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放缓。
直到——
冰凉的触感落于他的耳畔, 他的脸庞,他的眼睑。
冷冽的夜风吹起发丝,他听见宛若羽毛飘落的声音, 送来冬雪清新的气息。
温柔却冰冷,就好像在最寒冷的冬季吃冰淇淋, 馥郁的奶油在舌尖一点一滴绽放。
“睁开眼睛吧。”
他听见雪臻轻轻地说。
眼前是梦幻般的场景。
无数的粉色雪花,更多的粉色冬雪, 它们沸沸扬扬地从深蓝的天幕洒落, 淹没了所有的路灯和光秃的树梢, 如同春日绽放的樱花, 婚礼上的玫瑰花瓣。
一场寂静而浪漫的粉红色冬雪。
粉红色的雪花像雨滴落在他的身上, 漫天都是它们轻盈的身姿, 仿佛托起了一个梦幻。
雪臻站在梦幻里,安静地注视着他。
雪花落在雪臻浅色的睫毛上,落在白色的领口, 将整个人装扮成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前的礼物。
他的头发是碎银的洁白, 他的眼睛是冰川的蔚蓝。
纷纷扬扬的雪片仿佛在他身后腾起一双巨大的粉红色翅膀。
“喜欢吗?”
在粉色的冬雪里, 雪臻的声音轻盈虚幻,蓝色的眼瞳中倒映出星使一个人的影子。
望进那双眼睛的一霎那,滤过了广场的人声喧闹和路灯的五光十色, 钟楼的指针倒转, 时间退回到最初的原点。
不必分辨白昼与黑夜,也不曾知晓春夏秋冬。
“喜欢,”星使终于找回声音,“很喜欢。”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前,就已经将雪臻抱进怀里。
一切都在持续不断的、永无停息的粉红色冬雪中变得虚幻,变得不切实际, 唯独除了怀中的这个人。
只有雪臻是真实的,只有他才是可以旋开锁芯的钥匙,只有他才是一切的答案。
雪臻静静地在怀里呼吸着,然后抬起头看他。
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可以数清那浅色的睫毛,听见轻柔的呼吸声。
粉色的雪花还在寂静地飘落,映衬着情人节暧昧的氛围,如同涔涔流水,温润无声。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他感到这一幕在以前发生过。
——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在空无一人的原野,在世界的终结。
但就像一闪而逝的幻觉,再也无法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星使牢牢地抱着怀中的人,只是因为他想这样做。
因为他希望这样做,他也被准许这样做,并且他永远永远都不想停下来。
太迟钝了,花费那么多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雪臻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对钟远说的话是正确的——雪臻是特殊的,没错,是独一无二的。
但不仅仅如此。
近在咫尺的,正对着他视线的是粉红的唇瓣。
意识到这一刻时,他无可抑制的拂上对方的下颌。
雪臻因为这个动作,稍稍从他怀里退开一段距离,但却没有阻止他。
手中的肌肤柔嫩,指尖堪堪擦过唇瓣的边缘。
粉红色的雪花飘落在雪臻的脸颊,颜色也是同样的粉嫩。
不仅仅是特殊,不仅仅是独一无二。
——他喜欢雪臻。
是想要亲吻这柔嫩嘴唇的喜欢,是想要长久和他在一起的喜欢。
然而雪臻只是微微偏着头,毫无察觉。
星使甚至觉得,雪臻不知道这样暧昧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无法再逃避自己的内心,无法再自欺欺人,说服自己这不是……喜欢。
“雪臻,”他在安静的冬雪里开口,“我……”
他无法再说下去。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一种仿佛源自于本能的警告,阻止着他的未尽之语。
深蓝色的天幕中,人类无法触及的领域,仿佛躲藏着巨大无形的未知之物,嗡鸣着窥伺着,冷漠而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没办法说出来,他无法对雪臻言明自己的心意。
一层凉凉的冰顺着脊骨凝结上来,透露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威胁。
“你想说什么?”雪臻问,瞳孔里的蔚蓝澄澈干净。
“我……”星使斟酌着开口,“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从不知道你能改变雪的颜色。”
“我的能力,”雪臻微微弯起嘴角,“一直都在缓慢恢复。”
星使后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纯黑的头发上落下片片粉红,金色的瞳孔里藏着几分看不分明的情绪,无声地注视着他。
刚刚的氛围有些奇怪,但是具体奇怪在哪里,雪臻说不上来。
星使看上去似乎有其他的话要说,但是最终替换成了其他的句子。
雪臻一边控制着能力,一边这样想着。
接连不断地控制降雪,而且是大范围的降雪,耗费的精力要比随手制造建筑多。
无论怎样,雪臻想,星使总归是满意的,也不用担心会被限制消费了。
他们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人兴高采烈地拿出手机,拍下难得一见的场景。
雪臻掏出手机,果不其然,立刻在app上刷到了关于这场雪的视频。
视频中,一对年轻的情侣,在粉红色的冬雪中旁若无人地接吻,还配着缠绵悱恻的音乐。
慢动作加上音乐的配合,看上去确实很浪漫。
雪臻在操控这场雪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有如此鲜明的作用。
他给视频点了个赞,然后递给星使看。
星使面无表情地看完视频,点了个踩,“我有些嫉妒。”
雪臻:?
