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回程的马车后,雁翎长舒一口气。她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靠着软垫出神。
那块手帕,她没有重新放回臂钏,而是胡乱塞进了袖袋里。
平时早已戴习惯的指环此刻隐隐有点硌手,仿佛在提醒她贺庭州的异
样。
偏生她又不能摘下来。
雁翎双目微阖,忍不住想:贺庭州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被她的“深情”打动,真把她当成了未婚妻?
不可能,她还没这么大魅力。都说了是权宜之计。
那是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但很快,她又暗暗否定这个猜测。
若真察觉了,他肯定会心中生疑,岂会这般轻易放过?
唔,会不会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有所怀疑只是隐而不发?
想到这种可能,雁翎不禁心中一凛,双眉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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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那就只能加倍小心了。至于二哥那边,她倒不太担心,二哥机灵,身手也好,而且经常在外行走,经验丰富,肯定能保证他自身的安危。
而她自己,有玉佩在手,又有老夫人疼爱,只要不被抓到确凿的证据,暂时应该也无碍。
毕竟贺家还需要和秦家的婚约来拒婚南康公主。
这么一想,雁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紧绷的精神也略微松懈了一些。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驶到定国公府的后街。
想起二哥的叮嘱,雁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后街宽敞,经常有人在此售卖一些东西。
她定睛看去,果真在一众小摊贩中发现了一个卖糖人的。
那摊贩三十上下,相貌平平,看上去毫不起眼,不过摊前摆放的几个糖人倒还精致。
注意到她的视线,一直安静的绣屏探出头,好奇地问:“秦姑娘是想买点什么吗?”
“没有,我就随便看看。”雁翎笑笑,放下了车帘。
谨慎起见,若无特殊情况,她不会随便联系二哥的人。
马车经由偏门回到定国公府,雁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她将从胭脂铺带回的香粉、青黛等物整理好,让锦书和绣屏分别送给府上几个姑娘,后又去陪老夫人共用晚膳。
一切如常,并无丝毫异样。
晚间入睡前,雁翎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将那块手帕收了起来,另换了一块。
这才觉得舒坦了。
夜色渐浓。
定国公府西院的灯还亮着。
贺庭州坐在书桌前。
听完侍从的回报,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你说什么?跟丢了?”
今日派出去的侍从名叫流云,曾在军营中做过斥候,是追踪、打探的一把好手。这么多年,贺庭州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跟丢了”。
“是,属下无能,请世子责罚。”流云面带惭色,低垂下头。
“怎么回事?”
想到今日的经历,流云脸色难看,咬一咬牙:“那人轻身功夫在属下之上,而且甚是机警。属下不敌,被他甩脱。”
“唔。”贺庭州垂眸,“说详细些。”
“是。”流云答应一声,将自己今日跟踪一事,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原来他跟着那人到了城东后,突然意识到不对。那人分明是带着他在城中兜圈子,兜了几圈后,彻底不见踪影。
跟丢不说,还被人戏耍一通,对流云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贺庭州静默了一会儿,语气不明:“这么说来,倒是个人物。”
停顿一下,他又问:“看出那人来历了吗?”
“属下无能,没能看出。”流云更觉羞惭,脑袋也垂得更低。
他与那人并未正面交手,实在无从判断。
房间里的光线略微有些暗淡。
贺庭州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流云虽不曾抬头,可也能隐约感受到那股慑人的压力。他单膝跪地:“请世子责罚。”
回答他的是沉默。
贺庭州缓缓站起身,取了一把银质小剪刀,不紧不慢踱至灯前,低头剪去烛花。
霎时间,书房明亮许多。
贺庭州语速极缓,听不出喜怒:“无妨,多派几个人手再查就是。”
相较于隐在暗处的那个人,国公府里的这位秦姑娘才是关键。
有她在,不愁找不出那人。
想到秦泱泱,贺庭州心内突然浮起一丝气闷。今日在妙法寺二楼看见的场景不期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阖了阖眼睛,等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看不出任何情绪。
……
次日清晨,雁翎早早起床,坐在镜前梳妆。毕竟昨天刚外出买胭脂水粉,最好得接连装扮一段时间。
——戏要做全套,不能让人看出明显破绽。
绣屏兴致勃勃,帮她收拾。一通打扮下来,端的是明艳动人。
可惜,雁翎无暇欣赏。她匆匆用过早膳,就去了女学。
在贺家女学一个月,因着她勤勉上进,周夫子对她逐渐改观,下午也不将她强行拘在女学。而是让她和其他姑娘一样,午后时间自由安排。
“虽说午后不用过来,但是我给你布置的功课还是要做的。”中午散学后,周夫子严肃叮嘱。
雁翎认真点头:“嗯,夫子放心。”
她不但要做功课,还要继续学画,时间着实安排得有些紧。
午后醒来,雁翎早早完成周夫子布置的功课,专心研究画作。
锦书和绣屏不敢打扰,只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情,偶尔进来换一盏热茶,或是送一些洗净的瓜果。
夜幕降临,锦书告诉雁翎,世子回来了,请她过去。
“现在吗?”雁翎讶然。
锦书点头:“是的。”
雁翎想了想:“行,那我这就过去。”
她将手头的几幅名家旧画收拾好,一路抱着前往西院。
锦书默默跟在她身后。
途中,雁翎设想了好几种话术,准备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那幅画上。
然而到了西院,她才发现,情况与自己预想的并不一样。
贺庭州回府后先去见了父亲,这会儿刚回到西院。见她进来,直接问:“用过晚膳没有?”
雁翎还没开口,锦书已答道:“秦姑娘一直在忙,还没用呢。”
“嗯,那就过来一起吃吧。”贺庭州神情自然,说完,径直向室内而去。
雁翎一怔:“你吃吧,我不饿。我看会儿画,在外边等你。”
她是没用晚膳,可她刚吃了一份老夫人那边送来的牛乳奶皮酥。而且因为昨天他在妙法寺的异常,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抵触与他共进晚餐。
贺庭州猝然停下脚步,转眸看向她,几乎是一锤定音:“先用晚膳再说。”
他面容平静,声音也不高,但显然没给她留太多拒绝的余地。
雁翎不说话了,将画轴交给锦书,自己跟了上去。
算了,她还有正事,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和他争呢?
雁翎来到定国公府一月有余,还是她第一次与贺庭州一同用餐。
晚膳安排在西院的小厅,桌上摆了几样菜肴:火腿烩春笋、虾丸白玉菇、糖醋羊排、黄金豆腐。旁边还有水晶烧麦和玉井饭,以及热气腾腾的清炖乳鸽汤。
雁翎原本不饿的,但真洗了手坐下后,感觉自己多少也能再吃点。
当然,要忽略对面坐着的人。
与老夫人不同,贺庭州用餐时,旁边并无下人侍奉。他动作很快,偏又十分优雅,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大家公子风范。
平时和老夫人一起用餐,雁翎有意哄老夫人开心,撒娇卖乖,妙语如珠。这会儿换成贺庭州,她没花太多心思,只盛了一盅清炖乳鸽汤,不紧不慢地喝着。
两人安静用餐,偶尔能听到调羹碰到盅底发出的细小声响。
贺庭州抬眸,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她正在低头喝汤。
柔和的灯光倾泻下来,给她周身添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乍一看去,还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雁翎好奇抬头,红唇微张,一双杏眸波光粼粼。
贺庭州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她今天妆点过。
第22章 夜色疑心他知道了什么
但很快,这念头就被他压了下去。
贺庭州低头用膳,一语不发。
雁翎寻思,两人同桌而食,太过安静难免尴尬。
因此,她有意活络气氛:“我尝着这汤不错。二郎,你要喝一点吗?”
“可以。”她主动开口,贺庭州自然接着。只是他口中答应,却没有立刻行动。
雁翎干脆拿起旁边干净的盅帮他盛汤。
盛好汤,她顺手递过去:“你尝尝,好喝呢。”
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袖口略微上移,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上戴着的绞丝镯。
灯光下,玉白的绞丝镯有些晃眼。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
昨天她戴的还是臂钏。——这是近几年京城流行的新戴法,将臂钏戴于腕上,叠好的手帕则放置于臂钏中。
今天就换成绞丝镯,自然也不见了手帕的身影。
察觉到这一小小的变化,贺庭州眉梢微动,不难猜出她这么做的缘由。
他拂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见他视线扫来,雁翎不解何故。她想也不想,立时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眉更翠,唇更红,不曾修饰的眼睛仿若盛了一泓清泉。一笑之下,眸光流转,更增丽色。
贺庭州眸光轻闪,垂下眼帘。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尝了一口清炖鸽子汤。
平心而论,定国公府的厨子厨艺很不错。但贺庭州平时吃惯了,并不觉得有多新奇。不过他仍点一点头,很给面子地夸赞一句:“嗯,是很鲜。”
“我就说嘛。”雁翎眸中笑意更浓,“那你多喝一点。”
面对她的殷切,贺庭州不置可否。
雁翎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只是随口一说。喝不喝都由他。
一顿晚饭,两人吃的还算轻松。
饭后,简单漱了口,雁翎提起正事:“二郎,你昨天……”
不料她刚起个头,就被贺庭州打断:“出去说。”
杯盘碗碟刚被撤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当先向外行去。
“哦。”雁翎只得先咽下到嘴边的话,随他来到院中。
此刻的西院和她来时已不一样。
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月辉。夜风吹过,台阶下的一丛翠竹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中还有不知名的暗香浮动。
站在这里,雁翎感觉周身似乎轻盈了一些。但她仍记得自己的来意,定一定神,轻声开口:“二郎,昨天你说让我来找你呢,我人都过来了。”
月光朦胧,少女轻柔的话语莫名多了一丝缱绻的意味。
贺庭州双手负后,没接她的话,只说一句:“今天月色不错。”
“嗯,是不错。”雁翎点头附和,也像他那样抬头看向半空。
此时还不到月中,月亮缺了一角,但皎洁明亮。一时间,雁翎脑海中竟涌现出来许多古人吟咏月亮的诗篇。
想到诗篇,她心思一转,不知怎么竟想到身侧之人十九岁被点了探花。
唔,能当探花的应该都是长得好看的。
不过不是说,科举前三甲一般都去翰林院么,怎么他去了大理寺?
