我会报答你的!”
又一个转身,换上一幅霜之哀伤的神情。
“啊~美丽的事物总是脆弱的,我食言了……”
王璇鸣做足心里建设:要尊重其他人的爱好习惯,她向前踏出一只脚。
萧衔蝉乍然想到什么,双眼放着精光:“哈哈!”
王璇鸣迈出的脚一抖:“咦呀!”
“哈哈哈哈!”
“咦呀呀呀!”
萧衔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疑惑地看向王璇鸣:“王道友怎么这个时候开腔唱戏?”
王璇鸣:……
萧衔蝉想抓住自己一闪而过的灵感赶快与人分享,她抓着竹剑就走,在飞讯密域里道:谢无柩,我跟你讲,明元君他……呃!
萧衔蝉突然浑身抽力一般,面朝土路,直直跌下去。
她的法力,开始流失
了。
第76章
“唰”一声,无形的屏障缓缓散开。
宝光氤氲成雾,金山玉海堆在宝库里,人站在其中,只能淌金玉而过,用脚踢开翡翠壶、夜明珠,露出一点宝库的地面,铺地的碎石,都是比灵石还名贵的星陨砂,每一步踏下都泛起细碎灵光。
远处另一堆珍宝中,有浑圆的凤凰果、一串串生死藤,数不胜数的灵植像路边摊似的,随意堆积。
金不禁与花沸雪踏入宝库,明珠彩宝镶嵌的穹顶下,遍地珍宝随意散落——翡翠灯盏斜插在金山上,寒晶果滚落一地,秘籍功法摊开在星陨砂上,整座宝库犹如一个珍宝匣。
“大师兄,看来我们运气不错。”金不禁弯腰拾起一尊嵌灵石的纯金酒壶,眼中全是对财富的渴望,“哇,这金子可太香了,这灵石可太亮了,我靠,大师兄你看这个,牛逼!”
“光摇不夜天的青莲灯,醉见一缕真的金酒壶,赤焰加身抵万劫的凤凰果,的确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珍宝。”
花沸雪的斗篷一角拂过宝物堆,一向稳重的他在面对如斯财富也会情绪外露。
“明珠韫椟,美玉蒙尘,倒是可惜了这般天灵地韵,若能择一二带离……”
金不禁的嘴几乎笑裂了,他忙着往芥子袋里塞宝物:“千年一遇的机缘,不拿白不拿。”
他们俩的运气不错,见过两仪境入口的天平后,再睁眼,二人已置身一座流光璀璨、物华天宝的宝库之前。
宝库前无人看守,长长的甬道尽头,透过无形的屏障看去,珍玩器物随意散落,似被遗弃多年,唾手可得。
然而他们才踏入甬道,忽有十二尊金像自暗处现身,对他们二人发起攻击,招招致命。
花沸雪与金不禁忙以法术抵挡,终于将金像打得七零八落,甬道再无阻挡,无形的屏障前,浮空的铭文随着金像被打倒而碎,露出以星陨砂铺就的道路。
萧衔蝉被黄泥土路磕得鼻子发酸,脸颊生疼,法力的流逝让她心慌,偏她此时必须忍受下来,身边有个不知所谓的王璇鸣,那边屋子里还有个敌友不明的苏云。
她揉揉鼻子,冲王璇鸣摆手示意没事,镇定地走回今晚落脚的地方,谢无柩在竹剑里急得团团转:“妙妙,你如何了?”
王璇鸣默默地与萧衔蝉保持距离,此人先是发疯自言自语,又是平地摔,自己绊自己,她怕这人有什么大病传染给自己。
萧衔蝉给谢无柩传去无事的讯息,回到下榻之处,只见此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原本这茅草屋破得漏风,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床榻上铺的粗布麻衣硬得能磨破皮,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陈年的臭味,混杂着隔壁猪圈的芬芳。
如今这里放置一张千年寒玉雕成的矮几,梁下悬着一盏青莲翡翠灯,柔光如水,室内明亮如昼。
萧衔蝉与王璇鸣目瞪口呆地看着苏云变戏法似的往外掏东西——
“这是南海沉香木的屏风,挡风。”
“这是云锦织就的软垫,铺床。”
“这是……”
他顿了顿,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尘土,指尖一弹,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纱铺展开来,覆住了整片地面。
最后,他取出一只小巧的青铜香炉,指尖轻点,一缕清雅的檀香袅袅升起,顷刻间驱散了屋内异味。
王璇鸣咽了咽口水:“苏道友,咱们只是暂住一晚……”
苏云淡淡瞥她们一眼:“所以我才只取出这些物什将就,而不是重建洞府。”
说完,他优雅地拂了拂衣袖,在寒玉矮几旁坐下,取出一套白玉茶具,慢悠悠地煮起了灵茶,热水沸腾时,雾气氤氲,衬得他整个人如谪仙临尘,与这破败的屋子格格不入。
这竟然还只是将就……
萧衔蝉与王璇鸣齐齐腹诽。
苏云斟好一杯茶,向萧衔蝉送去:“萧道友,今日全仰仗你,才能从那位老前辈手中拿得明元君的遗物,不曾想萧道友竟有如此巧智,令在下敬佩。”
萧衔蝉颇赞同地点头:“是啊,我也很佩服我自己。”
苏云:“……说来惭愧,我只翻阅一遍,总觉得其中暗含玄机,不知萧道友可愿再与我一同参详?”
萧衔蝉爽快道:“没问题。”
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扔给苏云。
“尽管看。”
苏云忙慎之又慎地接过小册子,打开后——“葒尘煉吢10姩”“這嗰丹爐會誶,岢伱の噵卟會誶”
苏云第一次当人面做出不雅的动作,他揉揉眼睛,再睁眼,还是这些东西。
萧衔蝉道:“苏道友真是勤勉啊,尽管参详。”
苏云:……
萧衔蝉躲在房间隐蔽处打坐,内视丹田,见金丹无恙,又查灵海、经脉,皆无一丝异样,但她的确如同被放水的游泳池一样,法力在渐渐流失。
过了最初的慌张,萧衔蝉判断她的法力异常与两仪境脱不了干系,只现在还不知道原因,她镇定自若地取出一厚沓符,好在有先见之明,几张储存了灵力的符足够她撑上一阵子。
肩膀被人怼了一下,萧衔蝉睁眼,看见王璇鸣的眼睛。
“萧道友,相逢即是有缘,咱们仨一起走呗,我免费给你俩送一卦。”
那厢打坐的苏云睁眼:“春不过天枢星君关门弟子的一卦,可遇不可求啊。”
“是啊是啊!我的卦可值钱了,在外面什么关龠云家、鲜少鸠家求我去算一卦都要看我心情如何呢。”王璇鸣见有人附和她的话,激动地坐起来,手指翻覆,一枚龟甲就出现在掌心,她先面向萧衔蝉,“萧道友此行有惊无险,还会有意外收获。”
萧衔蝉挑挑眉,有惊无险吗?
