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你的任务已结束
待一行人回至客栈各自房间收拾洗漱一番再重新聚集于前堂,此时已是人客稀疏、夜深月明。
宋合意留在客栈没有随行外出,但也没有闲着,给外出的众人布好一桌热菜,众人下楼,菜肴正冒着腾腾热气。
“我掐着点让厨房做的。”宋合意长得像个不擅杂事的书生,实则善于察言观色、手脚麻利,利索放置好桌子椅凳,他招呼众人:“此行顺利,合该庆祝,我让客栈把附近食肆美酒佳肴都送了过来,入我账,来来来!”
“嗯哼。”崔勉月身影从旋梯转出,一手拢着微湿乌发,滑落的衣袖露出带满金玉宝石镯子的一截皓腕,“行吧,还知道给我们好吃好喝的,合意师弟这回偷懒,我算是勉强原谅了。”
“师姐,我今日确实不顺,去了也是给大家拖后腿。”宋合意忙给来人拉开椅子,“而且追来的那几个魔修,也是我从找我算命的人了解到的,也算给大家收集了些消息嘛。”
“没有你,林师弟也会遇上他们,你起的作用实在微薄。”崔勉月坐下,嗅着扑鼻香味,食指大动,“就罚你,接下来的伙食,由你全包。”
刚恰从对面下来的林悟契被崔勉月手腕发出的金光闪得眯眼,脚步一顿,嘟囔道:“不觉得重么。”
“林师弟这回算得分秒不差,较之以往进步颇大。”崔勉月随意从手中摘下最为金贵厚重雕刻有精美图纹的镯子,抛向林悟契:“师姐有赏。”
口上抱怨,金镯子被抛至眼前,林悟契接过毫不推却,妥善收好:“师姐,再多几个,我就攒够换天露冰酿的灵石了。”
“此番出力的师妹师弟们人人有份,可不能尽数给你。”崔勉月边说边摘下其余金玉镯子道,“你和潮星师弟一人引魔修追击盗贼让他慌不择路进入妙湾师妹算出的困位,一人择出分岔口绊住魔修,我们的天行师弟则负责一招制敌。这回灵修大比,倒让你们生出合作的默契,不错。”
“师姐,我们这几人修为不过只能各自窥得天意一角,若不齐心合作,但凭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知晓预兆全貌。”苗妙湾款款而来翩然落座,青葱玉指推回崔勉月递来的翠玉金丝镯子,“而且若非师姐使出言灵之术,更不会这般顺利。”
占星推演、预见未知,即便是大乘期修者也只能感应更多,而非全部。他们之中,崔勉月修为已至元婴,能够推算出引起深渊变化之人将会出现在此郡城,却无法知晓具体时间以及具体人员。
于是众人便在充满变数的郡城中逗留,各施所长,一日复一日,感知的预兆越发清晰,不名宗五人分别知晓携着深渊令牌之人出现的时辰、地点以及后者结局。
各人分头行动,加重目标对象的不幸,提高目标对象对手的幸运,让二者相斗,而他们的天行师弟再伺机出击,将目标对象既定的死局转由他开启。
深渊令牌由此落在他们手里。
他们作出行为看似没有改变将死之人既定结局,却完全改变本由此引发的后续结果。
命运齿轮环环相扣,他们抽出并更换了其中不起眼的一环,命运继续转动,方向却由此改变。
“说真的,我们能够做的不过是效果加持或降幅,而且这过程多一步、少一句,都会出差池。”
宋合意扶着苗妙湾柔柔笑道:“我们这支队伍顺利走到今日,有赖天行师弟,说到底,若布局顺利则靠天行师弟施行,若不顺利,也要靠天行师弟为我们兜底去全力追击那人。我们这支队伍,除却勉月师姐外,没了天行师弟是万万不行。”
“亏得天行师弟信任,无论我们说什么,从来不多问,遵照去做。”林悟契喝多几杯,青白阴沉的脸此时通红,眸眼泛光:“不然我们哪有这样顺利。”
“事情告一段落,师弟可算不用这么紧绷了吧。这十日你定也精神紧张得厉害,我们什么也不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跟着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坏了我们的布局。”宋合意摇头道:“云里雾里的却要沉得住气,若不是天行师弟而是旁人,此番不会这般顺畅。”
许是确如宋合意所言,任务完成,心头负担减轻,禹天行清冷面容缓和几分,声音冷润:“师兄抬举,这是我该做的。”
“我可听说了啊,你这一剑下去,威力要比灵修大比时候更厉害。”江潮星杵了杵禹天行的胳膊肘,啧啧摇头感叹:“兄弟,你又偷偷进步了啊。”
禹天行清冷漆瞳波动,嘴角扬起散漫笑意:“此剑用得顺手。”
许是师姐师兄们比平日更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夸赞着,笑闹着,客栈内气氛融洽快乐。
禹天行一一回应着师姐师兄们的话。
季明燃感觉再次看见了灵修大比回宗那日的少年。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季明燃托腮盯着面前的人,心情被他感染,唇瓣扬起一道弧线,手臂高扬,掌心轻轻拍着少年头顶。
“禹天行,你是喜欢他们的呀。”
从一开始对师姐师兄们照顾妥当,到无条件执行师姐师兄们的指令,而今任务告一段落被师姐师兄夸赞得心情大好。
禹天行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实则那么的听话。
想必他的师姐师兄们也知道,所以才有那每日送至的礼物,所以才会二话不说地将布局关键交托于他。
全然出于信任。
“说得没错,你们也无需顾着吹捧别人贬低自己,大家都是好样。这事处理得差不多。”崔勉月击掌道:“再去一趟深渊确认,我们不日就能返回宗门。今夜收拾,我们明晚出发。”
领头人既已发话,众人应好,又纷纷打趣崔勉月物件最多,推杯交盏至夜深才散去。
禹天行话不多,对满桌美食亦是兴致缺缺,只偶浅抿几口茶盏,众人调笑时懒散地应几句。
他虽表现冷淡,但也未离席。甚至耐心等到狂饮一场的师姐师兄们脚步虚浮地各回各房,才缓缓起身。
畅饮欢聚之后,寂静重归月夜,少年垂眸慢步走于回廊,留一地冷白月光。
季明燃侧首望着少年锋x利冷峻的下颚,默声伴在他身旁。
这好像又变成她一直认识的禹天行了。
合上木门,禹天行沉默坐于茶几前,眸眼望向窗外,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季明燃直觉不对劲。
禹天行平常回房,虽也不发一语,但稍作洗漱休整后,他便会卧床休息或阖眼打坐。他现在这副模样,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咚咚咚,房门敲响。
季明燃望向房门,眉头蹙起。夜半敲门,实在引起她不好的回忆。也不知道她那散落一地的尸首残骸之后如何了?
她的思绪发散着,而禹天行没有动作。
咚咚咚。门外之人既有耐心,继续礼貌敲门,可并未开口表明身份。
半晌,禹天行低沉开口道:“请进。”
木门啪嗒打开而后关上,季明燃从茶椅起身,让给来人,转而飘落回禹天行后背。茶椅宽阔,挤多一个她倒也刚好。
她与禹天行无声打量着来人。
一扫方才略显醉意的迷蒙眼神,林悟契神色清明,一贯阴沉郁郁的脸此刻平静淡然,扫一眼门外确定无他人气息,他开口道:“师弟恭喜你,你的任务已结束。”
季明燃敏锐抬眼。
禹天行:“师兄何意?”
林悟契不答反问:“师弟,今夜我来是想问,你当真要前去深渊吗?”
禹天行道:“宗门有命,我该当遵从。”
“师弟你看。”林悟契举起紧握的拳头,拳背朝下,五指伸展,一枚铜币安谧静躺其间。
禹天行垂眸轻扫一眼,视线上移:“师兄清楚,我不懂卜术。”
林悟契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绷紧忽地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凶兆。”
“我的?”
“不。”林悟契重新握拢拳头,声音嘶哑:“是我的。”
“此灵器是你在灵修大比奖池秘境为我寻来,它不但与我所修卜术极其契合,还有趋吉避凶之效。”林悟契眸色深幽,“我用它预测我接下来的命运,可无论如何,它都显示凶兆,只有一次,它显示小凶。”
他幽幽盯向禹天行:“遵循天意,于是前来我告诉你真相。”
林悟契声音低哑:“师弟,你的任务已结束,而我们的才开始。””
禹天行眉眼未动,轻声道:“师兄,我不懂。”
林悟契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丁点儿神情变化:“师弟,当年你修炼归藏心决正要突破第五重,性命攸关之际,师尊和师母却突然闭关没有留下守护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禹天行垂眸:“”
“你知道对不对?”林悟契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窥视天意必遭反噬,他们知道太多,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是能过一日是一日。也是那时候,大师姐和二师兄间的斗争开始放在明面上。”
他哑然道:“宗门内斗,无论有意无意,我们都被卷入其中。这些年,他们二人相斗已趋于白热化,就连师尊师母也难以压制,师弟,你羽翼未丰,对上他们只有一个死字。”
“所以师尊师母才着急将你送出来,无论是以灵修大比之名,亦或是镇压深渊之名。我们此番出行,确是因深渊,却也不止深渊。大师姐与二师兄一日未决出胜负,我们都回不去。”
“你回不去,是因对立的二人对准了你。”林悟契语气沉沉:“而我们回不去,是因我们的任务才开始。”
“我们之中,有的人要杀你,有的人要保你。”
不名宗各名亲传弟子的人像一个个在季明燃脑海划过,他们不是在笑就是在闹。
这样闹腾的一群人,想的是如何置同门于死地。
她不由抱紧禹天行。
“那师兄,”月色透过窗柩,轻柔覆向窗前少年,禹天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色晦暗不清,他语气平静,“你站在哪一边?”
“师弟。”林悟契神色凝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站在大师姐这边,她不想杀你,此行我来,是为保护你。”
“其余人态度如何我不清楚,但唯有一人,想必已引起其余人注意。”
“宋合意,他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契合地对外,契合地内斗,真是相亲相恨好同门。
第132章 内讧
从出发到抵达祭魔深渊,一路上奇异的顺畅。
顺利的抵达、顺利制伏蠢蠢欲动的魔兽,祭魔深渊彻底归于安宁。
但不名宗没有一人笑得出口。
因这顺畅的一行,出了一桩意外。
宋合意悄无声息地死了。就在他们庆祝聚餐的当晚。
苗妙湾在翌日清早推门发现他的尸首,当下惊得晕死过去,一番动静引来准备出发的众人。
众人把宋合意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出凶手的一丝痕迹。
探查尸首时,林悟契脸色沉郁地递给禹天行一个眼色。
季明燃站在禹天行身边,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他传递的意思。
凶兆。
林悟契曾说过他卜出关于自己未来的卦象为凶兆,而宋合意那日白日亦念叨过他的卦象显凶,所以他才不出门。
占卜结果为凶兆,竟会意味着丢性命么?
季明燃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耐人寻味。
除禹天行外,不名宗各人专修卜术,怎不会知道同门间的运程,但他们此前并未见有多么重视,说明存在规避之法。
比如林悟契夜半上门寻求禹天行信任,宋合意闭门不出躲避祸难。但。
后者出人意料地失败而横死,而前者……
季明燃抬眼瞬间,捕捉到崔勉月与江潮星同一时间从不同角度飞快掠过林悟契的目光。
唔,果然其余人都知晓,运程不佳的不止宋合意。宋合意倒下,林悟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或因已躲过灾难,也或因为,灾难未至。
林悟契呼吸急促,眸中闪过焦虑。
崔勉月猫一般圆俏眼睛瞳孔尖竖,语气担忧:“林师弟,你可怎么办啊。”
林悟契低头不语。
众人沉浸在惊诧、悲痛、惧怕之中,作为宗门排行第三的师姐,崔勉月理应担起责任,稳住局面。
尖竖的瞳眸凝聚决断,她作出安排:“妙湾本就体弱,如今受到惊吓,天行师弟你且好好照看着他,悟契你就跟在他们身边,不要随意离开。”
“妙湾如今受不了刺激,远离尸首几日比较好。潮星师弟,有劳你把合意的尸体带回去——”她沉默片刻,道:“好好安葬。处理完事务,我们会赶回去。”
出了意外但任务不能中断,众人知晓崔勉月已是再三思索权衡利弊,收拾心情,替苗妙湾整理好宋合意的笔墨纸砚等一应遗物,便遵从师姐吩咐,兵分两路,各赴目的地。
深渊入口,位于极北之地,冰天雪地,暗无天日。不名宗一行没有深入深渊海域,只是停留在入口之地。
没有别的魔修前来,冲击深渊禁制的大妖仍受压制,无法施展全力,才抬头便被禹天行一剑斩落。
禹天行实力强横,有他在,对付受深渊压制的妖物不成问题。
只是,望着令天地刹那变色的一剑,季明燃心头萦绕一丝不解。
奇怪了,禹天行才从灵修大比出来,按理顶多金丹,怎么如今的修为,看起来已臻分神?