她正神游天际,耳边已响起贺庭州的声音:“走吧,去画斋。”
“嗯。”雁翎回过神,打起精神,同他前往画斋。
月光皎皎,但画斋里漆黑一片。
贺庭州点了灯,才示意站在门口的雁翎入内。
几案上零散放着几幅卷轴和几张未装裱的画。这是雁翎今天抱过来的,先时用饭前交给了锦书。
没想到已经放在画斋里了。
贺庭州缓步近前,不打开画轴,而是先拿起雁翎新画的那几幅。
“怎么样?”雁翎站在一旁,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期待和紧张。
她一直有注意把控进度。
贺庭州抬眸瞥她一眼,低头看画。
书斋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他翻动纸张的声音。
雁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终于,贺庭州翻完,抬起头,评价一句:“嗯,有进步。”
“是吧?”雁翎嫣然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二郎,这几幅我都钩摹好几天了,我想换几幅。”
今晚氛围好,她有意放柔了声音,轻柔婉转。若能一举成功,那就太好了。
“想要什么,你自己挑吧。”贺庭州随手一指不远处的画缸,甚是大方。
雁翎的视线随之转向画缸。
那里的画轴,她都一一打开细看过,并没有她想要的那一幅。但她仍十分欣喜的模样,走过去作势找画。
贺庭州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髻,看到她雪白纤细的后颈,以及那一对翠绿色的滴水样耳坠,轻轻摇晃……
雁翎看了几幅,回过头,幽幽地叹一口气:“二郎,我想学画活物。”
“嗯?”贺庭州眉梢微动,饶有兴致,“什么活物?”
少女认真思索:“鸡、鸭、牛、马,或者鹿、鹤什么的都行。嗯,最好是鹤。”
“鹤?”
“对。听说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阿萦她们都在提前准备贺礼,我也想送点什么。可我人在贺家,衣食皆由贺家所出,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好。正好我不是在跟你学画嘛,不如献上一幅亲手所做的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二郎,你意下如何?”
灯光下,少女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心里却满是紧张。
贺庭州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嗯,那你可要好好学了。母亲出身大家,眼光很高。”
听他应允,雁翎心中一喜。
很好,又近了一步。
她笑吟吟道:“不怕,这不是有你教我吗?我好好学,好好画,等到大夫人生辰那一日,我把画往她跟前一献。她若觉得好呢,我就说是你的功劳。若是不好,我就说是自己画的,绝不把你供出来。”
“这么说来,于我而言,倒是笔划算买卖。”贺庭州慢悠悠道。
看他微微含笑,似是心情不错。雁翎大着胆子乘势道:“划算的。人都说松鹤延年,我画一副松鹤图怎样?”
“松鹤图?”
“对,松鹤图。”雁翎睫羽不自觉轻颤,又补充一句,“正好府里就有个松鹤堂呢。”
松鹤有延年益寿之意,许多画作里,都有松、鹤的身影。是以松鹤图并不少见,只是定国公府恰巧有两幅特殊一些的。
贺庭州定定地看着她,黑眸幽深似潭水。
雁翎心口一紧,忽然有些疑心他知道了什么。
却见他轻轻点头:“嗯,可以。”
雁翎松一口气,觑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鹤,要想画好,还得二郎你帮我。”
她琢磨着,话铺垫到这种程度,要借那幅松鹤图,应该容易多了。于是,她稳了稳心神:“你能不能借……”
不等她说完,贺庭州就爽快道:“行,明天我就带你去看鹤。”
“啊?看鹤?”雁翎一怔,刚生出的欣喜瞬间转为疑惑。
他教她学画,一直从钩摹学起,不应该是看鹤图吗?
“你不是没见过鹤吗?贺家养的就有,只是远在城外。明天我休沐,可以带你去看看。”贺庭州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怎么?不想看?”
“我……”雁翎胸口一刺,实在没想到会这样。但他说的合情合理,她若拒绝,反倒让人生疑。
于是,她笑得更加明媚,诚恳极了:“没有啊。我想看,特别想看。真的,这不是怕麻烦你吗?”
“不麻烦。”贺庭州笑笑。
比起她的秘密,这点麻烦算什么呢?
第23章 幽香心口一缩
夜里躺在床上,雁翎还在回想今晚在画斋里的情景。
真是可惜,话题都引到鹤上了,却没能借到松鹤图。还要去城郊看真鹤。
鹤有什么好看的?能有义父养的鹰好看吗?偏生她还得做出欢喜又期待的模样。
雁翎长长吁一口气,将脑袋埋在枕头里。
罢了,成功哪有那么容易?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了。
有之前经验积累,下次一定能成。
雁翎惯会调整心情,自我开解一番后,心里舒服许多。
次日清早,雁翎梳妆打扮,换上出门的衣裳,去向老夫人请安。
——毕竟在贺家住着,要出门总得和老夫人说一声。
听说她要和贺庭州一起去城郊庄子看鹤,老夫人很高兴。怕她路上无聊,特意让人取了一些解闷的小玩意。
雁翎含笑接过,心想:还是老夫人想的周到。
一坐上马车,她就拿了个鲁班锁出来。
——她小时候没玩过,今天乍一看见,颇觉新鲜,打算在路上慢慢拆解。
不料,刚拿在手上,车帘就被掀开,竟是贺庭州弯腰进了车厢。
雁翎有点懵:“你也坐车?!”
她还以为他会骑马过去。
“我不能坐?”贺庭州眉梢微动,径直在她对面坐下。
原本宽敞的马车顿时显得逼仄了一些。
“能能能,当然能啦。”雁翎粲然一笑,眸中笑意盈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避了避。
她心里暗道可惜,看来这一路都要打起精神了。至于鲁班锁,以后有机会再玩儿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贺庭州好像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
马车刚一驶动,他就双目微阖,似要静静养神。
雁翎见状,悄然松一口气,拿着鲁班锁研究。
毕竟是第一次玩,难免有点不得其法。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摸出一些门道。
雁翎心中欢喜,不禁弯了弯唇角,好像也没有很难嘛。
“以前没玩过?”贺庭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雁翎一惊,下意识抬眸,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贺庭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锐利,视线在她和她手里的鲁班锁上逡巡。
“你说鲁班锁吗?我没玩过。”雁翎摇了摇头,“你玩过?”
贺庭州眼皮微动,漫不经心道:“你手上那个鲁班锁以前是我的。”
此言一出,雁翎手里玩具顿时有些烫手。她白玉般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讪讪一笑:“是吗?我不知道,这是如意姐姐拿给我解闷的。”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本风俗志。但她不想在行驶的马车里看书,就拿了更感兴趣的鲁班锁。哪想到这原本是贺庭州的?
早知道是他的,她就选别的了。
“你要玩吗?”雁翎迟疑着递过去,“给你。”
原本只是缓解尴尬地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的伸手去接。
城中街道平坦,可马车行驶中,难免会有颠簸。两人一接一递,少女的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掌心。
像是有一根松软的羽毛划过,痒痒的,麻麻的。那股异样仿佛从掌心一下子蔓延到了心脏。
贺庭州眼皮一跳,拿着鲁班锁的手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拂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手指飞动。
不过须臾之间,鲁班锁就被他拆解开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又重新装好。
雁翎一双杏眼中满是惊异:“这么快!”
“有关窍的,玩多了就会快一些。”贺庭州眉目淡然,没直接递还给她,而是将它放回小几,“你再试试。”
两人差距太大,雁翎不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再试,有些生硬转移话题:“这鲁班锁做的可真精致。”
“嗯,我祖父做的。”
“老国公?”雁翎讶然,“他居然有这手艺?难怪老夫人一直保存着。”
“随先帝起兵前,他是个木匠。”贺庭州挑眉,“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
雁翎心头一跳,睫羽快速颤动:“我爹娘去世的早,奶娘,奶娘也不太和我说这些。”
义父倒是知道定国公贺宝山,但义父一直很忙,时常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对她提起朝中的人和事。贺家的基本情况,还是她进京前才知道的。
“就连和你的婚事,我都是去年才知道的。”雁翎定一定神,轻声补充,“要是早知道,我就……”
少女面庞雪白,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眸子宛若被风吹拂过的清泉。
贺庭州心口蓦的一缩,陡然生出丝丝气闷来。他轻“嗯”了一声,合上了眼睛。
见他兴致缺缺,似是不愿多谈。雁翎很知趣地没再多话,低头继续摆弄鲁班锁。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各种感官变得格外清晰。
一股不知名的幽香萦绕在鼻端,若有若无,勾勾缠缠。贺庭州不动声色,稍稍离她远了一些。
马车辚辚,出城后又行驶十来里,终于到了贺家的庄子。
管事提前得知世子过来,早已备好瓜果糕点,热情招待。
贺庭州笑笑:“不用太麻烦,今天主要是为了看鹤。”
“是。”管事口中应着,却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引着他们前去湖边。
雁翎原本对鹤兴趣不大,可真到了这里后,好奇心不由地被勾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边养的鹤是什么模样?
