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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71

    叮。

    电梯门再次开启。

    安娜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 随之响起的,是大门关上的沉闷声响。

    傅总重新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而她回过神来, 也离开电梯, 快步走向总裁办。

    一路上,不时同其他公司员工们擦肩而过。

    “你们听说了吗?刚才傅总……”

    “我也看到群里的消息了,看到以后立马去翻新闻了,结果什么也没翻到。”

    “是吧!我连外网都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哎, 安娜姐。”

    安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算是同他们打了招呼。

    议论声霎时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略显忐忑的笑容。

    她能猜到傅总刚才的举动会在下属之间引发什么波澜。

    但这并不是此时的她最需要在意的事。

    她更关注那个初次听闻的名字。

    那个同样姓傅的名字。

    当她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霎时露出了不必掩饰的茫然表情。

    而傅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林映会告诉你, 便再也没有开口, 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的林映的确给了她答案。

    一个完全超出她想象的答案。

    “我等下就去一趟市局,不出意外的话, 预计下午三点左右给你反馈。”

    远在光海的林秘书先是应下了这个傅总的吩咐,接着,停顿几秒,确认似的反问道:“傅总说,让警方把他保护起来?”

    “对。”安娜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细微惊奇,连忙将原话转述, “如果查出来对方人在国内的话。”

    林映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正在国外, 一时间傅令坤恐怕也没有能力找到他。”

    傅令坤就是那个富安内部的最大蛀虫。

    他是富安集团创始人傅安的侄子,也就是傅总的伯伯,身为在富安呼风唤雨了几十年的长辈, 如今却被新上任的晚辈亲手揪了出来,不留情面地断送了往后的荣华富贵。

    安娜知道这层关系。

    但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想到这里,她很快问:“傅总要找的那个人跟傅令坤是什么关系?是父子吗?还是……”

    “不。”林映说,“傅令坤也是他的伯伯。”

    也。

    安娜骤然间愣住了。

    隔音极佳的办公室里,她听见电话那头弥漫着淡淡涟漪的问句。

    “安娜,你知道富安原本的继承人应该是谁吗?”

    安娜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是傅总的父亲?”

    她和曾经的林映一样,是JA集团亚太区总裁办的员工,这个现今全球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奢侈品集团,由傅总母亲所在的家族创办。

    而富安集团是他父辈这一脉的产业,从去年底爷爷离世开始,正式接手了这份庞大家产的傅呈钧,在那里其实该被称为傅董。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含着两支金汤匙出生,也的确有着令外界惊叹不已的杰出能力。

    林映说:“在十八年前,本该是傅总的父亲。”

    然而,他在那一年因自杀离世了。

    她没有把话说尽,安娜已在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一点。

    尽管这个悲剧的结局如今已经鲜少被外界提起,但那桩在起初相当轰动的跨国豪门婚姻,仍有不少人记忆犹新。

    英俊多金一往情深的豪门继承人,与出身贵族美丽绝伦的异国女神,那本该是个童话一般的浪漫爱情故事。

    结局却是哪个看客都不曾料到的生死相隔。

    轻缓流动的电波噪点里,安娜静静地等待着。

    她知道林映还有话要说。

    几秒钟后,听筒中传来一声轻得近乎幻觉的叹息。

    “在五年前,本该是傅总的叔叔。”

    如出一辙的句式,仿佛也暗示了那个如出一辙的结局。

    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那位老人,一共有两个儿子。

    他生性简朴,作风低调,鲜少对外界透露自己的私事,两个儿子原本也沿袭了这种低调务实的风格。

    只是长子傅铭礼因为那段对象非常特殊的婚姻,不可避免地被外界过分关注着。

    次子傅铭良则不同。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个被兄长一家光芒掩盖着的豪门二公子,竟也早早离世了。

    这一次,安娜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也是自杀吗?”

    “不,是意外。”林映说,“他死于一场车祸。”

    兄长猝然离世,父亲日渐衰老,本该接管庞大家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却因一桩意外离世。

    在关系错综复杂、充斥着利益纠葛的豪门里……发生意外。

    “那是一场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

    林映仿佛看透了她此刻的想法,平淡补充道:“车祸原因是他超速驾驶,再加上分心,没有及时注意到对向驶来的大型卡车,发现时已来不及刹停。”

    “……抱歉。”

    林映的话音并没有因为这声自觉的道歉停止,她继续说了下去。

    “傅总的叔叔其实比他的兄长更具商业才华,富安最初是要由兄弟俩共同继承的,只是后来他们陆续离世,老傅董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于去年底病逝,傅总才会彻底入主富安。”

    “据我所知,在叔叔离世前,傅总同他们一家的关系还算亲近,他一直以来都不想接手傅家的产业,所有事业规划都建立在JA的基础上。”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往事,傅总就只是傅总而已,不会兼任傅董,不需要在仅仅二十八岁的年纪,同时掌管两个大型集团,肩负起超乎想象的沉重责任,成日往返于两地之间,忙得几乎没有任何私人时间。

    父亲的惊人选择,叔叔的遗憾意外,于无形中接连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本来,家在京珠的林秘书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常驻光海,即将从深受信任的林秘变成独当一面的林总,也逐渐知晓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豪门秘闻。

    她的命运同样被一场最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车祸改变了。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在这个瞬间,怔怔聆听的安娜,仿佛也被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全然笼罩了。

    她蓦地想起一段很遥远的,原本早已埋没在时光深处的往事。

    那时她还在巴黎念书,一个周末,她和友人走在香榭大街漫天飘叶的梧桐树下,路过Jean d’Anjou开设于此的奢侈品门店时,她随口感叹它的极致奢华。

    友人闻言,却忽然惊奇地打量起她的东方面孔,仿佛后知后觉。

    “你知道傅吗?你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国家。”

    这位家里从事时尚行业的法国同学,用很不标准的发音念出那个中文姓氏。

    听上去几乎像是fool。

    “与JA联姻的那个傅吗?”

    刚刚路过JA门店的安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说谁,用彼时口音还不够地道的法语回答道:“当然知道,他既幸运又不幸。”

    她语带惋惜,可身边的友人却笑了。

    “不幸?他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紧接着,她听见这个自小在巴黎心脏长大的同学,说起了一段仿佛镀着金色光晕的名流往事。

    以充满夸张咏叹调的调笑口吻。

    “你在叹息他的选择吗?不,不必叹息,巴黎人早就看到了他的结局。傅可不是第一个为奥罗拉·德安茹自杀的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不过,他肯定是最受羡慕的那一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奥罗拉步入过结婚殿堂的男人,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天啊,那可是永远自由的奥罗拉!婚礼那天简直是巴黎西区的末日!”

    “一直到几年后,他们终于离婚,笼罩在无数心碎艺术家窗前的乌云才散去,那时我还很小,也记得夜夜流光溢彩,一场场聚会欢呼庆祝到天明,往往第二日,就有一份才华横溢的设计稿问世,后来对它们大加赞美的顾客们,一定想不到它的灵感来源于一段总算告吹的婚姻,和无数为之疯狂的酒精。”

    “人人都在庆幸,奥罗拉还是那个奥罗拉,乏味的婚姻没有减损她的半分魅力,反而赠给她一个继承了那双绿宝石眼珠的漂亮婴儿,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这个婴儿都快成年了,她仍像云雀一样自由美丽——去年我有幸见过他一次,不愧是奥罗拉的孩子,模样生得完美极了!哦……我记得他在你们国家也很出名,人们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是不是?

    那时的安娜站在巴黎最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眸中鲜明地映出漫天纷飞的金色落叶,渐渐听得满心惊叹。

    她在眼花缭乱的憧憬与想象过后,笑着说是。

    从未想过很久以后,自己竟成了能和那个顶级幸运儿直接对话的随身助理。

    而这一刻,她再次有些恍然地想,或许,他也没有那么幸运。

    多年后的阳光静静照耀着四处光华冰冷的办公室。

    良久,置身于此的安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同时又一次提起了那个初次听闻的陌生名字。

    “所以……傅闻禹是傅总的弟弟?”

    她顿了顿,补上更准确的称呼:“堂弟?”

    她想,傅总和这个弟弟的关系应该还不错,至少在以前很不错,才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要将对方保护起来。

    林映说:“曾经是。”

    曾经是。

    这是一种使用得很微妙的措辞。

    但林映却没有再解释更多。

    她也没有给安娜追问的机会,语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干脆利落。

    “他现在恐怕不叫这个名字了,你找起来会有难度。”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林秘书语调平静的提醒。

    “他的母亲叫闻婉华,我想,从这里入手开始调查他的行踪,可能是最快的。”

    “闻婉华?”

    位于老城区的一家疗养院里,声响嘈杂的走廊上,回荡着护士惊讶的反问。

    “两个月前,她就已经被接走了呀。”

    听到这话,她面前的年轻男生神色未改,平静道:“我知道,我想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短暂停顿后,又说:“有吗?没有就算了。”

    护士的面色愈发犹疑,小声道:“她都搬走这么久了,哪还有留下来的东西,有也被保洁丢掉了……”

    而且,这事都过去两个多月了,现在才来问?

    黄花菜都凉了!

    要么是不孝顺,要么是有古怪。

    她这样想着,心中渐渐生出警惕,一晃眼看到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的同事从后面经过,连忙道:“周姐!能过来一下吗?这里有个访客找——”

    而她话音未落,周姐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语气熟稔道:“小闻!”

    眼睛是望着那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寸头男生的。

    小护士顿时松了口气,挤出个笑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因而没能看见,周姐目光里紧接着涌上的忧虑。

    “我之前给你打过几回电话,你都没空过来,是期末太忙吧?”

    她说:“那天过来接走你妈妈的那几个人,看起来真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反正我后来看监控是这么觉得的,我那天刚好休班,要是我在,怎么也得先联系上你……”

    年轻男生打断了她的忧心忡忡:“没事,周阿姨,不用担心。”

    “真没事啊?”周姐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再继续念叨,“那你今天过来是……?”

    “我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那天走得仓促,也许落下行李了。”

    “啊,这我倒没印象了,好像全带走了吧?她那个房间早都有别人住进去了。”

    “嗯,谢谢周阿姨,那我先走了。”

    说着,他真的转身就走。

    上午的日色涌进走廊,映亮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臂,泛着金灿灿的光,直至消弭于疤痕鲜明的掌心深处。

    周姐看着这道背影,不知怎么,又出声喊住他:“等等,小闻!”

    男生停下了脚步。

    而她叹了口气,温声道:“到被接走那天为止,她还是老样子,哭哭笑笑的,从来没有喊过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说过什么。”

    周姐想,他应该是来问这件事的。

    往常他每一次来,都是为了这件事,再顺便交个费。

    最初,她也以为这是个在疗养院里随处可见的不肖子。

    对生他养他的母亲没有多少感情,丝毫不懂感恩,出钱供着就是最大的回报了,想起时偶尔来一趟,就算来了,连个笑容也没有,更别提带些水果点心。

    直到某天,她意外听见了这个年轻人对母亲说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想过。

    后来她渐渐想,他能一个人坚持着走到今天,已是最不容易的事了。

    而到了今天,他也没能从疯了数年的母亲那里,听见一个真正清醒时才会被唤起的名字,得到一个从她疯狂那日起便苦苦追寻的答案。

    ——是阿宇,还是阿羽?

    周姐始终不知道是哪个字。

    但她忽然发觉,这一次,她好像猜错了。

    因为听到这话的年轻人回头望来时,这些年里头一回,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笑容。

    “我知道,我没有再等她叫我了。”

    一个很淡,却极清晰的笑容。

    “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为了收拾东西。”他说,“我预交了费用,因为过段时间她或许还会回来住。”

    “到时候要麻烦你继续看护她。”他最后说,“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周阿姨,再见。”

    明亮日光一路追逐着他的背影,在那样灿烂的光线里,点缀在他耳畔的黑银金属,却仍泛着黯淡昏沉的冰冷光泽。

    往外走的一路上,他与许多病人、家属、医护擦肩而过。

    在途径那个如今已属于别人的房间时,放在耳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一声久违的接通音。

    带着些微杂声的电流噪音里,喷出一道他很厌恶的浑浊呼吸声。

    所以从外形看本就不是个善茬的年轻人,语气也是毫不掩饰的反感。

    “报复够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我有挂过你这么多次电话吗?”

    那头没说话,只有呼吸声更重了一些。

    他接着问:“我妈在哪儿?”

    那道愈发显得阴鸷的粗哑声音才响起。

    “怎么?我以为你早忘了她了。”

    “之前没什么关心的必要。”他说,“现在是怕你自顾不暇,顾不上找人给她送饭,我是恨她,但也不想她被活活饿死。”

    年轻气盛的声音藏着分外冷冽的讥讽。

    听筒里因而响起一声啐骂:“小王八蛋。”

    接着,是一阵恨恨的笑声,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姓傅的时候,我就一直看你不顺眼。”

    早已失去这个姓氏的人语调依旧平静:“是吗,那时候我也一直挺讨厌你这个伯伯。”

    “但现在,只有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了。被他逼上绝路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半天没人开口。

    握着手机打电话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

    他站在没有遮挡的湛蓝天空下,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金色阳光。

    许久后,忽然道:“傅令坤,回国吧。”

    不出意料的,耳畔传来一声冷笑:“回去自投罗网?”

    “傅闻禹,你是不是觉得我也疯了?”

    闻野的反应很平淡:“我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接着,他继续说:“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但我不可能带着他出国,他在拍戏,没理由让他突然出境。”

    电话那头一静。

    “……你说那个小兔子?”

    年轻男生的声音里霎时染上少见的森冷。

    “你再这么叫他,就等着逃亡一辈子吧。”

    傅令坤的声音一滞,倒罕见地没因为这句威胁露出怒色。

    “行,兰又嘉。”他妥协着改了口,难得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通了?”

    而另一道要年轻许多的声音里,带着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天真意气,冲动莽撞。

    “不是想通,我依然不会答应让你伤害他。”

    “其实你本来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说,“你只是想用他要挟傅呈钧让步,又已经清楚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旦他有什么闪失,就算你拿到了钱,也一样逃不掉。”

    事实的确如此,电话两头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对方一时间没有搭腔,闻野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傅令坤,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剧组,我本来是怕你突然下手,想近距离守着他,刚好美术组缺人手,我才能光明正大混进去。”

    “结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剧组的每一天,我真的都在画画。”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我还没觉得你这个伯伯有多讨厌的时候,我画过一张你和我爸一起边看月亮边喝茶的画。”

    “你那时候是怎么夸我的?说我小小年纪,画功不得了,以后——”

    “以后一定是个光耀门楣的大画家。”

    傅令坤接过话头,停顿几秒,语气莫名地说:“你大学学了金融。”

    “因为每个人都说他是商业天才,以前我总是想,除了我爸,他就是我最崇拜的天才。”

    年轻的声音里骤然漾开阵阵涟漪,晃荡着回望过去。

    “后来我放弃了从小想去的美院,考进了财大,第一个学期结束,门门课都是第一,别人也开始叫我天才,我就觉得做商业天才挺容易的,以后创业开公司,彻底扳倒另一个天才,应该也没那么难。”

    那些斑驳陆离,零碎鲜明的过去。

    “虽然无论怎么想,这些事都没有画画来得有意思,我的专业书里全是老师同学的画像,什么风格的都有,从古典素描画到后现代解构。”

    “所以我从来不借笔记给别人看,因为字都快被画遮没了,除非是美院的同学来借。”

    “但没有,没有任何一个美院的同学会来问我借宏观经济学的笔记。”

    傅令坤听得笑了,像是觉得他幼稚可笑。

    闻野就也笑了,他同样这么觉得。

    “傅令坤,我们俩的未来是在同一个人手里毁掉的。”

    “到了今天,我好像还是不甘心,即使阴差阳错中,我多少算是报过仇了,他唯一放在心里的那个人现在属于我,只属于我。”

    “可你呢?在他面前,你不仅没赢过,还输得一败涂地,事到如今到处东躲西藏,活得没个人样,你被别人一口一个傅老板恭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年轻人说到后来,不甘之余,是满含奚落的嗤笑。

    “过不了多久,你在境外也会被全面通缉,到时候想做什么只会更难。而至少现在,傅呈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会在这种时候冒着风险回到国内。”

    “兰又嘉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机会。但只要他在剧组一天,你就不可能下得了手,他身边一直都有助理寸步不离地跟着,剧组的安保措施做得也很严密。”

    “除非,我把他带出来。”

    “但说实话,我讨厌你,也不相信你。”

    “所以,我必须亲眼见到你,也确认过你找来的帮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把他带到你面前,等傅呈钧相信他在你手里,愿意妥协了,我再带他离开。”

    这番话之后,傅令坤过了很久才开口。

    他声音阴沉,明显是极力克制着怒气:“你以为我就相信你?我看是你们两个串通好了骗我回国——”

    “哦,那你就别信。”

    嘟的一声,他主动掐断了电话。

    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年轻人,看着手机屏幕渐渐转为漆黑。

    倒映出那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忽然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傅令坤肯定又要气坏了,他想。

    在傅家大宅生活的十五年里,他对这个时常上门拜访的伯伯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极其讨厌不尊重自己的小辈,而且睚眦必报。

    即使对方只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根本还不懂得多少道理的稚气孩童。

    平庸无能、空有年纪的大人总是这样。

    紧接着,他又想,已经快中午了,为什么仍然没有收到新消息?

    嘉嘉还没有睡醒吗?

    那应该是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就像他第一次叫他阿禹的那个雨天,一样好。

    闻野:还没醒?

    闻野: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闻野: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闻野: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闻野:[图片]

    一辆辆公交车驶过绿荫密布的盛夏长街。

    男生坐在车站里,任由身旁车辆停了又走,低头静静翻看着自己先前发去的消息。

    那朵云其实也不够好玩。

    所以他想了一会儿,再次发去一条。

    闻野:我刚才又看到一个很好玩的人。

    片刻后,像是有人听见了他的想念,提示音接连响起。

    新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嘉嘉:谁?

    嘉嘉:前面醒过一次,洗了个澡,又睡着了。

    嘉嘉:对不起哦。

    闻野:再乱道歉我就不原谅你了。

    紧接着发过去的是照片。

    闻野:看。

    闻野:[图片]

    嘉嘉:哪有人,是一张全黑的图片。

    嘉嘉:你是不是发错照片了?

    闻野同样点开了这张图片。

    纯黑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这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眼睛里闪烁着炯然光彩。

    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恋人,显然也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嘉嘉:……

    嘉嘉:喂!

    闻野:反应有一点点慢,但还行。

    闻野: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很好玩?

    他忍不住想象嘉嘉盯着黑屏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定很好玩。

    也很可爱。

    真让人舍不得。

    嘉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讨厌鬼。

    嘉嘉:烦死了。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又发动画小人打他。

    紧接着,引用他早先关于想吃什么的提问。

    刚刚还在讨厌他,马上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

    嘉嘉:我想吃糖炒栗子。

    嘉嘉:冰糖葫芦。

    嘉嘉:还有糖雪球。

    闻野:?你过腻夏天了?

