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5

    第91章 91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时的傅呈钧,每每看到自己日渐阴郁病态的父亲,都会这样想。

    他也的确问出口过——在父亲上一秒还笑着夸奖他用功专心,下一秒却突然神经质地躲开他循声望来的脸,甚至抢过他手中的钢笔,差点捅进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笔尖几乎已经触到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绿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凉意, 却没有躲避,只平静地问:“为什么不重新把她追回来?”

    这抹灰绿色的平静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泼醒了阴晴不定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放下钢笔,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夹杂在流着眼泪的歉意中的,是哀凉又绝望的自语。

    父亲说:“她不会回来的,爱情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连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远都留不住她。”

    然后,在这双绿眼睛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又渐渐荡开虔诚的笑容,轻声细语地提起与此生挚爱共同度过的那些美丽时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动、初次约会……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环的破旧机器。

    与已过去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确没有被天性自由的母亲留恋过的傅呈钧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

    那天,他给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发去了好多条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长长的消息框里,没有一句关于尚未宣判的病痛,却字字都是关于时间和消逝的惶然无措。

    和饱含依恋的爱意。

    那时的傅呈钧分明恰好看见了这些留言,却一直等到手头的工作忙完,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明天回来。

    在错过那个悲哀讨要的吻之前,他还错过了一个原本能更早得知的夜晚。

    错过了那颗曾对他毫无保留的心。

    后来的兰又嘉,不再对他提起因化疗掉落的头发,只用一个闪烁其辞的理由,拒绝再看见镜中的自己。

    后来的兰又嘉,没有再对他说过一次疼,只说:不用担心。

    在充满煎熬的抗癌治疗期间,兰又嘉仍会对他露出烂漫的笑容,会依赖他的怀抱入眠,会亲昵地抱怨他做得不够好的事。

    可傅呈钧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些曾经对他毫不设防的恐惧。

    所以即使此刻熟睡的人就在他怀里,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竟也有遥远如千山万水般的不可逾矩。

    灼热颤栗的呼吸懦弱地拂过病人的发顶。

    傅呈钧仍然不敢亲吻他,也不敢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睡眠,便只能用很轻的,轻得宛如幻觉的声音,去吻过那张愈发苍白憔悴的脸庞。

    他说:“嘉嘉,你一直都很好看。”

    又问:“以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过?”

    这样身体相依,灵魂却触不可及的痛苦。

    兰又嘉曾经很想要他的爱,可他的灵魂关着门,冰冷得不肯通融。

    到如今,傅呈钧已不奢望重新得到那份爱——他只希望兰又嘉的病情好转,奇迹慷慨降临,留住这个越来越轻的灵魂。

    饱受病痛折磨的癌症病人,怎么可能不喊疼,也不落泪?

    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怕疼的人。

    这是极不正常的状况。

    傅呈钧担心这种状况会对治疗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影响。

    可他始终被关在门外,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一度想过让宋见风来问个究竟。

    因为兰又嘉对身边每个亲近的人都隐瞒了病情,唯独在宋见风问起的时候,坦然承认了患癌的事。

    宋见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我知道这件事后,不会太难过,他把我当作陌生人,才会那么坦诚。”

    即使已经这样回答了他,宋见风还是答应了来医院一趟。

    但没等到他真正出现在兰又嘉面前,有个意外先出现了。

    而傅呈钧也是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余的东西,或许不止是泛滥成灾的回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兰又嘉即将第一次接受标准剂量的化疗,这种浓度和成分的药物,不论事后的副作用,光是沿着血管注入身体这一过程,都会带来烧灼般的强烈痛感。

    或许是因为忧心这次治疗能否顺利完成,这天在治疗室里见到的陆医生,脸色很差,神情也有些恍惚。

    进门的那一刻,傅呈钧注意到陆医生的目光正往房间另一侧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病号服,正在接受静脉输液,面孔苍白清瘦。

    这间专为兰又嘉设立的治疗室里,不应该出现其他病人。

    傅呈钧微一蹙眉,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先划过了一道满含意外的声音。

    兰又嘉认识那个人。

    傅呈钧看见那双近日来总是平静无波的漂亮眼眸蓦地睁大了,透出不加掩饰的茫然。

    茫然却鲜活。

    他看着那个人身上的病号服,声音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愕。

    他喊他:“……程叔叔?!”

    第92章 92

    程叔叔。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在话音刚刚落地的那一瞬, 他这样想。

    窗外日光依旧,治疗室里有短暂的寂静,似乎每个人都是惊愕的。

    兰又嘉的惊愕最鲜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生病了吗?”