刚一走到湖边,就看见湖面波光粼粼,两只白鹤正在湖畔用长长的喙梳理羽毛。
雁翎心中一震。虽然都是禽,但它们和义父养的鹰截然不同。
洁白如雪,优雅高贵。
大约是因为有人近前,两只鹤突然振翅飞走。鹤鸣之声,高亢嘹亮,几入云霄。
雁翎一惊:“飞走了。”
“无妨,家养的,还会再回来。”贺庭州神色平静,“你注意多观察它们的形态、动作。”
“嗯,知道了。”雁翎眼睛追随展翅飞翔的鹤,眨也不眨。
直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视线才又被另一对鹤吸引。
原来庄子上共养了六只白鹤。
雁翎细细观察,看它们起舞、高歌、捕食,又了解一些白鹤的生活习性。
两人在庄子上逗留许久。将近申正,才打道回府。
同来时一样,雁翎与贺庭州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驶动,雁翎仍在说着白鹤的事情:“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怪不得说是仙鹤,果真优雅清贵,不似凡尘之物。”
“你若喜欢,可以在这儿多留几天。”贺庭州只抬了抬眼皮。
雁翎连忙摇头:“那不行,我明天还得去女学呢。”
而且,最要紧的是,她还有正事要做。
贺庭州挑了挑眉头,轻“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见他合上双眼,雁翎也不出声了。她没再玩鲁班锁,而是和贺庭州一样闭目养神。
不多时,她便觉困意来袭,靠着马车壁睡了过去。
而贺庭州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少女已然入睡,脸颊嫩红,红唇微张,脑袋一点一点的,头上的发簪也跟着一晃一晃。
贺庭州看在眼里,眸中漾起浅浅笑意。但很快,他就神色一顿,移开了视线。
突然,外边一阵喧闹,疾驰的马车一个巨大的趔趄,骤然停下。睡着的少女身体一晃,不自觉地朝他扑来。
贺庭州反应迅疾,长臂一伸,已帮她稳住了身形。
雁翎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发觉自己结结实实扑进了贺庭州怀里。
抬眸对上的是就是他墨黑的眸子。他目光沉沉望着她,眸子黑如点漆,意味不明。
“我……”
雁翎才刚说一个字,便被贺庭州轻轻推开。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24章 出事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世子,前面好像有人拦路喊冤。”赶车的忠叔扭头回答。
“喊冤?”雁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顾不上刚才的尴尬,学着贺庭州的样子,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看。
确实有人喊冤,但是拦的并非贺家的马车,而是另有其人。
在距离他们只有数丈远的前方,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硬生生挡住了道路。
——方才马车突然趔趄,就是为了避开去看热闹的路人。
“大人,冤枉啊!请大人……”人群中传出女子尖利的声音。
然而冤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像是有人在驱赶一般。
有个人被拖了出来,丢在路边。
雁翎正自惊异,只见原本的众人围堵处,一辆豪华的马车迅速驶走,须臾间已绝尘而去。
贺庭州眉心微蹙,吩咐随行的侍从:“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侍从领命离去。未几,匆匆归来,“世子,有人当街拦了刑部张大人的车驾喊冤,被张大人的仆从驱逐。”
“喊冤也不能吗?”雁翎转头看向贺庭州。
贺庭州不答,只吩咐车夫:“忠叔,往前行四丈停下。”
“二郎,你……”
雁翎才刚说得几个字,忠叔就扬了扬马鞭。
马车疾驰,倏忽间又停了下来。
不多不少,正好四丈之数。
贺庭州掀开车帘,看向委顿在地的女子。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衣裳脏兮兮的,像是在尘土里滚了好几遭一般。她双目通红,头发散乱,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冤枉,我们家冤枉……”
几个路人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着,却不敢真正近前。
“你有什么冤屈?”贺庭州突然出声。
他也不下车,只掀开了车帘的一角询
问。
“不是我冤屈,是我儿媳妇。”听到“冤屈”二字,女子神色一震,不停地哭诉,“我们倩娘是被冤枉的,她没有通奸杀夫。是那些人在我儿死后,想谋夺我们家财产,才故意陷害。县里的狗官和他们串通一起,把倩娘抓了起来,说要凌迟。可我儿分明是病死的。他走的时候,倩娘还怀着身孕,如何能在孕中与人通奸……可恨我历尽千辛上京告状,刑部衙门却不肯受理……”
她的口齿不算清晰,还夹杂着哭泣声。但雁翎听明白了,如果这个中年女子说的是真的,那大概就是被吃绝户了。
晚秋姐曾经和她讲过,说这样的事情并不少。
看着面前哭诉的女子,雁翎不由心生同情,抬眸看着贺庭州:“二郎!”
然而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哦?既有冤屈,那你可知刑部衙门为何不受理?”贺庭州声音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为什么?说是大老爷们忙得很,要忙大案子,没工夫管我我们这种小案。”中年女子“哈”的冷笑了一声,“好不容易有个大人愿意管了,又说我们县老爷是什么皇亲国戚,不肯搭理……”
她以手撑地,缓缓爬起身,口中喃喃自语:“什么世道,什么冤屈……”
贺庭州目光锐利,声音清冽:“既然涉及人命,案子就无大小之分。刑部衙门不受理,你明日就到大理寺去。若你们果真冤屈,自有人为你做主。”
他并未刻意提高声音,但一字一字说的坚定有力。
“当真?”女子怔怔地问,“你不骗我?”
一旁的侍从道:“这是大理寺的贺大人,又怎会骗你?”
女子呆了一会儿,突然跪下叩头,道谢不迭。
看她形容狼狈,贺庭州又吩咐侍从将她带去妥善安置,延请讼师,还为其指明大理寺的具体方向。
雁翎在一旁看着,前面他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她还不觉得怎样。毕竟对他而言,审核冤假错案,也算职责所在。可是他后面那些举动,却让她接连看了他好几眼。
从先她就知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但直到今日才有了点实感。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细致、周到,虽态度平平,却不失怜悯之心。
此事过后,马车继续前行。
贺庭州仍像方才那样闭目养神,却无法忽略那道灼热的视线。
他猝然睁开双眸,果不其然与少女清澈的目光相撞。他直接问:“有事?”
“没有啊,就是看看你。”雁翎以手支颐,坦诚回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好奇地问:“二郎,她们是冤枉的,是吧?”
事涉案件,贺庭州不愿多谈。但少女眸光盈盈,满含期待地看着他,他到底是垂眸,多说了两句:“还没重审,不能断定。不过能让婆婆为‘通奸杀夫’的儿媳喊冤,当中或许另有隐情。”
他在大理寺两年,见过不少案件。这种案子委实不算新鲜。但断案不能只凭感觉,还要看证据。
雁翎重重点头,深以为然:“对对对,我也觉得。”
贺庭州不再说话了。
马车粼粼,回到贺家。
路上这些小插曲很快被放下。雁翎更衣洗漱,养足精神,又去陪老夫人用晚膳。
用膳之际,她时而夸赞白鹤的飘然仙姿,时而夸赞贺庭州在路上的行为。
老夫人笑道:“你才知道啊?当年就是因为他机敏、公正,在琼林宴上当众破了一桩案子,陛下才让他进了大理寺。”
“琼林宴破案?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人,您给我说一说。”雁翎越发好奇。
老夫人也不瞒她,只说两年前,殿试过后,皇帝在宫中设宴招待新科进士们。
席间曝出宫中有人夹带古玩字画出宫之事。
琼林宴上发生这种事情,皇帝自觉有损颜面,龙颜大怒。
就在此时,新科探花贺庭州出面,抽丝剥茧,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很快断了此案。
皇帝心情大好,不但当场拍板让他去大理寺,还将太监盗窃的一幅《松鹤图》赐予了贺庭州。
……
雁翎喃声道:“原来如此。”
其实她听过这件事,不过是从另一角度。
她千里迢迢来到贺家,也是为了那幅《松鹤图》。
雁翎定一定神:“那幅画现在在哪儿呢?”
“名家之作,又是御赐之物,自然是由二郎好好收着。”老夫人笑了笑。
雁翎点一点头,不再多问。
那幅画确实珍贵,不轻易示人。不然她也不用花那么多心思。
次日雁翎便尝试画鹤,不能太糟糕,又不能太好。
可惜贺庭州近来十分忙碌,接连数日见不到人影,据说是和一桩大案有关。
具体情况,雁翎也不得而知。倒是隐约听说宫里又发生一件大事。
——皇帝为南康公主选定了驸马,并昭告天下。
听闻此事,定国公夫人卫如因心中一喜:“真的?”
“外面都传开了,定下的是显国公的次孙。”丫鬟寸金笑吟吟道,“婚期就在今年。”
卫夫人缓缓转动手上念珠,沉吟道:“崔家那孩子出身尊贵,温顺和气,也不失为良配。”
既已昭告天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陛下并无其他适龄公主,那不必担心二郎的尚主之忧了。
思及此,卫夫人心情大好。
这么说来,和秦家的婚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25章 画卷松鹤图
贺庭州回到府中,已经入夜。
长顺匆匆忙忙告诉他:“世子,夫人请您过去叙话。”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贺庭州面容平静,并不十分意外。
他虽答应下来,却不急着见母亲。而是不紧不慢换了衣裳,简单用了一些晚膳才过去。
卫夫人所住的正房收拾成佛堂模样,只要一靠近,就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见到儿子,卫夫人简单寒暄几句后,就笑道:“听说南康公主的驸马定下了,你有什么打算?”
贺庭州眉梢轻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一句:“母亲消息倒很灵通。”
“都昭告天下了,我能不知道?”卫夫人叹一口气,“二郎,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不用担心尚主了,那秦泱泱……”
“她怎么了?”
“你跟她的婚约是不是就可以找个机会解除了?”卫夫人笑了笑,“当然,咱们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家,虽说不能履行婚约,可该给的补偿还是要给的,绝不会亏待了她……”
贺庭州眼皮微抬,语气古怪:“公主婚事刚定,贺家便退婚。母亲就不担心有欺君之嫌?”
卫夫人皱眉,心知儿子说的有道理。她想了一想,轻声解释:“我也没说现在就解除。肯定是等一等,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让秦泱泱主动……”
母亲声音清润,说话不疾不徐。可贺庭州听在耳中,莫名一阵烦闷。
他蹙了眉,耐着性子道:“此事我自有主张,母亲就不要多管了。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离去。
“诶,你……”卫夫人有些急了,“二郎,你不会真想和她成婚吧?”
她隐约听说,近些日子,二郎与秦泱泱走得很近。但想着是老夫人的意思,就没有多想。怎么看二郎今日这态度,并不怎么排斥这桩婚约呢?
