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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鸳鸯谱宋卿可曾婚配?

    暖阁里,庞文远和同僚谈论诗词歌赋,不远处还有不少世家公子玩投壶。尽管放着几个炭盆,四周围着厚厚的帘子,可终归有些冷。

    宋昭拢了拢狐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目光透过窗子,看到梅园中几家闺秀朝暖阁张望的身影。

    突然众人哄笑声起,原来是镇远侯世子输了,红着脸出了暖阁,要与第一个碰面的小姐搭话,众人呼啦啦跟着挤在窗边起哄。

    宋昭躲闪不及,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倒退两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站稳。

    “多谢,”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躲开那只大手,一抬眼,却发现是赫连信,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想什么呢?可是身体不适?”

    赫连信上前一步,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

    “怎么这般凉?忘带手炉了吗?”

    “无妨。”

    宋昭急忙将手掩在狐裘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大人,道自己不冷,便打算搪塞过去。

    庞文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丢下同僚,走来与赫连信寒暄。

    “那日多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下河救人。”庞文远道。

    庞文远想法很简单,赫连信初入京都就得陛下赏识,别看他如今是小小的皇城司指挥使,却都是陛下的亲信,且他叔父是钦天监的监正,又深得陛下信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赫连信躬身一礼:“庞兄不必客气,称呼在下子诚即可,我与少虞有旧,救人理所当然。”

    庞文远颔首,叹息一声:“是啊,若非变故,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表兄!”

    宋昭忽然出声打断了庞文远,眼底神色莫名。

    庞文远只当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想起了失踪了的胞姐,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子诚啊,不若你陪少虞到梅园走走,开宴还有半个时辰。”

    梅园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各自拿着梅枝小声交谈着。

    宋昭跟着赫连信,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梅林深处走去。

    “还冷吗?”赫连信低头问她,随手将挡在他们前面的梅枝拨开,“盛京比南州冷,你还适应吗?”

    宋昭摇了摇头,人在梅园下走了一圈,身上也暖和了些,答道:“还好。”

    赫连信道:“听说今日陛下也来了梅园,不知会不会同我们一起赏梅。”

    宋昭耳朵一动,若能见到陛下,那父亲的事,是不是就可以问一问了。

    “阿宴,原来你在这儿!”

    袁子昂踩着积雪绕过横着梅枝的小径,笑着朝他们走来,身前是五皇子,还有三五个世家子弟。

    “微臣见过淮王殿下。”

    “平身吧,”淮王抬了抬手,笑意温润,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道:“几日不见少虞,怎的又瘦了?”

    她低声道:“劳殿下挂念,不过是近来着了风寒,无甚大碍。”

    淮王眉头微蹙:“天寒地冻,你身子骨本就单薄,还落了水,是该好好养养。今日我新得了一株天山雪莲,明日给卿送去。”

    宋昭因落水一事联合庞府参倒了陈六的父亲,连带着淮王也被陛下申饬禁足,淮王现在竟对她毫无芥蒂?

    宋昭心思急转,声音清冷而克制:“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受。雪莲珍贵,臣不过小恙,调养几日便好。”

    淮王眸色一沉,却仍不退让:“本王赏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的道理。你若不用,便扔了罢。”他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钉,“还是说……宋大人连本王这点心意,也要推拒?”

    宋昭抬眸,对上淮王深邃的目光,终是垂首行礼:“臣……谢过殿下。”

    袁子昂从旁道:“阿宴落水,都是陈六仗着殿下横行所致。殿下心里过意不去,阿宴你就安心收着吧,天山雪莲也不是多么名贵,听说宫中有一株九叶灵芝草,那才珍贵。”

    宋昭蓦地望向袁子昂,宫中有九叶灵芝草?

    袁子昂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赫连信,“不是吗?赫连大人,我记得是你进献给陛下的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赫连信。

    他从容不迫道:“回殿下,是有一株灵草。前几日臣追踪流寇到灵山脚下,偶然在山崖下所得。”

    淮王身边一人讥诮道:“你如何识得灵草的?还特意挖回来进献给陛下?”

    人群中发出几声轻笑,大抵是不耻他这种谄媚的举动。

    赫连信却不以为然:“诸位有所不知,子诚年少时曾随叔父在外游历,不幸被毒蛇咬伤。叔父寻得一株形似灵芝的药草,却有九叶。”

    “情急之下,喂子诚服下此药,才得以脱险。事后方知此草乃是九叶灵芝草,是解毒圣药。”

    众所周知,赫连信的叔父钦天监监正,进宫前曾经四处游历,偶然与梁帝在宫外结识,凭借观星的本事和稀奇的经历,打动了梁帝,后召去了钦天监。

    众人对赫连信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赫连信则暗暗留意宋昭的神情。

    通过种种迹象,赫连信基本确定,那日在南州打探茶苑的就是太子萧钺,中了他的半月散还能活着的,只能是服用了九叶灵芝草。

    他猜测宋昭是因此

    与太子纠缠不清,遂准备一株九叶灵芝草进献梁帝,然后试探宋昭,一举两得。

    宋昭看似面不改色,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拢袖而立,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蜷紧,又缓缓松开,像是要将那抹不该有的动摇碾碎在掌心。雪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散得悄无声息。

    赫连信的目光落在她藏于袖口的那截手腕上,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隐约可见,似一根易折的冰枝。

    ……

    夜幕降临,宴席设在疏梅殿,殿内灯火煌煌,金兽吐香,丝竹悦耳,歌舞不断。

    贵妃端坐在鎏金鸾座上,鬓边垂落的赤金累丝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钗首衔着的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温润的月白色光晕,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鲜艳夺目。

    左右分席的案几旁,贵女们团扇遮面,带起阵阵暗香,却掩不住席间暗涌的试探目光。

    殿内各家贵女和世子公子竞相献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腾起袅袅白雾,被殿外飘进的寒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陛下并未出现。

    宋昭心中失望,敛衽跪坐在淮王身侧,青玉簪映着苍白的脸色。

    一侧的袁子昂轻笑一声,探过头小声道:“阿宴这般心神不宁,可是在等什么人?”说着朝上首努了努嘴。

    宋昭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发现淮王上首的位置空空如也,太子殿下也没来?

    她从梅园进殿,一直想着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竟没发现萧钺不在,他是走了,还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

    宋昭横了袁子昂一眼,盯着献舞的贵女,揶揄道:“袁兄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待会别忘了指给少虞看。”

    袁子昂的脸腾地红了,连连否认道:“我哪有看上的姑娘,今日是为几位皇子公主,也不知会不会有太子妃。”

    宋昭倏地沉默下来。

    丝竹声暂歇,献舞的贵女得了贵妃赏赐退下歇息。

    殿内倏然一静,只余金兽炉中梅香袅袅。贵妃身侧的总管太监上前半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

    “哪位是忠勇侯世子?”

    席间低语骤停,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宋昭指尖一颤,青玉酒盏在案上轻轻一晃,溅出半滴残酒。她迅速整衣而起,行至殿中-央。

    “微臣宋晏,参见贵妃娘娘。”她俯身跪拜,额头触地时,冰凉的金砖映出她紧绷的下颌,“娘娘千岁金安。”

    鎏金鸾座上传来珠玉相击的轻响。贵妃染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翡翠念珠,忽而轻笑一声:

    “抬起头来。”

    宋昭缓缓抬头,目光却仍低垂,不敢直视贵妃凤颜。殿内烛火在她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光影,勾勒出几分雌雄莫辨的轮廓。

    “宋卿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贵妃含笑问道,嗓音如浸了蜜的刀子,甜而锋利。

    宋昭背脊一僵,还未开口,赫连信已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回娘娘,微臣……”她喉间发紧,正欲寻个借口推脱,贵妃却已轻抚袖摆,笑吟吟截断她的话——

    “本宫瞧着,与柔嘉公主倒是般配。”

    殿内霎时一静。

    柔嘉公主攥着团扇的指节骤然发白,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生母早逝,不过是陛下念及血脉,随手将她丢在贵妃膝下养着。

    贵妃待她虽不苛责,却也从未真正上心。她早知自己的婚事,不过是想借她拉拢朝臣罢了。忠勇侯世子自幼体弱,又长于蛮横乡野,若成了亲,怕是要远离京城了。

    宋昭指尖掐入掌心,正欲跪地请辞,忽听殿外太监尖声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寒风卷着落梅涌入,吹熄了近处几盏宫灯。太子一袭玄金蟒袍踏着一地碎光走进大殿。

    众人纷纷俯身跪拜,他低声道了句平身,目光便直直落在了宋昭身上。

    第52章 你撒谎“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疏梅殿的气氛骤然凝固,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贵妃娘娘端坐在上首的鎏金凤椅上,指尖轻抚着茶盏边缘,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萧钺的目光从宋昭身上移开,抬头对上贵妃含笑的眼眸,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是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宋卿是孤的属官,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钺声音低沉,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威慑力。

    “太子误会本宫了,”郑贵妃红唇微勾,却未起身,“本宫正打算给宋世子赐一门好婚事,世子年岁也不小了,初入盛京,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柔嘉公主也已及笄……”

    “此事万万不可!”太子打断她的话,果断拒绝道。

    郑贵妃笑容微僵:“太子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柔嘉公主配不上世子?”

    萧钺声音微扬:“贵妃娘娘误会了。只是宋世子已有婚约在身,若贸然更改,恐有违信义。”

    宋昭为之一振,悄悄抬眸,正对上太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跳陡然加速。

    婚约?从未听阿爹提起过阿宴也有婚约在身,或是太子的推辞,他并不想让忠勇侯府与五皇子一系产生什么瓜葛?

    殿内渐渐传出窃窃私语声,赫连信捻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五皇子扭头斜睨了一眼袁子昂,袁子昂愣了愣,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在南州从未听说过阿宴有婚约在身,只听说失踪的大小姐与赫连信有!

    袁子昂朝宴尾的赫连信望去,却见他面色森然,眉目冷冽如霜,心莫名跟着一紧,他的气场和侧颜,怎么有几分神似太子?

    待要细看,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向前,朝贵妃和太子行礼道:“微臣赫连信启禀贵妃娘娘,宋世子确有婚约在身。”

    宋昭心头直跳,垂眸不语。太子殿下的眼神却如利箭般,刺向躬身下跪的赫连信。

    郑贵妃轻蔑地看了一眼赫连信,“哦?爱卿如何得知?”

    “臣之祖父与侯府老侯爷有旧,曾经许下过一门婚约,这门婚约便落在了宋世子身上。”赫连信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郑贵妃凤眼微眯,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宋世子,可有此事。”

    宋昭只觉得喉头发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千头万绪只化作唯一的念头……她不能再错失了这次机会。

    打定主意后,她下意识看向太子萧钺,却见对方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端倪。而赫连信则笃定的目光望着她。

    “回贵妃娘娘,”宋昭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微臣确实听父亲提起过……”

    “宋世子!”太子忽然垂眸,双目冷若寒潭,沉声打断了宋昭的话。

    萧钺只觉得心底发寒,他若不打断宋昭,她是不是就要承认了?

    他压着怒火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媒妁之言,可对?”

    “对!”宋昭咬了咬牙。

    殿内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在殿内三人身上流转,俱是伸长了耳朵。

    太子却冷笑一声:“即是媒妁之言,媒人何在?可有信物为证?”