    被他唤作程叔叔的陌生男人, 循声望来后, 则面露怅然叹息。

    “好久不见,嘉嘉。”

    “刚才听陆医生提到下一个病人的时候,我还心怀侥幸,觉得或许是重名——陆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今天来找他尝试新疗法。”

    寥寥数语间, 两个许久不见的旧识, 和一场地点最不幸的巧合重逢,已跃然眼前。

    傅呈钧本该这样想的。

    因为他看见兰又嘉的目光里除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并没有多的东西。

    而那个姓程的陌生男人, 眼神中除去淡淡的叹息, 也只剩宽和温煦的平静。

    所以,对方是曾经同兰又嘉有过交集,但关系并不亲近的一个朋友。

    他本该这样想。

    直到这次化疗正式开始, 傅呈钧看见针尖刺破兰又嘉如今遍布青紫淤痕的脆弱皮肤,药物一点点注入,令他反射般咬紧了牙关。

    今天始终面色郁然的陆医生,像往常那样宽慰他:“尽量忍耐一下,熬过了开头会好很多……”

    兰又嘉没有说话,白着脸点点头。

    旁边仍在接受化疗药物注射的男人却说:“先前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结果我熬了几个小时, 好像还是在开头。”

    兰又嘉闻声一怔,抬眸看他。

    面色苍白的男人笑着说:“来之前怎么都没想到,连输液都能这么疼, 疼得像在往血管里灌鱼刺。”

    同样正被剧痛折磨的兰又嘉颤栗着,依然没有说话。

    傅呈钧却分明看见,那双近日来没有落下过一滴泪的眼睛里,渐渐漫开了朦胧的雾气。

    朦胧、潮湿的雾气。

    让人想起数日之前,一场席卷了整座城市的暴烈台风雨。

    那天的兰又嘉不知为什么淋了雨,全身湿漉漉的,雨水与泪水肆意混作一片。

    即使傅呈钧很快就强硬地将人带去了酒店,也及时地用热水替他洗去了满身寒意,可仍然没能抵御住风寒感冒的侵袭。

    发着高烧的兰又嘉陷入了昏睡,傅呈钧始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可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天的傅呈钧只觉得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以为是生了病神智混乱的缘故,所以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他轻轻擦去了那些潮热的泪水,暴烈的台风也一点点过了境,世界重归平静。

    直至这一日,他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

    程叔叔。

    这不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那天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兰又嘉,并不是在喊他。

    他在喊程叔叔。

    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

    雾气丛中,台风汹涌。

    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

    时间缓慢流逝,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

    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

    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说临时有点事,要去打个电话。

    接着,他离开了治疗室。

    脚步格外匆匆。

    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

    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

    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在监控屏幕前不知坐了多久,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的女人。

    梅戎青。

    这个往日矜高傲慢的女导演,此刻像座雕塑一样,只在旁人推门进来的那一霎,回头望来,又收回了视线。

    短短一瞥中,傅呈钧看见了她眼底残留的风暴,梅戎青大约也看到了他的仓皇。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地涌动着,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幕布将要拉开,露出一场曾被时光埋葬的隐秘戏剧。

    但傅呈钧没有开口问她任何事——他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习惯了抽丝剥茧的本能中渐渐成型,只需简单的确认,就可以彻底窥见全貌——可在这一刻,他没有问,也没有去想。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监控屏幕。

    和格外沉寂的梅戎青一样,缄默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起初也是安静的。

    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视情况调整滴速。

    病人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兰又嘉说:“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因为……”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话道:“嗯,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

    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没有应声。

    许久,他小声问:“是什么病?”

    “肝癌。”男人说,“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

    兰又嘉下意识道:“怎么会……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

    男人就笑了:“是吗?我都记不清了,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他说:“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疼,还很爱哭,现在倒变得很坚强。”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

    他的唇角微扬,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在这句话里,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叫人目眩神迷。

    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

    疼得面色发白、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

    是同样在接受输液治疗的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医生。

    年长些的病人偶尔开口:“我已经输了四个小时,还剩四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四小时这么漫长。”

    年轻些的病人偶尔回应:“……我还剩七个小时。”

    男人不禁轻声叹息:“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一定少抽几根烟。”

    “免得未来要往血管里灌那么多鱼刺。”

    他又提起那个过于形象的比喻。

    以至于听的人忍不住出声纠正:“是着了火的鱼刺。”

    “嗯?”

    “我的手臂好烫,你不觉得烫吗?”

    闻言,男人点点头:“陆医生说这叫灼痛感。”

    “不过,”他话音一转,清瘦面孔上划过一缕笑意,“我觉得还是着了火的鱼刺更生动一点,应该写进医学教材里,说不定能帮医生理解病人的痛苦。”

    话音轻松随意,就像在逗兰又嘉笑一样。

    兰又嘉也的确笑了。

    观察间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他蓦地弯起的眼眸。

    和在那之后,骤然涌现的泪水。

    傅呈钧看见兰又嘉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再度洇湿了被冷汗浸没的颊畔,也洇湿了支离破碎的话音。

    他终于哭了,哭着对近在咫尺的男人说:“好疼。”

    他看着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程叔叔……治病真的好疼。”

    第93章 93

    哭泣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观察间里。

    梅戎青曾见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眼泪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息。

    悲伤的、幸福的,愤怒的、彷徨的,自然的、刻意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场哭泣, 会像这样深深刻进她的眼底, 怎么都挥之不去。

    兰又嘉哭得很厉害,白皙瘦弱的面庞上挂满了湿淋淋的雨雾,像个孤零零流浪的孩子,任由泪水汹涌哀鸣。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秾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

    其实他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

    可那份压抑的平静,很快渐渐溃散。

    梅戎青是在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的愕然时,才意识到什么的。

    但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屏幕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久久注视着那份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温润沉寂,任由灼热的水光从酸胀的眼眶滑落。

    滑过岁月长河,浮光掠影。

    与姗姗来迟的曾经。

    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说:“他在十年前就认识兰又嘉了。比你要早得多,是不是?”