雪臻不理解他在嫉妒什么,总不能是嫉妒别人有男/女朋友吧。
但他本人可是在情人节,收集了整整108份巧克力和手写情书的游戏主角。
要是他愿意,他可以谈108个男/女朋友啊。
雪臻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108份巧克力?”星使挑眉反问,“确实有108份,但其中的几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比如维卡的那份,我考虑过是直接销毁掉,还是找个人替我试吃,但没得出结论。”
星使的担忧不无道理,雪臻今天都特意没找维卡蹭巧克力吃,看来收到这么多份无法拒绝的巧克力,也会增添苦恼啊。
漫天的雪花融进浪漫的节日气氛,如云似雾的粉红色在深蓝的天幕上,呈现出珍珠粉的颜色,仰头向天顶看,犹如璀璨的奇异星河。
他们绕着广场走了有一段时间,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钟楼依旧静默地伫立,像是粉色冬雪里不可忽视的背景板,此时它的指针恰好划到午夜十二点整。
雪臻停下来,对星使说:“情人节过去了。”
“我希望这一天能够持续,”星使的声音在雪雾里缥缈,“但在最后的时刻,能这样度过就已经满足了。”
——能和你一起度过,而不是和任何的其他人。
*
粉红色的冬雪,终究改变了一些事情,举例来说:
逐日庭的官方账号,认领了这场雪的来源是雪臻,最后话题居然歪到“雪臻是逐日庭的吉祥物”上面。
吉祥物之类的,雪臻不是很感兴趣。
度过情人节后,星使又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或者说,琐碎的工作中。
最近没有紧急的大事件,追踪卓茗的任务也没进展缓慢,星使大半的工作时间,都用在缓解异能者的星蚀症症状。
在这个二次元游戏里,星使的异能其实是一项特色玩法。只要抽到了卡池角色,就可以单独对他们“治疗”,治疗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提出或回答个性化的问题,肢体接触,触发特殊对话内容……
最后根据综合得分,增加卡池角色的好感度。好感度每提升一级,都会解锁相应的奖励,分别提升到8、9、10的好感度级别,还会解锁一段角色的好感语音。
系统往往会在此时发出疑问:【星使的好感度提升有点慢唉。】
雪臻顺着提问:【会对剧情造成影响吗?】
系统回答:【这倒是不会,好感度系统是剧情之外的玩法,提不提升都不影响正常的游戏剧情。只是每次星使“治疗”异能者的时候,好感度的增长都比较慢,也就是说,他故意选择了不那么暧昧的方式和做法。】
雪臻:【比如?】
系统给他举了一个例子:【你看吧,星使刚刚“治疗”了阿塞诺,但整个过程中却连一次肢体接触都没有。阿塞诺的人设是缺爱敏感自卑的小男孩,如果星使在治疗过程中,摸摸他的头或者脸颊,又或是抱抱他,会多加整整一颗心的综合评价,然而星使从没这么做过。】
雪臻忽然想到,星使对待自己好像不是这样,自从被假星使骗了以后,他就总喜欢捏自己的脸。
雪臻也不知道自己的脸有什么好捏的。
并且他也不避讳抱自己,前几天的情人节,还主动在漫天大雪里,将他搂入怀里。
为什么呢?
因为怕他冷,所以在雪天将他抱在怀里?