    宋昭眼圈微红,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小便知与赫连信有婚约,只是当年祖父的一句戏言。

    长大后,父亲常年在外,继祖母满心满眼都是赫连家的门第,总想将宋方仪替她嫁了,巴巴揪着这门婚约不放,每每饮宴必要提一句,搅得整个南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她进退失据。

    若没有遇到萧钺,她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可如今……不能毁了她的姻

    缘,再破坏了阿宴的,若阿宴醒来,她如何交代。

    赫连信蹙眉,指尖触到了腰间的玉佩,是上好的和田暖玉,温润如脂,与宋昭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极为神似,是他特意命人仿做的。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启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宋昭眸色一暗,立刻打断了赫连信即将要出口的话。

    宋昭深知太子的脾性,既然道出她身上的婚约,不管是她,还是此刻扮演的世子身份,太子定能为她寻得一个合适的借口,推掉贵妃指的婚事。

    赫连信这时横插一脚,看似顺从太子做实了她的婚约,却害了阿宴。且不管与赫连信的婚约是否能够维系,她都不能让柔嘉公主下嫁于她。

    宋昭端正跪着,又朝贵妃一拜:“微臣愧对贵妃娘娘的厚爱。至于两家约定的婚约之事,祖父当年只道一句戏言,无媒妁之言,无信物所凭,宋晏也未知全貌。”

    “指挥使大人说的婚约,是否该宋某承继,现如今祖父已故,我父亲还在兵部候审,宋某不敢擅断。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萧钺袖中的拳头略松了松,一甩衣袖,走向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郑贵妃敲击扶手的指尖一顿,丹蔻在檀木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一滴未干的血。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她眼底骤然翻涌的冷意。

    “既如此,容后再议吧,”郑贵妃欣赏着自己长长的指甲,不紧不慢道:“本宫只是可惜,还是柔嘉没有那个福分,错过了宋世子这般人才。”

    宋晏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恭敬:“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是宋晏不敢高攀。”

    郑贵妃冲他们摆了摆手,宋昭和赫连信谢恩后各自落座。

    郑贵妃心中不快,目光扫向太子:“难得太子闲暇,今日满院梅色,可有中意的?”

    此话一出,侧旁的闺秀立刻团扇掩面,齐齐看向太子,目光也灼热起来。

    “孤刚到,娘娘可有什么提议?”

    萧钺顺口应下,众人眼前一亮。

    “倒有几支歌舞不错,镇国公府家大小姐的胡炫舞,姜侍郎家三小姐的琵琶都是一绝,”郑贵妃笑道:“太子意下如何?”

    “那便请上来吧,舞得好,弹得好,孤重重有赏。”

    丝竹声再起,笙箫婉转,舞袖翩跹,满殿华彩流转,又是一派盛世升平之景。

    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恍若南柯一梦,转瞬便湮没在这靡靡之音中了。

    袁子昂端着酒杯凑过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宋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机械地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辛辣的滋味令她后背生出一层黏腻,心口也似被人挖了一个洞,连呼吸都是苦涩。

    眼风微扫,正瞥见太子侧影。不知何时,他身侧已围拢数人,其间不乏簪缨世家的闺秀。

    那些个娇娥或执扇半掩,或垂首赧然,眼波流转间俱是倾慕之色,

    或大胆直接,或娇羞可怜,灼灼目光似三月骄阳,掐得出水的柔情更胜御沟新柳,一颦一笑间尽是女儿家掩不住的心事。

    宋昭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如今是宋晏,忠勇侯世子,永远无法以那般的神情对待他。

    随侍一旁的宫人立刻执壶为她斟酒,却见宋昭广袖翻卷间不慎带倒玉盏,酒水霎时浸透锦袍,在宝蓝缎面上洇开一片暗痕。

    “奴婢万死!”那宫人扑通跪地求饶。

    “无碍,”宋昭淡淡摆手,起身掠过跪伏的宫人,径自踏出殿门。

    夜风卷着残酒幽香,透着刺骨的凉意,宋昭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她在梅园外缓了半刻钟,才觉自己心里好受了一些,向宫人寻问更衣的偏殿,便朝一旁的小道而去。

    天边挂着一轮残月,也不知南州现在冷不冷,阿宴和楚楚怎么样了,巫医应该快到盛京了,还有父亲……

    来到偏殿,门口挂着昏黄的宫灯,宋昭左右张望一圈,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走了进去。

    梳洗过后,宋昭刚要准备出去,忽听殿内似女子娇喘一声,紧接着窸窸窣窣床帐翻滚的声音。

    宋昭神色骤变,急忙闪身隐于朱漆廊柱之后。她屏息凝神,连腰侧的玉佩都死死攥住,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里面女子的娇吟声断断续续传来,她只觉面颊烧得厉害,连带着后颈都沁出一层细汗。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直接踏出月洞门去,何苦为躲夜风走了这偏僻回廊。

    忽听得吱呀一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合拢着衣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那人跑得很快瞧不真切。

    殿内的人却丝毫没了动静,宋昭略等了等,见还是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悄悄踮起脚尖,准备从旁边小径溜出去。

    谁知,刚到门口,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入殿内。

    那人一股酒气,反手合上门扇,钳制着她的手,将她抵在了宫墙上。

    “太子?”

    借着廊下的宫灯,宋昭瞧见萧钺眼中的寒芒。

    “怎么是你?”

    萧钺眼底一片猩红,见到是宋昭后明显一愣,双手不自觉松了力道。

    “你……”宋昭启唇,忽又止住了话,她有什么立场质问太子?

    萧钺这时却逼近她问:“你还想嫁给赫连信?”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提起刚刚大殿上赐婚一事。

    宋昭后背抵在冰冷的宫墙上,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凉透了。

    “殿下明鉴,臣刚刚是身不由己……”

    “你撒谎。”

    太子修长的指节抵上了她咽喉,像是要将她的脖颈,狠狠握在掌心一样。

    “你方才在殿上的眼神,分明是想认了这桩婚事。”

    宋昭闭了闭眼:“祖父临终前……的确提过两家婚约之事……”

    “呜……呜……”

    “我不要听!”

    宋昭的呼吸忽然被夺了去,将那半句婚约的话,一并逼回了她肚子里。

    萧钺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吻着她,像是要狠狠地惩罚她一般。

    “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宋昭只觉得嘴唇发麻,太子这话,她只当是一句疯话,并未体会其中的深意。

    第53章 又心软“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冬日的梅园覆着一层薄雪,枝头红梅却愈显精神,点点朱砂似的缀在素白之间。

    佳宁郡主披着狐毛斗篷,踏着积雪踉跄着朝偏殿而来,宫人和贴身伺候的丫鬟远远跟在身后。

    刚刚在大殿之上,她坐在柔嘉公主身侧,将太子进殿后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太子为了避嫌,在人前从不与贵妃争风,这次却出言维护自己的属官,那个男生女相的忠勇侯世子!

    想到这里,佳宁郡主脚步一顿,一阵眩晕袭来,刚刚喝进去的一壶酒,险些呕出来。

    梅园极静,唯有风过时,梅枝轻颤,抖落几粒碎雪,簌簌地坠在她的肩头。

    她恍若未觉,猛然想起那则荒唐的流言——钺哥哥怎么会喜欢男子?定然是有人诬陷!

    当初自己恨不得杀了散播流言的人,却在这一刻的信念轰然倒塌。她并不了解太子,那日她去求他不要嫁人,一向温润如玉的哥哥第一次凶了她,板起脸来,陌生又可怖。

    或许太子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自己将他想得太好了而已。

    宴上,她亲眼见到不少闺秀与太子搭话,而他则来者不拒,还饮了不少的酒,却连一丝眼风都未给她!

    太子风度翩翩与闺秀们说话,可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寻找宋世子的身影,见对方出了大殿,也跟着走了。

    佳宁伸手折断一枝梅花,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太子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稍稍缓了缓,等眩晕过后,复迈步前行。

    刚行几步,就见一红衣女子,穿着夹袄未着披风,从偏殿门前的小径跑了过去,像是后面有什么人追一样,张皇失措,竟没有发现隔着几棵梅树的佳宁等人。

    佳宁只觉得眼前一晃,人便没有踪影,招手问自己的丫鬟,刚刚跑过去的是谁。

    “奴婢瞧着,倒像是钦天监监正的嫡女赫连瑶小姐,她今日穿了一件绯红缎面小袄,绣着应景的梅花。听大殿中的议论,那绣工是顶好的,有人还问赫连小姐是哪家绣坊绣的。”

    “赫连瑶?”佳宁迟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她是不是那个……那个在大殿上说与宋世子有婚约的人?”

    宫人很有眼色地上前回话:“回郡主,是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的堂妹。”

    “原来是她,走,去偏殿瞧瞧!”

    佳宁郡主是追着太子而来的,可是梅园中的小径太多了,她又醉了酒,晕晕沉沉绕了一圈才走到了这里。

    一行人匆匆而去,却不知梅园深处,那个绯衣女子隐在树后,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见佳宁郡主走远,她这才拢了拢衣服,将凌乱的发髻整理好,悠闲地朝疏梅殿走去,远远瞧见赫连信恰巧走了出来。

    “兄长,”绯衣女子紧走几步,满眼都是笑意。

    赫连信冲她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似不满道:“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披件衣服?”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宫人去殿内取赫连瑶的披风。

    赫连瑶收敛笑容,等宫人走远,低头道:“事情已经办成,佳宁郡主此刻已经去了偏殿,只不过……”她犹豫一瞬,方道:“偏殿的郑三公子,怎么处置?房间内放了迷香,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郑修德?”赫连信眉头微凝,“怎么是他?”

    赫连瑶懊悔道:“不知他怎的突然冲了进来,我……我一时情急……”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没……没有!”赫连瑶连连摇头,“我出来时,宋晏就躲在一旁,并未出声,太子是后到的……”

    这时宫人取来了披风,赫连瑶立刻噤声。

    赫连信从宫人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赫连瑶披上,看到她裙摆上绣的红梅沾染了点点泥水,皱了皱眉,低声嘱咐道:“宴席散后,速速回府,不用等我。其他的不用担心,若有人问起……”

    “兄长放心,阿瑶知道怎么说。”赫连瑶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眸中光华流转:“阿瑶回府等着兄长。”

    赫连信垂眸看着交握的手,避开宫人神色如常道:“将此事烂在心里,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偏殿的窗纸被夜风刮得簌簌轻响,殿内幽暗,唯有一盏残灯将熄未熄,在青砖地上投下左右摇摆的残影。

    熏笼里的炭火早已冷透,唯余半截未烬的香,孤零零地支着,像一段枯朽的骨,却仍有一缕残香,混着寒气飘荡在殿中。

    内室的帷幔低垂,锦帐上绣着的红梅在晦暗里失了颜色,只余一片沉沉的影,偶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又无声垂落。

    绣着并蒂莲的衾被凌乱堆叠,暗红缎面泛着潮湿的光泽,似被冷汗浸透。

    忽然,一只素手猛地攥紧帐幔,指节发白,将茜纱绞出深深褶皱。衣料窸窣摩挲间,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吟,像薄刃划破凝滞的夜。

    “……嗯……”

    半幅杏色肚兜从榻边滑落,金线锁边的牡丹堪堪触地。藕荷色罗衫大敞堆在腰间,露出的一段雪肤上浮着细密汗珠,随着男子粗重急促的呼吸,被紧紧箍在身前,前后耸动的腰肢。

    腰间缠枝银熏球早被踢到脚踏下,镂空花纹里漏出的安息香,混着一丝血腥气在帐中沉沉浮浮。

    “哗啦——”

    男子动作加剧,玉枕突然被扫落,砸在青砖上迸裂成两半。

    悬在帐上的鎏金帐钩剧烈摇晃,惊得帐外烛火一跳,将那对相缠的人影投在纱帐上,像折翼的鹤,正在欲海里无声地下坠。

    “阿瑶,嫁给我好不好?”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阿瑶?”女子声音迷离,带着哭腔。

    “哐当——”

    朱漆殿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呼啸而入,霎时扑灭了室内的烛火。

    宫人提着宫灯,骤然掀起帷帐,榻上锦被中露出半张煞白的芙蓉面,佳宁郡主发髻散乱,正抖着手去掩,却将脖颈侧的暧昧红痕露得更分明。

    贵妃金丝缀玉的护甲堪堪搭在门扉上,凤眸微眯,唇边噙着三分笑,她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公子小姐,个个伸长了脖子,朝殿内张望。

    却见到床榻上的两人时,蓦地变了脸色。

    “佳宁?修德?怎么是你们两个?”

