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雪季, 霍凌与颜祺都在村子与镇上两点一线中忙碌。
虽说铺子里有看顾孩子的地方,但实际上将孩子带去的时候并不多,外面天寒, 孩子太小, 哪怕出了屋子就能坐车, 车上挂了厚实棉帘,摆了暖炉, 依旧怕他吹风受冻。
小孩子生病比大人生病更麻烦,也更要命。
大多数时候,都是叶素萍在家守着,用她的话说, 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带, 没什么费劲的。
她奶水足,小七哥儿时不时还能蹭两口奶喝, 他不挑嘴, 怎么样都吃得香。
期间霍凌带着赵寅生和赵辰生上山三次,除了雪天里常见的几样山货,还有不少靠打猎得来的收获。
与往年不同, 今年霍凌多了两个徒弟当帮手,一岁多的黑豆儿去年此时还是半大小狗,如今亦能独当一面了。
三人三狗又是下套又是挖坑, 还不忘提着弹弓在山中游走,想法子射獾子和貂鼠。
貂鼠灵活, 体型又小,不像野兔和榛鸡那般容易进套,很难打中, 去年霍凌就曾打算攒几张貂鼠皮给颜祺,结果没能成,只攒下了几张兔皮和獾子皮。
等来年天冷时,林哥儿和小七哥儿就都能满地跑了,肯定也得新做皮袄子,现在有的多半不够用。
因此霍凌想好,若打到这几样就不卖了,倘若没打到,只有羊皮、狍鹿皮,就拿去换钱。
三次进山,次次都未空手而归,一共得了五只青羊、三只狍子、一头马鹿、六只獾子。
野兔和榛鸡就更多了,每回都有个十几只,这还不算三只狗围追堵截捉到后分着吃掉的。
貂鼠也有,只是最少,仅两只,都是紫貂。
用颜祺的话讲,他是舍不得用的,在他眼里毛皮都一样保暖,不过是貂皮摸着最软和。
按理说给孩子用是最好的,可小孩子长得快,无论做成个什么,用不得多久就穿不上了,遂暂时收进了箱子里,看看今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再不济,真到用钱时,直接换钱也成,在关外,毛皮其实是能当银子用的,是绝对的硬通货。
除却这两张不卖的貂鼠皮,剩下的猎物里,霍凌还留了半扇羊肉、一条鹿腿、两张獾子皮,兔子和榛鸡各五只,又让赵家兄弟带回去一张羊皮和一条羊腿,兔子和榛鸡各一双。
兄弟俩用羊皮做了两双靴,方便进山穿,余下的料子给老爹做了条护腰,给老娘制了一小张在炕上做针线时盖腿的毯子,过了个不缺肉吃的暖和年。
林长岁也拿着钱找到霍凌,买走一张羊皮和一张獾子皮,赶在年前将其变成了一家人身上保暖的衣裳鞋帽。
霍家早不缺皮子,霍凌将毛皮和肉尽数卖掉,得了十九两有余,再加山货和卖馅饼,他和颜祺手里的存银一下子增到了近七十两。
霍凌咂摸出兼做猎户的好处,不上山的日子里,他和赵寅生与赵辰生用院子里的靶子练习弹弓,琢磨陷阱和绳套上的机关。
这些东西是旁人安身立命的本事,去问别的老道猎户,没人会告诉你,他只能靠自己摸索精进,好在就算蹩脚一些也无妨,够用就行,若能猎到东西便是意外之喜,猎不到,总还有其它保底的进账。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钱匣子里成贯的铜钱一点点地增多,路边经冬的积雪开始出现融化迹象时,霍小七也从一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不点,长成了会满炕乱爬,吐着口水泡泡学叫“爹爹”的大胖娃娃,比他大几个月的霍林更是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
土炕上,霍凌拿着一个布缝的小狗,在面前来回挪动,引着小哥儿往自己这边爬,还时不时“汪汪”叫两声。
霍小七原本坐在颜祺怀里啃手指,见那边有东西在动,他咧嘴笑开,伸手就往前扑。
一下子脸朝下摔到被子上也不哭,直直奔着小狗所在的方向去,成功碰到小狗后,他一下子把狗抱住,压在身下,张嘴去咬布狗的尾巴。
小孩子六个月上下的时候就开始冒小牙了,那之后越来越喜欢咬东西,凡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口水印子,隔不了多久就要洗一洗。
所有玩具里,颜祺给他做的两只小狗是他最喜欢的,晚上都要抱着睡,拿走便立刻不乐意。
不单是狗玩具,真的狗他也喜欢。
每次哭得厉害,不好哄的时候,只需让家里的狗子过来贡献一个后背,小脚丫往狗毛里一踩,顿时停了哭声,甚至破涕为笑。
林哥儿因为已经会走路了,现下常能看见霍峰扶着他在院子里踉踉跄跄地追狗,追到后狗乖乖躺下亮出肚皮让他摸。
不过会这么干的只有黑豆儿和馒头,大个儿和黄芽儿是做不出这副撒娇模样的。
再想及霍英小的时候,家里已经有大个儿了,她也是跟着大个儿一起长大的。
可以说别看家里狗多,有事时它们也是真能派上用场,从看家护院到赶山打猎,再到看孩子逗孩子,说是狗,实则也和家里人没什么两样。
霍凌和颜祺都打趣,说小七哥儿应该叫大个儿和黄芽儿一声狗叔,黑豆儿和馒头矮一辈,该叫狗兄。
——
雪化后,大河破冰,奔流而下。
田间道旁与山中林下,尽是草木葳蕤,暖风拂过,满眼绿意葱茏。
大集上再买不到冻梨和冰糖葫芦,取而代之的是土里钻出的第一茬野菜青苗。
家家户户忙着下地翻土,种菜种粮。
霍峰和叶素萍往年都是外出□□雏,今年改做自己育春雏,一批五十个蛋,有四十二只破壳,七日过后,活了四十只。
这四十只里有十只公鸡,要是当肉鸡,养到三个月就能卖。