好像也解释不通,毕竟雪臻根本不怕寒冷,哪有掌控冰雪的异能者怕冷的道理。
那又是什么呢?
雪臻认真地想着,最后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应该是因为,星使是人类,其他异能者也都是正常的人类,他却是狐狸。而人类都喜欢摸摸狐狸,抱抱狐狸吧,洛特菲尔和钟远有时也会摸摸抱抱他。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后,雪臻就将疑惑抛到脑后。
钟远最近一反常态,来逐日庭的次数显著增多。雪臻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卓茗的事情。
雪臻在她和逐日庭的情报人员低声交谈的时候,看见了她。
钟远将他带去酒吧的那一次,虽然开始有点不适应,但确实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他不介意再来一次这样的体验。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在三米开外等着对方忙完,才上前拦住对方。
银色的头发太过显眼,钟远从雪臻在旁边等待开始,就注意到对方了。
耀眼的银色头发飘荡在耳际,衬托得肤色冷白细腻,犹如会呼吸的珍珠,令人无法将视线移开。
纤长的脖颈下面坠着的蓝宝石,和他的眸色相得益彰,是同样的蔚蓝深邃。
“钟远。”
她装作才发现他的模样,转脸过去,露出恰到好处、不过分夸张的表情。
“钟远,”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想问问,最近有没有我能做的,或者能帮忙的事情?就像上次的地下商业区。”
她瞬间领会其意——雪臻是无聊了,想找点乐趣。
“让我想想……”她低吟着,“好像确实有你能做的事情。”
那双深邃蔚蓝的眼睛里亮出光泽,瞬间就澄澈透明了几分。
“但是……”她生出一点坏心思,“要比酒吧的那次,难度更大呢。”
“告诉我,”雪臻果然被调出好奇心,“我能做好的。”
“嗯……”她的声音温柔下来,“或许你听说过‘MoeMaid咖啡厅’?”
*
MoeMaid咖啡厅坐落在最繁华的大街上,粉红色的、招摇可爱的字体彰显着它的主题。
闪烁的霓虹粉色,还有带着二次元属性主题的种种提示,几乎明示了它的内容。
“这不是逐日庭的吉祥物——”店长的语调非常夸张,“雪臻大人吗?”
雪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迎接过分的热情,这是继维卡后,第二个称呼他为“雪臻大人”的人。
还好有钟远替他回答,“当然啦,如家包换的雪臻就在你面前,可是逐日庭的头牌。”
她的回答,却又令雪臻陷入了更深的疑问漩涡:逐日庭的头牌是指……?
“逐日庭的头牌就交给你了,”钟远意味深长地说,“店长可要好好把握啊。”
“请钟远大小姐放心,”店长信心满满,“我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雪臻的心里又冒出来第三个问号:把握什么?
然而他却没有将疑问说出口,神色如同新雪般洁白,蓝色的眼瞳里裹藏着淡漠的寒意。
低垂着眼眸,那点淡漠的寒意却又消散了,整个人如同冬日早晨清冽的雾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微凉,弥散至周围的地域。
钟远又低声吩咐几句,店长几乎无法抑制住兴奋的表情。
最后钟远对他微微一笑,“放心吧不会出错的,我就先走了,雪臻。”
店长放大的脸在眼前冒出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瞳微微一扩,无意识地。
店长满意地点头,“雪臻大人,我会让本店最耐心可爱的女仆姐姐来教你的。”
“小绫,”店长提高音量,“来这边。”
小绫小跑着过来,来到面前站定,声音清悦,“店长请放心,我会指导雪臻大人如何工作的。”
“雪臻大人,”她的声音清亮洒脱,“请随我来吧,先挑选一件您喜欢的、萌萌可爱的饰品吧。”
雪臻在众多花里胡哨的、粉嫩柔软的制品中,勉强挑出一对白色的耳朵。
“是狐狸耳朵呢。”
雪臻对着一面雕着彩色花纹的镜子,慢慢地、动作轻柔地戴上。
小绫站在一旁,鼓励地看着雪臻。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他作为狐狸的时候,是有白色的兽耳,但变成人形时却不然。
这是他第一次,在处于人形时,还同时有着白色的耳朵。
固定兽耳的发箍是浅色的,完全可以藏进银白色的头发,看不到一点踪迹。
耳朵是毛绒绒的,随着轻微的动作,外层稍长的毛一晃一晃的,如同此时那颗不安定的心。
小绫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替他轻微调整了角度,直到它严丝合缝地待在雪臻的头顶。
“这身衣服……”小绫上下打量一番,“很不错,已经很可爱了,完全不需要多余的改动。”
衣服是星使给他挑选的,小绫的评价很高。
她的声音轻柔中包裹着欢喜,具有感染力,令雪臻悬着的心落下来。
小绫又给他制作了一小片蓝白相间的工牌,用圆润的字体写着“雪臻”。
“为客人介绍菜单的时候,动作要……”
“如果客人要求合照,就推荐他们点第三页包含合照的套餐……”
“拿铁拉花,手像这样用力,不要抖,慢慢地在……”
雪臻侧耳倾听,头顶的白色狐狸耳朵竖起,一副专注的样子。
等到他学成上岗时,店里的人明显比他刚来的时候增多了。
“雪臻居然在这里打工……!”
