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子怎么来了?”
心慌得厉害,腿脚倒是麻利,见着人进来立即就迎上去了,就是面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赵洵安瞥了吕少言一眼,认出就是这人在上元那夜胆大包天将自己房间订出去的,嗤笑道:“今日没把我的房间订给别人吧?”
吕少言哪里能听得了这样的话,差点就双膝一软就跪下请罪了,想着五皇子是个低调的,强撑着杵在那,颤颤巍巍地告罪。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赵洵安今日本也不是来问罪的,没听几句就摆手道:“行了,今日有事,没功夫跟你计较,把酒食送上来后别来打扰。”
说完人就利落地去了三楼,使得吕少言松了口气,忙不迭去准备五皇子一惯喜好的酒食去了。
这回可不能再闯祸了。
亲自将酒食送上三楼后,吕少言一身轻地出来,在楼下看了大约两刻钟的账本,余光瞥见女郎聘婷倩影,他抬头,心又是一震。
这回再不是因为美色,纯粹是吓的。
“贺、贺兰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贺兰妘也记得他,那夜里他吓得跟孙子一样,当时她还很诧异,何故抖成那般,如今明白了几分。
一进来便听他这番话,贺兰妘板起脸,不虞道:“什么叫我又来了,怎么?我不能再来?”
贺兰妘甚至想难不成赵洵安没应,还迫使浮玉楼不接待她?
想到这,贺兰妘就要恼,吕少言看出了这股征兆,立即补救道:“贺兰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您请进!”
上元节后,花了几天功夫,吕家父子终于知晓了那夜痛殴五皇子的女郎是什么人。
贺兰大将军的独女,不日才进京,更关键的是她将五皇子殿下打成那样都能毫发未损,这何尝不是不是一种实力呢?
吕少言哪里敢冒犯,但是又怕极了她,毕竟不久前五皇子才上去,他生怕重蹈覆辙,于是小心翼翼道:“贺兰姑娘今日来浮玉楼是为了……”
莫名的,贺兰妘感受到了他的那点忐忑心思,心中生出了些吓唬人的恶劣念头。
“没什么,赴约罢了,送些茶点上来,不要煎茶,散茶冲泡后加点蜂蜜就成,你们家桃花酥不错,也送点上来。”
吕少言心放了放,继续问道:“那贺兰姑娘和友人订的哪间房?”
人在做坏事吓唬人的时候是藏不住笑的,尽管她特地控制了一下,还是压不住唇角,雀跃道:“和上次一样,三楼最东边那间。”
“哦……嗯?”
吕少言刚下应下,反应过来贺兰妘说的是哪件,心口一窒,汗涔涔起来。
他现在再看这位光艳动人的女郎,再生不出旖
旎的心思了。
还没等他想竭力问些什么,贺兰妘丢下句话便自己上楼去了。
“我先上去了。”
女郎走路带风,速度很快,吕少言白着脸在后面追,心中暗道不愧是将门出来的姑娘,真有精神头,怪不得那夜能将五皇子打成那样。
将这些不该想的甩出去,吕少言颤着声音道:“贺兰姑娘是不是弄错了,那是五、五皇子的房间,此刻人正在屋里呢。”
将声音压低,吕少言好说歹说,但见女郎都是笑盈盈的,步履稳健地踏上了三楼,逼近了最东边的雅间。
“我知道,就是来找他的。”
吕少言顿感五雷轰顶,下意识以为上回没放肆够,还要再来一回。
贺兰姑娘有这个胆子,他可没有这条命啊!
“贺兰姑娘三思,三思啊~”
要不是惧怕贺兰姑娘腰间那把剑,还有身后高大威猛的扈从,吕少言都想去抱人胳膊了。
眼看到了房门前,门口守着两个同样健硕的扈从,吕少言知道自己怎么劝都没用了,哭丧着脸站在一边,与贺兰妘划清界限。
“开门,我是贺兰妘。”
此时此刻,吕少言无比佩服这位贺兰姑娘的胆色,干了那样的事还能跟没事人一样送上门,是新长了一个胆子吗?
战战兢兢嘀咕着,房门很快就开了,露面的正是闫安。
没等吕少言先自证一下自己的清白,就听闫安轻哼一声道:“进去吧,贺兰姑娘。”
吕少言的话哽在了嗓子眼里,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就在这时,闫安瞥了他一眼,随意道:“这里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吕少言懵然地下了楼,回头去看,只能看见石榴裙没入房间的景象。
这都什么事,贺兰姑娘怎么不早说是赴五皇子的约?
害他担惊受怕了一场。
阿弥想跟着姑娘一道进去,但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
“只有贺兰姑娘能进去。”
守卫冷冰冰的话传来,听得阿弥和卫朔脸色一冷,就要摸刀。
“不必,他不是我的对手,你们在外等着就是。”
说完,贺兰妘扶着腰间的乌鞘剑走了进去。
两个守卫唇角掀了掀,似是想笑,但拼命忍住了。
雅间内,闫安跟着进来,门还没关上,就听他家殿下说道:“你也出去。”
显然,这话不可能是在说刚进来的贺兰妘,闫安不放心贺兰妘也只能出去了。
门再度打开,闫安迎面对上两道不善的目光,气哼哼地往两个守卫身旁一站,瞪了阿弥那小丫头一眼。
阿弥见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忽地往闫安那蹿了一步,直接将闫安吓得一哆嗦直往后缩。
“哈哈哈,胆子真小~”
阿弥乐了,又退回了原处,在那笑了好一会,气得闫安翘着兰花指指了她半天。
见阿弥只是玩闹吓唬人,两个守卫也将手从横刀上落下下去,余光瞥了眼一直沉默立着的卫朔身上。
直觉告诉他们,这个人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只是偶尔冷冷瞥过来,眸中的森寒冷厉便让人觉得骨头都刺痛,不可小觑。
不愧是在贺兰大将军手底下待过的人,不可等闲视之。
房门闭合,贺兰妘踩着柔软的地衣入内,拨开珠帘,看到了正于案几前煎茶的赵洵安。
今日的他并未着一身艳红,换上了一身紫袍,玉带金冠,清贵非常。
腰间除了琳琅配饰外,还系着一只金质的镂空鱼纹香囊,不时散发着清甜柔润的香味,嗅着仿佛一瞬间置身春日花木间。
就算贺兰妘一惯不喜熏香,也不得不承认这香气还不错。
赵洵安身后有一方小小的剑架,上面挂着一柄宝剑,剑鞘上镶着几颗硕大的红宝石,还有些细碎的绿松石,剑穗系着一块清透温润的暖白玉,十分花哨。
贺兰妘挑了挑眉,看向剑架前的赵洵安。
赵洵安此刻正低垂着眸看着锅釜中的水,长靴褪下置于一旁,双腿闲适地盘坐着,丝毫不讲究什么跪坐礼仪。
白水初沸,水面上出现鱼眼纹,微微发声,就见赵洵安往里面加了一小撮盐。
见到那撮盐,贺兰妘没忍住蹙了蹙眉头,十分不理解。
怎么会有人喜欢喝加了盐巴的茶水,那得多奇怪。
“一个姑娘家身上总是带刀剑,也不怕人说你野蛮。”
石榴裙的艳色让赵洵安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凝在贺兰妘腰间的长剑上,语气复杂。
也是一时间想到了上元那夜自己将赵洵安追得抱头鼠窜的情景,贺兰妘乐道:“你都备了把剑在这了,还怕成这样,胆子可真够小的。”
贺兰妘的嘲笑让赵洵安面上的惬意弱了些,神情倨傲道:“少得意了,我那夜是让着你,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剑仙了。”
终归是占了便宜的人,贺兰妘今日是来商量合作的,便不戳他心窝子了,太伤体面。
不一会,锅釜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到了二沸,这时就见赵洵安舀出一瓢水,放在旁边。
二沸过后,便是将茶粉撒在水里的时候了,撒完茶粉,再将刚刚舀出去的一瓢水倒回锅里,压着火头没让茶粉迸到外头。
三沸的动静最大,腾波鼓浪,也昭示着茶煎好了,赵洵安将煎好的茶水倒在两个青瓷茶碗里,还在茶沫上雕琢出了一朵花的图案。
一整套煎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是贺兰妘在对方身上没见过的优雅从容,风仪俱佳。
倒像是三皇子惯会做的事,但是眼前人的举止更自然随性,大概也因着容貌,还有些赏心悦目。
贺兰妘一时说不出什么让他不痛快的话,在赵洵安对面坐了下来,同样是盘坐。
在不重要的场合,贺兰妘更不会让自己的身子不舒服,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将其中一个青瓷茶碗推到自己跟前来,就听赵洵安带着丝丝傲慢的话语。
“这煎茶的水是惠泉运来的山泉水,茶是小龙团,最关键的,这茶是我亲手煎的,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喝到的,我今日心情好,你就偷着乐吧。”
像是给了她什么不得了的恩赐一般,面上的神情更是仿佛在说她应该感到荣幸。
贺兰妘的指腹摩挲着细腻温润的青瓷碗,抬眼看他饮了一口带着茶沫的煎茶,倏然问道:“咸不咸?”
