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书

    白婳心里机警起来,奈何耳朵却一点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这个时候她莫名回想起刚才的丫鬟。


    如果糖渍沾到她身上,便要去内室换衣裳。


    其实只差一点,是她反应灵敏,给扶住了。


    以前在书学的时候,二公子很喜欢捉弄她,也使过类似的小伎俩。


    那时候夏天闷热,他们在荫凉的池塘边戏水摸鱼。


    池塘波光粼粼的,清澈见底,从旁经过都能有丝丝凉气。


    白婳也热,但女子规矩严,她也做不出来这等踩水胡闹的事情来。


    她不过往下多看了两眼,二公子徒手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虾,问她要不要下来,水浅,不会摔。


    白婳拒了他,正要走,就被他故意泼湿了鞋袜。


    “你这是作甚!”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又惊又气,新做的绣鞋上落了水印,里头的袜子都湿了。


    “来啊,反正鞋都湿了,凉快得很。”二公子哈哈一笑,眼底都是笑纹。白婳只有表面那一层是装出来的乖巧,稍微一逗就全是娇憨,生起气来可有意思。


    后来她去内室换鞋,丫鬟送来的新鞋又被明肆给顺走了。


    白婳在屋里左等又等,最后等来纨绔二少爷左手抄着鞋,右手举着刚烤好的虾,说不吃完就不给她鞋穿。


    烤得外焦里嫩的一串大虾,被他胁迫的像在喂毒药。


    许多小事情白婳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二公子很幼稚。


    现如今大家都已成年,明肆在外面度过了男子变化最大的三年。


    单从外表看起来,他变化很大,仿佛从青涩到青年,不像是会再做这种龃龉之事。


    但具体心性变化如何,也不好说。


    白婳有些苦恼,觉得不能再多想。


    未有定论的事,想也白想。


    老夫人今日高兴,说了许多话,这会精神不济犯了困,大家伙便都散了,各自告退回了院子。


    白婳出了花厅,才发觉身上的穗子不见了。


    那穗子上系了玉坠,绳结是她自己打的,比较有特点,平日里总带着,虽不算多贵重,但大小算是个随身携带的物件。


    “怎么,是丢了东西?”明疏问。


    白婳点头:“经常带的那条穗子丢了,许是落在了花厅,我一会让海棠回去找找。”


    “让阿吉跟海棠一起吧,两个人仔细些。”明疏顿了顿,又道:“若实在找不到,就往外传说东西丢了,毕竟到底是你贴身带着的物件。”


    白婳心中一暖:“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阿吉带着海棠去了,白婳慢慢推着明疏的轮椅,先将他送回清霜院休息。


    翌日,白婳像往常一样往点翠阁去。


    那是一处外书房,明家祖父过世后便闲置了,里头存有老人家许多墨宝,还有极宽敞的书台画架。


    明府这一辈的孩子们都不善丹青,除了白婳,鲜少有人踏足此处。


    所以她进门时候没想到里面有人,还在转头跟海棠说话,都快走到屋子中间,才冷不防看见画架前的明肆。


    多少吓了一跳。


    他正抱臂端详着那还未完成的半幅画作,偏头看她一眼,眸色很静,倒衬得白婳反应过大。


    “我长得很像鬼?”明肆问。


    “……平时里头都没人。”白婳摇头,吓退的那半步也没再走回来,整了整衣摆,才道:“二公子怎有雅兴在此。”


    明肆:“地上没钱。”


    “……”白婳稍稍抬眸,视线比方才高了些。


    “我领子上也没有。”他又说。


    她并未跟他对视,只笑笑敷衍过去:“这里原本是老爷子的地方,里头房间挂了不少画作,二公子有兴趣可以慢慢看看。我就不打搅了。”