    程其勋很早就出现在了兰又嘉的生命里。

    他出现得最早,也真的太早。

    以至于数千个日夜过去,年深岁久,万般心绪早已被时间的尘沙掩埋,昔日玩世不恭的青年也变了模样,旁观者再不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全部的故事。

    只好凭借猜测与拼凑,去靠近那段模糊遥远的往昔。

    若有可能,梅戎青很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那个尚还没有这么深沉难测的至交好友,在爱上兰又嘉,却又主动离开兰又嘉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命运会引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日色与泪光模糊了这个过分漫长的午后。

    影影绰绰间,记忆里那道年轻恣肆的身影,停下了远去的脚步。

    蓦地回眸望来。

    医院楼下。

    宋见风被那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叫住,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瞬的意外。

    他应了声:“梅导?”

    透过灰白朦胧的烟气,那个独自伫立在角落里的女人,遥遥望向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向他晃了晃指间燃烧的橘红光点,头一回主动问他:“要烟吗?”

    宋见风每次同她闲谈,似乎都是在烟雾缭绕的角落。

    而这一次,他照旧走近,却摇了摇头。

    梅戎青问:“戒了?”

    宋见风说:“戒了。”

    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你也戒了。”

    他微有不解:“也?”

    梅戎青并未解释那个多出的字眼,而是问:“傅呈钧找你过来?”

    宋见风没否认:“嗯,不过好像用不到我了。”

    梅戎青:“所以你就准备走了?”

    他依然坦诚:“如果你没叫住我的话。”

    说着,他顿了顿,问:“你来看兰又嘉?”

    闻言,梅戎青笑了:“你是不是准备问我,他现在怎么样?”

    “……”宋见风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既然你已经提了——他这两天状况有没有好转?”

    梅戎青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问:“为什么不上去陪着他?”

    又问:“就因为你跟傅呈钧是朋友?”

    这两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见风想,他和梅戎青的关系,大约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后,他看清了她罕见地泛着红肿的眼眶,也看清那双见过更多雪雨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

    于是很奇怪地,宋见风咽下了那些原本轻松随意的场面话。

    狭长的桃花眼难得显出几分静穆:“不止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瞬息之间,梅戎青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么通俗易懂的答案。

    爱上救命恩人的恋人,是难以逾越的道德枷锁。

    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堑。

    可她还是不够明白。

    所以她说:“你明明不是会受道德束缚的性格。”

    她还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别人的眼光?”

    宋见风听得满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们分明不算相熟,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这样想着,任由空气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哑的声音。

    “兰又嘉爱的人不是我,况且他现在生了病,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而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他没有生病,如果他爱上了你呢?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情——对不对?”

    宋见风下意识想要说不对。

    可今夏的黄昏那样浓烈,竟浓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纷飞,令他哑口无言。

    在这片凝固的静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执着地问:“为什么?”

    宋见风看着虚空中片片纷飞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值冬季的遥远大陆。

    他伸手推开了机场的玻璃门,漫卷而来的雪花在顷刻间飘满了兰又嘉的围巾、衣角、发梢……

    也飘进了那双潋滟如梦的眼睛。

    那是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纯净,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为洁白无瑕的雪花,流露出纯然的欢欣。

    这世上美丽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见过最美的那一样。

    过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终于开口:“因为……他是兰又嘉。”

    “如果他爱一个人,会爱得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不理会任何与爱无关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纯粹,更关心所有爱以外的东西。”

    “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但会怕他听见那些声音……这些声音永远也不会停止。”

    “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伤心。”

    那双纯净、明媚的眼睛,会一点点染上灰蒙蒙的阴霾,再也不能复原。

    想到这种可能,一贯清朗的嗓音变得分外艰涩。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声音渐渐收止。

    最终只说:“……我来得太晚。”

    所以,他只能走到这里。

    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恍惚间,看见那道浮光掠影远去了。

    指间燃尽的烟灰飘然落了地,被再度滑落的泪水砸入尘泥。

    她看着那道自始至终没有上楼走进病房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宋见风,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会后悔?”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

    也没再回答。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此刻梅戎青的喃喃低语。

    他想,尽管梅戎青喊了他的名字,却不像是在同他说话。

    就像刚才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他,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看谁?

    宋见风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逐渐沉落的夕阳下,颀长清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了无痕迹。

    仿佛从没来过。

    暮色越来越浓,初次接受标准剂量化疗的病人体力不支,陷入昏厥状态,只能提前结束治疗,被家属动作轻缓地抱回了病房。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在他们离开后,走廊上响起一道极重的关门声。

    关门之后,陆医生再也按捺不住积蓄整日的怒火:“程其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从程其勋找上门来的那天起,陆医生一直以为,他是来为那位关系特殊的病人寻找治疗方案的,即使在此期间不同寻常地私下动用了许多尖端医疗设备——看在有大笔资金注入,与确有医疗需求的份上,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份令人难以置信的诊断单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疯狂至此。

    面对医生的愤怒,输了一天液的病人倒很平静。

    他平静地说:“这个方案的痛感超过了兰又嘉的承受能力,下次化疗前,要稀释药物浓度,至少要再加150毫升的……”

    陆医生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兰又嘉了!程其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闻言,面色依旧苍白的男人反倒笑了:“我知道。但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不是吗?”

    他笑着,语调平和地复述了陆医生曾说过的话。

    又温声问:“还是说,你想要放弃研究这份资料?”