刚咽下一口茶水的赵洵安冷不丁听到这么一问,他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茶汤,思绪百转千回道:“不咸吧。”
其实刚开始他也是觉得有些咸的,但饮了这么多年便渐渐习惯了,大家都那么喝,他也便如此。
贺兰妘还是第一个问咸不咸的,他觉得很新鲜。
但接下来贺兰妘说的话就让他不觉得轻快新鲜了。
“饭菜中便有许多盐巴了,若整日再饮这些咸茶,日子久了可是会伤身体的,比如头发掉光光,还会伤肾……”
偶尔贺兰妘也会散发出一点好心,不过也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人的习惯很难改变,不在意别人听不听。
贺兰妘的话语轻飘飘的,但听在赵洵安耳朵里却沉重万分。
一个影响容貌,一个影响身体。
再加上这话是从贺兰妘嘴里说出来的,赵洵安觉得她在暗示自己些什么。
脸色一会黑一会红,心中忽冷忽热。
忽然敲门声响起,是浮玉楼的伙计上来送茶点,赵洵安就看见贺兰妘拂开了面前一直未曾动过的茶水,将伙计刚送上来的茶放在了跟前,带着笑饮了一口。
他瞧了一眼那茶汤,茶汤清透泛着琥珀色,虽然没有碎叶在其中,但显然是散茶冲泡出来的。
先不说是出自谁的手,从品质和技艺看,都远远无法同他煎的茶相提并论。
赵洵安
一口气哽在了胸腔,觉得面子全掉在地上了。
贺兰妘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掩饰都不掩饰一下,明目张胆地下他的脸。
于是,赵洵安没了先前的轻快自得,修长的手指扣在案几上,敛去最后一丝笑意,木木地问道:“今天找我有什么正经事,快说,我还有事。”
若是闫安在此,定会对最后一句诧异一番。
贺兰妘也看出了他那点情绪变化,但没放在心上,在她眼中这个花孔雀便是喜怒无常没个好脸的性子。
没忘记今日的要紧事,贺兰妘放下手中的荷叶银茶盏,笑眯眯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正经事,自然是婚事。”
“想必五皇子也知晓了,我便直说了。”
贺兰妘敞亮的姿态让赵洵安原本深沉的面色软和了些,像是被勾起了兴趣,嗤笑道:“不愧是凉州那等奔放地儿出来的,说起自己的婚事竟也面不改色的,真不害臊。”
贺兰妘也不恼,转动着银盏道:“这有什么害不害臊的,关乎后半生的幸福,不得用心些?”
这几句话似乎带着火气,让整个屋子都热起来了,赵洵安心里头有些燥。
“既如此,若是你好好与我赔礼,将我的气消了,那你那些婚后的要求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说到惬意处,赵洵安将胳膊拄在了一旁的垫着软枕的凭几上,身子歪歪斜斜地看她,恣意风流感扑面而来。
但贺兰妘没心思关注这个,她此刻被赵洵安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手拄着下巴支在案几上,因为这个动作,衫袖滑落,露出她近来极其喜爱的金钏。
衫袖下,圆润秀美的小臂裸.露出来,白得晃眼,再配上那一圈圈缠绕的金灿灿臂钏,实在富丽夺目。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婚前婚后的,我要说的是如何将这桩婚事搞黄了。”
上一刻眼珠子还黏在那只带着金钏的雪白手臂上,听到这话,很快就露出愕然的神情。
“搞黄?”
贺兰妘以为他是太欢喜了,继续道:“我知五皇子殿下也厌恶这桩婚事,不想跟我绑在一块,所以特地来合作的。”
短短一句话蕴含着许多信息,赵洵安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今日贺兰妘约他来此的目的。
根本不是他想得那样。
她厌恶这桩婚事,并不想与他婚嫁,是来和他退亲的。
一股强烈如洪水般的热流涌上心头,赵洵安发誓,他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羞辱。
手肘离了凭几,赵洵安坐直了身子,低垂着的眼眸热意滚滚,竟有些发疼。
好半晌,他才在贺兰妘的注视下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微微发红,带着眼尾都染着霞色,像是突然晕染了胭脂。
“你这是……”
贺兰妘灵光的大脑此刻也一时有些迷糊了起来,判断不清他这是什么情绪了。
女郎迷惑之下的面容柔和,像是褪去了尖刺的玫瑰,但此刻的赵洵安已经难以平心静气去欣赏了。
“呵呵~”
他冷冷笑了一声,嘴里仿佛带着刀子,尽数往贺兰妘身上扎:“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厌恶你这样的女子,毫无贤良淑德可言,泼妇一般,谁娶了你才是倒了大霉,家里祖坟冒黑烟了!”
“天下女子都死绝了我也不娶你!”
果然如贺兰妘想得那般,赵洵安也十分排斥这桩婚事,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现在的嘴巴更欠扇了,说话十分的不中听。
尽管贺兰妘此番是带着耐心和诚意来的,但此刻听着赵洵安这些锐利的话语,饶是她再做好心理准备都忍不下了。
嘭!
猛地一拍案几,带着那碗一口未动的煎茶倾覆出来,淅淅沥沥地淌在案几上,嘀嗒在柔软的地衣中,寂寥无声。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以为你很好?傲慢轻狂还骄奢淫逸,除了有张脸还有什么,搞得好像谁想嫁给你一样,哪个女子若是嫁了你才是一辈子折磨,倒了大霉。”
“天下男子死绝了我也不嫁你!”
两人争锋相对,皆坐不住了,火药味在屋内蔓延,似乎时刻要烧起来。
赵洵安本就不痛快,如今已是怒火中烧,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他看着贺兰妘那张盛怒下显得凛然肃穆的美丽面孔,竟恍惚间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冒犯了她,心中情绪古怪。
“说得好,但愿你记住这时候说的话。”
“你放心,就算回去将膝盖跪烂我也会退了这桩婚事。”
“谁要娶你这悍妇。”
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赵洵安愤然起身,粗暴的动作带着手边的凭几翻滚开来。
案几上的锅釜中还剩下三碗的煎茶,炉火刚熄不久,茶汤上还飘着温热的气流,但无人会继续享用它了。
贺兰妘也不回头,听着赵洵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面上尚有怒容未消。
房门被人大力拉开,发出嘎吱的响动,贺兰妘听到外头赵洵安冷言让随侍离开的动静。
直到阿弥和卫朔进来,贺兰妘都还未完全平复下心情,脸色凝重又费解。
“姑娘你没事吧,方才阿弥听见屋子里吵起来都担心死了,还以为五皇子又欺负姑娘了。”
就算上回也是姑娘稳占着上风,但谁让五皇子行那不轨之事,阿弥还是觉得姑娘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贺兰妘弹了弹衣裙上沾染的茶水,神情烦躁道:“没什么,就是吵了几句,没跟他打架。”
贺兰妘有些想不通,既然他也如此厌恶她,不喜这桩婚事,那两人合作哪里不好?
白瞎了她好心来商量法子,这厮不仅不领情还就地发疯,真是不可理喻!
