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林雾知越走越远,崔潜脸上的笑越来越淡,直到林雾知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也彻底冷下脸,而后眼神一利,猛地纵身跃上牛背,动作快得只见一道残影。
“十三!给我刀!”
话毕,他就接到了一把长刀,随即毫不客气地划在青牛的臀上。
青牛痛得大声哞哞,撂开蹄子张狂地往前冲去,又疯狂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把背上的崔潜甩下来。
这正合崔潜之意!
他结实的腰肢已然张成一弯弓,大腿牢牢夹着牛腹,使狠劲引导青牛往小巷的另一个出口奔去。
巷口的光亮近在咫尺。
崔潜的眉眼也锋利到极点。
可就在牛蹄跃出巷口的那一刹那,两侧的屋檐下骤然闪出黑影,数十道寒光瞬间划破昏暗,将此地变成刀剑的牢笼。
…
…
炊饼店离得比较远,林雾知念着阿潜还在等她,一路小跑着过去。
她跑得急,脚上那双穿了许久的麻线鞋突然不堪重负,刺啦一声——右鞋的鞋底竟然生生烂了一半,走起路来鸭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尴尬的情绪漫上来。
林雾知抬起衣袖半捂着脸,不得不迈着小碎步,轻轻拖拉着鞋往前走。
谁料今日格外不顺,先是阿潜腿痛,再是她的鞋坏了,到了炊饼店,竟然还有人在门口闹事,哭天抢地的。
林雾知挤进人群问了一嘴。
原来是一个大娘的孙儿吃炊饼时不小心噎住了,怎么都咳不出来,憋得脸色发紫发黑,手不自主地掐住脖子。
大娘情急之下,站在店门口骂起来,让老板快点想办法救她的孙儿。
但老板又不是大夫,哪里会救人?只得在路人的建议下,又是给孩子喂水,又是拿细竹蔑伸进孩子喉咙里夹。
可这些办法都行不通,眼瞧着孙儿快要窒息而死,大娘绝望地哭嚎出来,眼珠瞪得恶狠狠的,恨不得杀了老板。
“我看今天是买不了炊饼了,”给林雾知解释缘由的人轻叹道,“谁能想到吃个炊饼,还能吃出一桩人命啊!”
林雾知忍不住蹙起眉,她倒是知道该如何救这个孩子。眼下无论是为了顺利买到炊饼,还是身为医者的仁心……她缓缓撸起袖子,把舅父的嘱咐抛之脑后。
大娘正和老板互骂撕打的时候,忽然听到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大娘心道不对,扭头一看。
一个女子站在她孙儿背后,细瘦的胳膊环抱住她孙儿的腰,一手握拳,一手包住拳头,快速向内向上方用力地冲击她孙儿的肚子,她孙儿已经在翻白眼了!
“天杀的贱人!”
大娘如遭雷劈,吓得双腿发软,踉踉跄跄冲过来,劈头盖脸朝着林雾知挥掌,声嘶力竭地骂道:“我孙儿都快死了,你还要打我孙儿!你松开手!松开啊!”
林雾知来不及解释,硬生生挨了好几巴掌,感觉发髻都被打散了。
大娘却疯了一般不依不饶,她被打得也是满腹火气,正要张嘴解释一二。
一道浅淡的冷香气拂过,柔软的青纱广袖从她的眉眼掠过,翩然至她的发顶。
似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大娘的手,大娘立时止住了拳脚。
林雾知缓缓睁大了眼眸。
就听见一道略微熟悉的低哑嗓音冷冷响起:“她在救你的孙儿,你若再打她,耽误了时间,才是害了你孙儿。”
大娘顿时安静如鸡。
似是被威慑住了。
林雾知不由惊奇,这位帮她这位好心人究竟是谁?竟然也懂得医术?……真是好生厉害,就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没再做别的什么,大娘就怕得噤声了?
这可是卖炊饼的那个五大三粗的老板都畏惧的大娘啊!究竟怎么做到的!
林雾知也顾不得回头看,又用力锥了两次孩子的肚腹。这一回有奇效了,孩子猛地一呼吸,咳出一块粘腻的东西喷在地上,他先是茫然四顾,继而嚎啕大哭。
——这才算活过来了!
林雾知心中一松,忍不住笑起来,把孩子稳稳放在地上,让他去找大娘。
围观者中有人带头鼓起掌:“这个小娘子还真懂医术啊!真给救活了啊!”
“这个大娘还打人家!差点真害死了自己的孙子,赶紧赔礼道谢吧!”
“啧啧啧,这一出可真是峰回路转,不过倒让我学到个法子,以后家里若有人吃东西噎住,也能派上用场了……”
“这个小姑娘瞧着好面善啊!但看她穿着打扮应该是嫁过人了?……罢了,我那侄子也配不上……”
一时间,周围都是笑呵呵充满善意的称赞声,林雾知趿拉着烂底的麻线鞋,脸色微红地理了理散开的发髻,眼神含着几分狼狈和羞涩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让各位见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医治好病患,并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言喻。
可惜阿潜不在这里,实在无人分享,她激动之余不免有些怅然。
大娘已经与她的孙儿抱着哭成一团,暂且没顾上给林雾知道谢。
林雾知却不敢忘了恩情,视线转到方才出手相助的男人身上,微微俯身,行了一个不甚标准的谢礼。
“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礼毕,她坦然笑着抬头,但在看清这个男人的一瞬间,笑容微微凝滞。
男人戴着垂至肩颈的青纱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身量极高,应当和阿潜差不多高的样子,站姿也颇有风仪,肩平背直,长衫干净垂落,自有一派清贵之气流转于周身。
即便看不见脸,也能感觉出他是一个出身优渥,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
怪不得大娘一下子不吱声了。
平头百姓哪里敢得罪这等贵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轻声说道,但却是把林雾知方才对别人说的话,还了回去。
林雾知顿觉有趣。
这人看似气质冷肃,不苟言笑,却不仅有着路见不平的热心肠,还会与人玩弄文字游戏,缓解气氛。
她有心与这人多聊几句,想问一问他怎么知道她在救人?可是也看过医书,学过医术,或是出身医学世家?
但又觉得她这个乡野村妇与贵公子终究身份有别,实在不宜攀扯,更何况阿潜还在等她,还是买了炊饼早早回去吧。
这般想着,林雾知对男人点了点头,就走到惊魂未定的老板面前,道:“麻烦给我来一
个鸡肉馅的炊饼!”
老板立即道:“好嘞!马上!”
一桩命案就此解决了,老板终于浑身为之一松,笑眯眯地去装炊饼了。
大娘也在此刻恢复了平静,连忙拉着孙儿过来,让孙儿给林雾知磕头。
她满脸歉意地搓搓手:“真是对不住啊这位小娘子,我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箩筐,什么都不懂,这才误会了你,差点耽误了我孙儿,若我孙儿真的出了意外,我还哪有脸去见我的儿子儿媳啊!”
大娘苦涩地叹息一声,饱经风霜的脸上全是未消尽的后怕。
林雾知哪里舍得让小孩子给她磕头,连连要把孩子扶起来:“真不必谢我!我只是恰好懂一些急救方子……”
大娘却是认死理,非要问林雾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待来日亲自登门道谢,又说自己做主,让孙儿认她做干娘,以后有出息了好好孝敬她。
买个炊饼,平白多出一个干儿子!
林雾知有些哭笑不得,一一婉拒了大娘的谢意,只调侃了一句:“大娘,你以后只要不随便打人,遇事冷静,有话好好说就行了,别的就算了!”
大娘红了红脸,道:“实在对不住,方才打痛你了吧?……我记住了,我下次一定不冲动!好好听人家说话!”
这时,老板把炊饼包好了,小跑过来递给林雾知,笑道:“小娘子拿好,今日你帮我解了围,银钱就不必了。”
林雾知如何肯白吃别人的东西?连忙从衣襟里掏出钱袋,也不和老板拉扯,把炊饼钱扔在老板的摊子上了。
“钱放这里了!多谢老板!”
不等大娘和老板反应过来,林雾知拎着炊饼扭身就跑,可惜鞋底坏了,跑起来的姿势一长一短略显滑稽。
她隐隐听到有谁在她身后发笑。
即将转入弯路时,她再忍不住,恼得回头扫视了一圈,想要发现是谁在笑,她定要盯着那人狠狠哼一声!
却猛地撞到硬邦邦的柱子。
林雾知痛得捂住额头“嘶”一声,本就松散的发髻也被彻底撞散开了。
浓密的墨发缓缓下落,垂至腰际。
崔潜为她的发髻插上的珠钗也顺势滑落在地,不知破碎了几何。
林雾知顿时心疼得顾不得脑壳痛了,连忙蹲下身想把珠钗捡起来。
冷香却再次翩然掠过。
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率先捡起了她的珠钗,轻轻递到她眼前。
林雾知愣了下,小心地捏住珠钗,慢慢抽回掌心,避免与这只手肌肤相贴。
她好奇而疑惑抬起眸眼。
青纱浮动,辨不清帷帽中的面目——为她捡珠钗的人,竟是方才的帷帽男!
“可曾撞疼了姑娘?”
男人淡声问道,却恪守礼节,甚至直起身离林雾知远了一步。
原来她撞的不是柱子,而是他!
林雾知心道奇怪,她明明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人是怎么赶到她前面的?
不对!天色已晚,这个男人却莫名在此地堵住她,难道是想行不轨之事?
林雾知微微眯起眼,刚要提起警惕,就想起这人之前热心地帮过她,如今的言行也恭谨自持,应当不是邪恶之徒……
她缓缓放松,把珠钗妥善收入怀中,又把炊饼仔细拿好,才站起身,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我并无大碍,只是壮士等在此地,莫非有何要事找我?”
帷帽之下,裴湛轻勾了勾唇。
…
…
崔潜担心林雾知回到小巷时,会直接撞到他厮杀的场面,于是一路控制青牛,边奋力拼杀,边朝县城外奔去。
他的贴身护卫总共有五个,这些时日都已陆陆续续联络上了。此时武功最高的佘瑞和佘三负责断后,佘十三与佘二三在他身旁辅助,佘四下手最为狠毒,就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瞅准时机下阴招。
一行人就这样边打边赶路,终于来到夜雾沉沉的伏牛山。
崔潜即便腿伤未愈,依旧勇猛无匹,已经杀得眼底发红,刀尖遍布血迹。
长刀再次劈入一个贼敌的脑袋后,已经彻底卷刃,拔不出来了。
崔潜干脆松开手,让佘十三和佘二三在此地抵挡一会儿,他准备去小木屋里把他原本用的那把长刀取过来。
拨开木荷树宽大的枝叶,小木屋亦如往日般沉默地伫立着。
崔潜驱赶着愤怒的青牛,把它牢牢系在牛棚里,又拍了拍它的脑袋:“此番要多谢你,待来日给你买上好的牧草!”
青牛瞪着崔潜,哞哞直喷气。
崔潜顾不得它,去床下取出长刀,最后环视了一圈小院,心里生出些许不舍与酸涩,却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早在数月前,他奉命抵达淮南,发现淮南的官盐价竟然从十文涨到三百文,百姓不堪重负,被迫“淡食”,甚至不得不冒险买走私盐,最终被官府罚没家产,甚至全家处死的时候——
他就知道自己注定要趟这趟浑水。
注定要遭遇截杀,乃至身亡。
他何尝不懂世家大族的盘根错节,朝堂之上的君臣制衡?又何尝不知查出一些不该查的东西,会遭到什么残忍报复?
可若人人都只顾权衡利弊,乃至同流合污,那这天下苍生,又该由谁来管!
更何况,他自小苦读圣贤书,立志此生要做清正廉明的好官,此刻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在盐税下苟延残喘,看着贪官污吏大肆吸食民脂民膏而无动于衷!
什么大局为重,什么君臣之道!
他只知道,绝不能再有百姓因这荒唐可笑的盐价而家破人亡了!
孤月初升之际,崔潜躲在林木之中,趁着贼敌不备,身形如电,纵跃而起,长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三个贼敌尚未来得及惊叫,便已身首异处。
林间落叶簌簌,血雾暴起弥漫。
…
…
裴湛实在不懂。
他原本潜在暗处,是想专注地观察崔潜的一举一动,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的视线竟不受控制地被林雾知吸引。
林雾知走出小巷,他也跟了过去,甚至把救下崔潜的任务全交给了耿思。
林雾知的麻线鞋坏了,走起路来一短一长的窘迫模样,他忍不住笑。
林雾知好心去救孩子,遭到不理解的大娘疯狂劈打时,他抬手帮忙。
可是林雾知见到他后,只和他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这一瞬间——
裴湛完全不懂,为何这一瞬间他的心底会生出细细密密的涩意?
直到林雾知在掏钱布袋时,不小心把戴在软白脖颈上、用红绳系住的青玉双鱼佩也给掏出来了——
一道电光般的念头才突然刺破迷障,裴湛瞳孔微缩,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死死地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线索。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于胸膛处,隔着衣衫按住一个东西——那是一枚与林雾知所佩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用红线系住的青玉双鱼佩。
裴湛曾听祖母娓娓道来过。
这对青玉双鱼佩的来历,其实牵涉着他与崔潜这对孪生子的命格秘辛。
十九年前,他与崔潜降世之际,云游四海的大国师突然登门拜访,神色肃穆地为他二人写下“双星同辉,阴阳互噬,相争相夺,弱冠俱殒”的批命。
祖母吓得差点晕死过去,几乎将半数嫁妆赠予大国师,才得了这对护身的青玉双鱼佩和“双生子弱冠之前若有天命之人相助,余生即可平安无事”的断语。
谨遵大国师的命言,这对玉佩,裴湛与崔潜一人一枚,必须日日戴在身上,才可在弱冠之前护住性命。
裴湛从不信鬼神命理之说,一直认为大国师是瞅准时机,来裴家骗钱的。
偏偏家里人不这样想,尤其祖母。
他若有一日不戴玉佩,祖母就哭哭啼啼一副他要早夭的模样,他实在受不住,就把这玉佩戴到现在。
今日见到另一枚玉佩,才知晓原来崔潜和他一样,这些年一直戴着这玉佩。甚至崔潜可能和他一样不信鬼神命理之说,这才随意把玉佩赠给情人了……
但裴湛此
刻想的却是——
他与崔潜心绪共感,好似应和了鬼神命理之说……那么,如若他们这对孪生子果真会应和了大国师的批命:在弱冠之前遭遇大劫,相克而死。这对护身的玉佩又会在其中起何等效用呢?