贺庭州脚步一顿,目光微凝。
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正房内的檀香味略微有些重,萦绕在鼻端,让人胸口莫名地窒闷。
成婚?她来贺家都是另有目的,成什么婚?
但是个中细节,眼下没必要详细讲与母亲听。
是以,贺庭州只当没有听见,径直离去。
“你——”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卫夫人双目圆睁,呆愣一会儿,扭头问寸金,“他什么意思?”
寸金不敢回答,只含糊道:“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世子怕夫人劳累,不愿让夫人操心。”
卫夫人红了眼眶:“要不是大郎去的早,我何至于操这个心?若大郎还在,他娶谁我都不管的。”
“夫人的一片苦心,世子都知道的。”寸金连忙宽慰。
好一会儿,卫夫人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她默默转动念珠,心内暗暗思量。
驸马刚定,确实不宜立刻解除婚约。可是儿子态度模糊不清,难道真要让他和秦氏女成婚吗?
……
贺庭州回到西院时,已月上枝头。
院
中悬挂的灯笼倾泻出暖黄色的光芒。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台阶下的那个身影。
婷婷袅袅,高挑纤瘦,静静地站在那儿,偶有凉风吹过,她身上的衣衫随之飘舞,隐约有几分翩然欲飞之姿。
而与此同时,雁翎也已注意到了他,眼睛一亮,脚步轻盈朝他奔来。
“二郎!”
声音清脆,似有藏不住的欢喜。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贺庭州听到自己这样问。
“嗯。”雁翎点一点头,颇有点不好意思,“好几天没见你了。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你是很忙吗?我会不会打扰到你?”
她原本很有耐心,但是一连数日见不到他,心里难免有些焦急。何况今日听说南康公主婚事定下,想到秦贺两家的亲事本就是权宜之计,她不免担心拖延下去会横生枝节。
“还好。”贺庭州随口回答,慢悠悠走向台阶。
雁翎跟在他身后,声音很轻,以退为进:“要是不方便,那我改天再来找你。”
“那倒不必。”贺庭州回眸瞥她一眼,不紧不慢续上一句,“也没那么不方便。”
下一瞬,他就看到少女圆圆的杏仁眼弯成了月牙状。
“嗯,上次倩娘的事情怎么样了?重审了吗?她是冤枉的吗?”雁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一叠声问。
贺庭州止步,就站在台阶下。朦胧的灯光为他添了一抹浅浅的暖意。他看向面前的少女,只见她神情关切,眸带好奇,看上去似是真的关心此事。
他垂首理了理袖子:“已经着人重审了。当地宗族声称她与人通奸,毒杀亲夫。但经开棺验尸,她的丈夫死于疾病,而非毒杀。”
有确凿的证据,审理此案就容易得多了。至于当地县官的背后关系,那则是另外一桩事情。
近些年,三皇子在朝中礼贤下士。可惜,母家宗族却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拖后腿的。比如那个县官就是费皇后的远房族侄。
此案简单,但因着这一层关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不过贺庭州近来忙碌,却是为了另一桩案子。
雁翎闻言,松一口气:“能有证据表明是冤枉的就好。”
“唔。”贺庭州拂她一眼,“还有别的事吗?”
他已猜出她此行的目的,却还是耐心等她开口。
“有的,有的。”雁翎话一出口,又有些犹豫。今天这么晚了,她若再提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可她近来难得见他一次。这次不提,又不知道下次看见他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略一迟疑,终是赧然道:“我画了鹤,但是画的不太好。”
“唔。”夜色遮掩了贺庭州眸中的冷意,他一时也分不清楚这会儿心里究竟是哪种感受更多一点。他只动了动眼皮,“不是去庄子上看过鹤了吗?”
“看过了也不一定会啊。”雁翎小声嘀咕,又抬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远处灯光映照,她眼中似有火苗跳动。
贺庭州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道:“行,那先去画斋,我看看你画的怎样。”
“嗯。”雁翎稳了稳心神。
她不是第一次来画斋。像之前一样,站在门口,等贺庭州点了灯才进去,拿出自己画的鹤给他看。
贺庭州盯着面前的画,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我感觉画成这样,有一点点拿不出手。”雁翎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二郎,你那边有没有前人画的鹤?我想有个参照。”
贺庭州抬眸,视线从画转到了她脸上。
少女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投覆下一小片阴影。
对于她的请求,贺庭州丝毫不觉得意外。他扬了扬眉:“有。只是不知道你想要看谁的?”
若在平时,雁翎可能慢慢铺垫。但此时他直接问起想看谁的,她心思一动,佯作好奇:“我听老夫人说,两年前琼林宴上,二郎巧破一桩案子。皇帝陛下赐了一幅《松鹤图》,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说着,她伸出食指,小声道:“只看一眼就行。当然,你要是不同意,那也没……”
“关系”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见贺庭州取出一块玉佩,放在几案上的木雕里,轻轻转动了一下。
“吱呀吱呀”几声响,二人身后的柜子竟然自动挪开,露出墙上悬挂着的画卷。
第26章 惊喜顺利得不可思议
雁翎杏眸圆睁,满面惊色。
墙上的画有些年头了,可一看画的内容,落款,以及一个又一个印章,她基本能断定:这应该就是她要找的那幅《松鹤图》。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这般隐蔽,难怪她出入画斋多次都没有发觉。
可是,藏的这么深的东西,他就这么给她看了?
雁翎下意识向前行走两步。
贺庭州冷眸微眯,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就是《松鹤图》吗?果然不俗。”雁翎神情怔忪,凝视了好一会儿,转过头试探着问,“二郎,我能不能带回去细看?”
贺庭州没有回答。
——他早就猜到了她图谋这幅画,甚至他自己也在有意推动。可这会儿亲耳听她讲起,他心里仍有一些难言的怪异滋味。
“……好吧,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雁翎笑笑,当即改口。
御赐之物,小心谨慎地收着,岂会轻易借人?能让她亲眼看看,已是大方至极。他若真的毫不犹豫借给她,她反倒疑心这其中有蹊跷了。
知道了真有这么一幅画和具体位置,接下来应该容易得多。
因此雁翎并不失落。
不料,贺庭州突然开口:“要借走细看也可以,只是此画珍贵,要好生爱惜,不能有丝毫脏污破损。”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雁翎不敢相信:“真的?你真要借给我?”
这么大方?不会有诈吧?
但很快,雁翎又想到他先前数次借给她名家旧作,也都是真迹。
他并不是小气的人。
“你不是要学画鹤吗?”贺庭州上前几步,伸手取下画轴,“你若想看,可先拿去……”
“可这毕竟是御赐之物……当然,你要是肯借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雁翎怔怔接过,几乎要被这个惊喜给砸懵。
筹谋许久,费尽心思,就这么得到了?如今乍然拿在手中,她不知怎么,竟觉得烫手,眼睛也微微有点发热。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她疑心自己尚在梦中。离开画斋,走出好远,她才狠狠掐了一下手臂。
疼。
不是做梦。
她真的拿到义父心心念念的《松鹤图》了。有了它,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有那么一瞬间,雁翎想直接找上二哥,一起离开京城。但这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后,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听说皇帝赏赐之物,不可轻易转赠。贺家对她这样不设防,她若就此携画出逃、一走了之,是不是太不讲义气?
想到老夫人平素对她的种种好处,以及贺庭州借画给她时的大方爽快。雁翎有些犹豫。
她想,要结束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或许也不一定非得影响贺家。
那只有麻烦一些,取出画中画,留下《松鹤图》了。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对双方都好。
夜色沉沉,雁翎暗舒一口气。
她离开之后,画斋里的灯依然亮着。
贺庭州将玉佩放在木雕上,轻轻转动,柜子再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任谁也看不见,柜子背面另有一名为《松鹤图》的画卷。
一切恢复原样后,他才叫了侍从进来,低声吩咐:“这几日,盯紧秦姑娘,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
雁翎回到房间时,脸颊鲜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一幅《松鹤图》,她在灯下看了又看。于她而言,画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画的装裱。
那张藏宝图就在画的夹层之中。
如何才能不毁坏画而取出藏宝图呢?
雁翎有些发愁。不过没关系,她虽然不会,但是难不倒二哥。只要能联系上二哥,事情很快就能成了。
次日,雁翎照常去女学读书,看上去和往常无异。到了午后,她才出门前往后街。
“秦姑娘要做什么?”锦书和绣屏好奇地问。
雁翎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做什
么,就是那天出门买胭脂,回来看到后街有一些卖吃食的,有些馋了,想买一点解解馋。”
“这也容易。秦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和我们说就是。我们自会买来。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雁翎摇头:“可我在家待久了,也想自己出去走走。看那边好像很热闹,上次就想逛一逛了。”
锦书和绣屏对视一眼,齐声道:“那我们陪姑娘一起。”
“好啊。”雁翎笑着点一点头。
三人一起经由后门来到后街。往前走数十步,果真看见一些售卖吃食的小摊贩。
雁翎佯作好奇,实则暗自寻找卖糖人的线人。说来奇怪,她视线逡巡许久,竟没看到他的身影。
“姑娘是在找什么吗?”锦书在一旁问。
雁翎叹一口气,十分遗憾的样子:“没找什么。就是上次路过好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还有卖糖人的。怎么这回都不见了?我还想买点尝尝呢。”
她话音刚落,一旁卖肉脯的小哥就道:“卖糖葫芦的今天早卖完回家了,至于卖糖人那个,他今天没来,他昨天就没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姑娘,要买点蜜饯吗?保管比冰糖葫芦和糖人都甜。”
“是吗?那我买一点尝尝。”雁翎不再多问,只买了一些肉脯、蜜饯等吃食,和锦书她们一道离去。
仿佛她此行真的只是无聊嘴馋了。
但她心里着实暗自吃惊。二哥既然让那人做线人,帮忙传递消息。那人肯定不会轻易擅离职守。
可他接连两天都不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那二哥呢?二哥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云来客栈吗?