“我们分开再看看。”崔勉月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转一圈确认封印无动静后,就可以回去了,妙湾与我一起。”
苗妙湾眸子泛着泪意,闷声点头,默默跟在崔勉月身旁。
寒风呼呼刮过,崔勉月声音穿透其中,略显缥缈:“悟契你与天行一组,须得抓紧了。”
“知道了,师姐。”林悟契带头转身,向另一方向梭巡,“走吧,师弟。”
走在苍茫冰雪之中,心中不免同样泛起悲凉。林悟契问道:“师弟,关于合意之事,你有什么思绪吗?”
禹天行黑漆眸子思绪难辨,只淡声道:“没有。”
“唉。”林悟契扭头望向已看不见身影的二人,渐渐停下脚步:“死的是合意,下手的不可能是妙湾,那么,只剩三个值得怀疑的人。”
禹天行也停下脚步,幽幽看他。
“不是你也不是我,就只有她了。”林悟契叹道:“没想到,崔勉月竟与二师兄站一对,我推测,她已经猜到我站在大师姐这边,所以这才带走了妙湾。”
他近手掌拍落禹天行肩膀:“我们接下来要防的,不是这里的魔兽,而是她啊。”
禹天行侧身,不偏不倚地避开林悟契拍落的掌。
也避开夹在掌心的银光。
掌心划过之处,火舌爆发。
林悟契阴沉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师弟,你这么聪明,实在让人头疼。”x
“师兄也未多遮掩不是么。”禹天行立于寒天雪地中,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衣襟之间:“师姐若想杀我,带走我即可。”
林悟契露出奇怪的笑:“她诡计多端,你又怎么知道她如何想的呢。”
盯着突然反水的林悟契,季明燃皱起眉头。
搞半天,昨夜大费周章、装神弄鬼的,就是为了获取禹天行信任,趁他不备要他命啊?
林悟契所修行的是占卜之术,偏向辅助,他何来的自信可以击倒禹天行。
禹天行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面对林悟契的奇袭,眼皮抬也未抬。
“那么,师兄是怎么想的。”他淡声道。
“师弟,你和我之间,非死一人不可,你替师兄罢!”林悟契扬手,无数铜币洒向空中,翻旋折射的光照落禹天行,隐隐聚合出一个卦象。
卦象将成,禹天行身体骤然一沉,筋骨扭曲变异。
黑剑嗡鸣跃出剑鞘,剑意翻涌,剑光一闪,浩瀚剑击直指林悟契。
哗啦!空中翻旋的铜币嘭嘭炸开,林悟契离开原地,剑击落地,冰地刺啦裂开两半。
本要聚合的卦象被破,禹天行身体恢复原状,黑剑瞬间回至他手中。
“你可真难杀啊,师弟。”林悟契身影随大量铜币出现。
铜币铸成铜墙,大片光芒折射向禹天行,又要再形成一卦。
此番不等卦象显现,无惧光芒灼烧,禹天行长剑刺出,直驱向前,剑峰触及铜墙,瞬息荡碎枚枚铜币。
禹天行剑刃轻划,冷厉剑击环绕林悟契接连从空劈落,将他钉于原地,难以动作。
剑刃抵在林悟契咽喉前,禹天行胜得轻而易举,比镇压那些妖兽还要简单从容。
林悟契铁青着脸。
冷眸望向他,禹天行声线镇静:“师兄”
“天行师弟!”惊呼打断他的话语。
崔勉月带着苗妙湾匆匆赶至,望见禹天行举剑似要索取林悟契性命,二人停步。
“这”苗妙湾眸子从剑刃点点移向手持剑柄之人,言语微颤:“这是怎么回事?”
季明燃从第三方角度看来,禹天行这动作,的确容易引起误会。
更何况后者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有话好好说。”崔勉月一把抓住苗妙湾的手腕,“你也不要轻举妄动。”
林悟契扭动脑袋,盯向她:“你控住妙湾,又是要做什么?你要做的,跟我有什么不同?”
苗妙湾目露迷茫:“林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手腕翻动,铜币又起,铺天盖地冲向二人。
禹天行手腕一拧,黑剑疾冲而出,比铜币更快地飞至二人身前,以雷霆之势横扫大片铜币。
林悟契猛然跃出,又有两枚铜币霍然击向禹天行。
这两枚铜币不同之前,已直接生出卦象,只待触及目标。
“林悟契,停!”崔勉月高喝一声。
哗啦啦地,飞在空中的铜币似被同一时间撤掉控制它们的力量,掉落一地。
两枚几近触及禹天行双臂的铜币也忽地失去力气般,卦象消失,软软落地。
林悟契爆发的灵力消瓦彻底。
季明燃略微惊讶地望向崔勉月。
想及此前的络腮胡男修遭遇,崔勉月的言灵之术,竟意味着她的话出口,便能实现。
林悟契面容扭曲:“我应先想办法堵住你的嘴!”
崔勉月脸色凝重,唇边溢血,竖瞳眸子紧紧盯着林悟契。
黑剑回归禹天行手中,重新指向林悟契,此次不同的是,剑刃落在其肩膀。
林悟契犹遭千钧重压,难以动作。
崔勉月松开苗妙湾的手腕,抬步向前。
“毫不掩饰,竟破罐破摔到如此境地么。”崔勉月道:“你的卦象呈现凶兆,你知道躲不过,便开始狗急跳墙胡作非为么!”
肃穆竖瞳对上林悟契,崔勉月言辞严厉:“你竟想寻同门替你挡去你的命劫!你今日竟敢出手迫害天行,想来也不是头一回。”
她声音紧绷:“我们几人,早就窥见合意将死于同门之手但我们不信,竟有人真会残害同门。没想到,这人,竟是你。”
林悟契喃喃自语几近疯狂:“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死、不想死!”
禹天行蹙眉:“师姐。”
崔勉月侧身后退一步,身躯挡在锋刃前:“天行师弟,他危及你的性命若死于你剑下,理应当然。但他既然没死,我们该将他带回去交给师尊处置。”
话语才落,银丝般的光芒一闪而过。
崔勉月感应扭头。
禹天行剑刃欲扬,昔崔勉月挡于身前难以顾及。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银线刺入林悟契的太阳穴,穿过他的脑子,从另一端惯出,旋即飞回鸣转着的罗盘。
林悟契眼睛眨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倒地死得彻底。
禹天行转眸望去:“妙湾师姐。”
苗妙湾不止何时双手捧举着一个罗盘,罗盘飞速转动,高速旋转的指针泛着血色。
崔勉月叹气:“妙湾你这是何必,把悟契带回宗门,他自会收到对应惩戒,这事越闹越大。”
苗妙湾唇瓣哆嗦着,盈盈泪眼满是怨狠:“他杀了合意,我绝不放过他,他要死,也该死在合意的灵器上!”
两道热泪滑落脸庞,她哑声道:“多谢师姐助我。”
崔勉月摇头:“算了。天行师弟,你带着悟契的尸体,一同回宗吧。”
她抬起脚往前头,走出一米远发现身后无人跟上,疑惑回首:“天行师弟?”
禹天行静立原地,冷冷看她,剑刃未回鞘。
苗妙湾站在稍远处,泪眼婆娑地看着二人。
“”崔勉月叹气摸摸后脑勺,撇嘴道:“我觉得我做得挺好的,天行师弟,你假装不知道,不也挺好的吗?”——
作者有话说:我更!
第133章 没有人要保护你
回应崔勉月的,是万年寒冰崩坍破裂声音,惊天动地、地震山摇,滔天剑意翻涌卷席,利剑裹着暴风呼啸而至。
季明燃仍在思考崔勉月的一番话语,还未反应过来,人已随禹天行袭至崔勉月身前。
瞬间爆发的寒风卷起崔勉月的衣裙,拍打着她的脸颊。剑影无声覆遍大地,利刃臻至眼前。
利刃将要刺入眼皮,主动迎接即将来临的攻击,崔勉月抬眸望着来人,不紧不慢道:“天寒地冻的。”
季明燃心头一跳。
灵动狡黠的猫眼一瞬瞳仁放大:“天行师弟,想必冻僵了吧。”
轻描淡写的话语响在排山倒海的剑击压落前秒。
禹天行黑漆眸眼凝望向她,扬起的剑停滞半空,迟迟未落。
“好惊险呐。”崔勉月拍拍胸口作出后怕模样,后退一步:“若不是碍事的人都死了,险些压制不止师弟你。”
溢出深红鲜血的唇边勾起,她说出与林悟契一样的话:“天行师弟,你可真难杀啊。”
头回正面迎来崔勉月发动的术法,季明燃双手环紧禹天行的脖颈,眸光冷静地打量崔勉月。
还是这一招,言灵之术。季明燃极少看见崔勉月像不名宗其余弟子般进行日夜苦苦专研占星卜算,她投入更多心思的,实则是这门术法。
的确强横得无理。
只是,季明燃目光扫向汩汩溢血的崔勉月。此术对她损耗亦大,禹天行并非没有机会。
猫眼竖瞳金光一闪而逝,崔勉月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幽声道:“苗湾,带着林悟契的尸体过来我身边罢。”
苗妙湾抽噎一声,眸中透出抗拒,但手脚不受控般拉起林悟契的一手,拖着尸体僵直朝前,直至停在崔勉月身边。
同行的师姐师兄师妹师弟们重聚一堂,一死一伤二被控。
崔勉月满意点头,“听话。”
她转过头,饶有兴趣对禹天行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黑剑微微颤动着似在挣脱束缚,禹天行举着剑,俊美无双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合意师兄死去那日。”
“啊!”崔勉月反省:“我做得太明显了吗?也是,师弟你如此心细,即便当日没有发现,方才也该反应过来。”
她爽朗承认:“我的确对悟契种下暗示,让他觉得迟早会出问题,还有对妙湾说她弱不禁风,所以她这几日日渐憔悴,累计到今日,刚好爆发。”
季明燃心念一闪,旋即想起众人发现宋合意死去那日,崔勉月对林悟契以及苗妙湾说过的话语。
所以,崔勉月的言灵之术表现有二,一则对人的意识施加潜在影响,放大其心绪,唆使其行为,二则直接控制被施术之人当下行为。
那宋合意之死
“师妹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杀合意师弟。”崔勉月道,“我还没下暗示呢,他就死了。谁知道是大师姐的手笔、还是二师兄的x大礼呢。”
无视苗妙湾的呜咽,崔勉月悠然道:“天行师兄,心细是好事,但你未免过了些。”
望着无法动弹的师弟、不堪一击的师妹,崔勉月扬起双臂,深深吸一口气,原地转了一圈,心情大好般道:“啊,终于,今夜我或许能够入睡了。”
她动作幅度过大,不小心一脚踩在林悟契脸上。
感应到师弟的视线,崔勉月满不在乎地踢了踢脚下的尸体道:“别这么看我,莫非你真信他对你透露的讯息?”
她笑着扫一眼苗妙湾,后者脸色煞白,悠悠说道:
“师弟,内斗是真的,有人要杀你是真的,唯有一样,他告诉你的是假的。”
“没有人要保护你。”
“我们都想你死。”
季明燃感受到身下之人跳动的脉搏似乎空了一拍。
“他们护你,只不过想利用你杀了我,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崔勉月道:“而我不同,他们互杀后,我再来杀你就好。无论哪种,你都会死。”
飘雪如絮,簌簌落于禹天行的衣袍之间,季明燃想为他扫开,但雪花不因她的动作而有改变。
对此,她无能为力。
“天行师弟呀,你不爱说话,是个好听众。”崔勉月环视一周,仍像个善解人意的好师姐般朝苗妙湾笑笑,“这里荒无人烟,也适合讲述故事。我就与你们说说好了。”
似要一次性吐出压抑内心已久的秘密,崔勉月无需旁人回应,自顾自说道:“师妹师弟就没有想过,为何不名宗万年底蕴,宗内只有师尊师母以及一众授习夫子,却没有师叔师伯?”