这般喜怒不定的性子可真难相处,经过了这事,贺兰妘更加坚定了不跟赵洵安过日子的心了。
跟有病一样,什么人啊?
……
回去的路上,赵洵安只在登车前让车夫快些,除此之外再未说过第二句话,只沉默森冷地坐在那,胸口起伏得厉害。
闫安对着殿下铁青的脸色,始终都不敢开口问一句。
小心翼翼地又看了自家殿下一眼,谁料被察觉到了,对上殿下似笑非笑的眼眸,听见幽幽的话语。
“看什么呢?”
闫安被吓得一激灵,不敢看自家殿下的脸色,缩在一旁嗫喏道:“没、没什么,奴没看什么。”
封闭的马车内光线昏暗,闫安觉得殿下那双眼睛幽凉无比,他根本不敢与之对视,摇头瑟缩道。
也不知道贺兰家那个死丫头到底在浮玉楼到底说什么惹他家殿下不开心了,明明今日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可以说心情不错。
还让尚衣局加急裁了一身新衣裳,香囊球也是从内库中新挑出来的一只。
作为身边亲近的侍从,闫安最是能体察到殿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只是被那死丫头给破坏了。
赵洵安并未再问,主仆两人沉默地赶回了皇宫。
闫安以为殿下又要缩在寝殿里撕锦帛泄愤,那是他从小便喜欢的泄愤方式,撕几条过后,再听几声锦帛撕裂的声音,基本上什么火气就全消了。
不过如他家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几乎很少有受气的时候,所以遭受折磨的锦帛也不多。
上元节那次回来,殿下便时隔多年又撕了一次,才勉强平复下心情。
如今气成这样,闫安觉得他又要让尚衣局送锦帛来了。
但他这回猜错了,殿下回宫后直奔紫宸殿去,听陛下去了皇后的甘露殿,又转头跟了过去。
闫安虽不知殿下具体要做什么,但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见着帝后的面,就见殿下往地上那么一跪,愤然道:“还请父皇、母后允儿子不娶贺兰妘!”
看着帝后逐渐没了笑意的面孔,闫安暗叫了声糟糕。
争论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不过这场争论多是圣上单方面的斥责,赵洵安只是执拗地要退了这桩婚事。
“父皇、母后明鉴,贺兰妘泼辣无状,无贤无德,实非良配,儿子不愿娶她,还请退回这桩婚事!”
浮玉楼中的谈话声声入耳,屈辱感时刻萦绕在心头,促使着赵洵安咬牙将这段拒婚的话说了出来。
训斥的话已经
说了许多,劝解的话也不少,帝后都累了,相视一眼,尽是无奈。
“少给朕耍你那些小孩子脾气,这桩婚事可不是玩闹,岂容你在这里儿戏,不可能!”
永业帝被气得不行,拂袖背过身去,慕容皇后也一脸无奈,耐心道:“五郎你平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知道这桩婚事是何等要紧,再说贺兰再泼辣能泼辣到哪,做了夫妻总不会待你不好,哪里这样大的抗拒?”
赵洵安唇瓣翕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被咽下去,别开脸固执道:“儿子不喜她,她也不喜儿子,成了婚也是一对怨偶,这桩婚事不如不成。”
说了那么老半天,见赵洵安还犟得像头牛,永业帝累了,斥道:“既然脑子这么不清醒,那便回自己殿里好好想想,带下去禁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赵洵安紧抿着唇,朝着帝后二人拜了拜,一声不吭回了延秀殿。
闫安哭丧着一张脸跟上去,为他家殿下担忧不已。
……
浮玉楼那糟糕的一别后,贺兰妘再没见过赵洵安,但很快听到了他被罚禁足的消息。
至于被罚禁足的缘由倒不知是什么,但贺兰妘觉得极有可能与她有关。
刚跟她吵完架回去就触怒了圣上受罚了,贺兰妘很难不往这处想。
赵洵安能让圣上动怒的,便只身上这桩婚事了,必是他冲动惹怒了圣上,才引得圣上如此罚他。
本想着用些和缓的法子试试能不能将这桩婚事退了,谁能想到赵洵安这厮忽然发作干了这样莽撞的事,好好的计划被这厮打乱了,贺兰妘心绪难平。
因为禁足,贺兰妘之后再未见过赵洵安,而她也忙碌了起来,受邀参加各家的小宴,尤其二公主将她当成未来的嫂子,待她十分上心,三天两头就邀她同游上京,使得贺兰妘一时将烦恼抛却了。
罢了,先顾着眼前吧。
短短十来日,贺兰妘识得了不少上京官宦家的姑娘,有合眼缘玩得来的,比如兵部尚书家的何四姑娘,英气爽快,刀耍得很好,初次见面看她佩剑,便急吼吼地与她比划了一场,虽然最后输给了她也开开心心的。
礼部尚书家的裴三姑娘,婉约又通透温和,说话轻言细语,一手箜篌美妙动人,甚是让人舒心。
还有安邑侯府的叶七姑娘,性子顽皮,心思单纯,见了贺兰妘后便粘着她,那股粘人的劲使得二公主都醋了起来。
当然也有关系淡淡的,还有几个瞧不上她武将门第,没少暗地里议论她言行粗鄙,不够贞静贤良。
一两次贺兰妘没当回事,然在第三次听到那几个姑娘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还时不时打量她时,眼神中透着轻蔑。
贺兰妘认得她们,其中一个是翰林大学士家的姑娘,一个是国子监司业的孙女,剩下一个贺兰妘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哪个文官的闺女。
本在跟何四姑娘比试射艺,察觉到那几个姑娘投到她身上那让人不适的目光,贺兰妘知道她们又在背后说她的小话了。
她一向秉持着事不过三的原则,于是调转方向,那一箭朝着她们飞去。
“啊~”
箭矢精准地插.到了其中那个声音最大的国子监司业孙女李六姑娘的发髻上,突然的一箭引得她大叫一声,当即瘫坐到了地上。
随后摸了摸她自己的脑袋发现没受伤,才长吁了一口气。
贺兰妘长弓在手,踏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过去,笑意明媚灿烂,但在受到惊吓的人眼中便有几分可怕了。
“你怎能如此粗野不通礼数,竟敢对我放箭,我要回去告诉我祖父,让他去圣上面前参你!”
狼狈地将发髻上的箭矢拔出来,李六姑娘又气又怕,脸红脖子粗道。
贺兰妘双臂环着胸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好笑道:“你也知道礼数啊,那你屡次三番在背后摇唇鼓舌说我的坏话,你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呢,就这点礼数?”
“对知礼的人我自然有礼数,但对你们这般不知礼的便不用了。”
“记住了,下次有胆量当着我的面说,缩在角落非议别人实在下乘。”
那高挑的身量,张扬泼辣的气场,再配上那一手精湛的射术,几个平日只抚琴练字的姑娘哪里有胆子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坏话,僵着脸勉强赔了个礼离开了。”
“等等。”
刚走几步,就听到那位凶悍的将门虎女叫住了她们,三人下意识僵住了身子,没敢再动。
就见贺兰妘追上了她们,伸手拿过了李六姑娘手里忘了留下的箭矢。
“都是蜡做的箭头,又射不死人,何至于吓成这样?”