王璇鸣又跑到苏云那里:“苏道友么……你此行不能得偿所愿,不过会带走另一个能让你心满意足的东西,不会空手而归。”
苏云神色不变,笑道:“那就借王道友吉言了。”
第二日,三人将这处贫瘠脏乱的巷子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于是又踏着朝阳出发了。
他们才走出这处地方,便见一道金光闪过,被他们翻的乱七八糟的贫民窟恢复了原状,苏云用过后嫌脏丢在那儿的锦缎、玉灯、鲛纱、熏香等物也都不见了。
苏云御剑腾空,王璇鸣扔出龟甲御风,他二人站在云端望向萧衔蝉,一齐问道:“萧道友不上来吗?”
萧衔蝉:……
萧衔蝉挤出淡定自若的笑容,“我这就来”,她一个踮脚起跳,轻盈地跃到王璇鸣身侧。
王璇鸣惊讶极了:“萧道友既不驾云也不御剑,更无半点法器,怎么……”
萧衔蝉笑得别有深意:“此乃我蓬莱岛之秘法,不必驾云亦能乘风而行,两位,咱们这便走吧?”
三人乘风行过一阵,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渐渐的,零零散散的人影多了起来。
萧衔蝉目视前方,但她的左脚在鞋里疯狂扭动,仿佛一个行走在外的脚气患者,想挠却挠不着。
方才她在脚下贴了加速符才飞起来,与往常无异,但她的加速符有个缺点,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符在萧衔蝉脚底烫得能烙饼,偏她还要端着“世外高人”的架子,双手负后作眺望山河状,
忽而一阵风过,左脚的符纸“刺啦”燃起一簇火苗。
“萧道友你……”王璇鸣蹲在龟甲上目瞪口呆,指着萧衔蝉,“你的脚在冒烟?”
萧衔蝉不搭话,暗中磨牙心里慌张,但面上稳如老狗,她的目光两分坚定三分超然五分置身事外,但在苏云和王璇鸣眼里,她复杂幽微的表情就是深不可测。
三道流光划过天际,萧衔蝉脚底符纸烧得噼啪作响,青烟拖出十丈长的尾迹,但她八风不动,甚至有空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飞讯密域里,萧衔蝉对谢无柩道:呜呜江湖救急啊谢无柩……
竹剑朝下的尖端渐渐浮现出一半透明的人脸,谢无柩一边心中想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一边深呼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
噗——”
苏云御剑时频频侧目,心中疑惑这一路火花带青烟的是什么?忽见那青烟凝成祥云状,时聚时散,似乎颇有玄机。
王璇鸣看到聚散有形的青烟,瞳孔骤然一缩,暗戳戳传音入密:苏道友快看!萧道友在用脚卜算!
苏云余光扫过烟迹,恍然大悟:以云卜算?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这是一种沟通天地之灵的卜算方式!
王璇鸣以卦修身份给出专业解读:烟走乾位,火生离宫,她这是以足为卦盘,演算此行的吉凶……我师从天枢星君,都不敢如此随意地起卦,她竟举重若轻!
一阵疾风刮过,萧衔蝉左脚符纸彻底烧光了,谢无柩着急,这可怎么办是好!却见萧衔蝉顺势抬起右腿,单脚御空摆出金鸡独立式。
王璇鸣倒抽冷气:金鸡破晓式!我在春不过书阁禁书区里见过这姿势!她这是要以肉身为媒介,沟通天地!
苏云震撼不已,暗自思索,萧衔蝉如此旁征博引,随便出手便是春不过禁术,他最好不要与之交恶。
飞过油菜花田,一座高楼在他们眼中逐渐清晰,三人落地时,萧衔蝉脚底焦黑一片,她悄悄在地上蹭脚掌,微一用力,鞋底瞬间化成灰,她的脚落地了,萧衔蝉面容一僵。
谢无柩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得采用一些技巧了,萧衔蝉心想,她试图用脚趾夹住鞋面,以免被人看出异样,却见苏云二人向她走来。
王璇鸣恭敬作揖:“今日得见萧道友施展卦术,实乃在下三生有幸!”
苏云亦郑重道:“不知萧道友是否算出了明元君的珍贵之物?”
萧衔蝉默默把脚往宽大的裤子里缩了缩,眯起眼睛,就地开演:“啊……很复杂,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明元君的珍宝……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呵,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苏云与王璇鸣不明觉厉,低下头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萧衔蝉趁此忙又往脚底贴了张符,粘住鞋面,免得被人看出来她的鞋烧了。
“大家快来看明元君的笔记。”
萧衔蝉取出小册子——
「啊啦啊啦,诸君该不会以为用母亲大人威胁我就会奏效吧?就算是去当最低贱的人,我也绝对不会如你们所愿哦,我永远铭记母亲大人的教诲!」
“明元君家中墙上那些话说明他与其母亲有过约定,他不会去做什么事,但有人以明元君的母亲要挟他,那么明元君不愿做的事情是什么呢?”萧衔蝉道,她回想自己查到的关于明元君的记录——
明元君俗家名云月见,云家月字辈的人,但关于他家人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只知他的母亲乃云家女,生父不详,在明元君入昆仑宗之前完全没有任何记录。
萧衔蝉蹲在地上仔细回想,抬头时蓦地一顿,她慢慢起身,走近不远处倒塌的楼。
“这……这是步虚楼吗?”
苏云和王璇鸣看去。
“步虚楼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记得步虚楼的檐角上没有花纹啊。”
但萧衔蝉越靠近越肯定,她曾蹲在步虚楼下面啃菜团子,她看到过琉璃瓦折射的光芒照在檐角奇特的瓦片上。
“从楼下往上看和从楼上往下看是不一样的。”萧衔蝉道,“你们肯定没有在步虚楼下蹲过。”
她推开朽烂的门,只见颓败的大厅正中挂着一条横幅,上面暗淡的金漆写着——
恭贺月公子登临步虚楼花魁之位。
横幅下摆着一幅巨画像,正是明元君的脸。
苏云与王璇鸣一齐张大了嘴巴。
在竹剑里的谢无柩:他竟然也当过花魁?
第77章
腐朽的木门一经推开,一股陈旧的腐味扑面而来,步虚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朱漆剥落,纱帐逶迤,但依稀能看出奢华。
大厅正中的巨幅画中人身着华服,眉目如画,正是年轻时的明元君,只是时过境迁,绚烂的颜料已经斑驳。
“月公子……明元君俗名云月见!”王璇鸣瞪大眼睛,“他居然真的在这里当过花魁?”