    佳宁郡主闻言一怔,抬眸间,烛火正映在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竟是郑国公府的三公子郑修德!她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她声音发颤,扬手便朝他胸口捶去,绣着缠枝纹的锦被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肩颈处斑驳红痕。

    郑修德抬手要握她手腕,却被她发狠挣开,鎏金帐钩经这一撞,“当啷”一声坠地,惊得殿内外的众人倒抽了一口气。

    “郡主且听我……”

    “住口!”她抓起枕边金簪就往他心口扎,泪珠混着额间花钿的金粉滚落,在茜红纱褥上洇出深痕。

    “你竟敢……竟敢……”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一声呜咽。

    窗外忽起北风,将未关严的菱花窗“砰”地吹开,梅花枝头上的雪粒子纷纷扑进来,顷刻消融在满地狼藉的衣衫间。

    闺秀们团扇半掩着面容,却遮不住那一双双透着轻蔑的眼睛。扇面下朱唇紧抿,帐中春色漏了几分入眼。

    世家公子们斜倚在雕花柱旁,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却目光如钩,将凌乱的床褥、散落的钗环,乃至佳宁郡主肩上未消的红痕,都一一钩进眼底,藏进往后酒宴的谈资里。

    “诸位贵人请移步——”

    郑贵妃手下的管事嬷嬷适时上前,枯瘦的手掌往殿外一引。众人这才作恍然状,拖着绣鞋锦靴缓缓退去。只是那脚步声里,分明掺着几声压低的嗤笑。

    待朱漆殿门“吱呀”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掐灭时,佳宁郡主的哭嚎声也戛然而止。

    一墙之隔,宋昭捂着嘴,透过窗棂的小孔看着发生的一切。

    幸好她察觉到殿内香气有异,不然……

    从她进入偏殿起,像是被人无形操控一般,撞见殿内有人偷情,那人慌张离开,自己必定小心翼翼不敢声张,又被醉酒的太子拦住……再让贵妃捉奸在床……

    布局之人煞费苦心,是想毁了太子吗?谁会如此做?若是五皇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外家参与此事,还搭上了佳宁郡主?

    是为了永安王手中的兵权吗?可永安王故去多年,手中兵权早已名存实亡,还会惹陛下不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像是精明的郑贵妃谋划的。

    黑暗中,宋昭回头,萧钺安静地躺在软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郑贵妃带着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离去,偏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宋昭松了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坐在榻边,望着萧钺的睡颜,思绪一下回到了碧落崖底,眼中不觉模糊一片。

    “你让我忘了你,何苦还来找我,假装我们从未相识不好吗?”

    宋昭轻声叹气,从荷包中掏出一枚红色药丸给萧钺服下。

    “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宋昭又待了一会儿,见萧钺无恙,正欲起身,忽觉衣摆一沉。

    萧钺苍白的指节死死攥住她锦袍的一角,他眉心紧蹙,薄唇无意识地翕动,额间冷汗顺着凌厉的轮廓滑落,没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别走……”

    这声呓语混着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清晰。月光映得他脸色愈发惨淡。

    宋昭垂眸,见他另一只手正揪住心口衣料,将那绣着螭纹的绸缎抓得扭曲变形。

    她心一软,重新坐回榻上,伸手要拂开他黏在颈侧的湿发,却被他突然暴起的青筋吓住。

    脉搏在掌心下跳得又快又急,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第54章 臣不愿选她,还是选江山

    萧钺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身体振颤,仿佛在睡梦中与人搏斗。

    宋昭用帕子拭去他额头的冷汗,却发现刚擦去,新的汗珠又立刻渗出来。

    她心下不安,眉头越蹙越

    紧。

    “解药明明已经服下,按理说一刻钟内就该见效……”她翻开萧钺的眼睑,瞳孔依然涣散无神,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宋昭喃喃自语。

    早在佳宁郡主闯入偏殿之前,她便察觉出殿内熏香有问题,而那时的萧钺却似失去了神志般,不管不顾地想要要她。

    好在进宫前,茯苓在她荷包里放了不少应急的药丸,其中就有迷魂散。

    给萧钺用的却是最普通的迷魂散,是永安堂给人治病时常用的麻醉之物,只会让人陷入短暂昏睡,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萧钺的薄唇。除了药草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母亲……不要再打了……我错了……”

    萧钺的喉结艰难滚动,挤出嘶哑的气音。

    他的手无意识地扣着床板,指甲在木质表面划出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在黑夜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拉”声,像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回忆。

    宋昭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汗珠随着眼球快速转动而颤抖,那是人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异状。

    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醒醒!”她低声唤他,却不敢贸然摇动。

    萧钺的呼吸越来越乱,每一次喘息都像被别人毒打一样痛苦。胸膛如惊涛下的孤舟般剧烈颠簸,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锦袍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

    “……阿娘……救救我……”

    他嘶声低吼,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压抑。

    宋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个素来冷峻自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此刻竟像是被梦魇撕开了所有防备,脆弱得近乎狰狞。

    她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俯身将他拥住。

    “别怕,”她将他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梦,只是梦……一定会来救你的……别怕!”

    怀中的身躯突然剧烈一颤,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紧紧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

    宋昭吃痛,却仍固执地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发顶,一遍遍重复着:“我在,我在这里……我来救你……”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风,她听见他破碎的呓语:“……七娘别走……”

    宋昭怔了怔,忽觉手背一热,这才惊觉脸颊早已湿凉一片,竟是自己落了泪。

    殿门忽然被打开,永庆帝穿着常服,独自走了进来,门外没有护卫,没有御驾,只有大总管延吉公公举着的宫灯。

    黑夜中,那宫灯的光线太过刺眼,宋昭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榻上的萧钺却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清醒,只有一片猩红的混沌。

    却能立刻起身,伸手拉过宋昭,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

    永庆帝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们二人,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衣袍翻飞间,他已重重落座于木椅之上。

    延吉公公将殿内的烛火点亮,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他们三人。

    宋昭拽了拽萧钺的袖袍,见他松手,绕过他跪在梁帝面前,“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你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能活到百岁就不错了,说说吧!”

    梁帝并未叫起,目光掠过萧钺,望向宋昭。

    “请陛下恕罪,今日之事全是微臣之过,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至今未醒,还请陛下先允太医为殿下诊治。”

    “你倒是有心!”梁帝气道:“延吉,传太医,将太子请去侧殿。”

    延吉进来,并未出声,而是牵起太子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模糊咕哝一声,便乖乖地随延吉出去了,言行举止像个孩童。

    “见到太子此种模样的人都死了,宋卿还有什么遗言吗?”梁帝道。

    殿内烛火骤然一暗,烛台上的火焰似乎都矮了三分。

    事到如今,宋昭反而不怕了。

    早在南州接到进京圣旨那日,她便已在行囊中备好了一身素白丧服。

    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是死罪,被构陷通敌叛国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可是父亲至今身在囹圄……

    宋昭定了定心神,不敢揣测梁帝的用心,只得为父亲最后一搏。

    “宋晏无话可说,唯念狱中的父亲,他守卫大梁疆土二十余载,落得一身伤痛,晚年还有我这个不孝子惹是生非,今日即赴黄泉,唯愿来世再续父子缘,定当强健体魄,随父执锐披坚,做不愧与大梁子民的忠君良将。”

    “好一个忠君良将,你是在埋怨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

    “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先是迷惑储君,又与淮王交情甚笃,还利用贵妃的赏雪宴,行龌龊之事!”

    “微臣冤枉,臣进偏殿更衣时,发现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这才将他移到此处。臣绝不担没有做过之事,臣绝无虚言,还请陛下明鉴。”

    宋昭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凝着寒霜。她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会认下这等腌臜罪名。

    以梁帝宠爱佳宁郡主的样子,偏殿那等没脸的事,定会找出元凶,却绝不能污蔑她!

    “哦……偏殿之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是承认迷惑太子了?”

    “臣……”宋昭喉头哽住,竟不敢直视梁帝的眼睛。

    梁帝却未给她考虑时间,接着道:“朕今日方得知,你在南州同太子讲过芙蓉仙子的故事,太子亦为你讲过神龙化泪的故事,是否有此事?你且细细道来。”

    宋昭的身子不经意发抖。梁帝将南州之事,他们之间的对话了解得这么详尽,恐怕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那她诓骗太子成亲之事,想必梁帝也一清二楚,所以才要将她赐死的吗?

    可……为何单单提起芙蓉花的故事?

    她将神龙化泪的故事和九鸣那日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了梁帝的来意。

    宋昭端正坐姿,将那日与九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讲给梁帝听。

    梁帝听完,神色并未任何波动,而是问道:“朕让你再回答一遍,若你是仙子,还是不愿意化作芙蓉花守护凡间的男子吗?”

    “臣不愿,臣若是仙子,定不能抛弃所有,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命运,仙子有爱她的爹娘,有守护仙界的使命,所以臣不愿。”

    “你爹娘?”梁帝抬了抬眼睛,“若那人是太子呢?”

    宋昭眼睫微颤,垂眸不语,梁帝则淡淡望着她,也不催促。

    良久,宋昭哑着声音道:“太子龙章凤姿,是仙子不知好歹。”

    殿内忽然一静,月亮已经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来,烛火猛地一颤,将宋昭的身影扭曲拉伸,状若鬼魅。

    宋昭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瞧梁帝的亮色。

    少顷,听得上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愿意留在凡间,还是继续侍奉你阿爹左右?”

    宋昭的眼泪忽地从眼眶中滑落,她颤抖着唇,抬头望向梁帝,不可置信道:“陛下……”

    梁帝淡淡望着她,神色莫名。

    宋昭听懂了梁帝的暗示,若以她之命换父亲免于牢狱之灾,她是愿意的。她先是欺君之罪,又迷惑储君,还在南州差点逼迫太子成亲……

    这些追究起来,都够杀她好几回了。若能换得父亲一命,也值了。

    “来人,”梁帝见她不语,忽然唤内侍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延吉低垂着头,手捧描金漆盘缓步而入。盘中一

    个白瓷酒壶釉色如雪,还有一个缠枝梅花白瓷酒盅。

    梁帝的眼神忽然凌厉如刀:“这是鸩酒,服下后立刻七窍流血而亡,你选吧!”

    宋昭眼泪汹涌而下,她死死咬着朱唇,未敢发出任何声音。

    选救阿爹,还是选委身太子,是梁帝给他的选择,也是给她生与死的抉择。

    宋昭抬手拭去眼泪,跪着膝行两步,双手捧起那盏白瓷杯,杯中的酒微微晃动,映着殿内烛火,泛出琥珀色的冷光。

    她的动作极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手指却在震颤,杯中的酒险些洒出来。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坠入酒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慢着!”这时,梁帝夹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可想好了?”

    “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梁帝忽然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大殿。

    延吉看了一眼宋昭,一脸可惜的表情,端着鸩酒跟着走了。

    殿门轰然闭阖的余震在砖地上颤动,宋昭依旧跪得笔直,直到大门闭阖的一刹那,她的背脊突然像折断的弓弦般坍弛下来,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无声痛哭起来。

    侧殿内,萧钺这时睁开了眼睛,宋昭与梁帝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梁帝走进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脸怒气。

    萧钺从榻上起身,肃然跪在了地上,不求饶,也不辩解,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

    殿内还跪着一地的宫人和几名太医。

    “王太医,太子的身子如何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先是误中迷魂香之毒,后又被人下了迷魂散。两毒相激,致使殿下昏沉不醒。如今毒性已解,只需将养数日,便可痊愈。”

    “退下吧。”

    延吉将太医送出门,远远打发了宫人,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你听见了吧,人家并未领你的情,枉你巴巴来求。”梁帝道:“你是太子,怎么能耽于情爱至斯?”

    梁帝越想越生气,在梅园时,太子突然闯进含香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有了心仪之人,愿娶她为妻,旁人谁都不要……

    太子那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令他动容。将含香殿众人打发后,细细问他是哪家闺秀,这一问不要紧,竟问到了当年与忠勇侯商议的婚约之上。

    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派人去查太子流落南州之事,竟查出了不少事。

    萧钺灰白着脸,嘶哑着开口道:“父皇这样逼迫她,她当然不愿意选儿臣,若换作儿臣,儿臣也会选救父亲……”

    梁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天家情薄,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杀父弑兄的比比皆是,难得这个儿子一片赤诚。

    今日从影卫处得知南州之事,便想起那日太子八百里加急,却送他一匣子芙蓉花的事。

    他原还恼太子行事莽撞,却从宋昭嘴里得知神龙化泪的故事后,冷硬的心,倏地一软。

    “若朕让你选她,还是选江山呢?”

    “我选她!”萧钺毫不犹豫道。

    “你!”

    梁帝猛然一掌击在紫檀案上,震得案上天青色的御窑茶盏“叮”地歪倒,半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

    “朕这江山就不值得你留恋吗?你选她,可她却不愿待在你身边,终究强求不得。”

    “父皇给我半年时间,儿臣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她是有婚约的人……”

    “儿臣不也是与她有过婚约?她已是儿臣的人了,儿臣非她不娶。”

    “你为了她,江山不要了?父亲不要了?你姨母……和薛氏一族也不顾了?”