禹天行与苗妙湾沉默着。
崔勉月露齿一笑自行接话道:“因为他们都死啦。”
“我也是近段时间才知晓,成为不名宗宗主只有一个条件。”崔勉月眼神放空,喃道:“杀尽同门。”
感觉到身下之人脖颈筋骨微微抽紧,季明燃无声趴在禹天行的肩窝。
虽意外,但不震惊。
对比鼎盛宗,不名宗对小弟子的养育可谓天差地别。
在宗门大考前,不名宗的小弟子们已是在开展一场无声的竞争淘汰:抢夺他人的物资,生存下去,直至通过大考,成为正式弟子。
如此一来,为成为宗主,正式弟子间又要开展一场淘汰,竟也成不名宗情理中。
“哎,师弟不要难过,这就是不名宗弟子的宿命。窥视天机,必遭反噬。不名宗容不下那么多能够窥视天机之人,不然必遭灭顶之灾。不过说真的。”崔勉月踢了踢脚下的雪堆:“座下弟子内斗不止,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反噬呢。”
苗妙湾捂脸哭泣,双肩剧烈颤动。
崔勉月无视情绪崩溃的师妹,接着道:“我自从知晓后便日夜忧惧,夜不能寐,白天还要和心知肚明的楚让月和茅青云虚以委蛇,与你们一群蒙在鼓里的小傻瓜们乐呵玩闹,真累啊。”
“无论如何,像宋合意、林悟契一样,我也不想死。”她轻笑一声:“谁想死呢。”
“楚让月和茅青云斗得厉害,还把你们拉拢了去,他们头一个要杀的就是我,我不想死,只能杀了他们,以及站队他们的人。”
“如今你们都死在这里。江潮星回去也只会被他们二人杀了,剩余两人斗个你死我活,我回去之后,解决剩下那个,一切刚好。”
“所以啊。”崔勉月笑意渐渐敛下,眸光泛起淡薄忧伤:“现在就去死吧,小师弟。”
禹天行下垂的羽睫扬起,漆黑瞳眸没有看向控制他的人,而是穿过她,看向后方。
崔勉月脸色一变。
嘣——季明燃骤然被橡胶般的胶状物质弹开,轻飘的魂体一下飘至几十里外。
鹅毛飘雪,一矮胖身形缓缓从雪地步出,冻结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矛青云。
季明燃下意识疾奔回前,然后相距十里之距,魂体再度被弹飞。
这次季明燃提前稳住意识控制好魂体,魂体仅被推离数米。
她本要再度向前,然抬起的目光掠过一影后凝住不动。
崔勉月双眼瞪大,捂着深深插入一支笔的咽喉,伴随“嗬、嗬、嗬”漏气声音,她不可置信地软倒在地。
身躯倒落露出站于她身后之人。弱柳扶风的女子眉眼失去温婉,往日柔情满满的眸子冷漠冰冷。
“还不够。”苗妙湾说。
被洒满血迹的双指曲起,磅礴灵力一瞬迸发,一道赤热白光从天降下,一瞬击穿崔勉月的身体。
崔勉月身躯被白光穿刺瞬间猛地弹动一下。
“喂喂喂,省着点,这头还有个大的。”矛青云粗短手指指向禹天行。
“师妹”崔勉月眼白翻起,濒死之前只留下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苗妙湾衣裙落在死去之人脸庞,深插咽喉的毛笔被拔起,血液溅落羸弱白皙的脸庞。
苗妙湾眼也不眨,似在回答崔勉月,又在告知禹天行。
“你和合意,还有惊契师兄,喜首饰、书画、美酒,你们喜欢的不过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她站起身,垂下眉眼注视手中毛笔,唇瓣勾起的笑透出无尽的悲伤,“唯有我不同、唯有青云师兄不同,我当年快冻死,他当年都要饿死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什么滋味,这一点,合意永远都不能明白。”
“我好不容易有今日,如何能够让我放弃?即使是合意,也不可以。”苗妙湾一手掷下毛笔,仍其插入瞪着眼睛的两具尸首之中,“大师姐与二师兄之间,我永远站在二师兄这边。”
“说得对,你也做得对。”矛青云和悦笑道:“我能够出现这里,你就知道,我与楚让月之间,到底谁赢。我说过,我绝不杀与我同立场之人。合意可惜了,即便有你,他仍那么固执。勉月啊,真是自作聪明。”
“不过她倒是做了一桩好事,控制住你,甚合我意。”他朝禹天行微微颔首,似既有礼貌地与他打招呼:“师弟呀,到你了。”
禹天行手中一直挣扎欲脱的黑剑陷入安宁。
这不对劲。
大雪纷飞,季明燃心中生起的寒意比这片冰天雪地更甚。
她远远看见凌厉无情的星芒从天而降。
季明燃扑了出去。
跪坐于雪地上的少年几乎被大雪掩埋,被雪花覆盖的羽睫一颤,微微扬起。
仿若幻觉,思念的少女正向他奔来,一向明媚开朗的人此刻满脸焦急。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而这一个,可真是糟糕至极。
浓黑瞳眸化为悲凉,他嘴边噙着极淡笑意,朝她露出最后的微笑。
耀光如剑洞穿他的身躯。
季明燃扑向他,只抓了一团空气。
她应想到什么,应意识到什么,应做出什么,但轰击击穿禹天行的一瞬,她的心脏仿佛也随之炸开。
轰地一下,炸得彻底。
血雾爆开,少年四分五裂,血液交缠雪花,淅淅淋淋落下,满地猩红。
大雪飘扬,少女跪在沾满血肉猩红雪地中,颤抖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扑抓着沾满血肉的雪,意图把残缺的肢体拢在一起。
双手径直穿过那残缺的掌心、半截的手臂颤抖的指尖轻轻拂过一截下颌边缘。
季明燃歪坐地上浑身冰冷,她触碰不到他,无法聚合他的身体。
“撑着点,还没完。”和悦声音打断她空白的思绪,她慢慢抬眼。
矛青云从鹅毛大雪中走出,肥胖身影因拖行一物而微微歪斜一边,他抱怨道:“你怎么弄成这样子,这怎么收拾嘛,快捡起来,一点都不能少。”
步履蹒跚的矮胖身影走过的白惨雪地,因手里拽着那物而拖出长长猩红血路。
季明燃视线缓缓下移。
残缺的半截身体大量渗血,突出一截骨头伶仃连着三分之一的头颅。
少年以往随意抬眼便能引起无数惊艳目光的玉面仙容只剩血肉与白骨,以及一只眼珠。
季明燃清澄眸子映着血红雪地悲凉荒寂,茫然的目光对上那颗黑眸。
眼珠瞳眸黝黑,记忆中它形如深潭,从不轻易外泄半点情绪。
可为什么这一只望着她的漆黑瞳眸,眸底满是悲伤?
眼球因长时间未眨眼而被冰冷的风吹得生痛。
“呵。”季明燃突地就笑出声,“这算什么呢?”
赶在睫毛眨下前瞬,轻轻拢着半幅下颌的手抬起朝上凭空一抓。
透明空气如泛波澜,一瞬扭曲。
视野霎时模糊,飘扬的雪花悬停半空,游走的矛青云眸眼空泛地僵停,半伏跪地咳血不止的苗妙湾静止。
庞大的空间如卡屏画面顿住不动。
五指紧握,股二头肌绷紧,手腕因过于用力青紫筋骨凸起,季明燃双手交替紧拢后拽,似从透明扭曲的空间硬x生中拖出一物。
“当啷啷——”的钢铁碰撞声打破静谧的卡顿场景,季明燃紧攥手心渐渐划出一条泛着冷光黑长锁链。
季明燃似扒皮抽筋般猛地从虚空中抽出锁链,卡顿的画面微微晃动,风雪分明已停止吹动,但呜呜低鸣响彻大地。
“既然要跳页。”季明燃掌心死死抓着锁链,盯着黑珠子的眼眸泛出柔意。
她并非对着那双瞳眸说话。
明明面前并无可对话之人,她没有停下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她笃定所说的话会被听见。
“既然要跳页。”唇瓣轻启,她话语轻柔,低浅话语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意:“就好好跳,直接带我去见他,不然我怕我没有那个耐心,会提前毁掉你。”
第134章 血肉筋骨
自打修行,她便一直在转研阵法。
进入此境前,季明燃就知道,弘启宗禁地的封印之术,实则是一道阵法。
她擅长使用阵法,也擅长破解阵法。
此困阵玄妙复杂,但并非没有破阵之法。
阵法启动、运作、消解离不开灵力,循着灵力,便能找到阵纹、阵眼、阵语,再将一一瓦解这些构造起阵法元素,阵法消匿。
每次的记忆场景跳转,便是阵法灵力波动最为剧烈之时,所谓剧烈,只是相对阵法正常运作期间灵力变化幅度而言。
此阵精深奥妙,灵力蕴藏期间无波无痕、踪迹难寻,即便是灵力变化最为剧烈变化,亦如滴水入海荡起的微波,变化毫微,时机稍纵即逝,难以察觉。
但季明燃天生灵力匮乏,由此对灵力乃至于灵气的感应尤为敏锐,上次记忆跳转她察觉到变化的灵力,隐约摸着流转灵力的阵纹图案,只是上一次记忆跳转发生的猝不及防,她未能探寻更多。
既有上回经验,这次她便不会错失时机。
感受到记忆场景要发生变化的刹那,她循着灵力变动找到并硬生拉出来维持阵法运作之物——锁魂链。
由阵力化成的锁链束缚被困之人身躯与元魂,将其投入阵法所读取并制作出的过去记忆场景,由此消耗其意识、分化其元魂,而后吞噬其力量化为己用。
她是入阵之人,并非被困之人。
被困的人,是禹天行。
她要救他。
“破阵与解阵,你选择哪个?”季明燃对着锁链轻声道。
她入阵不久,才窥见摸清此阵情况一角,尚未能寻得解阵之法,但这不意味着她不能从中出去。
破坏远比解开来得容易。
而且她从一开始就发现,这阵,在怕她。
入阵前,阵意向她发出询问征求她意见,等待她答复,入阵期间,她亦未受到实际性的伤害。这不是一个困阵应有的反应。
她认知里的困阵,具有强行封印、镇压、束缚之效,如此阵法生出的阵意应是强硬霸道,应是不分由说地就要误入之人压制其中。
可它没有。
锁链碰撞发出的连续声响传入耳畔,细微、轻幽,仿佛回应呼着她的话语。
意识恍惚一瞬,场景无缝切换,冰雪、肢体、血液以及杀人的凶手尽数被黑暗与寂静淹没。
掌心一空,锁链蓦然消失。
视线从空落落的掌心抬起,目光所及俱是黑暗,季明燃被寒冷的潮意裹挟,浸没在幽暗之中,身躯悄然浮起荡动。
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嶙峋沟壑影子轮廓一眼望不到尽头。有那么一瞬间,季明燃以为自己仍在奖池秘境,仍在灵修大比。
固然难以视物,但她才离开此地不久,记忆犹新,这些高耸陡峭的幽影、卷缠身体的海流,无一不在告诉她,她正处于当初寻到灵蕴石的海底深崖中。
怎么会来到这里?
记忆场景中的禹天行死去,她以为记忆场景将会溃散崩塌或是重置,若是前者她或许会看见禹天行本体,若是后者,则重来一遍此前经历。
所以她让困阵尽快带她去见禹天行,不要再切去等半天才能看见他的场景。
但预期的二者皆不是。困阵将她带至这里。
季明燃想起禹天行的确曾告诉她,他来过此片海域。
莫非他说的不仅仅指海域之上?
季明燃不假思索从玲珑锦囊中掏出照明灵器。
当初她通过海底漩涡暗藏的传送阵来到此片深海海底,一路小心翼翼躲避海底妖兽及勉力抵御崖底对一切道术的天然克制,可谓艰辛。
但如今她不过是落入此记忆场景的一抹幽魂般的存在罢了。
她在这中状态下本就无法使用道术,无所谓石壁克制不克制,况且记忆场景内的一切事物感应不到她,这反倒令她彻底无了束缚。
季明燃由生肆无忌惮之感,挑挑拣拣一番,剔除蜡烛灯笼等寻常照明用具,她找出祝世白依她讲述所制造的“探照灯”灵器。
开关按钮一按,白炽灯光顿时照亮五里范围内的事物。
身形硕大面容扭曲的海兽擦身浮游而过,露出没有尽头的裂谷峭壁。
峭壁内布满狭小洞穴,上回到此她看得不真切,这回在凭借探照灯,洞穴内景无所遁形。一个个洞穴内,或可称为“生物”的东西,血肉模糊几不成型,淤泥般软瘫在地。
也有零星形状扭曲诡谲之物冲撞着洞口,但无形的屏障将其阻拦下,而后一阵暗影浮动,将生物拖回,伴随生物的惨叫,血沫溅落洞口屏障缓缓滑落。
开灯后的场景颇具冲击性,先前的黑暗反而成为对心理和精神的一种保护。
季明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离自己最近的洞穴岩壁。
一拳头大的不起眼贝石嵌于其上。
季明燃下意识地又往玲珑锦囊掏了掏,指尖触及微微散发暖意的灵蕴石。
实物在她这里,眼前的是从前落入此境的灵蕴石影像。
它一直在这里,与她发现时并无两般。
不一样的季明燃视线右移落向隔壁洞穴。
她取下灵蕴石时,此个洞穴空荡,但如今这里头并非空无一物。
强烈的光线穿透而进,内里景象一览无余。
洞穴仿若被当成垃圾收容点,破碎零星的内脏、断裂残缺的白骨、半截不全的肢体以及被沾血的肉块被粗暴抛掷此处,七零八落地哪都是。
季明燃举着探照灯,久久未动。
洞穴最里头,被骨血掩埋大半的角落里,她看见了仅于一半的黑瞳眼睛。
季明燃缓缓弯下腰捂住胸口,大口吸气。
心脏痛得厉害,刹那的抽动险些让她以为遭遇到来自困阵的袭击。
这次的感觉和此前看见禹天行遭遇天象攻击一致。
季明燃有些不解,她如今分明如同一抹无实体的幽魂,为何心脏骤然紧缩刺痛?