苏云盯着那幅画像,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画中人身着绯红纱衣,玉簪斜绾,眉目间带着几分慵懒风流,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然而眉目间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和愤怒——那双眼睛,他熟悉得很。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剑柄。
“苏道友?”王璇鸣见他脸色发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苏云猛地回神,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干涩:“……这真的是他?堂堂云家嫡系,怎会沦落至……”他低声道,话到一半却哽住了。
萧衔蝉没有回答,而是走向大厅侧面的连廊:“分头找找,这里一定还有其他线索。”
这条连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墙壁梁柱像是被水浸透的宣纸,模糊扁平,唯有尽头的屋子连门上的雕花都纤毫毕现。
推开描金漆红的门,陈年脂粉香重得呛人,这是一间落满灰尘的妆阁,菱花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镜面斑驳,不过妆台上的妆奁却意外地干净,像是经常被人翻动。
积灰的地板上有一条干净的痕迹,从梳妆台一直蜿蜒到窗前,显然有人曾经常往返于此。
萧衔蝉拉开妆奁,里面放着一颗药丸和一本书册,封面上写的是《步虚楼赏花录》,她刚翻开第一页,书页突然飞出无数金粉,在空中凝聚成两行闪烁的字:
寅时三刻听雨轩,千金难买玉搔头。
“这是什么意思?”王璇鸣挠头。
萧衔蝉盯着金粉字迹,思索道:“像是某种暗号,’听雨轩‘应该是步虚楼的某个房间,至于’玉搔头‘么……”
她突然拿起妆台上一堆金钗珠钏中唯一的一支玉簪,簪头上的花纹不是常见的喜鹊、梅花等物,而是一块阴刻阳刻着纹路的扇形,整支玉簪莹润极了,像是有人时常把玩。
“这是……钥匙!”萧衔蝉抚摸纹路的手骤然捏紧簪头,眼睛一亮。
“可是步虚楼没有一间叫听雨轩的屋子呀。”王璇鸣道,“十方法会开始前,我在步虚楼玩了一个月,上上下下的雅间我都去过,步虚楼为了保证雅间里的人不被打扰,雅间门上都没有编号,只有一枚印鉴可以将客人引入,每过一刻钟,雅间就会换位置,里面的客人也能观看到苍梧城不同的风景。”
“雅间虽然会换位置,但其中肯定有规律可寻。”萧衔蝉道,“寅时三刻听雨轩……寅时三刻对应的就是’角宿‘,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也象征万物初生,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是一天之中第一个能听到雨声的房间!”
“应当是在顶楼。”苏云突然道,“顶楼有间设有莲花台的雅间,每日清晨都能第一个听到步虚楼雨幕飞瀑开启的声音。”
但是顶楼一共有八十一间屋子,难道要在这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又升起吗?
王璇鸣从袖中掏出法宝星盘,托在掌中,星盘分有三层,星宿金纹渐次亮起,在星盘之上自动排列,形成一幅星宿图:“我来卜一卦!”
星盘中射出一道金光,直直指向顶楼一个地方。
“在这里!”她指着那处率先飞身上去,苏云紧随其后,萧衔蝉叹了口气,一个跳跃,跟上他们。
三人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站定,那扇门通体乌木,光滑如镜,没有锁孔,没有雕纹,甚至连一条缝隙都寻不见,仿佛只是一块完整的木头嵌在墙中。
萧衔蝉盯着手中的玉簪——簪头的扇形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迟疑片刻,将簪尖轻轻抵上门面。
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某种机关被唤醒,玉簪上的阴刻纹路突然亮起微光,扇形图案如活物般舒展,竟与门上隐现的纹路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
门无声滑开,露出一线微光。
若在步虚楼里,此时早已听到连绵不断的水滴声,但两仪境
里的步虚楼只是明元君根据自己的记忆建造的仿版,此时窗棂之外空无一物,室内没有丝毫华贵装饰,只有一高几,几上一只古朴的盒子。
盒上挂着一把重锁,锁眼形状奇特,萧衔蝉将玉簪插|入,轻轻一转,重锁应声而开,匣子打开后,里面只有一根暗金色的、人参一样的东西,这东西下垫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血色小字:
“蚀仙成仙,不如一死。”
“蚀仙?”王璇鸣皱眉,“这是……”
萧衔蝉盯着那行字,和那暗金色的“人参”,灵光一闪:“盐长国的蚀仙丝!是那个害人无数的蚀仙丝!被植入蚀仙丝的人要么变成理智全无的怪物,要么吃人肉延缓理智丧失的速度。”
苏云脸色一变:“这字迹与此前在明元君故居看到的账本上的字一样,难道明元君的母亲……”
“对。”萧衔蝉肯定道,“有人用蚀仙丝控制了明元君的母亲,逼明元君做违背本心的事。”
就在这时,王璇鸣在翻看匣子时误打误撞发现了暗格,从里面摸出一本册子,翻开一看,上面是明元君的字迹,记录的全是很古怪的交易明细:
“癸卯年腊月,收散修张涛水木双灵根一支。”
“甲辰年二月,购王刚强火灵根未成,其人自爆金丹。”
“乙巳年六月,买凡人新生灵根,孩子年幼,灵根被生生抽离时,连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蜷缩着死了。”
三人盯着那页泛黄的账册,空气仿佛突然凝固。
萧衔蝉的手指微微发抖,才看到第一页,纸面上的几行字像刀子般戳进眼里,墨迹已经褪色,却仍能看出记录者当时的恐惧与恶心,以书法闻名九州的明元君,字迹越来越杂乱无章。
王璇鸣突然干呕了一声,她死死捂住嘴,眼睛却无法从“其人年十二,抽灵根时经脉尽断”那行字上移开。
苏云的剑“锵”地一声出鞘又生生被按回,他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一笔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任是哪个尚有良心的人看到这些记录都不会无动于衷。
萧衔蝉拿出明元君日记小册子,她与这本账册,或者说罪证,对比着看——
「我偷偷潜入云家的宅邸,终于见到了母亲大人,她让我杀了她,母亲大人用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声音轻得像是快要消失的晨露:月见啊……答应我,放弃吧,好吗?」
「她的眼神明明那么温柔,却又带着深深的哀伤,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母亲知道我做的事情了吗?可是不这样做的话,母亲就没有药吃了,她会变成依赖人肉的怪物,她被云家植入他人灵根,她的道心被云家毁了!我该怎么做?」
窗外忽然刮进一阵冷风,账册哗啦啦翻动,萧衔蝉猛地合上册子,指尖发白。
“原来如此……”王璇鸣道,“云家向明元君的母亲体内植入了别人的灵根,然而他人灵根与自身绝不相容,久而久之,让被植入他人灵根的人只知以活人血肉为食,云家许是能用秘药减轻痛苦,以这秘药和母亲要挟明元君!”
