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并未吹去闷热,空气湿热,消毒水的气味愈加刺鼻。
哒哒哒。
医院的长廊上,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嘟——
通话再次自动挂断,欢喜的手紧紧地扣住手机屏幕,指尖发白。
接电话。
她步履不停,慌张地往外跑。
这家医院离面包店并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
余光瞥过电梯楼层,欢喜一头扎进了楼梯间,她速度很快,恨不得一步跨三层阶梯。
不对。
妈妈是坐车来的,自从那回她差点被苏落绑走,随安安排了保镖当司机。
更何况,好不容易抓住苏落的错处,把她送进去,随安一定不会轻易让她出来。
欢喜的脚步变缓,最终停下。
电话响起,是陌生的号码,她猛地调转方向,边向楼上跑,边接通。
“小喜,我是妈妈。”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我刚刚到店里的时候,手机让那位客人摔掉了,我怕你担心,借了”
她跑得更快,呼吸因奔跑变得急促,小腿很酸,像是坠了千斤重。
心跳声几乎冲破耳膜,欢喜无暇顾及身体的不适,她看到紧闭的房门,用力一推。
欢喜的瞳孔震颤,神色警惕。
“你们在干什么?!”
屋内,黎声站在病床前,她身旁的两个人正在调整床位,试图把床推出去。
欢喜的出现让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黎声最先反应过来,她快步向欢喜逼近。
“欢——”
“别动!”黎声大声喝止。
一敌三,欢喜没这个能力,她喘着粗气,呼吸不稳,后退半步,对着走廊外就要喊。
余光瞥见黎声的动作,她手里的刀泛着冷光,正抵在随安的咽喉,欢喜硬生生将求助声咽了下去。
“黎声,你,疯了吗?”欢喜的声音在抖。
“把门关上。”
黎声垂眸,避开欢喜的眼睛,对着身旁人吩咐。
“你到底想要什么?”欢喜目光锁在靠近的人身上,眼睁睁看着门被关上。
病房顿时陷入黑暗,窗帘也被紧紧拉上,下一秒灯被打开,白炽灯刺眼,欢喜的眼睛眨了眨。
“对不起,欢喜。”
“她是我妈妈,我——”黎声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随安的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别动她!”欢喜惊声,她想靠近,却又被黎声贴近的刀死死地钉在原地。
“你这是,犯罪。”
欢喜咬牙切齿地开口,那抹红分外扎眼。
“你想和你母亲一起进去吗?”
“黎声,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苏落对你,是利用。”
“她根本不爱——”
“不是!”黎声蓦地抬眸,眼眶微红,“她爱我。”
“前几天我去见她了,她说,我是她最骄傲的小孩。”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复杂,黎声一直在追求母亲的肯定,即使心里千千万万遍告诉自己是骗局,是谎言,可还是甘之如饴地陷入母亲泛着泪光的眼睛。
“欢喜,她跪下来,求我。我没办法——”黎声的手更抖,眼底满是挣扎。
浅薄的喜欢终究是抵不过二十多年几乎成为心魔的情感。
“你,你别激动。”欢喜呼吸一滞,看着锋利的刀。
“好,那你告诉我,你和你母亲到底要什么?”她根本不想听黎声的话,不论这人有什么样的苦衷,如何为难,伤害随安都是不可饶恕的。
“我们只是想救她。”
“那你还用刀抵着她?”欢喜简直要被黎声的逻辑气笑了,她的目光在另外两个虎视眈眈的人身上掠过,她打不过,但只要多和黎声交谈,拖延时间,妈妈会赶过来的。
她并没有挂断那通电话。
欢喜的话如同尖刺,黎声低头,看到随安脖子上的血,无措地从桌子上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
“如果你不回来,我都已经将她带走了。”
这几天,欢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根本没有办法靠近随安,只得想出个调虎离山的法子,可又被欢喜看破了。
“医生说,她这几天就会醒,等她醒了,手术就做不成了。”黎声轻叹口气。