玉佩与他二人共感之事,又是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思索之时,裴湛无意中挡住了林雾知的去路,害得她发髻散开,珠钗滑落。
为表歉意,他先行捡起珠钗。
可将这枚珠钗递给林雾知后,裴湛又忍不住想,崔潜的行为怎么这般矛盾?
几日前,他从耿五口中得知崔潜在龙兴村以“李潜”的身份娶了一位名为“林雾知”的女子时。他还以为崔潜受不了官场的黑暗与崔家的内斗,决心脱离崔家,就此辞官归隐,娶妻生子,自得其乐了。
可派人去崔家一打听,连他娘都不知道崔潜人在何处,做了何事。
显然崔潜是瞒着崔家人娶的妻。
裴湛试图用自己对心爱之物的思维,去理解崔潜的行为。
崔潜好像很爱林雾知。
富贵窝里养大的公子,为了陪在林雾知身边,甘愿忍受穷乡僻壤之苦,也甘愿在明知道长久地逗留在龙兴村,会被仇敌寻到,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丧命时,就是瘸着腿也要陪林雾知逛街,迟迟不回洛京。
但崔潜好像又不爱林雾知。
在裴湛看来,对待心爱之物,自然要细心呵护、珍之慎之,乃至身边人都知道他喜爱之深,和他一起珍之慎之。
可崔潜却隐姓埋名,用“李潜”的身份娶林雾知,不给林雾知名分也便罢了,崔潜明明喜爱奢华,却只给林雾知买这等廉价首饰……究竟是何用意?
裴湛的视线悄然落在林雾知试图藏在裙摆里的、局促不安的烂底鞋。
他觉得林雾知好生可怜。
“在下看上了姑娘的玉佩。”
孪生子不仅长相,就连声音也相似,裴湛不得不刻意压低嗓音,免得让林雾知察觉到异常:“追到此处也是想问一问,姑娘是否愿意忍痛割爱。”
他回答了林雾知的问题。
目光也从林雾知的鞋尖蜿蜒攀过,掠过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雪白罗袜,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最终凝在林雾知乌云墨发下一张杏眼含水的粉腮上。
心底的可怜之意愈发浓重。
…
…
天际的晚霞由赤转黯,长街的石板映着最后一缕微光。弯刀似的月亮即将爬上树梢,行人也渐渐散去。
听完裴湛的问话,林雾知实实在在地迷茫了许久——没听明白。
玉佩?
什么玉佩?
……
等等!
阿潜给过她一枚玉佩!
林雾知低头一瞧。
果然——藏在衣襟里的青玉双鱼佩不知何时跳出来了,正贴在她的衣领口。
她蹙了下眉头,语含歉意:“这是我的郎君赠我的定情信物,不能割爱。”
“原来如此——”
裴湛微挑眉,轻声表达疑惑:“这枚玉佩质地细腻,色若春水,我记得一位世家公子戴过一枚一模一样的,可那位世家公子好像并未娶妻……”
林雾知额间瞬间冒出冷汗,这人说的世家公子不会就是阿潜吧?
她自然知道阿潜身份不凡,但一直觉得伏牛山附近的地界,最多也就是卢县尉这等世家边缘人物会来就职,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碰上熟悉阿潜的人的。
岂料今日就碰到了阿潜的熟人!
“这就是枚普通的玉佩。”
林雾知信誓旦旦,却连忙把玉佩塞入衣襟,不敢让男人多瞧半分,语气不自然地道,“我与我郎君皆是普通乡野人士,哪里会有你说的那般好的玉佩?想必是天色昏暗,你是看错眼了!”
她一紧张睫毛就抖个不停,舌尖也会探出来舔舔干涩的唇瓣。
然而舌尖收回时,晶亮的津液将本就饱满的唇瓣浸得愈发嫣红。
——好似被咬破的樱桃。
裴湛呼吸微顿。
喉结不受控的滚了一下。
他的思绪立时从对青玉双鱼佩种种考据的猜疑中挣脱出来。
转而跃入万丈红尘。
脑海中开始疯狂地闪现以往被刻意忽视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牛背、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掐腰、忘情地亲吻;
……
还有每个日夜,他被迫共感。
陷入情爱的漩涡不可自拔。
满室狼狈的情动。
裴湛心脏怦怦直跳。
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让他仿若置身烈日之下,突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其实是他的弟媳,也是害他日日神思不属的罪魁祸首……
一场洞房花烛夜。
看似夫妻两人。
却有三个人同时被爱侵染。
此之后他们夫妻日益爱意浓厚,都有他虽远隔百里,但感同身受。
种种刺激之下,裴湛浑身微微发颤,即便极力克制,低喘声也无法阻止,他不得不略狼狈地转过身,背对着林雾知。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
林雾知简直摸不着头脑,是她哪里说的不对吗?这人怎么突然生气了?甚至气得浑身发抖,狠喘气?
简直莫名其妙!
但女子独有的危险直觉,让林雾知也不敢再待下去了。
她左顾右望了下,语气夸张道:“哎呀呀呀!太阳都落山了,我郎君想必都等我急了,这位壮士,我们有缘再续啊!”
说完,她不等裴湛反应,立即趿拉着烂底鞋兔子似的绕过裴湛,往前跑。
“且等一等!”
“这位姑娘,我应当不会看错,你佩戴的那枚玉佩绝非凡品,它的主人应该也就是那位世家公子……”
裴湛拽住林雾知的衣袖,又在林雾知回首显露惊恐的杏眼中,松开了手。
他缓了缓心绪,道:“其实姑娘何必自欺欺人?你日日摸那玉佩,也觉得它是凡品,是普通乡野人士能拥有的物什?
“姑娘难道就不怀疑,你的郎君是不舍得给你花销,才故意隐瞒了身份?待玩够你之后,就会舍你而去?”
裴湛转而紧握住插在腰侧的碧萧——这是他最擅长的兵器之一,碧萧曾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杀气腾腾,冰寒蚀骨。
可冰冷碧萧让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他整个人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发生了什么?
他究竟为何要对林雾知说这番充斥着对崔潜恶意猜测的话?
挑拨离间可是君子所为?
他想对别人的妻子,他的弟媳。
做什么?
第23章 诛杀抱着弟媳招摇过市
怎可当街拉扯有夫之妇的衣袖!
林雾知着实被裴湛的行径吓了一跳,慌张地往后退了几步。
听完裴湛的话,更觉可笑。
这人都在胡乱猜些什么?郎君只是遇难失忆了,当然没有骗她!
若说欺骗,也该是她骗了郎君。
她明明已经猜出郎君身份贵重,却半点不敢把这些猜测告诉郎君,让郎君稀里糊涂地和她成了婚,甚至他们以后生的孩子还姓“李”,和郎君无甚干系。
而且郎君对她很好,为了让她的婚事足够体面,瘸着腿去深山打猎,不仅凑够了聘礼,还买了宅院,给了她一个梦寐以求的小家。婚后更是事事都如她的意,还不愿意花她的银钱,开始想办法做生意,想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历历数来,林雾知也心生温热,原来她和阿潜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原来这段为了逃脱林家控制而诞生的假婚姻,也能在朝夕相处中酿出意想不到的甜。
这样好的日子,怎么能被破坏?
她曾有些阴暗地想着,阿潜永远无法恢复记忆,永远留在龙兴村陪伴她……
林雾知抬眸怒视道:“我原当你是个良善君子,不想竟这般轻狂无礼!我与我郎君情深似海,鹣鲽情深,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毁坏我俩的情义!”
快再说点什么!绝不能让这个疑似认识郎君的男人察觉到异常!
指尖悄然刺入掌心,林雾知紧张地整理思绪:“我警告你!我郎君很厉害的!你以后最好不要出现在我俩面前!否则我定让我郎君好好教训你一顿!”
等会儿出了县城,一定要绕个弯子再回龙兴村,万万不可被这人找到!
林雾知松了口气,自觉这番狠话说的很漂亮,略微满意的挺了挺胸膛。
谁料竟听到了男人低低地笑声。
似是感到荒谬,又不以为然。
林雾知羞愤地瞪大眼眸。
却见男人忽地朝她走近一步,而后微微俯身,隔着青纱凝视着她,嗓音悠悠然带着寂冷的笑意。
“姑娘大可以现在就把我带到你的郎君面前,看他究竟敢不敢教训我?”
林雾知顿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这,这人也太狂妄了!
他分明做错了事,怎么能没有丝毫悔过之意,还继续当面挑衅她?!
可林雾知后退一步,男人就紧跟着上前一步,两人的衣摆轻轻相贴又相离。
裴湛始终姿态闲适,仿佛招猫逗狗,帷帽垂纱随步伐微微起伏,隐隐露出清冷克制的下颌线条轮廓。
“不若我现在就随姑娘走,看看姑娘的郎君究竟是不是那位世家公子?”
虽是疑问,但显然成竹在胸。
林雾知这才发觉自己犯了蠢,与一个陌生男人说那么多作甚?她为何要对他反复自证,以至被他抓住话柄?
真是可恶!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人吵架却被人说的哑口无言……
二人的交谈正胶着之际。
附近忽然传来焦急的跑步声,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扯着嗓子喊道:“快跑啊!快收摊!那边真刀真剑的打起来了!残肢断腿的好吓人啊!”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响!
不过瞬间,街道巷陌和茶坊酒肆就沸腾喧闹起来,人们三三两两聚成一团,个个面上都带着几分无助和惊惶。
直到从那货郎口中得知并非是打仗,而是私人恩怨后,才纷纷松了一口气,但收拾东西离开的速度却一点儿没慢。
林雾知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倏然抬首,只见一团墨紫乌云缓缓吞入半截孤月,天地被暗色渐渐覆盖。
连月亮都出来了。
原来她已经离开阿潜那么久了。
林雾知不由心焦火燎起来,恨恨地瞪了裴湛一眼,就转身往小巷跑去。
这一路上行人寥寥,只遇到几个因为摊位遭到破坏而骂骂咧咧的小贩子。
“天杀的!寻仇就寻仇!为啥把俺的摊位给砍烂了也不赔钱!”
“那个瘸腿小哥也是厉害,一个人打十几个人也不落下风!”
“再大的恩怨也不能当街行凶啊!官府也不管管,任由这些人猖狂吗?”
林雾知的预感愈发糟糕。
她拦住其中一个小贩,急声道:“您说的那个瘸腿小哥长什么样啊?”
小贩回道:“这哪里敢细看啊?就是挺长得高身板挺结实的吧?怎么了?”
林雾知脸色刷地没了血色。
她不敢与人多言,按耐住心底恐慌,跌跌撞撞地往巷子里跑。
巷子内果然空无一人。
连青牛都不见了。
林雾知心里瞬间空了一块,整个人好似无魂无魄的躯壳,飘过去。
怎么最初踏入此地时,没有发现此地安静得不正常,恐怕会有埋伏呢?
她开始回想着郎君当时是否有异常,但当她看到手里的炊饼时,便知道最大的异常就是这了。
郎君恨不得把饭都喂到她嘴里,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皆不肯让她劳累,又怎么会指使她去帮他买炊饼呢?
是不是郎君当时已经察觉到危险,所以才故意装作腿痛,找个借口把她支走,想一个人面对这些贼敌的暗杀?
林雾知都快要忘了。
最初见到郎君时,郎君就浑身是血,握着长刀,杀气四溢地躲在草木之中,像只走投无路的凶残野狼。
难不成郎君真的身负血海深仇,此番是被仇敌追杀至此?
林雾知终于走到巷子的另一个出口,她微微偏过头,出口两侧的墙壁上果然有纵横交错的刀痕。
她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出颤抖指尖,在砖石缝隙里狠狠一抹而过。
暗沉的血迹染红了指尖。
…
…
被林雾知狠狠瞪了一眼后,裴湛也没有生气,仍旧悄俏跟在林雾知身后。
他隐隐明白自己不太对劲,譬如不该在夜幕下追踪自己的弟媳,更不该对弟媳的细腰和朱唇产生什么春色绮念。
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明知道此事绝不可为,却也一点儿也不想制止自己的行为,仿佛他和崔潜一样,被这女子灌了摄魂汤,迷失了自我。
随着林雾知走进小巷后,裴湛寻到一个僻静之处悄然躲着。
他微微掀开帷帽青纱,若有所思地盯着林雾知的背影,企图从中思索出自己情绪变化和行为异常的缘由。
直到林雾知被藏在小巷内的几个贼敌按在地上,他也没有丝毫动作。
“还是大哥聪慧过人,知道我等打不过三公子,就让我等在此等候,捉住三公子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这个小娘皮终于回来了,也不枉费我们在这里等她这么久!行了!把她绑起来吧,捉住三公子后,当着他的面儿,再给我好好奸一奸这小娘皮!”
“这,我,我们都上吗?”
“自然!人人有份!也算是犒劳一下弟兄们了,都尝一尝这世家公子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滋味!”
“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三公子好像特别宝贝这个女人呢,折辱她,何尝不是折辱三公子呢?”
“一想起这位眼高于顶的三公子,可能会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们放过他的女人,我就爽得快要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贼人手握寒光烁烁的长刀,团团围住吓得缩在墙角、无措仓惶的林雾知。他们的眼神淫|靡|粘|腻,嘴里时不时发出猥琐下流的哼笑。
然而他们也只是过过嘴瘾,崔潜未被捉拿之前,他们谁也不敢伤害林雾知。
万一崔潜活着回到了洛京,得知他们的暴行后,恐怕会追杀他们至天涯海角,甚至诛灭他们三族了!
林雾知头脑尚且懵懵的。
她方才一心探查阿潜的行踪,完全没料到还有贼人在这里等着她。
而她身上连个锋利的发簪都没有,只得掏出珠钗对准这些贼人。炊饼依旧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却是冰凉一片了。
可区区珠钗,哪里敌得过长刀呢?
同时有几把长刀作势朝她劈过来时,她立时吓得双腿打颤,软倒在地上,然后就被贼敌们按住绑了起来,用粗布巾堵住了嘴,连哭都哭不出声音了。
而阿潜买给她的珠钗滚落在地后,被贼人狠狠踩在脚下,拧进土里,细小的珍珠纷纷脱落,断碎了一地。
这一瞬间,时间好像凝固了。仿若冥冥之中,也有某种东西随之断掉了。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林雾知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最终喉咙里挤出一丝绝望呜咽,彻底陷入崩溃。
阿潜!阿潜!
她泪眼婆娑心里痛苦地喊着。
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杀了你们!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珠钗!这是郎君新买给我的!杀了你们!
有没有谁来救救我!
阿潜!郎君!救命!
表哥!舅舅!随便是谁!