    ——包括陆医生在内的整个实验室都不知道,在动用那些医疗设备之前,程其勋还另外找人注射了病毒细胞,病毒诱发的炎症在种种仪器催化下,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癌,这一切变化都有记录可查,竟成了罕见珍贵的医学资料。

    而今天早晨,程其勋将那份肝癌四期的诊断单拿给他,用一如往常的温润声音告诉他,自己也要接受和兰又嘉所用方案相近的化学药物注射,并且要他做到对兰又嘉守口如瓶,不露端倪。

    那时的陆医生惊骇到哑口无言,此刻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番几乎不像是要挟的要挟。

    因为受害的人,唯有自身而已。

    良久,陆医生颓然坐下,想起此前远去的斜长身影,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道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又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程其勋想,若是放在今天之前,他有许多郑重其事的理由可以说。

    为了修正错误——三个月前,他无意中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将深爱的人引向贻误病情的岔路。

    为了重新选择——四年前,他有意用并不存在的婚姻做借口,在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迫不及待要将告白说出口之前,先一步拒绝了那份早就昭然若揭的爱意,从此擦肩而过,天各一方。

    可在今天见到兰又嘉之后,在亲眼看见他分明有昔日恋人的陪伴,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忍着疼痛之后。

    一切曾促使他走到这一步的理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那一刻,程其勋只是恍然地想,这道身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二十二岁的兰又嘉孤零零地坐在人群里,有一双安静、悲伤的眼睛。

    和十二岁时刚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失去至亲是痛的,追悔莫及是痛的。

    面对死亡是痛的,忍受治疗也是痛的。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更是痛的。

    幸好,十年后的这一天,他们不再是医生和患者,不再是大人和孩子,不再隔着可望不可及的万水千山。

    他不再遗憾自己出现得是早还是晚,不再懊悔曾经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也不再怀有希望对方快乐和幸福的妄念……他不再去想那些已过去的、与未发生的一切。

    一切烟消云散,只剩现在。

    从现在开始,无论剩下的路还有多远,一路走下去有多疼,他都能真真正正地和嘉嘉站在一起,陪他走完。

    这就是程其勋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原来,他最怕他孤单。

    第94章 94

    夜晚悄然降临。

    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 整层楼渐渐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留着一盏很暗的灯。

    床上的病人眼眸紧闭,仍陷在体力耗尽后的昏沉状态里, 对外界的刺激无知无觉。

    坐在床畔的男人替他冷敷的同时, 视线始终落在他面孔上,不敢移开。

    借着那盏朦胧的暗灯,能看见苍白失色的憔悴脸庞,和微微颤动的眼睫,幅度尚算安谧。

    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傅呈钧这样想着, 动作很轻地收起冰袋, 目光仔细地审视着那条愈发瘦弱的手臂。

    长时间输液导致的皮肤肿胀,有所好转,疼痛应该也减轻了一些。

    接下来该涂药膏。

    用于防止静脉炎的药膏在他掌心化开, 再被小心翼翼地揉进病人的皮肤。

    他尽可能将动作放轻, 免得惊扰来之不易的睡眠。

    忽然间,病人的身体动了动。

    紧接着,发白的唇瓣间, 溢出一声呢喃的呓语。

    在已过去的日子里,对饱受疼痛折磨、鲜少拥有安稳睡眠的病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家属早该习惯了。

    可这一瞬间,傅呈钧的动作却蓦地僵住了。

    连带着胸膛里沉闷的心跳,好像也漏了一拍。

    黯淡光线静静地淌过伶仃无助的病容。

    灯下无端僵住的男人, 过了好几秒, 才分辨出那声呓语的内容。

    是一声含混不清、因疼痛而生的呜咽。

    不是任何人的名字。

    又过了几秒,傅呈钧也反应过来,那份让自己的心跳骤然失速的惊惶是什么。

    是他在害怕。

    生平第一次, 他竟害怕听见嘉嘉在梦中呼唤。

    直到那声呜咽再度响起,伴着声音微弱的哀鸣:“疼……手臂好疼。”

    男人才彻底从静默的仓皇中抽离出来,像往常那样将疼到颤栗的病人揽进怀里。

    只是原本习以为常的动作,在今晚却多了几分滞涩。

    他低声问:“因为药膏吗?”

    怀中人的意识依然混沌不清,没有回答,只顾着说疼。

    傅呈钧只能凭直觉和经验做判断。

    “医生说药膏的刺激性不强,应该不会痛。”他说,“是血管还在疼吗?”

    “冰敷可以止痛,等涂完药膏,再继续给你冰敷,好不好?很快就涂完了。”

    意识昏沉的病人始终没有回答,大约是被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捕获了,本能地往他怀里蜷进去。

    傅呈钧听着那一声声满含痛苦的哀鸣,愈发加快了手头涂药的动作。

    在程其勋出现后,嘉嘉开始愿意喊疼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他想。

    唯有哀泣盘旋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慌。

    所以傅呈钧一边给怀中人涂药,一边对他解释:“这是化疗后用来保护血管的药膏,如果不及时涂,血管就有可能损伤。”

    损伤的血管会凸起,甚至发黑,在皮肤表面留下蜿蜒如刺青的可怖痕迹。

    会让手臂变得很不好看。

    傅呈钧涂完药,重新拿起冰袋。

    垂眸看见怀里那张潮湿昏沉的面孔时,有片刻的怔忡,又低声补充:“你已经涂过药了,不用担心血管损伤。”

    嘉嘉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手臂皮肤变得很难看。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即使未来病治好了,他恐怕也会很不高兴。

    他总是自恋的,喜欢自己好看的样子。

    傅呈钧想,他多少是了解兰又嘉的。

    毕竟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

    他曾以为自己是了解兰又嘉的。

    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又怎么能奢望叩开灵魂的门。

    浓黑的寂夜无声地倾覆下来。

    冰袋轻贴着昏睡病人灼烫的手臂,渐渐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痛意。

    也将男人的掌心浸得一片冰冷。

    这一晚,傅呈钧始终在想,药膏有没有用够量?是不是真的有用?