欢喜抿唇,手指收紧:“她已经答应我会做手术,积极治疗。”
“先移植人工心脏,等到合适——”
“她能等的到吗?”黎声蓦地看向欢喜,冷声打断她的话。
“最合适的就是你母亲。”
“你舍得吗?你舍不得。”黎声说得分外肯定,她也感同身受。
欢喜沉默,无法回答。
如果可以,欢喜宁愿将自己的心脏送给随安,命运总是给她开玩笑,这样两难的选择,居然真的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唇咬得发白,几乎渗出血来。
“其实不需要你舍得,因为随安不舍得你难过。”黎声无奈地苦笑一声,她看着病床上的人。
“十五岁的时候不就为你放弃过一回了。”
欢喜抬眸,眼睛瞪的很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么多年是谁一直在隐藏你们一家的踪迹,让我们找不到。”
“当初随妈妈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生,甚至定下了手术日期,可惜的是她先走了。”
黎声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她轻声开口:
“我不懂我妈妈为什么想要随氏,可又舍不得随安死。”
“可能还是对随妈妈有愧吧。”
“她疯狂地想找到你母亲,想要给随安做手术,可一直有所阻碍,直到四年前,你母亲因病住院,和数据库的信息匹配上了。”
“随安早就知道你妈妈的心脏是她最合适的心源,她还花了大价钱让你妈妈摆脱植物人的状态,不就是又一次想舍弃自己。”
欢喜的目光落在随安的脸上,女人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唇色发白,死气沉沉。
心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细小尖锐的口器把脏器的血肉咬得细碎,疼痛万分。
何其幸运,何其不幸。
她下意识想靠近随安。
“欢喜。”黎声低声开口,“你别动。”
“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所以我来做这个罪人。”
她故作轻松,眉眼一弯,可唇却绷紧,不见笑意。
“我不想你们受伤,就站在那,等我们出去。”
黎声眼神示意两个人把床推出去。
欢喜注意到她将匕首拿远了些,心中思绪纷杂,她庆幸黎声继承了苏落性子里优柔寡断的一部分。
啪嗒。
欢喜的背抵在墙上,房间里倏地陷入黑暗。
黑暗中,有人闷哼一声。
等灯再亮起的时候,局势已然反转。
“你——”黎声半弯着腰,看着欢喜,视线落到她的手上。
匕首被欢喜徒手抓住,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划破她的手心,鲜血涌出。
“滚开。”
欢喜反手握住匕首,对准站在床尾的女人,她挡在随安的身前,眼神第一次呈现出攻击性。
血液顺着匕首流到手腕,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散开来,压过几乎将医院腌透了的消毒水的气味。
黎声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向着欢喜围靠过去。
欢喜蓦地向前挥,血珠溅出去。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空手夺白刃是很难的。
“何必呢。”黎声咬牙,放柔了声音劝:“你的手不想要了吗?你以后还要做医生的。”
“滚。”欢喜全然不想理会她,不论黎声的那番话是否真心,是否真的想救随安,她都不可能让她把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僵持之间,欢喜的眼前发黑,身体因为血液的流失,克制不住地发抖,耳鸣声袭来。
只能寄希望于妈妈能快点赶到。
她狠狠地攥紧匕首,手心的刺痛让她的头脑清醒,额间冒出冷汗,唇色惨白。
她的后腿靠在病床上,寻到些支撑的力气。
可三个人还是越来越近,黎声心中急躁,怕再耽误下去再难得手,她眼神示意另一个人从旁边绕过去。
欢喜的注意力在前方靠近的人身上。
“嘶——”
她挥了一下,划伤了想靠近的人。
突然,另一只手从旁边袭来,扣住欢喜的手腕,往下压。
咣当!
