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连刚进来就忙着和机场人员沟通的钟远,都抽空抬头看了两秒。
星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锋芒,但转眼间又恢复到平时的淡泊安然, 转换迅速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说话,像是刻意忽略了那三个字。
雪臻慢半拍才回道:“艾德里安先生, 你也很……出手阔绰。”
他好不容易找出来个形容词,随便安进句子里。他没有说谎, 昨天对方确实在MoeMaid咖啡厅点了最贵的套餐。
在话音落地后的瞬间, 就连雪臻都能察觉到气氛又微妙了几分。
艾德里安迎上星使的视线时, 眸中流转的笑意像是藏在雾气里, 缥缈不定, 融进一片甜蜜的琥珀色。
“不好意思, ”他的话语里难得掺杂几分真诚,“我口无遮拦惯了,真的很抱歉。”
他忽然凑到星使的耳边, “亲、爱、的。”
星使在他靠过来的时候, 没有任何动作, 一切外露的情绪都瞬间收敛,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神情。
“我竟然不知道,”星使的声音低沉悦耳, “艾德里安先生有这样的癖好。”
“什么癖好?随口叫人‘亲爱的’的癖好吗?”艾德里安笑意盈盈, “既然你不愿意我这么叫雪臻,那么再以同样的方式称呼你一遍,就算扯平了。”
他的逻辑很难用正常的思维理解。
星使随手做了个拂去领口灰尘的手势,声音却温和极了,“当然,艾德里安先生果然是个幽默风趣的人。让我们说回正题吧, 钟远那边似乎有进一步的发现。”
雪臻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充当吉祥物,没再插入任何话题。
最终他们定下来,采取在机场周围24小时巡逻,监控实时比对人像信息诸如此类的措施。
他问过关于卓茗的事情。
系统只是含糊地告知:【卓茗是游戏中,首个成功进入卡池的感染者角色,铺垫的剧情当然要冗长一些。】
虽然剧情已经发生微妙的偏移,但卓茗这类重要的卡池角色,大概率还是会按照剧情节点落地的。
雪臻无需担心,他也提供不上什么帮助。
冰雪能够化为他的眼睛和耳朵,听起来很炫酷,但是在实际应用里存在诸多障碍。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只要被追踪者躲进封闭的建筑,雪花根本无法触及的地域,那么他的能力就毫无作用。
但是他的能力却对维卡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维卡的实验室坐落于逐日庭大厦的地下一层,是旁人口中的“神秘地带”。
星使警告过他,不要再鬼鬼祟祟地与维卡密谋惊天动地的、妄图毁灭世界的计划。
他们哪有那么夸张。
只是不小心拆过一次家,总不能就因此判处死刑吧。
将星使警告的话语打包扔到脑后,雪臻乘坐电梯来到地下一层。
地下的温度明显比楼上要低,灯光不似顶层的暖黄色,却更冷漠生硬。
维卡知道他要下来,等在负一楼电梯的入口,“叮”的一声提示音响起,雪臻迎面撞上一双翡翠般的眼睛。
“太好了,雪臻大人……”维卡听起来很激动,“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主动来我的实验室参观。”
雪臻补充道:“还会提供帮助。”
“好感动啊,雪臻大人……你是第一个愿意主动来地下室参观的人……”
雪臻在进门之前,就提醒自己要注意脚下,果然明智地躲过了堆在地上的凌乱的书籍,和不明的植物根茎。
环顾四周,雪臻知道其他人将这里传得越来越神秘的原因了。
——整间地下室就像是变态杀人魔用来分尸的老巢。
闪着寒光的解剖台,第三层的架子上摆放着泡在罐子里的眼球,甚至地板中央还有个巨大的地漏。
“小心,”维卡很罕见地,略显强势地拉住雪臻的衣袖,“角落里是强酸溶剂,专门用来销毁失败品。”
从某种角度来说,维卡确实很厉害。
维卡在制作秘银符文时,遇到了瓶颈,阻碍来自于他无法满足苛刻的低温要求。
而雪臻恰好能提供帮助。
在提醒维卡不要冻伤自己,盯着对方做好防护后,他才凝结出极端严寒的冰雪。
……
时间在地下室里安静地流淌,处于如此狭小封闭的空间,雪臻完美错过了晚餐时间。
秘银符文闪动着璀璨的银色,终于凝结成飘忽不定的、时隐时现的古文字。
“大功告成。”雪臻的语气里有一点得意。
他却迟迟没有听见维卡的回应,与此同时,熟悉的气息和窸窣的声响从身后袭来。
雪臻怔愣了一瞬,克制住下意识想要反击的冲动,指尖凝结的冰雪弥散开来。
因为犹豫和克制,身后之人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心跳,还有清浅的呼吸声。
一只手臂环过腰身,将他牢牢固定住,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绕过脖颈,收紧,直到紧贴住他的颈动脉。
“我已经丝毫不惊讶了,”星使的嘴唇紧贴他的耳畔,“只是即便和维卡混在一起,也不至于如此废寝忘食吧。”