    他不想以后的嘉嘉因为难看的瘢痕掉眼泪。

    他尽可能将目光放在未来。

    可从这天开始,往后的每个日子里,过去竟都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曾经视作平常的生活点滴,忽然被撕开了由时间酿就的血肉,露出隐藏其中的,冰凉的骨头。

    兰又嘉的身体对化疗药物的反应很大,从治疗结束的第二天起,就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极度痛苦的状态。

    化疗药物在灭杀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体内正常细胞的运转秩序,呕吐和疼痛已是家常便饭,更危险的是骨髓抑制和肝肾功能损伤,因此需要随时监控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

    傅呈钧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用那个让他本能觉得安心的怀抱,陪伴他度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为那具饱受折磨的躯体,带来一点温暖与慰藉。

    可有时候,连怀抱都会带来痛苦。

    骨髓抑制会导致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身体免疫力急剧降低,极易引发感染,这时候必须使用药物提升体内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水平。

    在打升白针之前,傅呈钧听医生说过,这种针剂有可能会导致身体疼痛。

    所以打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兰又嘉,想陪对方熬过疼痛。

    而在药物注入体内之后,不断颤栗的怀中人却第一次,挣扎着、抗拒着推开了他的怀抱。

    他哭着喊:“别碰我!疼……”

    傅呈钧只能松开手,甚至仓皇地后退了一步。

    他怔怔看着那道独自蜷缩在病床里,痛得发抖的身影。

    病房里的陆医生说过:“肌肉和骨头疼痛是非常常见的副作用。”

    病房外的程其勋则说:“打完升白以后,全身都会疼,别去碰他,触碰会让身体更疼。”

    这是傅呈钧和这个人的第一次对话。

    关于一种医生和家属很难真切想象的疼痛。

    这个十年前就出现在兰又嘉生命里的心理医生,如今也成了需要做化疗的癌症病人。

    他昨天就打了同样的针。

    傅呈钧的目光始终落在病房里那道孤零零的颤抖身影上。

    他缄默地听着,然后问:“是什么程度的疼痛?”

    “对一般人来说,是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程其勋说,“不需要打止痛针。”

    但对兰又嘉而言,这已经是很强烈的痛苦。

    他们都知道兰又嘉怕疼。

    他比一般人更怕疼、怕苦,也不会做旁人习以为常的一些家务事,称得上是娇气。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生命中始终充满了爱与幸福。

    才会对鲜少尝到的苦痛那么敏感。

    蓦然间,傅呈钧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那个同样忍受着病痛与治疗煎熬、面孔苍白清瘦的男人,沉声问:“他一直不知道你爱他?”

    分明是疑问句,却笃定得没有否认的余地。

    也的确得到了一句格外平静的承认:“他以为那是医生的怜悯。”

    怜悯是一种同爱很相像的东西。

    相像到足以向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少年,解释年长之人倾尽所有的温柔呵护。

    但那并不是爱。

    不是兰又嘉一直以来苦苦追逐的,纯粹赤忱的爱。

    他甚至甘愿为这种爱,做出离经叛道的惊人之举。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傅呈钧始终不能忘记,三年前的平安夜里,那道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美丽又脆弱。

    也忘不掉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他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兰又嘉在相伴数年的心理医生那里,真的没有得到过能被坦然承认的爱。

    可在那之前呢?

    在他因为创伤后遗症遇到心理医生之前。

    在那场让美满家庭毁于旦夕的暴雨发生之前。

    傅呈钧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童年。”

    这个喑哑的陈述句里带着鲜明的疑问。

    而听的人目光里划过一丝复杂的叹息,仿佛在惊愕于他到今天才走到这扇门前。

    程其勋说:“兰又嘉的父母对他很好,他们一直很爱他。”

    “那为什么他会——”

    “会那么想要爱?”

    昔日的心理医生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地说了下去。

    “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大脑为了保护自己,潜意识会屏蔽和遗忘一些事,在医学上叫做选择性失忆。”

    “兰又嘉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母,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目睹了某些事的发生,却没有及时察觉到异样,才会导致父母在暴雨中丧生。”

    “这个念头不断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大脑开始遗忘。”

    “但他遗忘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他忘掉了童年,忘掉了父母,忘掉了曾经得到的所有爱,才能勉强原谅自己害死他们的过错,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过幸福的气味。

    只剩绵延潮湿的痛苦。

    所以他想要爱。

    只想要爱。

    可那样的爱来得太晚。

    隔着玻璃,病床上的那道身影被疼痛折磨得战栗不止。

    站在窗外朝里凝视的男人,有很久都不能动作。

    夏日如此冰凉。

    冻结了陡然赤裸的骨头。

    升白针带来的全身疼痛持续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里,有许多时候,是程其勋陪兰又嘉度过。