欢喜的手腕脱力,匕首掉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黎声顷刻靠近,可下一秒,她脚步顿住。
欢喜的腰间倏地被圈住,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侧,失力的身体有了支撑,她浑身僵硬。
“别怕。”她来不及回头,耳畔传来随安的声音,很是温柔。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欢喜倏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往后倾倒,坐到病床上。
随安醒了。
随安的脸上溅了血迹,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她盯着黎声的眸子很冷。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病中刚醒,可只看着她们,就让三人停在原地。
她的神情威慑性十足,另外两个人慌张地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求助地看向黎声。
随安的目光只轻轻地从三个人身上扫过,并不放在心里,这几人打的就是趁她昏迷钻空子的主意,她一醒,光是把人带出去,都要废很大力气。
“走。”黎声咬牙,果真退却,她没办法在随安手里讨到好。
门被拉开,三人堪称落荒而逃。
鼻尖轻微动了动,她的目光最终落到欢喜垂在身侧的手上,鲜红几乎刺破她的眼眸。
随安神情蓦地紧张,她眉头紧皱,想去看欢喜的手。
倏地,她被欢喜紧紧搂住。
泪水湿热,在她的颈间。
等医生过来时,欢喜的情绪才稳定些,她坐在病床上,看着随安半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泪掉个不停。
药水刺激,她瑟缩了一下。
“很疼?”随安抬眸,心疼得很。
欢喜微怔,缓慢地摇摇头。
“不疼。”
她说着,愣住,场景分外熟悉,似乎有人也问过自己疼不疼。
刻意遗忘的记忆翻涌着。
第52章 “好。”随安将欢喜的手包在手心,她柔声应答。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像是被毒蜂蛰了一口。
护士皱着眉,利索地拔掉针管,指腹重新按压,寻找血管。
“她太瘦了,最近多补充些营养。”
“谢谢,我知道了。”
这年,欢喜五岁,她的胳膊上针孔密布。
“宝宝,忍一忍,一会,妈妈带宝宝去吃好吃的。”
小姑娘的眼睛因为害怕下意识地眯起来,出于本能地想抽走胳膊,可听到妈妈的声音颤抖着,她抬眸,努力勾起唇角。
“妈妈别难过,小喜不疼。”
欢语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听到这话,她仰头,压住掉下来的眼泪。
“乖宝宝。”她哽咽着,轻柔地抚摸欢喜的额头,“妈妈的小喜是最勇敢的宝宝。”
听到夸赞,欢喜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开,她点点头,声音糯糯的。
“我最勇敢了。”
护士抽完血,听到这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宝宝按住棉签,妈妈说可以了再松开。”她看向欢语,眼神示意。
“医药费”
寂静的医院长廊,欢语跟着护士走到拐角。
“我会尽快交上的。”欢语慌张地开口,手指攥紧衣角。
“林医生说,小喜年纪小,尽早治疗,治愈率可达90%以上,等长大了,和常人无异。”
“可你的经济状态,能支撑她治完一整个疗程吗?”
欢语沉默,唇咬得发白。
“小喜是个乖孩子,医院也在为她进行募捐。”护士轻轻拍了下欢语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申请表。
“这是随氏面向社会进行心脏配型征集,或许你可以去试试,如果能匹配上,即使没有你的陪伴。”护士顿了下,这话很残忍,“但至少欢喜这一生——”
欢语抬眸,她没有走很远,余光时刻注意着在长廊上临时床位乖巧坐着的小姑娘,见妈妈看自己,还抬手,画了个爱心。
“能够无忧无虑。”
她的手用力攥紧,掐紧手心,却不敢将代表着希望的纸张弄皱半分。
欢语填了那张申请表,第二天她们就被带到了一处环境优美的疗养院,住上了单人病房。
欢喜很喜欢新环境,这里有漂亮的花园。但难过的是,妈妈陪她的时间变少了,她住在一楼,时常趁着护工不注意,从窗户偷偷溜出去。
那天,她用力踮起脚,胳膊趴在窗沿上。
下一秒,她仰天摔了一跤,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冒出个脑袋,偷偷看着屋内的人。
好,好漂亮。
十五岁的年纪,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欢喜很羡慕地看着她的长发。
少女皮肤很白,坐的端正,专心致志地看书,睫毛像是羽毛扇,又黑又密。
欢喜的脚尖踮着,小腿肚子发酸,她站不住了,又摔一跤。
屋内的人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可并未理会,神情淡漠地继续看书了。
“妈妈!”