求求你们!有没有人救救我!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林雾知痛得快要晕过去。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哭哭啼啼的只会助长贼敌的嚣张气焰,可她在今日之前遇到最大的磨难不过是她爹算计她的婚事,骤然遭遇这等绑架奸杀的恐怖场面,就算想止不住眼泪,也根本止不住了!
“哭什么哭!”
一个贼人的目光隐晦地在林雾知松散的衣襟流连片刻,又落在林雾知烂底的鞋子上面,抬手挥了一刀。
在林雾知惊恐睁大的眸眼中,那只烂底鞋子被削成两节,又被刀挑飞了。
吓死了,她还以为会被砍掉腿!
虽死里逃生,但
心有余悸,她疲惫地靠在墙上深深喘息着。
可她放心得太早了。
贼人单手扛刀,嘴脸隐隐扭曲,抬脚上前一步,用满是污泥的靴子狠狠踩住了她雪白的罗袜,往后拉了拉。
林雾知不解其意,吓得缩了缩脚。
却不料罗袜竟因此被抽出了几分。
纤细粉白的脚踝暴露出来。
贼人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就立即被肮脏的邪欲取而代之。
“大哥,我想先玩一玩这女人!”
他舔了舔嘴唇,呼吸都热得浑浊,眼神却看向另一边的贼首。
贼首蹙了蹙眉,心里实在有些不满,毕竟崔潜还没被捉住,一切皆有变数,但他却又不想在兄弟们面前丢了面子。
于是强撑着笑了笑:“可……”
话音未落,一道鬼魅的身影突然闪现在他们身前,随即长剑弧光交错。
贼首只觉脖颈一凉,视线天旋地转,砰地砸在地上,咽气的前一刻,他竟然看到一具无头跪地的尸体。
是裴湛终于出手了。
其实裴湛还未想明白一些事,但林雾知的罗袜被扯开的那一瞬间,他就不受控制地冲过来,削掉了贼首的头颅。
眼下杀戒已破,裴湛也懒得管自己究竟因何异常了,掌心转动着碧萧,机关咔咔运转,萧的尾端自长剑换成短剑。
但在彻底大开杀戒之前,裴湛竟然犹豫了几息,低眸瞧了林雾知一眼。
随后在一众贼人惊恐的注视下,他无比从容地解下腰间的丝绸布巾,将其遮盖在林雾知的脸上。
其实这块布巾对林雾知而言,已经无甚作用了——她已经被吓傻了。
即便自幼时就看过许多医书,那些医书里也有不少血腥的人体绘图,但图终究只是图,不是真实之物。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人的脑袋从脖子上飞出去,滚入泥地上的场面。
自那贼首脖颈爆开的血,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浓烈的血腥气告诉她,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做梦。
下一瞬,她的腹中疯狂翻涌,强烈的干呕之意,让她不自主地颤抖着身躯。
疯子!恐怖的疯子!
怎么能轻易就削掉头颅!
裴湛的剑是极其安静的,他喜欢一击致命,免得惹来聒噪的求饶声。
但这次出剑之前,绝对夹杂了不受控制的恶意,才让他没有选择穿心而过,而是斩掉了贼首头颅。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方才踩掉林雾知罗袜的贼人,目光森寒如视死物。
其实本朝的文臣武将没有明显界限,朝堂与民间也都更加推崇文武兼备之人,故而裴湛自幼苦学君子六艺,也练就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和收放自如的剑意。以至于本朝战无不胜的名将吴琩都想认他做继任者,赞他“颇有统帅之姿”。
林雾知自然不知其中内情,她只知道没过多久,喊打喊杀的声音消失了,她被托着膝弯和搂着肩背抱起来。
抱起她的人,衣料柔软细滑,还有一股熟悉的清柔冷香,她不过多闻了片刻,腹中的恶心感都消停了许多。
她认得出,这是那个戴帷帽的男子身上的香气——一对几,竟然是一赢了!
好恐怖的身手!
好疯的一个人……
她乖乖地待在裴湛怀里,吓得和鹌鹑似的连一声大喘气都不敢。
裴湛自始至终神色淡淡,并不把虐杀几个贼人的事放在眼里。
他脚步轻稳地抱着林雾知,离开了满地狰狞鲜血,遍布残肢碎尸块的小巷。
但裴湛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抱着林雾知来到裴家亲卫藏身的酒馆。
这群亲卫之中只有耿五年纪最小,武功最弱,擅长收集情报,处事比较跳脱,说话也比较圆滑,故而其余亲卫都被耿思带走,暗中跟踪着崔潜前往伏牛山了,只有他留下来,负责贴身保护裴湛。
然而当耿五双手托着芙蓉绣花鞋,静静地等待裴湛下一条指令时,突然深恨自己之前为何不努力习武。
天爷啊!他惊恐地想着,这他爹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大公子会让他去买女子的绣鞋,现在还抱着被五花大绑的林雾知来到了他们藏身之处?!
崔三公子和林雾知是何关系,大公子想必比他还清楚吧!既然清楚,又怎敢做出抱着弟媳招摇过市之举?!
最恐怖的是……大公子是怎么知道林雾知所穿鞋子的尺寸的?!
耿五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但多年亲卫的经验素养,让他在面对这一切时,只是脚步不稳,没敢露出任何异样神情。
裴湛将林雾知安置在柔软的绣凳上,长目微移,隔着青纱轻瞥了耿五一眼。
耿五立即打了个激灵,一声不吭地把绣鞋放在桌子上,缓步退下去了。
第24章 折腰想要什么,就要立即得到……
乌云蔽月,天地沉寂。坊市间的铺子逐一关门歇业,唯有酒馆二楼的窗户仍透出幽幽火光,在暗夜中格外醒目。
忽地一阵夜风袭来,窗扇“吱呀”一声颤开一条缝隙,但没过几息,窗扇就被猛地推了下,闭得紧紧的。
突如其来的刺耳关窗声,让乖觉地坐在绣凳上的林雾知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缩紧肩背,抬起小脸茫然张望。
却见她的双眸敷着一层丝绸布巾,小巧的润唇也被粗暴地堵着,手臂缚在身后难以动弹,脚踝缠着层层粗麻绳。
——裴湛将她抱起来之前,顺手把丝绸布巾系在她的脑后,牢牢遮住她的眼,以至于她现在只能听到些许声音。
可男人关上窗后,又恢复了安静,连衣袖的摩擦声也极其细微。
林雾知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只能通过臀下软软的凳子,四周安静柔和的气流,隐约感受到此地是个雅致所在。
各种糟糕的猜测如残更骤雨打枯荷,劈头盖脸砸向意识深处。
男人既然好心救了她,又为何要用布巾遮住她的眼,还迟迟不给她松绑?
林雾知猜不透对方是善是恶,但自己岂可坐以待毙?于是她略定了定神,缚在身后的小手就开始掰扯麻绳。
幽幽烛火中,裴湛静如鬼魅般坐在林雾知的身侧,正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林雾知偷偷摸摸的一举一动。
等到林雾知根本掰扯不开麻绳,烦躁而泄气地松开手后,他才施施然拿起桌子上的芙蓉绣花鞋,撩开林雾知浸染了些许血渍的裙摆。
下一瞬,他低垂的视线缓缓凝滞。
素白如新雪的罗袜上,赫然有一块刺目的脏污——是那个踩住林雾知的罗袜,意图猥亵林雾知的贼人留下的。
裴湛心底没由来地生出几丝嫌恨,竟然未经林雾知的允许,就将她的罗袜一整个扯下来,扔进火盆里。
火舌倏地窜起,贪婪地缠上罗袜,绢丝瞬间蜷曲焦黄,而后化作几缕青烟。
裴湛冷冷地盯着青烟,眉目却变得舒缓平整,站起身后,将桌上耿五新买的罗袜握到手里。
罗袜被脱,林雾知自然能感受到,她立时不自然地蜷缩着脚趾
女子的足何等私密,素来只有丈夫才可视之玩之……此竖子竟敢?!
难以言喻的羞愤与担心被冒犯的恐惧让林雾知使劲扭动身子,嘴里含着布也要啊呜出声,抬起脚作势要踢裴湛。
可下一瞬,猝不及防的,她那细瘦微凉的脚踝被男人灼热的掌心牢牢把控,不容抗拒地放在男人柔软的衣衫上。
林雾知惊得浑身一颤,咬着唇拼命往回抽脚,可二人一拉一扯间,裤角竟缓缓上滑,露出半截莹白如玉的小腿。
林雾知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了。
该死的登徒子!!等她脱身后定要狠狠给他几巴掌!!该死该死!!
裴湛其实也怔在了当场。
他从未得见女子的足。
自然也不知女子的足竟能莹白至此,纤巧至此,甚至比他的手掌还要小一圈。肌肤更是细腻如初雪,仿佛稍一用力便会融化在掌心……
他更没见过女子的腿。
即便慌忙移开视线,那一抹细直的粉雪也已在心底烙下了印记…
…
裴湛有些许始料不及的痴然。
他本无轻薄之意,原是见林雾知穿着磨穿底的绣鞋四处奔波寻找崔潜,心生几分不忍,这才暗嘱耿五去置办新的绣鞋。虽只是匆匆几瞥,但他极擅人物工笔,目测之下便已知晓林雾知的足寸大小。
只是林雾知应当不愿接受陌生男子相赠的绣鞋,思及此,他只得趁林雾知受缚不得动弹之际,亲自为她更换。
可这好心之下的无奈之举,却使掌心残留了些许温度,一时灼得他耳根发烫,竟突然间悟了圣贤书中为何教男子不要随意触碰女子之足了……
实乃引人淫|邪之物矣!
裴湛不由阖上眼帘,喉结急促地滚动了几下,暗诵几句经文以平心神。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注1)
可越是念经,眼前的那一抹粉雪越是鲜明,他微微掐紧虎口,不再犹豫,俯下身将罗袜与绣鞋为林雾知一一穿好。
而后直起身,修长的指节缓缓扣动碧萧的机关,雪白的短剑露出。
已然救她脱离火海,已然按照初衷为她穿上绣鞋,只消将她的束缚解开,任她离开此地,今后再不相见,他的种种异常就会随风而逝。
可裴湛绕着林雾知走了半圈,却把短剑缓缓收入碧萧之内了。
昏黄的烛火中,林雾知因紧张吞口水而发颤的脖颈,好似引颈受戮的羔羊。
裴湛长目微微眯起。
呼吸霎时不受控地乱起来。
他再次不受控地,犹豫着探出指尖,勾住缠在林雾知身上的麻绳系节。
此时此刻他已全凭本能做事,完全不想理睬自己为何会如此荒唐了。
绳结被一一解开,砸落在地上,如同巨蛇一般蜿蜒盘旋。
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肌肤触碰。
或许是手腕,或许是后颈。
相贴之处,脆弱温软的透过指腹直往心脏里钻,激得他耳后泛起一片薄红。
裴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果然,将所有麻绳解开的一刹那,林雾知扬手甩来一巴掌。
裴湛也没打算避开,微微敛下长目,准备生受下这一掌,奈何林雾知初初解开缚身的绳索,脚步不稳,一掌只扇开了裴湛那顶帷帽的青色垂纱。
青纱于空中飘飘浮,隐隐显露出裴湛小半张线条冷峻的脸。
林雾知疑惑地睁大眼眸。
是她的错觉?
这个登徒子怎么有些眼熟?
尤其那张微微下抿的薄唇。
……好像在哪里见过?
裴湛立时后退一步,将面容深深隐藏于青纱之下,语气已然恢复冷静:“我救了姑娘,姑娘便这般待我?”
林雾知回过神,冷笑一声道:“我只知道恩是恩,过是过,阁下的援手之情与适才的轻薄之举,岂可相提并论?”
裴湛缓缓挑起眉梢。
奇也怪哉,她竟是世间少有的不被恩情裹挟,思若秋水澄澈之人?
他眸中闪过一丝兴味,唇角微扬,声音却刻意放得温润:“若是指褪去姑娘的罗袜之举,我在此赔罪。我只是见姑娘的绣鞋早已磨穿,行于街巷实在不妥,这才出手相助。至于为姑娘穿绣鞋……”
他略一停顿,又缓声道:“我担心姑娘碍于礼数不肯接受,才出此下策。只是此举虽然出于善意,但终非君子所为,若姑娘不弃,容我改日备茶致歉。”
裴湛的态度似乎无可挑剔,所作所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林雾知蹙眉思索着,这人除却扯她的罗袜时举止略显唐突,其余时候好像也算恪守礼数,未见轻薄之意……
莫非是自己经不起碰,太过敏感,乃至拘泥于礼数,小题大做了?
犹疑片刻,心中怒火也消散了几分,林雾知重新冷静下来,想起当下最紧要的事是找到郎君阿潜。
她轻叹一声,道:“好吧,到底是你救过我的命,我不想与你多计较。只要你放我走,你这份恩情我定然会铭记于心,来日教我郎君与我登门道谢。”
裴湛倏地静默下来。
不知为何,他心里极不喜林雾知这般念着崔潜的模样,语气也冷下来。
“不必,我只是路见不平。”
但骤然滋生的阴暗情绪,还是逼得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没想到姑娘如此情深义重、心胸开阔。你的郎君惹了大麻烦,差点连累你遭到非人折磨,可你竟轻易原谅了他,还想与他继续这场婚姻?”
裴湛早就知道崔潜用别的身份与林雾知结为夫妻,定然是对林雾知隐瞒了真实身份,但他不知道崔潜究竟隐瞒了多少。
如今看来,崔潜竟是处处欺瞒,半句实话也没有对林雾知说过……
裴湛隐隐生出几丝难言的后怕。
崔潜这个十足的蠢货!
如若他没有奉行大伯之命,今日也没有来到此地营救崔潜,更没有被林雾知吸引住心神,跟着她行了一路的话,林雾知的下场简直肉眼可见的凄惨。
林雾知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收紧,她确实被裴湛这番话说得心神动摇。
若是阿潜的仇家不肯放过阿潜,她该怎么办?跟着阿潜东躲西藏一辈子么?
但她很快意识到,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议,眼下她还是阿潜的妻子,她应该先为阿潜的生命安危考虑。
阿潜究竟被追杀到了何处?
是还活着,还是……
林雾知不敢想那个可能。
她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甚至需要微微仰着头逼回眼中的泪意。
只是仰起头的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她并非无人可依,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就有着超绝武力,说不定能帮她救一救阿潜!
“还请恩人救我郎君!”
林雾知收回眼泪,果断撩起裙摆,想跪在地上给裴湛磕一个头。
此时此刻,她实难以顾及男人对她有何不轨之心,满心满眼都是郎君有救了,她不用做寡妇了!