胸口堵着、闷着,如被重石沉压,叫她难以呼吸,让她难受。
是了,难受。身体的反应刺激脑海里封沉的久远记忆,季明燃想起这种几要完全忘记的感觉。
这种难受的感觉,叫做难过。
人类有喜怒哀乐,过去在末世的日子,她的情绪日益平伏无波,久而久之,她忘记了这种仅在孩童时期体会过的身体感受。
转生至新世界,她每日都很快乐,直至今日,头遭悲伤难过。
明明知道这不是禹天行当下的经历,但当系列变故发生在眼前,难受难抑。
也算是她重新拾回作为正常人类该有的情绪,说明自己正在更进一步地融入到人类社会。
如此想着,季明燃心情缓和少许,揉着胸口,她朝洞穴游去。
洞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她无法入内。
季明燃只得紧紧挨着透明屏障,蹲在洞口前往里看。
既然这里存有记忆场景,说明禹天行没有死。
即便他被肢解得彻底,他仍没有死。
季明燃蹲在洞口安静等待。
记忆场景时间的流逝着,季明燃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
她一点点地看见残缺的肢体骨头慢慢补全、破碎的内脏器官逐渐变得完好,她看见筋骨血肉聚合,凝聚成形。
她看见少年逐步成形的半边轮廓。
禹天行,他竟又长出来了。
只是这过程太痛苦,半边成型的轮廓只能匍匐爬在地上挣扎扭动,零散在各角落的器官骨血每次移动、每次摩擦、每次碰撞,半边轮廓均剧烈一颤。
残缺的气管发出粗重难听的痛哼声音。
他痛苦地、绝望地低哑叫喊着。
季明燃只能在洞穴前道:“忍忍啊、忍忍啊,禹天行,今天长全心脏、明天骨头连起,会好起来的。”她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每日絮絮叨叨地讲。
渐渐地,少年闷哼减少,他长出四分之三人形,但也在那一刻,残缺不全的身体一歪,撞向洞穴穴口。
幽影涌现,将好不容易凝聚的人形击得瞬间溃散,x肢体骨肉四散飞离。
那具身体溃散甚至来不及发出声,绝望在洞穴内无声弥漫。
反反复复的折磨中,时光漫长却似加速,季明燃看着禹天行无数次形成残缺人形,无数次歪倒在洞穴前,被打得支离破碎,功成一溃。
终于,终于有一天,凝聚而出的身体蜷缩在洞穴一角,凝聚出完整的身体。
苍白虚弱的俊美脸庞上,一双黑瞳仿若将那片冰雪之地永远留在期间,从此死寂无光。他冷冷盯着洞口,摇晃起身,修长五指探向洞穴外。
幽影疯狂涌上,较之以往更为汹涌狠厉,欲将这幅躯体再度撕咬成片。
它仅距肌肤一寸,面无表情的少年指尖轻蜷,竟一把拉扯住那抹幽影,将它撕扯而下。
禹天行抓着那抹幽影,拿着它撞向洞口。
咚!咚!咚!沉重闷厚的声音打破深海的静谧。
无形的屏障遭遇攻击发出更猛烈的攻击。
数不清的刀光剑影、电闪雷鸣、烈火寒冰种种招数落在他身上。
但是这俱瓦解无数次、拼合无数次的身体,已臻坚硬不可摧之态,屏障穷尽攻击,再也无法撼动这俱身体分毫。
咚——这一道击打声如一道闷雷,响彻海底。
也在这刹那,就在这压制一切道术的裂谷崖底,季明燃感觉到一丝微乎其微的灵力波动。
星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
颀长身影走出洞穴,浮于水中。
少年瞳眸黑曜冰冷,容貌昳丽妖治,乌发如海藻般展于其后,宛若妖神在世。
季明燃微笑扬起,正欲朝他过去。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兄弟!你还好吗?!”
她转过头。
衣衫褴褛的江潮星从转角出现,神色忧虑焦急地奋力游向禹天行。
江潮星,季明燃拧眉,他怎么也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结果还是加班到十一点,只好现在补上。[捂脸笑哭]
第135章 他牵挂的人
季明燃一个健步,抢先江潮星靠近禹天行,紧挨着他。
与禹天行并肩,她目光这才细细打量起江潮星。
身体虚浮,面青鼻肿,头发披散,衣袍俱是刀剑火燎过的痕迹,彻头彻尾的凄惨落魄模样。
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季明燃疑惑,他不是回不名宗了吗?
禹天行面无血色,唇色青白,惨白的面容只一双瞳孔黑得彻底,宛若凝固寒冰的黑眸掠过来人。
才凝聚成形的身体一晃,险些撞向身旁礁石。
江潮星冲至眼前扶起道,声音忧虑焦急:“我可算找到你,你如何了?”
羽睫抬起,黑黝眸子冷冷望着江潮星,良久,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因许久未说话,新的身体发出的声音低沉嘶哑。
“师弟”江潮星刚要回答他的问题,视线对上刹那,到嘴边的话语止住。
浓密睫羽下的黑瞳冷漠无情,毫不掩饰警惕与怀疑。
“你变成这幅模样,想也知道遭遇非人折磨,对我不信任也是正常。”江潮星眸色痛苦道:“我才到达宗门门口,便遭到矛青云的追杀,大师姐救下了我,她告诉了我许多事情。”
禹天行身体一栽,险些又要随海流撞向另一侧岩壁,江潮星赶忙牢牢抓住他:“你的身体这幅样子如何在这里撑下去,别说了,我先带你出去。”
崖底克制修者的能力,深海压强则进一步对身体造成负累,要从海底出去,不仅需要避水,还要躲过海底妖物的攻击。
禹天行从洞穴挣脱出来已是奇迹,凭靠如今这幅遭遇洞穴幽影攻击的身体游出去,只怕还未出去崖谷,已溺毙半途。
江潮星能够来到此,能够发现他,说明他身上有应对海底种种难题的办法。
禹天行沉默一瞬,道:“好。”
江潮星话不多说,立即取出一避水符箓递给他,托着他上游。
江潮星状态原就好不到哪儿去,再拖着禹天行,二人逃脱艰难。好几次,海底妖兽悄然追上,意图一口吞下他们。江潮星将所有防护灵器符箓都套到禹天行身上,祭出卦剑与妖兽殊死拼搏。
拼着被妖兽咬掉半幅身体的风险,江潮星以卦剑封锁妖兽行动,带着禹天行玩命逃亡。
海底深幽与海面相距遥远,没有传送阵,只能凭靠体力硬抗。
伤势过重,江潮星游行的速度一再下降,拽着禹天行衣袍的指头几次无力松开。待禹天行被海流冲走前,快要晕过去的人猛地惊醒,又忙撑着一口气将他捞回。
季明燃看着江潮星翻着白眼快要死去一般游到最后。
二人浮出水面,又连拖带拽地把禹天行弄上岸。大功告成那刻,江潮星两眼一晕,仰倒于雪地中。
禹天行没有离开,坐在他身旁,脸色煞白地为他输送灵力。
少顷,江潮星醒来。
“咱们这回能逃脱,全靠大师姐。”
在海底奋力挣脱至今,未饮下过一滴水,江朝星喉咙干涩:“师尊师母闭关,大师姐算出我们几人在外遭遇不幸,因此施术意图逆转你我等人命运,矛青云趁偷袭,导致她遭到术法反噬重伤,逃亡之际撞上回宗的我。”
他一股脑地向禹天行倾诉此前遭遇:“矛青云把持宗门,布下改运之术逼得师尊师母无法出关,我和大师姐东躲西藏,但矛青云和苗妙湾还是找到了我们,把我们扔进了这里。”
“大师姐施用禁术试图逆天改命,她成功一半,将我拉出永世困在深渊的命运,可她、可她撑不下去了。她临死之前告诉我你的下落,让我赶来救你。”回想起痛苦的记忆,江潮星眸眼紧闭,但仍无法阻挡热泪滚落。
“”禹天行脸色白得恍若与冰雪相融,睫毛颤动,咽喉一动,然而溢出的血太多,未来得吞下的血溢出嘴角。
鲜红血液映落苍白,极为扎眼。
“天行,你如今怎样?你还好吗?”江潮星被禹天行发出的动静惊着,旋即起身搀扶着他,忧虑道:“再撑一会儿,我们先行离开此地躲起来。大师姐死前留下的止窥之术只能支持三天,这三天矛青云和苗妙湾无法算出我们的下落。等我恢复,我的卦剑还能让我们藏匿一段时间。”
能够封闭宗门对师尊设下埋伏,能够击倒宗门亲传大师姐,矛青云的修为和占术能力,已到难以匹敌的程度。
加之苗妙湾。季明燃对她能够凝聚星力的道术印象尤深。她的占星之术,不止窥测天机,还能凝聚星力。
苗妙湾一向以蒲柳之姿示人,结合崔勉月对她攻击力的轻视,想必除矛青云外,无人知晓其所隐藏的实力。
二人联手,他们想逃,又能够逃去哪里?擅占术的修者,想要寻找一个人的下落,轻而易举。
即便他感应不到自己,季明燃仍站在禹天行另一侧扶着他,她的眸光从禹天行移向天空。
空气沉闷凝重,乌云沉沉压在他们的头顶,一切景象仿若在昭示这两名少年的前景,没有一丝光亮。
江潮星走前几步蹲下身,示意道:“上来,我背你,我们尽快离开此地。”
等候少许,身后无半点动静。江潮星回头。
禹天行站在冰雪天地之间,青白虚弱、呼吸微弱,薄如纸张皮肤下显出骨头轮廓,他如此嶙峋虚弱,仿若天上降落的一片霜花都能将他重创,再多一片,则能要了他的命。
他幽幽盯着江潮星,一动不动,像一只死不瞑目的游魂野鬼,更甚过像活生生的人。
就在此时,天上闷雷响起。
“天行!”江潮星催促,“我们只有三天,快!”
“三天。”禹天行嗓音轻飘:“够了。”
江潮星以为听错:“够了?什么够了?”
季明燃已经重新飘落禹天行背后,紧紧环着他。
季明燃清楚禹天行要表达的意思。
禹天行只道:“三天后,你来找我。”
江潮星惊诧:“什、什么?你”
惊天动地轰隆一声,响雷湮灭他的声音。
江潮星一震,结巴道:“你要、你要破境了?”他跳起来:“不成不成,你这个状态,如何破境!只怕第一道雷下来,你就要被劈死!”
禹天行;“若度不过去,往后也与死无异。”
江潮星无措着急:“不,我留下来,或能够帮助你。”
禹天行漆瞳冷淡。
江潮星半晌不语,情绪低落道:“我知道了。”禹天行态度明确,自己怎会感受不到他表露的抗拒,自己留下,若有不慎,死的就是两个人。
江潮星双拳紧捏,眼角通红:“不要死,你若死了,x只剩我一个,我要如何为你们报仇?”
禹天行背过身没有看他:“知道了。”
惊雷连响,乌黑浓云已挡不住欲狠狠劈落的雷击。
江潮星猛地吸气,压下留下的念头,合闭眼眸,冲出冰地。
冰天雪地,只余禹天行一人。
禹天行仰首望天,眸色无澜,而后他缓缓坐下。
第一道青龙雷电破云而出,嘶吼着穿透季明燃的身躯,劈向她身下之人。
“唔”禹天行低低闷哼一声,雪地一片鲜红。
似要一次性将天地间所有的雷电倾数用尽,劈落的雷电一道比一道强横,一道比一道可怖。
这种架势,比她上次经历的雷劫更要来得迅猛湍急。
禹天行被劈得身体拱起,跪伏倒地。
季明燃知道,他能够撑过此劫。
血肉被片成沫,骨头被碎成渣,他都能不死,这等雷劫劈不死他。
他会很痛,但再痛痛不过血肉重生。
三天两夜,雷劫轰炸密密匝匝,应不接暇。
终于,随着最后一道惊雷不甘的回响,乌云散去,阳光落在冰雪消融的焦黑土地之上。
禹天行如一尊石像立于原地。
寒风再起吹散硝烟,天地重新飘雪。
就在第一瓣雪花落在衣襟前,低垂的眸眼抬起。
江潮星回至面前。
“天行!”江潮星眸底惊喜狂热:“你竟大乘境了,我们有望杀回去,救出师尊师母!”
淡漠的目光轻轻落向来人,禹天行颔首:“走罢。”
他跨出一步。
季明燃只觉视野连接闪过冰雪之地、深幽海域、荒野之境、喧嚣郡城数个场所,呼吸之间,不名宗口岸出现面前。
被一同带至的江潮星神色震惊,尚未反应过来:“我们、我们回来了?”
“嗯。”禹天行低低应道。
季明燃抱着他,陷入沉思。
这就是大乘境界吗?一个呼吸,便能出现从深渊回到不名宗。
禹天行从前的修为竟如此厉害。
不止修为,他那再生能力更是罕见,鼎盛宗的十万传承都未曾记载类似情景。这难道与他修炼的归藏心决有关?