雁翎心中担忧,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将买的吃食分给贺家姐妹,自己又钩摹画作。
想了一想,又让人给贺庭州送去了一些。
忙碌的同时,雁翎暗自思索,怎么才能出门到云来客栈一趟?
她急需见到二哥。
……
傍晚,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
刚一到西院,长顺就奉上了蜜饯:“世子,秦姑娘下午让人送来的。”
“嗯。”贺庭州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她人呢?”
“您说秦姑娘吗?大概在松鹤堂陪老夫人用晚膳。”
贺庭州轻“唔”一声,转而唤流云近前。
流云一五一十,将秦姑娘这一整日的活动尽数禀告世子,没有一丁点遗漏。
听说她午后曾出去过,贺庭州眉梢轻扬:“她出去了多久?”
“不到两刻钟,就在后街。只买了一些肉脯、蜜饯。”
贺庭州沉吟:“她出门之时可有带东西?”
“没有。”流云想了想,“不对,带了银钱。”
贺庭州双眸微阖,沉声吩咐:“继续盯着。”
“是。”流云领命而去。
而贺庭州则不紧不慢,举步向松鹤堂行去。
此时暮色四合,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雁翎陪老夫人一道用晚膳,见老夫人心情不错,她顺势说明来意:“老夫人,我想明天出门一趟。”
“嗯?想出门啊?”老夫人微讶。
与此同时,刚行到门外的贺庭州面色微微一沉,停下了脚步。
第27章 不安快点离开这儿
里面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出门看看,再准备一些贺礼。”
贺庭州在外面听着,不由轻哂。
唔,又是为了母亲的生辰。
“不是说我帮你准备吗?”老夫人笑了笑,“你手上又不宽裕。”
“我知道老夫人对我好,可这不一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老夫人笑了:“行,那等会儿让如意再给你支一些银钱。明日看二郎有没有空,让他陪你一起去。”
她知道儿媳卫氏不喜欢泱泱,好在没有刻意为难,她也就不多理会。但将来泱泱和二郎成婚,婆媳关系不睦,终归是不好。如今泱泱有心示好,老夫人自然也乐得帮一把。
“不用不用,我钱够呢,至于二郎……”
雁翎话未说完,贺庭州就已掀帘入内:“我明天有事。”
见他进来,雁翎一怔,眨了眨眼睛,十分通情达理:“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她正不想他陪同呢。偏偏他又有事,那可真是正和她意。
想了想,雁翎又轻声道:“也不知道我的画能不能入大夫人的眼,所以我寻思着最好还是多备一样礼物。”
贺庭州不置可否。
雁翎也不在意,反正她只是解释一下。
倒是老夫人不解地问:“明天不是休沐日吗?二郎要忙什么?”
“大理寺的一些事情。”贺庭州回答。
——诚然明日的事情不需他亲自处理,但是不这么说,怎么给她提供机会呢?
听说是公事,老夫人就不再多问,只点一点头,轻拍一拍雁翎的手背:“没事,那让别人陪你。”
“嗯。”雁翎点头,悄悄松一口气。他有事要忙,那可真是太好了。
次日用过早膳,雁翎就带着绣屏出门了。
——老夫人不放心她单独出去,那只能像上次那样,中途再想办法把绣屏支开了。
车厢里,雁翎静静思索等会儿怎么做才不惹人怀疑。
一旁的绣屏好奇地问:“姑娘出门带这么多画做什么?”
雁翎低头看一眼画卷,慢吞吞道:“我想学一学装裱。”
“学装裱干什么?莫非是要做裱画匠?”
“你也知道,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我的画技称不上好,若能亲手装裱,是不是更显诚意?”雁翎找了个理由。
有些牵强,但好在绣屏并未多问,只面带忧色说了一句:“装裱可不好学。”
“是呢。”雁翎点一点头,深以为然。
马车经过后街时,她特意掀帘向外张望。
依然没看到那个卖糖人的身影,雁翎皱了皱眉,暗自祈祷今日一切顺利。
……
秦姑娘刚一离开,就有人禀报给了贺庭州。
他只抬了抬眼皮:“她带了谁?”
“她带了绣屏姑娘,还带了一些画。”
贺庭州眉梢微动,果然。
说来也怪,他主动配合,甚至几次提供机会,想探清她的来历目的。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内非但不觉得期待,反而隐隐有丝若有若无的烦闷。
他阖了阖眼睛,声音平静:“走吧,跟上去看看。”
“是。”
……
马车辚辚,雁翎心内隐约不安,眼皮也突突直跳。
二哥给她安排的线人,一连三天不见踪影。
是二哥改了主意?还是二哥出事了?
那天二哥说,他住在城东的云来客栈。她今天出门打的旗号是给卫夫人准备礼物,肯定不能直奔客栈。
只能另想他法。
雁翎稳了稳心神,也不说目的地,只吩咐车夫赶车。
途中,路过珍宝阁,路过画馆,她都下车进店看看,俨然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行到咸安街时,雁翎突然开口:“停一下,我想去对面那个书肆看看。”
马车停下,她和绣屏一道下车。
然而,快到书坊门口时,雁翎瞧了一眼不远处正被驱逐的小乞丐,面露不忍之色:“绣屏,你瞧那个小孩。”
绣屏定睛望去,见小乞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着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她迟疑着问:“姑娘的意思是?”
“怪可怜的。”雁翎摸出一小块碎银,上前几步,放入小乞丐碗中,温声道,“你拿去买一些吃的。收好了,莫被别人抢走。”
小乞丐一愣,抬头看去,见是个年轻的美貌女子。他当即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多谢善人,您心肠好,您长命百岁。”
雁翎摆了摆手,转头吩咐绣屏:“我记得马车里还有不少糕点。你去拿过来给他一些吧。”
绣屏有点犹豫,她看一眼停在街对面的马车,终是点一点头:“好,姑娘稍等。”
她快速离去。
雁翎则问面前的小乞丐:“这位小兄弟,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做好了另有报酬。”
小乞丐一愣,继而答道:“善人要小的做什么?”
雁翎正要回答,忽然听到唢呐、喇叭、哭嚎声由远及近,
震天动地。
她惊诧望去,只见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吹吹打打行来。
那声音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漫天纸钱洒下,白茫茫一片占据了大半条街。
雁翎从未见过这般声势浩大的送葬。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连铺子里的伙计都出来看热闹。
因为离得近,他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入雁翎耳中。混合着唢呐声,听不太真切。
“这么快就下葬了?”
“天热,尸体不能久放。唉,安远侯也是可怜,一把年纪居然被人当街刺死。”
“巧了,他今天下葬,凶手今天问斩。等会儿囚车就从这儿路过。”
“也不知道是什么凶神。”
……
对于死者的事情,雁翎不大清楚,也就没太留心。她现在需要的是尽快找人帮忙传信。
路边小乞丐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正要再次开口,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将她拉到了书肆门口的幌子后。
雁翎一惊,下意识挥拳。然而在看清那人长相的一瞬,她生生停止了手上动作,惊呼出声:“二哥!”
“是我。”
看见他,雁翎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吗?后街那个线人不见了。我今天出来,就是找你的。我拿到画了……”
沈惊鸿直接打断她的话,神情严肃:“阿翎,你听我说,快点离开这里。”
第28章 变故他要干什么?
雁翎有些懵:“可是画……”
刚一开口,就被沈惊鸿打断:“有人跟踪你,像是贺庭州的人。你去把人引开,离这条街越远越好,不要在这儿逗留。”
他措辞简单,语速极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雁翎杏目圆睁,匆忙应一声好。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贺庭州的人跟踪她?是怀疑她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二哥你……”
“我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沈惊鸿说着轻推了她一把,“事成之后,再去找你。”
雁翎不防,一个踉跄,人就到了幌子前。再回头去看,早已不见二哥的身影。
她满腹疑惑,却不敢左顾右盼寻找。
——不能让人注意到二哥。
事情发生在刹那之间,别说隔着送葬队伍的绣屏,就连负责跟踪的溯风和流云都没能看清。
他们只看见秦姑娘正和一个小乞丐说话,突然就被幌子挡住了。
书肆门口的幌子很大,迎风招展,一下子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未几,幌子晃动,她又重新出现。
路边人杂,时间又短,那数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溯风和流云对视了一眼,选择继续盯着。
……
眼看送葬队伍离去,绣屏带着糕点过来。雁翎片刻不敢耽搁,将糕点给了小乞丐后,就匆匆回马车旁。
偏偏那小乞丐还记着先时的问题,跟在她们后面,好奇地问:“善人,您刚才说要我帮您做什么事?”
“就是想让你帮我解决一下这些糕点。”雁翎笑笑,绝口不提想找人帮忙传信一事。
好在那小乞丐不疑有他,再三道谢后,尝起了糕点。
绣屏好奇地问:“姑娘不去书肆了吗?”
“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刚才看到出殡的队伍,我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去了。咱们回去吧。”雁翎神色如常,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嗯。”绣屏并不多问。
坐在马车里,雁翎还在回想着二哥的话。
贺庭州真的在派人跟踪她吗?
雁翎皱了皱眉,掀开车帘往外看,留心注意往来的车辆和人群。
乍一看去,还真看不出异常。
然而观察一阵后,有一辆马车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马车普通且常见,外表平平,也没有明显的徽记,和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却是她今天第二次看到。
——先前她从珍宝阁出来,似乎也看到过。
“秦姑娘,怎么了?”绣屏好奇地问。
“没事。”雁翎心思一动,吩咐车夫,“把车赶快一点。”
“好嘞。”车夫答应一声,挥动手上鞭子,马车急速前行。
雁翎回头掀帘看一眼那辆马车。
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并未跟上。
奇怪,难道是她猜错了?