帷帽垂落的青纱之下,裴湛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怪异而危险。
这一刹那,裴湛想了很多。
比如他那素昧谋面的亲娘,对他漠不关心的亲爹,还有爹娘都更喜爱的崔潜。
以及眼前这个害他没了清白,却满心满眼都是崔潜的女子。
一种强烈的、充满偏执的恨欲与想要将其变为己有的贪婪在他心底滋生。
裴湛瞬间就想通了一些事。
有些东西乃血脉亲缘,与生俱来,他实在强求不得,索性也不想要了。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他略施计谋就能拥之入怀,对她死心塌地的。
其实他根本无需费尽心神去猜他为何会被林雾知牵动心弦,不是么?
他想要什么,得到就是了。
他绝不会像崔潜这般不懂珍惜。
他会给予林雾知无上荣宠,会搜罗天下奇珍博她一笑,纵是她要那天上明月,他也可以为她筑起攀月楼阁。
可笑他方才还想着远离林雾知,以此压抑自己的种种怪欲。真是愚蠢至极,他为何要苦苦压抑自己?
他合该如崔潜一般日日放纵,尽情享受林雾知的身体与爱慕,不是么?
正巧祖母也逼他三个月内成婚。
裴湛上前一步扶起林雾知,语含丝丝笑意道:“其实我一直怀疑姑娘的郎君是我认识的那位公子,若果真如此,即便姑娘不求我,我也是要救他的。如此看来,我定是要随姑娘走这一遭了。”
正如祖母所言。
裴府祖孙三代人清苦了数十年,确实需要一场盛大的婚事热闹热闹了。
青纱随风浮动,裴湛长眸微眯,一寸寸丈量过林雾知的眉眼唇齿,如同检视即将收入囊中的珍宝。
林雾知的神色却微微僵硬。
差点忘了,这人好似认识阿潜。
她不由陷入两难境地。
让男人帮忙救下阿潜,阿潜极有可能被认回本家,与她分离。
可若是不让这个男人救阿潜,阿潜极有可能被贼敌围杀而死,与她天人永隔。
……
权衡之后,林雾知竟不知是该喜该悲还是该释然,但最终还是坚定地点头。
“多谢恩人拔刀相助!”
她是有点自私,想要阿潜永远留在龙
兴村陪伴她,可与这点自私相比,她更不想阿潜死——哪怕阿潜日后翻脸无情,矢口否认她是他的妻,哪怕两人偶然相逢,却要装作陌路,哪怕前路有许多未可知的磨难……她也仍旧想要阿潜好好活着。
因为她不只是为了救阿潜,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那颗救死扶伤的良心。
…
…
天色将将昏黑时,李文进就去李家新宅喊林雾知和崔潜来吃晚食了。
却没得到回应。
他以为这夫妻俩逛草市还没回来,就自顾自地回家了。
可等到孤月高悬之际,他突然听到家门外传来青牛凄厉的哞哞声。
李文进顿觉不妙,刚推开房门,就发现杨代云正在打开院子。然而随着青牛走进院,母子二人都吓得惊叫一声。
血!全是血!
从牛角到牛尾沥沥拉拉的全是血!
好好的一头青牛,快变成血牛了!
“发生了何事!表妹呢!”
李文进顾不得害怕,赶紧跑过来,盯着青牛身上尚且温热腥臭的血,眼球崩出几根血丝:“快带我去找表妹!”
杨代云从惊吓中回过神,手指颤抖地拽住李文进,喊道:“文进你不能去啊!实在太危险了,你若是出了事该怎么办!让我想一想,先让我想一想……”
“来不及了啊!娘!”
李文进瞪着眼珠,大喘着气:“青牛的背臀上是刀伤!一看就是练家子砍得,这绝对是仇杀!娘你又不是没经历过,若是再晚一步,万一表妹……”
母子二人对视片刻,好似回忆到什么可怖之事,纷纷坚定了神色。
“你把咱家祖传的剑带上,”杨代云渐渐冷静下来,挺直了肩背,“我去找邻家阿婆,她那个三儿子是混江湖的,有几分真本事,也有几分人脉……”
李文进立即跑去小祠堂取出剑,而后脚步不停地牵着青牛跨出院门。
“你若不想你爹从怀州回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杨代云克制不住尾音的哭腔:“你要记住了!你和知知都活着回来!”
李文进顿住脚步,回首深深地看了杨代云一眼:“你放心吧娘!我们一家四口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他说完,又扯出一个笑容,肩头故意夸张地耸了耸,故作轻松道:“况且之前不是有老道士给表妹批命吗?说表妹命格贵重,乃天赐启明之星,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不定表妹什么事都没有,此时正和阿潜在归途中打闹呢!”
此时此刻,与龙兴村李家远隔十里的官道上,骑着高头大马,坐在裴湛怀中的林雾知确实一点事都没有。
只是她完全没有想打闹的心思。
她隐隐觉得很不对劲。
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但如若她没感觉错的话,她的腰上那只手——应该是这位名为崔公子的男人的吧?
其实这个帷帽男子之前介绍自己姓崔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竟然是天下第一高门清河崔氏的子弟。
但他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认识阿潜,是不是说明阿潜也是顶级世家子?
林雾知当时脑袋里乱糟糟的,就稀里糊涂地任由裴湛抱她上马了。
她坐在前面,裴湛坐在后面。
一开始男人还是很规矩的。
只是她没骑过马,不知道马跑起来竟是这般快,吓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紧闭着眼胡乱摸索时,被男人一掌攥住了两只手,轻轻放在马鞍上。
——再然后就是防止她东倒西歪,掌心微微按住她的腰了……
“崔公子,”虽然不太相信男人这样的身份会对她一个乡野女子有兴趣,但林雾知实在受不住,“我毕竟是有夫之妇,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燥动夜风里,裴湛嗓音淡淡,却隐隐含着不以为然的笑意:“我若不扶住你,你恐怕会翻身落马,被马踏成肉泥。”
林雾知缓缓闭上嘴。
她算是明白了,她是辨不过这人的,这人每次逾矩的理由都正经得很。
但或许也是她在舅父的耳濡目染下变得迂腐了?细想起来,洛京的贵公子们哪个不是诗酒风流,不拘一格的做派?想必崔公子也一样,并不把此事放在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骏马飞驰掠过暮色苍茫的荒野,即将抵达龙兴村。
林雾知努力而小心地让腰肢适应着裴湛灼烫的掌心时,隐隐听到了牛叫声。
她赶紧拍了拍裴湛的臂膀:“是我养得那头青牛!郎君应该就在附近了!”
第25章 劝离你可要抱紧我的手
青牛颇通人性,或是觉得李文进帮不了崔潜,又或是它只认林雾知一个主人,竟拉着李文进径直往县城方向跑,半点儿没有要去伏牛山的意思。
它边奔跑边哞哞叫,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林雾知呼唤的口哨声。
青牛微微一顿,开始猪突猛进,跨坐在它背上的李文进差点被掀翻。
三人相逢之时,正巧乌云蔽月,四野昏沉,唯有林雾知手中提着一盏精巧得能避风雨的琉璃灯,在马背上颠簸。
李文进微微眯起眼,借着灯光望见林雾知和裴湛共乘一骑的模糊身影,竟把裴湛认成了崔潜,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连忙招手唤道:“哎呦我的天,你们夫妻俩做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离近一些了,李文进才觉得奇怪,天都这么黑了,阿潜还戴着帷帽作甚?
他般想,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裴湛眸色微闪,并不言语,只是揽住林雾知纤腰的手稍微松了松。
林雾知却在发现牛背上的人并非阿潜而是李文进后,愈发心急如焚。
她根本没在意李文进的问话,抻着纤长的脖颈左顾右盼,问道:“表哥?怎么是你啊?郎君去哪儿了?”
李文进顿觉不爽,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是是是,我现在在你心里哪有阿潜重要啊?但你们俩一起出的门,你都不知道阿潜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林雾知哪有时间与李文进插科打诨,慌忙向身后的裴湛求助:“崔公子,不知你可有什么侍从?能否帮着一起寻找我郎君,青牛都回家了,他却没回家……”
裴湛心中早有计较,并不打算在此刻让林雾知见到裴家的亲卫。然而哪个世家公子出行在外,没有几个侍从护送呢?
他便轻轻“嗯”了一声,道:“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委实不方便露面,林姑娘莫急,不妨先把你郎君的容貌特征告知一二,我这就派他们去寻。”
李文进见此情形,顿时明白自己认错了人。但他已无暇细想表妹为何会与这个陌生男子举止亲密,一颗心陡然悬起——表妹没事,是阿潜出了意外?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驱牛上前,让林雾知看清牛身上凌乱不堪的血迹:“我刚要睡下,就听到牛在门外叫,打开家门后,发现牛身上还有刀伤,这绝对是练家子砍出来的!”
林雾知也识得刀伤,不过探身一看,就面色骤然变得惨白,颤声道:“表哥,郎君被人围杀,如今已不知所踪了……我原本还心存侥幸,郎君毕竟武艺高强,也许会突出重围,平安无事……可是,连青牛都被砍了几刀……”
李文进的心猛地一沉,他并非蠢人,某些时刻还异常警敏,当即就想起阿潜是坠崖重伤后被林雾知救回来的。
与李学真的乐观不同,他始终对阿潜的身份心存疑虑。总觉得阿潜并非什么世家子弟,极有可能是江湖人士,否则阿潜怎么会满身刀剑伤,坠崖濒死?
但为了解决表妹的燃眉之急,又觉得他们一家能够牢牢把控住局面,他就一直没有阻止这桩婚事。
如今看来,简直大错特错了!
阿潜这个混球自己被杀死也就算了,可别连累到我们啊!
裴湛听完林雾知的描述,淡淡瞥了李文进一眼,就翻身下马,只身走入狂风渐起的田野林木之
中。
林雾知望着他隐入暗夜的身影,手指不自主绞紧,忧虑得快要哭出来。
但她明白此事不能全然依赖崔公子,决心自己寻一些线索,便问李文进,青牛是从何处回到家中的?
即便不知青牛从何而来,也可循着它留下的蹄印踪迹,推出起始之地。
李文进却久久没有应答。
他抬眸望向裴湛离开的方向,田野苍茫茫,连只鬼影也看不到。
林雾知蹙起眉头:“怎么了?表哥难道是被我们吓到了?”
李文进的神情藏在浓重夜色里,实在辨不分明,他似乎也在下定什么决心,最终吞了吞喉咙,语气干涩道:“表妹……要不然,我们就不找阿潜了罢?”
话音刚落的一霎那。
一阵蝉鸣声在耳畔嗡然作响。
林雾知晕眩之际,杏眸倏然睁大,琉璃灯盏“啪嗒”一声脱手坠地,那点微光在草丛里滚了几滚,将她苍白的面容与哭得发红的眼尾,映得异常清晰。
“表哥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心知肚明我在说什么。阿潜一个不知身份来历的野男人,摊上的麻烦绝不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往日里,郎君总是表哥长表哥短地喊你,你也对他多有称赞,我以为你们十分亲厚……可如今明明有个机会能把郎君救回来,你却要第一个放弃!”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对!我就是这等凉薄之人,在我心里,唯有血缘亲情才是真的,别的都是虚的!假的!”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银蛇。
雷声紧随而至。
自孤月被浓云吞噬时酝酿的雨意,终于在此刻倾盆而下,雨幕如注。
林雾知却是全然顾不得避雨了,她僵坐在马背上,满脸凄然惊惶之色,眼眸略含几分倔强地瞪着李文进。
二人于雨幕中对峙片刻。
终是李文进不忍见林雾知被雨淋得苍白脆弱的模样,低骂一声,败下阵来,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甩手扔到林雾知头上,让她仔细遮一遮雨。
“好了,别再犯傻了,阿潜只是用来应付你爹的假丈夫,等我爹把你的嫁妆要回来,他就没用了你懂吗?!
“这场大雨就是天意!谁也不可能在雷雨夜去寻人,雨水也会把阿潜的一切痕迹都给冲刷走,我们找不到阿潜的……
“如此也算皆大欢喜,免得被阿潜的仇敌知道他还有一个妻子,连累到你……
“待到明日,天朗气清,除了杀死阿潜的仇敌,无人知晓阿潜死在何处……我们对外只说你的郎君出门做生意去了,我们一家人继续过日子,多好啊!”
李文进越说越激动,且越说越坚定,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面庞蜿蜒而下,将他唇角扬起的笑意隐隐扭曲,细细瞧去,竟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怖。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林雾知打断了李文进的笑意。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双杏眸里燃着灼人的怒火,眼尾却泛着委屈的红。
“这般无情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你让我觉得陌生,觉得害怕——既然你对阿潜的亲近都是假的,那对我又有几分真呢?表哥,若有朝一日你为了保全自己需要舍弃我时,你是否也会毫不犹豫?!”
虽百般劝说,但油盐不进。
居然还觉得他无情无义了起来?
李文进不由沉下脸,也爆发了:“你和阿潜能一样吗?你是我的血脉至亲,我敢说我这辈子唯一的期盼就是你和爹娘都过上好日子!除了你们,我谁都不在乎!林雾知!你才是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恐惧,阿潜和你才相处多久,你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我们已经朝夕相处十余年了,你竟然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若不是我自觉配不上你,还有他阿潜什么事!你早该是我的发妻了!”
情急之下,雨水呛进喉咙,李文进边咳嗽边从牛背上爬下来,顺势去草丛里把琉璃灯盏摸到手,却发现这盏灯在风雨中依旧稳稳燃烧,火苗纹丝不动。
他不由心情复杂,指节紧紧地攥住灯盏的长柄,唇角笑意颇有几分自嘲:“能拿出这等珍奇物件,又是崔姓公子……你总能碰到对你心存好感的世家子弟……”
或许是突然间把藏在心中、只敢用玩笑话的语气说过一次的爱慕彻底撕出口,李文进再也忍不住酸意,语气冷冷:“方才我远远地瞧着,这个崔公子与你在月下共骑之时有种说不出的亲密……你可要警醒些,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话毕,他提着灯盏走到骏马身旁,迎着粗暴雨水的击打,望向林雾知。
灯光凑过来,照亮林雾知眉毛和睫羽上缀着的细小的发着寒光的雨珠。
她缓缓掀起眼皮,用冷而淡的眼神垂眸望向李文进:“表哥,我是一定要去救阿潜的,你若不愿帮忙,就先走吧。”
——合着他说的这许多话,林雾知压根没听到,脑子里全是救崔潜的事。
李文进都被她气笑了,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是疯了!疯了!你为何一定要救他?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不过是假夫妻,大难临头更要各自飞啊!你却非要上赶着救他,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我不懂!”林雾知猛地睁大眼,豆粒大的泪珠瞬间砸落下来,“我和阿潜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度过洞房花烛夜,我们如何是假夫妻?我们就是真夫妻!如今他遇了难,明明有机会救他,却要我救都不去救一下就放弃,我做不到!”