    嘉嘉:?什么?

    闻野:不然为什么突然想吃冬天的东西。

    闻野:吃这么多甜的小心牙疼。

    嘉嘉:……哦。

    嘉嘉:不管,我就要吃。

    嘉嘉:但是你好聪明,阿禹。

    嘉嘉:我就是过腻夏天了。

    嘉嘉:好想快进到冬天。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发来一个很可爱的,很柔软的笑容。

    和撒娇似的动人抱怨。

    嘉嘉:可是冬天好远。

    嘉嘉:好远好远。

    第72章 72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 孟扬正坐在床上发呆。

    咚咚两声后,甚至没等第三声响,一脸魂不守舍的年轻男生陡然回神,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开了门:“来了!梅教授, 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话音未落,就因门后的景象戛然而止。

    他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昳丽脸庞。

    走廊光线幽暗,衬得肤色有点过分白皙,目光倒因而显得格外明媚。

    “——嘉嘉?!”

    孟扬完全没想到会看见他,一时间简直有些宕机了:“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相比他的手足无措, 兰又嘉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常, 甚至打趣道:“我为什么不能过来?你怎么突然结巴了?”

    “我……等等,我不重要,是你!你怎么样了?没事了吗?”

    孟扬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站在门口的人。

    “你别站着了, 快进来坐下!不对,要不你还是先回房间,等我来找你!”

    “……”兰又嘉顿时笑了起来, “我只是低血糖而已,吃过东西就没事了,不用这么紧张。”

    “对了,幸亏你反应快,不然我还得在地上多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认真的谢意,和玩笑似的庆幸:“这个酒店的地板还是挺冷的, 要是能晕在床上就好了。”

    孟扬怔怔听着, 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了吗?”

    “真的。”他听见兰又嘉笑着说,“梅教授不是也跟你说了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 梅教授的确专门过来这样跟他说过。

    说兰又嘉刚才是因为低血糖晕倒了,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可孟扬同样记得,在更久以前那个台风暂歇的清晨,他看见那道孤零零坐在床边的身影,脸色明明白得吓人,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却只说自己是做了噩梦而已。

    他还记得嘉嘉总是在吃药,经常会随身携带一个不透明的药盒。

    孟扬一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药,只是替他仔细保管好。

    但他知道的,嘉嘉的身体比一般人要差,精力也没有寻常这个年纪的人那么旺盛,很容易觉得累。

    他、嘉嘉,还有闻哥都住在同一层,每天下了戏,常常是一起回来,闻哥住在更靠近外侧的房间,他们俩住在更里侧,是紧挨着的两个房间,梅教授特意安排的。

    每次同闻哥道完别,他和嘉嘉会穿过剩下的那一小段路,再各自回到房间。

    而在转身进屋的那个瞬间,他侧眸望见的嘉嘉,总是浸没在一种寂静的苍白里,看上去比充满欢声笑语的前一刻要虚弱许多。

    孟扬一直以为那是累了一天后的正常反应,又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是吗?

    真的是看错吗?

    又真的正常吗?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细想。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细想。

    年轻的助理目光惶然地闪烁着,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不确定。

    同样年轻的艺人看着他,脸上笑容依旧,只是忽然眨了眨眼睛,轻声喊他:“孟扬。”

    “……哎!怎么了?嘉嘉。”

    “我们该去片场了。”

    “去片场?梅教授……梅导说了今天让你好好休息,应该不用过去了吧?”

    “但我已经休息够了。”

    说着,神情始终一派轻松的青年弯了弯那双漂亮的眼睛,上扬的语调里仿佛藏着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故事。

    “而且,你不想知道梅导为什么要叫我过去吗?”

    不久后,片场外围。

    孟扬紧盯着这会儿正在听梅导讲戏的那个陌生演员,半晌后,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绝对是嫉妒,还不是一般的嫉妒,是嫉妒到快发疯了。”

    “不然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他兀自嘀咕着,“不过,这人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嫉妒你啊?”

    孟扬记得兰又嘉来京影旁听上课的那段时间,一开始,他们班上也有人不喜欢他,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不解,还暗地里传过各种各样的闲话,关于他背景的,关于他能力的……

    但很快,那些杂音都消失了。

    因为在绝对耀眼的光芒面前,嫉妒甚至毫无意义。

    倒不如安安分分地欣赏。

    说不定未来还能以大明星的老同学自居。

    所以,此刻看到这个据说因为在生活中就很讨厌嘉嘉,才会被梅导选中来饰演姚光的年轻演员,孟扬满心都是不解。

    “我知道了!”他突然灵光一现,笃定地一击掌,“肯定是感情原因!”

    兰又嘉好奇道:“……感情原因?”

    “对啊,就是他喜欢的人喜欢的是你,甚至可能跟你在一起过,所以他才会这么讨厌你。”

    高中时代就自诩情圣的孟扬越说觉得越有道理:“因为把你当情敌嘛,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兰又嘉就也认真地想了想:“但是我没有跟大学同学谈过恋爱,而且,我印象里他一直交的是女朋友,差不多全校人都知道我喜欢男生,所以追我的基本都是男生。”

    “哎?!……没事,性取向是流动的,他肯定是什么时候偷偷流动了!”

    “嗯,可能吧。”兰又嘉继续给他提供新信息,“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大一刚开学那会儿,他对我的态度好像就怪怪的,很刻意地想要接近我,只是那时候整个班上都是陌生人,大家都在努力交朋友,我就没太在意。”

    推理再度陷入僵局,孟扬瞪着眼睛,困惑地挠挠脑袋:“刚开学就嫉妒上了??等等,你让我再想想,不是,这哥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愁眉锁眼,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题。

    身旁的青年看得扑哧一声笑了。

    也正是在那个鲜明笑容绽放的一瞬间,孟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糟了。

    ——独自待在房间里时的胡思乱想,随之而来的种种惶恐与懊恼,好像都被悄然抚平了。

    他渐渐忘了那些混乱的、难过的念头。

    因为耳畔那道清澈温柔的声音,和那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八卦。

    孟扬就恍然地想,明明是应该由他来安慰今天意外晕倒的嘉嘉的。

    怎么反过来了?

    紧接着,他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笑容,心里又冒出一个更恍惚的念头。

    怎么会有人讨厌嘉嘉?

    他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和解释。

    孟扬蓦地道:“嘉嘉。”

    “嗯?”兰又嘉笑着应声,“想出来了?”

    “没有,我想不出来。”

    他顿了顿,小声问:“你难过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难过?”

    孟扬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这么问。

    可对上那道干净澄澈的目光,他似乎怎么都问不下去了。

    所以只能说:“因为……因为你明明没做什么,却有个人一直很讨厌你,应该会觉得难过吧?”

    闻言,兰又嘉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他。”

    “诶?为什么?”

    “因为他姓姜。”

    “姓姜怎么了?”

    “姜很难吃,还会伪装成各种各样的食物,多讨厌。”

    “……”

    孟扬差点又要被这个无厘头的原因逗乐。

    好在他记得自己身为助理的职责,努力控制着即将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道:“好吧,说到吃的,之后我会格外注意你的饮食,保证不让任何人随便接触。”

    “为什么?”

    “因为姜黎肯定知道你过敏的事啊,就算之前不知道,进组以后打听一下也知道了,我可不能让他找到任何使坏的机会,比如在你的盒饭里下蛋害你过敏之类的……”

    这下轮到兰又嘉被逗乐了。

    淡色唇角倏地扬起,流露出一抹皎洁笑意:“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孟扬也跟着笑,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开卷有益嘛。”

    夏日午后的阳光静静流淌在空气里,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庞,令笑容愈发青春烂漫。

    远处始终忙碌的剧组,像个海市蜃楼的幻影。

    片刻后,那道柔和的嗓音再度响起:“孟扬,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另一道向来爱嬉笑的声音,此时亦很认真:“什么事?你说吧。”

    “等拍完这部戏,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是要去别的城市吗?还是出国?”

    “出国。”

    “……你不打算继续拍戏了吗?”

    “嗯,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等晚秋上映,就瞒不住了,肯定会被家里人带回去的,他们不会同意我再继续拍戏。”

    “为什么不同意?你明明那么有天赋。”

    “因为有百亿家产要继承。”

    “……”

    孟扬哽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吐槽他:“还说我……你小说看得也不少。”

    身旁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青年,便不住地笑。

    笑得目光如珠玉般晶莹。

    “对不起,其实是要回去治病。”兰又嘉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拍戏又很透支精力,得好好养病了。”

    “而且,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我很想他们,很想见他们。”

    他话音里的想念那么浓郁。

    像一场淅淅沥沥,漫长无尽的雨。

    令听的人怔然出神,再也道不出满腔的好奇疑问。

    所以,孟扬想了很久,只是问:“你的病能治好吗?”

    他看着兰又嘉。

    兰又嘉也看着他,温声应答:“能,当然能。”

    “那等你治好了,还会再演戏吗?会回国吗?”

    “现在还不确定,这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很久以后啊……”

    孟扬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闻哥知道这件事吗?”

    “对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只请假一个上午吗……”

    却听见兰又嘉说:“他没必要知道,我们应该快要分手了。”

    是很平淡的语气。

    “……什么?”

    这段感情自始至终的见证人蓦地停住了碎碎念,难以置信道:“分手?!”

    兰又嘉原本不想解释的。

    因为他还没有想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可恰在此时,余光里出现了一道快步而来的淡灰影子。

    ——几十分钟前,他敲开孟扬房门之后,看见那个不安眼神的瞬间,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对满心惶恐的好友解释自己的异样了。

    如果孟扬知道了他……

    会觉得难过吧。

    闻野也是。

    其实他也很难过。

    更觉得愧疚。

    所以,在身后的脚步声蓦然顿住的这一刻,兰又嘉也在瞬息间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听来突兀的分手预告了。

    “因为在一起以后才发现,我好像是真的不太喜欢这个类型,不应该继续浪费他的感情。”

    “他很好,可是太年轻了,我还是更喜欢成熟可靠,比我年长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又清冽,没有半点伤心,像最难融化的纯粹坚冰。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第73章 73

    时间是一道最难逾越的分界线。

    年轻的人不会刹那老去, 年长的人也不会忽然青春。

    岁月判若鸿沟。

    闻野想,他大概永远变不成比嘉嘉年长的人。

    夏天要清爽和凉快,冬天要糖分和温暖。

    季节亦泾渭分明。

    但在炎炎盛夏里, 他跑遍半座城市, 还是找齐了有着冬日气味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糖雪球。

    其中糖雪球是最难找的。

    雪白的糖霜包裹着不应季的暗红山楂,红白相映,金玉其外,模样诱人。

    他偷偷尝过一颗,外面很甜, 里面却酸。

    酸得连眼睛都发涩。

    嘉嘉怎么会喜欢吃它?

    又怎么会一直喜欢他?

    嘉嘉说过的, 这份喜欢或许只能持续一个月。

    闻野希望也是。

    要是真能持续一个月就好了。

    因为一个月其实很长。

    长得嘉嘉已经开始提前厌倦了。

    长得他不一定能拥有圆满结束的那一日。

    虽然他一度很不想听嘉嘉提起快要到来的八月八日。

    但这一刻,他反倒觉得,要是真能共同度过那一天就好了。

    他想和嘉嘉一起看那部别名很讨厌的电影。

    他们明明是在一起拍电影, 却还没有肩并肩看过一部电影。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糖分气味, 盛夏高温炙烤着那些属于寒冬的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艺人和助理的交谈已经从严肃的感情问题,变成了轻松的吃吃喝喝。

    是平时自称感情大师, 此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的助理,生硬转移的话题。

    “……对了嘉嘉,你刚才吃够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补充点糖分?或者我去给你拿个可乐——”

    孟扬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像是可乐气泡一样酷酷的声音。

    “你们俩又躲在这里偷懒。”

    “——闻哥!你回来了?”

    孟扬全身一僵,差点没控制住本能流露的心虚表情, 迅速没话找话道:“那什么, 一上午都没看见你,你去哪了?”

    好在闻哥没察觉他的异样,也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应声道:“出去取点材。”

    说着,他神情寻常地递来一个盛得满满当当的袋子,语气很随意:“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车站旁边有,就顺手买了。”

    是递给嘉嘉的。

    孟扬有点好奇,就探头凑过去看:“顺手买了这么一大堆?你买了什么啊?诶,栗子,糖葫芦,糖山楂,都是甜的……”

    看来嘉嘉已经跟闻哥说了自己低血糖的事。

    “怎么还有一根……呃,牙膏??这上面贴着的是什么?”

    接过礼物的人打开袋子,在扑面而来的浓郁甜味里,指尖越过那些沉甸甸的糖分,先拿起了里面唯一一样不甜的东西。

    一支崭新的防龋齿牙膏。

    牙膏外包装上贴着一张便条贴,上面有一幅生动的简笔小画,是捂着牙齿嚎啕大哭的牙疼小人。

    像是故意要逗人生气一样。

    收到这份礼物的恋人看上去的确生气了。

    他的语气很是不满:“……你在诅咒我牙疼吗?”

    唇角却是扬起的。

    “没有,是怕你一口气吃完了牙疼,先预防。”

    “我又不傻,怎么会一口气吃完?”

    “天气这么热,不赶紧吃完就化了。”

    “那你帮我吃。”

    “不要,不爱吃甜食。”

    “哦,那我分给孟——”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面对恋人目光灿烂的疑问,年轻的男生只坚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行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牙膏不能给他。”

    还提前预判了恋人的追问:“因为我小气。”

    孟扬:“……”

    明明在场却好像透明人的助理,表演型人格瞬间发作。

    他抬手捂住腮帮子,顿时唉声叹气道:“够了!我已经开始牙疼了,又酸又疼的——能不能不要突然撒这种致死量的糖?下次加点预警好吗?单身狗的命也是命啊!”

    其实孟扬是忽然间真的觉得,有点酸,也有点疼。

    却不是牙齿。

    嘉嘉明明是喜欢闻野的。

    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那样柔软的眼神。

    可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他这样想着,面上又是轻快嬉笑的样子。

    身旁的他们也笑着。

    这个片场之外的热闹角落里,青春气息浮动,笑声烂漫澄澈。

    不知吸引了多少道在此停留的视线。

    新来的剧照师就不小心看呆了。

    他手中的相机取景框,对准了不远处的三道身影,刚好形成经典的三角构图。

    而三角之中最清晰瞩目的那处焦点,正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像是皎洁如昼的明媚。

    又带了一点缄默的悲伤。

    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适合镜头。

    比如这个镜头原本是朝着其他方向的,不知不觉间,就随相机主人的视线一道转向了这里。

    可看得失了神的剧照师犹豫了好一会儿,蠢蠢欲动的手指其实已经放在快门键上很久,最终仍是没有按下去。

    即便听不清对话,他也看出了这幅画面里涌动的暧昧情愫。

    作为剧照师,他要捕捉的是一切与拍摄有关的精彩瞬间,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

    但最好避开剧组成员们的私人生活,尤其是演员们的。

    因为他们始终被无数视线打量、审判着,一不留神,就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汹涌争议。

    昨日刚刚进组的剧照师于心底这样惋惜着,在错失一个完美瞬间的遗憾里,强迫自己移开了镜头。

    ……他刚刚在拍什么来着?

    对了,在拍戎青给新进组的演员讲戏。

    一片嘈杂的片场里,女导演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刚才那条大体过关,主要问题还是出在走位上,你不要一个劲去看地上贴的点位标记,眼神太飘了,哪怕你真的觉得自己站错点了,只要我没喊卡,你就给我站在那儿好好演,镜头会去找你的,听到了没有?”

    和新人男主演来自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专业的新演员闻言点点头,看上去颇为紧张。

    “听到了,梅导,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乱看了。”

    梅戎青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忐忑的年轻人,隔了一小段令人惶恐的寂静后,又淡淡道:“行了,也不用太担心,新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多拍几条就好了。”

    相比前一刻的肃然厉色,此时的语气柔和了不少。

    对她的脾气有所耳闻的新人演员顿感惊讶,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好、好的梅导,我真的记住了,谢谢梅导。”

    梅戎青应了一声,面色愈发缓和,随口同他聊起闲话:“今天进组以后感觉怎么样?还适应这里的环境吗?”

    “适应的!李哥特别照顾我,大家也都很好相处。”

    “嗯,我记得你跟兰又嘉一样,也是第一次拍戏吧?”

    “……对,我们都是第一次拍戏。”

    年轻人话音微顿,紧接着,脸上露出一个羡慕似的笑容:“但他很厉害,能被挑中饰演主角,在学校里也是,好像天生就该是主角。”

    听上去只是羡慕而已。

    梅戎青定定地注视着这个笑容,语气平常道:“新人进组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对你们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难免会觉得忐忑和孤单。”

    “所以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专门负责照顾他,助理来了以后,他拍戏的状态也好了不少——我给你也找个随身助理?”

    虽然是询问句,但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听的人对这个提议始料未及,旋即意识到自己被大导演的罕见关照砸中,心里一喜,语气倒愈发小心翼翼:“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梅戎青干脆利落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让他尽快进组,万一相处起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直接来跟我说。”

    语毕,不等这个又惊又喜的年轻人连声道谢,她转而道:“一部戏里有很多角色,不止有主角才能被观众看见,配角同样可以很耀眼。”

    “其实你也有不错的潜质,不然我怎么会选中你?”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如今已后悔选中的年轻人,最后留下一句听来寻常的勉励:“好好拍戏,这段时间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部戏上,全身心投入到拍摄中去。”

    “姜黎,别让我失望。”

    耳畔是年轻人浑然不觉异样的积极应声。

    而她转身之后,难得温和的眼神却在刹那间转冷。

    咔嚓一声。

    画面在此定格。

    始终安静等待的剧照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最具戏剧张力的瞬间。

    导演彻底出了画。

    镜头继续流动寻觅。

    它越过了此时不该被拍摄的新人主演,越过了这一刻背对人群的知名大导……

    很快停留在剩下来的人们之中,最耀眼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大银幕上,演绎过种种斑斓情绪的英俊面孔。

    但对方在这一瞬的神色,却比那些刻意设计出来的情绪,更复杂难辨。

    即使他身旁的经纪人正眉飞色舞,分明是在说一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消息已经放给大粉了,让他们先去预热造势,等月中就可以正式官宣。这段时间你要格外注意舆论,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对了,你的社交账号在自己手里,我没法替你营业,但我会找几个剧组成员发点跟主创有关的拍摄日常,这两天你有空了就去转发互动一下,别让外界再继续胡说八道了。”

    袁静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换来的却是身边艺人话音淡淡的一句反问:“胡说八道?”

    “对啊,你也知道从晚秋开机以来,外面是怎么猜测兰又嘉的吧?说他是资源咖空降,连你都得压着脾气给他做配抬轿……胡诌什么的都有,你多少该帮着澄清一下——”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纪因泓打断道:“从开机就有这些流言了,为什么现在才让我帮忙澄清?”