此宴女眷过多,怕小姑娘们准头不好伤了人,主人家准备的箭头都是蜡的,上面涂了些朱砂,好在箭靶上留下痕迹。
别说贺兰妘射术极佳,就算是真射偏了也不碍事。
“走吧。”
贺兰妘轻抬了抬下巴,三人又慌慌张张走了。
“贺兰好手段,全上京就属这几个最会背后非议,说人坏话,尤其是那个李家的,仗着自己的姨母是淑妃,嚣张的很,我当年也没少挨这罪,如今好了,日后定然清净多了。”
何四姑娘何英见了这场闹剧,走上前来抚掌大笑道。
……
时间如水流逝,一转眼到了花朝节,一个姑娘家都喜爱的节日。
二月十四那日,慕容皇后便遣人召她明日进宫参加宫中的花朝宴,还送了一套衣裙首饰过来,皆是贺兰妘适合又喜爱的样式和颜色。
丁香紫的上衫,栀黄色的丝罗裙,松花色帔帛,腰下绶带系白玉玦,颈间戴璎珞项圈。
乌发绾成高高的圆髻插戴宝钿与金步摇,因为这个时节还没有牡丹,贺兰妘特地买了一支牡丹绢花,姚黄。
虽是绢花,但仿得十分逼真,每一片花瓣都娇嫩柔软,不去抚摸根本发现不了这是假牡丹。
贺兰妘稀罕了好一会才戴在头上,想着等花朝节结束她要再去买些绢花回来,什么花都来点。
花朝节又叫做花神节,是百花诞辰,传说北魏夫人的女弟子女夷善于种花养花,被后人奉为花神,花朝节便与她相关。
花朝节那日,花神降临,百花萌动,天地万物将从冬日的寂寥走入万千繁花的世界。
花朝节也是女子的节日,在这一天,姑娘们会穿上漂亮的衣裙,打扮得光鲜亮丽,结伴去郊游、踏春、宴饮,为百花庆祝诞辰,同时也为自己和家人祈祷安康。
依着花朝节的风俗,贺兰妘本该在家中花枝上系五色纸笺,这是名唤赏红的习俗,也是为了护花。
她刚来上京不久,宅子里的花木也刚植上,最高的也不过膝盖高的树苗,那些花卉也才长出苗来,贺兰妘将五色纸笺小心地挂上去,希望能得到花神赐福,快快长大,给她带来满院锦绣繁华。
花朝节还有扑蝶的乐子,但她院里没有花木,自然也不会有蝴蝶,只能去宫里寻这个乐子了。
一出门,贺兰妘便感觉今日的看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伴在微醺的暖风中,香气扑鼻。
扭头往两边看去,左边的人家墙边长着一丛迎春花,枝条娇嫩透着盈盈绿意,枝头淡黄色的小花让人眼前一亮。
右边的人家墙边倒是没有什么花,但墙内种了一棵桃树,高而繁茂,枝干伸到了墙外,几枝粉嫩的桃花探出头来,贺兰妘似乎还在上面看见了嗡嗡作响的蜜蜂。
她看到了一派春意盎然,心情不自觉飞扬起来。
“走吧。”
提着裙摆,贺兰妘搭着卫朔伸来的小臂登上马车。
半道上遇到了个熟人,宜国公府的小公子徐凌,他策马在旁唤了贺兰妘一声。
“贺兰姐姐……”
贺兰妘探出头,认出他来,让卫朔不再拦他。
“徐小公子何事?”
小公子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眉宇间都是忧愁,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
贺兰妘偶尔会对这样的儿郎生出些怜惜,觉得对方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还请贺兰姐姐勿要怪我冒犯,我此番只想问问,贺兰姐姐当真要和表兄结亲吗?”
自打那次在浮玉楼听到表兄解释,徐凌回去便病了一场,难受了许久,他最终还是决定来亲自问问。
他多么希望贺兰姐姐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但只见女郎沉吟几息,对着他点了点头。
“圣上与皇后却有此意,怕是不日便要颁旨了。”
对于贺兰妘来说,徐凌终究是外人,她心里头的千头万绪并没有必要同他一一道来,言多必失,便老老实实按着帝后的抉择来吧。
听了贺兰妘的话,本就忧愁的徐凌更蔫巴了,像是霜打的茄子,讷讷地说了句知道了,人垂头丧气地策马走远了。
贺兰妘总有种他要哭的感觉。
叹了口气,甩开纷杂的思绪,贺兰妘进了宫门。
如所想的那般,今日的皇宫几乎要被各色鲜花淹没,入眼尽是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尤其是小径两侧栽种的樱树,此刻正繁花满枝,风一吹便散落漫天粉雨,粉白的花瓣映着湛蓝的天空,美得梦幻而不真实。
梨花洁白,落下来时同粉樱又不同,如纷纷扬扬的白雪。
一簇簇艳红的山茶烈烈绽放,若不是贺兰妘今日得了满意的牡丹绢花,非得摘一朵戴着不可。
刚进皇宫,甘露殿的大长秋便来迎她,说是皇后正要做百花糕,让她过去一起做。
贺兰妘在家时,每次花朝节也做,嫂子们没进门时只她一个人做百花糕,后来大嫂和二嫂来了,她便有伴了。
贺兰妘最喜欢和人热热闹闹地做百花糕了,原以为今年参加花朝宴便没了这个机会,谁承想皇后竟也会亲手制作百花糕,还带着她一起。
贺兰妘又喜又忧。
凭心而论皇后是一个很和善温婉的婆母,能遇上这样的婆母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幸运,贺兰妘也十分喜欢。
奈何温良和善的好婆母生得是个讨人嫌的儿子,这让贺兰妘十分头疼,偶尔也会纠结起来。
要不要为了这个好婆母和赵洵安凑合一下?
但很快就被贺兰妘否决掉了,嫁给赵洵安这个代价还是大了点,还是先努力试一试能不能破局吧。
卸去腰间佩剑,贺兰妘跟着大长秋进了甘露殿的厨房。
一进去,比外面浓郁十倍百倍的花香袭来,而且是各种各样的花香气味,贺兰妘一时难以分辨。
小厨房里除了打下手的宫人,便只有寥寥几人。
皇后、淑妃、丽妃、兰婕妤、太子妃、二公主、三公主。
看到这样的人员构成,贺兰妘心下一叹,虽然有因着自己孤身一人在上京,含着照拂之意,但更多的是皇后已经将自己纳入儿媳的行列了。
米已经被提前磨好成了细腻的粉状,不然要现场让她们磨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
各色花朵已经被烘烤成了花干,还有一部分被蒸出了花露,皆是放进米粉中增香,也正是如此,屋内的的花香才如此浓郁。
贺兰妘本以为只有些当季的花可入百花糕,看了一圈,还有许多瓷坛里装着去岁的干花,虽不是最新鲜得,但保存得很好,没有一点陈腐气味。
见礼过后,慕容皇后笑呵呵道:“今日这厨房里当季的、不当季的花都有,贺兰尽管去挑,若做的好吃,吾有好东西给你。”
虽然这话让贺兰妘很开心,但也让她压力不小,有种无功却受禄的羞愧感。
“皇后偏爱,委实不必如此,不过是做个糕点罢了,臣女又不是三岁孩童需要奖励。”
但皇后兴致很好,依旧我行我素,这时太子妃跳出来解释了。
“贺兰不知,这是母后多年来的惯例,谁的百花糕做的最好吃便有赏,贺兰不必拘束,若是能胜过我等,尽管接着便是。”
这样一说,贺兰妘便容易消受许多,欢欢喜喜系上襻膊,去选喜欢的花了。
除了最喜欢的玫瑰外,贺兰妘还选了新鲜的桃花干,紧锣密鼓地开始用碾子碾花瓣了。
相比于米来说,干花瓣要好碾多了,而且看着尚有芬芳的花瓣被碾碎成为细细的粉末也是一桩有趣的事。
最后一次将花粉过筛,贺兰妘按着烂熟于心的配比将米粉和花粉融合,然后要来了牛乳和蜂蜜。
左右正是太子妃沈兰华和二公主赵明玉,两人看见贺兰妘将牛乳兑了进去,都看了过来。
上京做百花糕并未有兑牛乳的习俗,因而两人见了十分讶异。
“我们凉州那边喜爱饮牛乳,糕点餐食中也会经常用到,加在百花糕中也很不错,不然你们也试试?”