有眼熟的异能者惊叹道。
“还可以合照,真的没白来这一趟……”
“……”
由于是第一天,他的动作不熟练,但是所有人都没有为难他。
比如,当他不小心加多奶泡,破坏了拿铁拉花的形状时,穿着黑色羽绒夹克的客人并没有生气,反而夸赞他做得很好。
就好像,他就算只能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其他人也会觉得他做得很棒。
第五位客人的服务结束后,小绫过来对他说,有人指名要他来点餐。
雪臻扶正歪了的狐狸耳朵发箍,转身来到第六位客人的餐区。
在看清那人的脸时,雪臻不由得顿住一秒,但神色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异常。
曾印在金融周刊上的脸,此时扬起了明显的角度,调笑地看着他,又将外套脱下来,搭到椅子靠背。
艾德里安今日的装束,不似平日正式,反而显示出一种肆意不羁的魅力。
“我特意指名你,”艾德里安的袖口敞开,袖子懒洋洋地卷到前臂,“雪臻。”
念雪臻的名字时,声音调得恰到好处,既不疏远又不过分热络。
“欢迎艾德里安少爷回来。”雪臻的工作已然纯熟。
艾德里安抬眼去看,不期然撞进一片干净的蔚蓝里。
声音也是干净澄澈的,又透着淡漠的冷意,和语句的内容呈现出奇异的矛盾,却完全不引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风味。
“你认识我?”他的目光深邃了几分。
“曾经在杂志封面看到过,”雪臻不紧不慢地回答,“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可说不准,”他的语气玩味,“或许我们早就见过,例如在虹羽的拍卖会。”
雪臻回想起之前的拍卖会,那场盛大的意外,还有因这场事故而变得更加神秘莫测的“悖论”。
艾德里安当时也在场,还拍下了“悲剧演员”,实现了黄瓜自由和胶带自由。
但雪臻不记得在现场见过对方,至少在他印象中不曾发生。
难道是在意外陡然降临之时,在非战斗人员还没有疏散完全之际,艾德里安和自己擦肩而过?
有这个可能。
雪臻冷冷淡淡地、像个机器人一样说完开场白,接着给艾德里安介绍菜单。
“这款甜品是草莓奶冻布丁船,”雪臻回忆着交给自己的台词,“超级细腻嫩滑,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哦。”
“这款饮品是冰川海洋奶油苏打哦,”雪臻又想起小绫告诉他,要多加语气词,“做出来的颜色和我的眼睛的颜色相同呢,都是蔚蓝的冰川色哦。”
“……”
介绍一通后,艾德里安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出来。
雪臻:“……”
“抱歉,”艾德里安的声音里充溢着欢乐,“让我看看……就要这个套餐吧。”
“……亲爱的。”
雪臻刚要拿着菜单走人,就听见身后飘来的那道称呼。
亲爱的?