她俯趴在禹天行身上,随他掠过宗门上空。
入目之处俱是烈焰燃烧、遭遇星象轰击后的残迹,满目疮痍、尸首遍野。
她曾经去往的习堂土崩瓦解,断裂的墙体房梁压着一条条胳膊断肢。过往经常穿行的林野焦黑如炭,满是灰烬的土地上,躺倒着夫子的尸体、同门弟子的尸体。
一部分人死在习堂,而从习堂奔出的逃难者没能逃出林野。
“他们是疯了吗!他们怎能杀害无辜之人!”江潮星脚步踉跄,声音颤抖,他便发疯般冲进习堂、林野,翻过一俱俱尸体,辨认容貌。
禹天行目光随江潮星动作搜寻着,移动的速度也愈发缓慢。
“双双呢?”彻底翻找所有尸体,江潮星顾不得满身脏污,目光涣散地脚底一转,奔向另一个方向。
禹天行顺着林野方向移动,每行一步,身体仿若加负重千斤,举步维艰。
他浑身散发愈加冷郁的寒意。
他没有再使用术法,而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林野,穿过草原,直至行至草原上的简陋小屋前,脚步停下。
季明燃从禹天行身上滑落,轻轻一叹:“节哀。”
她宽慰她的搭档节哀。
为他的宗门节哀。
为她之死节哀——
作者有话说:我更!
第136章 上回的糕点你不吃
季明燃视线落向此境身体死去之地。
从前每当入夜,她会在屋内点上蜡烛,朦胧烛光从屋子窗柩透出,禹天行若从外赶回,能够透过烛光判断她是否在屋内。
如今星夜只下,木屋静谧无声,无一丝光亮。
简陋小屋前的草地上立有一坟,竖有一碑,坟头无草,显然是一个新坟。
季明燃眉头一挑,飞过坟头,透明的身体径直穿过木墙,来到屋内。
星光透过窗纱撒入小屋,黯淡微薄的光亮足够让她扫量一番木屋内部状况。
窄小的床铺洁净如新,木地墙面纤尘不染。
明明离开前她的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血液溅得到处都是,但木屋内部如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她死相难看,竟有人忍住惊恐恶心,前来替她收尸、立坟,为她收拾出一片干净整洁的魂归之地。
是谁呢?
季明燃转身飞出木屋,来到坟前,墓碑刻有字句,借着星光,她凑近细细辨认,铭文简短,更似祝愿——“愿吾之恩人、吾之挚友、吾之师姐,无痛无灾,魂归安宁。陌净双留。
陌净双,季明燃脑海浮现双环髻发少女。上回最后一次见到陌净双,是后者发现江潮星杀了自己,因过于惊吓而躲藏草丛中瑟瑟发抖。
后者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自己,则是在不名宗参试弟子回归那日,她与自己约定,第二晚一起修习占星术。
结果她迎来自己的尸体。
季明燃默默地看着铭文,心里想,如此种种加起来,这对于她的冲击或许有些大。只是她对自己定义的身份,为何加上了“恩人”?
修长的指尖颤抖着抚上碑文,季明燃回眸。
无声无息的,禹天行不止何时也走至坟头前。少年面容虚白,漆黑眸子目光木然无光。他整个人似被黑暗覆拢,星光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身上。
季明燃第一次看见禹天行这幅模样,无病无灾、意识清醒状态下,他浑身打颤,颤抖得比他之后中了尸毒还要厉害。
刚刚突破晋升大乘期,能够一步跨过数洲,状态达至巅峰状态的人,竟腿软一般站也站不住,颀长的身体忽地踉跄一下,跪倒在坟头前,头颅深深埋下。
泪水决堤,一道道滑过脸颊洇湿坟头土壤,他叩在坟前,发出抑制不住的哭声。
季明燃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三次看见禹天行狼狈模样。
第一次是小世界初遇,他中了剧毒,虚弱不堪,整宿整宿的抽搐抖动。
第二次是不久前他被同门围剿,绝望濒死前朝自己投来悲凉目光。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跪在她的坟头前,呜呜痛哭,像头迷茫无助的小兽。
季明燃默默地看着他,又看向她的坟,心头涌出一股股她难以描述的情绪,微妙、苦涩、回甘
她的生死,禹天行竟这般在意。
原来来到新的世界,她死了之后,会有人为她难过。
上辈子在末世死去,会有人为她难过吗?不会有了。
季明燃靠近禹天行,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抚向如绸黑发,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别难过了,出去后,一切会好起来的。”
她想了想,朝跪伏倒地的少年,不忍道:“准确说,两百年多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眼前的禹天行,是本体两百多年前记忆投像。对于禹天行本体,她解开此阵,他们二人就会见面,但对于眼前的记忆体而言,他的确要在两百多年后,才会与她重逢。
进入此境已有一段时日,她已确定,这里的一切源自禹天行的记忆,源自禹天行的意志。
困阵重现他的记忆,她由此看见他过往的真实经历。
禹天行被困于此,被一遍遍地回溯过去、不断在记忆中经历过往痛苦与不堪。而这次一次的经历,多了她。
因她闯入,困阵她设为记忆经历中的一个小小弟子。若非她,这个小弟子或本只是记忆中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并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一遍遍回溯的是本就已然发生的历史事实,记忆循环反复,他一次次地因同门背刺痛苦、因宗门巨变哀伤。而如今因多了她,这一段记忆对他而言,似添了新的苦难。
季明燃静静注视着痛苦呜咽的少年,澄净的眸子浮现一丝迷茫。
她的到来,是否让他本就痛苦的回忆更加难过了?
即使知道他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季明燃还是一下下地轻轻揉着他的发,俯在他的耳边,细细安抚着:“会好起来的。”
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着,正如她在洞穴前对重塑肉身的他做的那样。
星夜幽静,季明燃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句“我在这里”,倏忽间,禹天行悲鸣渐渐停下。
他站起身来,转向后方。
季明燃不明所以,跟着他的动作,望向身后。
过了一刻,草丛传来窸窣声响。
有人穿行前来。
矮胖的身影停在屋前,圆盘的脸如常挂笑。
被自己亲手剥皮拆骨扔入海底牢笼的人竟好端端站于身前,茅青云对此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和声与他打招呼:“师弟,你回来了呀。”
眸光坦然,好似对禹天行做出残忍之举的并不是他一般,他甚至表x现出因师弟的归来而感到高兴模样,双手扬起做出欢迎姿势:“师弟呀!你已经大乘期了!太好了。”
禹天行玉容冷峭,漆墨冰寒,嗓音因方才哭泣而透出疲倦沙哑:“太好?师兄为何会感觉太好。”
“师弟突破,作为师兄怎会感觉不好呢?”茅青云活像状况外,表情略微惊讶,一双眸子从禹天行转向旁边的坟头,恍然大悟道:“啊,师弟,你是在说小师妹啊?”
他反倒责怪禹天行欺骗自己:“你不是跟她没什么吗?这些年也没怎么跟她说过话。我还想着你对她已经没有兴趣了。”
“不过嘛,你从灵修大比回来,她竟跑去看你了,这果然有些不寻常。”茅青云像是抓住偷偷吃糖的小孩般,打趣道:“被我发现了吧!”
“但你也不要太难过,这也是她的命。”茅青云仰头望向夜空星群,叹道:“这都是命啊。”
禹天行声音低沉:“宗门弟子,皆死于你手,这也是命吗?”
茅青云笑容不变:“师弟,这都是命,你的,我的,还有他们的。只是在既定命运到来时,我们能做的,就是选择如何赴死。命运,谁也躲不过。”
他摇头啧啧感叹道:“师妹死得凄惨啊!脑皮都被削没了,胳膊大腿都是从床铺捡回的,两截身体齐整断开两半,如是下手不够利落,只怕她是剧痛中死得啊!”
最后一声“啊”,轻若感叹,亦若惊诧。因感叹小师妹的死状,也因贯穿心脏的黑剑。
茅青云眸光顺着剑柄,望向朝自己发出攻击的人,嘴角扬起的弧度似笑非笑。
禹天行死死盯着他,眸眼斥满恨意红的快要泣出血一样。不待茅青云将话说话,命剑已脱手飞出,带着滔天愤恨直刺茅青云的胸膛。
季明燃眉头紧皱,目光也望着被捅一剑的矮胖修者。
茅青云神色如常。他不意外,一直不意外,不意外禹天行死而复生,不意外禹天行进阶大乘,不意外禹天行朝自己发出一击。
他匆匆赶来,与禹天行打过招呼后,便绘声绘色地描述她的死状,种种行为分明在刻意引禹天行出手。
“师弟何必对我发怒,杀她的又不是我,我又不是什么好滥杀无辜之人。”茅青云又表现出惊讶,他好像急于为自己辩解般,忙道:“别误会,我就只杀了大师姐和妙湾。”
“只杀了她们”禹天行嗓音沙哑,扯出讽笑。
黑剑嗡鸣,茅青云笑着抬手,轻轻按在剑柄之上,本欲飞回的黑剑竟被他牢牢制住。
“大师姐嘛,我和她立场不同,注定如此。至于妙湾,”他另一只手摊开,状似无奈道:
“妙湾天赋好,脑子好,性子也够沉稳,可惜啊,就是看不破。不过也是,当年我们拼死拼活才活下来,可谁能想到前方等着我们的,也是一死呢?这对于她来说,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季明燃越听越迷惑,他在说什么?什么等着他们的还是死?
茅青云身中一剑,但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般继续说话:“她以为杀了合意、杀了悟契、杀了勉月、杀了你,就能改变一切,没想到占星结果还是那样。我只好告诉她真相,更没想到她竟接受不了,疯了,直接要跟宗门同归于尽,搞得大家都死透了,宗门也破破烂烂的。”
他话锋一转:“未免她一直痛苦,我只好给她一个痛快,直接了结了她。”
茅青云承认他杀了苗妙湾。而苗妙湾杀了一大堆人。
季明燃一头雾水。
她实在无法理解不名宗这些人所作的一切,怎么每一个人看起都人模人样,但都好像走火入魔一般疯疯癫癫的。
“哦,不过小师妹不是妙湾杀的。这个我要为她澄清。”茅青云道,“你还没发现吗?杀了小师妹的人是江潮星。若不信,你去取回布在屋里的术法不就知晓了。”
季明燃心底一凉,担忧地看向禹天行。
杀她的人是江潮星没错,可救出禹天行的却也是江潮星。
正如她想的那般,茅青云笑得憨厚和蔼,嘴里吐出刀子般的话语:“上回见到潮星,他的状态可不好,他将你从深渊带回,也是蛮吃力的吧。”
茅青云道:“你每一个尊敬爱戴的师姐师兄对你杀死手,让你心灰意冷,对整个世界都感到绝望是不是?而潮星拼尽全力去救你,才让你又生出一点希望对吗?”
“但这样一个对你赤城至极与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竟杀了你心爱的姑娘。”茅青云语气残忍,“你也要对我一样,杀了他么?”
禹天行像被死寂彻底笼罩。
良久,他低语道:“你们,到底是想将我如何?”
“师弟你知道吗?”茅青云笑意加深。
“我不知道!”压抑的情绪这一句问话点燃,禹天行声音轻颤,透出迷茫和委屈:你们此前从未告诉我任何事,为何却都要问我知道或不知道。”
“原来她们也一样啊。”茅青云轻声道,从容淡笑的面容直至此时此刻才有了变化,“到了此刻,我们的心情都一样。”
“这回我要知道什么?”禹天行声音疲倦干哑。
“师弟,你知道吗?”茅青云重新问话,接着说出方才被打断话:“为何师尊师母回回闭关,都要将管理弟子的重任交与我?”