吐息间带起的气流吹拂耳畔,泛起细密的痒意。
雪臻下意识挣扎,却被对方搂得更紧。
肌肤相贴的距离,散发着清甜的酒精味道。
“你喝酒了?”雪臻没再挣扎,问道。
“一点点,”星使的语气柔软下来,“今晚有个宴会。”
星使像是刚从宴会离场,就来找他了。
即便不胜酒力,星使依旧可以在头脑被酒精糊住的情况下,顺利地摸到维卡的地下室,从背后偷袭他。
不喝酒的星使可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雪臻大人……”维卡的声音从斜后方飘过来,“星使刚才让我不要告诉你,说要恐吓你一下。”
雪臻:“……”
好幼稚的举动。
就连一只狐狸都觉得幼稚,那么是真的100%幼稚了。
明明是个看上去冷静理智的人,但只要多喝一点酒,就立刻露出破绽。
星使的气息包裹着他,混杂着清新的果香。
“你错过了晚餐,”星使继续说,“现在上去已经太迟了。”
耳畔吹拂的气息太过热切,声音也低沉沙哑,即便知道紧挨着自己的人是谁,雪臻的心也没来由的,像是栓了只麻雀似的跳动着。
“你靠得太近了,”他将头偏开,“好热。”
星使沉静地呼吸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的,”星使静了静,忽然道,“太近了……是近到可以产生罪恶感的地步。”
“罪恶感?”他从没想过对方会用这个词语形容。
温热的手指抚摸过他的颧骨,脸颊,脖颈。星使忽然退开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什么都不懂,”星使的声音暗沉下来,“而我……而我根本无法说出来,无法让你明白。”
酒精升腾起的冲动刚刚聚拢,然而还没来得及展翼,就被星使自己无情地熄灭了,只剩下一点黑色的、犹带温度的灰烬。
“你喝醉了。”雪臻说。
雪臻将他模糊的话语归因于“喝醉了”,他没有反驳,他也根本无从反驳。
既然如此,索性就全都说出来吧,内心深处的声音蛊惑着他。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然而我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能说出来。”
雪臻看上去很疑惑,但似乎正努力试图理解他。
他几乎可以看到,雪臻的脑子因高速运转,过热产生了火花。
于是他笑出来。
这没来由的笑,令雪臻更加困惑了。
长长的睫毛簌簌翩跹,疑惑在蔚蓝的冰川里蔓延,似乎没有尽头。
他感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脉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动加快,一声一声,从皮肤之下迸发有力。
“别让其他人随便摸你,”他又换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你太容易被骗了。”
“‘其他人’也包括你吗?”
“当然,”他又笑了,但是笑声半途卡在喉咙里,“如果我是坏人怎么办?如果我一直以来都在伪装自己……欺骗所有人,欺骗你呢。”
“我相信你,”雪臻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的被骗了,那就愿赌服输吧。”
“你这么肯定吗。”他闭上眼睛,眩晕感缓慢地涌上来。
“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雪臻回答他,“它从没出错过,狐狸的直觉很准。”
这是安慰吗,还是真心话。
他的思绪像是在慢慢升起,漂浮着悬空,像氢气球一样,直到紧贴这间地下室的天花板。
“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话语像喷泉一样,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我是谁,我以前是什么人。”
如果某一天,他恢复记忆,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呢。
“那不重要,”雪臻的声音笃定,像是在阐述真理,“这个世界自你失忆醒来才诞生延续,在这之前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星使是游戏的主角啊。
这个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是因为星使才拥有存在的意义。
雪臻知道这是事实,这是二次元游戏的真相,然而他却生出一种全然相悖的念头——这个世界里的许多人,存在的意义或许不必只因为星使。
他希望,这不仅仅是围绕着星使而展开的任务,一个二次元角色扮演游戏,或是被事先规划好的剧本。
一瞬之间,形式全然颠转。
换成雪臻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他静静地注视着雪臻,鸦羽般的长睫扑闪,头顶的灯光照亮棱角分明的五官。