雪臻微微皱眉,将这三个字打包扔到脑后。
艾德里安虽然看起来轻浮,但却很有分寸,除了“亲爱的”这三个字外,其余时间都表现得很正常。
这就让雪臻更没有理由细想“亲爱的”这三个字了。
中间的休息时间,小绫主动跑过来教学,教他如何将拉花做得更好看,让线条更流畅。
雪臻又试着做了几次,却都失败了,要么是奶泡加得太多,要么是手抖破坏了图案的完整性。
明明他操控冰雪的时候,如同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操纵手术刀那般精准,可是换到咖啡拉花却完全不是这样。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再接待最后一位客人,他就可以圆满地度过在MoeMaid咖啡厅打工的体验了。
而最后一位客人是——
雪臻轻快地向餐区走去,却见到了最熟悉,也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双金色的眼眸流溢着蜜糖般的光泽,长而弯的睫毛忽而垂下,又在雪臻出现在视野之内时翩跹闪动。
嘴角微微上扬,然而眼底的光泽却加深了几分。
星使的目光俨然射向他,像一团灼热的炭火,又像是直射进海底的一束光。
“雪臻。”
雪臻开口,却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明明做的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像与维卡密谋拆家的事情,但他却奇异地感到不自在。
这种感觉只有在自己做错事情的时候,才会从心底迸发而生。
可是他又没做错任何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心虚?
“没有排练好的台词吗?”见到雪臻迟迟不说话,星使的笑意不达眼底,“怎么不给我介绍?”
雪臻不太情愿地,将夸张粉嫩的菜单展开,“本店的新季特色甜品是冬日慵懒马卡龙套餐……”
“如果想配上清爽解腻的饮品,”天知道他真的不想再演下去了,“推荐点这款海边度假风味的蓝柑泡泡水……”
雪臻僵硬地介绍着,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星使打断他不得不介绍的推荐语。
“这个套餐,”为什么星使还不叫停,“我会亲手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绘制可爱的图案……”
星使终于说话了,“可以指定绘制的图案吗?”
“当然可以,”雪臻垂下睫毛,避开星使的视线,“只是我第一天上班,如果太复杂的图案,可能会画不好……”
他真的不想去看星使的表情,并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戴着毛绒绒的狐狸耳朵。
雪臻从来没在星使的面前,以人的形态,佩戴一对仿真的狐狸耳朵。
面对其他人,他尚能接受,但是面对星使,却从内心深处生出强烈的、想要遁走的情绪。
“画不好也没关系,”星使的声音深邃下来,“对待逐日庭的吉祥物要宽容一些。”
怎么星使也知道,关于他是“逐日庭吉祥物”的话题?
“但态度是另一码事,”星使没有轻而易举放过他,“你的语气词呢?为什么接待其他人的语气,和接待我的不同?”
星使又怎么得知,他为其他顾客介绍的内容?
雪臻犹疑着,没有立刻开口。
然而对方打定主意不放过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双金色的眼眸忽明忽暗,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这个套餐呢,”雪臻浅色的睫毛轻颤,眼底的羞赧如同春日即将绽放的桃花,“雪臻会亲手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绘制超级可爱的图案哦……”
“从头开始,重新介绍。”恶魔在低语。
雪臻:“……”
他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款是本店的新季特色甜品,冬日慵懒马卡龙套餐,味道超级甜蜜,是最适合在冬日里享受的甜美哦……”
羞耻。
好羞耻。
超级羞耻。
作为一只道德感不高的狐狸,雪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强烈的羞耻了。
“如果……少爷觉得太腻,想配上清爽解腻的饮品,雪臻会推荐点这款海边度假风味的蓝柑泡泡水呢……”
到底为什么会存在,要叫每一位顾客少爷或者大小姐的规定啊?