    这种封闭的环境里,海棠等同于不存在,孤男寡女叫人看见还不知道要如何谣传,她着急想走。


    刚一转身,后头一个什么东西抛过来,从眼前落向胸口,白婳正好接住。


    是她昨日丢了的穗子。


    昨日海棠和阿吉回去将花厅翻遍都没找到,她就猜到多半被人捡走了。


    “昨日有个丫鬟自称是你院里的,把此物连带一封信塞给了丁昭,托他转交给我,说是今晨在此互诉衷肠。”明肆仿佛不担心她会走,眼睛在画纸上游走,很感兴趣的样子,说话只是顺带。


    “不是我的人!”白婳转身。


    他今日穿的颜色深,肩宽背阔,回视过来那一眼,有些压迫感。


    平静,坦荡,睿智。


    就那么一眼,白婳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多余的担忧,可能有些自作多情了。


    他可是侯府嫡子。


    小时候算作贪玩,但三年过去,气韵打磨沉淀,没道理是个耽于私情的酒囊饭袋。


    大公子失志,庶子虎视眈眈想要夺爵。


    明肆但凡有些脑子,都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胡来,被人揪住错处借题发挥。


    ‘或许他比我更加想保持距离,不要搅进浑水里。’白婳想。


    “我的穗子昨日花厅出来就丢了,应是有心人为之。”她看着他说,“二公子,你不该来的。”


    “不来怎么还给你,你见了我跟兔子见了鹰的。”明肆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只随口说说,并没有真的笑出来。


    白婳一窒,接不上话。


    她顿了片刻,明肆就双手撑着膝盖,凑近了仔细去看那画面上的笔锋,“这还要多久完工?”


    似乎真的很感兴趣。


    “一两个时辰吧。”白婳站在那没动,想向他讨要那封信:“那封信……”


    “洋洋洒洒几百字,言辞恳切,全是你写给我的情书。你要看?”明肆睨她一眼。


    “……那不是我写的,二公子慎言。”白婳蹙眉。


    明肆扯了扯唇角,说得云淡风轻,“还知道仿你字迹,可惜学不到精髓,字太丑。”


    白婳忽然反应过来,他特意走这一趟,是提醒她身边人不干净。


    “御下要严。”他说。


    “受教。”白婳是个明白人,正经事上不会意气用事跟他唱反调。


    认真点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乖巧。


    明肆心底被根羽毛搔了又搔。


    他很自然想起来从前每每逗她,炸起毛来的猫儿模样。她面皮薄,且白,稍一激动,脸便飞红霞,再一本正经与他对峙理论。


    但那副娇俏的模样,谁听得进去她在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薛芳漪寻了个借口,来看望白婳。


    “……他贼心不死!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几日如何了?”薛芳漪对明肆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都好,相安无事。”白婳拍了拍她的手,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并与她说了。


    “母亲对待家中仆从不算严苛,本是善意,不想反叫人钻了空子,还不知藏了多少白眼狼。我后来专程去花厅,找出了偷我穗子的那个丫头,才十四岁,好糊弄又不知轻重的年纪。起初还想赖着不认,但胆小,不经吓,我拿了她的身契,她就老实了。”


    薛芳漪:“可有供出幕后指使?”


    白婳摇头:“她的任务只是借机撒糖弄脏我的衣裳,再顺走我的络子,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这点证词不够看,姨娘院子只需说她偷东西还敢攀咬栽赃妄图脱罪,闹不起来。不如留着给我报信,我给了她二两银子,再捏着她的卖身契,告诉她不听话就将她家法处置发卖给人牙子。”


    “珍珠,一个棒子一个枣,这套算是给你玩明白了。”薛芳漪笑笑,“也亏得是你过目不忘,那么些普脸的丫鬟,她心虚必定埋着头,饶是这样,你竟还能将人揪出来。”


    笑过后她又慎重起来:“但最要紧的还是你身边藏着的人,可有眉目?”