    这个同样不幸罹患癌症的病人,被陆医生安排在了隔壁病房,他与兰又嘉的治疗方案相似,但体质更好一些,对疼痛的耐受更高,所以尚有余力去隔壁病房走动聊天。

    他不需要肢体接触,也不说毫无意义的安慰,只凭寻常琐碎的言语,就能让正被疼痛折磨的兰又嘉得到些许慰藉。

    在此期间,傅呈钧仍在为未来竭尽所能。

    他组织了一场又一场医疗会议,当面的,远程的。

    与一个又一个顶尖的肿瘤科医生谈论治疗方案,国内的,海外的。

    陆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其实无法保证治愈,排除治愈这种几率与奇迹无异的渺茫可能,最理想的结果,也只是延长几年的生存期。

    傅呈钧需要更理想的结果。

    更有把握的奇迹。

    在他得知这件事之前,梅戎青就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京珠的医疗资源问了个遍,也是因此阴差阳错地通过程其勋,找到了陆医生。

    傅呈钧不在重复的事上浪费时间,他转而联络光海的医生,国外的医生……

    世界广大浩瀚,许多医学工作者都在研究癌症这一夺去太多人生命的难愈绝症,渐渐地,的确有医生试着提出了新的治疗构想。

    陆医生参与了所有的会议,同世界各地的医生们讨论病情进展,尝试寻找任何有可能的突破点。

    他与刚刚介入这个病例时相比,看起来要肃穆得多。

    程其勋也旁听过几次。

    作为会议里唯一一个正亲身面对死亡的晚期癌症病人,他却似乎并不关心治疗方案,只是静静地聆听。

    唯独在其中的某位医生,提出要过来为兰又嘉做一项独创性检查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医生姓名,对傅呈钧提醒了一句:“别在兰又嘉面前称呼这个医生的姓氏。”

    这位医生姓姜。

    是个不算罕见的姓氏。

    那一刻的傅呈钧满心都是复杂冗长的医学术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男人才恍然回神,想起兰又嘉向来不喜欢姜这个姓氏,连书房里那几本作者姓姜的书籍,都会被他特意翻过来放置,把印有作者名的书脊埋进黑暗里,留下雪白的书口朝外。

    他也不喜欢生姜,每次吃东西看到姜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小声抱怨,说姜很讨厌。

    傅呈钧其实一直不知道原因,只以为是种古怪的小癖好。

    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曾纠正或阻拦,任由兰又嘉将他的书架变得正反不一,不复秩序。

    在被程其勋提醒的这个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追问原因。

    然而,坐在满目苍白的医院会议室里,听着医生们面色凝重的议论,那些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的、鲜活生动的往昔,竟如雪花一样迅速融化了。

    灿烂的点滴寸寸剥落,只剩下失却颜色的此今。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找人调查兰又嘉过往经历时,报告里出现的那行简单冰冷的新闻标题: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

    也想起自从程其勋出现后,才开始一点点浮现在自己眼前的,兰又嘉曾被隐藏掩埋的过去。

    兰又嘉父母的死并不完全是个意外。

    不可控的暴雨的确是天灾,但其中还夹杂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为因素。

    一名对兰教授夫妇心怀嫉恨的同事,在监测系统上动了手脚,本意是制造些麻烦,拖慢项目进度,没想到撞上远超预期的强降雨,引发种种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二人丧命。

    而在那场暴雨发生的前一天,兰又嘉刚好在研究所探望多日未见的父母,看到了有人进入监测室,擅自动了仪器的那一幕。

    他年幼懵懂,不知其中的含义,好奇地问这个平日里待他尚算亲切的叔叔在做什么。

    那人悚然一惊,哄骗他是在完成兰教授交代的任务,只是完成得迟了,怕挨骂,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兰又嘉相信了对方的话,他自小被教养得天真善良,不想那个叔叔挨骂受罚。

    紧接着,那场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降雨发生,他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那个叔叔姓姜。

    从此以后,兰又嘉再也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个曾经平淡无奇的字眼。

    他讨厌一切跟姜有关的东西。

    爱有始末,恨也有根由。

    人是一张被岁月写就的白纸。

    很多时候,都只肯摊开给爱的人看。

    可无论是兰又嘉的爱,还是恨,傅呈钧都曾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那个近在咫尺、对他赤忱的灵魂。

    直至今日,血肉零落,只剩骨头。

    苍白、冰凉、残酷的,骨头。

    这个夏天越来越冷。

    眨眼间,竟已入了秋。

    兰又嘉已经做过了两次化疗。

    化疗期间是痛苦的,结束后也是痛苦的,让病人夜不成眠、难以形容的痛苦。

    唯有下一次化疗开始前的几天里,身体逐渐从药物的侵袭中恢复过来,才能得到一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宁静。

    但那份宁静在循环往复的痛苦面前,显得太过短暂。

    第三次化疗很快就要开始。

    在那之前,京珠下了一场雨。

    九月的一个早晨,这座晴朗干燥的城市,忽然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雨水密密地落下,浸湿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蔚蓝晴空。

    雨丝刚刚开始拍打玻璃窗的时候,原本在医生办公室里看检查报告的男人,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离开,快步走向病房。