他含笑的眸子透出极淡的悲哀:“因为从始至终,我才是那一个最听令的弟子。师尊知道,我会无条件贯彻他的意志。”
禹天行羽睫一颤,极慢、极慢地抬起,黑眸无光,脸色苍白,整个身体被灌入霜冻般僵住不动。
“师弟,她们每一个人不肯接受命运。”茅青云视线对上漆黑瞳眸,指头紧攥剑柄往里施力,剑刃深贯,“你瞧,我不一样,我顺从,这就是我选择的死法,少些闹腾,足够干脆,时机刚好,要说的话我也说完了。”
“去吧师弟,师尊师母在等你。”
“师弟,师兄就走到这里了,上回的糕点你不吃,以后也不再有了。”
第137章 窥视天机之人
夜风扬起少年的发,他似忘记了要如何动作,一双漆眸望着前方血流不止,仍眼含笑意看他的人。
饱含笑意的眼光彩溃散,按着黑剑的手松开,茅青云眸眼渐渐合闭,身躯缓缓朝后倒下。
嘭——泥尘扬起,黑剑轻颤。深深插入敌人心间的剑刃,此刻已脱开桎梏,该当抽拔而出,令中剑者伤口撕裂、力量抽离,给予其真正的致命一击。
只是直至满空星群被云彩覆盖,星芒稀薄,肥胖身躯上黑黝锋利剑刃仍纹丝不动,牢牢钉在原处。
禹天行仿若失去了生机般,垂首静立。季明燃回头望他,知道他一时之间难以从情绪中抽离,便飘至茅青云旁蹲下仔细观察。
即使死了,圆胖脸颊仍挂着笑意,比起死亡,更像安详入眠。
季明燃伸手探向他的脉搏,没有任何起伏,的确是死得透彻。
眸光再度投向死去之人弯曲的嘴角,她撇嘴:“死掉对于你来说,是称心如意的事是吧。”
所以才特地赶来,不闪不避地接下禹天行充满恨意的一击,而后拼尽余力按下大乘期修者的命剑,直至扔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满意地看见禹天行精力再受重创后快乐地迎接死局。
季明燃没有忽略茅青云死前眸子里一瞬闪过的悲哀。
她心如止水。
纵恶之人死前流露的一丝悲哀,算得什么。不过是自认走向解脱,而对于留在困境之人的同情。
季明燃撇嘴:“虚情假意。”
一道气息若有似无地吹拂过她的后颈。
气若游丝的女声在她背后响起:“说得对,师妹。”
季明燃猛地转身。
密长草林中,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朦胧虚幻的女修,正微笑望着她。
不名宗的大师姐,楚让月。
季明燃脑袋歪向一边,眸眼轻眨:“你能看见我。”
楚让月表情柔和,轻声道:“是呀,小师妹。真是没有想到,我和你,竟在这种状态下相见。”
季明燃侧首望向禹天行,垂首静默的人对此间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星空之下的辽阔草原,她们三人看似身处一处,但唯他被隔绝。
“果然如此啊。”楚让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禹天行,回眸道:“师妹,我才想起来,我从前没有见过你。”
面前说话之人身影虚浮缥缈,某种程度上,她自己差不多。但季明燃知道二人并不相同:“你是什么?x”
“我吗?”虚魂般的楚让月仿若还是那个妥帖看管小辈的大师姐,向懵懂天真的小师妹答疑解惑般说道:“这里是他的记忆,我是他记忆里的人像。每到这个时点,我便会以这种形式出现。”
“你知道这是一段记忆。”季明燃警惕道,记忆中的人知晓自己不过是一段记忆,这意味着什么?境中虚幻觉醒,继而生出了意识?
“嗯。”楚让月轻启唇瓣,承认得干脆:“不过也只有成为了这种状态,我才会生出一点意识,不多,只有一点。”
她朝季明燃温饶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我因她而生,却不是她。不名宗人人皆神算,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穷其一生力挽狂澜,设下术法逆天改命,此术九死一生。若失败,一切照旧,她知道,若命运来到这里,他难以挣脱”
虚魂扭头望向陷入死寂的禹天行:“接下来要走这段路太难,对于他来说太难。于是她当年留下了一抹灵识,若命运来到这里,作为灵识的我便会出来,陪他走接下来的一段路。许是因为我源自一抹灵识,在这无数次记忆回溯中,即便是记忆,我也生出了意识。”
季明燃:“你能现身在他面前?”
“是,我与你不同,他能看见我,所以我才会存在在这段记忆中。”楚让月眸光落向季明燃透明的身体:“仔细数数,我已陪他走过上千次还是上万次这段路了?”
蹙眉思索着,她得不出答案,摇头道:“记不清了。”
“记忆循环太多次,回回一样,我记不清了。不过,这一回我日后定能记住。”她欣慰微笑道,“这回多了你。”
她对自己的状况十分清楚,季明燃不禁问:“你既知道这是一段记忆,不能做点别的么?”
楚让月道:“这段记忆,我本就该出现,我只能做我本该做的事情。而你,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她意味深长道:“能够做的,比我多多了。”
不远外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楚让月身形微动,朝那处飘去:“是时候了,我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她回头:“虽然只同门了这么一回,但是,师妹,再见了。”
季明燃闻言眸光微动,跟随着她的行迹。
虚浮的身影停在禹天行前,星光落下,楚让月的灵识如朦薄纱显出人形。
“师弟。”她道,“出发吧,这事总要面对的,你也寻一个答案、或真相不时吗?不要怕,我陪你过去。”
禹天行眼帘抬起,暗哑道:“大师姐,你怎会在这里。”
“如你所见,我是一抹灵识。”楚让月的灵识简洁道:“我窥见天机,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留下一抹灵识,只要茅青云一死,没了他的禁制,我便会出现。”
她走前几步,回首道:“来吧师弟,我带你过去,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禹天行寂冷眸光凝固,沉默不语,半晌,缓缓踏出一步。
如一具行尸走肉,跟在缥缈的幽魂之后。
这二者后面,还有一抹透明的身影紧随而来。
“师弟,我们既为不名宗子弟,习得卜术一道,自会为自己卜上一卦。”楚让月步伐放缓,与禹天行并肩,“无论是我,还是青云、勉月、悟契、合意、妙湾、潮星,只要到金丹境,我们为自己卜出的未来,皆为死局。”
“修为不同,能够探见的天意自也不同。他们都以为这是因宗门内斗所致,于是在我与青云之间各选站队,意图结成联盟改变命运。勉月则试图通过我与青云相残,自谋出路。”对于所发生的事,她娓娓而来。
“大师姐和二师兄,你们又看见什么?”走在林间幽影之下,禹天行低语道。
“我和他,都卜出同一卦,卦象显示,宗门因一人灭亡,我们皆因此人殒命,那个人,就是你。”楚让月停下,眸光投向步伐停顿之人。
她极为耐心地等待禹天行接受这一个消息。正如从前等过的成千上万次那般。
但这回多了一名观众。楚让月余光转向季明燃。
后者眸光清亮,极为沉得住气。
楚让月笑了笑。
而沉寂的人此时也已回过神,重新迈步,冷道:“继续罢,师姐。”
楚让月跟上开口:“即便窥见天机,不同的人对已预见的命运有不同的对应方式。青云选择顺应,而我选择对抗。”
禹天行闻言,沉寂的眸眼转过看她。
楚让月道:“你们出门前往深渊,便是命运的转折点。若能扭转,一切便会不同,无论是所有同门,还是宗门。”她黯然道:“我因道行不够,注定失败。而青云,如他所愿,他的预兆应验,所以他也死得高兴。”
禹天行哑声道:“杀他们的,并非我。”
林野一时陷入沉静。
楚让月看着他,半晌:“是啊,并非你。”唇角扬起讽刺的笑:“这么多年,我也终于明白,窥视天机之人,终遭天机愚弄。”
她神情忧郁:“我们这些整日窥探命运的人,蠢不自知,祸及殃鱼。而你,就是那条可怜无辜的鱼。你没有害任何人,是我们害了你。”
楚让月沉沉说完,未再言语。穿行的人默声折过弯,走出密林。
不远处的院落若隐若现,禹天行收回视线,低声道:“师姐所作并非白费,你在深渊设法扭转江潮星的死局,而他带回了我,我因此捡回一条命。”
楚让月幽幽一叹:“我的修为不过仅仅窥见天机一角,如何能够扭转乾坤。你回来,是注定,至于江潮星。”她嗓音淡下:“你们离开宗门不久我就已死去,未曾救过他。他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正如我所说的,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被愚弄的蠢货。他带回你,你不必为此心怀感激。”
禹天行视线停在前方,步伐迟缓。
楚让月也放慢了脚步:“师弟,所谓的预示,你会杀死我们的预示,你会覆灭宗门的预示,他们皆会死去的预示,届是假象。”
“因是虚象,我所布施扭转命运之术的结果自是一塌糊涂,也因此我死前明白了一切。”楚让月凄然一笑,步伐停下:“捏造卦象,推波助澜的,能够做到这些的,只有他们。”
“这一切,到底了为什么?”禹天行眸中浮现越来越多痛苦与不解。
“我们所遭遇的种种,到底为何。真相只能由你替我们去问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禹天行垂眼:“这个答案,即使我获得,你们也永远不知道。”
曲径来到终点,清幽荷香随风入鼻。
“是啊,我们永远不知道。”楚让月停下典雅小院门前,眸中划过落寂。
没有再看禹天行,她说出每一次伴行的结束语:“师弟,这段路到头了,我这次也只能陪你走到这里。”
转过身,眸光对上季明燃的视线,娟秀脱俗的脸庞浮起浅笑:“这一次,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撑过去吧,师弟。”
她做出嘴型,无声道:“多谢你,师妹。”
第138章 骗局
季明燃还未来得及回应一句话,虚薄人影已微笑着如雾般散去。
她本以为楚让月会重新化为方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状态。
可这一次她消失在禹天行眼前,也消失在自己眼前。
季明燃眸光闪过思量,原便觉醒了轻微意识的记忆人物,当记忆场景流转到这里,作为这一段记忆里人物,完成记忆中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后,她的存在场景即告终止,她亦只能存在到此刻为止。
直到下一次记忆循环,她便重新出现,重新面对又来到此个记忆点的禹天行。
如此困阵,磨灭着被困其中的人,也消磨着由此生出的记忆意识。
厚重的木门无声打开,晃动的影掠过季明燃的眼。
沉思期间,禹天行已抬步入内。
穿过荷花池前庭,便直抵悟思院内室。
悟思院,前半为不名宗弟子集合听训之处,后半为不名宗宗主及其夫人居所。
从前聚集满小弟子们的前庭内室如今空落落,绕着荷花池塘,禹天行垂首一步步走入。
铺就青石板的小径蜿蜒向内,以清荷点缀的一池静水倒映着天边星光,空气间弥漫的带有荷香的水汽缠绕在衣襟和发梢。
院落如初暗香疏影、清幽雅致,正如装点布设庭院的主人那般空谷幽兰、霁月风光。
虽隐世多年,但灵修皆知,不名宗宗主禹暝庭及其夫人潘之若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
一对璧人站于xxx的屋檐下低声浅谈,察觉微弱响动,齐齐侧首,看见来人,一双同等清丽隽美的脸庞浮起温柔笑意。
“天行,出门游历一番回来,你已是大乘期了,很好,很好。”禹暝庭语气欣慰道:”之若,你看,我们的孩子最终还是来到这里。”
潘之若闻言,微微下弯的眼角一顿,眸中闪过为不可察的复杂思绪。她还是扬起了手,朝禹天行柔声道:”孩子,快让母亲看看你如何了?这一路你受苦了。“
禹天行却驻足遥遥看着二人,淡漠的声音穿过静谧夜色,传至二人耳畔:“这次,又要轮到你们告诉我什么?”垂落的睫毛在眼睛投下浅影,“父亲、母亲。”
禹暝庭俊秀如神的面容淡淡笑着,手臂扬起,指尖轻抬。潘之若神色微变,本迎向禹天行的手臂转而抓住枕边人的衣襟。
禹暝庭朝她投去一眼,柔声道:“时至今日,他已定知晓八九成,余下的本也该让他知晓。“潘之若神色怔忡间,被她抓住的指尖微动。
荷塘夜色霎时被搅碎成片,季明燃只觉脚下一空,下瞬掉入无尽白芒中,无数的记忆画面铺天盖地一一飞速闪现,其中有她经历过的,也有她未经历过的。她努力辨认,然稍微投去一眼,便头晕目眩得厉害。
蓦地,一股缠绕着强横灵力的记忆画面挤开紧密相接的记忆片段轰然落下。季明燃眸光才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降雪郡城画面,浩瀚吸力继而迸发,身体顿时离地飘起,不可抗衡地被吸纳入内。
***
禹天行自有记忆,就在街角磕头。
有时候磕得慢了,老头大掌降落,重重一按,他的脑袋嘭地就撞在青石路面上。
额角顿时乌青一片,溢出血丝。只是额头叩地的孩童目光麻木,仿若感受不到痛意。
他生得精致可爱,跪在人流繁密的街角,引起不少人目光。
也因此每磕多几个头,面前的破碗便会多几个字儿。身旁老态龙钟的老头皱巴巴面容便会叠多几分因笑意溢出的皱纹。
出众的外貌引来关注,也会招来祸事。
“多少钱?我买了。”油腻肥肉堆成的中年男子目中色欲直赤,恶心黏腻的眸光寸寸舔过孩童破烂衣物洞空露出的肌肤。
老头神色微动,不是没有动心。但几近犹豫,他还是想获取更长远的收益,于是拒绝一次又一次的买卖。
心生邪念之徒并非不想抢,只是没有一个人打得过这名枯瘦如柴、风烛残年的老头。
他只要伸出干长枯指,恶徒宛若咽喉被扼,面色憋得青紫,脖子血管鼓鼓弹动,仿佛随时要被引爆。
“修、修者”每个被老头制住的恶徒都这般又惊又俱地说。
这是一名修者。禹天行就是从那时候知晓了修者的存在。
禹天行不知晓老头的身份,而后者也亲口告知自己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反正自有记忆,他便被领着到这里乞食。
乞得银钱,能吃上一张快要发霉的干饼,若一无所得,便得一顿毒打。
被打得多了,他在城门口边磕头磕的越发响。
老头吝啬给他吃的,却愿意花钱让他上学堂。
于是他识得字,于是他认识了同龄的孩童,于是磕头时,一同上课的孩童也认出了他。
“禹天行,你怎么在这里?”