    “……”袁静怔了怔,很快笑了起来,“那会儿跟他也不熟嘛,现在都快杀青了,我看你们相处得也还行,反正是顺手而为的事,能帮就帮了,就当结个善缘,对你又没坏处。”

    男人听得笑了:“是吗?”

    “是结善缘,还是刻意讨好?”

    笑声微冷。

    空气蓦地凝固了。

    袁静一时无言,默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她看见这个并肩经历过许多风雨的艺人,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重的、挣扎的煎熬。

    “这两天我一共NG了十多次。”他说,“连梅戎青都以为我是受到那场戏的影响,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入戏。”

    “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有多稀奇。”

    “你应该也知道,我一路走到今天,曾经被所谓的内定和走关系,被那些只有背景胜过我的人,抢走过多少次机会。”

    “袁静,百裕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定下我做代言人?”

    这个在纪因泓心头盘旋了整整两天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坠地。

    而随着话音响起,袁静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去。

    她看着眼前面色郁然的艺人,声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有些话,其实不该问。

    因为有时候,追根究底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袁静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兰又嘉的。

    在如今的纪因泓看来,对方还是那个有着出色天赋和神秘背景,彼此关系仅止于戏的新人演员而已吗?

    只要这个前路一片璀璨的艺人没有因此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袁静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长久待在这个灯红酒绿之色远甚于寻常市井生活的大染缸里,她很清楚论迹不论心的道理。

    她是向来藏在幕后的经纪人,尽心竭力地为手下艺人的未来规划筹谋。

    很多时候,她比艺人更清楚星光背后的翳影。

    也比他们更洞彻内心徘徊的欲望。

    所以,她总是会替他们做出更理智、更正确的决定。

    或许,也是他们更渴望听见的一种答案。

    “百裕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是因为你的来时路走得足够清白干净,而且具备他们高度认可的商业价值,这和你正在顾虑的事根本没有关系。”

    “因鸿,定下你的是百裕,不是JA。”她说,“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还是说,你觉得JA亚太区的傅总,有能力干预百裕全球总部的重要决策?”

    “别再想兰又嘉的事了,我知道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魅力,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我也知道你多少受到了角色的影响,有时候你其实是陈易秋,而不是纪因泓。”

    “但等你的戏份一杀青,就能摆脱这种影响了。毕竟这只是一部戏,你以前也拍过很多这样的戏,而未来,你还有很多这样的戏要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会是最好的,最明亮的一段路。”她再次露出笑容,“对不对?”

    这是一个满含光明憧憬、丝毫没有谎言气味的温煦笑容。

    更衬得身旁那张面孔愈发晦暗沉郁。

    咔嚓一声。

    取景框截取了一个很巧妙的角度。

    令画面里只有穿着戏服长身玉立的男人,半明半暗的光影,和那双仿佛写满了故事的深邃眼睛。

    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剧照,有着最直接浓郁的视觉冲击力。

    照片被选中,点击发送。

    配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很快,粉丝的评论如雪花般纷纷涌现。

    【!!看我刷到了什么!前排前排!】

    【我就知道蹲在剧照老师这里准没错,辛苦老师了!老师您别太累但也千万别歇着啊!!】

    【好牛的镜头表现力……泓哥的神图再次+1啊啊啊啊幸福晕了!】

    这位剧照师往日访客不多的社交媒体账号下,很快被一拥而来的纪因泓粉丝们攻占了。

    在条数以秒刷新,充满溢美之词的评论区里,偶尔也会刷过几条提及了其他名字的评论。

    【所以钢琴课上的另一个人呢?想看谢雪5555老师你偏心!】

    【谢雪的演员真的好神秘,不仅照片没几张,连个社交账号都没有,剧照老师圈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挺无奈的。】

    【对啊,想看嘉嘉的图,拜托老师也给他一点镜头吧!他的脸真的好能打,而且天真贵公子×白切黑年上……这口太香了我先磕为敬!】

    第三条评论像粒格格不入的石子落进水面,霎时引发了阵阵涟漪。

    【……难评,送你两个字吧:别蹭。】

    【资源咖都已经占半部戏的镜头了,还不够多啊?】

    【谢粉(抱一丝没记住资源咖的大名)是不是也听到BY的风声了,还是下血本买水军了,这段时间怎么格外爱蹭……泓哥实惨,真是被扒着吸血。】

    石子无措之余,立刻逐一反驳。

    【蹭什么了?剧照老师的文案里就提了谢雪啊!】

    【??导演在采访里都说了这是她万里挑一的谢雪啊,不会真有人以为这个导演的剧组里会有资源咖吧?要不你们先去搜搜她的名字,然后看一眼关联词条好吗?】

    【什么BY,包养?扮演?鬼缩写看不懂,哪有水军,是有个淡圈好久的富婆粉头最近又活跃起来了,她人脉很广,去探过晚秋的班,说是当场就爬墙粉起了嘉嘉,所以才吸引了很多其他粉丝的。】

    然而涟漪越来越大。

    【富婆粉头,人脉广,不是资源咖……呃,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笑死,这算是不打自招了吗?果然是一粉顶十黑。】

    【懂了,叫资源咖确实是冤枉你家正主了,抱歉抱歉,既然脸那么能打,叫小白脸怎么样?】

    【慕名来围观自爆卡车。】

    【围观+1,说起来,这条都发出来半天了,被圈的那个演员完全没反应啊,没点赞没回复没转发。】

    【emmmm能说吗,其实这个文案也挺蹭的。】

    终于,这条被盖起了超长楼中楼的评论,还是消失在了风过留痕的网络世界里。

    是发出评论的人主动删掉的。

    因为她实在是辩解不过来了。

    “……这群人怎么这样啊!气死我了!!”

    房间里隐隐传出女孩子带着哭腔的抱怨声。

    房间外,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中年夫妻对视一眼。

    妻子调低了电视音量,用手肘推了推丈夫。

    丈夫旋即起身,敲响了女儿的房门,声音温和:“出什么事了?”

    “爸我没事。”女孩子很快攥着手机过来开了门,吸着鼻子道,“我打电话呢,打完再跟你说。”

    “行,那你先聊,我不打扰你。”

    中年男人粗粗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脑屏幕,看见了一张长得相当好看的年轻男生的照片,顿时知道女儿是在折腾追星那档子事,便没多问,转身要走。

    只是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是哪个刚火起来的明星?

    他正心生好奇的时候,又听到身后女儿仍有些哽咽的声音。

    她对听筒那头的朋友说:“怎么办,我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会不会给嘉嘉带来麻烦啊?但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那样曲解……”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中年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愕然回头。

    第二十四天,八月一日。

    城市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栋白色小楼矗立在街角的位置,漂亮整洁,楼下花坛里栽着郁郁葱葱的桂花树。

    空气中弥漫着盛夏的暑气,与隐隐约约的早秋气息。

    是桂花的香味。

    清晨繁忙的街道上,中年男人抬手瞄了眼表,快步走向这栋楼,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

    ——对方总是很准时,像生活在一种异常固定的节律里,几时上班,几时离开……是整间诊所里最稳定的一位医生,也是最神秘的一个谜。

    比如过去的每一个中午,他们俩会一道出去吃午饭,期间随意闲聊,然后散步回来。

    但今天,在满腹惊讶好奇的驱使下,他可能等不到午饭时间了。

    因为谜题的一角或许正向他徐徐掀开。

    他顿时加快了步伐,主动打招呼道:“程医生,早啊!”

    走在前面的程医生闻声停下,颔首应声:“今天来得这么早?”

    “是啊,刚好有事想跟你说!”

    中年男人看着对方脸上温文平淡的笑容,恍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中午,他在这里对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惊鸿一瞥时,程医生似乎也是这样笑的。

    不等程医生追问,他主动道:“原来你的小病人要做明星啊!怪不得这么保密。”

    “不过是该注意点,我看他以后肯定能大红大紫,我女儿昨晚还为他哭鼻子了呢,她年纪不大,眼光倒是很精到,喜欢过的演员歌手,没一个名气小的。”

    年长些的医生压低了声音,说得感慨。

    另一个医生脸上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透明镜片遮住了男人刹那间冷下来的眸光。

    唯独语气仍然和煦温善,好似寻常一问。

    “……你是说哪个病人?”

    所以答的人浑然不觉异样。

    “嘉嘉啊!”

    第74章 74

    喧嚣嘈杂的街头, 日光朦胧耀眼。

    诊所同事有意控制了音量,但仍显得有些兴奋的话音清晰地流淌在空气里。

    “他叫兰又嘉,对吧?这名字挺好听的。”

    “除了你以外, 我是咱们诊所里第一个知道嘉嘉全名的人吧?应该也是第一个见到他长大以后模样的人。”

    他笑着揶揄:“之前偶尔听他们提起你这个小病人, 一个个都念念不忘,可再问下去,不光没有诊疗档案和照片,连大名也说不上来,真是够神秘的。”

    口吻亲近熟稔, 仿佛在讲一桩很有意思的八卦。

    冷冽的眸光转瞬即逝, 他口中的程医生也笑了起来,语气寻常道:“嗯,他的咨询早就结束, 我已经很久没关注他的动向了——他进娱乐圈了?”

    “哎, 你不知道这件事啊?”

    同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当即解释道:“他现在在拍电影, 导演是梅戎青,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就是那个背景特厉害的女导演,挺有名的。我女儿说他演的是主角,而且导演特别欣赏他,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啊!”

    “说真的, 那天我在这儿看到他的时候, 就觉得那身气质不像是个普通人,即使不是大明星,也应该是个画家、钢琴家之类的……”

    他说得热闹, 可面前的程医生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神情很是平常。

    好像不管是忽然进了娱乐圈的昔日病人,还是同自己有了间接关联的遥远名人,都没什么可稀奇的。

    说话的人因而心生踟蹰,滔滔不绝的话音渐渐收止,转而道:“……程医生?”

    程医生这才应声附和,一如既往的温善好脾气:“他从小就不是个普通孩子,我也觉得他的未来前途无量,是该大放异彩。”

    “……是啊!”

    被对方的从容淡定映衬着,同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清清嗓子,主动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会保密的,不会到处乱宣扬,女儿那里我也没说他有心理疾病的事,只是跟你熟嘛,就随便聊两句。”

    “我知道你不会。”程医生轻轻颔首,笑着说,“那天他遇到你的时候,除了再见,还应该再说一声谢谢的。”

    说着,他抬手看了眼表,微带歉然道:“我有个病人很快就要到了——中午再聊?”

    上午时光眨眼过去,诊所迎来了暂时的休憩宁静。

    一直到十二点十分,门口始终没有响起那道固定规律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总算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抬头瞄了眼今天中午格外冷清的房门,生出几分诧异。

    很快,他关上电脑,起身走出屋子,穿过走廊,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

    门里一片安静。

    他不禁低声自语:“去哪儿了这是……”

    忽然间,身后传来另一个同事的声音:“找程医生吃饭?”

    “对啊,他不在?”

    “不在,他有个病人出了点事,这会儿状态很不好,所以上门紧急干预去了,看样子挺棘手的,程医生连下午的预约都全部推掉了。”

    “那估计是麻烦了,怪不得他都没时间跟我说一声。”中年医生了然之余,感叹道,“他也是够负责的,这么大的太阳还专门跑一趟过去。”

    “毕竟是程医生嘛,人家心里可是结结实实地装着病人的,哪像我俩……”

    零零碎碎的话音飘散在空气里。

    日光下的深蓝如一道飞逝的幻影。

    手机屏幕上蓦地浮现出来电页面的时候,原本面色冷然的梅戎青愣了好几秒,才按下接通键。

    “……小程?”

    她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日期和此刻的时间,语气倒是和脸色截然不同的松快:“你们诊所总算倒闭,你终于被迫失业了?”

    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笑声:“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暂时倒闭不了,恐怕还要再开几家分店。”

    “行,诊所倒是蒸蒸日上了,就是你爸心里估计堵得慌。”她调侃了一句,很快问,“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剧组在云县拍戏?”

    “嗯,这会儿就在。怎么了,你在附近?”

    “算是,我在回城的高速上,离云县的出口还有两公里——只剩一公里了。”

    梅戎青瞬间了然:“你是看到路牌,突然想起来我在云县了?今天旷工不做神父了?”

    “昨天有事出城,今天就没约病人。”对方说,“刚好想起来之前答应过你要来探班,不是说有个小孩要我见见?”

    梅戎青就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亏你还能想得起来,要是再晚一点,整部戏都杀青了。”

    男人从善如流道:“抱歉,我的错。”

    他认完错,又说:“真该早点来的。”

    温雅的嗓音里带着似认真似玩笑的叹息。

    “行了,有空就来吧,我把具体地址发你,现在过来正好能一块儿吃顿午饭,再到片场里逛逛。”梅戎青说,“今天是下午开机,一直要拍到凌晨,晚上肯定没空招待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小孩就别见了,他挺怕生,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刚好他这会儿不在组里,省得我再特地叫他过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原因只是如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声音亦很平静,仿佛其实并不关心那个随口提及的陌生人。

    “好,一会儿见,青姐。”

    电话挂断,通话页面消失。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重新浮现出之前的界面。

    是一条昨天发布的社交媒体帖文。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帖文热度很高,下方评论仍在不断增加。

    大多数是纪因泓粉丝的溢美之词。

    以及对另一个人的疯狂攻讦。

    【整整一天了,泓哥还是没理会过这条@,他昨晚就上过线的。】

    【倒贴炒作实锤了吧……这文案明显是LYJ那边给剧照师的,太搞笑了。】

    【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会觉得踩着别人上位之后,人家还得忍着恶心配合你表演啊?】

    屏幕之外的梅戎青指尖滑动,掠过了那些刺眼的话语,最终停留在这条帖文的配图上。

    照片里的男人被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双眼睛静默似海,盛满了深邃浓烈的、难以言表的徘徊挣扎。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眼睛。

    片刻后,这条引发热议的帖文,被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转发了。

    转发配文,更是出人意料。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按下发送键之后,梅戎青没有等着谁主动来问些什么,直接拨通了纪因泓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女导演开门见山,声音冷冽:“袁静让小文配合她发剧照,但忘了让你配合回应?”

    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瞬,男人的声音才响起:“……抱歉,还没来得及看。”

    梅戎青听得笑了,笑声极冷:“是么?”

    “你的经纪人出谋划策,你的粉丝冲锋陷阵,你自己心有顾虑,结果却是兰又嘉倒霉?这一切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筒里便陷入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良久,纪因泓道:“是我这边的责任,我们会尽快处理这件事,把影响降到最低,我也会去跟兰又嘉解释——”

    “用不着跟他解释。”梅戎青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好。”对方应声之后,话音顿了顿,再一次道,“抱歉,梅导。”

    听起来大约是句很真心的道歉。

    梅戎青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微妙的,词不达意的气味。

    她毕竟是个导演。

    写过许多戏,也看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演戏。

    她太熟悉那种复杂幽微的挣扎与痛苦了。

    梅戎青问:“老纪,你知不知道陈易秋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回忆的是哪一刻?”

    话题转得很突然,以至于在戏里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回过神来,纪因泓便不假思索道:“是谢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这个本应没有悬念的答案,却让梅戎青发出了笑声。

    奚落的,嘲弄的笑声。

    “不,你错了。”

    她说:“是更早之前,他还能见到活生生的谢雪,还在为自己选择的路感到煎熬的每一刻。”

    “因为在那些时刻,他被最纯粹的光亮吸引,却以为已经深陷污泥身不由己,不敢聆听自己的心,直至最终做出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

    “所以,后来的他最不敢回忆的,就是那些看上去还很明亮的日子,那些一切都来得及修正和挽回的日子——只要他及时停下来,回到那条他自始至终都最想走的路上。”

    “然而,要想活得像谢雪一样纯粹、热烈,本心如初……真的很难,是不是?”

    电波噪音轻缓鼓动,过了很久,听筒里才响起男人有些喑哑的声音。

    “……是啊。”他轻声叹,“很难。”

    “很难,却并非无路可走。”她最后说,“老纪,你该演好陈易秋,但别做陈易秋。”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通电话也很快结束了。

    结束后不久,梅戎青就收到了袁静发来的消息。

    言辞恳切的道歉,外加一些正在平息舆论的证据。

    纪因泓的社交账号给有关兰又嘉的正面评论点了赞,接着在粉丝群里随口提及,解释之前是没注意到消息,大粉再将此扩散发声,劝告粉丝不要再继续攻击另一位演员,以免影响这部戏的外界风评,其实主演之间相处得很融洽……诸如此类的安抚。

    他似乎做了很多,却唯独没有解释真相,更没有公开说过一句,与他共事的另一位男主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十足的营业姿态,不含半分真心。

    或许也是有一点真心的。

    出现在那条被导演转发后,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帖文转发区里。

    纪因泓:我想,他觉得不会。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和不久前的她一样自以为是。

    指尖在屏幕上滑过,低头盯着屏幕的女人发出一声冷淡的嗤笑。

    仿佛已事先窥见了某种结局。

    这抹寒凉冷冽的笑容,令身边人侧眸望来,温声问:“怎么了?”

    梅戎青语气平常道:“没事,看到了一条推送,挺好笑的。”

    她没有解释更多,摁灭了手机屏幕,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周遭的风景上。

    “怎么样,这内景布置得不错吧?烧了一千多万做出来的效果,基本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连地板都是一百年前的古董货。”

    随着她的介绍,探班访客的目光在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静静逡巡着,直到停泊在客厅里最引人瞩目的那样物件上。

    “它也是古董?”

    男人修长清俊的指节轻轻按了下去。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对,它也是,算是这间屋子里最贵的古董了。”梅戎青道,“但也最值得。”

    因为它等来了一个最好的钢琴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但彼此熟识多年的老友,仍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笑道:“看来你对平日里弹奏它的那个人很满意。”

    梅戎青也笑了,随意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不希望再多一道注视着那个人的视线了。

    何况,眼前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看得手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整个大院里数你最有音乐细胞。”

    梅戎青扬了扬眉,鼓动道:“要不要上手试试?放心,弹不坏。”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雪白琴键上流连的指尖,却松开了。

    “我已经很久不弹钢琴,恐怕都忘光了。”对方摇摇头道,“早就只懂听,不懂弹了。”

    “只懂听啊……”梅戎青重复着他的话,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还真有支曲子想给你听听。”

    她到底是没忍住心底淤积已久的情绪。

    毕竟,这是她最能聊得来的一个朋友。

    她从钢琴背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张藏得很好的崭新唱碟,走向不远处的老式留声机:“是首爵士即兴,你以前总爱放这类曲子,你妈就老是抱怨听得快睡着了。”

    “嗯,她到现在都听不惯爵士,说只适合失眠的时候听。”

    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张黑色碟片被小心地放入唱机,语调依然平静:“它看着不像是古董。”

    “对,不是。”梅戎青说,“是当代作品,我在一场晚会上偶然听见的,印象很深,回来就把录音刻成了碟,有时候会拿出来听。”

    “晚会?”