“蚀仙丝是种灵术的产物,结合这些灵根交易记录,我猜云家很可能早就四处掳掠侵吞修士的灵根。”萧衔蝉道,“明元君的母亲不愿与家族同流合污,于是逃离家族,结果又被云家找到,将她控制起来,威胁明元君从事灵根交易,否则就不给解药,明元君宁可在步虚楼卖艺,为母亲买药,也不愿去害人。”
苏云沉默片刻,声音微不可察:“难怪他视云氏为仇雠……”
整座步虚楼突然剧烈震动,仿佛某种禁制被触发,三人来不及多想,抓起账本和匣子冲出去,就在他们踏出大门的瞬间,身后的楼阁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萧衔蝉握紧手中的证据,望向远方:“这样骇人听闻的恶事,我一定要昭告九州,曝于青天之下!”
王璇鸣赞同:“我与各大书肆有来往,我同你一起!”
苏云静立良久,眼底的波澜渐渐归于沉寂。
修道几百载,他早已过了黑白分明、仗剑鸣不平的年岁,修仙界的腌臜事见得太多,他早就无力去愤怒。
他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指尖拂过那泛黄的纸页:“原来……这便是明元君的珍宝。”
王璇鸣问道:“该怎么验证这些物证是否是明元君的珍贵之物呢?”
苏云道:“二位还记得入两仪境时看到的天平吗?此物可称量万物,若物证是明元君最珍贵之物,天平一定会在托盘上加最大的权。”
三人一起将这些物证各录拓了一份,一齐前往天平处,走近就能看见这架天平下置的九枚环形权,按重量从小到大依次排列,芥子大小的文曲权、豆粒大的禄存权、铜钱般的巨门权、枣核状的贪狼权、龙眼大的武曲权、鸡蛋大小的破军权、拳头般的廉贞权、香炉状的紫微权,最后是足有孩童头颅大的太一权。
每枚权注入灵力便会浮现金色篆文,将证物置于天平一侧的托盘上,然而秤盘另一侧只落了一枚紫微权,平衡相持,未现倾覆之象。
苏云瞠目结舌:“这些物证放出去足以在九州掀起滔天巨浪,竟还不是明元君心中最珍贵之物?”
第78章
费了一番力气,却没能达成所愿,几人站在天平前出神,都在思考什么才是明元君心中最珍贵之物。
正在几人发呆之际,倏尔,一阵打斗声由远至近。
秦含玉奋力向前跑,五柄飞剑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为首的玄袍修士冷笑道:“魔道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她不由握紧且停侯,心中愈发暴躁,也是倒霉,她来到两仪境后一睁眼,周围全是人,还都是那种正义凛然、视魔修为邪物的固执修士,那些人也不忙着比试了,竟合起伙来对付她,若非明五娘出手相帮,她恐怕早就负伤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秦含玉越运气飞奔越觉得不对劲,她体内的灵气在流失,偏后面的人追得紧,剑阵在她身边快要结成。
“休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是吗?”
一道略带薄怒的女声突然从剑阵外传来,萧衔蝉双手持符,向他们飞去,磨出白絮的衣摆无风自动,她双手用力抛出符箓,五道紫色的符瞬间出现在五名修士额头。
“定!”
简单一字,却让五柄飞剑同时凝滞半空,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玄袍修士瞳孔骤缩,额头青筋暴起,却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
“定身符?不,不对,定身符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这是什么邪术?!”
玄袍修士声带电音,仿佛下一秒就能成为DJ。
萧衔蝉指尖轻抚符箓上跳动的雷纹,唇角微扬:“改良版定身符而已,借用雷电之力,麻翻诸位经脉。”
秦含玉噗嗤笑出声,周身暴躁的魔气欢快旋转:“师姐,不愧是你。”
五人眼珠乱转,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却连半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活像五尊被雷劈了的泥塑,他们经脉里电流乱窜,舌头都麻得打结,这哪是定身符,分明是雷劫体验券啊。
“放心,力度刚刚好,懵逼不伤脑。”萧衔蝉收起符箓,与秦含玉走到一僻静处。
飞讯密域中,秦含玉急切道:“师姐,我的法力……”
秦含
玉蹙眉,撤去进秘境前萧衔蝉给她的冲灵符,她周身的魔气竟淡薄了五六成。
萧衔蝉蓦地抓紧师妹的手:“我的法力也……”她忽然顿住,“没道理只有我们二人会流失法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所有入秘境之人,灵力都在流失。”
“可是法力流失总该有原因。”秦含玉道,“在结香梦境时,我们法力流失是因为玉蜉子操控了梦中所有人,在这里呢?”
“是啊……”萧衔蝉愁眉不展,“对了,你能联系上大师兄他们吗?”
秦含玉摇头:“大师兄他们的飞讯符纹是暗色的,不能联系他们。”
“飞讯符不同于飞讯密域,但凡共处一界,不论多远,都可以通过飞讯符联系。”萧衔蝉道,“现在大师兄他们的飞讯符都是暗的,只能说明他们二人与我们不在同一个秘境。”
“可是,昆仑宗第二场比试只开了两仪境一个秘境啊!”秦含玉挠头,她不擅长思考这些复杂问题,“大师兄他们没被传送到秘境里?”
萧衔蝉回想进两仪境前,看到盘旋在昆仑宗之上的黑白二气,若有所思:“我现在还不能肯定我的推测,小玉,你仔细说说你进秘境之后遇到的事。”
“我一进来就被追杀,没机会探查秘境,不过在逃命途中看到了一件特殊之物……”
秦含玉想起自己躲避追杀时闯入的那间书库。
她从芥子袋里取出几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画,最大的画足有三丈余长,泼墨长卷,自下向上展开——
最底层以焦墨勾勒出佝偻如虾的凡人,他们像蝼蚁般背负着雕梁画栋的仙家楼阁;中段用靛青晕染的修士们脚踏祥云,华衣美服,却朝着上端虔诚跪拜;最上面那里用金粉混合朱砂绘制的九重天阙几乎灼伤人眼,仙人们的衣袂每一道褶皱都缀满星屑,整片天穹竟是用上品灵石磨粉而绘!
最小的画只有巴掌大小,画中,瘦弱孩童跪地,双手捧着一截被斩断的灵根,而高台之上,锦衣修士袖口云纹刺眼,正轻笑着掂量一袋金银。
这些画都是明元君的笔墨。
“我觉得这些画许是有其他含义,师姐你看这些东西有没有用?”