    萧钺额头青筋一跳:“江山……父皇有那么多儿子,而我,只有她一个!”

    “儿臣不想有了孩儿,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儿臣想陪着我的孩子健康长大,而不是在阴冷潮湿的黑屋里面,想父亲的时候见不到。”

    梁帝的手忽然收紧,说到底,他是亏欠这个儿子的,让他幼时遭受了许多苦难。

    忽地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一样,张了张口:“你……她、她有孕了?”

    第55章 忘不了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沉重的朱漆雕龙殿门又缓缓打开,延吉公公端着鸩酒,独自走了进来。

    宋昭挺直脊背,端正跪好。

    延吉在上首站定,尖利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陛下口谕,宋世子,你宁愿死也不愿选太子吗?”

    宋昭缓缓抬起眼,望向延吉背后的窗棂,眼底却是一片死寂。

    也不知太子被带去了哪里,他身上的毒是否解了?

    想到这里,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凄艳决绝。

    死期将至,她竟然还在担心萧钺身上的毒?不是应该恨他设计了阿弟,应该恨他碧落崖下过河拆桥,应该恨他屠尽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吗?

    可是,心好痛啊,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宋昭啊宋昭,枉你自诩聪明,结果还不是作茧自缚。

    宋昭双眼空洞地摇了摇头,“恕难从命。”

    短短四字,如冰锥坠地。

    延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答得这般干脆。

    侧殿内隐约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笑,又像是谁失手打翻了茶盏。

    “世子可想清楚了?”延吉眯起眼,嗓音压得更低,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世子可还有话……对太子殿下说?”

    宋昭将腰间那枚金线绣就得鱼袋缓缓取出,搁在描金漆盘上。那是东宫行走的信物,也是她卸下了太子舍人的身份。

    “公公,太子可醒了?”

    宋昭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延吉眉目舒展开来,道:“太子殿下已经无碍。”

    “那便好,臣无话可说了。”

    这时太医院的王太医匆匆走进来,拿着药箱,不停地擦着一脑门子的汗。

    见宋昭跪在地上,便蹲在她身前,拿出药枕垫在药箱上,示意宋昭伸出手来。

    延吉道:“宋世子,请吧,鸩杀前,需太医把脉,验明正身。”

    宋昭不疑有他,乖乖伸手露出手腕。

    王太医刚触及她的脉搏,便眉头一皱,后摇了摇头,收起药箱退了出去。

    侧殿内,太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永庆帝面前。

    王太医伏地叩首禀报道:“回陛下,臣……臣反复诊察,宋……宋世子确无滑脉之征。”

    “退下吧!”

    王太医应了声是,手脚并用地出了殿门,夜风一吹,冻得他一个激灵。

    太医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帝王,见惯了不少阴私事,舌头自然比金锁还牢靠。

    今日陛下急召诊脉,他恰好当值,好不容易露脸,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太医惶惶不安,却不知他的造化才刚刚开始。

    永庆帝看了眼太子,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没有身孕,也没有选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太子嘴硬道:“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永庆帝只觉得牙酸,怎么偏生养了一个情种出来,不爱江山爱美人?

    “她对你无话可说,你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是她对儿臣有误会,假以时日……”

    “没有时日了!”永庆帝却打断了他,“她的脾性倒是像极了忠勇侯,不撞南墙不死心,可惜了。”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是大梁的勇将。

    永庆帝暗自叹息,他默认朝堂上那些言官谏臣污蔑忠勇侯,不就是为了给太子铺路吗?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唯有替太子收服守军良将,他方能安心。

    大梁建国不过二十余年,世人骂他是窃国贼他

    也认了,可他的儿子不是,他要将干干净净的大梁交到他手上,也不枉费他母后为他筹谋一场。

    但绝不能废在一个女子的手里!

    “那父皇就多收一具尸体吧!”

    “滚!”永庆帝气急,“滚到院外跪着去!”

    “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早该死了,若不是忠勇侯将儿臣寻回,儿臣至今怕还是被关在黑暗潮湿的笼子里,天天被当作孽种任意打骂!或者,早就应该死在皇陵阴冷的墓道里,若不是忠勇侯回京,儿臣也不会回到皇宫。”

    “父皇明明知道,忠勇侯乃大梁的开国良将,守护边疆二十余载,忠心耿耿。勾结叛党一说,是莫须有的罪名,也是儿臣逼他,将生擒竟陵王的功劳给了儿臣,他何错之有?”

    “自古忠孝两难全,父皇却逼迫宋世子选忠还是选孝,实则就是逼迫她去死,她何错之有?”

    “不,她错了,她就不应该在南州搭救我,任我毒发身亡即可,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攀上石壁,取得药草为我治病,而我却弃她于不顾,该死的人是我!”

    “还有上元夜那场刺杀,那伙黑衣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却让忠勇侯痛失爱子,难道这一切的源头,不应该是我吗?”

    “父皇,”萧钺哽咽道:“儿臣求您,放过她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强求她的。”

    “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那个人。或许,他们说得对,我就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像蝼蚁般自生自灭。”

    永庆帝踉跄两步,扶着桌角勉强站稳,都是他当年造的孽……他闭上眼睛冲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宫人上前搀起太子,将他拉到了殿外。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随着寒风在夜空中乱舞。

    ……

    殿外的喧哗声如隔着九重天,模糊而遥远。宋昭静静跪着,目光虚落在半空,思绪早已飘向不知名的去处。

    延吉公公重新斟满了酒,端至宋昭眼前。

    “宋世子请吧!”

    宋昭回眸,缓缓端起酒杯,高举至唇边,没有丝毫犹豫,一口饮尽。

    顿时一股火辣从喉间烧到心口,像是吞下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袭,也无灼烧感腐蚀五脏六腑的感觉。

    她呆怔怔地望向延吉。

    延吉道:“陛下怜悯世子,让你多挨一刻钟。世子瞧瞧门外,太子为了你,已经跪了许久了。”

    宋昭爬起来,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她走到门口,就见漫天大雪中,太子跪在雪地里,身上落了一层白。

    宋昭不由得僵住,胆怯地不敢上前。

    檐下,永庆帝睨了一眼宋昭,迈步走到太子身边,附耳道:“跪满一个时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完,颇为气恼地抬腿踢了太子一脚,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用力,还是踢偏了,竟然丝毫未撼动太子。

    “起驾回宫!”

    延吉忽然凑近宋昭,小声道:“世子,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未尽的话,尽快与太子说清楚吧。”

    说完,急忙跟上陛下的御辇,匆匆走了。

    待院内的室内宫人全部走尽,宋昭勉强撑着酸麻的双腿奔向太子,情不自禁地跪在他面前,颤着手抚去他肩上的落雪。

    “太子快起来吧。”她道。

    萧钺的身形如凝滞的墨玉雕像,他缓缓抬眸,却在触及眼前人的面容时,瞬间寸寸崩裂。

    眸底似藏着雾气,还有种撕裂心扉的痛觉,悄悄在心底滋生蔓延。

    他抓住宋昭的手,问:“七娘,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声音嘶哑,浸着枯竭的气息,仿佛曾在无人处将满腔悲恸都嘶喊尽了,如今只剩这副残破的嗓音,勉强拼凑出几个气音,无力颓然的模样。

    宋昭怔住,眼眶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意,原来他在昏迷中听见了她说的话。

    他的手冰凉,宋昭轻易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砸在雪地上。

    萧钺猛然抱住了她,“七娘,都是我的错,我该死,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将阿宴接回盛京,我会请天下名医为他诊治,你父亲也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太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宋昭任由他抱着,神情无悲无喜。

    她就要死了,可她还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阿弟。

    “九鸣,”宋昭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能不能求你一事,我走后,请将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给阿宴吧,是我欠他的。”

    “那我呢?”萧钺追问道,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可还有话与我说?”他忙着追问,却忽略了那句我走后代表的真正含义。

    宋昭轻声道:“殿下不是让我忘了你吗?你也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不了。”

    萧钺平静的面容下,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三分隐忍的痛楚。

    “七娘,如果回到碧落崖那日,你还会救我吗?”

    宋昭俯在萧钺肩膀上,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那日没有带着灵草独自逃出去,而是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七娘,你定是心悦我的,对不对?你明明心悦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

    “在碧落崖底,是怕被赫连信发现身份,我才选择隐去踪迹。”

    “你定是埋怨我,将你弃了。所以才将芙蓉巷烧了个彻底,对吗?你是想抹杀掉七娘的存在,抹杀我们过往的一切吗?”

    “我气你假装不识,生气你将我推开。是我将你骗至盛京,也是我逼你走向我,可我不后悔……”

    萧钺搂着宋昭兀自剖白自己的心意,突然发现了异样。

    “七娘?”

    宋昭的身子从他臂弯间滑落,轻得似一缕烟、一片雪,仿佛稍重的呼吸都能将她吹散。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紧闭的双眼像是永远不愿再睁开。

    “不,不!”

    萧钺抱着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了解永庆帝,拿宋昭逼他就范罢了,断不会杀了她。

    就是笃定永庆帝会如此,他才会乖乖听话在这里罚跪。

    他看到宋昭从偏殿出来,以为没事了……父皇不是说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吗?

    萧钺将宋昭紧紧搂在怀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撕裂。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那些算计、那些权衡,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他机关算尽,却终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点点猩红落在宋昭苍白如纸的脸上,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萧钺颤抖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缓缓倒在了雪地之中。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渐渐覆盖了两人相偎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掩埋在这纯白之下。

    院门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永庆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延吉急忙给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拥入院内,将太子和宋昭扶了起来。

    “或许朕老了,”永庆帝叹道:“延吉你说说看,朕若是给太子半年时间,他们能和好吗?”

    延吉低垂着头不敢作答。

    “都怪忠勇侯那个老匹夫!去传旨……”

    第56章 同日生辰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因撞破偏殿一事,赏雪宴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提前结束了。

    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被带去了云霄宫,郑国公和三皇子一并请了去。永安王妃随即大闹云霄宫,让郑贵妃给个说法,这都是后话。

    说回宴散时,赫连信久久没有看到宋昭回来,心中担忧不已。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佳宁郡主那么一闹,失了先机。

    偏殿在出事后,就被宫人封禁,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万分焦急,在梅园逗留到最后一刻,才不得已往宫外走。

    穿过小径,忽发现御辇的身影,永庆帝一身常服由延吉公公扶着,在雪地里缓缓而行。

    赫连信灵机一动,“咯吱”一声,踩断一节枯树枝。

    “谁在那里!”

    御驾随行的宫人冷喝一声。

    赫连信立刻上前几步,将自己暴露在永庆帝面前,诚惶诚恐道:“微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永庆帝正为太子烦心,大雪纷飞中,只见一

    个年轻男子低头跪在眼前。他身子挺拔如松,微微低头的姿态,露出的半张面庞,竟神似……先陈皇后——他的庶妹萧嫣儿!

    “抬头。”永庆帝声音沙哑。

    赫连信缓缓抬头,一张与记忆中几乎重合的面容映入永庆帝眼帘。尤其是那双眼睛,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永庆帝眉头微蹙。先前赫连信进宫时,他便觉得熟悉,今日一见,更觉得像极了,尤其是在梅园之中。

    可记忆中的梅园比这里小,统共没有几棵梅树,是他在潜邸时唯一的安心之所。

    他那日在宫中饮了不少酒,回府后心情烦闷——陈王那个老匹夫,风烛残年的躯壳里,仍烧着一把龌龊的火,居然想纳自己的庶妹嫣儿为后!

    本是花甲之年,却仍色心不死,一双浑浊的眼珠里泛着淫邪的光,活像两洼发臭的泥潭。

    面皮松垮,身形臃肿,腰腹堆叠,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似一只垂死的癞蛤蟆,却还妄想吞下天鹅肉。

    自己悉心养大的花,岂能被那等腌臜老货摘了去?

    走进梅园,遥遥望见一个身影,跪在梅树下似在祈祷,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光。梅枝横斜,暗香浮动,她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夜风掠过,几片花瓣悄然飘落,沾在她的肩头,又滑入泥土。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首,月光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兄长,”女子轻唤一声,起身朝他奔来,梅枝在她头顶轻晃,惊起一缕幽香。

    “嫣儿不想嫁进皇宫,兄长能不能想想办法?”