两人倒是被逗起了些心思,但她们太快,已经将米糕压出了模型,不好再添什么了。
一旁的三公主赵明雅倒是还来得及,但她是头一次做百花糕,怕自己做出来不好吃,便谨慎地按着本来的做法继续了。
贺兰妘做好了玫瑰味的花糕,又继续做了桃花的,因为是新鲜的花瓣,贺兰妘将桃花露也加了进去。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除了偶尔丽妃暗戳戳地同淑妃斗嘴那娇滴滴的声音,几乎一切祥和。
两屉花糕被送上了蒸笼,贺兰妘刚洗手净面完毕,就听皇后对大长秋道:“将圣上和皇子们都叫过来,让他们评评我们的百花糕。”
贺兰妘暗道一声糟糕,因为她的百花糕要被赵洵安吃了。
第26章 第26章花冠
像是卡着时辰一样,花糕蒸好,圣上也带着六个儿子过来了。
贺兰妘自己都还没吃上一口自己做的花糕,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涌了进来,其中便有那日浮玉楼一别后许久未见的赵洵安。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圣上的几个儿子生得模样都不差,但凭心而论其中最出挑的还是她最讨厌的赵洵安。
他生得醒目惹眼,莹白温润的肌肤,昳丽清艳的眉眼,身姿俊挺颀长,一身过于华美张扬的装束,这样的他无论出现在哪都十分显眼,满身流转的光彩让人自觉忽略别人先去看他。
就像一只时刻开屏的斑斓孔雀。
尽管他不是贺兰妘最欣赏的类型,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厮实在精致俊俏,俊美得无可辩驳。
一对上视线,贺兰妘便知这厮还是浮玉楼那日的狗脾气,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气性,跟有病似的。
不过这正是贺兰妘需要的态度,一种针锋相对的姿态。
贺兰妘别开了脸不再看他,这样的动作让赵洵安脸色更差了,唇角抿成一线。
“哈哈哈,今年的百花糕仿佛更香了,是出了什么新鲜的?”
永业帝嗅着满屋子的花香和米香,爽朗大笑道。
“差不多,陛下今日可要好好评评。”
慕容皇后盈盈浅笑着说道,眉目慈和,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质朴纯粹。
就像是寻常百姓人家一般,永业帝也不讲究什么,凑到蒸屉前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六皇子更是跟个馋虫一般一个个去嗅哪个味道更香甜,被赵洵安怼了一胳膊肘骂了句馋鬼。
厨娘见时候差不多了,将盛着花糕的蒸屉一一端来,防止在长条案几上,永业帝带着儿子们凑过来,面容熏蒸在花糕冒出的热气中。
没有说哪份是谁的,就那么混放着,要不是贺兰妘关注着自己的花糕,也分不清那份是自己做的了。
永业帝为君为父
,率先尝起了今年的百花糕,一个一口,细细品鉴着。
当看见赵洵安摸起了自己做的玫瑰花糕时,贺兰妘心中很不爽快。
那种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东西被讨厌的人吃了的感觉很不美妙。
只见圣上吃了一口她加了牛乳的玫瑰花糕,直点头道:“这个新鲜,味道好,似乎有股牛乳香。”
自己的花糕被肯定,贺兰妘当即就没压住笑,唇边漾起弧度,心里开始美起来了。
赵洵安此刻吃的也是带着牛乳香的玫瑰花糕,不同于其他的花糕,他咬了好几口,听父皇称赞,他下意识想点头,却瞥见贺兰妘没压住的笑。
赵洵安脸一变,状似随意品评道:“儿子倒觉得加了牛乳有些腥膻,反倒污了洁净的花香,落了下乘,不大好。”
此话一出,慕容皇后眉头就是一蹙,她是知道这份玫瑰花糕出自谁手的,小儿子这时候说这种讨嫌的话,她很难不觉得他是故意的。
这太糟糕了。
永业帝不知,回头睨了这个儿子一眼,不悦道:“就你事多,明明小时候牛乳喝得最多。”
赵洵安面色一僵,暗气父皇拆他的台,但眼一瞅贺兰妘气得脸黑,他的面子又回来了。
贺兰妘气得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将他按到奶牛肚皮底下让他膻个够。
什么人啊,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明明她都将腥味祛除到最低了,赵洵安简直就是污蔑!
但好在除了太子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认为沈姐姐的花糕好吃,其他人都认可了自己融合了米香、花香、奶香为一体的百花糕。
皇后说彩头是一顶花冠,待祭完花神后再赐予她。
皇后就没给过她俗物,因而贺兰妘对那顶花冠十分期待。
万芳园内,贵妇人和年轻的姑娘云鬓衣香,皆打扮得芬芳鲜妍,与这昭昭春日相得益彰。
一阵风吹来,拂起女郎们柔软的帔帛和衣袂,贺兰妘觉得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花神女夷的牌位已经被设好,贺兰妘跟在皇后身后,同许许多多美丽灵秀的女子祭拜了这位司花之神。
扑蝶前,贺兰妘去瞧了那顶花冠,眼中异彩连连。
花冠主体为和田白玉,雕成中间高两侧低的小山状,上面还绘刻了牡丹纹,四下环绕着栩栩如生的绢花,不同于她头上的这朵,花冠上绢花的花蕊是用各色宝石镶嵌作为装饰,日光下随着晃动发出闪耀的光泽。
贺兰妘喜爱极了,就像那对金臂钏一样,这花冠又卡在了她心坎上,她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
“既然喜欢,便戴上吧。”
看出贺兰妘眸中的喜爱,慕容皇后建议道。
贺兰妘有些犹豫,捧着花冠道:“还是不了,臣女怕有些麻烦。”
慕容皇后笑了,也不多言,立即唤了平日给她梳头的宫人过来。
“不麻烦,今日是花朝节,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此时不打扮更待何时,来,坐下吧,秀云梳头的技艺甚好,定能让贺兰满意。”
话说到这份上,贺兰妘再推拒便不识趣了。
“那臣女便多谢皇后疼宠了。”
欢欢喜喜地坐在妆镜前,贺兰妘等着秀云将这顶漂亮的花冠戴在自己头上。
卸去头上多余的发饰,包括那朵姚黄,只留下鬓边的宝钿,梳头宫人秀云手法细致温柔地将花冠戴上去。
透过铜镜,贺兰妘不止看见了华冠丽服的自己,还有身后慈和端庄的慕容皇后,她内心又纠结起来了。
内心措辞了好半晌,贺兰妘试探着开口道:“臣女能问皇后一个问题吗?”
放下手中书卷,慕容皇后笑容恬淡道:“自然,贺兰问便是。”
深吸了口气,贺兰妘问出了近来时常盘旋在心中的疑问。
“皇后待臣女这样好,是不是只是因为臣女会成为您的儿媳?”
其实贺兰妘心中有数,但还是想问问,就当有个心理准备了。
话语落下,就见镜中的皇后莞尔一笑,走到她身后,温言细语道:“是有这个缘故,但也不全是。”
“贺兰是吾向往的模样,所以吾喜爱贺兰。”
皇后并没有细说,贺兰妘也没有追问,但奇异的,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她好像明白了皇后话中之意。
不等她想七想八,皇后见她提起了和赵洵安的婚事,开始谈及了他来。
“五郎是吾与陛下的幺子,因为前头有他兄长顶着,便多得了吾与他父皇的几分偏宠,将人宠得性子骄纵了些,不过就是脾气大了点,等你们相处得日子久了贺兰会发现五郎挺可爱的。”
“他小时候生得白嫩可爱,乖巧嘴又甜,那时候当真是讨人喜欢,虽然现在对着吾与陛下也差不多,但在外头却是闹腾了些,不过没什么坏心,也不是什么风流不端的性子,贺兰尽管放心。”
看着费心为赵洵安说好话的皇后,贺兰妘一时也不知回什么。
让她心甘情愿很难,但她也无法在皇后面前说些抗拒的话。
发髻重新梳好,贺兰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快将郁燥的情绪抛诸脑后。
顶着花冠在皇后跟前美滋滋地转了好几圈,贺兰妘在皇后的叮嘱下出去抓蝴蝶了。
出甘露殿第一个遇上的便是赵洵安,贺兰妘可没心情跟他说话,有些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要走就听到身后传来赵洵安轻蔑的话。
“招摇什么,头上顶的跟个鸟窝一样。”
赵洵安就是故意说给她听得,声音根本不压着,寥寥几个字,皇后给他积攒的一点点好感又烟消云散了。
敢把如此美丽的花冠说成是鸟窝,贺兰妘一时恼了,扭头回怼道:“你不招摇,你穿的跟大公鸡一样,还说别人!”