明五娘远远望见萧衔蝉与秦含玉站在油菜花里交谈,萧衔蝉神情严肃似有所悟,秦含玉则全无在外人面前的冷面寡言、雷厉风行,像个等待姐姐帮助的小妹妹,她犹豫片刻,终是捧着那本泛黄的册子走了过去。
“两位道友,”明五娘轻声道,将手中书册往前递了递,“我在秘境中的书阁里找到了这个。”
萧衔蝉转头,明五娘手里拿着本名为《草木之人修仙录》的书。
秦含玉挑眉,率先接过册子翻了两页:“灵气图样、吐纳法门、保护灵根、修仙界常识……这些都是很基础的修仙知识,写得很详尽,若把这本书学会了,有灵根的人不需拜师,便能踏入仙途。”
明五娘点头,指着末页的一行小字,那里写的是:草莽寒门亦可通天,月见赠予天下人。
“游历九州时,我曾听修士们提起过这本《草木之人修仙录》。”明五娘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们称其为’邪书‘,说此书乱了天道规矩,如今在这秘境中得见真容,才知这竟是明元君的手笔。”
书页在风中轻轻翻动,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在诉说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往事。
明五娘的声音更轻了几分:“我在九州看到的那本书的内容和这本略有不同,其中几章很是潦草,若跟着学恐怕会气血逆流,现在想来,或许那本书是被有心人修改过的,他们怕有灵根的人读了,不投靠仙门就能踏上仙途。”
油菜花轻轻摇晃,金黄与草绿交织出一片生机。
萧衔蝉合上书,道,“看来,这秘境是依照明元君记忆里的书阁、贫民窟、步虚楼等物所建,藏的,是他的过往。”
明元君这一生,曾蜷缩在漏雨的茅檐下为两文钱、半块馍欢欣鼓舞,也披着云锦华服饮过琼浆玉露,他记得寒冬里卖儿鬻女的哭声,也记得拍卖会上修士们为一条地阶灵根一掷千金时,那装着灵根的琉璃匣下还沾着原主人的血渍。
萧衔蝉胸口忽然一窒,她想起自己离家后的所有见闻,她曾见过凡人泣血只求一个公道,而修士却对凶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曾见过家国顷刻覆灭,枯骨成为他人野望的垫脚石。
世道如秤,可众生从未在盘中。
“原来如此……”
萧衔蝉大步走向獬豸狴犴站牙纹天平,将泛黄的账册、书本与画轴一股脑置于盘中,然而另一只托盘上,还是只有一枚紫微权。
她提起生民笔,在托盘上写下“公正”二字。
“轰——!”
秤盘剧烈震颤,九枚环形权腾空而起,化作星辰环绕她周身,巨大天平下,她闭目而立,耳边仿佛听见明元君的叹息:“若天道不公,我便做那秤上权,为微末之人加些重量。”
刹那间,磅礴灵力自天平倒灌入体!
澎湃的灵潮犹如长河,将萧衔蝉周身尽数吞没,七彩的灵气凝成实质,在她衣袂间流转不息,恍若云绡,又似玉带,每一缕灵气都裹挟着秘境最精纯的天地之力,注入她的金丹里。
“灵气倒灌?这是破境之兆!”远处窥探的修士惊呼,“她竟在此刻破境?!”
花沸雪和金不禁拖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在甬道中蹒跚前行,麻袋被宝物撑得几乎破裂。
“万两,你这麻袋是不是装得太满了?”花沸雪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骨头架子咯吱作响,“我都快拉不动了。”
他觉得不对劲,他是鬼修啊,不知饥渴、不觉劳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金不禁刚要反驳,突然发现大师兄脚下亮起一抹诡异的金色,那金色如同活物,正顺着他的脚踝向上蔓延。
“大师兄!你的脚……”
花沸雪低头,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化作金骷髅,沉重的金属质感让他一个踉跄,麻袋砸在地上,滚出几颗夜明珠,在长廊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金不禁发现自己指着大师兄的那根食指,也开始泛起同样的金色光泽,他突然想起入宝库时看到的十二尊金像。
花沸雪脸色骤变,一把拽住金不禁的衣袖:“万两,这些宝物有古怪!”他抬起已经变成金子的右脚挪动,指节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
“快扔掉!”
金不禁盯着怀里沉甸甸的麻袋,喉结滚动了下——那里头可都是千年难遇的宝贝啊,有了这些东西,他们蓬莱岛就再也不用为灵石发愁了。
可他身上的金色蔓延速度比花沸雪快多了,几个呼吸间,金不禁的四肢乃至半个胸膛都金化了,只有脑袋和半个手掌能动,他终于咬牙松手,麻袋歪倒,珍宝撒了一地。
宝库突然扭曲起来,堆山填海的金玉宛若海啸般,向他们涌来。
“跑!”花沸雪拖着半条金化的腿,一手扛起师弟,转身就逃。
在宝物吞噬他们的前一秒,他们二人跑出了宝库,无形的屏障重新汇聚,浮空的铭文复又出现,数不尽的宝物在屏障之后,仿佛唾手可得,一点也看不出危机。
金不禁最后瞥了眼满地珠光宝气,几乎咬碎银牙:“靠,这哪是机缘,根本是索命的饵!”
花沸雪眉头紧锁:“妙妙和小玉至今音讯全无,该不会……”
“不会!”金不禁道,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打气,“她们俩一个脑子转得比刀还快,一个刀刃利得堪比雷暴,这组合,别说区区两仪境,就是九重天也能打上几个来回。”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路面是由灵石铺就的,两侧奇花异草灵气深厚,这些灵植比之他们在宝库里见到的略有逊色,但仍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珍宝。
他们原本打算,取完宝库里的珍宝若还有余地,就将外面的灵植也收入囊中。
可现在,一尊尊金像以各种扭曲姿态凝固在原地,有死死抱住金叶玉树的老者,有脖子上缠满忘尘莲
与血胭棠的青年,甚至有个孩童模样的修士,金化的手掌还保持着撬灵石的动作。
他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贪婪与惊恐交织的瞬间,金子泛着诡异的色泽。
“都是舍不得放手的。”金不禁声音发紧,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方才险些金化的右臂。
花沸雪寻了个僻静处,取出金针为二人疗伤,金不禁现在看到金子就抖了抖。
正平心静气运转灵力时,远处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二人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修士正拼命往储物袋里塞东西,他的指尖已经泛起金色,却还在喃喃自语:“再拿一件……就一件……”
花沸雪刚要冲过去救人,金不禁一把按住他:“大师兄,没用的。”
话音刚落,那修士彻底凝固成一尊伸手索取的雕像,手指蜷缩紧握着,露出半截没来得及塞芥子袋的燃魂草。
一群霜爪宽尾鼠从金叶玉树爬下来,从金手中扣出燃魂草,三瓣嘴动了动,将汁水丰盈的草吃了个干净,但它没有丝毫要变成金像的样子。
“是贪婪。”金不禁突然道,他盯着两侧那些姿态扭曲的金像和灵巧的霜爪鼠,重复一遍,“是贪婪!这个秘境会令贪婪之人变成金子。”
“走吧。”花沸雪收回金针,叮嘱师弟,“记住,接下来就算看见仙器堆成山……”
“我也当是粪土。”金不禁接话,他有些后怕,“师兄,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师妹她们?”