轰隆隆——
震天撼地的雷声响彻四野,鬼魅般的闪电在云层穿梭炸裂。
可这等巨响,都远不及李文进心里的惊涛骇浪和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他深深地愣在原地,面色苍白,单薄的肩膀被暴雨击打得微微发抖。
过了许久,他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得知真相后的怕意,轻声地问道:“你,你莫非是、是……爱上阿潜了?”
林雾知睫羽如受惊蝶翼轻颤,而后缓缓地撇过脸,没有回答。
可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复。
李文进眉目一片怔然,心神恍惚下,原本握在掌心的琉璃灯盏缓缓滑落。
然而灯盏没能滚入泥泞之中——裴湛及时赶过来,俯身接住了。
他撑着不知哪里取来的油纸伞,施施然路过淋成落汤狗的李文进,抬腿上马,跨坐在林雾知身后,一手撑着伞,一手将一只滚烫的汤婆子塞入林雾知怀中。
直到无比自然地做完这些事后,裴湛才猛地一顿,好似意识到不妥之处,语含歉意地道:“我的侍从就给了我一把伞,实在对不住了,这位表哥。”
李文进喉结艰涩地滚了滚,他想像以往遇到达官贵人时一样扬起一个笑容,或者说点什么话展现自己的从容不在乎,他分明最擅长这种事。
可他的鼻腔里都是雨水的味道,口舌间也如同黄连般酸苦,他实在说不出话,也不太想说话。
最终,他没有发一言,缓缓转过身,脚步略带几分踉跄地爬上牛背。
裴湛也并不在意李文进如何,他正在暗暗打量林雾知,忽地蹙眉,抬手把林雾知头上遮雨的长衫扯下来,扔在泥泞不堪的地上,语气淡淡道:“用湿衣服包头,你也不怕得头风病。”
林雾知心情极其低落,强打着精神,缓缓开口道:“多谢你,但那衣服是我表哥拿来为我遮雨的。”
“这样啊——”
裴湛的尾音微微拉长,但他这个人似乎没有尴尬的情绪,不甚在意道:“那我改日再送表哥一件长衫,聊表歉意。”
林雾知轻轻点了点头,又道:“表哥也不会在意的……没关系……”
裴湛也没有再三以表歉意。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牛背上失魂落魄的李文进,又看了一眼同样沮丧的林雾知。
在寂然的荒野,喧闹的雨声中,他的神情有种洞若观火的
幽深之意。
“我的侍从已经找到林姑娘的郎君,就在伏牛山的一道悬崖之上。”
裴湛忽地轻笑起来,温热的吐息丝丝掠过林雾知的耳垂:“林姑娘,你可要抱紧我的手,我要驱马快点上山了。”
第26章 恶念崔潜跳崖身亡
压在林雾知耳畔说完这番话,裴湛猛地勒紧缰绳,长鞭狠甩马臀,骏马顿时如离弦之箭窜出去。
林雾知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后仰,直直撞上裴湛的胸膛,可她刚蹙起眉头,手里就被塞了一把油纸伞。
裴湛低沉的嗓音混着雨声:“我实在腾不出手,麻烦林姑娘了。”
可骏马奔行的速度过快,即便林雾知双手死死攥住伞柄,还是被狂风骤雨吹得几乎连人带伞都要被带离马身。
不知何时,裴湛灼烫的掌心再次紧紧贴在她的腰腹,他身上的冷香混着雨气,将她整个人裹挟其中。
“抱紧。”
话音刚落,林雾知还未及反应,就被深深按进那方宽岳坚实的怀抱,山风卷着碎雨扑来,却再也沾不得她分毫了。
眼下救人要紧,雷雨暴风中的山路也极为艰险,林雾知顾不得男女之别,乖巧老实地待在裴湛怀中。
只是被这一番折腾,她忽然后知后觉——她才和崔公子说了阿潜的容貌特征,崔公子的侍从就找到阿潜了?
裴湛适时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来到象城县,正是奉命寻回那位身戴青玉双鱼佩的公子,巧的是,他与林姑娘郎君的外貌极为相似,更巧的是,我的侍从告诉我,他如今正在伏牛山被围杀。”
豆雨如锤,砸得伞面咚咚作响。
林雾知神情微微恍惚,那双惯常含笑的杏眸黯淡下来,唇角却是轻抬起来,略勉强笑了笑:“竟是这般巧合……”
“是啊。可这诸多巧合,只能说明一个真相,他定然就是你的郎君了。”
“……我其实是上山采药时,遇到坠崖重伤的郎君,郎君苏醒后就失忆了,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我以为他不过是普通的乡野男子……”
“林姑娘自觉没有被骗就好。”
“当然没有。我与郎君两情相悦,哪怕不知他的身份来历,我也愿意嫁给他,如今他能找到家人,我也为他高兴。”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地沉默着,一时间天地间只闻狂风暴雨声。
林雾知神情若有所思,缓缓低下白软的脖颈,将面容藏在发丝里:“崔公子可否将我郎君的姓名告诉我?”
阿潜若是恢复身份,离开了龙兴村,她今后该如何生活?
便是按照舅父所说,就当自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可她应该还没有怀孕——无子女傍身的寡妇,当着又有何意义呢?
“恕我无可奉告。”
出乎意料的,裴湛拒绝了。
他语含歉意,却分明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冷漠:“你尚未被阿潜的父母认可,我不能透露阿潜的身份。”
此话言外之意令人不敢细思。
不被男方父母认可的儿媳,终究只是男方一段的露水情缘,连妾也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养在外头的玩意儿。
世家大族最重颜面,若是让她这个玩意儿知晓了男方的真实身份,吵吵嚷嚷地闹上门来,岂不惹人笑话?
林雾知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痛,不知是被雨水的寒意冻透了,还是被羞辱的委屈,身体微微发颤。
裴湛垂眸浅看她一眼时,视线却不自觉顺着她那几缕黏在锁骨处的湿发,探入缓缓起伏的衣襟。
猛然间,像是触碰到禁忌的灼烫,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连呼吸都重了几分,握住缰绳的手指绷得青白。
裴湛掩饰性地夹紧马腹,催促着骏马快些深入伏牛山腹地。
他二人身后,李文进折了一扇宽阔的叶子遮住头脸,顶着风雨艰难前行,彻底无法分出心思去瞧林雾知的状况。
…
…
越往深山,草木愈盛,将倾盆雨水都能遮挡几分,倒是虫蛇嚣张,叫声不绝,在山路两旁来回穿行。
林雾知让裴湛小心些,此地曾有五步蛇现身,若是被蛇咬了,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将他救回来。
裴湛轻声道谢,只是他似乎有特殊的能避开蛇虫的认路方式,一路走来便是连只青蛙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直到穿过一大片树林,再没有了阻碍物遮挡,雨声也微弱起来,林雾知才听到他们身旁两侧有同样的马蹄声。
——原是崔公子的侍从在开路,怪不得此一路都如此顺利。
林雾知掩下心中好奇,问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阿潜?”
裴湛抬起马鞭,指了指:“转过这一道山路,就能看到他了。”
林雾知顺着马鞭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的枝桠如同鬼爪,在晦暗的雨夜中肆意狰狞伸展,实在阴森可怖之极。她顿时吓得往裴湛的怀里又缩了缩。
裴湛唇角淡淡勾起,温热的掌心轻轻揉弄着林雾知瘦弱的肩头以示安抚,可他驱马前行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果然,骏马刚刚转过这道山路,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就传过来。
林雾知眼前一亮,激动得正要说话,却被裴湛的手掌一整个包住了脸。
“安静,勿要打草惊蛇。”
他贴在林雾知耳边气音若无。
林雾知立时乖巧地点了点头,这等事不需要崔公子提醒她也明白的,刚刚她也只是想小声地询问阿潜是不是在这儿?
裴湛不再说什么,结实的臂膀搂住林雾知的纤腰,带着她轻声下马。
琉璃灯盏早就被熄灭了。
青牛受了伤,不能快行,李文进只得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眼下已经瞧不见他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跟过来没有。
此时此地,除了裴府的几个亲卫,就剩下裴湛和林雾知二人。
裴湛微眯长眸,领着林雾知缓步走到一处山石之后,望向围杀现场。
林间人影晃晃,隐约有刀剑的冰寒烁光一闪而过,打斗声不绝于耳。
但细细听来,有一人声音最重。
那人似乎受了伤,手中的长刀都难以挥动了,被连连打退了几步,却气息不稳地嚣张笑道:“都追杀我数个时辰了,还是没能杀死我,你们这群废物!”
说完,他长喝一声,猛地举起长刀,不知劈到何物,长刀甩出一道鲜血。
眼见同伴又被杀了一个,其余贼人也彻底杀红了眼,连连怒喝地砍过来。
围杀的场面愈发胶着凶残。
……
这次无需裴湛,林雾知自己就乖乖捂住了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她自然认得出阿潜的声音。
——原来阿潜真的是世家子弟,原来他也真的遭到仇敌的围杀……
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担忧,却还是小心地拽着裴湛的衣角,求裴湛帮一帮。
她与阿潜到底夫妻一场,无论以后他们会夫妻陌路还是反目,眼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然而与林雾知想象的——裴湛神色焦虑地思索着如何拯救崔潜不同,裴湛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漠然。
时间回到他们与李文进相遇时,林雾知请裴湛的侍从帮忙寻找崔潜。
裴湛当时说了一番真假掺半的话,就下马去找躲在暗处的耿五。
耿五彼时已经收到耿思的飞鸽传书,正急得不知所措,见裴湛终于来了,立即松了一口气,将耿思的书信递给裴湛。
【崔潜被几十个贼人团团围住,逼至伏牛山的悬崖,即将命殒。】
裴湛思索了片刻,便让耿五和几个亲卫去悬崖的半山腰布置结实的巨网,再寻机让崔潜坠下悬崖,落于网中。最好弄来一具与崔潜差不多身量的、刮花脸的尸体放在崖底,让贼人误以为崔潜坠崖死了,也能免除崔潜接下来的刺杀。
“趁着夜色浓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崔潜平安送往崔家……”
可在说完最后这道命令时,裴湛却轻轻蹙起眉,难得犹豫起来。
他蓦地想起,大国师为他和崔潜这对孪生子做下的命格批语——
双星同辉,阴阳互噬。
相争相夺,弱冠俱殒。
这一刹那,他忍不住猜测:既然孪生子相争相争会导致两败俱伤……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只要崔潜死了,不会再与他相争相夺,他自此长命百岁?
这种阴暗晦涩的思绪甫一诞生,就再难遏制住了,甚至这一路走来,疯狂地在裴湛的心底滋生着、叫嚣着。
直到此刻,裴湛眼睁睁看着崔潜被贼人一剑刺穿手臂,手中的长刀难以为继,砰然落在地上,被贼人踢飞了。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崔潜若是死了。
裴湛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碧萧,残杀亲弟的恶意念头如毒藤般在心底疯长,缠绕得他呼吸都发颤。
——属于崔潜的一切,都归于他,不仅包括亲情和爱情,还包括生命。
裴湛喉结微微滚动,想象着刀刃没入崔潜心口,将其胸腔温热的血洒在地上,最终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在世间了无痕迹的场面。
突然觉得心情很舒服。
像是什么长久压抑的毒怨散开了,天地都变得更广阔更清明了。
裴湛边想着,边觉得命格批语果真有几分道理——多可笑,他与崔潜流着相同的血,却注定要一个吞噬另一个。
“崔公子!崔公子?”
林雾知见裴湛久久不为所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小声唤道。
裴湛却没有应声。
林雾知慌了,如若崔公子不肯帮她,那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阿潜被杀死了!
“你不是应了阿潜的父母,要把阿潜带回去吗?你怎么还不去帮阿潜啊?”
裴湛依旧没有出声。
但其实他已经被林雾知的声音影响,渐渐从那些阴晦潮湿的念头中挣脱出来,头脑清明了几分。
——崔潜的生死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崔潜死了,会引起世家权柄的更迭。
——无论如何也得让崔潜活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林雾知气得小声骂道,“说好救阿潜的!”
说完,她狠狠咬着唇,担忧地望向被贼人劈砍得节节败退,却以拳震刀,虽退尤勇的崔潜。
其实无人得知,崔潜也慌了几分,事情的棘手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就算裴家不管他的死活,崔家家主,也就是他的大舅舅,前不久才把淮南盐税贪墨案的证据交给陛下,崔家又岂会不管他的死活?
可他被一路逼至绝地,却依旧没有任何帮手前来助他——到底是不知他遇难,还是见死不肯救?
“我其实很有钱的!”
林雾知急得头脑发昏,一时也不顾得什么尊严和脸面了:“我爹是怀州长史,我继母是太原王氏之女,你想要什么,我去求我爹和我继母,我还有嫁妆!
“我舅父过两日就回来,他会带回来我的嫁妆,我的嫁妆很多的,我舅父说我在洛京吃喝玩乐一辈子都花不完!
“崔公子,求你救一救阿潜吧!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都给你!”
林雾知心情已经大起大落几个回合,也就是她常年登山劳作,身体康健有力,此刻才能继续坚持,没有痛绝昏迷。
但她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勉强扯住裴湛的袖子摇了摇,哭道:“我和阿潜下午逛街时还亲亲热热,什么都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我不要做寡妇……求你了崔公子,求求你……”
裴湛却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梢,忽地抬起手指,捏握住林雾知的脸,盯着夜色中她泪盈盈的眸眼。
“什么都可以给我?”
林雾知狠狠点了点头。
“包括嫁妆?”
林雾知抿着唇,再次点头。
裴湛却无声笑了笑,感受着掌心从未捏过的丰盈柔软,心生无限怜爱。
“放心,不会让你做寡妇的。”
裴湛话音才落,不远处的崔潜就被一支暗箭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被雨水浸泡过的土石变得湿滑软绵,崔潜丝毫不敢大意,勉强平缓了呼吸,将暗箭拔出,又其中一个贼人击退,才小心地控制着身体往前面走了几步。
可崔潜的重伤与嘈杂的雨声都实实在在影响了他的判断。
又有几道暗箭射来时,他躲闪不及,腹部中了一箭,而后再也抵挡不住,被敌人逼到悬崖边缘。
濒死之际,崔潜头脑却无比清醒,眼下他根本难以突围,唯有赌一把了。
这般想着,他转身跳下悬崖!