    萧嫣儿直直跪在他面前,泪珠一颗颗滚落,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兄长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目光落在萧嫣儿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十六岁的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此刻却因恐惧而面色惨白。

    可这桩婚事能让他青云直上,能让他的野心最快实现。

    “胡闹。”他退后一步,声音低沉,却掩不住其中的一丝颤抖。

    “兄长!”萧嫣儿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额头几乎触到他的腰腹,“陈王都能当嫣儿祖父了,嫣儿宫规礼仪一窍不通,岂能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起来说话。”他伸手去扶,却被萧嫣儿躲开。

    “兄长深得陈王信任,一定有办法推拒这桩荒唐的婚事,对吧?”柳嫣抬起泪眼,眸中满是希冀:“父亲临终前说过,要兄长照顾好嫣儿的……”

    “此事已定,由不得你任性。”他背过身去,声音冷硬如铁,“陈王虽年长,你嫁过去就是皇后,我们萧家自父亲去世后日渐式微,这门亲事多少人求之不得。”

    萧嫣儿身子一颤,眼泪落得更急:“兄长是说……要用嫣儿的终身幸福,换萧家的前程?”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想说不是,想说让她再等等,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大权在握,定能将她从陈王宫里接出来。

    可这一切,无法述之于口。只能在触及萧嫣儿绝望的目光时暗暗隐去。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傻丫头,”他声音柔和了些,“为兄怎会不为你着想?只是圣意难违……”

    “圣意?”柳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肤,“是陈王看中了萧家女儿好拿捏吧?兄长可知宫中那些传言?前年进府的贵妃是怎么死的?去年那个投井的娴妃又是为何?”

    他瞳孔微缩。

    他当然知道,陈王暴戾成性,后宫嫔妃非死即疯。他闭了闭眼,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

    “兄长……”柳嫣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决绝,“若兄长执意送嫣儿入那虎穴,嫣儿宁可现在就死……”

    “住口!”他厉声喝止,一把将她拉起,“这种混账话也敢说?”

    萧嫣儿仰着脸,泪水在烛光下闪烁如珠,馨香暗袭,他头昏脑胀起来,竟不自觉地将这团馨香抱进了怀里。

    她哭泣着并未挣开,而是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两人相拥着倒在了松软的梅园里,梅花飘落一地,渐渐将两个相缠的身影遮盖……

    “陛下,陛下?”延吉公公小声提醒道,“赫连大人还跪着呢。”

    永庆帝猛然回神,满园红梅如血,灼得他眼底生疼。

    “平身吧,”永庆帝低头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庞,忽然改了主意:“爱卿同朕一道赏赏这梅花吧。”

    “臣遵旨。”

    赫连信起身跟在永庆帝身后,暗暗留意他的脸色。

    “你……母亲是谁?”永庆帝突然问道。

    赫连信低下头,似等着这个问题很久了,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道:“回陛下,家父家母早逝,臣自幼由祖父抚养。对母亲之事,知之甚少,祖父也从未在臣面前提起过。”

    “哦?这是何故?”永庆帝问道。

    赫连信面露犹豫,难以启齿的模样。

    永庆帝遣散宫人,一副打算与他闲话家常的模样。

    “臣年少懵懂时,时常询问父母生前之事,可府中之人对此讳莫如深,祖父对此也三缄其口,久而久之,臣便不敢再问。直到十岁那年祭祖时,臣发现父母去世时,臣还未出生……”

    “臣因此大病一场,后幸得叔父开解,出门游历,开阔视野,不再耽于身世之事。祖父对臣悉心教导,叔父对臣爱护有加,是否是至亲血脉对臣来说,已无意义。养恩大于生恩,是赫连家的一份子,臣已然知足。”

    永庆帝则脚步顿住,目光在红梅上流连,缓缓问道:“爱卿是哪年生人?”

    赫连信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回陛下,臣是庚寅年、丙戌月、戊寅日、壬子时生人。”

    竟和太子是同一天,同一时辰!

    永庆帝眸色转深,指尖在含苞待放的梅朵上弹了一下:“丙戌通源,戊寅相破……倒是难得一见的命格。”

    刹那间,赫连信仿佛听得见梅花掉落的声响。

    “退下吧!”

    赫连信怔了怔,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嗫嚅着嘴角却未敢再多说一个字,随宫人离去。

    永庆帝捏着梅枝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暗暗盯着赫连信的背影,试图找出更多证据。二十岁,时辰也对得上……

    “陛下?”延吉疑惑地轻唤,“忠勇侯到了,在御书房。”

    ……

    东宫之中,宋昭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狠狠掐过一般。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刺目的光线让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

    “我没死?”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锦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沉水香。这香气……熟悉得令她心颤。

    “世子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着轻盈的脚步声。

    “茯苓?”宋昭的声音颤抖,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倒,重新跌回枕上。

    “世子别急,您高热刚退,身子还虚着呢。”茯苓连忙上前扶住她,又转身倒了杯温水,“世子昏睡了一天,可吓坏奴婢了。”

    宋昭接过茶盏,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些许疼痛。

    “这是哪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世子怎么了,这是东宫啊?”茯苓道:“昨日贵妃娘娘的赏雪宴,世子吃多了酒,被留在了东宫,奴婢才有机会进宫侍候,现在已经亥时了,世子饿了吧,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膳。”

    原来竟是找了个醉酒的理由,茯苓一口一句世子地唤她,应该暂时瞒住了她的身份吧?永庆帝为何骗她是鸩酒,就为了试探她吗?

    永庆帝这是放过她了吗?那父亲呢?太子呢?记得在昏迷前,倒在了他怀里。

    “太子殿下呢?”宋昭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茯苓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太子昨夜被陛下罚跪,着了风寒,夜半高热起来,现在还未醒,东宫上下现在人心惶惶,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好几拨人,陛下大发雷霆……”

    “不过,奴婢暗中打探过,太子殿下不是风寒,而是中了毒。”

    宋昭的手一

    抖,茶盏差点跌落。

    “我去看看殿下。”宋昭突然说道,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世子不可!”茯苓慌忙拦住她,“您身子还未痊愈,再说……陛下有令,除了太医和他贴身随从,谁也不得靠近殿下寝殿。”

    “我自有分寸。”宋昭坚持道,强撑着站起身。

    茯苓见拦不住,只好取来披风为她披上:“世子至少穿暖和些,刚下过雪,外面冷得很。”

    印象中东宫庄严肃穆,宋昭在东宫行走也有三日,却不知通往太子寝殿的回廊,如此曲折幽深。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走向太子寝殿的正门。

    “站住,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第57章 分内之事宋卿可是悔了?

    殿外的九阶玉墀前,披甲禁卫分列两侧,如铜浇铁铸般岿然不动。

    两名金甲侍卫突然交叉戟刃,戟尖距离宋昭的咽喉不过三寸,甚至能闻到玄铁上残留的血腥气。

    “我家大人是太子舍人,忠勇侯世子宋晏。”茯苓立刻道。

    “陛下口谕,无令者不可入内,宋世子请回吧!”侍卫冷冰冰拒绝了。

    茯苓还想再开口,被宋昭拉住,这里是禁宫,可不是他们任意妄为的芙蓉巷别院。

    眼前是巍然矗立的殿宇,朱墙金瓦,飞檐斗拱,两侧青铜瑞兽怒目圆睁,九重玉阶更如登天之路。

    隔着那扇朱漆金钉的厚重殿门,宋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筑起的高墙。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见到九鸣了。

    想当初在南风馆,她不过随手将他当作脱身的棋子,事后便将他扔在别院不闻不问。

    那时的她怎会料到,短短数月光阴,那道曾经对她敞开的大门,如今竟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世子,回去吧?”茯苓劝道:“太医特意嘱咐过,您这身子骨才见好,可经不起这冷风吹啊。”

    宋昭恍若未闻,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去,只剩下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在殿门前伫立。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几名太医鱼贯而出。

    宋昭死寂的眸子骤然亮起,踉跄着上前抓住相熟面孔的衣袖。

    “王太医!”她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攥紧的袖袍撕碎,“太子殿下……可是醒了?”

    “宋世子?”

    王太医猛然一惊,待看清眼前人后,眼神立刻闪烁起来。凭借多年的察言观色,经过偏殿号脉一事,他对这个女扮男装的宋世子,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敬意。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恕老臣……实在不便多言。世子还是……请回吧。”

    不便多言,那便是还没有醒?

    宋昭闻言,面上血色瞬间褪尽,连唇色都泛出青白。原本紧攥着太医衣袖的手指倏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王太医趁机抽回衣袖,瞥见宋昭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世子风寒未愈,如今又不能……侍奉在殿下榻前,不如……先保重自身为上。”话到末尾,声音已低若蚊蝇。

    宋昭怔怔地望着那扇朱漆殿门在眼前缓缓合拢。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像是碾过她的心头,每一声“吱呀”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

    当最后一丝缝隙消失的刹那,她浑身一颤,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寒意从脚底蹿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那颗方才还满怀希冀的心,此刻就像坠入了万丈冰窟,被刺骨的寒意层层包裹,连跳动都变得艰难。

    茯苓慌忙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宋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世子,奴婢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宋昭却倔强地立在原地,瘦削的身影固执地钉在殿前的玉阶前。

    夜风卷起她披风,露出单薄如纸的身形,脖颈纤细得仿佛经不起一指之力,可她就是不肯挪动半步。

    “世子……”茯苓还在劝,却见宋昭缓缓抬起苍白的脸,“我要等他醒来。”

    短短几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不知在寒风中僵立了多久,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又或许已耗尽半生光阴,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终于再度缓缓开启。

    延吉公公踏着细碎的步子迈出门槛,拂尘在臂弯间轻轻一甩:“陛下口谕,宣宋世子觐见。”

    他抬眼看向宋昭时,眸中似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深意,又好似叹息一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殿内暖香扑面,瑞兽炉中沉水香氤氲出袅袅青烟。

    永庆帝端坐在上首的紫檀软榻上,明黄龙袍的下摆垂落榻沿,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暗纹。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正凝眉望着厮杀正酣的黑白棋局。

    宋昭颤抖着下跪:“罪臣参见陛下。”

    永庆帝手中的黑子忽然“嗒”的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上,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宋卿可是悔了?为何不肯离去?”

    他头都未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眼前的棋局,声音似三月春风般和煦,却让殿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

    宋昭咬住下唇,脸色愈加苍白。

    永庆帝忽然轻笑一声,“不是已经选了你父亲吗?朕昨日已经召忠勇侯进宫……”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一把薄刃贴着皮肤游走,“你猜,你那位忠心耿耿的父亲,跪在朕面前说了什么?”

    “你的好父亲结党营私,意图联合太子图谋不轨,朕将他下大狱一点没有冤枉他!”

    宋昭周身血脉瞬间凝滞,耳边嗡鸣如雷。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映出帝王森冷的面容。

    她直起脊背,喉头滚动数次,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陛……下……”恍惚间,父亲身披铠甲、执枪跃马的身影在眼前闪过。

    那个在关外戍守二十载,脊背挺得比胡杨还直的将军;那个手把手教她挽弓时,说“忠义”二字要烙在魂魄里的严父……怎会是梁帝口中结党营私的佞臣?

    “家父半生戎马……”她突然抬首,通红的眼底燃起倔强的火苗,“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了大梁山河。”

    唇角扬起惨淡的弧度,“结党营私……太子……”话音戛然而止,她重重叩首,“这朋党之罪,还请陛下明鉴。”

    最后一字落下时,梁帝手中的黑玉棋子“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棋盘上,震得满盘棋子簌簌跳动。

    宋昭只觉一道凌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永庆帝的明黄龙袍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即一声冷哼,像是淬了冰的刀刃,堪堪擦过她的耳际。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好似被重重摔上。

    “……”

    宋昭茫然回神,已不见永庆帝的身影……她疑惑地望着一旁面无表情的延吉公公,张了张口,却未发出声音。

    若说她父亲有朋党之争,为何还独留她在此?难道这是另一层的试探?