怼完转头就走,留下主仆二人在原地气急败坏。
闫安看着主子冷肃的脸色,竭力劝慰道:“殿下息怒,等你们成婚再调教不迟。”
闫安是觉得,这桩婚事他家殿下怕是拒绝不了了,不如干脆顺势娶了这泼辣的小丫头日后以夫主的名义管教。
然赵洵安可没从那日浮玉楼的羞辱中缓过劲,听到成婚二字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谁说我要娶她,绝不可能!”
说完大步流星迈开腿,眼瞅着是循着贺兰妘的方向去的。
闫安也不敢反驳,畏畏缩缩道了声喏,小跑着去追殿下了。
花冠本就十分美丽,再搭配女郎本就光艳动人的面容,贺兰妘几乎是一过去就被包围了。
“哇,贺兰你的冠子好漂亮啊,我能摸摸吗?”
“明年花朝节我也要让家里给我打一顶这样式的花冠来。”
“贺兰姐姐戴上这顶花冠更美了!”
贺兰妘心情又好了起来,同她们说笑着,一时间都忘了扑蝶。
赵洵安远远看着,心中愈发烦躁。
为了抓蝴蝶,贺兰妘吩咐宫人拿来了一杆网兜,比起这些拿着团扇矜持扑蝶的官宦千金们,贺兰妘这样效率高多了。
隔着老远,赵洵安看着将网兜挥舞得如刀剑的贺兰妘,顿时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
越看越心烦,赵洵安干脆去甘露殿找母后再说说退婚的事。
网兜抓蝴蝶带来的后果便是她太凶猛,最后蝴蝶都被吓得跑光了,一群姑娘转而去玩步打球。
贺兰妘从小跟着父兄一道玩,骑射、马球、投壶、步打球等皆不在话下。
但也不知今日是不是水逆,亦或者是碰到赵洵安就没好事,她分明是瞄准了球门方向击球的,但那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接住了她那快准狠的一球。
还是用胸口接的,捂着胸口在那嘶了半天。
第27章 第27章落水
“贺兰妘!”
赵洵安在母后那里没讨到好,绷着脸从甘露殿出来,路过太液池水岸,还没看清是什么飞过来,胸口就是一疼。
捂着胸口看过去,赵洵安看见了一群女郎中手执球杖,挥出动作还未收回的贺兰妘,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怒吼出声。
别说是身边人抖了抖,就连贺兰妘心中也咯噔了一下。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在赵洵安路过的时候打歪了?
而且为了将球击进球门中,这一下贺兰妘用了不小的力气,她好像听到了木球砸在赵洵安身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是贺兰妘也没料到的事,因而看着对方一脸怒容地走过来,她有些发懵,愣愣地看着他。
一身艳烈的红袍如火,高束的乌发随着主人大步流星的步伐在脑后张扬地晃动,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发间珠玉碰撞出来的清越脆响。
但这些在贺兰妘看来很是糟糕了。
“贺兰妘,你故意的是不是?”
没忘记将她作案的凶物捡起来一并带来,赵洵安气冲冲来到贺兰妘跟前,逼得周遭的各家千金生生退了好几步远,让原地只剩下两人。
这回总归是自己理亏,青天白日地当着这么多人面将赵洵安给打了,自不能由着性子跟他打擂台。
捏了捏手中的球杖,贺兰妘沉住气赔礼道:“是臣女的错,不过臣女是无意的,真的只是意外,还望殿下宽宥。”
这样的事赵洵安已经不是头一次遇到了,上次春耕节也是这样,故意用石子砸了他脑袋,也是如此做派,引得一家人全责难他,他才不信!
“少装模作样,还说不是故意的,那为何偏偏这么赶巧,我刚冒头就打过来了,准头还这么好,肯定是照着我身上打的!”
“休要狡辩!”
因为让他逮住了机会,赵洵安此刻就像个正在蓄力,就要发威的斗鸡,双眸好似喷火,势要斗倒贺兰妘这个对手。
被赵洵安咄咄逼人的姿态弄得说不出话来,贺兰妘沉默了半晌,压着心中的烦躁看着他。
得意,张狂,争强好胜,这些情绪都浮现在赵洵安的面上。
余光瞥了眼四下,不是惊便是忧,只有赵明玉此刻敢站出来为她愤愤不平。
“五兄何故如此严苛,贺兰姐姐又不是故意的,也向你赔礼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何故为难人?”
“更何况你们……”
一时嘴快差点把两人要成婚的话说出来,然想到父皇还未正式赐婚,赵明玉及时管住了嘴,气得两颊鼓鼓道:“反正五兄你就不要为难贺兰姐姐了!”
看到周围众人的反应,贺兰妘原本惆怅的心倏地灵光一闪,有种柳暗花明的转折。
这不就是她想要赵洵安做到的吗?
两人合力,让帝后乃至所有人觉得他们八字相冲,天作不合,不宜婚配。
虽然不一定能成,但总得试试,万一有用呢?
原本贺兰妘还没想到怎么发力,毕竟那日浮玉楼她还没说出计划赵洵安就发癫跟她吵一架走了,贺兰妘不知怎么与他配合。
但现在突然就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她眼前,要不是时机不对,贺兰妘差点笑出来。
按住赵明玉的手,贺兰妘安抚道:“别气了,此番确实是我失手闯了祸,五殿下生气也无可厚非。”
上前一步,贺兰妘开始示弱,摆足了被欺负的架势,惶恐道:“那五殿下如何才能消气,尽管说来。”
显然,这样的贺兰妘不是她私下原本的样子,只是伪装罢了,赵洵安一看就来气,火气又涨了一截,顺势道:“这可是你说的。”
揉了揉胸口,赵洵安伸手夺了贺兰妘手中的球杖,笑容恶劣道:“既然你打了我,那我也要打回来,接我一球便宽宥你,如何?”
贺兰妘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赵洵安恶劣报复她,将会轻而易举地传到帝后耳中,她的计划便通了。
安抚了赵明玉几句,贺兰妘往后退了一段,确保赵洵安将木球击过来不会很疼。
能达到目的被木球打一下没什么,只要这厮不丧心病狂照着她胸口方向打就好。
不然她鄙视这厮一辈子。
左手边几步远便是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对鸳鸯刚好游过,看起来十分恩爱。
世人推崇鸳鸯为忠情之鸟,将其绣在布帛锦被上,祝愿新人永结同心,实则一点都不严谨。
一对鸳鸯中,若有一方死亡,另一方则会很快寻找新的伴侣,甚至还存在两只都存活时期背叛另一方的行为。
大雁则不同,终身奉着一夫一妻一对雁的理念,当一对大雁中不幸有一只死亡,那另一只轻则孤独终生,重则殉情而去,是最纯粹的忠贞之鸟。
所以每次联想到婚娶中男方会赠与女方大雁为聘礼,贺兰妘都觉得十分可笑。
妾是要纳的,续弦是要续的,简直是玷污了大雁忠贞的美名。
那些臭男人,哪里配用大雁,他们只配鸳鸯这样的多情鸟。
赵明玉见劝不动五兄,急吼吼去甘露殿寻母后去了,让母后好好教训一下五兄。
贺兰妘看了水面几息,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洵安,见他摆好了阵仗,就要挥球杖击球。
贺兰妘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猜想应该是快意的,毕竟终于可以将火气撒在她身上了。
或许是水面闪烁的波光发挥了作用,贺兰妘脑中又是闪过了一道灵光。
既然冲突都发生了,那何不让它来得更猛烈些,搞出更大的动静?
也就这一瞬间,木球飞了过来,头脑一热的贺兰妘作出了决定,佯装慌乱地踉跄着往左边去躲,只听水花溅起带来的扑通一声响起,贺兰妘丝滑无比地栽到了太液池中。
木球随之而来,但若是有人细心去瞧,会发现木球的轨迹是偏移的,就算贺兰妘还在原地也只能擦过去,根本碰不到人。
但眼下那一声水花惹得众人都惊叫了起来,无人再去关注这等细枝末节了。
赵洵安还保持着挥杖的姿势,但面上的神情已然凝固住了,再没有什么愤恨和恶劣,只剩下茫然。
“啊,救命~”
装模作样滑进池子里后,贺兰妘又装模作样地喊了急声,假意在水中扑腾着,让事情发酵得更热闹些。
这便是她方才她灵光一闪想出的好法子,不仅不用接球,还能将事情整得更热闹些,何乐而不为?