    好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是好奇,又似是了然:“那它一定是支很美的曲子,才让你在整个嘈杂的夜晚里,唯独对它念念不忘。”

    “是啊,很美。”

    她目光很深:“它是我听过最美的钢琴曲。”

    伴随这声轻轻的感叹,唱针拨下,轻微的噪点之后,流泻出清晰明亮的乐声,扣人心弦。

    第一个乐段是浪漫的。

    浪漫又轻盈,仿佛一个徐徐展开的节日夜晚,窗外雪花飘零,屋里暖意正盛,玻璃晶莹剔透,映照出窗边人眼眸中灿烂柔软的情愫。

    那是爱情的开始。

    初次听闻的陌生乐曲,似曾相识的结构调性,一如既往的浓郁感情……

    这是兰又嘉演奏的钢琴即兴。

    也是兰又嘉最想要的爱。

    美丽的,胜过一切的爱。

    ——“嘉嘉,你实现心愿了吗?”

    ——“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渐渐地,浪漫的乐段开始有了偏差。

    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下越大。

    雪花不再轻盈,叫人举步维艰。

    沉重得近乎绝望。

    ……那个心愿没有实现。

    那天的兰又嘉骗了他。

    午间光线明亮的老洋房里,钢琴声如水流淌,听众默然而立。

    日光掠过单薄剔透的镜片,几乎快要遮不住镜片之后那份浓郁得宛如实质的情绪。

    幸而另一个听众此刻也在走神,或许是想起了那场难忘的晚会,所以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程其勋知道这是哪场晚会。

    是他已经抵达礼堂门外,却因为另一道身影的到来,没有入场便转身离开的那场晚会。

    是兰又嘉的毕业晚会。

    兰又嘉邀请过他去听。

    所以他本该在场亲耳聆听这首钢琴曲的。

    他应该更早听到这首钢琴曲的。

    这首情绪越来越悲伤的,充斥着浓重绝望的钢琴曲。

    将人一点点拽进了一个无法呼吸、更无可挽回的末日。

    不止关乎爱的凋亡。

    是漫天蔽野、不见明日的彻骨绝望。

    ——“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

    现在,弥漫在程其勋心头的远远不止是遗憾了。

    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强烈不安。

    那天在街角桂花树下偶遇的青年笑着对他说了谎。

    一个又一个,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兰又嘉分明再一次与爱擦肩而过。

    他和傅呈钧的关系已然破裂了。

    却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掩饰着这件事。

    而且,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棘手到了潜意识会驱使他向人求救的程度——甚至是向昔日依恋过,后来又主动回避的心理医生求救。

    可医生竟然没能察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当时的程其勋真的相信了那套关于毕业季迷茫的说辞。

    也是真的希望对方快乐。

    无论兰又嘉想要做什么,想要拥有什么,即使是希望彼此共度的岁月被彻底尘封,医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昔日病人的生命中……程其勋都会竭力满足。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过得幸福。

    而这一刻,所有关于那种遥远幸福的想象在霎那间碎成齑粉。

    站在这栋初次到访的美丽旧屋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灿金的阳光,身边是或许昨日才被兰又嘉亲手触碰过的古董钢琴,耳畔流淌着两个月前对方即兴创作的爵士钢琴曲……

    程其勋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接近过。

    也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摇摇欲坠的深渊近在眼前。

    那一天的他,究竟在回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那段时间的兰又嘉,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5章 75

    唱碟渐渐读到了结尾, 动人心魄的乐声如幻影消逝。

    空气里只剩轻微的滋啦声,老旧的唱针仍在拨动碟片。

    黑色唱片静默地旋转着。

    如同一方涌动扩散的漩涡。

    梅戎青出神地看着这片难以言喻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 才稍稍平复了波澜的心绪。

    她抬起头, 看见身旁的好友似乎一脸怔然。

    便笑起来:“怎么样,很美吧?”

    她知道程其勋一定能听懂,也会欣赏这支曲子。

    毕竟这位儿时玩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爵士乐有着相当固执的偏爱——无论同龄人是正在听青春叛逆的摇滚乐、通俗抒情的流行乐、还是彰显品味的古典音乐,他的音箱里总是盛满了会被母亲抱怨催眠的爵士乐, 几乎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们现场即兴演奏的录音。

    而且,它们往往只会被播放一遍,一遍之后, 就会消失在播放列表里, 再也不见天日,除非那是一支美得惊人的曲子——梅戎青同他并不是朝夕相处,当然无法完全验证这个规律, 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在她某次随口问起对方,为什么独独偏爱爵士即兴,不听点其他音乐的时候,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男孩穿着中学校服,肩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告诉她的答案却轻盈得像一阵风。

    “因为它是灵魂发出的声音。”他说, “音乐很无聊, 只有这种声音还算动听。”

    她便问:“所以你总是翻来覆去地听它们?搞得你妈一到周末就跑过来找我妈打牌,说在家一不留神眼皮就合上了。”

    “不,我没有翻来覆去听, 是她听不出它们的区别。”他笑着纠正,“大多数即兴只听一遍就够了,第二遍同样无聊。”

    彼时刚申完大学,即将远赴海外攻读电影制作的梅戎青闻言,愕然了许久,才跟着笑起来。

    她想,怪不得他们俩会成为最聊得来的朋友。

    她以为自己厌倦真实世界,将仅有的热望全盘寄托于虚构创作中,已经足够悲观和冷酷,却没想到,还有人冷酷到了这种程度。

    ——他竟用动听来形容那些在乐声里欢笑、流泪、嘶吼的真切灵魂。

    除此之外,一切旁的事物,都是空虚索然的梦幻泡影。

    那天的阳光很好,中学门口人来人往,街边的商店里飘出旋律抓耳的伤感情歌,她应程母的嘱托,来接他去参加一场临时敲定的重要宴请,而旁边路过的中学女生们,偷偷打量着那个夕阳下模样清俊眉眼含笑的男生,有胆子大的,还会主动喊她一声姐姐,好似这样能更加拉近同他的距离。

    可惜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看见她们。

    泡影而已。

    她进而想,如果他未来一直按照家里为他铺的路走下去,必然会走到比父亲更高的位置。

    因为他早早具备了一个杰出政客所需要的一切品质。

    聪颖、洞彻、饱谙世故……

    与足够冷酷的漠然视之。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很多年后,他被一首她至今无缘得见的情诗改变了既定的人生轨迹,成了一个看上去更温和亲善的心理医生,算来已有十年之久。

    她也是。

    生平第一次,梅戎青后悔拍摄一部电影,也后悔写下那个黑色预言一般的故事结局,更后悔自己起初的傲慢冷酷。

    可在迟来的努力之后,她仍然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人间辛苦,到处懦者,尽是憾事。

    所以,能与一种至真至纯的美并肩同行,多么珍贵。

    哪怕仅有短暂一程。

    “嗯,很美。”

    不知过了多久,神情有些怔然的男人终于应声,像是刚从这首初次听闻的钢琴曲里醒来,语气依旧平静和煦。

    只是声音微微喑哑。

    梅戎青没察觉到异样,调侃似地问:“要听第二遍吗?”

    “不用。”他倒答得很认真,“这样美丽的幻灭,听一遍就足够铭记终生了。”

    美丽的幻灭。

    梅戎青因而笑了。

    她就知道对方能听懂这首钢琴曲。

    或许,也能明白她这段时间来无法对旁人言明的种种挣扎心绪。

    但是,她答应过兰又嘉保守秘密的。

    ——他不要凄惨悲伤的谢幕,更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只要纯粹无瑕的爱。

    四周灿烂日光流动,琴声的余音早已散去。

    梅戎青关掉了留声机,动作小心地取下黑色唱片,放回原处。

    与此同时,立在一旁的男人始终凝视着那张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黑色唱片。

    他静默地凝视着那片深渊般的浓黑。

    看见漩涡仍在不断涌动扩散。

    直到她瞥了眼墙上的古董时钟,主动道:“快到点了,再过十分钟我就得去准备下午的戏了。”

    彼此关系足够熟稔,因此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无需矫饰。

    听到的人反应很平常:“好,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记得停车场在东面?”

    “对,你出去以后一直往左边走就能看到了,我送你?”

    “不用,想起来了。”

    临别之际,男人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对了,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梅戎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朋友?”

    “那个让你睡不着的朋友。”程其勋说,“前段时间我送小陆去机场,路上他特意跟我提了一嘴,说没能帮上你的忙。”

    梅戎青便意识到他在说谁了,顺势道:“陆医生已经回实验室了?”

    “嗯,半个月前就回去了。”

    他笑道:“下车之前一直在跟我感叹,说那个病人可惜了,连你都没能说服他,想来意志很坚定,如果愿意接受治疗的话,其实挺有希望的。”

    梅戎青听着他的转述,慨然应声:“是啊,可惜了。”

    几秒寂静后,又听见对方说:“我以为你这么大动干戈地找医生,是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强烈,没想到原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很平常,带一点亲近的揶揄,同两人过去的许多对话类似。

    梅戎青没有多想,脸色郁然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逼他去治病,可惜没这个资格。”

    “或许,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的东西了吧。”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话音很快消散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里。

    却又重若千钧,深深地压低了日光下的每一寸脚步。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向来温和沉静的男人,目光中竟蕴满了罕见的浓烈踟蹰。

    梅戎青相当欣赏,也非常喜爱兰又嘉——是一种超出了寻常男女之情,更纯粹朴素的爱,就像人会喜爱一朵美丽至极的花。

    在得知兰又嘉突然去拍戏之后,为此驱车前往剧组之前,程其勋已经从网上的种种报道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首被特意刻录成唱碟的钢琴曲,更印证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她却不愿意让他直接结识兰又嘉。

    即使她很清楚他们俩观念相似,审美接近,他一定也会欣赏兰又嘉。

    甚至,她专门给他听了那支自己念念不忘的钢琴曲,竟又对赋予了乐曲灵魂的弹奏者只字不提。

    这是全然相悖的两种逻辑。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梅戎青看来,将兰又嘉介绍给他之后所带来的坏处,要远远超过好处。

    ——什么样的坏处?

    足以让她郁结难解,彻夜难眠的坏处吗?

    那份印满了医学术语和繁复影像的病理报告,蓦地浮现在程其勋的眼前。

    其实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报告,收到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无误,就转发给了如今专攻晚期癌症研究的朋友小陆。

    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报告最开头罗列出的患者基本信息。

    性别:男

    年龄:20~25岁

    没有姓名,也没有更具体的年龄,是个称得上神秘的患者。

    那时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并不多么在意这个素昧平生的,朋友的朋友。

    或许连一份对年纪轻轻就罹患晚癌的同情惋惜都没有。

    而这一刻的他,宁愿自己从未打开过那份病理报告,不曾知晓这两处符合兰又嘉状况的患者信息。

    宁愿自己从来没做过心理医生,不曾察觉梅戎青言谈间对这名患病友人现状的有意回避,讳莫如深。

    ——与对待兰又嘉时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如果……如果换一个名字,他恐怕早已将所有事项合并,得出了那个最顺理成章的答案。

    世上没有那么多偶发的、互不相干的巧合,屡次重叠的巧合背后,往往有着一条清晰明了的逻辑链条。

    不管有多么难以接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与真相。

    可这个名字偏偏是兰又嘉。

    偏偏是此时应该过得很幸福,应该一直幸福下去的兰又嘉。

    晌午烈日下的停车场一片寂静。

    男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轿车旁,深蓝车身被阳光照耀得熠然生辉。

    程其勋静静地看着这片极美的,将他困于囚笼的蓝。

    良久,他拿出手机。

    只要一通电话,他就可以从军区医院那里拿到完整的,没有隐去任何信息的病理报告,知道那名患者的最新情况。

    即使在两个月之前,他曾亲口对梅戎青承诺过,不会去私自窥探她的隐私。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问尚不知晓他存在的傅呈钧,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令兰又嘉陷入那么绝望的境地?

    即使在四年之前,他也曾亲口对兰又嘉承诺过,会让这段与心理治疗为伴的往事永远尘封,没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查到相关记录,就像它从没发生过。

    那是兰又嘉对他提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陷入过一段那么漫长的黑暗。

    程其勋答应了。

    代价是自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主动出现在兰又嘉的生命里。

    因为不能让对方的朋友、恋人……不能让这些会出现在兰又嘉未来生命里的人察觉到任何异样,进而发现那些早已被抹去的前尘影事。

    所以程其勋只能永远等在原地。

    直到某个日光灿烂的午后,越过茫茫人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道在街角徘徊迷失的身影。

    于是,心比理智更先呼唤出那个名字。

    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答应过嘉嘉的。

    他不该食言。

    昳丽浓烈的深蓝旁边,响起一阵规律的、朦胧的机械等待音。

    程其勋最终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一个从来不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却谙熟于心的号码。

    程其勋想,其实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个最荒唐的猜测,要考虑一旦证实之后该怎么办,要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贸然打破曾经对兰又嘉的承诺。

    可这一刻,在听过那首刻骨铭心的钢琴曲之后,他最想做的事,却与它们全无关系。

    他只想亲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嘉嘉……还像那天一样悲伤和绝望吗?

    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扬刚摘下头盔,目光扫过停车场内满满当当的车辆:“里面满了,要不我们先停外边吧?晚点我再来挪进去。”

    另一辆摩托车上的年轻男生应了一声,利落刹停之后,先转身帮自己后座的人摘下了头盔,动作很轻,语气倒是一贯的随意:“头盔已经摘了,可以接电话了。”

    可后座上的青年盯着来电闪烁的手机屏幕,却像是失了神,久久没有动作。

    闻野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好笑道:“吹风吹傻了?还是不想接?”

    听到这话,孟扬立刻凑了上来,瞥见屏幕上是一串数字号码:“没备注哎,可能是广告推销吧?不想接就挂了吧嘉嘉。”

    闻野也看了一眼,反驳道:“本地号码,万一是哪个导演或者剧组之类的呢?”

    “对哦,差点忘了嘉嘉现在不是普通人。”孟扬连忙改口,“那要不我帮你接?这样万一对面是个不靠谱的项目,我就说你正在忙,都省得你找婉拒的借口——”

    说着,他积极踊跃地伸出手,作势要接过兰又嘉掌心的手机。

    发呆的人因而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一下,也本能地按下了接听键。

    于是,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涌入听筒的,先是一道相当陌生的笑声:“嘉嘉你怎么还躲我!我只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的抢你手机。”

    另一道同样陌生的年轻男声,带了点嘲讽的笑意:“很明显,你比推销电话更烦。”

    接着,这道声音的主人似乎调转了说话的方向,语调也变得柔和而亲昵:“嘉嘉,是什么电话?”

    金色的、烂漫的笑声里,那道熟悉刻骨的清澈嗓音终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讶。

    声音极轻:“……程叔叔?”

    第76章 76

    呈……

    在兰又嘉喊出这个字的那一瞬间, 闻野仍拿着摩托头盔的手指瞬间收紧,心头霎时波澜四起。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很快, 又听见了紧随其后的陌生音节。

    陈叔叔, 或是程叔叔。

    一个全然陌生的称呼。

    口吻却是熟稔亲近的。

    听到兰又嘉这样称呼对方之后,前一刻尚在咋咋呼呼的孟扬立刻收声,指了指旁边的停车场,示意自己去找空位,然后就主动走开了。

    既然是私人电话, 他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这是助理的职业素养。

    他本来还想拉上在场的另一个人——但扭头一看, 闻哥神色微动,似乎认得打来电话的人,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就放弃了。

    反正嘉嘉和闻哥本来就是私人关系。

    ……至少, 现在依然是。

    与此同时, 闻野其实没有注意到一旁孟扬的离开。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不断盘旋环绕的念头。

    一个令熟悉的焦灼妒意于刹那间退潮的念头。

    不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年轻男生骤然僵住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

    然而,这种放松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紧接着,他就看见了身边人不同寻常的反应。

    连对方自己, 或许都没能意识到的异常反应。

    兰又嘉同样没有注意到孟扬的离开。

    也没有回答闻野的提问。

    他的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个让他面露意外的来电上。

    心无旁骛,沉浸其中。

    落在机身边缘的纤细指节是紧绷的,用力到略微泛白,透出接听电话的人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可他的语气偏偏又是轻松的,脸上甚至渐渐流露出明快的笑意。

    令乘着信号送达彼端的话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对,刚好遇到了一个机会, 就想着尝试一下, 但是这部电影还在拍摄中,你怎么会知……”

    “啊,我都没有看过, 导演让我不要看任何网上的报道,怕会影响心情——那些照片里没有把我拍得很奇怪吧?”

    明明是本应忐忑的问句,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本能想要附和的奇异魅力。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给出了一个让他很满意的答案。

    于是他话音里的笑意更浓,也没忘记该象征性谦虚:“那就好,看来导演帮我仔细审过照片。”

    闻野记得,兰又嘉每次在他面前自夸自擂的时候,目光灿烂闪烁,总让人觉得可爱。

    可唯独这一次,他分明笑着,眸光仍如上好的珠玉般璨然闪烁,却无端地显出几分悲伤落寞。

    “是吗?这个角色就是要很清瘦的形象,所以我每天都只能饿着肚子睡觉,幸好上镜效果不错。”

    闻野几乎要看不下去这个笑容。

    幸好,这通电话很快迎来了终点。

    “嗯,这会儿在休息,等下就要开工了。”

    “好,再见,程叔叔。”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这明明是个持续时间很短,对话内容也很寻常的来电,却令接到电话的人攥着手机失神了许久。

    片刻后,他恍然回神,望向始终缄默守在身旁的恋人,笑着解释:“是个很久不联系的长辈打来的电话,他从娱乐报道里看到了晚秋的消息——孟扬呢,他去哪儿了?”

    孟扬刚走进停车场,就听见了一阵隐约朦胧的说话声。

    “嘉嘉,你毕业后去拍电影了?”

    “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了娱乐报道,本来是不会点进去看的,可封面上刚好有你的照片。”

    这道声音似乎有意压低,内容听不分明,直到孟扬寻找空车位的时候,恰好往里侧走近,才听清了一些。

    “没有,拍得很好看,过目难忘的好看,所以我都忘了保存图片。”

    “只是你好像又瘦了一点。”

    是道音色很好听的男声。

    就如同对方的外形一样,清俊温雅。

    哦,这个人的车也很好看。

    阳光下的深蓝豪车,散发着夺目的光泽。

    立在车边打电话的男人,却更加耀眼。

    他单手握着手机,目光望向停车场外的某个方向,仿佛在想念着某个不在身边的人,神色看起来很温柔。

    温柔却幽邃。

    以至于意外经过的闯入者,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可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侧眸望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外人打扰,这通电话跟着转向了尾声。

    “嗯,但还是要尽量注意身体。现在在午休吗?”