“禹天行,你真是乞丐?”
围着他的孩童越来越多。
每每出现这一幕,苍老干瘦老头便嘎嘎沙哑地笑着。禹天行只一声不吭地磕头,磕路过的行人,磕前来取乐的同龄人。
直至一日,他的额头落下,一抹带有荷香的清影进入他的视野。
身旁的老头发出惨叫,与此同时他听见女子哭泣的声音,于是疑惑抬头。
“天行。”美丽若仙的女子泣不成声,“母亲来接你回去。”
她身旁的清癯俊逸男子叹气蹲下,微凉的指轻轻拭着他乌黑发肿的额头,“若你还愿意认我们为父为母,就磕三个响头,我们重续亲子情谊,我们带你回家。”
老头被他们制住,他们是修者。
禹天行也想当修者。
只是磕头三下而已,他每日都做此事。
咚咚咚,青石板发出沉重闷声。孩童磕头磕得又快又响。
到不名宗的日子是禹天行曾经最幸福的日子。
父母关怀呵至,授他一身本领。
新认识的同门对他好奇,对他友好。大师姐每日带他读书写字,二师兄乐呵呵分他甜食,三师姐会做恶作剧吓他一跳而后给他塞满怀的琳琅金玉,四师兄和五师兄争论术法让他判决,六师姐替他量新衣,而最后的七师兄,江潮星,与他年龄相仿,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朋友。
直至他们一个个晋升金丹。
晋升后的当夜,或假装偶遇、或不加掩饰,他们无不来寻过他。
看向自己的目光闪过惧怕、惊疑、憎恨,神色若有所思。
不过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只是偶尔,大师姐照看他功课不时陷入沉思,二师兄递给来甜食会同时按向他的脉搏,三师姐半开玩笑地掐过他脖子,四师兄和五师兄望向他的眼神怅然若失,六师姐捎来的新衣银针未收。
江潮星倒没什么,只是宗门内偶然遇见遭遇欺凌的小弟子越来越多,他出手相助,被前者按下。
虽面上没什么,但禹天行知晓,自己回到了过去流落在外日子,孤身一人,没有同伴。
宗门的弟子没有人想重当乞儿,禹天行也不想。
他能做的,就是不断修炼,让自己变得更强。
既然宗门容纳他,同门表面相处得过去,他就好好地呆在这个唯一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宗门任务,他认真完成,同门有需,他好好配合。
这些日子生出的些许端倪,他决定把这些按在心里,当作看不见。
直至师姐师兄带走他,一个两个争相杀了他。
他在绝境中突破大乘,好不容易回到宗门,宗门却成了一片废墟。
而此刻他的父亲、母亲话语回荡在脑海,声音缥缈,仿佛来自更久远以前。
数道画面投放在他视野里。
星象之下,他的父亲沉吟不语,他的母亲忧伤叹息。
“既注定灵修将亡,你我回天乏术,那么起码,我们要做那个可以选择的人,选择由谁结束灵修。”他的父亲道:“天象将降,我与你需尽快赶往鼎盛宗,免得错失天外之力。”
画面一转,昏暗的天空被割开两半,数不尽的修者前赴后继扑向天边缺口,天空之下,五峰二川崩塌瓦解,青蓝黑灰黄袍修者穿梭施术,支撑将要溃散的宗门。
地动山摇,天仿若要坍塌而下。锐风呼啸中,迎着裂开的天象,婴孩呱呱坠地,哇哇啼哭。
潘之若面色苍白,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哭道:“我不舍。”
禹暝庭:“让其因穷困生恶,或是因无望生恶,你来做选择。”
潘之若选择前者。
于是婴孩满三岁后,被送给老头。
他每日在城门磕头,潘之若躲在暗处看。终日一日,她红着眼找到禹暝庭,再次开口:“我不舍他过这样的苦日子,若真有一日他要化为炼狱,起码,他曾有过好时光。我选后者。”
禹暝庭道:“好,要把种子培育成才,需更多的养料,如今养料足够,接他回宗吧。”
他的亲传弟子,经过内斗相竞获得名额。他们之后也会为了存活而相互斗下去。
于是禹天行被带回宗门。
禹暝庭施下术法,而后他天赋秉异的弟子们窥见了他捏造的天象。
他带潘之若闭关,他命最听话的茅青云遵从他的意志,继续促成弟子内斗。
养料。禹暝庭种下恶的种子,需足够多的养料,蕴出绝望、背叛、毒恨,让这枚恶的种子充分成长。
不名宗所有人都是禹天行的养料。
他被带出穷困之境,获得希望,而后他的希望一一破灭。
遭成他的困境者,给他希望者,又破碎他希望者,是他的父母。
***
零碎的画面不断交叠穿插闪现,混乱的大量的记忆充斥大脑,季明燃头脑眩晕,灵识一片浑浊,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荷香入鼻,回来了,她从爆发的记忆片段重新回到原地。
屋檐下的二人保持着原来动作,她恢复意识抬起眸那刻,二人刚巧放下手臂。
方才发生的一切,对于他们二人而言不过一瞬。
他们朝禹天行释放从前的画面,向他讲述一切。
而x自己本又在禹天行的记忆画面中,二者交叠,她竟从禹天行的视角回顾了他幼年时期至后来发生的一切,看见了禹暝庭投放给禹天行观看的一切。
她转过头,禹天行与她一样已恢复清明,眸色冰凉地望着前方,一道泪溢出眼角,滑过脸庞,滴落石板。
禹暝庭没有一点犹豫,直截了当,他终于知晓隐藏在一切之后的真相。
把他捡回去是一场骗局。
父母疼爱、同门和睦是一场骗局。
父母疼爱、同门和睦的假象也是一场骗局。
一个个死去的师兄师姐以为的真相也并非真相。他们穷尽手段、挣扎求生,到头来,他们都不过是禹暝庭眼中的合格养料而已。
从头到尾,禹天行的一切过往,都是禹暝庭与潘之若造出来的一场荒谬骗局。
而这其中,季明燃神色微凝。
所有的一开始,禹暝庭与潘之若为禹天行精心挑选的诞生之地,是三百年前,正遭遇灭顶之灾的鼎盛宗——
作者有话说:坚强坚强!会走出绝境的。
第139章 寄生变异种
季明燃怔怔地凝望面前人物。
三百年前,鼎盛宗遭遇异象,导致宗门几乎覆灭。如此险境,不名宗宗主却携着临盆在的夫人前去,循着天象异变之机,诞下一子。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对此,禹暝庭投放的记忆画面只简略带过,没有做出详细解答。
他更仔细地讲述养育禹天行的过程。告诉他,他的成长都是他与潘之若多年的谋划。他明明可以为自己做辩解、或是做一场戏继续欺瞒减轻自己的责任。
可他偏不,他就是要这般刻意地挑明真相,直白告诉对于禹天行而言残酷至极的真相。
因为他的存在,死去这般多人,他的身上背负着无数同门的性命。
禹暝庭唇带笑意地观察禹天行的反应,潘之若目露不忍却未离道侣半步,只含泪看向自己的孩子。
剑指二人,少年无声落泪。
季明燃敛下眼眸,不忍去看。她始终不明白,这对夫妻为何要愚弄所有的人。
他们收养的小弟子欣欢鼓舞地以为来到宗门,从此过上新生活,却遭欺凌纷争。
他们悉心教养的亲传弟子,晋升金丹之日,窥见天机他们会因禹天行而死,却始终不知为何。
宋合意、林悟契、崔勉月至死以为自己死于宗门内斗。苗妙湾、茅青云知晓多一点,却也仅仅以为禹天行是颠覆宗门之人。楚让月发现预示蹊跷,然而直至生命终结那刻,仍不知晓真正的答案。
而现在,她和禹天行,终于获得谜底答案。
三百年前,禹暝庭和潘之若窥见灵修必亡天机。灵修必亡,不同人对于窥见的命运会有不同的反应,顺应或反抗。而他们,选择了助推。顺应天命之余,亲手打造灭世者。
他们大费周章、兴师动众,把宗门,把无数人的命运搅和得一团乱,就是为了让禹天行成为天兆预示的灭世者。
让他绝望、让他生出怨恨、让他背负人命,也让他变得足够强大。
而后,让他带着仇恨去灭杀整个灵修。
他们本做得干脆,抛弃禹天行,然后通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再施加折磨。但潘之若生出丝屡愧意,于是他又被带了回宗门,走上另一条他们重新设计的别扭摧毁之路。
为此他们愚弄了所有人。但季明燃怎么想怎么都难以理解这对夫妻的行事逻辑。
而且季明燃大感疑惑,他们做的一切能成吗?而且有这么折磨自己的孩子父母、有这么折磨自己弟子的师傅么?
季明燃细细回想上辈子这辈子的记忆,都未见过如此做出过类似行为的人类。这对夫妻的行为实在超出她的认知。
无法理解,季明燃索性直接推断——这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两人,实质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她记得有人说过,一直窥视天命之人终遭天命反噬。在她看来,这两人已被反噬入魔。
“你们到底要害多少无辜之人。”禹天行声音沙哑,无望地看着他的父母。
“怎么会这么想呢?”禹暝庭柔声道:“当初若你不磕下那三个响头,我们也不会强带你回宗门,他们也不会死去。按我最初设想,待你流浪绝望坠魔后,他们因是成为抓捕你的队伍中的卜师,无需提前丢命。”
三个响头禹天行回想起当初自己的毫不犹豫,眸色黯淡。
他的父母,为了所谓栽培他,把他随意扔去流浪,捡回养大一个又一个孤儿,而后让他们互相残杀,再来杀他。
所有同门的命不是命,他的命也不是命。
他只是一个躯壳,完成他们所窥见的灭亡灵修命运的躯壳。
难怪、难怪宗门内只他一人学习归藏心决,这是严防死守,免得他早早察觉不对劲。
他的痛苦他们在意吗?他们不在意。
他的性命他们在意吗他们不在意。
所有弟子的性命、命运他们在意吗?他们从不在意。
他们眼里,人命不过操弄命运的棋子。他们窥视天机多年沉浸于此,早已抛却了作为同为人类的认知。
这种思维常人可以理解吗?理解不了的。常人眼里,这种人,是疯子。只是他们隐世多年,言行如常,无人发现而已。
他们是疯子,常人如何能理解疯子的想法?
常人无法理解疯子想法,他不该试图理解他们。
禹天行仰头一手捂住眼,无声地笑着。泪水渗出他的指缝,不住流下。
不要试图与疯子纠缠,不要试图与疯子辩驳。他一再告诉自己。
可是他好生气呀。
可是他好难过呀。
禹天行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悲咽。
这是他的父母。
哈!这是他的父母。
一双疯子。
他从前是孤儿一直期盼父母会来接他,而如今他希望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孤儿。
起码,他的同门不会皆因他而死。
咽下喉见泛起的铁锈味,禹天行嗓音低哑,冷笑一声,“他们杀我,不过为求生存,何来有恨,我要恨,也只有恨你们。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天行,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着急。”禹暝庭清俊出尘的脸庞笑意莫测,“还没完呢。”
他朝前踏出步伐。
“天降箴言,灵修必亡!”禹暝庭朗声似在朝天宣布,“我改变不了这等命运,若天意如此,那么,我就要做那个选择灭世者的人!”他漆黑目光透露出疯狂:“天行,你就是我选择的人!”
“你已是大乘期,你恨我,那就来杀我!”禹暝庭目光痴狂,双臂高扬,语气亢奋:“杀了我,便是更近预言一步,是时候了!我等了许久,就等这日!”
“快!”他瞬影至禹天行面前,一把抓过黑剑剑刃,枉顾利刃割肉之痛,步步逼近:“快杀了我!”
“父亲,我恨你。”禹天行眸光落在禹暝庭泛出血痕的手,而后对上他癫狂的眸光,“但我并未想杀你,我会送去你道宗十修,接受应有的惩罚。”
禹暝庭咧嘴笑道:“不,你该杀了我。”
禹天行对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心中一凝,他的父亲,一向推崇仙风道骨、云淡风轻的父亲,怎就突变成这幅模样。
“母亲,父亲他不对劲,你快躲我身后。”禹天行侧身一转,将一同来至的潘之若挡于身后。
“天行。”身后响起的声音一如既然的温柔动听,然后传来的力量却是与之相反的强势,后肘被大力一推,禹天行手中剑刃随之前刺。
禹暝庭大喜,疾步相迎。
噗嗤——削铁如泥的黑剑宛如切豆腐般,对准禹暝庭的脖颈动脉横贯而出。
“母亲!”禹天行墨瞳一颤,手腕筋骨凸起,用力抵住推动后肘的力量。
他想转头看身后的母亲,可身中一剑的禹暝庭不要命般朝他靠近。
推动后肘的力量不断增强,潘之若声音温婉低柔,似叹息似喃喃自语:“天命如此。”
“没错。”深红血液自禹暝庭脖颈汩汩流出,沾透青衣,淅淅沥沥地滴落地,高深莫测的褐眸透露出日加癫狂的亢奋:“是时候了!”