萧衔蝉周身澎湃的灵潮渐渐平息,在破境之时,她借秘境灵气遍览全局,识海中浮现出整个秘境的轮廓——分明是半幅缓缓旋转的太极阴鱼图!
“我明白了!”她猛地睁眼,“太极两仪,和而不同,我们在阴鱼中!”
秦含玉与一旁的其他修士听闻此话,乍然明白过来,所谓两仪境,境如其名,分阴阳,入境者随机被传送在阴阳两仪中,分处两境,所以她们才一直联系不上师兄。
“所谓阴阳,一饮一啄,此消彼长……”谢无柩的声音在飞讯密域响起,“妙妙,你的法力流失可能和阳鱼中的修士有关。”
萧衔蝉点头:“我也这样想,阴阳相反,我们所在的阴鱼主衰,想必阳鱼主盛,那里许是被天才地宝填满了。”
第79章
“公正……”
苏云沉思,喃喃自语,其他修士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明元君最珍贵之物,是公正?”追杀秦含玉的玄袍修士表情古怪,“这玩意怎么带出秘境呢?”
两仪境比试的要求,一是查出什么是明元君最珍贵的宝物,二是带这个宝物出去,可是“公正”二字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带出去呢?
金不禁的靴底踩在阳鱼秘境的灵石小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低头望去,上品灵石晶莹剔透,仿若一块琉璃,只需弯腰便可拾取。
蓬莱岛经年台风海啸,护岛的阵法早就因为没有灵石而破,每逢风浪为祸岛屿之时,他们四人就要与师尊一起护岛,要是有灵石……
金色在他的脚掌故态复萌,金不禁突然踉跄了一下。
“小心!”花沸雪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他担忧道,“万两,这里虽然步步珍宝,可实际上却是步步杀机,你比我先看出不可生贪婪心,怎么反而着相了呢?”
金不禁点头不语,他不是大师兄和小师妹,对灵石无感,早就定了自己的道,他也不是小师妹,以赚取灵石为乐趣,却不贪多,他很喜欢钱握在手里的感觉,世俗的成功才会给人最大的自由,他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走着走着,目光被前方悬崖上一株通体金黄的灵芝吸引,那灵芝表面流转着璀璨的金光,分明是传说中的“金灵凝气芝”,服用此灵芝,筑基期可一步入金丹,金丹可当场破境,即便是元婴服用,也能精进修为,这足以让任一见到它的修士疯狂。
“万两!”花沸雪一把拉住金不禁下意识伸出的手,“你忘了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吗?你看那边!”
花沸雪又急又怒,生怕师弟因一时贪心而葬送在这秘境里。
顺着大师兄手指的方向,金不禁看到山崖之下,一尊栩栩如生的金像,保持着伸手采摘的姿势,脸上凝固着狂喜与惊恐交织的表情,他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方才贪婪的表情恐怕和这个人如出一辙。
“我错了!”金不禁的指尖又生出金色,花沸雪熟练地为他治疗,自从宝库出来,师弟这一路上就像长了根金手指一样,那指头总是出现金色。
“唉,这对你来说确实太为难了些。”花沸雪叹气,二师弟见财宝,如老鼠见到大米,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喜欢、想要。
“我不明白,既然这里遍地珍宝,就代表秘境主人允许人们觊觎,可为什么不允许人生出贪婪之心?”金不禁叫屈,“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二人正说话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花沸雪与金不禁对视一眼,忙隐匿身形,只见前方十五六个修士轻盈地落在山崖上,围着一枝迎风招展的灵芝——正是方才他们见到的金灵凝气芝。
为首的修士是熟人,宝珠谷的五月霜,她身后站着许多宝珠谷医修,身着青衣,不过还有身穿蓝衣白裳、气息驳杂的修士。
五月霜看着那株凝神芝,志在必得:“尔等速速取来。”
一蓝衣修士面露恐惧,慢慢向凝气芝伸手,面对可以让人“一步登天”的灵植,蓝衣修士在触碰到灵芝浓郁的灵气时,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刹那间,金色就从指尖开始蔓延,瞬息覆盖全身。
五月霜无喜无悲,不用她开口吩咐,另一蓝衣修士便替换了上一个已凝固成金像的人,只一刻钟不到,三四个蓝衣修士变成了金像,付出如此之多人命代价,这株金灵凝气芝终于被五月霜收入囊中。
一个青衣小修士面露不忍:“师姐,他们太可怜了,我们还是不要……”
“鸠师妹,他们心生贪念,被秘境规则所杀,咎由自取。”五月霜一张暖如春花的芙蓉面,却偏偏说出如此冷酷的话语,“你莫要被这些药奴现在的可怜相蒙蔽,谁知道他们心里的贪婪有多肮脏呢?”
山崖清风吹起,裹挟着一股浓郁的冰魄明心丸的味道。
青衣修士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潇洒的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蓝衣修士们个个面如死灰,劫后余生。
金不禁觉得自己有一万句脏话卡在喉咙里:“大师兄,你真的和那五月霜没有关系吗?保持住,千万不要和她有关系。”
他转头想与花沸雪说话,却不见身边有大师兄的身影,金不禁疑惑地转了转脑袋,发现大师兄一个飞身,落在山崖上。
最后一个取凝气芝的蓝衣修士还有一小半胸膛没有被金子吞噬,微弱地起伏着,花沸雪施以金针,保护其心脉,向她体内输入灵气,逼退金化,渐渐的,一小截下巴露出本来的肤色,花沸雪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她口中。
“诶?那人干嘛呢?”一宝珠谷修士不经意地回头,忽看见山崖之上这幕。
金不禁怕这伙心狠手辣的人伤害大师兄,连忙挡在师兄身前:“显而易见,救人。”
那出声的宝珠谷男修高高挑起眉毛,仔细看花沸雪的动作,忽而眉毛紧皱:“十二针齐出,同时刺入百会、神堂等穴,辅以真气封穴,这是我宝珠谷的玄冰金针锁脉法!”
众宝珠谷修士乍然议论起来——
“蓬莱岛的人为何会我们宝珠谷的针法?”
“你们……偷师?”
“你把斗篷掀开,有胆子偷师,没胆子露出真面目吗?”