林雾知被裴湛捏住脸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当即死死地睁大眼眸,伸出手作势阻止,不受控地即将要惊叫出声——
不!不!不!!!
不要!!!不要!!!
裴湛眼疾手快,一手堵住了她的唇,一手死死揽住她的腰,慢慢往后退。
可他的眼眸却顺势抬起,望向不远处刚刚放下弓箭,利落回身的耿思。
远远的,耿思躬身向裴湛行礼,而后招呼其余亲卫提醒悬崖下的亲卫,把崔潜从网中捞起来带走。
临走前,他蹙起眉头,是错觉吗?大公子好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
林雾知到底还是晕了过去。
裴湛抱着她走一会儿,就发现她软绵绵的没了力气,指尖确定她还有呼吸时,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心里却突然生出几丝对耿思的恼意。
郎君死亡的场面对于林雾知这种胆小善良又脆弱美丽的小女子而言,恐怕是终身难以磨灭的阴影。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林雾知直面崔潜的坠崖。
他只是想让林雾知认清崔潜,知道崔潜身份危险,知道崔潜对她心存欺瞒,然后坦然接受崔潜的死亡。假以时日毫无负担地与别的男人成婚,譬如他。
结果全被耿思几发冷箭给毁了。
一想到林雾知今后会伤心欲绝,哭着念着要崔潜,裴湛心里那股子希望崔潜就此死去的阴湿恶欲又生出来了。
第27章 晋江裴湛梦见知知
龙兴村近日最让人唏嘘之事,莫过于李家侄子新婚月余就遭遇横祸。
其实也怪那后生太过胆大包天,为了给新过门的媳妇熬补汤,执意在雷雨天上山采药,谁曾想雨后山径湿滑,他一个失足便从悬崖栽了下去。
等李家人寻着时,他四肢都僵了,面容也被山石划得惨不忍睹。
可怜李家婚事的红绸还未撤尽,丧事的白幡就已挂上了门楣……
念着李家人丁单薄,村中与李家交好的人纷纷过来帮忙筹办丧事,但在他们准备抬棺时,却被李学真谢绝了,说尸体已被火化,只需将骨灰盒埋入墓中即可。
这倒是一桩奇事!
历朝历代都讲究入土为安,就算没有尸体也要将死者生前的衣物放入棺材中,立一个衣冠冢,便于日后祭拜。
可李潜尸身完好,李家却连一口薄棺都舍不得置办,还把他给火化了!
龙兴村的老人都摇头叹息,李家这事做得实在不地道。
然而刚从怀州归来,就得知阿潜被仇人追杀得跳崖而死,尸体还被阿潜家人委托的男子带走的李学真,心中有苦难言,已然愁的两鬓斑白。
世家傲慢至极,把阿潜的尸体带走,却连阿潜姓甚名谁都不愿告知,摆明了不想认林雾知这个儿媳。
而若为亡者修建两座坟墓,其魂魄将因无所归依而不得安宁。
李学真便不打算为阿潜修建坟墓了,只得对村民们借口说,已经将阿潜的尸体火化了,就不为他买棺材了。
送走明面上不敢多言的宾客,
李学真疲惫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之内的林雾知,顿觉头晕目眩。
李文进连忙上前扶住李学真:“爹,你都忙活一天了,还是快去歇一歇吧,有什么事就吩咐我来做。”
或许正是经历了这场生死之变,李文进整个人都沉静下来,行事愈发稳重。这场丧礼,实际上都是由他一手操办的。
而李学真由于长期奔波劳累,又突闻外甥女婿去世的噩耗,身心遭受重创,身体日益衰败。今日的丧礼,他只能勉强支撑着做些迎送宾客的轻省活计。
此刻,他抬头望着仿佛一夜之间就懂事的儿子,又是欣慰又是酸涩:“你以后别和那群人胡混了,好好跟着我学医吧,将我们李家的衣钵传承下去。”
李文进低垂着眼,把李学真安置在躺椅上,才语气倔强地道:“我不学医!什么悬壶济世、仁心仁术——说到底不过是贵人们呼来喝去的卑贱玩意儿!我不想再被欺负了!我要做官,要做人上人!"
李学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以为这小子改了!没想到他是更执拗了!
“少拿那些尊卑贵贱的歪理来压我!你老子我就是一个乡野郎中,你更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瞎花钱的废物!就你这德行还想做官?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就要做官!”李文进双目倏然变得赤红,喉头剧烈滚动着,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后半句,“我不仅要做官,我还要做大官!做一个任谁都不敢欺负!任谁都心怀害怕畏惧的大官!”
李学真气得眼前一黑,怒极反笑,额角青筋暴起:“好!好得很呐!我竟能生出你这样有大志向的儿子,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我等着那一天,等着你真当上官的那天,老子给你磕头喊你爹!”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躯都佝偻起来,有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的疲惫。
但咳嗽停止后,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摆了摆手,让李文进离开此地,对着跪在灵堂林雾知道:“知知,过来一下。”
李文进收回手,默默攥紧,等林雾知从他身旁飘过,才离开去忙别的事。
“舅父,你找我。”
夜色朦胧,林雾知的发间戴着几朵素白绢花,未施粉黛的面容在一身素缟麻衣的衬托下愈显苍白,她安静立在庭院中,瘦削苍白得好似枝头将坠未坠的残雪。
李学真瞧着她,愈发心疼:“阿潜的家人不愿意认你,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阿潜这么年轻就死了,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了……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总觉得自己能算无遗策,才成全了这一桩婚事,谁料天意弄人,竟是害了你……”
林雾知神情恍惚了一瞬,却释然似的浅浅笑道:“是我福薄,怎能怪舅父?舅父不必为我烦忧,我有阿潜留下的宅院,还有我娘万贯嫁妆,其实我……”
李学真抬手制止:“莫说了,我们都看得出你的伤心,你若是想哭就哭吧,在自己家何必还要忍着?”
林雾知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想哭吗?
其实她也不知道……
亲眼目睹阿潜跳崖后,她浑浑噩噩了许多天,已然没了感知周遭环境的能力,整日像个木偶一样睁着眼躺着不动。
今日丧礼,她看到好多人在哭,她的好友程花特意从夫家赶过来,也趴在她肩膀上哭,哭她成了寡妇该如何是好?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无论她是不是寡妇,她总要活着,一日三餐、天黑即睡、看书做事……就这样一天天地活下去,只是没了另一个人的陪伴,可能会有些寂寞罢了。
“舅父,我实在哭不出来。”
林雾知无比诚恳地说道,“或许我没那么伤心,毕竟早在与阿潜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有成为寡妇的这一天。”
事实果真如此吗?
她也不知。
她只知道不能再让家人为了她的事,再苦恼烦忧下去了……
李学真心知肚明她是在强颜欢笑,不禁更加忧愁了,只是劝慰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下去:“罢了,你还年轻,难以看破情障,我说的再多也无用。”
林雾知蓦地陷入了沉默。
其实走到今日,她不怪任何人,本来就是她想和阿潜成婚的,那么成婚所带来的后果,也将由她一力承担。
她转过身准备回灵堂继续守灵。
李学真看不下去,敲了敲桌面:“你快回去睡吧,阿潜自有满满一大家子人为他守灵,不差你一个。”
说起此事,他很是愤懑,也理解李文进为何想要做官了——被人轻贱的滋味实在难受。但李文进不懂,就算做官,没有世家的身份也依旧会被瞧不起,且不如在此地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林雾知应了一声,却道:“我回去也睡不着觉,不如继续守灵。”
“可以喝杯酒压一压,”杨代云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此时开口道,“我去给你拿,是你舅父从洛京带来蒲桃酒,新鲜玩意,我们都喝一杯尝尝。”
林雾知没有拒绝。
如今她遭逢大难,感觉身边人都对她小心翼翼的,连舅母也愈发和善。
这种被家人珍爱的感觉,一直都是她最为期盼、也最难以割舍的。
她决定了,最多为郎君守孝一年,就要振作起来,过好自己的人生。
与舅父舅母举起酒杯对饮时,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赔个笑。
她最怕给人添麻烦,却偏偏给他俩夫妻俩添了这许多麻烦。
可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真的好奇怪。
哭不出,也笑不出。
甚至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时,被辣得喉舌都在打哆嗦,竟扶着桌子吐起来。
杨代云吓了一跳:“这……”
天爷啊!莫非是怀孕了?
夫妻俩心有灵犀,李学真眉头一皱,也是慌得不行,捉住林雾知手腕,可他很快又松开了林雾知。
月份太浅,把不出什么的……
李学真忧愁地捋着胡须,与杨代云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
…
按理说裴湛完成了任务,应当即刻启程回裴府复命,而且他身为中书舍人,朝中也有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
可偏偏他等到崔潜的“头七”,还是待在象城县没有离开。
这夜沉香袅袅,他陷入沉睡。
却在意识模糊时,呼吸开始灼热,身体再度发生了难以自控的变化。
不知何时,裴湛缓缓睁开长眸,而后掀开薄被,散发赤足地走下床。
只见满室皆是高燃的红烛,唯有一道绣鸳鸯交颈的素色屏风立于房内。
裴湛不由上前几步,却有一道娇弱的倩影渐渐倒映在屏风之上。
有女子压着嗓音哭泣。
泣音似欢愉,似绝望,又似引诱。
裴湛似醒非醒间,只觉口干舌涩,便一步步靠近,绕过屏风去看那女子。
却见那女子背对着他坐着,身着不染纤尘的雪色素衣,脖颈纤细苍白地垂着,苎麻绳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
似是听到他的动静,女子边抹眼泪,边回眸望了他一眼,素衣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一截莹润的臂腕,令人忍不住想要重重握上去,一番施虐。
可顺着臂腕往上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杏眼。
——这女子竟没有哭么?
那她发出那种声音是为何?
裴湛眯起长眸,想要看清女子的脸是哭还是笑,却怎么都看不清。
他恍然明悟,他正身在梦中。
怪不得此情此景如此异样。
裴湛放松下来,忍不住心生好奇,他这是梦到了哪个女子?
这般想着,他慢慢走上前。
走得越近,女子面容的迷雾越淡,直到他抬手捏握住女子的脸,与她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他才彻底看清了——
原来是林雾知!
她穿
的也不是素衣,而是孝服!
但在他认清此女面容的这一刻,周围的场景蓦地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林雾知”忽然媚眼如丝地笑起来,露出甜腻的小梨涡,她抬起细白的手臂勾住裴湛的脖颈,将裴湛往下拉了拉。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这种腻得让人心发慌的声音,裴湛只听林雾知对崔潜撒娇时说过。
“好像不认得人家似的……”
“林雾知”转瞬间就委屈地蹙起纤长的柳叶眉,可怜巴巴地贴在他的胸膛,染着豆蔻的指尖柔柔撩拨着他的衣襟。
“夫君迟迟不来找人家,可是嫌弃人家成了寡妇?可人家之所以成了寡妇,也是因为夫君实在心狠……”
裴湛心中微顿,缓垂下眼。
紧贴在他怀中的“林雾知”也恰在此时抬起下巴,勾起涂着胭脂的朱唇,眼眸盈着恶意的泪光望向他。
“夫君任由亲弟弟跳崖重伤……不就是想夺走我这个弟媳么?”
裴湛否认道:“我如此做,只是为了让他长个记性,并非为你。”
“林雾知”含羞带怯地嗔了他一眼,浅粉的指甲却在此刻扣住了他的心口,语气变得冷淡幽然起来。
“此事究竟有没有夹杂私怨,夫君心中再清楚不过……谁能料到,您这张皎皎君子的温润皮囊之下,还藏着这般想要强占弟媳的肮脏背德、罔顾人伦的心思……若是让夫君的爹娘知道了,他们会不会恨得与夫君断绝关系?此生再无往来?”
不等裴湛反驳,“林雾知”抬起纤指点住了他的薄唇,笑意盈盈道:
“但是夫君别怕……”
“弟媳好喜欢你这样的兄长,爹爹娘亲不肯疼你,弟媳疼你……”
说着,“林雾知”蝴蝶般扑向裴湛,裴湛下意识接过来,掌心掐住她纤腰。
却在抬眼的一瞬,被热含住了唇。
裴湛惯常眯起的眼眸微微放大,一向如死水般平寂的心开始疯狂跳动。
不过须臾,他便在“林雾知”娴熟的撩拨下,开始生涩而茫然地回应着。
幸好这是在梦中——
即便他手力再大,“林雾知”也不会瞪着杏眼喊痛,让他举止规矩一些。
“林雾知”只会像只妖精一样,比他更用力地抱住他,深深吮吻他的唇舌,然后在他耳畔轻轻吹气。
“我困了,想和夫君睡觉……”
她娇滴滴地说着,指尖更是不老实地勾住他亵衣的系带,晃了晃。
裴湛终于忍不住笑了下。
他垂眸凝视这妖精许久,才握住妖精的指尖,引导她该如何退去他的亵衣。
而后任由自己被这只妖精勾入床帷,陷入更深的、雪色与朱色的绮色梦境。
…
…
月上中天之际。
裴湛满面清冷之色融着事后的艳色,散着墨色长发,身着绣金披风,独自骑上骏马,在宰相的手令下,畅通无阻地奔出象城县,直往龙兴村李家新宅而去。
“崔潜”的丧事就是在此地办的。
深夜四野孤寂,李家新宅的门口挂着一对素白的灯笼,撒了一地纸钱。
看起来颇为幽冷阴森。
裴湛却无视这些,翻身下马,脚尖轻点地面,跃过低矮的土墙。
他不过扫视一眼,便识得院中构造,径直来到林雾知的寝房之外。
其间不可避免的,路过了“李潜”的牌位与骨灰盒。
第28章 复刻一模一样的眼尾伤痕
今夜无人为“李潜”守灵,众人喝过几杯蒲桃酒,皆回房去睡了。
林雾知不想脱去丧服。
即便阿潜的魂魄不会来到此地,她仍想尽一份身为妻子的哀思。
她合衣躺在朱色的婚床上,没有将蜡烛吹灭,就阖上眼眸开始酝酿睡意。
待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之际,她的意识因酒意上涌而朦胧,慢慢陷入沉睡,然而不过片刻,阿潜被逼跳崖的那一瞬间的恐惧又开始在她梦中循环。
林雾知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小腿下意识地探到身侧,扑了个空。
酒意依旧灼烧她的大脑,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让她忘记阿潜已死之事,脑中只剩下梦中残余的惊恐。
她轻眨着长睫,眼底渗出些许泪珠,嗓音也微微哽咽,小声地唤道:“郎君,你去哪儿了?我想喝口水……”
林雾知其实常做噩梦,无非是幼时被父亲抛弃,来到舅父家后又被表哥捉弄欺负的种种难以释怀。
未成婚前,她每每低声哭着醒来,又因无人在意,不得不寂寥地睡去。
但成婚之后,她每每哭着醒来,崔潜会把她的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哄孩子般压着嗓子哄她,见她哄不好还要哭,手就开始不规矩地摸她亲她,而后拉着她大干一场,诡热难耐的欲望把她里里外外都浸透,再无瑕回想幼年的孤单难过……
习惯是极可怕的东西,林雾知不过和崔潜睡过些许时日,就再也没办法忍受无人陪伴无人哄着入睡了。
和以前一样,她低低唤了两声,就安静等着崔潜抱她哄她。
可这次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林雾知微微睁大眼眸,胳膊支起身子去瞧屋内的情形:“郎君你在吗?”