雁翎缓缓放下车帘,低头看向车厢里的画卷。
看似欣赏画作,实则暗暗思索二哥的话。
二哥说他有事要做,到底是什么事呢?还特意冒着被人撞见的风险要她把人引开,引得越远越好……
雁翎秀眉微蹙,不期然地记起二哥今日的模样。
大热天,他身上的衣衫竟看不出身形,衣服背后甚至还有兜帽。
她当时只顾震惊,没有多想。这会儿细想起来,那像是一副便于隐藏的装扮。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记起方才路人的议论。
“巧了,他今天下葬,凶手今天问斩。等会儿囚车就从这儿路过。”
雁翎心中一凛,陡然生出一个猜测:二哥说的非常要紧的事情,不会是要劫囚车吧?
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劫囚车风险很大。二哥应该不会这样冒险。
……
沈惊鸿确实要劫囚车。
数日前,京中发生一件大案:安远侯当街被刺身亡。
凶手名叫齐安,是沈惊鸿此番带进京的兄弟之一。
安远侯年轻时,曾负责看守服役的罪民,他性情暴虐,手段严苛,手下死伤无数。齐安的父母就是死于他手。
此次京中偶遇,齐安哪里按捺得住?
手起刀落,安远侯当场丧命。而齐安却没能逃脱,在大理寺被关押数日,经由三司会审,将于今日午时三刻问斩。
沈惊鸿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于是,一番筹谋,纠结人手,妥善布置后,打算在咸安街劫囚车。
他原本埋伏在书肆对面的酒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静静地等待囚车经过。
不料,竟看到了雁翎。
以及,在暗处跟踪她的人。
其中有个有些眼熟,之前跟踪过他。
沈惊鸿当机立断,要雁翎把人引开。决不能让贺庭州的人发现他在咸安街上的布置。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雁翎刚刚离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惊鸿精神一震:来了。
果然,下一瞬,他就看到押送着齐安的车马不紧不慢行来。
大理寺押解犯人,少不了高手护送。
沈惊鸿估摸了一下距离,做一个手势,弩箭立刻射出。
与此同时,有人自二楼飞跃而下,直奔囚车。
这变故来得突然。
街上百姓纷纷躲避,押解的官差则吆喝着:“有人劫囚!”同时抽刀迎战。
一时间,刀光剑影,兵刃交接时不绝于耳。
沈惊鸿此番进京,带的人很少。除了被关押的齐安,只有三个兄弟。
他心里清楚,敌我悬殊,不适宜硬碰硬,应当智取。因此,他直接奔赴责押解的官员,横刀在其脖颈:“让他们退下,不然我杀了你。”
这官员四十多岁,生的肥肥壮壮,刚骂一句:“狗贼”,就惊觉脖子一凉,他连忙改口:“退退退退下!”
周围官差犹豫之际,另一劫囚者已经砍开了木制的囚车。
齐安身上带着枷锁镣铐,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街道旁停了三辆马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劫囚者出手极快,砍断套绳,几人挟持着官员,带着齐安,纵马离去。
丢失死刑犯可不是小事。官差们反应过来,喊一声“追!”便骑马追了上去。
三匹马带五个人,到底不如一人一骑行得快。
疾驰一刻钟后,双方的距离就逐步缩小。
“你们不用管我,快去逃吧。”齐安开口,“反正我已经报仇,死了不亏。”
“少废话。”沈惊鸿很清楚,他手上那个官员品阶不高,威慑也不大。眼看着即将被追上,他直接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
说是跟上去看看,但贺庭州还真不至于亲自跟踪。
他只令人驾了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真正近距离跟随的,另有其人。
不过,秦泱泱今天很奇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倒教人一时挑不出错。
贺庭州坐在马车里,面容平静。
冷不防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马蹄声、呼喊声、似乎还有羽箭破空的声音。他分明听见有人喊着:“放下囚犯,饶你不死。”
贺庭州掀帘看去。
恰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雁翎也掀开了车帘。
第29章 受伤(入v多合一)心动的声音……
在听见“放下囚犯,饶你不死”八个字时,雁翎心里便是一咯噔。
不会真是二哥去劫囚车了吧?
她掀开马车后帘,最先看到的是同样掀帘的贺庭州。
两人四目相对,雁翎已无暇去细想,他怎么在这儿,他是不是真的在跟踪她。
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二哥一定不能有事。
“秦姑娘,快放下帘子吧,外面乱糟糟的,好像出事了。”绣屏反应过来,准备放下车帘,又让车夫速速驾车离去。
雁翎却推开她的手:“我看到二郎了,就在咱们后面呢。”
她看上去仿佛并不关心纷纷扰扰的外事,只欣喜于碰见了贺庭州。
“啊?”绣屏一愣。世子么?
她也好奇张望。却见须臾之间,马蹄滚滚,几人骑马而至。
其中一人手上脚上仍戴着锁链。骏马疾驰之际,锁链叮叮当当作响。
显然就是逃犯。
紧随其后的是两个骑马的官差,官差犹自吆喝:“放下囚犯,可以饶你们不死!”
雁翎面色发白,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而贺庭州神色镇定,沉声吩咐:“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逃脱。”
他是大理寺少卿,自是一眼认出,被劫走的死刑犯正是大理寺前几日审理的凶杀案元凶。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岂能让人将死囚劫走?
贺庭州今日出门本是暗中行事,带的人不多。但他身边没有无能之辈。
他一声令下,几个下属立即提剑迎了上去。有他们相助,原本功夫平平的官差们顿时士气大增。
霎时间,众人缠斗在一起。
雁翎心中一紧,有心阻止,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到好主意。
她定睛细看,轻“咦”了一声。
这几个人当中,似乎并没有二哥的身影。
莫非她想多了?确实有人劫囚车,但劫囚车的另有其人?
但很快,雁翎就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这当中虽然没有二哥,但那个戴着锁链的囚犯,她分明认得。
尽管对方一脸脏污,可雁翎还是认出来了,这是二哥身边的齐安。
那其他几个遮盖了面容的劫囚者,不用想,多半也是他们的人。
怎么办呢?
雁翎心下懊恼,之前二哥交代她将人引开,越远越好。哪想到都离开咸安街这么远了,还能遇见。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怎么偏偏选了同一条?
正自着急,只听马蹄声阵阵,又一人纵马赶来。
这人衣裳宽大,遮挡了身形,面容被全部罩住,仅仅露出一双眼睛。
旁人认不出来,可雁翎与他极为熟稔,又刚在书肆门口见过他这身装扮,心里知道这是二哥。
此人确实是沈惊鸿。
看清眼前场景后,沈惊鸿心里一沉。
方才他让别人先走,自己一力断后。但他毕竟只有一人。同时对抗十来个人并不容易,因此不小心放走了两个官差。
本以为有他支撑一段时间,兄弟们都已走远。那两个官差就算紧跟着,也威胁不大。不料,这边竟又发生了意外。
眼看此刻兄弟们被缠住,脱身不得。沈惊鸿毫不犹豫,立刻驱马上前助阵。
他自幼习武,实力着实不俗,且与兄弟们平素极有默契。有了他的加入,不多时他们便占据了上风。
原本贺庭州只是在一旁看着。
——他手下有人,名义上又是文官。通常情况下,这种事用不着他亲自出手。但是眼下这情形,容不得他袖手旁观了。
于是,贺庭州吩咐一声:“看好秦姑娘。”
随后便取剑直逼沈惊鸿。
见他袭来,沈惊鸿猛地一惊,不得不回身全力应对。
他遮挡着面容,贺庭州看不见他的外貌,也无从判断其身份。但沈惊鸿却是一眼看出来:眼前之人就是定国公世子贺庭州。
没想到探花郎出身竟也有这般本事。
那日在妙法寺看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惊鸿对他的敌意,远比对别人要重得多。
咬一咬牙,沈惊鸿手上不自觉多用了几分狠劲儿。
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此人做人质,顺利出逃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几分。
……
众人混战之际,从这儿经过的寻常百姓纷纷避开,唯恐殃及自身。
绣屏也急急忙忙劝道:“秦姑娘,刀剑无眼,咱们也避一避吧。”
“不行,我不放心,我怕二郎会有危险。”雁翎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打斗的人们,随口说道。
她学武数年,论实力无法与他们相比,但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眼看双方短期内分不出胜负,她心内不由焦灼万分。
雁翎与齐安交情不深,也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事。但二哥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他是她除了义父以外,最亲近重要的人。
她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二哥他们必败无疑。因为官府那边肯定会有援手的。
所以,她必须得助二哥离开。
雁翎心思一动,纵身跳下车:“我要去帮二郎。”
“秦姑娘,不可。”绣屏闻言一怔,下意识伸手阻拦,“世子让看好你,你好好在这儿待着,不能去涉险。”
雁翎不语,暗中使劲儿,用力挣脱。
绣屏心思直,又忠心,牢记着世子的话,想也不想,说一句“得罪”,便又再去捉她胳膊。
雁翎怎能让她如愿?当即闪身躲避。
这一来一往中,两人便动起手来。
这点动静惊动了不远处正打得不分上下的贺庭州和沈惊鸿。
贺庭州匆匆瞥了一眼,面色微沉。
他知道绣屏一向忠心耿耿,那么应该就是另一个人的原因。
这位秦姑娘,要趁乱干什么?
历来高手对阵,最忌分心。
贺庭州心念微动之间,竟被对手抓住机会,接连进攻数招,招招透着杀意。
他心中一凛,后退数步,暂时抛却杂念,全神贯注应敌。
而另一厢,齐安手上的锁链被砍断了。先时他自顾不暇,这会儿少了束缚,反而灵活许多。
他个子虽小,但天生神力。如此一来,劫囚者们再占上风。
恰在此时,马蹄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宛若惊雷一般。
竟是先时被甩脱的十几名官差们追了上来。另外还多出一些兵马司的人。
沈惊鸿脸色立变,心中暗骂一声,出手愈发狠辣果决。
他知道,若是不能立刻甩脱贺庭州的人离开,只怕此番想要脱身就难了。
果然,官府的人一来,现场形势再度变换。
雁翎刚刚侥幸摆脱绣屏,一扭头,见一个官差正张弓搭箭射向二哥。
偏生沈惊鸿正在全力对战贺庭州,根本不曾留意。
射出的羽箭宛若流星一般,去势极快。
雁翎想也不想,倏地近前,一把将二哥推开,口中还喊着:“二郎,小心!”