金不禁被气笑了:“诶呀,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脸,你们宝珠谷真让我长见识!人体的穴位就那么多,救人的方法也就那么点,怎么就是你宝珠谷的东西了?你干脆说你们是宇宙之源得了。”
那男修也是个暴脾气,当即就要与金不禁争辩,被另一
女修拦住了:“师弟,你仔细看,此人虽用十二金针锁脉,却并未以玄冰之气封穴。”
女修上前一步,行礼道:“在下丰溢鸠不浊,字逢清,诸位唤我逢清便是,在下浸淫医道数百年,第一次见不用玄冰之气、只用自己真气就能封穴的例子,还请道友指教一二。”
花沸雪捻转金针,待到蓝衣修士被救下来后,方对鸠不浊点了点头回礼,这般轻忽礼数,惹得宝珠谷修士又是一阵不忿。
“许是因为在下的真气浸染了药气。”花沸雪淡淡道。
医修以真气救助患者,并非罕事,只不过大多医修会选择用玄冰之气“冻”住患者体内之气,免得二气冲突,造成内伤,似花沸雪这般直接用自己的真气救人,非医道大能,不可妄施此术。
花沸雪收拾好针囊药瓶,对金不禁道:“我们走吧。”
身后,那蓝衣小修士颤颤巍巍跪下,拜别救命恩人,她是幸运的,但她的同伴们就没这份幸运了,花沸雪检查过那些金像,回天乏术。
走出一段距离,花沸雪叹道:“上位者贪一寸,下位者死一片,或许凡事论迹不论心适用于普通人,但绝不适用于掌权者,因为掌权者只要动心,便有数不胜数的人察觉’圣意‘,前赴后继为他达成所愿,这其中会牵连多少微末之人,谁也说不清。”
金不禁道:“可是师兄,我走的是逍遥道,若是不能自由自在……再说了,我算什么掌权者上位者啊?”
他的尾音随风飘散。
花沸雪摇摇头:“不禁,相较于那个药奴、相较于千千万万凡人,你我就是上位者。什么是逍遥?难道只有无所顾忌、心随意动才是逍遥吗?”
金不禁待要再问,花沸雪却不肯多说了。
阴鱼中,萧衔蝉正在寻找鱼眼的位置,阴阳互依,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鱼中的鱼眼是阳,必然是与阴鱼格格不入的事物。
她览尽阴鱼,只见此处植满油菜花,在金黄与浓绿中,点缀几点破败屋舍楼阁,一派田园朴拙风光,并无与阴鱼相反的奢华之物。
太极两仪境……阴鱼阳鱼……
萧衔蝉的眼睛突然亮了,她着相了,所谓太极,从无到有为太极,一极两体气也,没有极限、没有边界,形神合一,所以,阴鱼中的鱼眼不在外物,而是众生的心!
她盘腿打坐,背靠獬豸狴犴天平,合上眼睛,细细感应天地之气,发现自己体内的法力竟渐渐回来了,虽不知法力为何恢复,但这是好事,她念诀——
“一有太极,是生两仪;同声互应,同气相衡;一阴一阳谓之道,众生心即天道心。”
这是她被师尊领着入道时,背的第一句法诀。
“聚!”
萧衔蝉睁眼,点点光芒从阴鱼所有修士身上飘出,在广袤的油菜花田上飞舞,仿佛夏夜的萤火虫,这些光芒渐渐凝聚成白色的鱼眼,流转着温和的光晕。
金山上以彩宝为阶,在阳光下璀璨夺目,花沸雪与金不禁行走在上,在这里待久了,太多天才地宝看惯了,他们竟也慢慢练就了视金钱如粪土的精神。
金不禁道:“这座山是目前咱们见到的最大的一座山了,若是这里都找不到明元君最珍贵的宝物,咱们此次比试恐怕要交白卷了。”
花沸雪笑了笑:“平常心对待就好,就算这场比试失败,后面还有三场呢,听说最后一场比试才是定胜负的关键。”
“啊——”
花沸雪与金不禁正边聊天边爬山,爬至半山腰,忽而身侧坠下一个血葫芦,二人惊得后退几步,金不禁忙施法,几道术法附着金山迅速生长,交织成一片网,兜住下坠之人。
“喂——”
山顶有一修士吊儿郎当斜倚玉树:“我倒要看看什么人管闲事管到我们头上了……”
“临川,我说了多少次你这性子得改改……”有一人从背后而来,看见山腰两人,语气一滞。
花沸雪与金不禁抬头看去,都是熟人,正是蜃楼的左洞明和赵临川。
几人相遇自要一番厮见,金不禁扶起落在网上、站起来腿肚子还打战的人,救人一命也罢了,他不想管闲事,但花沸雪已经问出口了:“非是在下好管闲事,只是此人不过筑基初期,一身是伤,赵道友将人从山顶扔下去,是要他的命啊,不知这位道友何处得罪了赵道友?”
第80章
赵临川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左洞明彬彬有礼道:“临川年轻气盛,是我管教失当。”
蜃楼一行十几个人,尊左洞明为首,他们也在找明元君在此珍藏的宝物,山头不大,十几个修士几乎将山翻过来,除了一些在秘境常见的财宝,竟无特别之物,几人便要分开。
金不禁才转身,就听见那个他们才救下的人,被赵临川像踢狗一样一脚踢开,花沸雪又要上前,被金不禁拉住了,待到蜃楼几人身影远去,金不禁方与花沸雪一同上前。
那人穿着紫色纱袍,腰系傀儡盘,这是蜃楼的弟子服。
花沸雪给他喂了一枚药丸,吊住他的气,小修身很快醒了过来,他咳嗽起来,似要把肺也咳出来。
金不禁轻踢他的脚:“喂,你做了什么引得赵临川这么欺负?你是筑基期,他也是筑基期,打回去啊。”
小修士剧烈咳嗽几下,才小声道:“我不知道,突然有一天,赵师兄开始处处针对我……我不能打回去,赵师兄是师叔的人,我若是打回去,就是打师叔的脸。”
蜃楼内部的事,金不禁不欲多管,花沸雪却感同身受地叹气:“你应当是得罪了左洞明道长吧?”
小修士不解:“我不过微末之人,左师叔是掌门唯一的弟子,身边的红人,我怎会得罪他呢?”
金不禁吃惊地一屁股坐到师兄身边:“为什么这么说?”
花沸雪似是回忆起什么,脸色不太好:“我早年间经历过这种事,往往手段明显的那个只是为主人打前阵的狗腿子……你被赵临川百般欺辱,左洞明却只淡淡一句管教失当,连责骂都不曾有。”
小修士不敢置信:“可是左师叔人很好,从不曾表现出对谁的厌弃……”
花沸雪摇头不语,他当年也是如此想,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为什么会针对他呢?左不过是因为忌妒罢了,因着想起往事,花沸雪对小修士有种同病相怜感,给他几枚药丸,与他话别,正要叫二师弟一起离开,便见二师弟怔然出神。
金不禁脑海中全是大师兄说过的话和他入秘境后见到的事,他突然想通了。
世上强弱是对比出来的,诚如大师兄所言,相较于凡人,他是强者,相较于九州大能乃至于仙人,他是弱者,他求逍遥道,可若山巅之人不克制欲/望,不被规则约束,他便如蝼蚁一样,振翅尚且战战兢兢,又谈何自在逍遥?