    雨天,对兰又嘉而言,是太可怕的东西。

    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更是背负罪责的痛苦。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傅呈钧想,幸好嘉嘉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让他独自捱过太多的雨天。

    这或许是那段在回望时饱含疼痛与悔意的时光里,唯一一件,他不曾错过的事。

    在又一个雨天,习惯依然驱使他本能地走向兰又嘉。

    起初他走得很快,生怕来迟。

    然而,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渐渐变得迟滞缓慢。

    理智叫他停下。

    这种冰冷、残忍,但从未出过错的理智,逼迫他在病房门外停下脚步。

    房门半掩着,病床上一片空荡,没有那道本该瑟缩颤抖的身影,兰又嘉不在那里。

    隔壁那间属于程其勋的病房,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的窗开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

    雨声分明不算小,却盖不住那些细碎飘来的声响。

    傅呈钧先是听见一阵滋滋作响的声音,像是高温里迸溅出了点点油星。

    这道声音与雨声同频,一样的短促密集,侵占听域。

    使得夹杂其中的对话声分外模糊。

    但他仍然听见了那道没有丝毫颤抖的清澈声音。

    兰又嘉问:“陆医生真的不会批评我们吗?”

    另一道声音更成熟温润。

    程其勋说:“不会,他应该还没吃早餐,你可以在他准备教育我们的时候,及时贿赂他,他就没有立场开口了。”

    兰又嘉听得笑了。

    他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在病房里做这种事。”

    程其勋:“这种事?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兰又嘉:“因为就是很奇怪,谁会在病房里煎鸡蛋——是不是有焦味?你快把温度调低!”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再度响起。

    “晚了一点,已经焦了。”他说,“可能是因为在你之后,没有再遇到蛋白过敏的来访者,手艺生疏了。”

    “……煎鸡蛋要什么手艺。”兰又嘉嘀咕着说,“不要给自己的分心找借口。”

    男人就说:“把蛋煎熟不用手艺,塑形还是要的——还记得怎么做吗?”

    “当然记得,我做出过形状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这样说着,似乎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锅铲。

    接着,是蛋壳被敲开的清脆碎裂声,蛋液倒入热油里的嘈杂爆裂声……

    以及一道陡然拔高的惊呼。

    “咦,怎么破了,我上次明明也是这么翻面的……等一下,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与男人透着调侃的笑声。

    “再多试几次,陆医生连午饭都有了。”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琴键上流淌的灿烂音符。

    美丽、轻盈,缀满记忆的金色光晕。

    傅呈钧在门外站了很久。

    久到他恍然地想,竟连他都忘记了外面在下雨。

    原来许多年前的嘉嘉,是这样度过雨天的。

    第95章 95

    这场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

    直到黄昏将近, 天空才彻底放晴。

    住在隔壁的病人在雨停后离开,空气渐渐恢复了安静。

    傅呈钧走进病房的时候,兰又嘉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脚步声响起, 窗前那道越来越瘦弱的身影, 蓦地回眸望来。

    灿金的日光点亮了那双明媚如初的眼睛。

    已至傍晚,是人们吃晚餐的时间,傅呈钧原本该问他,今天是不是有胃口,有没有哪怕只是想尝一口的东西。

    或是透过他有些发白的面色, 判断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可能不佳, 该进一步确认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可很奇怪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最终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双眼睛很安静。

    安静地注视着刚刚走进病房的男人。

    恍惚间, 傅呈钧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夜晚。

    每一个他独自在书房办公的夜晚, 总会有一个人悄悄溜进来,摆出一副要并肩看书的样子,然而没多久就忍不住讲起了生活琐事。

    耳畔传来呢喃絮语的同时, 傅呈钧偶尔侧眸望去,总能看见那双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

    漆黑圆润的瞳仁像濯过水一般,蕴满了剔透明亮的爱意。

    恰如此时。

    四目相对间,玻璃窗外被雨水洗过的黄昏,愈发浓墨重彩。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才开口:“今天下了一天的雨, 有没有害怕?”

    嗓音低哑, 打破了漫长的静谧。

    坐在窗边的青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一天都没有看到你。”

    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傅呈钧下意识道:“有急事要处理,没能及时回来陪你, 对不起。”

    兰又嘉就抿着唇,不说话了。

    面色苍白的病人眨了眨眼睛,睫羽颤动间,眸光澄澈而潋滟。

    被那样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傅呈钧没有坚持太久,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早晨我来过,看到有人陪着你,就没有进来。”

    这个修正过的坦诚答案,似乎终于让窗边的病人满意了一些。

    但紧接着,又面露狐疑。

    兰又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是傅呈钧吗?……你没有双胞胎兄弟吧?”

    闻言,傅呈钧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眼前人很快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下去。

    “应该没有,不然就有人帮你分担工作了。”

    兰又嘉回答完自己突发奇想的提问,又道:“之前下雨的时候,你都不肯带我去庆祝酒会,说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那天我好像忘记问你,是哪种眼神?”

    “……”傅呈钧沉默了好几秒,低声回答,“移不开目光的眼神。”

    因为每到下雨天,兰又嘉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

    听到这个答案的青年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跟我猜的差不多,你果然很霸道。”

    他絮絮地说:“但是对程叔叔却很放心,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吗?”