    延吉公公这时开口道:“陛下口谕,宋世子博闻强识,特许御前行走,担参议郎之责。”

    御前参议郎,随侍皇帝左右,掌管文书整理、诏令复核,轮值禁中备询,协理政务机要,并严守禁中机密。需博学慎言,以佐圣听,虽位非显要,实居枢近之职。

    博闻强识……她一个纨绔?!怎么会让她担任?不是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宋晏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延吉见宋昭发怔,催促道:“宋世子谢恩吧!”

    “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延吉公公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连忙弯腰搀扶宋昭:“世子快快请起。”他的手指在宋昭臂间轻轻一托,声音压低了几分:“往后世子在御前当差,少不得要与老奴常打交道。”

    延吉话说一半突然收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昭忙问道:“还请公公告知,陛下这是何意啊?”

    延吉笑了笑,“世子莫慌,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忠勇侯之事自然能解。”

    分内之事?宋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见延吉冲他点了点头,朝屏风后的内室使了个眼色,便悄然退了出去。

    宋昭的目光望向那座万里山河图屏风,墨色勾勒的崇山峻岭间,似有模糊的人影在内室烛光映照下微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素白的手指刚要触及那幅绣着云纹的锦缎幕帘,却又如触

    电般猛地收回。

    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发颤,探望太子,是否是她的分内之事?

    一刻钟前,梁帝还问她是否后悔了,不是已经放弃太子了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宋昭又羞又愧,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幕帘突然被猛地掀起,唐大夫皱着眉头快步走出,险些与宋昭撞个满怀。

    他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后,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宋昭的手腕。

    “宋世子来得正好!”唐大夫声音发颤,不由分说将她往内室拽,“快来看看殿下!那九叶灵芝草的用法,你再仔细说说如何服下的……”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昭,“为何殿下突然又毒发了?”

    宋昭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宋昭的目光落在床榻之上,霎时如遭雷击——萧钺躺在床帐间,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薄唇都失了血色,唯余一抹病态的淡青。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散落的黑发黏在肌肤上。素白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青紫色血管,内里似有活物在跳动蔓延。

    每跳动一下,萧钺修长的脖颈便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床头香炉中逸出的安神香在床帐四周萦绕,却丝毫安抚不了榻上之人。

    萧钺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十指死死攥住锦被,被面被他抓得扭曲变形,仿佛也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宋昭软倒在床榻边,伸手攥住萧钺青筋毕露的手,任凭他的指尖刺破她的肌肤,仿佛如此,才能感同身受一般。

    “怎么会如此?半月散不是已经解了吗?”

    宋昭泣不成声。

    “老夫也很纳闷,先前为殿下诊脉时,半月散的毒性确实已解。世子仔细回忆一下,太子殿下服用灵草后,可有什么反常举动?”唐大夫问道。

    “反常?”宋昭想起那夜,九鸣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冷漠无情。

    “那日……取得九叶灵芝草后,便就地取材寻到一个旧瓦罐,用寒潭中的水清洗过……熬煮过程中,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很快便消散了。”

    “太子服下后,并未出现别的不适,倒是……性情大变,变得……冰冷、残暴、无情……”

    宋昭越说声音越轻,似不愿回忆起痛苦的一幕。

    唐大夫边听边点头,直到说到残暴时,他抬眸看了宋昭一眼。只见她已经转过脸去,泪水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

    “世子能否帮个忙,分辨一下香气?老夫这就去准备。”唐大夫也不待宋昭回应,转身出了内室。

    “唐大夫,”宋昭急忙叫住他,“若真是毒,还需从前朝典籍中去寻,还要寻一些南州特有的药草,尤其是巫医擅长用的药材。”

    唐大夫点头应下,去寻药材。

    宋昭又将灵草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想起昨日梅园中,赫连信向众人提起过,他也曾服用过九叶灵芝草。他至今身体无恙,那就不是灵草的问题……或许还有别的……是那个旧瓦罐吗?

    胡思乱想间,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太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到宋昭,他微微一怔。

    “阁下一定就是宋世子吧?”老太监道:“老奴是侍候殿下的薛光。”

    “薛公公,”宋昭忙施了一礼。薛是太子外家的姓氏,又是太子的贴身侍从太监,情分定不一般。

    “折煞老奴了。”薛光稍微侧身避开,却是受了这一礼。

    他俯身将萧钺扶起,像哄孩子一般,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太子嘴里。

    “老奴自打殿下六岁进宫时,便被陛下指给殿下,又随殿下待在皇陵多年。这药啊,也不知吃了多少。”

    “殿下怕苦,经常不肯服下,可若老奴求一求,哄一哄,他便能服下了。别看殿下整日冷着一张脸,心却最软。”

    薛光喃喃自语,似专门讲给宋昭听一样。

    宋昭默默上前,递上帕子,薛光自然接过,为萧钺擦拭嘴角。

    “殿下幼时怕是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入宫后夜夜被梦魇所困,惊梦呓语,常常惊坐而起,冷汗能将三重衣衫尽数浸透。”

    “世子昨夜是不是也见到了?”

    薛光轻轻掀开萧钺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几道淡白的旧伤痕。

    宋昭想起在偏殿时,萧钺呓语的话,“不要再打了……阿娘……救救我!”

    薛光继续道:“好在后来遇见了唐大夫,直到及冠之年,这些症状才稍见缓和。”

    那些伤痕,分明是绳索捆绑留下的痕迹,边缘处还夹杂着细小的烫伤疤痕。

    宋昭与他肌肤相亲那么多次,都是在朦胧的夜色里,却从未细想过,他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如今想来,心中竟不是滋味。

    床榻上的萧钺这时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一缕黑血从嘴角缓缓溢出……

    第58章 御前拒婚恰好勾住她的小指……

    萧钺突然浑身痉挛,骨节都在扭曲变形,修长的身躯突然绷成一道拉满的弓弦,脊背高高隆起,又重重摔回榻上。

    “快来人!”

    “快按住殿下!”

    宋昭和薛公公的声音同时响起。

    宋昭扑到榻前,却见萧钺冷汗直流,额角青筋暴起,唇角不断溢出黑色的血丝,喉间滚动着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九鸣……”这声呼喊刚出口,又好似被刻意压抑住,哽在喉头。

    宋昭颤抖着用袖角去擦那不断涌出的黑血,却发现萧钺的体温烫得吓人。

    萧钺仿佛听到了呼唤,眼睫剧烈颤动,突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此刻布满血丝,涣散的目光里倒映着宋昭惊慌的面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痛楚。

    “殿……”宋昭的呼唤戛然而止。

    萧钺的嘴唇轻轻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缕血丝。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及宋昭面颊时突然脱力,徒然垂落在锦褥之上。

    瞳孔突然紧缩,随即又涣散开来,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想要看清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地阖上眼帘。

    唐大夫闻声疾步而入,见到榻上情形反倒长舒一口气。他抬手拭去额间薄汗,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冷寒光。

    “莫要惊慌,”他示意薛公公按住太子,手中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萧钺周身大穴,“应是解药起了作用,药性在逼毒!”

    随着银针捻动,萧钺嘴角溢出的黑血渐渐转为暗红,急促的呼吸竟渐渐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尖也微微舒展。

    却依旧紧闭双眼,没有醒来的迹象。

    见唐大夫收回银针,宋昭焦急地问:“殿下的毒解了吗?还是半月散吗?”

    唐大夫沉重地摇了摇头,将银针收入药囊,“半月散的毒虽解,但……”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萧钺苍白的面容,“殿下-体内还潜伏着另一种奇毒,与半月散相伴而生,老夫行医数十载,竟辨不出是何物所致。”

    “相伴而生?”宋昭下意识重复道,只觉得一阵天旋地

    转,她踉跄着扶住床柱。

    “世子莫急,”唐大夫突然压低声音,取出太子沾满黑血的帕子,“或许是殿下之前服过九叶灵芝草,这毒发作时竟与殿下脉象相生相克,倒是阴差阳错护住了心脉。”

    宋昭忽想起一事,急忙翻找荷包,“殿下在服用灵草前,曾经服用过几颗护心丸。”

    从荷包取出一颗,“唐大夫看看,会不会是此药与九叶灵芝草相冲?”

    唐大夫接过护心丸,剥开蜡纸仔细闻了闻,随即摇了摇头,“此药老夫研究过,与太子殿下身上的毒无关,或许这次毒发能护住心脉,也有它的功劳。”

    “老夫按照世子的吩咐,翻查了前朝典籍,确实发现了一丝线索,还需佐证。”唐大夫面色凝重道:“下毒之人应是知道殿中过半月散的毒……”

    “什……么?”宋昭露出震惊之色。

    “正是因为知道半月散,亦知道殿下服用过九叶灵芝草,才会给殿下下伴生毒!”唐大夫点了点头。

    宋昭脑中倏忽掠过一道模糊的身影,快得如同指间流沙,还未来得及捕捉便已消散。

    “诱发毒性的会是什么?”宋昭想起自己给萧钺用过迷魂散,“昨日殿下在大殿中饮酒,又中了我的迷魂散。”

    “对了,在偏殿中,还闻到了一股奇香……初闻特别好闻,细闻便没有了味道……殿下应是先我一步到了殿内,初时殿下还能保持理智,后来……”

    宋昭闭目凝神陷入回忆中,偏殿内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同。

    她摸着脖颈上的掐痕,缓缓道:“后来殿下似中了媚药,却犹如那日……服用过半月散的解药九叶灵芝草后的表现,残暴、嗜血……”

    “世子怀疑偏殿的香有问题?”

    宋昭点头,“除此以外,能给储君下毒的机会几乎没有。”

    赏雪宴是郑贵妃举办的,她不会蠢到在宴席上对太子下毒。以太子的能力,定然也有所防范。

    那日太子饮了许多酒,便想利用他醉酒,做出出格之事!若那夜和佳宁郡主躺在床上的不是郑三公子,而是太子的话……

    兄妹同榻,有违人伦纲常,太子必然会被御史大夫抨击,再煽动舆论废除储君,便理所应当了。

    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淮王的谋划,可宋昭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人,暗中筹划,剑指太子,又牵连郑家,一箭双雕之计。

    唐大夫郑重应下,“老夫这就去寻,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

    “或许,还可以去太医院找郡主和郑三公子的脉案,看看他们身中的媚香是否有异。”宋昭道。

    “世子说的理,老夫这就去办。”

    随侍打了温水进来,宋昭接过,将帕子浸湿,坐在榻前亲自为萧钺净面。

    薛光看在眼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斟酌再三,开口道:“天快亮了,世子请回吧,殿下这里,老奴自会照顾好的。请世子放心。”

    拿着帕子的手一顿,宋昭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劳烦薛公公了。”她起身,将位置让给了薛光。

    薛公公接过帕子,“当不得世子谢,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宋昭听到“分内之事”四个字,眼睫倏地低垂,唇角情不自禁地抿成一道紧绷的弧度。

    “世子回去吧,若殿下醒来,老奴定使人禀告世子。”薛公公再次劝道。

    宋昭抬眸望向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宫灯在风中摇曳,将树影投成张牙舞爪的形状。

    外面披甲禁卫尽职尽守,也不知她往后还能不能进来。悄悄遣宫人让门外的茯苓回去,自己则坐在一旁,守着萧钺醒来。

    殿内更漏声滴滴答答,将夜色拉得格外绵长。

    薛公公见劝解无用,便不再劝。

    萧钺眉头仍紧紧蹙着,纤长的睫毛不时轻颤,像是又陷入某个可怖的梦境。

    薛公公用温热的帕子拭去太子额间不断渗出的冷汗,心疼道:“殿下从不喊疼,即便痛极了,也只是咬着牙关发抖。”

    宋昭动容,低声道:“薛公公,能不能讲讲太子年少的事?”