话音才落,门忽然被推开。
一个身着素色亵衣,散着长发的男人踏进来,满室白烛燃得屋内热气上涌,也将男人的身影微微扭曲。
林雾知不确定地喊道:“郎君?”
却见男人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坚定地朝她走过来,熟悉的嗓音夹杂着略微陌生的冷调:“娘子,我在。”
林雾知安下心,又躺回床上:“郎君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带着一股被宠爱的娇气,等到男人走到床前,她习惯性地伸脚抵住男人的腰腹:“我要喝水!”
裴湛默不作声地扣住她的脚腕。
——纤细的,骨节突出,带着丝丝温润的躁意,着实让人爱不释手。
“我刚喝了水。”
裴湛喉结上下滚动,轻吸着空气中的蒲桃酒的熏甜气息,觉得自己也醉酒了,若非醉酒,他又为何会荒唐到连夜出城,强闯弟媳寝房,还顺势伪装成崔潜,坦然地唤弟媳为“娘子”?
林雾知对男人摸她脚踝的举止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没有丝毫排斥。她只是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你喝了水又解不了我的渴,有什么用啊?去给我倒杯水嘛~”
“有用。能解渴。”
裴湛盯着林雾知身着素衣,半裹在鸳鸯婚被里,散着如墨长发,泪眸朦胧地望过来的娇柔模样——
此情此景,恰似他梦中。
让他彻底昏了头。
他略有些僵硬地倾身,渐渐靠近林雾的面容,果然嗅到了蒲桃酒的香气。
林雾知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却比他更懂他的意思似的,抬手勾住他的脖颈,笑意盈盈地道:“哪里学的荤话?”
说着,嘟唇亲了亲裴湛的唇。
她的动作无比自然,想必是与崔潜玩过多次这种闺房之乐。
裴湛却始料未及!
他的瞳孔剧烈震颤,竟然一把推开了林雾知,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真人自然与梦境截然不同。
林雾知的唇是温的,香的,软的……令人恨不得吞吃入腹中的。
也是人难以自控、无法游刃有余,于是心跳疯狂,浑身颤栗的。
裴湛有些迷茫地摸了摸唇。
明明是他对林雾知念念不忘,半刻也忍不得连夜骑马前来招惹林雾知的,眼下真被林雾知亲了唇,却莫名慌乱起来。
“你为何推我?”
林雾知被推倒在枕头上,醉意熏染地埋怨了片刻,就昏沉地睡过去了。
她分明还穿着雪色的孝服,脸颊却娇艳如同四月榴花,让人想要亲手采撷。
可裴湛静默了片刻,克制地攥紧拳,没再触碰林雾知,转身离去。
只是路过寝房的梳妆镜时,镜面清晰地映出他右眼尾那一道与崔潜一模一样的米粒大小的伤痕。
…
…
七日前,崔潜纵身跃下悬崖,却在半空中被一张巨网兜头拦住。虽侥幸未坠崖而亡,却仍因猛烈撞击昏死过去。
到底是此次行动的主事人,听闻崔潜的额头撞了一块,高
高鼓起,身上还到处都是刀剑伤,再不医治恐怕难以活命,裴湛不得不亲自前去察看崔潜状况。
他把林雾知交给匆匆赶来的李文进,就和亲卫一起下了悬崖。
夜色浓重,大雨绵延不绝,亲卫们举着能在雨中燃烧的火把,把崔潜接到悬崖的一处山洞,放在干燥的毛皮上。
裴湛撑伞赶过来后,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耿思的汇报,却忽地不知处于何等心思,垂眸细细瞧了崔潜一眼。
也是这一眼,让裴湛发现他们兄弟二人的不同之处——崔潜的右眼尾有一道不甚引入注意的小疤痕。
“给我两把匕首。”
裴湛下意识说出这话。
耿思吓得额间冒汗:“大公子,崔三公子到底是您的胞弟……”他以为裴湛是厌烦地想拿匕首捅崔潜几下。
然而耿五已经老老实实地把匕首递给裴湛了,还茫然地瞅了耿思一眼。
耿思:“……”
裴湛缓缓抽出两把匕首,雪白的寒刃在跃动火光的照映下,竟如镜面般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
他最后看了崔潜一眼,确认那个伤痕的位置,就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右眼尾,毫不犹豫地一点。
…
…
七日已过,裴湛右眼尾的伤也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一道与崔潜相似的疤痕。
他做事向来深思熟虑,唯独这道疤痕是他少有的凭借本能去做的事。
就今夜来看,他或许刻下这道疤痕的那一刻,就想着做崔潜的替身,取代他在林雾知心中的位置。
但以裴湛的高傲与自矜,他怎可能长久地做一个人的替身,还是他最厌烦的孪生弟弟的替身呢?
裴湛离开寝房,再度跃过矮墙,骑着骏马无声息地离开了李家新宅。
赶往象城县的路上,全然不似来时那般隐隐透出狠的疾速,反而速度极慢,裴湛似乎在思考一些难以理解的事。
此时此刻,澄澈的月色落在蜿蜒的乡间小路,田野间新麦初熟随风荡漾,不远处的伏牛山轮廓犹如水墨幽深。
裴湛望着这一幅昭示着明日晴朗的乡野月景,心里忽明忽暗。
他知道自己今晚的抉择关乎着林雾知与他们这对孪生兄弟共三个人的命运。
可他仅仅思考片刻,就决定了,而后狠甩马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林雾知,他要定了!
他还要林雾知彻彻底底淡忘崔潜,全心全意地只爱他一人!
…
…
阿潜的丧事办完后,李家人就开始盘点林雾知的嫁妆。
这些嫁妆得来不易。
林卓从大管家口中得知,李学真想要登门拿走其妹李月见的嫁妆后,就借口避暑离开了林府。
幸好李学真带着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去找的林卓,林卓不得不回林府,阴阳怪气地把嫁妆给了他。
李学真当场就清点了几遍嫁妆。
这些嫁妆原本是八十抬,如今仅剩下六十抬——幸好其中虽然有诸多财宝都被林卓挪用和花销了,但剩下的钱财也足以林雾知安稳富裕地度过余生。
李学真彻底放下心来,面上却还是装得痛恨嫌恶,要林卓立即把其余二十抬嫁妆还回来,又当场痛骂林卓一顿。
林卓气得面目扭曲,还得当着长辈们和王氏妻的面,忏悔不已,答应再添十抬嫁妆,以贺林雾知新婚之喜。
李学真也见好就收,请了一个镖局护送七十抬嫁妆彻夜回到龙兴村。
为了以示公正,他还请来了一位李家的长辈作为证人,将嫁妆又清点一遍,记录成册,才交给林雾知保管。
林雾知轻抚过朱漆描金的嫁妆箱笼,却终究没有收下全部嫁妆。
念及舅父舅母这些年的照拂之恩,还有表哥未卜的前程,她决心将其中的二十抬嫁妆赠予舅父一家。
李学真如何肯要?
但杨代云蠢蠢欲动,她的私财本就了了无几,又在林雾知成婚时,舍去了一顶价值不菲的婚冠,如今就剩下几副贵重的头面和几张地契了。
然而这些安身立命的本钱,她怎舍得为李文进的前程全搭进去?
她早就看上了林雾知的嫁妆。
只是她拗不过李学真,甚至与李学真大吵了几回,闹到写休书的地步。
还是李文进出面,写了一张借条,收下了这二十抬嫁妆。
“你放心,等我飞黄腾达,我定然把你的嫁妆加倍还给你。”
林雾知收下借条,却是一脸犹疑,不确定地道:“你不会拿去赌钱吧?”
要是如此,她一个铜板也不给!
李文进没好气地道:“这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早就不赌了,那时候也只是为了讨好前县尉的小公子,想让他给我安排一个小官当当,这才陪着他赌了几回,后来发现他根本帮不上忙,我就没再搭理他,也没再赌过!”
林雾知没敢信李文进,毕竟李文进以前可是借她的钱从来不还,全拿去赌博的主儿,答应她的事更是极少能做到。
而因为成婚时的那一顶婚冠,林雾知与杨代云愈来愈亲近了,她们都是女人,能聊的话题比较多,其实只要能心平气和地相处,就会越聊越信任彼此。
故而,她最终将这二十抬嫁妆交由杨代云保管和支配,同时允许李文进随意支配其中一部分,她支持李文进的想法,也愿意助他博出一个好前程。
嫁妆处理好了,林雾知也不耐烦听村中一些议论她“克夫福薄”的风言风语,她想搬去洛京,想按照她最初的愿望,办一家医馆,成为名誉天下的女大夫。
但不知何时起,她在村里的风评莫名其妙的逆转了——
那日,林雾知背着药篓子下山,听到几个村民正大声议论着。
“小林寡妇是命格太贵重了,她那个丈夫命薄经受不住,这才死了。”
“不是说她克夫福薄吗?”
“哎呀!你仔细想啊,那得是多命薄的男人,才稍微克一下就死了!”
“好有道理……”
“我之前就听李家人说过,小林寡妇小时候遇到一个算命的老道士,那个老道士说她是天赐启明之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可不就是她亡夫命薄!”
“……这倒是提醒我了,等儿女们以后要成婚了,需得找一个得道高僧好好算一算他们命格姻缘,免得突遭横祸!”
“确实是要好好算一算啊!”
“……”
林雾知一言难尽地缓下步子,自他们身后绕了一好大圈才下山。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仿佛无形中有谁操控着村民们的头脑和口舌,借此洗刷她的风评。
但仔细一想,李家素来没什么门路,也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哪里会人特意为她洗刷风评呢?应当是她想多了。
可等她快要抵达李家,看到李家门口站着一位面容熟悉、儒雅俊朗的男子时,她发现事情可能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只见林卓眼角堆笑地走上前来,对着她连连道:“我的乖囡,你可算回来了!你爹我想你想得都快得病了!”
第29章 提亲高超的表演艺术家裴湛
林雾知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甚至没反应过来林卓是在对她说话,背着药篓子脚步不停地掠过林卓,径直踏进了门槛。
走到院中,她才觉得方才那个中年大叔好像有些眼熟,回眸看了一眼。
林卓静立在原地,低垂着眉眼,似乎有些失落的模样,发现林雾知望过来,又提了提唇角:“我们多年不见,你忘了我的模样,也是人之常情。”
林雾知没有应声,她把肩上的药篓子解下来,又看了林卓一会儿。
直到此时,她才隐隐明白,原来这个中年大叔就是她爹林卓。
林卓见林雾知没有似他想象中的那般责他骂他,只是平静地瞧着他,不由心头一热——莫非林雾知还念着父女之情?
他眼底泛起希冀的光,连忙追上前,想要握住林雾知的手:“爹来接你了,你今日就随爹回去吧!”
林雾知目光冷淡地盯
着林卓,把手背到身后,又后退一步,高声道:“舅父,家中来了客人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卓不尴不尬地收回手,笑道:“爹怎么能算客人呢?”
李学真打开门帘,回道:“我和你舅母正忙着制药,文进又去县城了,以至于家里连个招待客人的人都没有,更何况去山上找你,告知你呢?”
林卓听得出李文进的嘲讽,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眯着眼眸沉思了片刻,突然面露愧疚之色。
“我自知这十年来未尽到父亲之责,不敢奢求知知能原谅我。只是前几日我调到洛京,升任尚书省正五品诸司郎中了,我突然间苦熬出头,挣脱束缚,可以于官场大展拳脚了……自然想将知知认回家,知知毕竟是我的亲女儿,若非心有苦衷,我怎舍得将知知扔在此处不闻不问?”
林雾知挑高眉梢,抓住字眼:“我有些好奇你所谓的束缚是什么?莫不是我的继母王夫人吧?”
林卓脸上的虚伪顿了下,道:“你继母待我宽和温良,如何是束缚?”
林雾知明白了,林卓虽然升官了,但此官职绝称不上位高权重,所以他只敢暗暗对王夫人发几句牢骚,明面上照就不敢说王夫人的任何不对。
“这倒是有些意思。”
林雾知微微偏头,目光如刀般钉在林卓身上,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看看那颗心到底是黑是红。
“把你调任的人可真是瞎了眼了,竟不知你是裙带官,半点能力都无。”
林卓诧异地睁大眼,全然没料到林雾知竟敢这样对他说话。
林雾知何止敢这样说,她还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林卓一眼,以女子品评陌生男子的那种轻蔑不屑的语气说道:“林大人若有空闲时间,还是多保养保养自己,免得年老色衰,被王夫人抛弃,到那时,莫说什么诸司郎中,便是想要重回怀州长史之位也是难以登天啊!”
林卓脸色气成猪肝,抬起胳膊略略颤抖地指着林雾知:“你这个逆女!”
李学真赶忙过来打圆场:“唉呀,这不是林大人你没有带在身边教导嘛!知知在乡野间待着,难免会染上乡野的粗鄙,林大人对此事应该早有准备才是!”
杨代云也在一旁帮腔:“你数十年对知知不闻不问,如今见知知平安康健就该知足了,何必在乎这些虚礼呢!”
夫妻二人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彻底堵住了林卓的嘴,让林卓再度心虚起来。
他走到林雾知身前,望着林雾知与她娘亲李月见极为相似的面容,心中泛起丝丝怀念之意,语气略略柔和了。
“总而言之,我这次来是要接你回洛京生活的。听闻你的夫婿意外而逝,你也莫要太过伤心,洛京城大把的好男儿,哪个都比你那个亡夫强!”
林雾知不耐烦地蹙眉:“我郎君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说!更何况在我看来,满洛京城的男儿也不如我郎君!”