真正的逍遥,恰恰是克制。
只有规则有度、万事公道,才能让所有人都在阳光下自在行走,得到逍遥。
“我悟了……”金不禁喃喃。
尾音未落,他体内灵力突然自行运转,形成一个完美的周天循环,秘境之外忽然天雷滚滚,在外的昆仑宗修士奇怪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雷劫。
花沸雪满目惊讶看着师弟,只见金不禁周身灵气翻涌,头顶隐约有金光。
“你要结丹了!”花沸雪立刻布下防护阵法,二师弟不愧是他们之中天赋最好的,“快稳住心神!”
金不禁盘膝而坐,内视丹田,他看到自己的丹田上有灵气渐渐凝结成团,聚结成丹。
刺目的劫雷穿透秘境,轰然炸响在头顶,萧衔蝉不由看去,暗自惊讶:“我只是找阴鱼之眼罢了,竟然招来了雷劫吗?”
金不禁闭目坐在山巅之上,雷云如墨,他不动如山,第一道劫雷直直劈向他,疼得他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要
被撕裂,在恍惚之际,他好像看到眼前出现一本书——《天衡自在》。
书页无风自动,翻开第一页,上写“断我逍遥剑,铸我公道骨”,几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雷声轰鸣中,金不禁刹那便看完了这本自动翻页的功法。
最后一道道天雷落下时,不断吸纳灵气迎接雷劫的金丹愈发凝实,光滑璀璨的金丹上渐渐浮现丹纹,金不禁念诀抵抗天雷劈身的痛楚:“世道不公,逍遥是妄。”
天雷威压愈加深沉,仿佛在逼问他公道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萧衔蝉凝视着乳白色的鱼眼,那灵光流转间仿佛蕴含着无尽玄机,这个鱼眼,就是直通阳鱼所在之处的通道。
“找到了!”她轻喝一声,纵身而上,萧衔蝉想找到两个师兄,她很担心他们,她的身体没入鱼眼,倏尔,就来到了阳鱼处,这里凡映入眼中的,都是金灿灿的金子和数不尽的宝物。
萧衔蝉环顾四周,还来不及仔细打量,一道天雷劈中了她所在的区域,她的头发根根竖起!
靠,金属导电!
这天,所有身处阳鱼但没来得及护体的修士,都变身成精的狗尾巴草。
身后,金不禁的雷劫已至尾声,最后一缕天雷消散时,他周身灵光大盛,至此,金丹大成。
紧接着,两仪境就像剥去颜料的绘画,露出斑驳的底色,眼前的景象令人愕然——
遍地灵石法宝化为灰白的顽石,难得一见的天才地宝不过就是杂草而已,被人珍重放入芥子袋的宝贝都变成了一抔土,秘境中一座座金像遽然化成砂,这显得他们之前的贪婪与争夺可笑至极。
“幻象……这才是秘境的真相。”萧衔蝉沉声道,“既然如此,明元君的珍宝究竟……”
金不禁若有所悟,在他的识海中,一卷功法的虚影微微发烫,他挠挠头,在飞讯密域中道:“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咱们赶紧撤吧?”
所有修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还没反应过来时,整座秘境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谢无柩突然道:“妙妙,待会记得把那把天平带走。”
萧衔蝉不懂,但她还是遂了谢无柩的意,秘境如同翻涌的胃袋,要将在这里的人全部吐出来,下一秒,天地倒悬,阴阳交汇,所有人被无形之力抛向高空,狂风呼啸,将人卷入其中。
阴阳之间,那架天平岿然不动。
萧衔蝉借着无形的风,人群混乱之际,悄悄潜入天平旁。
“这玩意太大了,塞进芥子袋时动静一定很大,法术对它也不起作用,怎么带走?”
“你带走那九枚环形权就行。”
狂风怒号,耳边有如厉鬼嘶吼,天地一片混浊,但那九枚权丝毫没被影响,连位置都未移分毫,萧衔蝉把住秤杆,被风吹成一面旗子,就连附在竹剑上的谢无柩,也被秘境中肆虐的风吹得几乎飘出竹剑。
将最后一枚太一权收入囊中,萧衔蝉不再抵抗,被风卷出秘境。
再睁眼时,昆仑宗迎客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数千修士,此次两仪境之比,众修士进去前有多志得意满,出来后就有多挫败,忙忙碌碌寻宝藏,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巨大的落差就显得唯一有所收获的门派鹤立鸡群。
众修士缓过劲来,或明或暗地打量蓬莱岛那四个人,好家伙,人家昆仑宗主场,你们蓬莱岛在里面又是破境又渡劫的。
迎客台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蓬莱岛成为所有人口中的话题。
这场秘境比试的结果甚至惊动了太玄道君,道君飞下太虚无极殿,神识一扫,落在蓬莱岛四人身上。
萧衔蝉他们又迎来了被所有人从头到脚的打量和评估,她深感自己就像动物园的猴子。
“所以……明元君珍视之物是公正,金小友带出来了一本《天衡自在》?”太玄道君的声音不辩喜怒。
玉蟾子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道君,看到蓬莱岛这几位小友,贫僧都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
太玄道君笑了一下:“你还年轻,若你都哀叹韶华,我们这些老家伙岂不是该找坟地了?”
玩笑让迎客台上莫名凝滞的气氛散去了些。
太玄道君看向金不禁:“既然明元君选择你来继承修行他的功法,那你便潜心修炼吧,也是你与昆仑宗有缘。”
天骄榜的排名开始变动,第二场比试没有拿到筹子的比比皆是,这显得牢牢占据榜首的蓬莱岛的筹数一骑绝尘,非常突出。
素元真人从一侧走上前来,宣布三日后九曜灯将显示第三场比试的消息,忽而发现那夺了榜首的蓬莱岛四人正围成一圈,说些什么,他眉心一动,悄悄用神识看去。
萧衔蝉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现在有个很严峻的问题,我们是第一名,门派排名是第一,个人排名也是第一。”
金不禁的表情比她更严肃几分,还多了一点痛心疾首:“众所周知,十方法会只有第十一到六十名的奖品是灵石……”
秦含玉唉声叹气:“偏这一场比试大多修士一筹未得,挂了鸭蛋。”
花沸雪安慰弟妹们:“别着急,后面还有三场比试呢,接下来的第三场,咱们不要太拼了,让其他门派追追分,说不定能把排名压下来。”
萧衔蝉叹气:“如今也只能这样……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我们再拿第一了。”
比试结束,昆仑宗人声鼎沸,云间几声鹤鸣龙吟,萧衔蝉的声音被喧嚣淹没。
“师尊……师尊……”
素元真人回过神来:“啊?何事?”
弟子担忧道:“我观师尊面有异色,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素元真人这才发现自己嘴角都抽搐了,他连忙抹了一把脸,挥退献殷勤的小弟子,心中回想那四个人说的话,思来想去,脑海中只有一行大字——
这伙人是不是有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