至于落水的危险,贺兰妘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从小就通水性,会泅水。
幼时爹是三个孩子一起教导的,爹说女孩子更要学会泅水了,万一落水了不仅不用惊慌失措地喝几口脏水等着别人来救,甚至还能救别人,这是天大的用处。
在泅水上,贺兰妘比两位兄长还要有几分天赋,虽然年纪最小,但学得最快最好,将两个兄长都比了下去。
所以掉入水中的那一刻,贺兰妘心中丝毫不慌,只可惜了她一系列动作太大,头上的花冠戴不住从发髻上掉了下来落入水中,可给她急坏了。
岸上嘈杂声一片,都是喊着救人之类的话,贺兰妘在忙碌中还听到了几个相熟姑娘的声音,她不禁想到姚素。
幸好她不在,不然看到自己掉水里,就算知道她会水怕死也会受惊。
九个月大的肚子可不能被惊吓到。
仲春的池水不如夏日凉爽,还带着几分清寒,贺兰妘在里面泡了一会也觉得有些冷。
不过她自信于自己的身板,二兄常说她壮得跟小牛犊一样,时常一年到头都不会染一次风寒。
贺兰妘觉得自己完全挺得住。
耳畔传来几声扑通声,贺兰妘心想终于有人知道下来救她了,于是她又扑腾了几下,扯着嗓子喊了几句救命。
水岸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洵安是第一个冲过去的。
将手里的球杖一扔,赵洵安快步奔到岸边,就要有下一步动作时,闫安飞奔上来从后面抱住了赵洵安的腰,竭力劝道:“殿下不可,您不会水,下去可怎么得了!”
闫安担心殿下安危,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在拦,赵洵安一时便没有挣脱。
也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有不少下水救人的了,其中不止是宫中会水的内侍和侍卫,还有些路过的儿郎。
贺兰妘还在水中挣扎着,就听到周边水波被破开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个有些眼熟的儿郎,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不过终于有人来救她就好,她快演不下去了。
因着救人,对方便没有讲究什么,一把揽住了贺兰妘的腰,搂着拖着往岸边去。
贺兰妘通晓水性,知道这时不
能乱动拖累对方,且她也要装一下被水淹到的后续。
池水浸透了衣袍,男子玄青色的衣裳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他十分可观的肌体,结实有力,隐隐还能看出肌肉虬结的线条。
像是个武将应该有的身板。
思索间,贺兰妘被男子带着送上了岸,一件干爽的玄青色外袍披在了身上,掩住了因湿漉漉而过于凹凸的曲线,杜绝了外人的窥探。
贺兰妘暗叹了一声这人的细心妥帖,继续佯装虚弱靠在对方怀中。
“你没事吧,贺兰姑娘?”
上了岸后,这人便不再如水中那般大胆了,虚虚扶着她的肩膀,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洒在耳侧,是一种温暖又宽厚的声音。
“没、没事,多谢你。”
贺兰妘答完,抬头看了一眼,是个俊朗温和的长相,肤色不算白皙,是一种武人健康的麦色,一双眼睛很大,巴巴地望着自己,眼中光芒颤动。
贺兰妘想起来了,这人似乎是皇后娘家慕容氏的儿郎,但就不知是哪个了。
想起自己心爱的花冠还在水里,贺兰妘心疼不已,揪住了他的衣襟催促道:“快,我的冠子还在水里,快帮我捞上来。”
她才戴了一次,可还稀罕着呢。
“好,你放心。”
男子简洁有力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十足地可靠。
然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骚动,贺兰妘听到有人说圣上和皇后来了。
暂时也不管花冠了,眼一闭,贺兰妘佯装受惊晕了过去,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不好了,贺兰姑娘晕过去了!”
急匆匆赶来的帝后一听,脸色更不好了,赵洵安呆呆地立在一旁,神情茫然,还有一丝无措。
第28章 第28章慕容五郎
因为晕倒,贺兰妘被送到了皇后的甘露殿,几个医官被急召而来,提着药箱聚拢在甘露殿。
一番望闻问切后,为首的医正回禀道:“依老臣看,贺兰姑娘没有呛水,并未大碍,昏迷应当只是受了惊吓所致,修养一下便好了。”
“老臣稍后开些安神的汤药,等贺兰姑娘醒了服上几天就会无碍,陛下皇后不必挂心。”
听了张老医正的话,夫妻两松了口气,本想等着贺兰妘醒来,但想着外头还有个欠收拾的小混账,便先去了甘露殿正殿。
那里,赵洵安正沉默地跪着,从未有过的老实。
闫安一脸颓败地候着一旁,想愤怒都愤怒不起来,今天这出他再想维护他家殿下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殿下也是,何故去跟那丫头计较,这下好了,将人吓唬到水里去了。
“殿下待会可别犟了,陛下和皇后已然动了气,切不可再犯傻顶嘴了,就老实认个错吧。”
一进甘露殿,连宫人都没及时遣散,陛下便怒斥了殿下,让其跪在这里等着。
闫安可想而知待会殿下会如何挨骂了,只希望这回殿下能识相点服个软,少受些责罚。
说了一通,见殿下还是沉默地看着地面,不置一词,好像傻了一般,闫安急得直跺脚。
听到熟悉脚步声传来,赵洵安才抬了抬眼,而后又心虚似的迅速缩回去,看得永业帝冷哼了一声。
“跪了这么久,知道错了?”
慕容皇后平素温婉的面容此刻也是一片严肃冷沉,她疼爱幺子,但不代表会溺爱,今日的事实在是有些过了。
父母高坐上首,话语凝重肃穆,赵洵安仍旧垂首,小声道:“我没想到她会落水。”
永业帝又是一声冷嗤道:“你没想到,你没想到的事可多着呢,不是朕说你,你就非得和贺兰这么计较吗?”
“一开始明玉跑过来说你要用步打球打人家贺兰,朕和你母后便觉得不能够,人贺兰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们是即将成婚的夫妻,便更应宽厚些,哪能这般狭隘小气去报复人家。”
“谁知你比明玉说得更混账,竟将人打进水里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哎,这让朕如何封得住这悠悠众口?”
说到愤怒处,永业帝愤慨地起身走来走去,似乎是想揍人,但又忍住了。
慕容皇后给丈夫递了盏茶,才让其平和些,再看向赵洵安,眉宇间也不由染上愁绪,叹气道:“贺兰不是寻常的臣女,你父皇和贺兰将军那点情分便不细说了,更重要的是贺兰代表的是贺兰氏,你这样折辱人家,贺兰远在边关的父兄岂能欢喜,待到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吾与你父皇还如何能赐下这桩婚事。”
一盏茶压了压火气,永业帝跟在后面附和道:“今日在场那么多人,事情闹腾成那样,就算你爹我是皇帝也不敢说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不得被埋汰死!”
赵洵安一言不发地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掀,慢悠悠道:“那便不赐婚。”
“我与她相看两厌,凑在一起不过是一对怨偶,家宅不宁不说,兴许日后少不了和离,何必呢?”
永业帝被赵洵安这副浑然不在意的倔强模样又气到了,指着赵洵安的鼻子叱问道:“小兔崽子,你到底娶不娶?”