    “我也快要上班了,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再见。”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温柔也随之消散。

    陌生男人有一双形状很冷冽的凤眸,此刻眸色浓重,只剩涌动的幽邃,竟无端让人觉得畏怯。

    但恰好有镜片遮挡、日光掩映,便又叫人疑心那会不会是种错觉。

    孟扬看得一怔,只犹豫了一秒,就主动道:“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在找——”

    “找车位?”

    陌生人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很温和,显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我马上就把车开走了。”

    对方有一身温文尔雅、从容宽和的气度,与前一瞬的晦暗眼神根本不搭边。

    果然是种光影带来的错觉。

    “诶,谢谢!那我赶紧去把车开过来!”

    孟扬道完谢,跑去拿车之前,又停下脚步,打量起这个车位的左右间距。

    不知道能不能停得下……

    “能停下两辆摩托。”陌生人说。

    孟扬霎时愣住:“你怎么知……”

    不待他问完,男人就主动解释道:“我刚才听见你们开过来的声音了,没听错的话,一辆小排量,一辆中排量,应该不是特殊型号,标准车位里可以并排停下。”

    孟扬逐渐听得瞪大眼睛,忍不住在心里我靠了一声。

    “猜对了,好厉害!”他说,“你也玩摩托车啊?”

    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个念头。

    男人笑着点明了他的潜台词:“不像吗?”

    孟扬挠挠脑袋:“……是有点。”

    他总觉得只有像闻野、宋见风,或是他自己这类性格的人,才会喜欢摩托车。

    眼前的陌生男人看起来斯文内敛,实在同这种风驰电掣的爱好不搭边。

    ……不对,看上去优雅纤细的嘉嘉其实也会骑摩托车。

    而且连闻哥都说他技术不错,教他的那个老师应该更厉害。

    想到这里,他赧然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刻板印象了。”

    “没关系。”男人对此并不在意,声音温煦,“我有时候也会刻板印象——你是演员吗?”

    刚问完,他又补充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剧组在拍戏,抱歉,你是不是不方便回答这种问题?”

    按道理来说,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孟扬确实不太方便回答这类问题,最省事的方式就是直接否认自己跟剧组有关。

    但这个陌生人看上去成熟理智,天然给人以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不像是什么专程过来追星的疯狂粉丝,明显就是好奇一问而已。

    况且,这个问题问得孟扬莫名很高兴。

    “我不是演员。”他诚实地说,“我是演员助理。”

    听到这话的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再追问,反而极有分寸地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一定是个很出色的助理。”

    孟扬的心情顿时更飘了一点,嘿嘿一笑,仿佛也被某种朝夕相处的自恋传染:“还行吧,反正嘉……咳,我的艺人对我是挺满意的。”

    他笑得有点傻气,亦有很好发觉的纯粹率真。

    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短促音节里,男人眸光闪动,同样笑了起来。

    紧接着,滴的一声响起,他轻晃了一下掌心的车钥匙,语气似乎更加温和了一些:“我去把车开走。”

    “哦,好!”

    孟扬也回过神来:“那我赶紧去把摩托骑过来!”

    不过,在这一次转身之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对了,那个,虽然这么问可能有点怪……你刚才是在给暗恋的人打电话吗?”

    陌生男人脚步一顿,即将上车的动作戛然而止。

    极短暂的停顿后,他回眸望来,笑着承认:“这么明显?”

    “嗯,可能只有你喜欢的那个人听不出来。”

    孟扬点点头,见对方不介意他的冒昧提问,索性一鼓作气道:“所以我觉得,在恰当的时机,可以试着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没准就成功了嘛,对不对?”

    其实以这个陌生人的条件,应该是很难失败的吧?

    可能是性格太内敛,或是有所顾忌,反而令对方不敢确定他的心意,搞不好就这样错过了。

    光是这么一想,都让旁观者觉得遗憾。

    “反正大不了就是失败,但失败了也有再努力的机会,如果只是一直等,等着等着,就彻底成男二号了——偶像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男一和男二的区别,就是一个主动出击,一个原地守护。”

    孟扬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觉得自己对陌生人这通突如其来的发言幼稚好笑。

    陌生人也听得笑了,却并不是嘲笑。

    晌午光线是铺天盖地的浓烈,男人的眸色翻涌,仿佛蕴藏着无数深邃难辨的情感。

    “嗯,你说得对。”原本清朗的嗓音此刻显出几分喑哑,“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直待在原地。”

    孟扬敏锐地听出了某种意味,无端跟着激动起来:“你已经打算要告白了吗?”

    陌生男人轻轻颔首。

    他忍不住哇了一声,兴奋道:“告白前一定要好好准备啊!等等,也不能准备得太刻意,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好了,总之,我觉得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道年轻活泼的碎碎念里,男人静静听着,面色平静无波,耐性十足,与平日里待人接物的模样别无二致。

    唯有最后留下的话音,低得像声叹息。

    “我会好好准备。”他说。

    他的确需要好好准备。

    因为程其勋终于明白,自己在两个月前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

    就像在更久远的四年前,他也做错过一个改变彼此命运的选择。

    时至今日,他所经历的无数个漫长日夜已经证明,那是无论过去多少时光都无法抚平的错误——他曾以为自己会慢慢放下兰又嘉,可那个名字分明在心上越刻越深,再难消去。

    然而,不管这一刻有多么懊悔往昔,他都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更不能任由毫无意义的后悔,蹉跎剩下的岁月。

    所以,他只能试着去修正自己犯下的错误。

    这是他面前仅有的一条路。

    即使路的尽头是万劫不复。

    沙哑的叹息像片跌落的叶子,在半空中飘零游荡,摇摇欲坠。

    直到悄无声息地被越来越大的漩涡卷走,吞没,彻底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日色背后。

    快步往停车场外走去的孟扬对此一无所察,心情格外好。

    他一边想象着那份终将被宣之于口的陌生爱情,一边笑着对尚在原地的两个同伴喊:“嘉嘉,闻哥,我找到车位了!而且我刚才看到一辆超级帅的车!那个喷漆巨好看!”

    同一时间,那道深蓝的幻影从另一个方向驶离了停车场。

    于是,等兰又嘉循声回眸的时候,只见到孟扬一如既往的灿烂笑脸,和身后大片晴朗天光。

    “真的吗?”他笑着问,“什么颜色的?”

    孟扬重新跨上摩托车,兴致勃勃道:“深蓝色的!我觉得是种很特别的蓝,你肯定喜欢,哎,我怎么忘了,应该拍个照片给你看看的。”

    闻野的语气也是一贯的不好相与:“这种颜色肯定拍不出来,停车场就在边上,直接带他过去看不就行了?”

    “我倒是想!但人家已经开走了,不然哪来的空车位,我们赶紧过去,别一会儿被抢了——”

    “知道了。”有效期还剩七天的恋人将手中的头盔塞进他掌心,细心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来。”

    接过头盔的青年点了点头,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摩托马达轰鸣,他看着这两道熟悉的身影驱车在唯一的空车位旁停下,日光灿金,勾勒出油画般浓墨重彩的远影,格外清晰地呈现在视网膜上。

    到他的戏份杀青之前,剩下的全都是好天气。

    兰又嘉喜欢这样蔚蓝美丽的好天气。

    因此,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鲜明风景。

    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望着。

    像要把他们牢牢印刻在心底。

    他想,刚才的这通来电里,程叔叔应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昨天的那通去电里,傅呈钧也没有察觉异样。

    孟扬显然相信了他要去国外治病的那套说辞。

    在杀青之后,一旦有别人问起他的近况,孟扬那么机灵,肯定会看情况决定答案,比如,如果是闻野、米悦或是宋见霜问起,他应该会把实话告诉他们。

    他们同样会相信的,即使心有疑虑,大约也不会惦念太久,因为人生那么长,事往日迁,仅仅相识寥寥几月的过客,一定会被慢慢淡忘。

    还有遗漏的人吗?

    ……似乎没有了。

    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告别。

    不算太令人伤心的告别。

    蔚然晴朗的天空下,身形单薄的青年目光闪动,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那片遥不可及的盛大湛蓝。

    他真的很喜欢蓝色。

    各种各样的蓝,与兰同音的蓝。

    可这样美丽的蓝,他还能看见几日呢?

    至少,让他看到两周后的杀青那天吧。

    灼然灿阳下,两个年轻人动作利索地停好了摩托车,旋即折返。

    转身之后,熟悉的身影霎时映入眼帘。

    怀抱着头盔的青年仍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目光相遇的瞬间,兰又嘉蓦地弯起了那双潋滟如梦的杏眼,抬手向他们扬了扬。

    他笑容明媚,声线亦很明快,宛如一道短暂泊于天穹的彩虹桥。

    连催促的话音听来都灿烂动人。

    他笑着喊:“走快一点——要开机了!”

    第77章 77

    八月的第一天, 日色依然温暖而绵长,夕阳落满他的肩头。

    穿着一身戏服的青年窝在折叠椅里,往日里灿烂的眸子阖着, 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洒落淡淡的阴影, 神情带着些许倦意,又显出几分安谧。

    片场里很嘈杂,正值等待下一镜开拍的间隙,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要挪动机位、灯光、道具……

    但每当有工作人员路过这个背对人群的宁静角落时, 总会非常小心地放轻脚步, 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演员的休息区,深受导演器重的新人男主角此刻正在闭目养神,气氛静谧。

    又或许, 是因为守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实在像个不好惹的门神。

    那人用一双漆黑缄默的眼睛盯着每个经过这片地带的人, 虽然面无表情,又不曾开口,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毫无商榷余地的大字。

    别、出、声。

    所以, 真的没人敢乱出声。

    同他相熟的孟扬,原本是咋咋呼呼跑过来的:“嘉嘉,准备开机了——”

    也在对上他骤然皱起的锐利浓眉时,瞬间收了声,本能地想道歉。

    接着又想起来道歉也得出声,只好慌忙憋了回去。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而窝在折叠椅里的青年丝毫未觉, 仍保持着闭眸休憩的状态,身上盖着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子。

    孟扬低头看到他安安静静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跳, 顿时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问在场的另一个人:“闻哥,嘉嘉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闻野拽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应该是上午出去玩得累了,下午拍戏又耗精神,我看他今天很累。”

    孟扬听完,目光在过分安静的兰又嘉身上反复逡巡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确定是睡着了吗?”

    这话问得很怪,闻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刚试着叫过他,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肯起来,很快又睡过去了。”

    ——那就应该真的是睡着了。

    孟扬莫名松了口气,对上闻野疑惑的眼神,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其实上午出去兜风吃饭那一趟,应该算不上累,因为嘉嘉这次主动说不想骑摩托了,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闻哥的后座上。

    下午的戏也不算很费神,因为梅导考虑到他昨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可能还没恢复好,安排的不是谢雪的重场戏,拍得也都很顺利。

    可嘉嘉却在黄昏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睡着了。

    进组近一个月以来,这是孟扬第一次看见他在这种时候睡着。

    相比那些会争分夺秒在休息时间补觉的职业演员,嘉嘉大约还没练就这种随时入睡的技能,总是说自己不困,最多就是被他和闻哥勒令要闭目养神,一般不用旁人喊,听到脚步声就起来了。

    ……哪怕是跟普通人比起来,嘉嘉的觉好像都算是偏少的。

    因为孟扬有时候半夜想起什么,给他发消息,经常能收到很及时的回复。

    但这一刻的他,却一反常态地睡得很沉。

    沉得让人不忍心叫醒,同时又心生几分惘然的忧虑。

    孟扬几乎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恍惚间想起过来的原因,才踟蹰道:“可是马上要开机了,整个剧组都等着……怎么办闻哥,要再试试看叫醒嘉嘉吗?”

    闻野显然已经比他更先想到这一点,面色很平常。

    也比他更早有了答案。

    “你在这儿守着。”他仍然维持着不会扰人清梦的音量,低声道,“我去跟导演说。”

    片刻后,旁人不敢靠近的大型监视器旁,向来冷冽的女导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是说,兰又嘉睡着了,你不想吵醒他,所以他拍不了下面这场戏?”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然而正是这份与往日迥异的平静,更显得吓人。

    可面前这个小她一半岁数的年轻男生,竟没有半分畏惧。

    “他平时睡眠很差,难得睡这么沉的觉。”闻野说,“如果直接把他叫醒,状态可能也不会太好,我觉得他今天看起来很累,就拦住了孟扬叫他。”

    “而且我看过下一场戏的剧本,他的镜头不多,大多是单人的,应该可以晚点再单独补吧?休息好了拍摄效率也更高。”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了种种理由。

    听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他自作主张让兰又嘉睡觉,还阻拦助理叫醒对方。

    良久,就在闻野以为这位性格严苛、最憎恶拖延怠工的大导演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的时候,却见到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没能说服我,能跟我胡搅蛮缠多耗一会儿也是好的?起码能让兰又嘉多睡会儿?”

    “……”闻野没料到自己的二手准备这么快就被看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索性坦然地点点头,“他真的睡得很香,谁都会不忍心叫醒他的,你要去看一眼吗?”

    说完,又颇为认真地补充道:“但是脚步要轻一点,别吵醒他。”

    这话令梅戎青在短暂怔忡之后,再一次笑了出来。

    她难得这样笑,仿佛整个人都是亲和畅快的,目光头一回无比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临时加入美术组的大学生,忍俊不禁道:“我总算是知道兰又嘉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兰又嘉活得很纯粹,也渴望着一份与自己相似的纯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赏喜爱兰又嘉,随着时间流逝,愈发舍不得见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兰又嘉依然选择勇敢地坦陈了那份对眼前人的喜欢。

    可笑过之后,这双见过更多雨雪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闻野。”她也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正经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问他,“你能不能让兰又嘉更喜欢你一点?”

    闻野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明显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么?”

    而梅戎青并没有再重复一遍那句话了。

    她抬头瞥了眼远处沉落的夕阳,出神似地说:“今天很晒,不过黄昏也足够美,对吧?”

    这个世界总是混乱、糟糕,一片仓皇。

    可仍有纯粹的美丽值得期盼,或是留恋。

    她舍不得兰又嘉。

    兰又嘉会不会也舍不得闻野?

    “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是这几天,所以不会逼他强撑着工作的,放心守着他睡觉吧。”

    近来相当看重拍摄进度的导演以眼神挥退了想凑上来催促开机的副导,以一种罕见的,称得上异样的温和语气,极为耐心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着话。

    “而且,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无意中给你们俩的关系制造过障碍——我曾经跟兰又嘉说过,剧组里的短期关系很常见,荷尔蒙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劝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来,也别太用心,尽兴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如果你们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范围内,那我可能真的得对你说声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兰又嘉。

    但她始终不想放弃,不想接受这种钟声将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哪怕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沙漏点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状逐渐出现,种种悔意实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后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并不后悔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后悔。

    ——因为她始终没有违背对兰又嘉的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没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够多的异样,多到足以让一个爱着兰又嘉的人心生疑虑的异样。

    若爱人真能顺着异样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于爱的发现,并非被她告知。

    若爱人发现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当做是命运吧,难以逃脱的命运。

    写过许多个精彩剧本的导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后说:“他值得好好睡一觉,也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没有等待闻野的回答,便转身走向了等待着开机的人群。

    徒留身后的年轻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重难辨。

    ……梅戎青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话?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望向了安静角落里那道沉眠的身影。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映得那张昳丽面孔不见丝毫苍白颜色,有种被黄昏浸染的静美。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兰又嘉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不仅悄然入睡,还做了一个昏黄色的梦。

    梦里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满身斑点的野豹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灰蒙蒙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迁徙过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

    兰又嘉伸出手,却触不可及,原来雪花在更遥远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极美的雪,却被一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拦下。

    那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叽里咕噜的,他只能听懂最开始的那一声"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这个人在说法语。

    他不会法语,只能听懂最常用的一些词语: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Merci谢谢……Clément克莱蒙。

    可这些词语没办法帮他传递想说的话。

    无措之余,他只好用中文恳求对方:“我想往前走,走进雪里。”

    法国人热情洋溢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长串。

    他还是听不懂,姑且当作对方能听明白,很自觉地解释理由:“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什么叫做最后一站?又为什么是这里呢?

    梦里的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梦也总是缺乏逻辑,他隐约想起某个遥远得宛如幻梦的邀约,便急匆匆地补充道:“有人承诺过我,要陪我来这里看雪的!”

    法国人听完,探头看了眼他的身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

    那个笑容令他惶惶然地后退了一步,不自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是空的。

    他是一个人走到这里。

    没有人陪他来。

    等等,真的有那个承诺吗?

    不,没有承诺。

    也不要承诺。

    他是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的。

    他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处理完了所有未尽之事。

    只差为自己选择一个心仪的终点站,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选中了这里。

    可他不会说法语。

    所以,明明此刻不是孤身一人,却连对方讲的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比孤身一人还糟,因为不停叽里咕噜的法国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先前还为雪花雀跃的梦中人,霎那间难过起来。

    他很难过地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呢?

    他记得自己是想学的,是学过的。

    只是后来又主动放弃了。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是他担心克莱蒙误会,因为他追克莱蒙追得太积极热切,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商业机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学习这门对方自小就会的外语,努力忘掉了那些刚刚背下的单词和语法。

    去学法语是因为喜欢那个人,不学法语是因为更喜欢那个人了。

    他想,看来自己真的很喜欢克莱蒙。

    不过,克莱蒙是谁?

    ……他说不上来。

    于是兰又嘉更难过了,又难过又生气,不想再听外国人继续说鸟语,沮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把脑袋埋在了两膝间,像团孤零零的茧。

    忽然间,冬季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张开双臂,从身后偷偷抱住了他。

    耳畔也传来一道温暖的声音。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今天不热吧?”

    这是冬天,怎么会热呢。

    不松手就不松手。

    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泪水滑过空气,滴落到那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没有一点伤疤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无瑕。

    是想象中画家的手。

    画家的掌心分明尝到了他的眼泪,嘴上却说:“你没哭。”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附和:“我没哭。”

    画家笑了:“嗯,骗子。”

    他就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画家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他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画家很不高兴:“对不起有什么用,除非你跟我回去,我才原谅你。”

    而他忽然难过到连眼泪都咸得要命:“可是我这次回不去了……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第一个就喜欢你,好不好?”

    画家问:“下一次?”

    他纠正:“下辈子。”

    画家还是不高兴:“要等那么久?太远了,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他只好继续说:“对不起,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家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对不起。”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我知道,对——”

    画家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用拥抱勒他:“你还说!”

    他刚哭过,竟又笑了,破涕为笑:“我没有,我是想说,对了,你想不想看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你买的糖雪球还没有吃完,可以假装它是爆米花。”

    画家说:“不看,我讨厌看电影。”

    他纳闷:“为什么讨厌?我喜欢看电影。”

    画家学他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

    他说:“因为只要交出两个小时,就可以度过一段漫长又真实的人生,就像只相爱短短一个月,也仿佛并肩走过一生一世,对不对?”