他的力气要比雪臻大,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甚至可以在雪臻未来得及凝结冰雪之前,就扼住对方的咽喉。
这也是雪臻在和异界生物战斗的时候,总是刻意保持相当距离的原因。
他没有追问雪臻的打算,因为他感觉自己离真相已经不远。
那些一闪而过的幻觉,他会弄清楚,他也会找回自己的记忆,他不觉得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雪臻。”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走吧,”他退后一步,让出距离,却没有放开握着雪臻的手,“上楼。”
临走前,星使也没忘记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维卡。
牵着雪臻的手腕,他回望了一眼维卡,“还有两三天就到月末了,如果还不上钱……”
维卡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沮丧,“我不会忘记的,星使大人。”
“你最好不要忘记,”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威胁,反而温和极了,“超过时限是要付违约金的。”
维卡:呜呜。
从维卡的地下室出来后,一路乘电梯上行,星使像是完全清醒了似的,一直到最顶层的房间。
走廊拐角处,隔壁的安安的房门紧闭,地毯吸收掉脚步声。
进门打开卧室的灯,星使立即去洗澡,雪臻则是靠在床头,将被单向上拉了一截,盖过腰部以下的部分。
星使有一整面墙的柜子,都是统一的透明无瑕、造价高昂,和虹羽拍卖会使用的水晶展柜材质相仿。
系统冒出来:【这一整面水晶柜子,在游戏里是‘家园系统’的信物柜,存放着各个卡池角色与星使在活动剧情中的纪念品。】
所以里面存放的东西,会根据活动剧情的推移而越来越多。
雪臻检阅着柜子里一排排陈列的物品,发现多出一沓信。
它们被工整地放进展柜里,雪臻不用数也清楚,是整整108张,都是情人节的手写信。
落地的卡池角色一共有108个,巧克力和手写信的数量当然也是108。
然而意外的是,这些信的旁边,靠近中央的地方,堆积了一捧雪,一捧粉色的雪。
粉红色的雪花被放在透明的高脚杯里,中间还摆了一颗红润的樱桃,就好像甜品店里贩卖的冰沙,还是草莓味的那种。
雪臻都没有注意到,星使将情人节的雪带回逐日庭,甚至带到卧室,摆在信物柜里。
系统显然也才发现:【信物不应该包含你的雪啊……】
情人节的雪,是游戏剧情里没有提及的部分,因为雪臻在情人节剧情的出场含量为0。
但不像拍卖会剧情那么糟糕,比起上一次剧情的偏移度,只能算得上小小的改动。
就连系统都不大惊小怪了,所以雪臻也没放在心上。
*
【森林深处的废弃洋馆,在不详的黑夜中拉开帷幕。】
【磷火,妖精,亦或是鬼怪……】
【当意外降临,你又该选择和谁,共同面对黑暗之中的冰冷恶意?】
【……】
这种风格的对话,雪臻已经熟记于心,不用问系统也知道,这是即将拉开帷幕的游戏剧情文案。
系统拉长电子音:【这次可要深入古老森林中的废弃洋馆哦——】
听起来是恐怖题材的剧情,但雪臻又不怕任何鬼怪。只是有些忧虑——如果遇真的闹鬼,冰雪能力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毕竟他还没听说过哪只鬼能被冰冻住。
它们都是没有实体的生物吧。
剧情的开端是逐日庭在清点资产的时候,发现了一幢被遗忘的、废弃已久的洋馆。
在末日之前,这座洋馆就缭绕着阴森的传说,等到末日之后,这传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传愈烈。
按理来说,它不应该直到现在才被发现,但这件事确实发生了。
稳妥起见,星使将清扫洋馆的任务发布到主网,最终定下此次前去的人选:安安,钟远,维卡,雪臻和星使。
所有人的理由都各不相同。
安安:我不想去,但是某位变态,逼我在清扫洋馆与同乌瑟尔打交道之间二选一。
钟远:听说这座废弃的洋馆里,藏着不少绝世的画作,我对此很感兴趣。
维卡:废弃森林里正好生长着我需要的炼金植物。
雪臻:好玩。
星使:例行任务。
雪臻懒懒地趴在星使怀里,车窗外人烟稀少,证明他们已经远离市区。
每当坐车的时候,他都喜欢变成狐狸窝在星使怀里。并且每当这种时刻都很困,行驶中的车辆令他昏昏欲睡。
但有人不让他好好睡觉。
星使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撸他的尾巴。
已经用牙齿象征性地叼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好几次了,星使却依旧没有放弃,并且乐此不疲。
甩尾巴,没用。
不甩尾巴,用牙齿警告,还是没用。
最终雪臻放弃了,合上双眼,任凭那只可恶的手握住尾巴。
修长的五指梳理过蓬松的绒毛,尾巴上的神经隐隐跳动,无论如何他无法再次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