仿佛她是在担心贺庭州的安危。
羽箭落空,雁翎来不及高兴,就觉左肩剧痛,身子不由自主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原来官差搭箭射向沈惊鸿的同时,也有刚腾出手的劫囚者手持弩箭射向了贺庭州。
雁翎推开了二哥,却生生为贺庭州挡下了自己人射的一箭。
弩箭力道极大,远非寻常羽箭能比。
一箭射中,几乎要将她肩头射穿。
“泱泱!”贺庭州心中一震,瞳孔骤缩,顾不得再去阻拦劫囚者,伸手扶住了她。
前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的动机,疑心她要趁乱搞事。下一刻,她竟舍身挡下了弩箭。
直到将她
半拥在怀里,贺庭州整个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你为什么……”
没有趁乱携画逃跑,而是替他挡了这么一遭?
她不应该趁机逃走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他看错了。
可是千真万确,她为他挡下了来自劫囚者的弩箭。
若无她的阻拦,那支弩箭本该射向他的胸口。
不止是贺庭州,沈惊鸿也心神剧震,呆立在当场:“阿……”
但他并没有上前,只咬紧了牙关,将“阿翎”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追赶的官差们越来越近,他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随他一道劫囚车的兄弟。
现在这情况,他不可能带着受伤的阿翎一起离开。
可是再不脱身,就来不及了。
再耽搁一会儿,兄弟几个今日恐怕都要折在这里。
……
剧痛袭来,雁翎只觉整条胳膊都要抬不动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下意识用右手去按伤口,却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黏糊糊的,触目惊心。
泪眼朦胧中,雁翎看到了贺庭州复杂的神情。
震惊、担忧、不解……还有一些她看不清猜不透的东西。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但此刻,她已没有心情去思索他在想什么。
伤处疼痛难忍,好在她的头脑还算清醒。这个时候,甚至比平时更加冷静几分。
既然已经受伤,那就干脆利用起来,争取更多的利益。
于是,雁翎死死拽住贺庭州的衣襟,眼泪大滴大滴地落:“疼,二郎,我好疼……”
与此同时,她用垂下来的左手冲沈惊鸿暗暗做了一个“快跑”的手势。
——少时二哥顽皮,经常被义父责打。
两人年纪相仿,关系也好,她总是想方设法拖住义父,示意二哥先跑。等义父气消了再回来。
这是两人之间特有的手势。
沈惊鸿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咬紧牙关,作势进攻贺庭州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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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阿翎白白受伤,他要带着弟兄们安全撤离。
贺庭州怀里抱了个人,难免不便,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趁此机会,沈惊鸿取出仅剩的几个霹雳弹,掷向越来越近的官差。
霹雳弹“轰”的一声炸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烟雾弥漫,挡住了众人视线。
贺庭州下意识护住怀里受伤的人。
官差们暂时被阻挡。
而沈惊鸿则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兄弟们一起撤退,动作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临走之际,他又回眸看了雁翎一眼。
隔着浓浓的烟雾,他看不清楚她的身形面容,只觉得胸口一痛,满腔的愧疚涌上心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阿翎,我会很快回来找你。沈惊鸿在心里默默说。
……
贺庭州面色沉得可怕。
雁翎半靠在他怀里,还拽着他的衣裳:“二郎……”
声音极轻,有气无力,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她雪白的面庞上沾染了一些血迹,左肩渗出的鲜血把鹅黄色衣裙染红了一大片。
贺庭州感觉心脏似乎被什么给重重击打了一下。
闷闷的,钝钝的,还有丝丝缕缕的疼痛萦绕其中。
他来不及细细梳理这份心情,直接将受伤的少女打横抱起,放到马车上。
可雁翎犹拽着他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霹雳弹造成的烟雾很快散去。官差首领勉强止住咳嗽,请示贺庭州:“贺大人,还追吗?”
——虽说贺大人今日并不当差,也不负责押解逃犯的事情。但他毕竟是上官,方才又助他们捉拿逃犯,自是要请示一番,由他定夺。
“追。”贺庭州声音低沉,补充一句,“若有抵抗,可就地格杀。”
当街杀人是死罪,劫囚车也是死罪。
“是!”众官差答应一声,骑马追去。
雁翎心中惶急,但因受伤的缘故,她浑身无力,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全看他们的造化吧。
朦胧中,似乎听到贺庭州吩咐车夫驾车回府,令溯风去请郑太医,又令流云去大理寺报讯。
“……让杜大人请令,拦住城门,封锁各个要道。他们应该逃不远。”贺庭州眼中杀意毕现。
溯风和流云均是斥候出身,擅长打探、跟踪,轻身功夫极好。可若论面对面单打独斗,则要略逊一筹。
因此,此次作战中,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好在伤势不重,简单的传递消息不在话下。
……
马车行驶,雁翎肩头的伤口还在向外流血。
贺庭州伸手一摸,手心一片濡湿。
“我先替你拔箭,你忍一下。”贺庭州心里清楚,如果失血过多,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当下必须尽快止血。
可若要止血,就需得先拔箭。
拔箭之痛,不亚于中箭。
雁翎意识模糊,紧攥着他衣襟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自然也无从应答。
贺庭州虽弃武从文多年,但毕竟出身武将勋贵之家,自小习武,也见惯治伤手段。贺家马车的暗格里,甚至备有金疮药和细白布。
他将少女平放在车厢里,撕开其左肩衣衫,将中箭之处完完整整暴露出来。随后他反握箭身,骤然用力。
箭拔出的同时,有鲜血飞溅而出。
少女闷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有数滴鲜血溅到了脸颊上,贺庭州顾不得擦拭,迅速撒上金疮药,又用细白布裹住伤处。
绣屏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有心想接过活计,却不敢开口。
裹好伤后,贺庭州才注意到方才撕开她肩头衣衫时,不小心撕得多了一些,除了伤处,还露出少女一痕雪白的肌肤和浅绿色小衣的一角。
雪白、浅绿和那一抹艳红交织,诡异而靡艳。
贺庭州目光微凝,移开了视线,催促车夫:“快一些!”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少女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贺庭州一瞥眼看到了车厢里的画卷。
零零散散,约莫有十来幅图画,有装裱过的,也有尚未装裱的。
其中包括那幅《松鹤图》。
见世子盯着画卷出神,绣屏忙道:“秦姑娘说,她带这么多画,是想学装裱,要等夫人生辰之际,亲自为夫人裱画。”
贺庭州没有说话。
或许她出门带画,只是为了学习装裱。或许她真的动过携画离开的心思。或许她确实抱有其他目的……
但是在危急关头,她真真切切挡下了原本射向他的一箭。
贺庭州伸出手,轻轻碰触她苍白的唇瓣,思绪如潮,眼神也晦暗不明。
不多时,马车回到定国公府。
贺庭州当先抱着雁翎下车,直奔她平时居住的小院。
锦书今日没跟着出门,正在院子里晒书,听见动静,惊诧抬头:“世子,怎……”
“去打热水。拿身干净的衣裳,看郑太医来了没有。”一向沉稳的贺庭州行得极快,匆匆行至卧房门口,抬脚踢开了门,将人小心放在床上。
郑太医来得很快。
郑家与贺家离得不远,今天他又不当值。听闻贺家有人受伤,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一进门,就匆匆忙忙问:“谁受伤了?伤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贺庭州回答:“在左肩,我拔了箭,简单上了些药,劳烦你再看一看。”
“嗯。”郑太医略一点头,快步行至床前。
上次见到时还活泼机灵的少女,此刻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郑太医看在眼里,不由心里一酸。
此时,锦书帮雁翎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上过药的伤口已不再向外渗血。但是依然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的气息。
郑太医小心诊脉一会儿,低声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脉象也稳定。敷些药,调养一段时日,应该无碍。”
贺庭州略一颔首,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
其实他也粗通一些药理,但还是要等太医开口诊断,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你给她用的什么金疮药?我看止血效果不错。”郑太医开口,“若是好用,我就不再开了,只开一些内服调养的方子就行。”
贺家的金疮药出自军营,治外伤效果极佳。贺庭州也不瞒他,直接将盛药的瓷瓶递了过去。
郑太医打开倒出一些,看其颜色,嗅其味道,细辨其成分。末了,说道:“这个就很好,继续用着,每天按时换药即可。”
贺庭州点一点头。
郑太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秦姑娘到底是因何受伤的?好端端的,怎么会中箭?”
贺庭州眼神微变,静默了一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一句:“先开药吧。”
治伤要紧,郑太医只得先压下心中杂念,开了内服的药方,交给锦书,又认真交代一番才离去。
郑太医离开之后,小厮轻声请示贺庭州:“世子可要梳洗沐浴?”