    画家说:“不对,还没到一个月,所以我讨厌看电影。”

    这下是他不高兴了:“那我讨厌你。”

    画家不信:“骗子。”

    他更不高兴:“我很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画家的拥抱渐渐松开:“……真的吗?”

    他不耐烦地说:“真的,你走吧,别再烦我了。”

    画家就真的松开了手。

    一切温暖都像幻影消逝了。

    天气还是很冷,他看见身边落下了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是离开的画家变成的雪。

    在大片大片落了满身的雪花里,他小声同画家道别。

    他说:“对不起,别为我伤心。”

    雪花没有回答,也没有指责这声讨厌的对不起,毫不留恋地擦过他的发梢,融化成水。

    他总算能放下心来,安静地抬头看雪。

    视线余光里,其实立着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仿佛在陪他一道观赏这片世间罕有的雪景,但茫茫大雪穿透了那人几近透明的身体,那人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同他说话,分明只是个如影随形的错觉。

    他只能装作看不见那个错觉。

    但雪花看得见他。

    小小的雪花飘进他的眼眶,像一滴最冰凉的泪。

    它滑过梦中人的眼角,悄然自颊边滑落,渗入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角。

    这滴泪折射出浓郁如血的夕阳。

    和一个很美的、很遥远的黄昏。

    这片夕阳下,不止一个人昏然入梦。

    商务轿车的后座上,倚在靠背上不慎睡去的女人是被司机叫醒的。

    “安秘书?安娜!”见她恍然睁开眼,司机耐心道,“到地方了。”

    疲倦不已的安娜收敛神色,立即下了车。

    通过林秘书告诉她的那个名字,她逐渐查到了傅总那位堂弟的现用名。

    如今他随母亲姓,叫做闻野,是京珠财经大学金融系大二的学生。

    对方不在国外,甚至恰好就在京珠市读书,很有可能成为傅令坤的目标,所以按照傅总的吩咐,安娜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光海警方,由他们调动京珠警方协同调查。

    从昨天到今天,安娜几乎没睡,一直在找闻野的下落,但在疗养院和闻野家都没有找到人。

    如今正值暑假,学生们全都不在校,有的回家,有的外出旅游,踪迹不定,老师不知道闻野到底去哪了,也联系不上他。

    安娜综合了所有信息后,迅速做出了对方目前已经下落不明,而且仅靠自己无法找到人的判断,当即决定来一趟京珠市局,更正式地向警方强调这件事的紧急性。

    尽管傅总只说查到对方人在国内的话,就交由警方处理,但作为从昨天开始终于被交托了重要事务的新助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事情做到比上司要求得更好。

    鞋底敲击地面,响声清脆,几步路之后,女人的脸上已然褪去了所有疲惫。

    她脚步匆忙又不失气场地走进了京珠市局。

    同一片黄昏里,残阳透窗而入,将整间办公室染上一层薄红。

    高大冷峻的身影背对着窗户,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前。

    面前是一份助理先前送来的调查报告,由于时间仓促,报告很薄,但必要的信息一应俱全。

    男人的视线从纸页最上面那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处开始流动,最终落在大学院系那一栏上。

    良久,他松开这份文件,阖眼按了按眉心,似是感到无尽的疲累。

    灰绿眼眸闭上的瞬间,原本平静的面色,竟有一霎的苍白波动。

    但在瞬息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只是个幻觉。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心脏处不明来由的疼痛。

    这是不用药物,也勉强可以忍耐的疼痛程度,能够正常工作,但已经影响到睡眠,他昨晚一夜未眠。

    按照疼痛等级划分,它大约在四到五级左右。

    而在两个月多前,疼到浑身发抖,翻箱倒柜找止痛药的兰又嘉,所经历的又是几级的疼痛?

    傅呈钧不知道答案,也无法估测。

    但他知道,那天的自己随手拿走了那盒兰又嘉找了很久的阿司匹林,没让对方吃。

    因为他发现这盒药过期了。

    当然不该吃过期的药物。

    可他却也没有给兰又嘉买一盒新的药。

    那天他冷脸离开的时候,兰又嘉还在觉得疼吗?

    那天到最后,兰又嘉究竟有没有吃上止痛药?

    他不知道。

    他始终不知道。

    赤金色的夕阳在浓黑发梢落下一层颤栗的光晕。

    片场角落里,孟扬收回了注视着那道熟睡身影的视线,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时,打字的指尖大约也带着些许颤抖。

    他打下一行字:身体虚弱,吃不下东西,长期服用药物,不断消瘦下去,最近开始突发晕厥和昏睡,是什么病?

    在即将按下搜索键的刹那,指尖匆匆退回,慌乱修改。

    没有这么严重,他描述得太夸张了。

    怎么能把嘉嘉说成这样!

    孟扬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立刻又改成:身体不太好,食欲不振,经常吃药,比较消瘦,最近有一次突然晕倒,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样应该是更贴切的描述吧?

    ……不,等等。

    他要再想想。

    他应该再想想。

    他好像怎么都按不下那个最平常的搜索键。

    几米之外,原本正要往这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年轻男生,同样不知该如何按下那个最平常的侧边键,以熄灭始终亮着的手机屏幕。

    梅戎青说的话仍在脑海里盘旋,闻野尚未理清思绪,便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传出的一声轻微震动。

    他顺手拿出来,目光随意一瞥,却再也没能移开。

    是一条号码陌生的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但令他久久失神,骤然忘记了前一秒还在反复思考的疑团,指尖霎时一片冰凉。

    来信人没有备注和落款,是串陌生号码,可他一眼就知道,是傅令坤发来的消息。

    短信内容称得上没头没尾,而他同样很清楚,是傅令坤答应了他昨天提出的那个条件。

    【明天上午带人去机场,到了以后给你目的地。】

    闻野紧攥着手机,怔怔地望向不远处那道睡颜安谧动人,仿佛触手可及的身影。

    他想,恐怕来不及理清思绪了。

    也等不到那场八月八日并肩观看的电影了。

    他已经听见结局的钟声提前响起。

    竟近在明日。

    第78章 78

    兰又嘉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时, 黄昏早已逝去。

    来不及完全对焦的模糊视野里,陡然晕开点点温暖的光斑——街道上不知何时亮起了路灯,橘黄灯光驱散了浓黑的夜色, 也淡化了白日的暑气。

    ……他怎么睡着了?

    已经到了晚上?

    短暂怔忡后, 刚刚醒来的人想起了什么,尚且惺忪的睡眼正要惊惶地睁大,耳畔适时传来一道柔和喑哑的低语。

    “道具出了点问题,你的戏往后调了。”这道声音说,“梅导说等好了会通知你, 这会儿他们在拍别人的戏, 已经转场了。”

    ……怪不得四周那么安静。

    幸好他的戏往后调了。

    这意外的一觉没有耽误什么事。

    窝在折叠椅里的人放下了刚刚吊起的心,松了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他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此时也被昏黄路灯映亮。

    闻野坐在旁边的另一把折叠椅上, 像那天一样守着睡觉的他。

    但这次没有被困意感染,不小心睡着。

    年轻男生如墨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清醒又明亮, 像一面光洁剔透的镜子。

    不知道这样注视了他多久。

    倦意未消的清澈眼眸陡然跌入这方镜面,迷失在这抹对恋人而言少见的宁静隽永中,霎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片刻后,神思恍惚的兰又嘉小声问:“干嘛这样看我?”

    闻野不假思索地说:“你长得好看。”

    “……”兰又嘉就笑了,“我一直长这样,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之前没有吗?”年轻的恋人想了想, 很快答道, “那就是今天特别好看。”

    他说得很认真。

    兰又嘉却狐疑地看着他。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提起身上掖得很好的毯子, 盖住了大半张脸,闷声问他:“湿巾在哪?”

    “在这里,你要湿巾干什么?”

    “我肯定是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你才这么看我,快把湿巾给我。”

    “……”这下轮到闻野笑了,“没有,你没有流口水。”

    “但你好像流了一点眼泪,做了伤心的梦吗?”

    兰又嘉怔了怔,依言去回想先前的梦,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梦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在睡醒那一刻极力回忆和记录,就会悄然散去,再也留不住。

    此刻不管怎么回忆,脑海里都只剩一点隐约的印象了。

    于是他摇摇头,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好像是梦见了下雪。”

    “下雪?”闻野的语气似乎有点感慨,“你真的很想过冬天。”

    “是啊,夏天好热,热得人没精打采的。”

    兰又嘉笑了起来,还打了个哈欠,反问道:“你不想吗?”

    “想。”

    身旁的恋人点点头,目光仍很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也想看见冬天,很想。”

    “快了,再过四个月可能就有初雪了。”

    脸上仍残留着困意的青年揉了揉眼睛,语气很随意:“你能看见冬天的。”

    闻野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问:“还想睡?”

    兰又嘉就有一点不好意思:“嗯,还有点困。”

    困得好像怎么睡也睡不够。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比较累,或者这会儿的温度太舒服了,让人很想睡觉……”

    他还在为自己寻找合理解释的时候,恋人的声音已经响起。

    “先回酒店睡觉吧,椅子睡起来不舒服,梅导说今晚大概是排不到你的戏了,万一排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说完后,闻野的话音顿了顿,又问:“你都这么困了,我背你回去?”

    其实他问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本能想要拒绝的兰又嘉,却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今天似乎真的太累了,整个人都有些酸软无力,没什么走路的力气。

    或许是因为,恋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等待他攀上自己后背的姿态,看起来好安静。

    安静又渺小。

    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兰又嘉温顺地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伸出双臂,环在他的颈间。

    而闻野的掌心温暖地承托住他的身体,力道轻柔地将他固定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

    脚步也平稳有力,没有丝毫颠簸。

    县城夜晚的长街人迹寥寥,明亮的路灯光落满他们的发梢。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兰又嘉才悄声开口。

    他说:“跟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感觉不太一样。”

    闻野则说:“一个是抱脖子,一个是抱腰,当然不一样。”

    兰又嘉伏在他肩头,微凉的胸口渐渐被对方的体温捂得滚烫。

    从这个角度听他说话,连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

    更好听,离心脏更近。

    “那如果我现在松手,改成抱你的腰,会不会忽然掉下来?”

    “不会,而且这个姿势你要怎么抱到腰?”

    “真的吗?那我试了哦。”

    “……试吧。”

    闻野整个人向下压了压,斜度更低,承托着他身体的双臂也更用力了一些,显然是防止身上的人乱做动作掉下去。

    他绷住身体等待着,可语气跃跃欲试的恋人却没有真的松开手。

    抱住他脖子的双手反而紧了紧,好似不敢松开。

    良久,始终没有松手的兰又嘉小声说:“……算了,我胆小。”

    这是闻野第一次背他。

    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他舍不得松开手。

    片场离酒店其实不远,这段路很快就要结束的。

    早已做足准备的闻野就笑了。

    笑着说他:“胆小鬼。”

    兰又嘉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恋人打嘴仗。

    只是轻声喊:“阿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哦。”

    “阿禹,你背人好稳。”

    “不是背别人练出来的,是你份量太轻。”

    “……我才不是好奇这个。”

    “那你好奇什么?”

    “我什么也不好奇。”

    “……哦。”

    隔了一会儿,伏在恋人肩头眺望夜空的人,又轻声开口。

    “阿禹,今晚有星星。”

    “嗯,看到了。”

    “星星好亮。”

    “还行,没有你的眼睛亮。”

    “……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甜?”

    “有吗?可能是被刚才的盒饭害的。”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闻野一本正经地报着胡编乱造的菜名,兰又嘉就闷闷地笑了。

    “全是甜的,听着牙都疼了。”

    “对,要不你的防龋齿牙膏借我用用,我也预防一下。”

    “不借,你说不能分给别人的。”

    “那是我送给你的,我也算别人?”

    “是啊,小气鬼。”

    “……哦,小气鬼。”

    两个小气鬼又都不说话了。

    路灯拉长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兰又嘉静静地看着地面上淡灰的倒影,觉得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潮湿得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怕话语被水珠打湿。

    他说:“阿禹。”

    他则说:“我在。”

    “回酒店不是这个方向,你走错路了。”

    “……好像是,我迷路了。”

    “骗人,你明明是故意走错的。”

    过了好几秒,故意走错的人才应声。

    “干嘛说出来,让你多看一会儿星星不好吗?”

    语气是满不在乎的。

    声音却也很轻,又轻又低,像一片被水珠压弯了的叶子。

    伏在他背上的恋人听得笑了,笑声翩然动人。

    白皙瘦弱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胸膛,满含依恋。

    所以闻野真的舍不得太快走到目的地。

    可这段路无论怎么向远绕,总有尽头。

    耳畔传来恋人好笑的揶揄:“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啊,这样一直背着我不会觉得累吗?”

    明天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了。

    明天就是尽头。

    闻野说:“不累,都说了你很轻。对了,你是不是真的每天晚上都饿着肚子睡觉?”

    “……”兰又嘉的声音小下去,“没有啊,我那是跟别人随口一说。”

    他就也说:“骗人,你确实比之前瘦了。”

    兰又嘉环绕着他颈间的手臂又紧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没办法,我要上镜嘛,这段时间在拍谢雪状态很消瘦的戏。”

    闻野不上当:“梅导没让你控制体重,你应该多吃点的。”

    “哦,知道了。”兰又嘉小声咕哝,“晚点我就去吃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他开始带着脾气胡说八道,闻野忍不住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湿得眼眶浸了水,像泡胀的海绵。

    “行,晚点我送到你房间里,看着你吃完。”他说,“嘉嘉,以后的每顿饭,都要吃完。”

    嘉嘉不说话,只用温暖柔软的手臂悄悄勒他。

    闻野也收紧了托住他身体的手臂,悄悄勒回去。

    同时低声道:“那天你跟我说过,说很久以前暗恋过一个人,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话题转得突然,兰又嘉顿了顿,才应声:“……怎么了?”

    闻野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又嘉愣了几秒钟,接着笑了起来。

    只说:“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要跟我翻旧账吗?”

    “不要,只是晚饭吃得太甜了。”

    “诶?”

    “所以突然想吃点酸的。”

    “……”

    背上的恋人便又笑得很动人。

    闻野则恍然地想像着这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比兰又嘉年长,成熟可靠的人吗?

    像傅呈钧那样的人吗?

    又或者,是傅呈钧像他。

    总要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才会发觉自己究竟偏爱什么样的人。

    就像……也要试着和一个人相爱,才能发现原来没那么喜欢对方。

    闻野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去参加这个人的婚礼?”

    “……”这次的沉默更久一些,再度响起的声音里蕴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没有,我干嘛要虐待自己。”

    “我只是知道他结婚了而已。”

    所以,兰又嘉其实没有亲眼确认过这个事实。

    所以,那真的是事实吗?

    兰又嘉怎么可能单方面暗恋一个人?

    他的眼睛那么明媚热烈,藏不住满腔炽热纯粹的爱意。

    他不会暗恋的,一定会在彻底藏不住的那天主动告白。

    而被这样的眼神日日注视着的人,又怎么可能毫不动心,甚至转身爱上别人?

    不可能是单方面的爱意。

    闻野想,所谓的结婚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拒绝的托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拒绝兰又嘉。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后悔的。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已经发生。

    ——他猜,今天中午那通让兰又嘉怔忡失神的本地来电,就是那个人打来的。

    因为那通电话没有备注,兰又嘉却分明将号码记得很清楚。

    因为兰又嘉在和那个人说话时的神情态度,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一定喜欢过那个人。

    很深的喜欢。

    闻野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但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

    大约是一种爱的直觉。

    他爱兰又嘉。

    也不止是他爱着兰又嘉。

    闻野想,这样最好。

    兰又嘉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何况其它那些爱他的人,有着他更喜欢的年龄、模样、性情……

    能让他露出更好看的笑容。

    “这样吗?那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离婚了没。”

    “……”耳畔传来的声音有点震惊,“干嘛要问他这个?”

    闻野答得一本正经:“因为现在离婚率很高,不是吗?”

    兰又嘉就沉默了。

    沉默之后,冷不丁地匀出一只手拧了拧他的肩膀,不满道:“你好烦,不许翻旧账了。”

    他也匀出一只手拧了拧兰又嘉的腿,报复回去:“好,不翻了。”

    感受到托住自己的力量少了一股,胆小鬼立刻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惊声道:“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的。”闻野被他勒得脖子一痛,哑声道,“快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兰又嘉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野说:“我知道,你只是胆小。”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带着极力掩饰的细微颤抖,兰又嘉顿时担忧起来:“是不是勒痛你了?有没有事?你放我下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散步。”

    “没有,一会儿就好了。”年轻的嗓音沙哑却固执,“不放。”

    其实闻野很想跟他并肩散步,想牵他的手,想用力地抱紧他。

    可在这一刻,他只敢背对着兰又嘉。

    因为不能让对方察觉,他面前过分潮湿的空气。

    刚才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却在这突如其来的紧紧拥抱里差点露了馅。

    他真舍不得这样温暖的依恋。

    他真舍不得嘉嘉。

    “干嘛不肯放我下来?”

    对此浑然不觉的恋人又小心翼翼地匀出一只手,去掰他揽着自己的手。

    “快松手,我要下来。”

    闻野的手掌生得比他大,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宽大的掌心紧紧扣住了恋人的手。

    “还乱动,不怕掉下来了?”

    带着粗糙热意的皮肤摩挲过质感截然不同的细腻肌肤。

    夜晚的空气有刹那的寂静。

    闻野忽然轻声喊他:“嘉嘉。”

    兰又嘉不再乱动了,很温顺地应声道:“怎么了?”

    闻野说:“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我,掌心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些贯穿掌心的伤痕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烈形状,就像曾仅凭双手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因此,凡是见过它的人,眼中都会闪过本能的好奇,或是惊惧。

    唯独彼时被他追求着的兰又嘉,在看见它的那一霎,目光怔忡却清澈,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而这一刻,已经能亲密地攀上他后背的恋人想了想,小声答:“因为我从来不翻旧账啊。”

    语气依然很认真,既像抱怨,又像撒娇。

    无论像什么,都很可爱。

    令听的人忍不住弯着眸子笑了。

    灯光映亮了自半空跌落的晶莹。

    闻野想,嘉嘉是他见过最可爱的骗子。

    他很清晰地记得,那个躲在房子里逃避一切的下雨天,自己是怎么从睡梦中醒来的。

    是被一种酥酥麻麻的,想要抚平那些丑陋伤痕的温柔触摸唤醒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你刚才又打哈欠了,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不好。”

    “嗯,比上次那个故事还狗血。”

    “……”

    满口拒绝的人便不说话了。

    他伏在闻野的肩头,发梢拂动,目光柔软,温暖的指尖在恋人颈间交缠,轻轻搭放在心跳搏动的胸口。

    远离城市的夏夜,县城静谧的街道上,回荡着一道年轻沙哑的嗓音。

    “从前有一男一女,分别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大家都说他们很合适,门当户对,性格脾气也相配,所以他们就认识了,然后结婚了。”

    这个狗血故事,有个很轻描淡写的开场。

    老城区的疗养院里,相熟的工作人员们正聚在一起吃晚餐。

    其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小护士,满脸纳闷:“姐,今天早上又有人来找03房原先住的那个女病人,她都搬走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时不时有人过来找她,好奇怪啊。”

    资历更老的护士头也不抬道:“前两天来找她的那个是她儿子嘛,今天有其他人来找她?”