    想了想,又特意补充:“——不过他确实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说着说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所以你的放心是对的,无论做什么,你好像总是对的。那种永远不犹豫不回头的霸道,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那时候我会对你一见钟情,就算你已经认真拒绝了我,我依然任性地缠着你不放。”

    在那个轻盈柔和的笑容里,傅呈钧忽然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

    轻轻颤抖着的薄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被一声呼唤打断。

    坐在窗边的病人,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他轻声喊他:“傅呈钧。”

    还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话音落地的刹那,病房又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仅仅弥漫着彼此遥遥相望的呼吸。

    傅呈钧便不再说了。

    他收起原本想说的话,终于走进病房,迈过从窗框溢进来的、赤金交织的夕阳,那是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光彩。

    直到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更清楚地看见那张过分苍白的憔悴面孔。

    温热的掌心有力地握住了病人微微颤栗的手臂,伴着沙哑的询问:“嘉嘉,身上哪里不舒服?”

    嘉嘉看着他,渐渐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哪里都不舒服。”他小声说,“……我好讨厌雨天,最讨厌雨天。”

    兰又嘉安全地度过了这个自己最讨厌的雨天。

    却没能安全度过这个晴朗的夜晚。

    异常剧烈的爆发痛发作了。

    这一晚,整层楼灯火通明,脚步纷乱。

    护士给兰又嘉打了止痛针,但这次,药效仅仅维持了半小时不到,汹涌的疼痛就卷土重来。

    病人疼得几近昏厥,但始终保留着些许意识,疼痛到达了极点,烧灼着每根神经,甚至无法彻底昏迷过去。

    而陆医生拒绝了家属对于加大止痛药剂量的要求。

    “不能再加剂量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副作用。”陆医生面色肃然,“他对药物的反应一直很强烈,刚才那一针已经是静脉给药的极限值。”

    “这次爆发痛只能熬过去,熬到疼痛自然消退,下一次恐怕也是——这是对他来说效果最明显的止痛药,但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成分产生了耐药性,没有更好的药物可以换了。”

    医生几乎将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他面前的家属默然听着,走廊的灯光映亮那双郁色浓重的绿眸。

    “必须给他止痛。”男人干脆地否决了医生的判断,沉声问,“鞘内给药呢?”

    鞘内给药是通过穿刺或者植入导管,直接将药物注射到身体内部,能让药物更高效地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需要的剂量更低,副作用也更少。

    “不行,他做不了鞘内植入。”陆医生仍然毫不犹豫地摇头,“兰又嘉的凝血功能一直很差,这种情况下,不能冒险做介入性质的手术。”

    “之前连化疗置管都没做成,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任何介入性手术的风险都很大,一旦在术中出血不止,后果难以预料。”

    “况且,单从后续的治疗方案来看,他的体内也不能植入镇痛泵,会导致一些治疗手段无法施行。”

    医生与家属交谈的间隙,隔着玻璃窗,病房里那道完全被冷汗浸透的蜷曲身影清晰可见。

    傅呈钧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凝血功能可以想办法恢复,治疗方案也可以再调整,他不可能这样熬过每次——”

    陆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可能!但他也只能熬过去。”

    “想要做手术,就得停止治疗,恢复身体指标,术后也要一段恢复期,而且后续的治疗方案,要推翻重来,疗程也得重新开始……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早晨你刚刚看过报告,目前他体内的癌细胞扩散已经很严重,对病程进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治疗本身就是在寻求一个奇迹,如果现在停下,等于彻底放弃,癌细胞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番语气急促的话音落下后,走廊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傅呈钧问:“只有这两个选项?”

    陆医生:“对,忍着疼痛治疗,或者放弃治疗止痛。”

    只有这两个同等残忍的选项。

    他不可能选择放弃。

    男人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回到了病房。

    灯光熄灭,脚步平息,病房里只剩星与月。

    他上了床,将痛得满身是汗的病人揽进怀里。

    这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爆发性癌痛,和升白针带来的痛不一样,所以可以抱他。

    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身患绝症的病人,到底会承受多少种疼痛,又究竟会痛到什么程度。

    无论如何,他都要陪兰又嘉熬过去。

    昏沉黯淡的光线里,傅呈钧紧紧抱着痛到冷颤的病人,尽可能用温暖的怀抱缓解一点疼痛。

    爆发痛作祟期间,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断替怀中意识模糊的青年擦去身上渗出的汗水。

    他仍不敢吻他,只能用泛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贴过病人潮热的发顶。

    他也不敢问他有多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太晚才发现生病的事。

    对不起,他以前错过了那么多东西。

    对不起,他曾经吝啬得不肯承认爱。

    对不起,他在绝症面前无能为力。

    傅呈钧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声对不起。

    只知道胸口越来越潮湿,不止是汗水,还有眼泪。

    被疼痛折磨得完全崩溃的病人蜷在他怀里,神智涣散,满脸是泪。

    几乎将他湮没的眼泪里,忽然响起一声微弱哀凄的呓语。

    嘉嘉哭着喊了一个名字。

    一遍又一遍地喊。

    当傅呈钧听清那个名字之后,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宁愿怀中人喊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宁可立刻让出怀抱的位置,只要那个人能让此刻的嘉嘉好受一些。

    可嘉嘉没有喊傅呈钧以为的那个人。

    他没有喊程叔叔。

    秋夜冰凉孤寂,回荡着声声哀泣。

    他在哭着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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