    “除了信得过的心腹,也就只剩两个粗使丫鬟了,大约是偷了我练习的字帖,回去依样画瓢写的。”白婳淡淡说,“我已将人换了,日后主屋,不让她们进。”


    薛芳漪想想还是有些气恼:“你们府上那个姨娘,不是个好东西。阖府上下都盼着那纨裤子能安生,只她在里头捣鬼撺掇。这么些年,侯夫人也不管管?”


    如何不想管,侯夫人恨不得能将她连带着三公子一起发卖了。


    但这后院里翻不出太大的浪,每次都是轻轻揭过。


    白婳只能摇头,“侯爷偏心,轻易动她不得。”


    她回想起点翠阁里的情形,又道:“好在二公子这几年,还是有些变化,否则我要焦头烂额。”


    “……你莫被他装模做样给骗了!”薛芳漪说,“那日长公主丹青宴上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看你的眼神,决计算不得清白。”


    茶楼里,燕世子一边把玩着明肆的折扇,一边幸灾乐祸揶揄。


    “……那日薛芳漪看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凶悍,刀子似的。”


    他总是这样,讲完了正事,总要唠上几句闲话。


    “话说,你俩什么过节?她为何一直看你不顺眼?诶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回来也有几日了,和白婳妹妹相处如何?”


    他笑得贱嗖嗖,想一出是一出胡扯:“需要帮忙知会一声,兄弟想想办法帮你牵线啊。”


    明肆在写字,一个眼神都没理他,燕世子甩着折扇上的络子,悠哉游哉的,没人接话自己也能接着叭叭。


    “你小子这回院试夺魁,也算狠狠显摆了一把,虽然还未正式科考,但三甲应该问题不大。诶,偷偷跟我说说,京里那些,除了九殿下,还有人找你没?”


    昆山书院的院试是联合诸多学府联考的,历年院试榜一者,登科鼎甲的可能性非常大。


    且明肆的情况特殊。


    他的骑射兵法,乃至于拳脚功夫,都极好。


    文武登科的可能性都大,只看他如何选。


    如今京中夺嫡之风已起,如此年轻有为的,说是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也不为过。


    “旁的都不算,只他最难缠。”明肆冷淡说。


    看他神情,燕世子也收起了玩笑,难得几分认真:“那一位心胸狭隘,你就算不交好,也万不可把人得罪了,还是要小心对待,小人难缠。”


    九殿下乃中宫皇后膝下独子,娇生惯养,养出了一副嚣张跋扈的狠辣性子。


    而且当年的围猎场上,明家大公子落下终身残疾,便是拜那九殿下一手所赐。


    燕世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过了晌午,天色开始阴雷滚滚。


    秋雨细密下着,凉意一潮盖过一潮。


    这厢明肆刚从茶楼回来,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迎上来说家里来了贵客,得去正厅见一见。


    明肆拧眉:“什么贵客?”


    管家道:“小人眼拙不识,只侯爷叫赶紧将二公子找回来,若您再不回,便要出去寻您了。”


    明肆面无表情睨他一眼。


    正厅里,丫鬟给九殿下添了茶,明忠海在一旁作陪。


    明肆进来,二人都抬头看过来。


    他不撑伞,身上沾了雨水的潮气,连发梢都是湿的。


    明忠海一句话噎在嗓子里,“……还不去换了衣服再来见客,真失礼。”


    又转头对上座的九殿下解释:“叫殿下看笑话了,犬子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无妨,年轻人身子健朗,自是不畏寒。”


    九殿下年纪与明肆相仿,但说话老成,他穿一身玄色九蟒袍,眼神似笑非笑落在明肆身上。


    靖王也是皇子,但没资格穿九蟒袍。


    那是太子服制。


    但当朝储君并未议定,也不知他是已得圣意裁决只等吉日下旨,在提前招摇过市;还是真的嚣张狂妄至此。


    这种事,连日日上朝的明忠海都摸不着门道,更别说还未入仕的明肆。


    “二公子事忙,请了多次请不着,只好本宫亲自登门拜会。”九殿下轻轻一叹,没有责怪,但眼底笑意不多。


    明肆进门起便一动不动,此刻才揖手见礼:“见过九殿下。”