    “对啊,是个看上去特别有范的姐姐,像那种……嗯,女高管!”

    “女高管?”老护士来了兴趣,琢磨道,“可能是她家里人吧,或者是她老公那边的人,这人来找她干嘛呀?”

    “我不太清楚哎,是周姐接待她的。”小护士好奇道,“她家里,呃,还有她老公家……很有钱吗?”

    “很有钱?”老护士笑了,“岂止是很有钱,工业大王傅安你听说过吧?”

    “啊,听过听过,是不是光海那个首富!”

    “对,她老公是傅安的二儿子。”

    小护士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她跟老公是怎么认识的啊?”

    “强强联合认识的呗,不然还能是麻雀变凤凰啊?”老护士笑道,“她家也很有钱,是做生意的,比不上傅家,但也算是豪门了。”

    “哇,传说中的商业联姻啊……”惊叹之余,小护士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扫了眼那间如今已被其他病人占用的病房,“不对,那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老护士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网上搜过,什么也没搜到,周姐估计知道,一直是她负责闻婉华的,但反正我是撬不开周姐的嘴,你可以试着问问看,要是问到了,别忘了告诉我啊。”

    “……咳,我不敢问。”

    满脸新奇之色的小护士有点不好意思,只安静了几秒,又小声猜测起来:“不过我觉得肯定是婚姻生活过得不幸福吧,这种联姻都没有感情的,对了,说不定她老公是个变态人渣,动不动就打老婆那种,把人折磨疯了……”

    路灯光线昏黄,故事静静流淌。

    “起初他们俩感情不深,只能算是相敬如宾,女方一直觉得这是桩表面婚姻,生下这个同时冠了两方姓氏的孩子就算任务完成,但男方一直对她很好,无论在生下孩子前,还是之后,都真心实意地对待她,所以她渐渐被打动,两个人真正相爱了。”

    “唯一的问题是,女方不太喜欢他们的儿子,尤其是和丈夫关系越来越好之后,她说儿子太调皮捣蛋,看到就烦,自己更喜欢女儿,想再生一个,丈夫总是赞成她的一切想法,儿子……那时儿子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当然也没有意见。”

    “几年后,女方再次怀孕了,不过检查出来又是个男孩,儿子以为妈妈会很失望,但发现妈妈看着检查单的目光还是很温柔,和爸爸一起为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做了许多准备,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妈妈好像不是更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沙哑的嗓音十分平静,伏在他身上的恋人却愈发抱紧了他。

    一言不发的,轻柔的拥抱。

    “但可惜的是,这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生下来,是妈妈回自己家时出了意外流产的——她的家人一直说这只是场意外,但她觉得不是,因为她家很有钱,种种关系又非常复杂,这样的人家总是容易出现意外。”

    “这场意外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接受不了这件事,为此跟家人闹到近乎决裂,于是她只剩下丈夫了,丈夫是个很好的人,他宽慰妻子,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了,也心疼妻子遭受的痛苦,对她比从前还要好。”

    “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让妈妈开心,可他渐渐发现,只要看到他,妈妈就会更加不开心,妈妈越来越不喜欢他了,甚至能称得上讨厌。”

    “他不知道原因,爸爸也不知道,只能猜测妈妈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爸爸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又努力安慰儿子。”

    “所以,这时的他虽然为妈妈的态度感到难过,但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因为性格温和的爸爸和爷爷都对他很好,连个性冷淡的哥哥待他也不错——他有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厉害的堂哥,他从小就很崇拜这个堂哥。”

    “后来他才隐约知道,堂哥也有一个不太喜欢自己的爸爸,不过他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堂哥大概是同情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才会格外照顾他,所以他渐渐觉得,堂哥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冷漠,是个很好的哥哥,他很喜欢这个哥哥。”

    说到这里,闻野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身体紧绷,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向后望的视线。

    嘉嘉会不会认出这个故事里的哥哥……?

    他早就不想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愿全部坦白,却实在留恋这个最后的幸福夜晚,更害怕看见那些伤心的眼泪。

    可片刻后,被矛盾心绪折磨着的闻野只感受到颈后传来一阵温软的呼吸。

    安静聆听的恋人轻声说:“我没有睡着哦,你还要再努力一点。”

    这道声音小小的,带着春风般熨帖的温暖,和懵然可爱的天真。

    他与出现在故事里的昔日恋人擦肩而过。

    什么也没有察觉。

    同样的夜色里,高楼灯光闪烁。

    办公桌前的男人仍在处理工作,直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没有特殊设置的来电铃声,只是一则静音呼入的普通来电——他仍然反射性地抬眸望了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当然不是他或许在等待着的那个名字。

    灰绿眸珠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冰冷闪动的光彩。

    片刻失神后,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男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接起了这则私人来电。

    他主动开口,嗓音沉淡:“章叔。”

    电话那头的老人应声道:“哎!阿钧,你没在忙吧?哦,你能接电话,肯定是不忙……令坤的事我也听说了,阿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傅呈钧言简意赅:“他人在境外,警方还在找他。”

    闻言,此刻正守着傅家老宅的老管家满心忧虑:“还没抓到他?阿钧,你说他会不会心一横,转头来报复你?都闹到这一步了,以他的脾气,我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我知道。”男人平静道,“我做了准备。”

    “好、好,那就好。”章叔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你说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阿禹也……”

    老人踌躇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傅呈钧已经平淡接话:“警方会派人去保护傅闻禹的,他们已经在找他了。”

    听筒里便蓦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低声慨然道:“阿钧,你总是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一点。”

    傅呈钧没有说话。

    听筒里只剩电波鼓噪,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日历翻动间,章叔又道:“八月了,暑假只剩一半了,阿钧,今年暑假你肯定没有时间陪嘉嘉出去玩了吧?我想他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你马上又要来光海的,不如把他也带上,你们都到老宅这里住,这样白天他还能跟我说说话,晚上你就回来了,家里更热闹点,当然,这都要等令坤的事情结束……”

    老人话音絮絮,满是为他们考虑的体贴。

    而电话这头的傅呈钧,听着这番如今已成奢侈的想象,缄默半晌,只出声纠正了里面最无关紧要的那处用词。

    “他已经毕业了。”男人声音喑哑,“没有暑假了。”

    章叔闻声一怔,连声道:“是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他今年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啊。”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光阴飞逝的怅然。

    “一眨眼,他就要从学生变成真正的大人了,以后恐怕也有很多事要忙了。”

    他最后说:“阿钧,你们要好好的,别像……”

    未竟的话音湮没在叹息声中,仿若幻觉。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傅呈钧很清楚这个在傅家待了几十年的老人,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像他的父亲和母亲。

    别像他的二叔和二婶。

    别像这一段又一段昔日在傅家上演过的戏码。

    仿佛一种萦绕不散的不幸宿命。

    感情往往华美开场,收尾却惨烈异常。

    昏黄的灯色里盘旋着密密的飞蚊。

    给恋人讲睡前故事的年轻男生,在短暂的忐忑沉默之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他有时会因为妈妈难过,大多时候会因为其他家人觉得快乐,就这样还算幸福地度过了童年,和半个青春期,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意外撞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起了争执,妈妈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

    “他本能地冲上去想要帮忙,一把推开了那个陌生男人,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妈妈却惊慌失措,几乎尖叫起来,推搡着让他离开,而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居然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面目可憎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而在他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包括他喊了十五年爸爸的那个爸爸。”

    说到这里时,沙哑的嗓音仍然平静,落在他颈间的那份温暖也依旧柔软。

    闻野想,嘉嘉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猜到,那天的他不是在骗人。

    他和悉心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接下来的故事,嘉嘉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个男人是妈妈在结婚以前的恋人,这段感情是被妈妈的家人拆散的,因为他们的条件太不般配,那时还很年轻冲动的妈妈因此满怀痛苦和愤怒,所以,在结婚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了的那天,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更没有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大胆地瞒下了这件事,只当作自己并不知道,到后来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桩商业联姻的目的只是维系关系、传宗接代,反正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重要吗?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那一刻的她,一定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始终没有波澜的嗓音,在这一刻,渐渐颤抖起来,满是涩意。

    “因为她爱上了曾经以为不会产生感情的丈夫,所以她成了在乎孩子父亲是谁的那个人……她成了最在乎这件事的那个人,即使丈夫毫不知情,也从不曾怀疑。”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最开始时犯了一个错,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可却偏偏是那样一个不可能被原谅的错,她怎么都做不到对深爱的丈夫开口。”

    而那时的闻野也从来没想过,后来的自己,竟会和母亲犯下一模一样的错误。

    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

    唯独开端是错的。

    永远无法修正的错误。

    “她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她和丈夫的感情越来越深,她的心也越来越痛苦,每次见到这个儿子,都像是一场酷刑,她恨不得他从没出现过,她很想要一个不是在错误中诞生的孩子,一个能让她坦然面对丈夫的孩子。”

    “结果阴差阳错,那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降生,她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儿子了,所以她更加恨他了,恨他的不合时宜,恨他真正的父亲——曾经被迫分开的恋人,后来逐渐变得市侩不堪,在意外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竟然开始借着孩子血缘的秘密不断敲诈勒索。”

    “东窗事发的那天,也是这个看似过了十五年幸福日子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的一天,但并不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

    “知道这件事的丈夫难以置信,其实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赶回来维护妻子和儿子,因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着电话说:‘那就是我的儿子’……然后,一声巨响。”

    “超速驾驶再加分心,他的车直直撞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宣判不治。这个家里的爸爸就这样去世了,在长期持续的精神煎熬,和失去挚爱的巨大打击下,妈妈疯了。”

    故事已近尾声,颤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回眸瞥了一眼此刻伏在他肩头的人:“我够努力了吧,你睡着了吗?”

    紧接着,落在他颈间的发丝轻扫了一下。

    兰又嘉大约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问起剩下那个人的结局:“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闻野说,“因为他拼命握住了疯掉的妈妈挥向他的刀,没让刀完全刺进心口。”

    彻底崩溃的女人将他视作这场车祸、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恨得只想让他永远消失。

    而他从亲生母亲高高举起的刀尖下幸存,却留下了两道再也不会消去的丑陋疤痕。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令耳畔那道清澈的嗓音缄默了很久,才轻声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他偏偏就是错误本身。

    闻野没有应声,空气几乎要再度变得潮湿起来。

    他听见兰又嘉接着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说:“问吧。”

    兰又嘉就问了:“哥哥呢?哥哥在这个故事里做了什么?”

    一个被特意介绍过的角色,总该是有意义的。

    闻野先纠正他:“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不算是兄弟了。”

    再回答:“他在那一天依然很厉害,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崇拜的厉害。他代替当时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的爷爷,冷静地处理好了混乱的局面,没有让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意外车祸、持刀伤人,还是血缘丑闻,全都没有流传出去,最大限度保全了两家人的颜面。”

    他已经尽可能用客观的语气描述那个人的做法,可近在咫尺的恋人似乎仍然敏锐地嗅到了那股隐隐流动的不甘。

    兰又嘉问:“然后呢?”

    闻野说:“然后,他走进病房,刚刚从失血过多的疼痛中醒来,还没能消化所有事的弟弟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像过去的十多年里那样,下意识喊他哥,向他求助,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跟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在那一天,傅闻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先是血缘上的失去,再是阴阳相隔的失去。

    接着,他失去了曾经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偶尔也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妈妈,妈妈彻底将他视作了此生最恨的错误,恨不得亲手剜去。

    最后,他失去了从孩提时就无比崇拜和信赖的兄长,也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

    所有幸福都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满腔憎怨和不甘。

    对那一刻的傅闻禹而言,兄长陡然间冰冷至极的态度,甚至超过了那把差点刺穿他心脏的刀。

    因为妈妈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喜欢他了。

    可他和哥哥分明有着朝夕相处十多年的亲情。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天就将他赶出傅家,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为什么?

    他至今都没能找到答案。

    “后来有人说,那个卑鄙的亲生父亲之所以会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哥哥告诉他的。”

    “也有人说,那场车祸也许不全是意外,甚至弟弟的血缘可能并没有问题,是哥哥想要全部的财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赶走了他,一切都是哥哥精心设计的阴谋……他们家也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利益总是能掀起无数动荡的波澜。

    讲完了这个复杂坎坷的故事,他的话音停顿下来。

    安静的听众便轻声问:“弟弟相信这些话吗?”

    “在某些瞬间相信过。”闻野说,“但想起妈妈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态度,就又不信了。”

    “嗯,我也不信。”兰又嘉轻轻应了一声,好似真的只是听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平静地说着感想,“弟弟很聪明,没有上别人的当。”

    “对了,他还很勇敢。”

    “……勇敢?”

    “刀刃那么锋利,一碰就会很疼,但他还是牢牢握住了,哪怕很痛,也还是救下了自己。”

    兰又嘉小声说:“他好勇敢,比我勇敢。”

    恋人的声音那么柔软。

    只是评价故事的角度有一点儿奇怪。

    闻野听着,忍不住笑了。

    笑得目光滚烫。

    兰又嘉对傅家那些往事一无所知。

    傅呈钧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

    闻野先是终于放下了可能会失去这个幸福夜晚的恐慌。

    进而想:他果然不是嘉嘉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一点都不成熟、可靠、强大。

    他们永远冷静又沉稳,不会像他一样,贸贸然地对人揭开自己难看的伤疤。

    今天梅戎青会对他说那番话,是不是也觉得他不够适合嘉嘉?

    嘉嘉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

    也值得一个更好的恋人。

    而他幼稚、冲动、无能。

    在这个夜晚,他怀着最郑重、浓郁的感情,告诉了嘉嘉自己的过去……也包括了未来。

    这已经是他能献出的所有。

    是他仅有的一颗心。

    对此一无所知的恋人仍亲密地伏在他的肩头,轻声喊他:“阿禹。”

    而他也轻轻应声,不问怎么了,而是问:“又是想喊喊我?”

    恋人的声音里顿时染上笑意,伴着浓浓的困倦:“我是想跟你说,我好像更困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睡前故事,它那么跌宕起伏,一点也不催眠。”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背人很稳。”

    “你走了那么长的路,但还是把我背得好稳。”

    他说:“谢谢你,阿禹。”

    话音落地的刹那,这个夜晚潮湿无比的空气,终于凝成一场倾泻如注的大雨。

    闻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等待母亲的彻底清醒,为了一声再也不会被她唤起的阿禹,为了一个折磨了他许久的问题:那天她究竟是无比清醒地挥出了那把刀,还是被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疯狂支配着?

    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追赶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为了一种或许能有资格真正平等对话的未来,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原来他跌跌撞撞走了那么长的路,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

    他的一生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没人看见。

    他的存在,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瓢泼磅礴的大雨里,年轻男生的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极力压抑,可也只能挤出七零八落的几个字音:“……睡吧,晚安。”

    好在肩头的恋人是真的很困了,没有察觉他话音的颤抖,轻轻点了点头,发梢又扫过他的颈间。

    他也小声说:“晚安。”

    声音含糊困顿,柔软得不像话。

    这是嘉嘉第一次对他说晚安。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与这声珍贵的晚安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轻得像梦的吻。

    白皙瘦弱的手臂仍环在闻野颈间,却忽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恋人仰起头,偷偷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而肩头很快传来一道清浅绵长的呼吸。

    兰又嘉睡着了。

    悄然落在颊畔的吻,仍有热烈的余温。

    比不断滑落面庞的眼泪要灼热得多。

    他哭着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

    又那么可恨。

    他愈发舍不得他了。

    可他更舍不得让嘉嘉去冒险。

    他不可能真的把嘉嘉带到那个报复心极端强烈的疯子面前——从傅令坤想要用兰又嘉威胁傅呈钧的那天起,甚至从他成为赌鬼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疯了,再也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而他最舍不得的,是让嘉嘉理应灿烂的余生,被笼罩在一种由他贸然带来的黑色阴影里。

    至少到目前为止,傅令坤还只是经济犯罪,即使锒铛入狱,也能活很久,仍有伺机报复的可能。

    闻野不想要任何一丝这样的可能。

    他想要兰又嘉拥有确定无疑的安全和幸福。

    可危险已经如影随形,再难消散。

    这种积重难返的错误,要怎么才能彻底解决?

    他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剜去错误的根源。

    只要傅闻禹死了,闻婉华就能觉得过去的错误从未发生过。

    只要傅令坤死了,兰又嘉就不会再有危险,再也不会出现新的错误。

    所以,明天闻野会找一个理由,让兰又嘉陪自己去机场,在那里拍下一段用来证明的视频,再同他告别,让孟扬送回他剧组。

    接着,多疑的傅令坤终于肯发来目的地,他会买两张机票,却独自登上航班。

    抵达目的地后,他会按照此前提出的条件,要求先单独见到傅令坤,才肯将兰又嘉带到他面前。

    但兰又嘉不会来。

    他是骗傅令坤的。

    闻野会在亲眼见到那个穷途末路、孤注一掷的疯子之后,亲手结束这个由自己造成的错误,即便从此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要将傅令坤卷进一桩罪行更残酷、后果更严重的案件。

    ——凶杀案。

    幸运的话,他会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若不够幸运……

    做死者也不算坏。

    第79章 79

    第二十五天, 八月二日。

    京珠机场。

    到处人来人往,旅客们步履匆匆,如浮光掠影。

    绿植旁的休息长椅上, 却有一处很静谧的风景。

    头发很短的男生低着头, 单手揽着速写本,另一手执笔,暖白的天光映亮他耳畔冰凉的金属耳钉,为专注的神情也镀上几分柔色。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则有一双光彩动人的杏眼, 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时而看一眼握在掌心的手机屏幕,时而偷偷抬眸瞥向他。

    “真的一眼都不能给我看?”

    “不能,还没画完。”

    “反正你画完了也是要给我看的, 早看晚看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那就晚看吧。”

    “……”

    话被噎住的漂亮青年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

    而他分明正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画纸,余光也没有乱扫,却像是能预料到身边人的反应, 淡色唇角蓦地扬起。

    ——静谧得让人不愿意打扰。

    刚刚折返回来的孟扬提着三瓶饮料,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声短促清晰的提示铃音响起,画画的男生动作一顿,放下了笔,去拿口袋里的手机。

    先前闻哥还说是要录一个什么视频, 嫌他在旁边碍事, 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两人又在腻歪。

    干嘛要一本正经地支开他,他又不是没见过他俩谈恋爱的样子。

    ……算了,虽然他有打掩护的作用, 但毕竟是个电灯泡。

    难得今天不在剧组,可以放心大胆地过二人世界。

    孟扬等在一旁,见这幅画面已经被意外打断,才快步走过去,晃了晃手中的水:“买来了!三个口味,都是冰镇的,你俩先挑。”

    闻野正在看手机,没说话,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兰又嘉伸手接过了一瓶,好奇道:“你买个水怎么去了这么久?”