    “太子年少时啊……”薛公公叹息一声,“可吃过不少苦,那时陛下忙着朝堂之时,殿下又刚回宫,难免疏忽大意,记得那年冬日,老奴回去取件披风的功夫,殿下便掉进了刺骨的荷塘里。”

    “而始作俑者却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后来,殿下日渐消瘦,食欲不振,常常夜不能寐,御医查出殿下中了毒……”

    “幸好啊,陛下将殿下送到了皇陵,由祖宗庇佑,殿下才得一时松快。”

    “可好景不长,宫中的几位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陛下给殿下请了夫子,教授殿下读书识字,趁着祭祖的当下,将殿下推进了阴冷潮湿的墓道里。”

    “我们殿下啊,那么怕黑,也不知是怎么撑住的……”

    宋昭静默地听着,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盈满泪水。

    她慌忙别过脸去,却仍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巧滴在萧钺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

    “世子……”薛公公递出一方素帕,却见宋世子悄悄攥住了太子殿下的指尖。殿下似有所觉,在昏迷中微微动了动手指,恰好勾住她的小指,缠得更紧。

    薛公公弯起嘴角,又收起帕子,起身将空间留给两人。

    殿角的铜漏恰在此刻滴尽最后一滴,东方已然泛起鱼肚白。

    ……

    宋昭回到寝殿,沐浴更衣,茯苓服侍她换上新制的朱红官服,在宫人的引路下,一路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大梁朝会的大殿。

    宋昭被引到龙椅下首的位置,刚站定,便觉殿内骤然一静,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下面分列两侧穿着官服官员,看到是她,低头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忠勇侯世子怎么在这儿?莫不是来错了地方?”

    “下官瞧着,是御书房的路公公引来的。”

    “那……是陛下的旨意?”

    宋昭下意识挺直脊背,抚平官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神色肃穆。

    “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下跪,永庆帝一身龙袍走了进来,视线在宋昭身上定了定,旋即收回目光,在龙椅上坐定,淡淡道:“平身。”

    今日朝会上除了议及祭天诸事,便是弹劾郑国公教子不严,秽乱宫闱之事。

    永庆帝轻飘飘揭过,只责罚郑国公三年俸禄,将佳宁郡主赐婚给了郑三公子。

    回到御书房,永庆帝屏退左右,问宋昭:“郑公子之事,朕见你似有不满,可是觉得朕处置不公?”

    “微臣不敢,”宋昭连忙跪下请罪,“陛下圣明烛照,臣岂敢妄议。”

    永庆帝轻笑一声,朱笔在砚台边沿轻敲,震得那方青玉砚中的墨汁荡起细微的涟漪。

    “起来吧,往后在御前直说便是,不用动不动就跪,”梁帝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吩咐道:“来,研磨。”

    宋昭:……

    “朕恕你无罪,说说你的想法。”

    宋昭神情一顿,墨条在她指尖缓缓研磨。还以为此事揭过了……往后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

    她垂眸注视着墨汁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臣只是……替佳宁郡主惋惜,若有登徒子效仿这般卑劣手段,强求姻缘……那被强娶的女子该是何等不幸。”

    闻听此言,永庆帝想起同样被强迫进宫,自己情难自已的庶妹萧嫣儿,那时并无一人为她说过此话。

    目光不觉在宋昭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见她身着朱红官袍,腰束玉带,身姿如青松般挺直,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傲的轮廓。

    遂想起了前夜梅园中,同样清傲挺拔的身影。

    “少虞,”永庆帝忽然改了称呼,“朕听闻你与赫连信有过婚约,还因此事,在赏雪宴上顶撞了贵妃?”

    “陛下明鉴,”她喉间发紧,声音却异常清晰,“微臣与赫连氏的婚约……是听祖父提起过,后母亲去世,父亲常年不在家,这门亲事便不再提及。直到一年前,赫连大人升任巡检司使,祖母才想到这门婚事。”

    “朕见赫连大人一表人才,为了寻你,至今未娶,若你此刻恢复身份,可愿嫁给他?朕可以为你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宋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永庆帝的面容似隔着一层水雾,忽远忽近。

    许久才道:“陛下,臣想做宋晏!”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臣愿一生不娶,为大梁鞠躬尽瘁。”

    永庆帝恍然,“原来你并不心悦赫连

    信,是因为太子吗?”

    宋昭的脸忽然一热,双颊倏地飞起两片红晕,她慌忙低头,却掩不住轻颤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慌乱阴影。

    永庆帝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道:“去唤门外的人进来吧。”

    宋昭如蒙大赦,放下墨条,退后一步向梁帝施了一礼,便朝殿门外走去。

    永庆帝凝视着宋昭离去的背影,只见她步履从容,官袍下摆在金砖地上划过优雅的弧度,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连腰间玉佩的流苏都未曾乱过分毫。

    那挺直的脊背如雪中青松,在满殿阿谀之臣中独树一帜。

    她行至殿门处时,一缕晨光恰巧穿透云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永庆帝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嘴角微微上扬,或许半年时间,真能回心转意?

    他随手拿起奏折,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忽觉今日的朝务也不那么烦琐了。

    第59章 芙蓉玉坠都与赫连信有关!

    今日阳光正好,宋昭踏出殿门时,脸上那抹红晕已如晨露般消散无踪。

    金灿灿的暖阳照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将方才殿内的那一丝慌乱尽数掩藏。

    她微微眯起眼,抬手整了整官袍领口,闻到衣袖间龙涎香的味道时顿了顿。

    起初她不明白陛下身上为何有那般浓烈的熏香,直到刚刚,她在研磨时,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永庆帝在服药,却无一人知晓他身体有恙。

    宋昭将此事埋在心底,打起精神办差。

    永庆帝反复无常,实难揣测他的心意。初次觐见时先冷后暖,转头在偏殿拿鸩酒要她死,又在太子寝殿时以父亲辖制她,刚刚还拿婚约试探她的心意……

    经过这几次,她已然明白了伴君如伴虎的真谛,如今唯有做好宋晏,才能安然无虞,父亲之事也能有所转圜。

    殿门外候着几十位官员,看官服应是六部中人。

    廊下的路公公见宋昭出来,一甩拂尘道:“宣大理寺卿、皇城司使觐见。”

    宋昭闪身退到一旁,感激地冲路公公颔首示意。陛下只说让她唤殿外的人进去,却未说哪几个,她当时脸红心跳也忘记了问上一嘴,往后断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路公公温和地对她道:“世子累了吧?偏殿是御茶房,世子可愿帮老奴看着火候?待大人们议完事,陛下正好得用。”

    这是提点她不能旁听陛下议事。

    宋昭忙应下,又细细问了几句陛下对茶水茶叶的喜好,便来到茶水间。

    御茶房比想象中宽敞,四壁皆是檀木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各式茶罐。中央三张红木长案,几名宫女正低头碾茶,听见脚步声,纷纷停下动作行礼。

    茶炉旁几名宫女小心看着火,炉上的水汽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

    一个年约三十的宫女从茶炉旁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柄银制茶匙,眼神锐利如刀。

    “可是宋世子?”她声音清冷,有股说不出的寒意,“奴婢方菱,在这御茶房已有十年。”

    宋昭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女子身量不高,一袭靛青宫装洗得发白,袖口处绣着几片竹叶,已经有些脱线。她面容称不上美丽,但眉宇间那股沉静气质却让人难以忽视。

    “方姑姑好,”宋昭唇角微扬,拱手施礼:“宋晏初来乍到,还需姑姑多多提点才是。”

    方菱身子微微一僵,转身避开宋晏的礼,随即恭敬地福了福身,“世子折煞奴婢了,御茶房规矩多,若有怠慢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她今日收到延总管的吩咐,道是御前行走的忠勇侯世子往后会在茶房小憩。原以为是个跋扈的主,没想到这般彬彬有礼。

    “世子想必是累了,窗下有张胡床,世子自行便是。”

    宋昭道了声谢,目光扫过那张铺着锦缎的胡床上,指尖拎着衣袖道:“方姑姑,少虞不懂御茶房规矩,还需姑姑指点一二,免得失了礼数。”

    方菱打量了一眼宋昭,转身指向那些橱柜:“左边第一个柜子里是陛下专用的茶具,每日需用山泉水清洗三遍,再用丝绸擦干。第二个柜子里是各地进贡的茶叶,按季节和时辰不同,陛下饮用的茶也不同。”

    “现在是辰时,陛下刚下早朝,需要提神醒脑的茶。”方菱边说边从第二个柜子中取出一个青瓷罐,“这是云栖雀舌,应以竹露烹之,水温也要控制好,过热则苦涩,过凉则香气不显。”

    “御前无小事。一壶茶可以让人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人身首异处。最重要的是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宋昭深深望了她一眼。但见她头也未抬,熟练地取茶洗茶……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房内静谧异常,只有水流声和茶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世子尝尝?”

    宋昭捧起茶盏,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春日里最鲜嫩的绿叶在阳光下舒展的气息,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好香。”她由衷赞叹。

    方菱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陛下最爱的味道。茶如人生,过犹不及。”

    宋昭放下茶盏,郑重朝方菱施礼:“少虞记下了,多谢姑姑提点。”

    手臂却被方菱伸手拦下,“世子不必如此客气,往后在御前行走,常会遇到今日之景,难不成世子要奴婢日日向世子回礼?”

    “延总管吩咐过奴婢,那张胡床是专门为世子所设,世子尽管去休息便是,若有召唤,再唤世子不迟。”

    宋昭见她言语诚恳,只好从善如流地躺在了胡床上,宫女随即拿了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房内暖意融融,她一夜没睡,又在太极殿里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耳边听着流水声,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她不敢熟睡,留意着御书房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便睁开了眼。小憩了一会,她精神了许多。

    方菱姑姑冲她点了点头,她便领着两个宫女,端着茶水进了御书房。

    殿内外已没有了官员候着,想必议完了事。

    永庆帝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奏折批阅,看不出喜怒。

    “陛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宋昭将茶放在案前,退至一旁。

    永庆帝抬眸看了一眼宋昭,抿了一口茶道:“今日茶房是谁当值?”

    “回陛下,是方菱姑姑。”宋昭回道。

    永庆帝点点头,“宋卿啊,听闻你在南州最爱听曲,可曾听过《还君明珠》,且说来听听。”

    宋昭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在南州的种种不堪行径,想必悉数呈到了御前。也难怪陛下会生气,如此顽劣不堪的她,竟然玷污了白璧无瑕的太子殿下。

    “回陛下,”宋昭定了定神,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选择最诚实的一种,“微臣确实在南州听过,那日是袁大人家的三公子袁子昂的生辰……”

    她将画舫那日之事娓娓道来,末了又加了一句,“正是那日宴后,臣返家途中遭遇了不明人士追杀,才遇到了身受重伤的太子殿下。”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却未再问。

    这时路公公禀报,说钦天监监正赫连大人到了。

    宋昭眉心一跳,欲收起案上的茶具返回御茶房,却被永庆帝拦住,淡淡吩咐她一旁候着。

    钦天监监正赫连朔,约莫三十来岁,身量颇高,却瘦得似一根青竹,裹在官袍里空荡荡的。一张脸白净无须,颧骨略高,两颊微凹,倒显出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

    宋昭还是第一次见赫连朔,早就听闻赫连信有位叔叔在京都做官,却不知他有如此造化,竟做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

    赫连朔叩首道:“臣观星象,已选好几个祭天的良辰吉日,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呈上一道折子。

    路公公上前接过,呈给永庆帝。

    永庆帝略看了几眼,合上折子随手放在了御案上,抬眸望向赫连朔:“那日在梅园,朕遇到了爱卿家中的子侄赫连信。”

    赫连朔急忙俯首跪地,诚惶诚恐道:“子诚久居南州蛮荒之地,甫归京都不知宫中规矩,此番御前失仪,实乃臣平日疏于管教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永庆帝不耐地皱眉:“听闻你兄嫂落崖而亡,其子是由你父亲亲自教养长大的?”

    “陛下容禀,”赫连朔喉头滚动,声音里似压着苦涩:“二十年前惊蛰那日,兄长携大嫂归宁省亲,途经碧落山时遭遇劫匪。仓皇逃命间……连人带车坠下山崖。”

    “待臣带着家仆寻至崖底时,只见…

    …只见崖下青石染血,兄嫂早已气绝身亡。”说到这里他声音猛然一颤,“可在他们尸身旁,竟躺着个婴孩,裹在云纹锦缎襁褓里面,在血泊中……哭得撕心裂肺。”

    宋昭眼锋陡然一凛,那襁褓中的婴孩是赫连信?落崖还能大难不死?