禹暝暝嘴角扬起,越咧越开,直至耳根。
禹天行眸色泛冷,盯向面前因过于亢奋皮相发生畸变的人。
咧开的嘴巴牙齿变得青长,面容白皙肌肤自嘴角撕裂簌簌掉落。
怪物因过于亢奋再也难以压抑痕迹,人皮破口,露出猩红亢奋的眼球以及扭曲蠕动的血肉。
一瞬冷汗浸透后背,禹天行犹如直x坠冰谷。
这不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怎么会变成怪物。
他何时变成了怪物?
亦或这一切,都是幻术?
“快!杀了我!”怪物声音嘶哑尖锐。
禹天行掌心紧攥,合拢的拳因使劲全力而微微颤抖。推动他后肘的力量还未消退。
“天行。”身后传来的温柔声音也发生了变异,甜腻阴恻:“是时候了。”她转瞬恢复往常声音,呜呜哭道:“母亲,我不舍得你受苦。”
少年紧退不得,季明燃瞳眸紧盯突变的场面,面容凝重。
难怪这两人行为逻辑如此混乱。
前后夹击禹天行的两人异状,从禹暝庭脸皮涌出的怪物,她认得。
寄生型变异种。
寄生型变异种的侵蚀毫无声息,极擅长从心性不稳、意识薄弱、人性浅薄之人入手,一点点吞噬他们,直至与他们融为一体,成为带有原身微□□性之人,而后彻底取代原身。
上辈子的末世,许多人类不知不觉被这些变异种套皮,意识、肉身被完全侵蚀,只剩下一副皮囊。
去一趟超市,里头俱是伪人。季明燃永世难忘。
她彻底震惊。
为何这个灵修会存在变异种?
它们又是什么时候来到灵修?
电光火石间,脑海浮起三百年的鼎盛宗遭遇异象的场景。莫非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突地插入。
“这里,他就在这里!”是江潮星的声音,“就是他入了魔,残害宗门,如今更是要取亲手父母性命。啊!师尊!”他惨叫道。
她和禹天行同时回头。
耳边又传来噗嗤一声,插入禹暝庭的剑再被推前,潘之若不知何时从他背后来到剑刃旁,柔白脖颈冲着剑刃一抹。
血液飞溅。
她听见潘之若悄声道:“孩子,你的心性如此坚定,以后要遭多少罪啊,母亲是真的不想你受苦。”
随一声轻叹,潘之若与禹暝庭的身体,顷刻化为齑粉。
一群人乌泱涌入,领头修者神色严峻,走在众人之前。
季明燃讶然,竟是一个熟人。
重珏声如洪钟:“孽畜,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不束手就擒!”
第140章 夺回我师兄尸首
百名修者鱼贯而入,转瞬包围院落。
虽尸首消失,然剑刃血迹未干,入院的众人亦亲眼目睹禹天行手刃双亲的现场。
“孽畜!”重珏又道,“道宗十修接到消息已即刻赶至,可惜啊,没得挽救他们的性命。”
禹天行充血的瞳眸略过他,盯向江潮星,“最后一个,竟是你。”
围在前头的一众修者掐出光决照明,江潮星站在众修之后,一张脸映在光决中半明半暗,目光不闪不避,唇瓣微张无声道:“是我。”
他朝禹天行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季明燃恍然大悟。
这才是禹暝庭与潘之若的目的。他们二人精测布局,就为这一刻,让众人亲眼看见禹天行亲手“杀死”"自己的至亲,把宗门覆灭的罪名死死钉在他身上。
全灵修由此视他为祸难,对他展开追击。而逼迫受到冤屈的禹天行不得不反击,继而受到灵修更猛烈的追捕,让抵抗的禹天行一步步走向他们所盼望的灭世者结局。
执行这一步的,则是留到最后的江潮星。
从头到尾,江潮星才是既茅青云之后,最为听从不名宗宗主夫妇命令的弟子。
季明燃以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端详江潮星。
执行最后一步的他分明知道一切,甚至比茅青云知道更多,他知晓一切,时刻跟在禹天行身边,但对禹天行隐瞒到底,下手无一丝迟疑。完全与不名宗宗主夫妇一样得了魔怔,与入魔无异。
无视包围着自己的修者,禹天行眸光一冷,身形微动。
随禹天行身形一动,上百道术法一触即发咆哮奔涌向他,幽静院落景象如水滴墨画般褪色淡化,流光坠星齐落无差别式攻向在场所有修者,纵队排列的剑修目光一凛,剑刃齐刷拔出飞身前扑。
重珏悬于半空,凝决低喝,空中压力骤增,禹天行所站地面皲裂深痕,顷刻崩塌下陷。
季明燃挂在禹天行后背,一同掉落。
风身在耳边呼啸,即便重珏所施术法影响不了她,但周遭不断崩塌化为粉末的土石碎屑无不在揭示,负载于禹天行身上的重力正以惊人倍速增加。如若寻常修士,早该在此术降落一瞬化为肉酱。
崩塌的土地似没有尽头,洞口离二人远不可及。只不过转眼间,季明燃视野豁然开朗,兵刃相击的尖锐爆鸣在耳边炸裂。
江潮星神色严峻后牙紧咬的脸出现在面前。
季明燃挂在禹天行背上朝后看,前瞬所在的深坑仍在坍塌,无数流星术法仍在坠下,数十名剑修剑刃还未触及深坑,而本应被重珏术法束缚的禹天行已冲出崩塌的深渊,突破包围,来至江潮星面前。
黑剑剑身折射冷光,凝向无波黑瞳。
盯着持剑相抵的江潮星,禹天行低声道:“原来如此。”
即便禹天行因受桎梏未能全力一击,但能在弹指之间接下大乘修者的一招,江潮星的实力不容小觑。
“兄弟,你在进步,我也是。”江潮星勉力咧嘴一笑。
“拙劣至极。”禹天行目光冰冷,剑刃压过相抵的另一黑剑,锋利刺破江潮星的脖颈,“你不是他。”
“发现了?”对刺入脖颈的剑刃视若无睹,江潮星索性握住剑刃的力道也松下几分,让禹天行的剑进一步刺入侧颈。
“我的命剑,沾血一次即可为我辩敌。”禹天行剑意轰然爆发,四面八方裹向江潮星。
“他和你的父母一样,挣扎许久。”江潮星不显惧色,笑着道,被刺破伤口底下的皮肉如活过来般摇摇晃晃,“不过方才终于崩溃了。”
他满意地察觉刺穿自己喉咙的剑势停顿几分,继续幽幽地说道。
“他遭遇他心爱姑娘扑杀,那姑娘本来也是离死不远了,好像说什么要为她的好友报仇,竟趁他施救时不自量力地偷袭他。他反击时不小心将她杀了,他的意识那刻崩溃。”披着江潮星人皮的怪物勾起嘴角道,“我终于完全侵蚀了他。”
“他杀你了你倾心的姑娘,而后因此被自己心爱的姑娘恨上。”披着江潮星人皮的变异种嘎嘎笑道:“你们人类,真是好笑。”
季明燃眸子凝向说话的变异种。
他说的江潮星心爱的姑娘,难不成,是陌净双?
陌净双竟撑到最后一刻,要为她报仇么?
梳着双环发髻的女孩面容浮现在她脑海里,季明燃的心一沉,她从未想到,陌净双竟会做出这般举动。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晓不对劲,但也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我与他彼此对抗至今,终于。”江潮星面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我成功了。不过他也不亏,我还是完成了他本要做的事情,这些人引到这里。”
“你不是他。”禹天行戾气横生,黑剑倏然前刺,“你们不死,何以祭我宗门亡魂。”
“孽畜,还不住手!”伴随重珏的叱喝,无形的压力庞然降落。
数不清的术法攻击此时落于深坑位置,一时天地动摇,轰鸣震耳,硝烟四起。
持刃修者亦在同时折身飞至。
禹天行后退一步,本与江潮星对峙的剑朝后一挥,携着浩瀚威压的冲击力冲荡,持剑修者躲闪不及,仰身后翻,纷纷喷血摔落地面。
禹天行重新挥剑向前,指向江潮星:“杀害我宗弟子者,是他!”
“众目睽睽,若你真有话要辩,该当束手就擒,而非伤我十宗弟子,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重珏声音沉沉,单手掐诀往禹天行遥遥一指:“你既觉得自己清白,且看真言术下,你是否还能狡辩。”
禹天行身形一闪,再次轻易挣开重珏的重力术法桎梏,转瞬来至江潮星身后。紧跟击来的真言术法正中江潮星。
江潮星眸光一暗。
背后已传来低沉的问话,“你们到底为何对我咄咄相逼,你们到底是什么。”
江潮星中了术法只得开口口吐真言,意识到无法撒谎,他反而精神一振,拔剑回击,目光灼灼:“你与其他人不同,禹暝庭和潘之若当初找到穿世缝隙打开之地将你生下,将连通两界的力量也夺去给你。不然,你怎会会有起死回生之力?又怎么修炼进展神速?”
“我们一族,与人类不同,我们需要容器装载x。你这俱容器具备连通两界的力量,随你的修为增长而越加完美,等时机成熟那日,我族圣者莅临,你,就是它最好的容器!”他的剑招越来越快,大有要与禹天行一争高下之态,他与禹天行相斗,倒让后头欲向禹天行施术的修者不好瞄准,出手犹豫。
季明燃闻言,心中生出一股“果然如此”之感。
寄生型变异种对寄生体十分挑剔,力量越是强大的,对寄生体要求越是高,这灵修界遍地是修者,在它们眼里,就是一块块行走的大肥肉,让他们垂涎三尺。
她上辈子所在末世,人类数量及质量不足以容纳它们,它们中力量最强的圣者始终无法形成完整形态,它们的注意便转而打在其余类型的变异种身上,进而引起变异种之间的一番厮杀,变异种之间的互斗,也让她成功在它们的追击下活了下来。
禹天行这回成了它们盯上的香饽饽。
江潮星的剑术快,但他到底是卜师而非剑修,所使出的剑术全依仗从灵修大比获得的神剑灵器。不过几招,已再次被禹天行的剑刃抵住脖颈。
江潮星不慌不忙:“你要为他们报仇?莫非你以为,你的双亲是因为我们才对你做出这一切?”
他笑容诡谲,悄声道:“既然不该说的也说了,我不妨告诉你更多。”
剑柄六乂图纹浮起,江潮星身影一闪,从禹天行的剑下脱身,回至他身后。
六乂图纹团团包围二人,他的身影不断闪现在禹天行四周。
“我们之所以可以这般轻而易举地侵蚀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意识与我们不谋而合。”
“你的双亲自始至终都要你做那命定的灭世者,他们策划了这一切,你的这名师弟对你父亲最为衷心,他一直埋伏在你身边取获你信任,将你的一举一动禀告给你的父母,而后负责执行计划里对你最为致命环节——让全灵修追杀你。”
他兴奋道:“这些人,按你们人类的说法,都是疯子。不过嘛,他们越是折磨你,对我们也越有利,你的意识已经变得迷茫无望,不是嘛?与其挣扎,不如速速把身体交予我们罢,这世间难道还有值得你留恋的么?”
“说完了?”禹天行漆眸如冰。
江潮星含笑不语,似等待禹天行的回应。
黑色幽影闪电般穿透他的身躯。
禹天行:“交还我师兄的尸首。”
“他们这么对你,你竟还要保全他的皮骨?”江潮星饶有兴趣问道。
回应他的,是进一步贯穿身体的剑刃。
“有趣。”狭长的眸子盯着禹天行,意味深长道:“你这么厉害的剑,沾血之后就能辨明我族的剑,就只发现我一个么?”
禹天行目光愈发森冷。
江潮星大笑着,手持的剑刃剑身六乂符文浮起,双重八卦阵法现于他头顶及脚下。
禹天行剑刃一瞬疾驰前冲,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利刃只刺中一道虚影。
季明燃目光紧紧望向几近消失的八卦阵法。
类同传送阵,但此阵竟还刻有与时间有关的阵纹,他这一逃脱,远非空间距离这么简单。
扑了个空的黑剑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禹天行手中,反而像不受控般疾飞向半空。
赤黑的剑指天嗡鸣。
季明燃眸光从黑剑,扫向此刻包围着禹天行的百名修者,轻轻一叹。
某种程序上,寄生型变异种就像是蟑螂,当发现一只,实则已有一窝。
禹天行的眸光亦一一划过或肃穆、或凝重,视他为走火入魔、手刃双亲、屠尽同门的堕修,而特地赶来抓捕他的名门正派。
正气禀然的一众修者。
这其中,藏有寄生怪物的,又有几人。
修者术法再起,受伤的剑修重新列阵扑来,赶在所有术法剑招前,嗡鸣的黑剑先一步回至禹天行手中。
琉光术法已然坠下,禹天行眸眼抬起,持剑走入。
“禹天行!”重珏又喝:“你要做什么!”
“夺回我师兄尸首。”手持黑剑的少年淡声道:“杀尽灭我宗门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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