对着其他人念,雪臻感受良好,但对着星使念,完全不一样。
星使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表演。
他认真地注视着显露羞赧的脸,那对金色的眼睛如此明亮,仿佛黑色夜幕中即将燃烧坠落、划过天际的流星。
再三突破下限后,星使果断地挑选好餐品,终于放过了他。
明明点餐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却漫长得仿佛度过整整一个世纪。
那对金色的眼瞳里,像是带着一副温和礼貌的面具,即便雪臻暂时走远,也能感觉到对方正在安静凝视着他,在柔缓的轻音乐中沉默地注视他,在餐区的椅子里等待着他。
那目光如影随形,雪臻简直是落荒而逃。
但是他还要负责上餐,并且要在蛋包饭上绘制番茄酱。
等待取餐的过程中,雪臻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装扮。
碎银般的发丝稍显凌乱,白绒绒的狐狸耳朵却纹丝不乱,垂下来的碎发微微遮住纤长的睫毛,其下透露出明亮的蔚蓝色。
不明显的粉色在雪白的肌肤之下蔓延,但雪臻却一眼就发现了。
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从容,默念了几遍后,那点粉色才堪堪消退。
闭上眼睛,又睁开。
雪臻自我催眠:就当星使是普通客人……
重复几遍后,镜子里的人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看不出一点外露的情绪。
这副冷冰冰的表情,一直维持到将餐品呈到星使的桌子上。
“少爷想要绘制什么样的图案?”他拿着番茄酱的瓶子,问。
“画一只狐狸吧,”星使勾起唇角,“要与你一模一样的狐狸。”
果然是赤裸裸的为难,星使连装都不装了。
他没画过狐狸,也不会画狐狸——他根本不会用番茄酱画画。
雪臻能够用冰雪呈现栩栩如生的雕塑,也能用冰霜凝结出完美的人物图案。然而操纵冰雪,和用笔画是毫不相干的。
他做不到随心所欲地,像塑造冰雪一样,用番茄酱绘制出完美的图案。
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尝试着画出一只狐狸。
头,然后是耳朵,身体,接着是尾巴……
歪歪扭扭的线条,略显滑稽地呈现在两个人面前。
“绘制完成,少爷,”他不情不愿地说,“请享用。”
星使没有再挑剔他的语气,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蛋包饭,第一口就咬掉了狐狸的头。
雪臻:“……”
他怀疑星使是故意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
没有再理会星使的举动,他转过身,逃也似的远离了星使的座位。
平心而论,排除服务星使的一整个流程以外,在MoeMaid咖啡厅的打工体验很新奇,也饱含趣味。
结束后,他摘下狐狸耳朵放回去,店长给他结清了工资。
工资比他想象中要多,雪臻从没想过,他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挣到如此多的钱。
店长将厚厚一沓钱塞到雪臻手中,“狐狸耳朵就作为纪念,送给雪臻大人吧。”
雪白的狐耳发箍做工精良,价格看起来并不便宜,但是架不住店长的热情,雪臻最后还是收下了。
在店长热情的推拉间,雪臻瞥了一眼星使的座位,空空如也,于是心里安定下来。
星使应该是用餐结束就离开了餐厅,太好了。
雪臻放好劳动所得,打开餐厅的门,迎面的寒风让充实工作了一天的头脑清醒不少。
然而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就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脖颈choker的链子。
冰凉的手指像蛇一样钻进领口,熟练地拿捏住他的脖子,将他勾回原地。
无需思考,雪臻几乎是愤怒地回过头,果然看到了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星、使。”
他已经足够有耐心了,他忍了星使很久。
“怎么不叫我少爷了?”星使笑得很邪恶。
如果他是狐狸的形状,早就一口咬上去,现在他终于能理解安安的恼羞成怒了。
雪臻冷冰冰地瞪了星使一眼,然而在对方看来却没什么威胁力。
“你背着我做这种事情,”星使慢悠悠地说,“我都没有生气,反而来支持你的工作。”
刚才的种种为难,叫支持他的工作吗?
雪臻快走几步,刚要摆脱对方,却又被捉住手腕。
握住他的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微微用力,白皙的肌肤下隐约露出淡青色。
试着挣脱两下,完全没有甩开,雪臻便不再尝试,与对方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
一路的街灯闪着橘金色,如同夕阳的光辉,在冬日的夜晚里,潋滟着澄澈明亮的波纹。繁华街道两侧的建筑鳞次栉比,宽广的马路上车流涌动,车灯与鸣笛的声音交错着。
“为什么想不开,”星使率先打破沉默,“要去挣钱?”
“想不开”这三个字用得很诡异,难道有人不喜欢挣钱吗?