“小喜,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欢语无奈地叹了口气,佯装生气,她双手高高环抱着,躲开欢喜的拥抱。
“我,我去找你。”欢喜抬手,她咬唇,委屈得很,大大的眼睛泛着水光。
“妈妈,小喜找不到你,很害怕。”毕竟是陌生的环境,小孩还是怕生。
欢语瞬间被女儿打败了,她把欢喜抱起来,小姑娘立刻环抱住她的脖颈。
“对不起宝宝,妈妈最近有些忙。”她轻柔地拍欢喜的背,却摸到一手泥土。
“你摔跤了吗?”欢语慌张地察看,欢喜摇摇头,又扑到妈妈的怀里,软声嘟囔着:“不疼。”
“妈妈。”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像猫一样,“我今天遇到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大姐姐。”
“我想和她做朋友。”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欢语微怔,低笑一声,她拍干净欢喜身上的尘土。
“你可以送她礼物。”
“礼物?什么是礼物?”欢喜疑惑地问。
“就是你很喜欢,觉得很珍贵的东西。”
第二天,窗沿上多了一束小花,淡白色的雏菊用草扎起,带着清新的泥土味。
欢喜等到傍晚,那束小花没有被主人收回去。
她并不喜欢。
第三天,欢喜去的时候,雏菊的花瓣因缺水变得干巴,叶子蜷缩着。她抬手,将一路小心翼翼捧着的一碟雪花酥推上去。
她很喜欢甜食,这是妈妈做的,她的最爱。
本来有六块,可路上她闻到那香味,实在没忍住,偷吃了一块。
她坐在窗沿下的草坪上,静静地等,因为生病,她没有朋友,习惯了孤独。
等到夕阳染红天际,她的肚子也饿了,还是没有动静。
她踮起脚,偷偷地看向屋子里,大姐姐还在看书。
她的视线落在那碟糕点上,鼻子耸动了下,很香。
“你好。”她忍不住开口,“我叫欢喜。”
“欢乐的欢,喜欢的喜。”
“这是我妈妈做的,很好吃。”
“送给你。”
“滚开。”欢喜第一次听到大姐姐说话,凶巴巴的。
屋里的人头都没抬,冷声开口。
欢喜眨巴眨巴眼睛,瞬间红了眼眶。
那天晚上,她趴在欢语的怀里哭得很伤心。
但第三天,她又准时出现在窗前,花园里的月季开了,很漂亮,她想送给大姐姐看。
她不敢再和屋里的人搭话,就坐在窗台下,时而冒出个脑袋,偷偷看几眼正在看书的人。
第四天,她带了新的甜品,还是没有被收下。
第五天,指针滑到下午一点,看书的人神色平静,却烦躁地连翻两页,她的视线偶尔从窗台前飘过。
嫣红的月季花瓣焦了边,因氧化发黑,如夜色渐浓。
“小安,吃饭了。”
随安看着放在桌上的食物,半分胃口都没有,可对上母亲的眼睛,低头,机械性地进食。
“慢点吃。”随与温柔地笑了笑,她站起身,注意到窗台上摆放的东西。
“小安,这些是?”
随安动作一滞,她咽下汤,低声道:“没用的东西。”
“那我一会让阿姨来清扫掉。”随与轻微挑眉,看到自家小孩的手把勺子攥得很紧。
“母亲。”随安下意识开口,她垂眸躲避随与的眼神,“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
“好吧,那——”随与轻哼一声,“你自己收拾。”
随安点点头,迅速喝完汤。
“我吃饱了。”
“听说,那小姑娘得的是白血病,不过早期治疗结果很好,就是过程难受,化疗,骨穿挺疼的。”
随安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是她缓解情绪的表现。
“要是你心脏配型——好好,我不说了。”随与无奈地叹口气,她走过去,把随安抱在怀里,她半弯着腰,脸凑近些。
“早点休息,不要熬夜。”随安点点头,抿唇,躲开母亲的视线。
可僵持了一会,她抬头,在随与的脸颊上极快极轻地亲了一下。
“乖宝宝。”随与笑起来,亲了亲随安的额头,“晚安。”
第六天,窗台上又出现一串漂亮的鲜花编绳。
欢喜习惯性地递上东西,踮起脚,她的眼里满是疑惑,书桌前没有人,大姐姐并没有在看书。
她有些着急,用力地踮起脚,想往上爬。
可下一秒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她的动作顿住。
随安站在窗边的阴影里,低头看着她。
“嘶——”欢喜倒抽一口气,她坐在地上,呆愣着。
随安眉头轻蹙。
“对不起。”欢喜立刻道歉,她慌张地站起身,小手擦破皮,“我,我找不到你。”