林卓轻叹一声,倏忽间又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背手挺腰,言辞恳切道:“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我终究是你爹,哪怕你心里恨我,我也想你能过得好。”
林雾知默默翻了个白眼。
早在她托舅父寄信给林卓,却得来林卓让寻常的丫鬟小厮接她回洛京,还想把她嫁给王家子弟维持两家姻亲往来时,她心中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祈盼就没了。
自那之后,她一想起林卓,心里只会泛起丝丝缕缕的恨意。
但前不久她收到嫁妆的那一刻,她再想起林卓时,便连那一丝恨意也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厌烦。
有些缘分强求不得。
没有爹的这十年,她都挺过来了,余生有没有爹,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与林卓就此当个陌路人,以后狭路相逢对面不识,更不必知道生老病死。
“我不恨你,恨你多累呀。我每天都要上山采药,回家炮制草药,我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了,哪还有时间恨你?多谢您担忧我,只是我现在过得挺幸福的,您委实是多操心了。”
林卓再次一怔。
与他来之前的种种设想不同。他以为他的女儿会满面欣喜地迎接他的到来,肯定也会埋怨他这些年的冷漠以待的,但女子大都胆怯懦弱,害怕被抛弃,他相信他的女儿最终还是会在他三言两语之下,无比感动地跟着他回洛京的。
可这几番言语交锋,他才发现自己想当然了,他的女儿竟被养成了这般牙尖嘴利倔强不饶人的模样!
林卓终于肯正眼瞧一瞧林雾知了。
可这一瞧却深深蹙起了眉头。
却见林雾知面色苍白削瘦,身上穿的粗布麻衣也晃晃荡荡的——显然她比以往瘦了一大圈,衣服才会穿成这般模样。
林卓心中若有所悟,莫非知知对她的亡夫用情至深,于是茶饭不思?
若果真是如此,裴家大公子登门向知知提亲这事,恐怕就难办了……
…
…
与此同时,洛京的裴府请来一位享誉全国精通命理的老道士。
兰橑院为了迎接这位贵客,不仅将院子里里外外清洗了几遍,还用沉檀熏了一天一夜,以使满院都是洁净之香。
正厅内,裴老夫人眯着昏花的眼,双手压在紫檀嵌玉杖上,微微探过身聆听,不敢错过老道士任何一句话。
“大公子自出生,浑身就熊熊燃烧着七罪业焰,大国师为他起名为‘湛’,便是强行为他的命格添了水,又令他住在四面环水的宅院中,也是想以水来化解这七罪业焰。可随着大公子长大成人,业焰也愈发高涨,绝不是通过改名,亦或是调整庭院的风水布局才能遏制的了,必须寻得天命之人相助,余生才可平安无事……”
老道士话音才落,裴老夫人手中的紫檀嵌玉杖就连连敲点在地砖上。
她叹了口气,敬佩地道:“仙长这番话与大国师所言极为相似,这些年我孙儿虽然身强体健,好似并无异常,但我却因这数句批命无法安宁……听仙长这一说,原是那业焰会夺我孙儿性命?仙长可否算出那位天命之人如今身在何处啊?”
裴湛垂着眼睫,缓缓端起茶杯,神色平淡地饮了一口顾渚紫笋茶。
他身侧的老道士顿时低咳一声,而后颇为仙风道骨地捋着胡须,叹道:“老夫人稍安勿躁,容我算上一算。”
说着,老道士闭目掐算起来。
裴老夫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出,直勾勾地盯着老道士掐算的手指。
屋内香雾缭绕,飘渺幽静。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老道士终于掐算完毕,猛地一睁眼,说道:“妙啊!启明之星竟然早就与大公子有了姻缘纠葛,如此一来,七罪业焰即可迎刃而解!”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莫过于此。
裴老夫人不由惊得握紧手杖,连忙站起身道:“劳烦仙长速速说来!”
她活了大半辈子,只两大忧愁,一是裴湛弱冠之劫,二是裴湛迟迟不肯娶妻,谁知今日,两大忧愁同时消解。
裴老夫人乐得都要开花了,一脸欣慰地叹道:“我们裴家终于要有后了!我也总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老道士却哈哈笑道:“老夫人啊,此事无需问贫道,大公子已然上门提亲,想必裴府不久之后就会喜迎佳人啊!”
裴老夫人又是一惊。
她不由焦急又茫然地看向裴湛:“你何时提的亲?我怎么不知?”
裴湛微微蹙眉,仿若才想起这回事,忙站起身,恭手行礼道:“祖母前些日子要我三月之内必须娶妻,否则就将我、大伯和爹三人赶出家门。”
裴老夫人冷笑:“你们爷仨比着清心寡欲,连个妾室通房都不肯收,我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迟迟抱不着重孙,若再不赶你们走,恐怕会被气的少活几年。”
裴湛轻轻叹息,继续道:“劳累祖母为我烦忧,倒是我不够孝顺了。故而在祖母提出此事之后,我辗转反侧,决定早日成婚,了却祖母的心愿。就将祖母
赠与我的女子画卷,仔细翻看了一遍,觉得其中一位女子颇合眼缘,便上门提亲了。”
裴老夫人一时张口结舌。
不知该夸裴湛太有孝心,还是该骂裴湛对婚姻之事如此敷衍了。
可偏偏这敷衍歪打正着了,裴湛提亲的那个女子竟然是启明之星的命格。
“木生水,多木含水则生雾,因启明星之命格,必然知晓破解迷障之法,贫道猜测,大公子的未婚妻,姓林,名雾知,也不知贫道猜的对不对?”
老道士缓缓摸着胡须,言辞虽谦虚,但神情却是满满的笃定。
裴湛配合地露出讶然之色:“仙长果真有大才!那位女子正是此名!”
第30章 冲动父女之情已僵硬如冰
“我怎么不记得那些画像中有一个姓林的女子?”裴老夫轻轻摩挲着手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湛应答如流:“许是祖母忘了?那女子的画像还在我的书房。”说完,侧身吩咐耿五把画像拿过来。
耿五一脸欲言又止,但还是视死如归般离开了正厅,前往书房。
真不明白林雾知这个女子究竟给这对双生兄弟都灌了什么迷魂汤?
崔三公子为了她,迟迟不回洛京,简直给足了贼敌派人刺杀他的时间。
大公子更是特意把林雾知的爹调到洛京来,然后又是亲自登门提亲,又是请来一个神棍糊弄老夫人……
疯了!全都疯了!
林雾知若是嫁进门,完全可以预想到裴府以后的血雨腥风……
耿五心里这般想着,却脚步不停地把画像取了回来,递给老夫人一观。
这副画像自然是裴湛画的,还特意改了画技伪装,免得被裴老夫人认出来。
裴老夫人本是不甚在乎的。
她这一生阅美无数,从江南烟雨里走出的纤柔闺秀,到北地风沙中磨砺出的明艳胡姬,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没见过?久而久之,她也养出了挑剔的眼光——胭脂厚了嫌俗,粉黛淡了嫌寡,便是对因妩媚盛宠的贵妃娘娘,也能挑出不喜之处来。
可当这幅画卷徐徐展开时,裴老夫人捻着画轴的手猛地一顿——画中的少女未施粉黛,却明眸如水,顾盼生辉,眉宇间充斥着鲜活的朝气,便是再冷漠的人见了她也会心生喜爱,想要与其结交。
裴老夫人突然想起,她未出嫁时带着三五侍从游览五湖山川的时光。
那时的她,每日晨起揽镜梳妆时,镜中人也是这样一双含露春眸,明亮得全是对未知的好奇,而无一丝胆怯。
裴老夫人心中生出几丝怀念,还有几分难言的释然。她抬眸看了一眼表面温润端方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裴湛,心中暗自比较了一番,竟觉得两人极为般配,一阴戾一明媚,简直再和谐不过。
可她面上不显,把画卷递给老道士参一参其命数,就忍不住冷笑连连。
“这倒是一个好姑娘,只是配你这个阴晴不定的男子,有些可惜了。”
裴湛:“……”
他微微抿住唇,心里却隐隐不爽,他与林雾知乃天赐良缘,再般配不过,祖母实在老眼昏花花,连这都看不清了。
他正欲说些什么,老道士却在接过画卷后轻轻咦了一声:“启明之星?”
裴湛觉得他的戏有些过了,食指指节扣了扣桌面:“这位就是林雾知。”
老道士置之罔闻,轻捋着胡子,神情高深莫测了起来:“藏在深山都能被你们找到,真是天不绝你们裴家啊……”
裴湛隐隐觉出几分不对,这个老道士好像是话里有话?
裴老夫人却没多想,欣慰地道:“仙长可仔细看清了?她果然就是能救我孙儿性命的贵人?”
老道士慢慢地把画卷起来,好似完成了使命般,淡然自若地起身拜道:“正是如此,只待二人成婚,大公子的命劫即可被消解,余生自当平安喜乐。”
裴老夫人顿时长吁一口气,惊喜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老道士又道:“老夫人,贫道还有别的事要做,就此别过,不多打扰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有本事的老道长,裴老夫人怎舍得让他离开?便连连请求老道士在裴府再做客几日,又示意丫鬟捧来描金漆礼盒,将其赠予老道士。
“这些俗物原不配入您的眼,可我也只有这些东西了,还望仙长不要推脱!”
老道士应了几句,便勉为其难地让徒弟把这描金漆礼盒收起来,他也没白收,写下几句批命之语,递给裴老夫人。
“这个女子的八字与大公子的八字极为相配,乃相生相和、互助互旺之相,贫道再次恭喜老夫人,裴家恐怕又要出一些流芳百世的名将或宰相了!”
说完这话,他无论如何都要走,裴老夫人也不敢强留,只得作罢。
裴湛依照裴老夫人的吩咐,将老道士送至裴府门口,再三拜别。
老道士本已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又回过头,语气意味深长地道:“念在大公子待贫道不薄的份上,贫道劝大公子今后要好好爱护妻子,对妻子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妻子愤而离走,大公子恐怕还会大难临头的!”
裴湛微挑眉梢,勾唇回道:“多谢仙长教诲,湛必牢记于心。”
老道士轻笑两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带着徒弟翩然远去了。
裴湛于原地默然片刻,忽地抬眸,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
不知为何,他有不好的预感。
以前他与人对弈,布置棋局时,总是毫不犹豫地落子,便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偏偏把林卓调任洛京一事……
裴湛转过身,缓步往兰橑院走去。
他仔细琢磨其中的问题——那日去伏牛山找崔潜,是林雾知亲口所言,她父亲是怀州长史,继母是太原王氏之女。
——父亲乃清流小官,且与世家大族看似没有牵扯,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当时便起了心思,这等门楣,正是祖母理想的长孙之媳的身份。
只要他稍加姻缘命理之说,定能让祖母对这桩婚事颔首称善。
而只要祖母同意了,家中其余人肯定也不会有异议,林雾知嫁进门一事不会有任何阻碍,他们婚后定会和乐融融。
所以“李潜”头七那日,他自林雾知家中离开后,连夜赶往洛京裴府,就是为了筹谋此事——
先把林雾知的父亲调至洛京,方便他上门提亲和两家来往,且婚姻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到林雾知父亲的首肯,他与林雾知的婚事也成了板上钉钉之事了。
但是裴湛今日隐隐觉得。
他好像还是冲动了。
林雾知的父亲不仅尚在人世,还是怀州长史,完全养得起林雾知,那为何林雾知会待在龙兴村的舅父家生活?
裴湛猛地顿住脚步。
“耿五!你这就派几个人去林卓家的宅院外守着,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
…
此时此刻,远在龙兴村的林卓不出意外地遭到李家全家人的排挤。
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把林雾知带回家。待到了家中,便是绑,也要将林雾知绑上花轿嫁给河东裴氏的嫡长孙。
那可是河东裴氏!早在几百年前就闻名天下的世家望族!而在他们大晏一朝,河东裴氏一族已有十人位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之序。
当世位高权重独领风骚的六大人物,河东裴氏嫡系一脉更是占了其中三位——正是裴湛的伯父,亲爹与叔父。
毫无疑问,再给裴湛一些时间,他也能跻身宰相之序,引领一代风骚!
河东裴氏的底蕴之深,家世之强,令长安与洛京的无数名门贵女争相折腰,乃至暗中打得头破血流也想嫁进裴家。
偏偏他的女儿林雾知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命格之说,
被河东裴氏相中了,甚至裴湛本人亲自登门提亲!
林卓简直要被这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快要陷入癫狂了!
他汲汲一生,不过五品小官。
但等林雾知出嫁之后,他就是未来宰相的岳父,河东裴氏的亲家!
林卓激动得浑身颤抖。
知知的丈夫死的正是时候啊!
或许这就是命运——
但凡裴湛早一刻提亲,他恐怕都会碍于知知丈夫的存在,不得不婉拒。
林卓心里仔细盘算着,其实只需要稍微运作,就能让知知以未婚女的身份嫁进裴家,余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林雾知蹲下身,把药篓子里的草药挑拣出来,神色冷漠地道:“你便是过得再富贵,我也不眼馋。我就待在龙兴村,守着我娘的嫁妆,过完我这一生。”
简直兜头一桶冰水,让林卓从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中清醒了几分。
他不可思议地笑了笑:“此等穷山僻壤之地究竟有何值得你留恋?你舅父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随随便便找了个乡野男人就嫁了,甚至你男人死了,还让你心甘情留在这里做活?真是疯了!”
林雾知不想和林卓有任何瓜葛,当然不会告诉林卓,她打算去洛京开个医馆行医之事,免得林卓日后纠缠。
她瞧了一眼林卓气得跳脚的模样,心里舒畅了几分,笑道:“我舅父十年如一日地照顾我,在我心中他才是我爹,我当然要听我爹的话啊!若是听你这个陌生人的狂吠之语,我才是真的疯了!”
林卓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不想和林雾知的关系闹得太僵。他还想着林雾知成婚之后,能捎带着把他介绍当朝宰相裴阶,裴阶权势滔天,又最为看重亲情,若是林雾知多美言几句,裴阶肯定愿意抬举他们林家,让怀州林氏一族一举成为洛京的名门望族!
想到此处,他眼底浮起几分热切,仿佛已看见自己风光无限的模样。
但林卓在李家的院子里扫视一眼——李学真和杨代云夫妻俩站在屋檐下,神色讥讽地瞧着他,林雾知则装作没看到他,动作不停地炮制着草药。
倏然之间,林卓悟了,这三个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全然不识抬举的东西!
罢了罢了!他也懒得多言。
总归他与林雾知十年未见,父女之情已僵硬如冰,绝非一朝一夕能感化的。
横竖裴家要的是林雾知这个人,至于林雾知是哭着上花轿,还是笑着嫁进门,应当……也没有什么要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