    孟扬就幽幽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懂事呢。”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圆润柔和的杏眼微微睁大,表情有点呆,可那双眸子依然那么亮,亮得清晰映出来人的倒影。

    一时间,孟扬看得有些晃了神,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闻哥刚才画什么呢?机票买了吗?”

    “他不给我看。”兰又嘉摇摇头,“没有,还在等老魏那边的消息吧。”

    闻野说有件古董道具在外地,需要剧组的人过去亲自验了再取回来,美术组的老大让他去跑一趟,相当于出差。

    今天上午梅导没排兰又嘉的戏,所以刚好有时间送闻野去机场。

    两人说话的当口,闻野已经放下了手机,侧眸望来时,也看见了恋人脸上那份叫人心软的茫然。

    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等孟扬好奇地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到年轻男生继续专心画画的侧影。

    宽大有力的指节紧攥着画笔,用力得几乎泛了白。

    像是已经到了尾声,落笔的动作又静又轻,画得很快。

    寥寥数笔后,不等另外二人开口,他合上了速写本,话音平常:“收到消息了,我去买票,顺便打个电话。”

    说完,闻野随手放下了本子,起身往外走。

    兰又嘉应了一声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孟扬目送闻野走开后,立刻看向了这会儿被搁放在长椅上的速写本,小声撺掇:“好了,闻哥走远了,趁现在赶紧看。”

    闻言,兰又嘉愣了一下,当即笑了起来:“他说画完才能给我看。”

    孟扬说:“他看完消息以后又添了几笔,才主动收起来的,应该画完了吧?”

    兰又嘉就说:“但他没说给我看,万一还没有呢?”

    先前玩手机玩得心不在焉,总是想偷看身边人手中画本的青年,这会儿坐在无人看管的速写本旁边,却一直规规矩矩的,始终没有擅自去翻动。

    孟扬便忍不住想,刚才眼睛很亮、频频侧眸的嘉嘉,究竟是想看画,还是想看身边的那个人呢?

    分明是想看画画的人。

    可他偏偏又说,自己其实不喜欢那个人。

    孟扬这样想着,昨天在网上查出来的那些病名、这段时间隐隐作祟又不愿深想的惶恐不安,再度涌现出来,充斥着脑海。

    他怎么都做不到再继续忽视那份正像藤蔓疯狂生长的不安。

    “嘉嘉,”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忐忑干涩,“我之后可以去看你吗?”

    “什么?”兰又嘉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看我?”

    “国外……你说以后要去国外治病的。”

    孟扬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国旅游过,因为没有认识的朋友在国外,就觉得出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出国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到时候来找你玩。”

    今年刚读完大一的年轻男生面庞青涩,话语里透着努力组织措辞的傻气,有些语无伦次,可格外认真。

    “当然,你是出去治病,我知道的,肯定不能天天带我到处逛,但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对了,我也很想见见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是特别厉害的人,毕竟有百亿家产,而且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也很好,应该会请我吃顿饭吧?我想吃本地风味的豪华大餐。”

    他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眼睛弯成了开朗的弧线,却盛着惶然闪烁的光。

    似乎仍有许多听来正当的理由要讲,可嘴唇开了又阖,轻轻颤抖着,最后只抖出仓皇又小心的一句:“……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寻常的问句落入空气,在嘈杂热闹的机场里一点也不出奇。

    却令听的人面色怔然,久久失语。

    兰又嘉从来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也像前一瞬的孟扬那样,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片混乱的脑袋组织着措辞。

    他想转移话题似的反问:你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就想去那里玩?这么草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国外,究竟是哪。

    他想发自内心地感叹和畅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演员。

    ——因为真正优秀的演员,总是对生活和他人有着很细腻敏锐的感知能力。

    他想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轻快笑容:当然可以,到时候我让爸妈带你好好逛一逛。

    ……

    瞬息之间,兰又嘉想了许多,却没有一句能真的说出口。

    答案卡了壳,身体内部骤然泛开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日渐熟悉的,直到生命尽头都再也不会离开他的,剧烈疼痛。

    明明在出门之前,他才吃了好几颗止痛药的……

    说不出话的青年,脸色蓦然间透出几分苍白。

    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忐忑等待着答案的好友霎时慌了神:“嘉嘉!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过分纤瘦的指尖本能地攥紧了手中那瓶才喝了一口的饮料,冰镇的温度鲜明地烙过指尖,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足够暂时将人支开的借口。

    “肚子突然有点疼。”兰又嘉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喝了冰水……你能帮我去买杯热饮吗?喝点热的会舒服很多。”

    “热饮?我现在去买!”

    孟扬瞬间忘了先前的对话,匆匆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买常温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话没说完,满脸焦急的年轻男生已经大步往外跑去,期间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怕他状况更糟。

    所以,一直等这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被人群和建筑完全遮住,兰又嘉才敢眨动早已酸涩难忍的眼。

    闭眼的瞬间,透明的泪水倏然滚落,打湿了手背。

    不是因为此刻正在身体内部搅动的癌痛。

    他几乎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时不时发作的阵痛了,不会再为它掉眼泪。

    大约是因为孟扬的那些话。

    ——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他想有那一天的。

    他想陪好朋友在异国游玩,让很好的父母带他们吃一顿豪华大餐。

    他也想看见孟扬实现梦想,成为最好的演员,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他还想继续看见闻野画的一幅幅速写肖像,画里是每一天的他……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可是他没有那一天了。

    他没有以后了。

    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溢出眼眶,孤零零坐在原地的人想到随时可能回来的恋人、好友,只能急匆匆地抬手去擦眼泪。

    可兰又嘉擦拭得越用力,面颊却越潮湿,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他愈发低下脑袋,胡乱抹泪的同时,惶然地扫视着四周,生怕他们已经折返,生怕这份狼狈被察觉……

    直到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抹干净柔软的白。

    是一张洁白的手帕纸,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递到了他面前。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迷路了?”那人轻声问,“还是身体不舒服?”

    兰又嘉一时怔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

    于是,他很快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不见往日的恣意轻佻,此刻正盛着坦然直白的关心。

    男人穿一身休闲的风衣,肩上挎着相机包,手边停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要搭乘航班出行。

    见他呆呆地望来,似乎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掉,细看脸色也不算太糟,对方多少放心了些,薄唇微扬,又道:“要我带你去卫生间吗?就算这次不是反胃,洗把脸也会清爽一点。”

    寥寥几句,令时间仿佛倒流回两个月之前。

    在那个霓虹灯光迷离闪烁的会所走廊,一场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不是已经去非洲了吗,宋——”

    在他再次叫出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之前,男人早有预料地打断:“等等,兰又嘉。”

    “公平一点,你也叫我全名,行吗?”

    他是笑着的。

    目光温柔又落拓。

    不知怎么,兰又嘉看着这样的他,好像真的做不到再拒绝。

    所以在极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声应下:“……宋见风。”

    头一回这样称呼他时,满脸是泪的人似乎也笑了,仍旧哽咽的嗓音里有一抹很柔和的轻盈。

    即使只是转瞬即逝、近乎幻觉的一霎。

    他终于不再冷冰冰地喊他宋先生。

    宋见风竟有些恍惚地想,足够了。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他总是同兰又嘉意外邂逅。

    他们总是在这座人潮汹涌、奔流不息的偌大城市里,一次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期而遇……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第80章 80

    机场忙碌不休, 行色匆匆的浮光掠影里,这一处风景始终静谧。

    坐在长椅上的青年声线还有些不稳,残留着哭过的沙哑, 却没有刻意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纸巾:“谢谢。”

    男人同他保持着一种很有分寸感的距离,不远不近,目光静静地掠过旁边椅子上不算陌生的速写本,和那张哭得有些泛红的脆弱脸庞。

    没有问本该身在剧组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而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本来是要去的, 可惜角马大迁徙已经结束了。”

    此刻心绪复杂, 又正匆忙擦着眼泪的青年听得有点茫然,发出一声微微上扬的鼻音:“……嗯?”

    男人就笑了,耐心解释道:“没去非洲的原因, 你刚才不是问了我么?”

    自那个美梦一般的雨天之后, 他就离开了剧组,没有再见过兰又嘉,只让妹妹代为转达过歉意, 也随口提过他的去向,是遥远得不会再打扰到任何人的非洲。

    ——他知道兰又嘉一直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因而自觉消失,勉强算是为那天的冲动之举做些弥补。

    直到刚才,他推着行李箱匆匆穿过人山人海,去赶一趟已经催促登机的航班, 一晃眼, 竟看见了那道总能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的身影,脚步霎时顿住,甚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定睛望去, 就看见兰又嘉在哭。

    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孤零零地哭着,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

    于是,他陡然停滞的脚步,又有了近乎本能的去向。

    兰又嘉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问:“角马?”

    话音里是未加思索的好奇。

    就像上次偶遇那天,看见他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后,随口问那是不是被大象甩到时一样。

    想起那日的宋见风唇角微扬,声音很和煦:“角马是一种牛,长了一对弯弯的牛角。”

    话音落地,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顿时划过一缕茫然:“那为什么要叫——”

    “因为它的身子像马。”宋见风接过他的话,“而且……”

    拉长的尾音成功地令原本垂着脑袋的人抬起了头。

    宋见风因而清晰地看见了湿润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

    也听见自己声音里隐隐流动的笑意:“我猜,是因为这个名字更能吸引我这样的肤浅观光客。”

    “它还有个名字叫牛羚,牛羚大迁徙,听起来就不如角马大迁徙那么神秘壮观,似乎不值得飞越一万公里专程去看了,是吧?”

    认真听着的青年眨了眨眼,仿佛也流露出一点认同的笑意,轻轻点头:“嗯。”

    他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泪水彻底停息。

    眼眶还泛着红,但神情里那抹浓郁的悲伤已经散去。

    再加上余光里快步走来的那道身影,无形中被紧攥住的心脏,总算能放松下来。

    在眼睛里明显只装着兰又嘉的孟扬注意到他之前,宋见风主动同对方打了招呼:“孟扬?”

    “嘉嘉,我一时间没找到卖热饮的,你先喝杯温水,放心不是很烫——宋哥!这么巧,您怎么在这儿?呃,等一下,嘉嘉你现在怎么样了?”

    孟扬短暂看向宋见风的那个瞬息里,兰又嘉已经接过了他小心递来的热水杯,低头喝了起来。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泛红的眼,啜饮时的声音本就该是湿润的。

    “好多了。”他小声说,“没事,不用担心。”

    宋见风看出他的有意遮掩,又和松了口气的孟扬闲聊了几句,一直等到始终埋头默默喝水的人终于抬起脸,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没有丝毫抗拒回避,带着柔软温度的清澈目光。

    向来恣意的男人微微一怔,接着,狭长眼眸里也漾开几分真切的温柔。

    时隔几日后的再见面,没人提起那个发生在雨天的漫长怀抱,与那些亦真亦幻的亲昵对话。

    就像那真的只是一场彼此都已然忘却的幻梦。

    至少,是一场令醒来后的现实,变得灿烂许多的美梦。

    “我的航班应该快要登机了。”意外偶遇的自由摄影师看了眼机场大屏,主动和他们道别,“我先去过安检。”

    其实那趟早就在催促登机的航班,大约是赶不上了。

    但无关紧要,他会再随便挑个目的地,重新买张票。

    反正这趟远行,本就是为了离开而离开。

    孟扬立马应声,热情地同他挥别:“一路平安,玩得开心啊宋哥!”

    转过头,又想起了什么,对兰又嘉道:“对了,这都多久了,闻哥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我刚才回来是差点没找着。”

    兰又嘉也和宋见风道了别,接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好,你快打,千万别误机了。”

    听到他们提起这个名字,男人离开的身影微微一滞,下一秒,似乎变得更快了一些,像一种礼貌的避让。

    这个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兰又嘉先开口:“阿禹,你是不是迷路了?”

    嗓音里早就没了哭泣的痕迹,口吻亲昵动人,在嘈杂环境里依然清晰可闻。

    却令原本已经走开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进而骤然回首望来,眸光震动之余,渐渐透出后知后觉的难以置信。

    阿禹。

    那份困扰了宋见风不少日子的奇异熟悉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终于如拨云见雾,彻底浮出水面。

    他听过这个名字。

    ……在很久以前。

    他也见过那张相较如今要稚气许多的脸。

    那是五年前,在雪山上缺氧失温的他被萍水相逢的好心登山客救下,等他在医院醒来后,救命恩人早已离开,也没有留下姓名与联系方式。

    但他还是凭着护士们叽叽喳喳提供的线索,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以那人的背景,恐怕不需要任何物质报答,但起码该当面道声谢。

    怀着这样的念头,宋见风一回国就去了光海市,主动登门拜访,可惜想道谢的人不在家,只有一位和蔼宽厚的管家接待了他。

    在那所古朴广阔的老宅里,老人听完他的来意,反应竟颇为古怪:“你是说,阿钧救了你……登山时大家包得严严实实,会不会是认错人?”

    而他费解之余,瞥见那时被搁放在旁边的一幅全家福肖像,笃定道:“不会错,每个护士都记得那双绿眼睛——那是他弟弟吗?”

    这幅不知何故被撤下来,似乎在等待更换的照片里,正中央坐着一位模样和善的老人,是时常出现在商业杂志里的工业大王傅安,左侧立着一对夫妻,而站在右侧的两个年轻人,显然是他的孙子。

    一个已是青年,混血相貌,薄唇利颌,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矜贵,神色淡淡。

    一个还是少年,五官线条却已有了硬朗的轮廓,眸子漆黑,意气浓烈,正朝镜头灿烂笑着。

    ——而他只看了一眼,便自觉收回了目光。

    因为老人先是下意识应声:“对,那是阿禹,他……”

    紧接着,老人神色一僵,匆匆改口:“不、不是,宋先生,你先坐,我跟阿钧说一声。”

    纵使心有好奇,宋见风没再追问,很配合地放下了这个小插曲。

    后来他逐渐和救命恩人成为朋友,知晓了对方的脾气性情,也听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因此从来没有主动同对方谈起过那些复杂纠葛的家事。

    但他知道,傅安曾经是有两个孙子的。

    还知道自那天之后,他再去拜访傅家老宅时,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包含了不存在的人的相片。

    直至今日,记忆中匆匆扫过一眼的少年脸庞,与前段时间在片场里时常见到的年轻面孔,无比荒谬地重合。

    和兰又嘉在一起之前,闻野早已认识兰又嘉的上一个恋人。

    甚至有着仇视憎恨后者的充足理由。

    ……不,他不叫闻野。

    他姓傅。

    而兰又嘉正和这个昔日被傅家彻底除名的人谈恋爱。

    此刻他握着手机,目光柔软澄净,专心地同电话那头的恋人说话。

    丝毫不见顷刻之前满脸泪水的孤独脆弱。

    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宋见风立在原地,几近惶然地望着不远处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掌心在霎那间变得冰凉一片。

    兰又嘉……知道这件事吗?

    同一时间,JA集团亚太分部。

    在那个出人意料的电话打进来之前,宽敞到几近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不断回荡着安娜的声音。

    “……早晨我接到市局的消息,说找到了傅闻禹的下落,在市郊的云县那一带,他们会马上派人过去调查。”

    几乎就在云县二字出口的刹那,原本面无表情聆听助理报告的男人,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见状,安娜更庆幸自己此前出于谨慎的多余举动,加快语速道:“我本来没有多想,但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在哪听过这个地名——兰先生所在的剧组,就在云县进行拍摄,所以我立刻回电,请警方优先去晚秋剧组确认,同时尽量不要惊动剧组成员。”

    “就在刚刚,他们传来了最新的消息,确认傅闻禹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晚秋剧组,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但目前似乎不在片场,至少不在剧组下榻的酒店里。”

    她看到眼前的男人骤然变得难看的面色,话音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兰先生也不在,根据监控显示,傅闻禹、兰先生,还有兰先生的助理孟扬,是结伴离开酒店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安娜的心头只剩一片惊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傅总的预料。

    曾经是傅总堂弟的傅闻禹,怎么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兰先生的身边,同他相识?

    话音未落,先前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已然起身,声音极冷:“他们去哪了?”

    一贯冷沉的嗓音里压抑着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

    “目前还不清楚,兰先生今天上午没有拍摄安排,是私人行程,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直接惊动兰先生,所以请警方暂时先不要联系兰先生和孟扬,也不要进行大范围的询问和搜查……他们三个平时也常常像这样一起外出,通常在拍摄开始前就会回来。”

    汇报完了截至目前的全部情况,她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傅总,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安娜是在问该不该让兰先生知道这件事。

    或者,兰先生会不会已经知道“闻野”的来历了?

    她不知道答案,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种种来龙去脉。

    只能等待上司发话。

    这等待的几秒异常漫长,安娜第一次看见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灰绿眼眸里,闪过如此强烈、浓重,难以用语言描绘形容的复杂情绪。

    ……不,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两天前的地下车库里,那时的傅总因为一个突兀响起的电话,毫无预兆地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连一句暂停都来不及留下。

    当时冲动离席的男人显然是有急事要外出,却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驾车离去,而是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那双异色眼眸中一度滚沸的岩浆,重新被渺无声息的火山掩盖。

    那么,这一次呢?

    几秒钟后,神色压抑的男人薄唇微动,似乎正要开口。

    却被一道无声闪烁的光亮打断了。

    他本能地侧眸望去。

    常年因工作静音的手机里呼入了一个来电。

    来电人是……

    宋见风。

    是在那次暗潮涌动的对话后,彼此间就再没有过任何交集和联络的昔日好友。

    男人在短暂怔忡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干脆地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接通的刹那,他就凝声道:“宋——”

    这一回,没有了安静的沉默,也没有了不着调的问候。

    听筒那头的声音,甚至还要更快一步响起。

    带着同样的浓重压抑,和同样的冲动焦急。

    “傅呈钧!兰又嘉知不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弟弟?”

    不待他回答,对方话音一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答案,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不知道的,是不是?!你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

    这道往日玩世不恭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见。

    可急迫又仓皇的语气分外清晰。

    傅呈钧听见宋见风喃喃地说:“对,兰又嘉不知道闻野是谁,才会喜欢上他的,否则一定会跟他保持距离,免得被卷进你们俩的恩怨。”

    这段嗓音低哑的喃喃自语,竟如一场澎湃海啸汹涌而至,在心间撞开无数惊涛骇浪,迅猛又暴烈地印证了那个刚刚冒出来的荒诞猜测。

    “傅呈钧,那个年纪很轻,让兰又嘉很开心,正和他谈恋爱的人……原来你早就认识。”

    “——是那个被你亲手赶出家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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