随安没有应声,她转身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水,放在窗台上。
欢喜怔了几秒,眉眼弯弯。
“我没事,不疼的。”
她的视线追随着随安,看着人又坐回到书桌前,将那串花放在了上面,才翻开书。
过一会,欢喜坐到草坪上,紧握着那瓶药水傻笑。
她是我的朋友了。
欢喜想。
月季由盛转衰,欢喜每天都准时出现在窗台下,她会带来一些东西,大姐姐只挑喜欢的。
大姐姐不吃她带来的食物,但会给欢喜好吃的。
大姐姐喜欢花编织的手串,喜欢树叶吹奏的曲子,像童话里困于城堡的公主。
大姐姐不喜欢说话,常常是欢喜一个人说着。
那天,花落了。
风大得很,吹起散落的花瓣,欢喜觉得那像是月季花仙子的谢幕舞。
“真的很漂亮呢。”
“你想去看看吗?”欢喜双手捂住帽子,笑眼弯弯。
“不看。”随安站在窗边,她看到欢喜宽大的衣袖滑落到手肘,手臂上的针眼露出来,唇角绷紧。
欢喜咬唇,最近她试图让随安从屋子里出来。
“好吧。”她失落地应声。
“不疼吗?”
欢喜怔了一瞬,刚要回答,帽子飞出去,露出光滑的脑袋,只长了层短短的绒毛。
她慌张地去追,没注意脚下,摔在地上。
随安单手按住窗台,从屋里跳出来,她大跨步跑了几步,截住了帽子,她转身走到欢喜的面前,递过去。
她看着欢喜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把带着假发的帽子戴回到头上,又低声重复。
“不疼吗?”
“不疼的。”欢喜猛地摇摇头,“只是摔了一跤,站起来,就好了。”
“妈妈说,我是最勇敢的小孩!”
“我不怕疼。”
随安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干净清澈。
她想说自己问的不是这个,可又清楚地知道欢喜的回答。
随安一直厌恶有生机有活力的人,她总能从那些开心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悲哀,被病痛缠身,死气沉沉。
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高兴的。
人生了然无趣,只是躯壳行走在世上。
“姐姐,我们去湖边看月季吧。”欢喜小心翼翼地拉住随安的指尖。
可这一次,她看着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好。”随安将欢喜的手包在手心,她柔声应答。
第53章 或许,这算得上一种情深不寿。
晚风喧嚣,猝不及防落了雨。
随安抱着欢喜,把她从窗户送进去。
“姐姐,快进来。”
她刚想转身,手腕被抱住。
随安想拒绝,可小姑娘急得很,见她站着不动,急切地去拉她的胳膊。
“你往后退。”
欢喜很听话地往后让,随安单手撑在窗台上,利落地翻进来。
她眼睛瞪大,慌忙凑近:“姐姐,你好厉害。”
自己爬这么高的窗户可难了,费半天力气,上回半挂在窗台上,还是随安把她抱进去的。
欢喜热切的目光让随安有些紧张,她的视线在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她从衣柜里拿出毛巾,丢到欢喜的头上。
“擦擦。”
欢喜眼前一黑,小手扒拉半天,帽子掉在地上。
她捧着那条毛巾,走到随安面前,仰着头:“姐姐,你擦,我不用。”
她被随安抱在怀里,外套包着,都没怎么沾到雨。
随安摇摇头,她不习惯用别人的东西。
“我回去了,你一个人行吗?”她伸手轻轻擦过欢喜的脑袋,新长的头发很硬,手心发痒*。
欢喜用力地点点头,跟着随安走到门口。
“姐姐,明天见。”
随安怔了一瞬,唇下意识地扬起。
“明天见。”
穿过长廊,随安绕回自己的房间,门半开着。
“妈妈?”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随与,母亲只会在周末的时候来看她几次,随与工作很忙。
“小安。”随与听到声音转过身,快步迎了上来,她握住随安的手,眼眶微红。
“配型成功了。”她的声音在抖,攥住随安的手指泛白。
随安僵住,被随与抱进怀里。
“妈妈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明天就做手术。”
“宝宝,你会好好的活下去。”
母亲温热的怀抱里,随安的泪蓦地掉下来,生的希望摆在了她的面前。
“真的?”她轻声问,还有些难以置信。
“就是最近和你玩的很好的那个小孩子的妈妈。”
随安呼吸一滞,她的眼珠机械性地动了动。
“谁?”