家里鸡窝中还有霍凌和颜祺当初买的五只母鸡,现下仍勤勤恳恳下着蛋。
他们做馅饼用的鸡蛋不从这里面出,故而五只鸡下的蛋足够吃,暂时没有再添。
要是想添,不如等盖了新屋,有了新院子再说,现在地方已是肉眼可见地不够用。
因手里的银钱足够,小两口决定今年就将这事提上日程,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另一桩大事需先办妥。
……
泛暑热的七月,大名霍远山的霍小七满周岁,在抓周礼上抓到了一把小算盘,以及一只鹿骨哨。
鹿骨哨并非是霍凌旧日里用的,而是他专门新制的,骨色纯白不见杂质,还串了漂亮的红绳。
想着将来带孩子进山时教他如何用,没想到放在抓周的东西里,还真被抓到了手。
霍凌喜不自胜,一把抱起小七哥儿,“不愧是我亲生的。”
霍小七不知他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被抱起来举高高好玩得很,被放下来后,他扯着霍凌的袖子,耍赖还要再玩一次。
霍凌宠孩子宠得没边,力气也多到没地方用,到后来小哥儿高兴过头,笑到开始咳嗽,他才赶紧把孩子放下顺背,还因此被舅舅和舅伯训了两句。
不过到底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养孩子不是件容易事,能养到周岁上,还活蹦乱跳无病无灾的,便很是值得庆贺。
张罗罢孩子周岁的生辰酒,隔日霍凌和颜祺进城时,特地去寻了常年在镇上摆摊的风水先生。
得知他们打算在白龙山给颜祺去世的爹娘立衣冠冢,对方特地翻了黄历,道是要避开七月半,在七月下旬择一天。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阴阳动荡,宜祭祀,不宜破土安葬。”
又问他们打算找谁挖坟,有人专干这行当,若是用他们,风水先生可代为介绍,但村户人家,大都是找些村里的汉子搭把手,不会多余花这份钱。
霍凌和颜祺也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他们又不是什么富裕门户,犯不着专门请人。
村里的坟包连墓碑都不会设,全靠子孙按着方位记忆,等过了两代人,记不住了也无妨,横竖一片都是自家祖坟,挨个祭过去总归没错。
风水先生便不再多言,只指点他们该准备些什么,又约定了日子,去村里点吉穴。
七月廿三,宜行丧、安葬。
早晨天刚亮,霍凌和霍峰带着村里相熟的汉子们进山,在距离霍家祖坟不远的一处位置,破土挖坟坑。
因是衣冠冢,不需要和寻常坟坑那样深,七八个人用了一半时辰就干得差不多。
风水先生选定的时辰快到时,霍凌下山,他回家换一身衣服,陪着颜祺一起,手捧木匣送去下葬。
木匣中放着那件颜祺从关内一路穿到关外,由他爹的旧衣改成,再由她娘亲手缝制的衣裳,另外还有装在布包里的故乡土,以及一卷从寺里请来的开光经文。
霍凌和颜祺不懂这个,只听风水先生说,这是送人往生极乐的,必须要有。
总之至此为止,能做的都做了。
木匣入坟,封土回填。
土坑变为平地,随即起为坟包。
颜祺连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时已经泣不成声。
霍凌无声地扶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等小哥儿哭过一场,他拉着霍凌,两人再度拜下。
想说许多,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
走之前,他捧出一小包种子,围着坟包撒了一圈。
这是从菜种里分出的一些花种,不知在此处能不能发芽,也不知长出来后是什么模样,但想来无论是什么,爹娘应当都会喜欢。
颜祺擦干眼泪下了山,快到家时,见肖明明抱着小七哥儿在路旁等着自己,大个儿陪坐在一旁,看见他们走近,站起来摇尾巴。
小七哥儿愈发焦急地扭来扭去,看样子是想下来自己走。
霍凌连忙往前赶了两步,接过孩子,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臂弯中。
孩子离了手,肖明明松口气道:“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无论如何都在屋里坐不住了,一直要出来找人,你俩回来的正是时候。”
霍凌道过谢,他捏了捏哥儿的小手,颜祺面上泪痕初干,却也露出欣慰的笑。
肖明明见此也扬起唇角,没出声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颜祺这会儿明显还伤心着,还是留给最亲近的人安慰更好。
“小七,你去亲亲小爹。”
霍凌同样这么想。
他轻轻俯身,扶着小哥儿往前倾,而小七哥儿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咯咯笑着迎上去,在颜祺的侧脸上贴了贴。
片刻后,颜祺松开抱孩子的手,再次用手背蹭了下眼角。
记挂心头两年有余的心事,在这一刻彻底释怀。
坟冢隐于青山,人却还要往前看。
霍凌抬了抬胳膊,好让孩子坐得更稳,一只手垂在一旁,与颜祺十指相扣。
他们一道往家的方向走。
这一段路,颜祺走了上千里,霍凌等了许多年。
好在缘分使然,终有相逢。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