    赫连朔哽咽道:“也多亏了婴孩的哭声,臣才寻到了兄嫂的尸身。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为那婴孩取名赫连信,记在了兄长名下,也算为兄长延续香火了。”

    宋昭的呼吸骤然凝滞,指尖紧紧揪着袖口,凝视着赫连朔颤抖的官袍下摆,忽然觉得满殿的龙涎香都化作了碧落崖底的血腥气,赫连家精心教养二十年的麒麟儿,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原来如此,襁褓中无任何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吗?”永庆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有!”赫连朔斩钉截铁道:“臣将那孩子带回府中,从襁褓的夹缝里找到生辰八字,还有一枚玉坠,刻着花纹。父亲曾拿着纹样遍寻南州,均无一人与那孩子相认。”

    “竟有此等境遇!”路公公这时感叹了一句:“恕老奴多嘴,那玉坠是何模样?”

    宋昭心念一动,路公公不会平白无故插嘴。

    先前陛下问她关于还君明珠之事,接着便又问起了赫连信的身世,还有那则真假公子疑云的折子戏……

    借由路公公之口,问出玉坠的样式。难道陛下怀疑换子一说,疑心赫连信是皇子?

    与赫连信年岁相当的只有太子萧钺,而萧钺又是从南州寻回来的……

    宋昭的心怦怦直跳。

    赫连朔留下了玉坠图案,便离去了。

    永庆帝将纹样拿给宋昭:“看看是否熟悉?”

    宋昭手指微微颤抖,那玉坠形若凝露,上窄下圆,花纹简单,寥寥几笔便辨出一朵芙蓉的模样,纹路走势却又藏着“心”字形的暗纹。

    先皇后名讳——薛迎心!

    若这枚玉坠是真的,那萧钺则危矣。

    “回陛下,臣看玉坠纹路,神似一朵芙蓉花。在南洲,家家户户皆养芙蓉,此花随处可见。”宋昭平静道。

    永庆帝指尖轻抚玉坠上的芙蓉纹,眼底泛起一丝追忆的冷光:“不错,此花在二十年前曾盛行京都。”

    他忽然抬眸,目光如刃般刺向宋昭:“你可知为何?”

    殿内金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帝王半张面容。宋昭后背渗出细密冷汗,二十年前,薛皇后尤爱芙蓉花。

    “臣愚钝,”宋昭道:“想来是因芙蓉有荣华之吉兆。”

    “非也,传说此花象征着忠贞!”

    永庆帝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可朕终究是个负心人!”

    宋昭垂眸,想起东宫中的太子,心中顿痛。

    他自小受到百般苦楚,到头来,竟不是真正的皇子吗?若赫连信是皇子,为何用此迂回的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

    那日梅园赫连信偶遇陛下,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宋昭一时心乱如麻,太子身上的半月散,碧落崖下赫连信第一个寻到了他们,六岭村与山匪勾结,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这一切似乎都与赫连信有!

    第60章 不知归处东宫那里,你不用再去了。……

    心事重重之下,宋昭在御书房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

    午膳时被留下与永庆帝一起用。

    金盘玉盏间尽是山珍海味,可永庆帝神色淡淡,只略略举箸,便分赐给了后宫诸人。

    “往后你便宿在值房吧,东宫那里……不用再去了。”

    宋昭心头猛地一沉。不准出宫,不准去东宫,只能困在永庆帝的眼皮底下……这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她此刻才明白永庆帝让她旁听赫连朔奏对的用意。

    事涉储君,不可能不谨慎。

    “臣遵旨!”

    木已成舟,宋昭领旨谢恩。

    永庆帝看着宋昭恭敬领命,张了张口又抿住,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压在心头的话。

    “带她去值房。”他淡淡吩咐路公公。

    待殿内重归寂静,他负手望天,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倒是能沉得住气!”

    大总管延吉侍立一旁,扬起一抹笑:“太子殿下的眼光不错呢!”

    “他?哼,为了个女子连江山都不要了……”永庆帝语气多有嫌弃,“延吉啊,朕如此安排,太子若醒来会不会同朕大闹一场?”

    “这个老奴不知,可老奴知道太子一向孝顺懂事,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永庆帝忽地笑了,“朕倒是希望他同朕闹一闹。如不是这个宋世子,朕都不知他如此执拗!”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不正是随了陛下吗?”延吉壮着胆子抬眸,声音却很轻:“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天大的委屈也只肯自己扛……”

    “随朕么?”永庆帝垂眸,哪里是随他,分明是随了薛迎心的倔性子。她当年便是这般,宁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绝不向他低一次头。

    当年是他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过江追杀定王陈绝,导致她被掳走。若非如此,他们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六年之久。

    眼下忽然又冒出一个赫连信,还拿着薛迎心的贴身之物……

    从太子进宫到立储,暗影处的流言就如附骨之疽,他冷眼旁观这些年,那些暗流涌动的蛛丝马迹,今日终是露出了马脚。

    “吩咐右影卫,暗中盯着皇城司和大理寺。”

    既然有人非要动我大梁根基,那便让这些魑魅魍魉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

    殿中忽然漫过一丝苦药味,司药使捧着药盏轻步入内,低声道:“陛下,药已经煎好了。”

    永庆帝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仍接过药碗,仰首饮尽。

    “朕这副身子,不过是给将死之人徒增折磨罢了。”他轻嗤一声,将空碗重重搁下,瓷底碰出清脆一响。

    延吉这时躬身接过药碗,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福泽深厚,万寿无疆,太医说了,这药须得连服才能见效……”

    “一帮庸医罢了!”

    延吉挥手让司药使退下,转而劝道:“奴才听说南州还有巫医的后人,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永庆帝望着宋昭远去的方向,神色一动,“为宋晏医治的巫医,是不是快到盛京了?”

    “回陛下,左影卫索江传来的消息,还有两日便能抵达京都。”

    “太子哪里……可醒了?”

    延吉摇了摇头,“听唐大夫说太子所中之毒,应是半月散的伴生毒,凶险异常。眼下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还需寻找解药。”

    ……

    宋昭的值房被安置在御书房东侧的绛雪轩。

    三楹精舍虽不宽敞,却胜在清幽雅致。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旁边立着素绢屏风,连帐幔都用的青碧色云纹锦,处处透着御用的体面。

    轩内还有两个伺候的宫人。

    宫女若水十五岁,生得眉目如画,做事却极稳妥;小公公安和才十二三岁年纪,机灵得像只小雀儿,专管往来传话。

    细问之下,若水原是御茶房方菱姑姑的徒弟,安和则是延吉公公的干儿子。

    宋昭心中便有了定数。

    大总管延吉最了解圣意,他能让自己的干儿子来绛雪轩侍候,必有成算,她的性命暂时无忧,或许前途还能一片大好。

    宋昭初入宫闱,不敢有半分逾矩。在绛雪轩略整了整衣冠,便又回到御书房外静候。

    永庆帝勤政夙兴夜寐。午后小憩未及半个时辰,便接连召见三批朝臣;晚膳匆匆用过,又埋首批阅奏折,直至更漏三响。

    宋昭执墨侍立,那方上好的松烟墨

    竟磨去了小半。

    待到宫人掌灯时分,她的手腕早已酸软不堪,却仍挺直腰背不敢稍懈。

    永庆帝看在眼里,却未点破。

    宋昭深夜回到绛雪轩,累得倒头就睡,却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日有了经验,宋昭做起事来格外得心应手起来。

    近日廷议一直围绕天子祭天一事。

    依据祖制,这本该是天子亲祭,永庆帝却已连续两年交由太子萧钺代行。

    而今,太子中毒之事虽被永庆帝一纸封口令压下,群臣嘴上说着“太子出城办差”,可眼底的暗潮却骗不了人。

    祭天人选之争愈演愈烈,几位皇子门下的奏折雪片般飞向御案。

    郑国公一系力推五皇子,奏章中极言其“通晓天文历法,精研祭祀典仪”。今日廷议,却又有多位大臣联名保举三皇子,称其“仁德宽厚,礼贤下士”。

    这哪里是在议祭天,分明是在试探国本。

    御书房内,永庆帝怒极反笑,猛地将御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雪片般的奏章纷纷扬扬洒了满地,朱批未干的墨迹在青砖上洇开血一般的痕迹。

    “好一个礼贤下士!好一个精通典仪!”

    帝王的声音似淬了冰,惊得殿外值守的金甲卫都不由绷直了脊背。

    路公公慌忙跪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只听得永庆帝冷笑道:“朕还没死呢,这些奏折倒先争起从龙之功来了?”

    宋昭垂着头,忍不住劝解道:“陛下喜怒,龙体要紧。”

    永庆帝声音略缓了缓,吩咐路公公道:“路通,去太医院问问,若还不能令太子醒来,朕摘了他们的脑袋……”

    路公公领旨,急忙去了太医院。

    宋昭犹豫再三开了口:“陛下,臣在南州时偶遇一位医师,极擅长解毒,这两日应该能到京都,或可为太子一试?”

    永庆帝眸光森冷,指尖轻叩御案:“宋卿可敢为这医师作保?”

    宋昭重重叩首,额间抵着冰凉的青砖:“微臣愿以性命作保!”

    “性命?”帝王突然冷笑,龙袖扫落案上茶盏,瓷片在宋昭膝前迸裂,“若太子有半分差池……朕要宋氏满门陪葬!”

    “臣定不会让太子有事,”宋昭声音颤抖却斩钉截铁。

    殿内忽然一静。

    良久,永庆帝沧桑的声音响起:“记住,朕要的不是你宋氏满门的血,而是太子的安然无恙。”

    “臣……定当竭尽全力!”

    “明日休沐,你回去将那位医师带来吧!”

    ……

    再次踏入东宫,宋昭恍若隔世。

    幸得巫医及时来了盛京。原以为她不肯进宫医治太子,在宋昭讲清楚原委后,她竟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九叶灵芝草,或许是因为前朝的半月散,勾起了巫医的好奇心,才答应了吧?宋昭如此想。

    她按照巫医的药单,将永安堂中能用的药材全都调了一遍,又专门打造了若干银针。

    黄昏时分,借着夜色的遮掩,他们一同进了东宫。

    延吉一路跟随,直到巫医进了太子寝殿,他便止住了脚步。

    同样的,宋昭也停在了在玉阶下,没有永庆帝的旨意,她不敢贸然见萧钺。

    “世子请回吧,这里老奴盯着,有消息定会知会绛雪轩,还请世子放心。”

    宋昭抬眸望向殿外,朱漆廊下悬着的八宝琉璃宫灯在夜风中轻晃,灯影在她素白的脸上忽明忽暗。

    “祭天……只剩下五日了。”她轻声道,声音散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

    “世子放心吧,太子殿下是九曜护帝星的命格,定不会有事。”

    宋昭心念一动。

    赫连信的生辰八字和太子殿下的一致,那这命格也是相同?这背后布局之人,不可不谓险恶。

    “延总管,为太子批命的钦天监监正是如今的赫连朔大人吗?”

    延吉沉思片刻道:“不是赫连大人所批,不过,赫连大人那时已入了钦天监。”

    宋昭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锐光,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前任钦天监监正……如今身在何处?”

    延吉身形骤然一滞,手中拂尘无意识地缠紧:“前任监正徐大人,三年前得了癔症,如今在宫外静养。”

    “得了癔症?”宋昭眉心微蹙。

    延吉左右环顾,忽然压低嗓音:“说来蹊跷。徐大人素来谨慎,那日却直闯御书房,披发跣足高喊……”

    “喊的什么?”宋昭急问。

    延吉喉头滚动,“说什么紫微垣帝星晦暗,荧惑守心大凶之兆……紧接着他像灵魂出窍般,喃喃自语见到了陈王……”

    宋昭猛地倒退半步,这话不是当初梁帝灭陈前,造势所用的托词吗?

    怎么又涉及到了前陈?

    未及细想,唐大夫这时急匆匆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青瓷小瓶。

    “请世子帮忙分辨一下,那日殿下服药时可是这个味道?”

    宋昭拧开封口,凑近了闻了又闻。

    唐大夫紧张地问:“不对吗?这瓶是最接近了啊!老夫仔细研究了郡主的脉象,又从偏殿寻得香灰……和巫医刚刚研究过……”

    “就是这个味道。”宋昭打断了他的话,笃定道:“就是这个!”

    唐大夫忽地笑了,连日笼罩在眉间的阴翳一并消散了去,连连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宋昭紧绷的心弦紧跟着松懈下来,仿佛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

    太子转危为安,偏殿的风波,总算能过去了。

    那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宋昭望着宫墙上方四角天空,墙角寒梅怒放,忽觉自己就像纷落的花瓣,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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