    九殿下并无要事登门,不过是捉不到明肆的人,才特意上门来逮的。


    明肆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般。


    九殿下又跟明忠海闲聊了一会,露够了脸表了态,才回宫去了。


    临走前他拍了拍明肆的肩,“年少有为,本宫十分看好你。等你科举夺魁,大放异彩。”


    明肆不卑不亢:“未知之事,不敢妄言。”


    九殿下只笑笑,婢女帮他撑伞,走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还起了风,刮进屋檐好些。


    明忠海一改刚才的笑脸,噔噔两步上前,面容端肃教训他:“你怎的还掺和上夺嫡的事了?才刚回来,不明白朝中局势,少跟着瞎站队,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想说,那是条毒蛇。


    明肆轻嘲:“谁有你会站队。”


    明大公子的两条腿,他们明家早就在明忠海的带领下向九殿下卖过面子了。


    明忠海:“……总之,你少掺和这些事,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傍身要紧,听到没?”


    “关我屁事。”明肆转身走了。


    雨珠打在枝叶上,又落在泥坑里,声似油锅沸腾煎熬。


    整个侯府都沉浸在烟雨朦胧间,白婳路过廊下,远远眺望到九殿下从正厅出来的背影。


    ——他竟还有脸踏足明府。


    白婳看得出神,心里沉闷的情绪,像这场雨。


    她去了趟清霜院,原本是专程去给大公子送梨汤的。


    结果在门口却停住了。


    在那之后,无人敢在大公子面前提起九殿下,连这个数字都避讳。


    每每明疏的情绪低落,白婳都会跟着一起,十倍百倍的煎熬。


    那日三公子专挑着她的痛处讲,他是不怀好意,故意要在她心里扎根刺,白婳明白。


    虽然明疏从来没有怪过她。可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婳也悄悄痛哭过许多次,源于自责。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心中到底有些忐忑。


    “姑娘……”海棠给她撑着伞。


    “走吧。”白婳深吸口气。


    大公子受伤后就格外畏寒些,清霜院中暖炉早早就烧起来了,屋子里暖烘烘的。


    每年吃梨的时节,白婳将秋月梨切块,和红糖银耳一起炖汤,又加了几味独门的配料,甜稠浓郁,明疏每次都能多喝两碗。


    但今日白婳能明显感觉到,大公子兴致不高。


    甚至是情绪有些阴沉。


    ——九殿下造访明府,他不可能开心的起来。


    阿吉悄悄给白婳使眼色,“姑娘又给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新熬的梨汤。”白婳看了明疏一眼,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甚至好像没发觉她来了。


    “……还是热的,我先放着,一会记得喝。”她指腹轻轻磨搓着,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待不下去的感觉。


    白婳知道,明疏不是在责怪她,他只是难过。


    这种时候,怎么能要求最难过的那个人,反过来照顾她的情绪。


    阿吉应了一声:“诶,我记着呢,一会我盛给公子。”


    白婳离开了清霜院,都没能跟明疏说上一句话。


    雨停之后,明肆在校场耍枪。


    明忠海是武将出身,校场修的宽敞,兵器也全。


    从前他闲来无事时常操练,后来上了年纪便来得少,精力又分散去钻营,多少有些荒废武艺。


    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明肆底盘稳健,动静间都是精悍的爆发力。


    他有意发泄,这样雨后寒凉的天气,只穿一件单薄中衣,还出了满身汗。


    校场兵器虽多,但这杆银枪是他自己的。


    明肆倒提着枪,抄小路从后院绕出去,打算回去清洗一番。


    一拐弯,和坐在石凳上的白婳四目相对,双双皆是一愣。


    白婳眼睫还是湿濡的,眼角微红,一看就是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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