声音轻到情绪激动的随与没有听清,她笑着开口:“你不是正好喜欢那个小孩,到时候我们把她领回家给你做个伴。”
随与的手摸到一片潮湿,她退开些。
“小安,你淋雨了吗?头发都湿”
轰隆隆!
屋外闪电亮如白昼,雨声急急,雷声轰鸣。
随安几乎听不清母亲的话。
“宝宝?”
随与摸了摸随安的额头,眼里有些疑惑。
随安垂眸,手指收紧,她点点头,走进浴室。
洗手台的镜子里,她看着自己,眼前却浮现出欢喜的模样。
她搭在洗手台上的手在抖,要这样吗?
用那个小孩母亲的命换自己的。
沉默地站了一会,她打开淋浴。
热水洗掉身上黏腻的潮湿,水蒸气浸入她的口鼻,压得她有些窒息。
随安洗完澡,拉开浴室门。
“妈妈。”
随与把衣服拿过来,她的眼睛有些肿,显然哭过。
“怎么了宝宝?一会我们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母亲,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絮絮叨叨的,“她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公司那边压力太大了,老见不到人。”
随安的话又咽进了肚子里,她是个怯懦的人,她想活。
雨水拍打着车窗,轿车缓慢地驶进别墅。
“苏苏。”
随安跟在母亲身后,看着随与急切地上楼,她站在楼梯口,迟缓地往上走。
“小随回来啦,吃饭了吗?”随安停下脚步,回过头。
“婆婆。”她摇摇头。
女人正要开口,楼上传来脚步声。
“李姨,苏落呢?”随与小跑着下楼。
“苏总昨晚上就没有回来,也许在公司”
她话语一滞,随与的脸色很不好。
随与皱着眉,拨通电话,无人接听。
一连打了好几个,随与的指尖泛白,她咬着唇,呼吸变得急促,眼眶微红,暗藏着神经质的疯狂。
“妈妈,别激动。”随安察觉到不对劲,轻拍随与的背,“母亲可能在开会。”
“她今天没有会。”随与的语气很冷,万分肯定。
滴滴。
伴随着信息提示音,手机屏幕亮起。
随与瞳孔剧烈收缩,她的手指颤抖着。
滴!滴!滴!滴!滴!
一张张照片飞速地传过来,从她的眼前划过。
随与呼吸一滞,猛地捂住胸口。
啪!
手机掉落到地上,她看到爱人出轨的铁证。
“妈妈!”
随安惊慌地接住随与,她把人横抱着,往外面走。
“婆婆,把车叫进来。”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随安站在外面,到底是十五岁的孩子,她无措极了。
她开始给苏落打电话,但一直没有接通,迟钝地回想起随与的手机,她派人回去拿。
随与的手机密码是苏落的生日,她很轻易地打开。
屏幕碎开口子,绿条线横在上面,难以遮掩掉床榻之上纠缠的**。
“呕——咳咳!”
随安弯着腰,泛起一股恶心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的神仙眷侣,以为的情深不寿,也会存在背叛。
“小安!”
脚步声急切,苏落姗姗来迟,她被随安眼里的恨意钉在原地。
视线落到手机屏幕上,她倏地看向手术室。
“你妈妈,她看到了?”她眼里满是惊惧,声线在抖。
“恶心。”随安怒骂出声,她把手机丢出去,砸到了苏落。
苏落的额头顷刻流出血来,她抬手抚上,鲜血侵染她的指尖。
随安呼吸一滞,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她的手在颤抖,撇过头,不再看。
苏落沉默地站了一会,转身走了。
空寂的手术室外,随安的心疼痛万分,她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绝望地等待着。
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令人作呕。
春城罕见的下了一场大雨,大雨滂沱,空气都变得潮湿。
雷声经久不衰,风声大作。
欢喜缩在被窝里,只冒出鼻子呼吸。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她有点害怕了,风呜哇呜哇的像妖怪的叫声。
啪嗒。
门被打开。
欢喜小心翼翼地偷看,紧接着猛地掀开被子,扑进欢语的怀里。
“妈妈!”