“赚钱不是目的,”他回道,“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加回报。”
“也是,”星使表示赞同,“你无论如何又花不完我的钱。”
名义上,星使的工资不算高,但是收入来源又不指着那点明面上的工资。
二月份的天气散发着冷冽的严寒,呼出的空气带着白色的雾气,街边橘金色的光,将星使的黑发染上一圈光晕。
他确实花不完星使的钱,他也从未沦落到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的地步。
毕竟,狐狸哪里有要赚钱养家的道理。
*
翌日清晨,安安照例大摇大摆地,拿着空掉的咖啡杯,如梦游一般飘过走廊。五分钟后,又大摇大摆地,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双目无神地飘回来,关上门,并且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不会再踏出房门半步。
走廊的窗是半镂空的,雕刻着繁复的花纹。24小时点着暖洋洋的灯,中央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
站在最高的楼层,可以欣赏到独一无二的风景,因为逐日庭大厦的高度令周围的大楼望尘莫及。窗外永远都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尤其是上班和下班的高峰时段,以及很偶尔,街道上异界怪物逃窜的时候,马路会彻底堵塞。
雪臻有时会站在暖意洋洋的灯旁看风景,看车流涌动,看往来人群如同虫豸微茫渺小,连成黑乎乎的一团。
但今日却有一处不同,一辆别具特色的加长轿车,快速轻捷地拨开拥堵的车流,滑入事先预订好的绝佳停车位。
这个停车位的价格很昂贵,很少有人会因为省时间而提前这么久预订。
这辆车吸引了他的目光,隔着窗,穿黑西装的高大男人打开后座的车门,恭敬地等候着车的主人。
金色的发丝,暗红色的外套,雪臻前一天才见过他。
——艾德里安。
雪臻眼看着艾德里安在保镖的护送下,不紧不慢地步入逐日庭大厦。
十五分钟后,星使在通讯中简短地告知他,让他出席接下来的会议。
真是罕见。
雪臻几乎称得上逐日庭最无所事事的人员,他都不记得上次去会议室是什么日期。
直觉告诉他,这场会议和艾德里安有撇不开的关系。
果不其然,雪臻慢吞吞地,踩着正好的时间步入椭圆形的会议室时,第一眼就看见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星使,钟远,还有几个不太熟悉、平时没怎么说过话的人。
雪臻随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默不作声地听了一整场会议。
简单概括,艾德里安的某位富商朋友,手下员工在机场清点货物时,在货仓里发现了昏迷的工作人员,还有破碎的货箱。
经过缜密的探查,货箱里的货物被破坏了大半,现场留下了紫色蜘蛛的尸骸。
“箱子里装的可是辰星陨落的骸骨,”艾德里安的声音华丽如绸缎,“价值连城,供不应求。”
陨落的辰星蕴藏着丰富的能量,而星蚀症候群的感染者,最渴望的就是来自辰星的力量。
整件事情脉络清晰,雪臻用尾巴也能想出来,是卓茗偷窃了源自辰星的能量。
感染者太渴望这能量了,尽管吸收它们只是饮鸩止渴。
雪臻之所以被叫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之前顶替了洛特菲尔的位置,参与了追踪卓茗的行动。
他们赶去事发地点,雪臻也跟随前往。
“难得艾德里安先生替朋友跑一趟,”星使的声音飘忽不定,“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溢出笑意,金色的头发闪耀夺目,略长的额发遮住眉骨,肆意不羁。
“朋友在忙着协商赔偿事宜,辰星的骸体因意外受损也很令人头痛,实在抽不开身,”艾德里安的口吻懒散,“异能者我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感染者,于是自告奋勇帮忙,想来见见世面。”
“但艾德里安先生你只是普通人,”星使说得很直白,“如果现场出现意外,很可能会危害到你的生命。”
雪臻在旁边静静地站着,没有丝毫插入对话的意图。
好消息是,他们调取了机场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了卓茗的行迹。
坏消息是,艾德里安的朋友发现得太迟,早在昨日,卓茗就顺利从机场逃走了。
雪臻从监控中,第一次看清了卓茗的样貌。
她和钟远差不多高,戴着帽子,一双眼睛埋在帽沿的阴影里,灰色的围巾掩盖了她的表情,黑色的长发飘荡在脑后,又浓又密。
这样看来,她和正常人相差无几。
艾德里安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画面,琥珀色的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忽而他转过身来,眸光一闪,“又在这种情况下碰见你,真是缘分啊,雪臻。”
这是今日他第一次明确地对雪臻说话。
没等雪臻开口,星使就替他回答了,“我不记得你们见过面。”
“就在昨日,”艾德里安的神情很是愉悦,“雪臻在MoeMaid接待我,忘记说了,雪臻你戴着狐狸耳朵给我端拿铁,真的很可爱。”
末了,他又补充了三个字,“亲、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