“嗯?”贺庭州一怔,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衣襟皱皱巴巴,血迹斑斑,还有个不甚明显的手印。
看上去狼狈极了。
方才只顾着别的事情,一向喜洁的他竟全然不曾留意这些。
思及此,贺庭州不由恍惚了一瞬。
……
雁翎昏昏沉沉,堕入了梦中。
梦里她似乎年纪很小,时而在院子里奔跑嬉戏,时而坐在飞奔的马车里。
突然,鲜血飞溅,年轻的夫妇倒在血泊中,而她被一双大手遮住了眼睛。
她看不清那对夫妇的面容,但心里很清楚的有个意识:那是她的父母。
“爹,娘——”
她在梦里大声地呼喊着,现实中却只发出了极低的呓语声。
锦书用一块湿帕子帮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扭头告诉如意:“如意姐,秦姑娘头很烫,像是发热了。”
郑太医开药方时就特地交代过,受伤后容易发烧,要多注意一些。
“药还没熬好吗?”如意皱眉。
“应该快了吧。”
说话间,绣屏端着药碗进来。
秦姑娘犹在昏迷中,几人合力喂了药。
郑太医开的药,不但补血益气,退热驱邪,还兼具安神止痛之效。
雁翎受伤后,本就身体虚弱,意识模糊。喝了药,更添睡意。她每天昏昏沉沉,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贺庭州几次来看视,她都在沉睡中。
——他近几日很忙,鲜少在府中,但一回来,就会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贺庭州也不叫醒她,只站在床边,静静地盯着她看,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逡巡。
一点细节都不愿放过。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是锦书端了水进来。
郑太医交代过,尽管秦姑娘睡着,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喂她喝点水。
“世子……”
贺庭州瞥了她手里的水碗一眼,伸出手:“我来吧。”
锦书略一迟疑,依言递过去,又匆忙搬来椅子。
贺庭州坐在床边,一手端碗,一手用汤匙舀了水往雁翎嘴边送。
意识到有人在喂自己喝东西,雁翎清醒了几分,张嘴配合的同时,试图睁开眼睛。
奈何眼皮仿佛有千钧重,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适应了光线后,她终于看清了正在喂她喝水的人。
容貌俊美,气质清冷。
竟是贺庭州。
雁翎有些迷惘,闭上眼睛嘟囔出声:“二郎……”
她声音极低,状似呢喃,仿佛带着一些撒娇的味道,若有若无。
贺庭州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眼帘低垂,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30章 情意他知道她另有所图
刺杀安远侯的凶手被劫走一事,很快在京中传开。
天子脚下,竟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震怒不已,责令有司速速缉拿逃犯归案,又再次加强京中守卫。
安远侯府上书,要求严惩凶手及同党,为死去的安远侯报仇。
人是由大理寺狱押赴刑场的路上被劫走的。大理寺卿杜允之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
“要是早知道会有人劫囚车,我当时就该多派一些人手的。”杜允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贺庭州,“贺少卿,你把其中的细节,再细细同我说一说。”
贺庭州简单说明先前之事。
也不提他暗中跟随这一节,只说是与未婚妻外出,碰巧遇见劫囚者,他试图阻拦未果,未婚妻却因此而受伤。
杜允之叹一口气:“现在怎么样了?可还有大碍?”
“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仍需慢慢调养。”
“嗯,贺少卿和那些人交过手,可曾看出了他们的来历?”
“他们乔装打扮隐藏身份,看是看不出来的。”贺庭州摇头,“只怕具体来历,还得从刺死安远侯的那个死刑犯身上找。”
“他?”杜允之皱眉,更觉烦恼。
先前安远侯遇刺,凶手当街被抓,面对审讯,凶手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对自身来历却一字也不肯交代。
至于行凶动机,只说是为父母报仇。
本来也能从这里下手,然而安远侯府催着结案,要求尽快处决凶手。为此还惊动了陛下,不得不匆匆行刑。
如今人被劫走,再要探其来历,只怕也不大容易。
杜允之双眉紧蹙,将当日射中雁翎的弩箭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头绪。
其实贺庭州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无凭无据的,很快就被他暂时压下。
……
全城戒严搜寻逃犯时,沈惊鸿一行人正躲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中。
这小院是几年前买下的,算是一个他们的秘密基地。
此次行事,五人均有受伤。出城又极为不易。众人不得已躲在此地,养伤、改妆、暂时安顿,同时躲避官差们的搜捕。
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齐安甚至穿上女装,扮成了个中年女子的模样。
由男变女,堪称大胆,倒也躲过了几次搜查。
而其他人,劫囚时遮得严严实实,从来不曾露脸,相对容易得多。他们或者添一把络腮胡,或者将肤色涂黑涂黄,让人看不出原本面目。
劫囚成功,顺利逃脱,无人丧命,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但沈惊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闭上眼,他似乎就能看到雁翎中箭的模样。
她面庞惨白,伤口犹在汩汩流血,应付贺庭州的同时,还悄悄和他比划了“逃跑”的手势。
明明那个时候,她已经肩头中箭,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为此,连对射出弩箭的杨纪,他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迁怒的心思。
其实沈惊鸿很清楚,杨纪那一箭当时是原本要射向贺庭州的。雁翎中箭,实在是阴差阳错。
杨纪也很自责,这几天一直恹恹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现在全城戒严。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五个人在一起,目标更大,危险也更大。”赵九低声分析,“你们觉得呢?”
沈惊鸿收起杂念,点一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定一定神,他又转向方成——即先前在定国公府后街接应的线人:“方成,你寻个机会,还回贺家那边去,看看……”
沈惊鸿声音涩然,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本来想说,去打听一下阿翎伤势如何。但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喉咙也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阿翎和他们不一样。阿翎从小怕疼,弩箭射得那么深,她流了那么多血。还不知道要疼成什么样子。
……
雁翎是被疼醒的。
左肩疼得厉害,要不是她记得自己肩头中箭的经历,几乎都要以为是整条胳膊被人砍下来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
房间里,灯光有些黯淡。
原来已经入夜了啊。
雁翎偏头看了一眼左肩。细密的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隐约能嗅到浓重的药味。
嗓子干得有点疼,她忍不住咳嗽一声。
一旁的锦
书立刻注意到了动静,快步近前:“姑娘醒啦?”
“嗯,我好渴,有水吗?”雁翎右手撑着床,试图坐起身来。
“有。”锦书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又拿了个引枕靠在其身后。
雁翎勉强坐定,接过锦书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后,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一些。
“锦书,我睡了很久吗?”
锦书点头:“嗯。姑娘受了伤身体虚弱,太医开的药又有安神成分。难免会觉得格外的困倦。”
停顿了一下,锦书又道:“这几天,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几个小姐都来看过姑娘好几次。不过看姑娘睡着,就没叫醒。”
她说的这些,雁翎也有点印象。想了一想,又问:“二郎也来过?”
“是的,世子来了好几次呢。”
雁翎定了定神:“二郎没有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雁翎佯作不经意地问,“那,那天伤我的人呢?抓到了吗?”
锦书也不大确定,只说一句:“这个不曾听说。”
雁翎心想,不曾听说,那应该就是没抓到。
她悄然松一口气。
没抓到就好,也不枉她遭一回罪。
想到那天的事情,雁翎不由回想起二哥的话。
二哥说,贺庭州的人在跟踪她。从后面的种种情形来看,应该是真的。
所以他为什么要跟踪她?是对她产生了怀疑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现在呢?他现在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雁翎记得她中箭时,贺庭州那复杂的神色,也恍恍惚惚记得他喂她喝水的情形。
她正自思索,无意识动了一下左手。剧痛袭来,她不由轻嘶出声,眼角也沁出泪花。
“姑娘小心一点,不能乱动的。”锦书连忙提醒。
“嗯。”雁翎小心翼翼,不敢再动,只环顾四周,好奇地问,“绣屏呢?怎么不见绣屏?”
不会是在生她的气吧?
锦书有些尴尬:“她还在熬药呢。”
那天是绣屏跟着秦姑娘出门的,她非但没能拦着秦姑娘,反而致使其受了重伤,昏睡多日。
绣屏自觉没脸,这几日便窝在厨房里,只干些熬药、烧水的活儿,轻易不到跟前伺候。
雁翎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而是又将话题转到贺庭州身上:“锦书,你说二郎今天还会来看我吗?”
那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她急需了解他的态度以及她当下的处境。
“这……”锦书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到外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会。”
雁翎一怔,只见贺庭州已信步走了进来。
可能是因为身着官服,或者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温和得多。
“二郎来啦。”雁翎眨了眨眼睛,面露欣喜之色,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掠过一个念头:他以前好像不怎么进她房间。
她自是不知道,在她昏睡这几日,他基本天天过来。
“嗯。”贺庭州近前几步,极其自然,“郑太医调整了药方,减少了安神止痛的药。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啊,难怪我觉得没那么困了呢。”雁翎恍然大悟,偏头看一眼伤处,“但是很疼。我今天都是疼醒的,刚才不小心牵扯到,都差点疼哭呢。”
少女声音轻软,像抱怨,又像是撒娇。
贺庭州只觉得仿佛有根松软的羽毛划过他的心间,莫名有点心痒。
他视线微移,目光从她左肩掠过。为了方便上药裹伤,她穿的中衣颇为宽松,除了裹伤的白布,还能看到少女精致白皙的锁骨。大约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她如云的长发披散开来,一双眼睛雾气蒙蒙,就那么抬眸看着他。
贺庭州心头一跳,垂下了眼眸,缓缓说道:“先忍一忍,过些日子就好了。”
安神止痛的药物不能多用,还得靠她自己熬过去。
“噢。”雁翎点一点头。
她没直接问他是不是在跟踪她,只是试探着问,“二郎,你是不是知道那天有人要劫囚车,所以提前埋伏在那里?”
贺庭州眉梢微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不,是有事路过。”
若真的有提前准备,就不可能让他们逃脱。
见他否认,雁翎自然也不戳破被他跟踪一事,只心有余悸地感叹:“那天真是太可怕了。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
却听贺庭州冷不丁问:“为什么要挡箭?”
锦书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房中此刻只有他们二人。
灯光昏黄,贺庭州站在她床边,静静地盯着她,黑眸深沉。
当时的情形时不时地会在他脑海里浮现,一次又一次。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让她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
她不是冲着《松鹤图》来的吗?
雁翎一怔:“什么?”
“我是问,那天为什么要替我挡箭?”贺庭州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半弯下腰,抬手扶正她身后快要歪出去的引枕。
因为贺庭州这个举动,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雁翎甚至疑心,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为他挡箭吗?雁翎抿了抿唇,肯定不能如实回答,只能回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你有事。”
她盈盈的眸子似是蓄了一汪清泉,蕴着无尽的情意。
——二哥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既然贺庭州已经起疑,她又人在贺家,那她只能借着这次事件,尽量打消他的怀疑了。
贺庭州静默一会儿:“原来如此。”
他早前就知道她另有所图,但现在,竟难以自控地想要相信她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