欢语沉默地搂住她,眼里倏地蓄满泪花。
“随氏说了参加配型的人都有丰厚的报酬,那么多人都拿到钱了。”
“你去试试,不一定会那么巧,就让你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
欢语的泪掉下来,命运弄人。
她用力地抱着欢喜,几乎想把女儿重新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妈妈,小喜痛。”
欢喜声音软软的。
她的肩头湿了,她察觉到妈妈的情绪,搂住欢语,轻拍妈妈的背。
“妈妈,不哭。”
欢语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哭声凄婉,压过屋外的喧嚣的风。
这夜,无一人安眠。
欢喜再见到随安已经是九天后。
“姐姐!”
欢喜听到门被敲响,她小跑过去,拉开门,眉眼瞬间弯起。
“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随安沉默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屋里的人。
“小喜,你到房间里等着,妈妈有事和大姐姐说。”欢语想笑一笑,可唇都抬不起来,她把欢喜推到房间里,关上门。
“求您,能不能再多给——”
随安沉默地将手提箱递到欢语面前,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走吧。”
“不要去随氏名下的医院,她的疗程进入最后阶段,这些钱足够治好她。”
欢语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随安推开门。
“过来。”随安看着欢喜,低声开口。
欢喜乖巧地跑过去,她看到随安哭了:“姐姐,你怎么——”
随安把欢喜抱在怀里,她哭泣都是安静的,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泪水翻涌。
疼。
太疼了。
失去妈妈的滋味,就像是活生生把她的心脏剜出来。
“姐姐,不哭不哭,有人欺负你吗?”欢喜慌张地去擦随安的眼泪,忙声安慰,急得眼睛也红了一圈。
随安摇摇头,看着小姑娘。
“你能教教我,怎么才能不怕疼吗?”
欢喜怔了一瞬,瞪大眼睛,她看着随安,软声开口:“姐姐受伤了吗?哪里疼,小喜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随安艰难地勾起唇角,她拍拍欢喜的脑袋,站起身。
她的人生本就是定时炸弹,提心吊胆,随时会进入倒计时。
正因为知道有多痛,才不想让这个孩子也经历那样的痛苦。
这世上没人不怕疼。
时隔多年,随安看着欢喜,她的手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涌出,唇都因失血发白。
她知道,欢喜是怕疼的,化疗和穿刺的疼,让身体出于本能地封闭了幼时那段痛苦的记忆。
“不疼。”欢喜的回答始终如一,一直是那个勇敢的小姑娘。
她想得很简单,她不能让随安被黎声带走,哪怕受伤。
“真的?”
随安笑了笑,抚摸欢喜的头发,很长了,几乎坠到半腰。
“好吧,有一点点。”欢喜思绪繁杂,还想着黎声的话。
温热的呼吸吹到指尖,她怔住。
“有个小朋友跟我说,吹吹就不疼了。”
随安在绷带上落下一吻,她抬眸,柔声道:“宝宝,别担心。”
“我会处理好一切。”她察觉到欢喜的情绪,猜到黎声定是说了些什么。
欢喜的声线在抖,她咬着唇。
“你怎么处理?”
“你都要死了,你呜”欢喜哽咽着,泪水掉落,说不出话。
随安轻柔地擦去她的泪水,眉眼一弯。
“宝宝,我问过医生,先安装人工心脏,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呢。”
“没什么的,我们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就够了。”
“不,不够。”欢喜哭得几乎站不住,她一直摇头,哽咽着。
随安无奈地叹口气,把欢喜抱进怀里。
她能感受到爱人的心跳。
心脏停跳的那瞬间,我们依旧没有分开。
或许,这算得上一种情深不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