“不娶。”
浮玉楼的种种话语仍旧回响在耳畔,赵洵安眉间郁燥,冷脸回了句。
赵洵安的冥顽不灵让夫妻两都大动肝火,所以当永业帝罚赵洵安笞三十后,慕容皇后并未阻拦,神情赞同。
藤条虽不及杖刑的木棍粗壮,但纤细柔韧的藤条打在身上的疼痛感是独一份的锐利,让受刑人也不好受。
笞杖二刑原本是落在臀股上的,但赵洵安终究是皇子,不能一瘸一拐如此不体面地出现在人前,因而改成责打背部。
三十笞是在甘露殿中完成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藤条挥动打在脊背上的脆响,便再无其他动静了。
夫妻两不止一次去看儿子微微发白的面色,刚有些心疼,但一见他那副犟驴一般的姿态,那股心疼立即就湮灭了。
三十藤条落下,施刑的内侍担惊受怕地收手,心中默念五殿下莫要记恨他。
背上不再有痛楚袭来,赵洵安挺起脊背,身子微微发颤,唇色失了血色,变得苍白单薄。
但面上仍旧执拗,一本正经拱手道:“若没有别的事,儿子便先回寝殿了。”
永业帝看他这副德行火气难消,还想说什么,被妻子按住了胳膊,慕容皇后沉声道:“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赵洵安一言不发地起身,闫安上前想搀扶也被无声地拒绝了,直直地挺着脊背离开了甘露殿。
待赵洵安的身影消失,永业帝看向妻子,急躁道:“梵音刚刚为何阻拦我再骂那小混账几句,你瞧瞧,冥顽不灵的,也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
慕容皇后摇头苦笑道:“多骂几句又能如何,五郎看来是铁了心了,别说骂了,再打一次都没用。”
永业帝拍了拍大腿,百思不得其解道:“怎就成了这副模样,莫非这两个孩子当真相冲,做不了夫妻?”
正待夫妻两沉默时,偏殿的宫人来报,贺兰姑娘醒了。
“这里有臣妾,陛下那便想必还有不少政务,且先去处理吧。”
永业帝觉得有理,小姑娘家家的,自己过去给人平添压力,不若妻子过去能安抚一番。
甘露殿偏殿,贺兰妘从沉睡中苏醒,哭笑不得。
起初躺在床上她只是想装装样子,不料闭目久了真就有了困意,一觉睡了过去。
初醒没多久,皇后来了,目光愧疚,关怀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贺兰妘心虚之下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辜负了皇后这份偏爱。
“贺兰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皇后轻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语调温柔慈爱。
贺兰妘刚醒,精神正抖擞,怕被看出来,忙咳嗽了两声,佯装虚弱道:“皇后不必挂心,歇一歇就好了。”
见她这样,皇后招手将一直温着的汤药端来,叮嘱道:“先把这汤药喝了吧,防止染上风寒。”
做戏要做全套,何况这汤药也不是不能喝,贺兰妘道了声谢接过来一口饮下,动作干脆利落地让慕容皇后惊讶。
“是不是很苦,吃颗蜜饯吧。”
将早早准备好的蜜饯递给贺兰妘,亲昵又温柔,就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慈爱母亲,会担心孩子吃药被苦到
,然后拿蜜饯轻哄。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贺兰妘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可惜。
“谢皇后,这蜜饯好甜。”
将蜜饯嚼在嘴里,心中化开甜蜜,她听到皇后轻笑道:“这是五郎最喜欢的蜜饯,他怕苦,小时候他身体不好,每回吃药都要吃蜜饯才行。”
不知不觉间提到了今日的“罪魁祸首”,慕容皇后叹息道:“今日是五郎莽撞,吾和陛下已经罚过他了,望贺兰勿要记恨。”
本就是自己头脑一热想出来的法子,她哪里好意思在皇后面前拿乔,她垂眸,措辞道:“五殿下看起来真的很讨厌臣女,臣女也不是个贞顺柔婉的性子,或许臣女与五殿下确实没有夫妻缘分。”
见皇后不语,仍旧是静静倾听的姿态,贺兰妘提起勇气继续道:“只要是陛下和皇后选中的儿郎,就算没有五殿下金尊玉贵也是好的。”
贺兰妘隐晦又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说完一双眼睛紧盯着皇后,心中忐忑。
只见慕容皇后沉吟了几息,再抬眸笑容苦涩了几分。
“贺兰也是如此想的吗?”
一桩婚事中两人都不情愿,还闹得如此难堪,慕容皇后觉得事情好像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些。
察觉到皇后的包容,贺兰妘再接再励道:“臣女想,夫妻两人不和成如此模样,日后必定互相折磨,谁都不痛快,不如另寻出路,对谁都好。”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皇后微微一笑,附和她道:“贺兰说得有理,你的心意吾明白了,吾会考虑的。”
听此话,贺兰妘眸光一亮,要不是她正装着虚弱,非得下榻来拜谢一番。
被皇后挽留了一夜,贺兰妘想着明日再回去,却不料服下了汤药的她当夜还是起了热,染上了风寒。
当贺兰妘从医官嘴里听到自己染上风寒时,她满心的不可思议。
敌不过头疼脑热,贺兰妘被宫人喂了汤药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日暮,贺兰妘觉得她的嗓子又干又哑,急需一桶水来救命。
“醒醒,给我倒杯水。”
透过床帘看见床边趴着一个人,贺兰妘想大概是甘露殿的宫人,她费劲巴拉地说了一句话,感觉嗓子都要裂开了。
太液池的水可真有点门道。
帘子被拉开,露出阿弥惊喜的脸,贺兰妘又是惊讶地唤了一声:“阿弥?”
可能是她的嗓子干哑得太难听,阿弥先压住了情绪,扭头去将茶壶都带了过来,麻利给贺兰妘倒了一杯温水。
一杯水下去,贺兰妘嗓子舒服多了,示意再来一杯。
阿弥一边倒水一边小嘴开始忙活了起来,话语如雨点般密集。
“皇后说姑娘病了,特地将阿弥召了进来照顾姑娘,姑娘你睡了一日一夜,阿弥都吓坏了。”
“还有,五皇子竟敢推姑娘您下水,实在是太过分了,姑娘不知道,卫阿兄知道脸都气绿了,要不是阿弥拦着,当时卫阿兄都要杀进去给姑娘报仇呢!”
贺兰妘听得又惊又笑,夸赞阿弥道:“幸好有阿弥在,不然卫朔可就闯祸了。”
“不过你们是听谁说赵洵安将我推下水的?”
虽然但是,这话还是有些离谱,贺兰妘愕然后笑了好一阵。
阿弥一本正经道:“外头都传遍了,说是五皇子为了报复姑娘步打球砸到了他,将姑娘推进了池子里,实在是太可恶了,就算不喜欢姑娘,也不能这么怀,阿弥当时听了也气得要命,恨不得趁着夜深人静溜进五皇子的寝殿将人丢尽池子里,但怕给姑娘添麻烦就忍住了。”
此刻偏殿里除了主仆二人并没有外人,阿弥畅所欲言也无碍,神情激愤不已。
虽然知道一传十十传百的威力,但把事情扭曲到了这个份上也着实出乎了贺兰妘的预料。
她没法给全城人解释,但还是能告诉自己人真相的。
对着阿弥招了招手,阿弥飞快凑过来,贺兰妘耳语了几句。
“啊?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震惊之余,阿弥的声音不免大了些,好在殿中无其他人。
“沉稳些,到别人面前可不能大嘴巴。”
饶是殿中无外人,贺兰妘还是心虚了一下,嗔了阿弥一眼。
阿弥自然是拍着胸口保证管住嘴,主仆两人嬉笑了一会,阿弥想着姑娘这么久都未进食,要了些轻淡的饭菜进来。
饭后,皇后再度来看她,温言细语地关怀了一番,神情比先前又愧疚了三分。
贺兰妘不忍温柔慈和的皇后难过,竭力宽慰,说了好几个笑话终于将皇后逗笑了。
又在甘露殿过了一夜,贺兰妘身子好了大半,她辞别了帝后回家去。
临走时帝后赐下了不少珍稀补品,生怕她亏了身子。
出宫门时,贺兰妘刚下了步辇便遇上了一个眼熟的年轻公子,定睛一瞧,那高大劲健的身板,小麦色的肌肤,俊朗的面容,正是那日将她从太液池捞起来的慕容氏儿郎。
慕容渊早早看见了乘坐步辇而来的华美女郎,下意识放慢了动作,于宫门前恰好与其相遇。
“贺兰姑娘,不知身子可好全了?”
慕容渊朝着步辇上的女郎拱手问安,笑容憨厚,一双眼眸含着清亮的光泽。
贺兰妘自步辇上下来,欣赏了两眼对方健美魁梧的身板,笑吟吟地还礼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谢慕容公子挂心,也感谢那日公子下水救我。”
赵洵安虽貌美精致,但却不是贺兰妘往日平素最喜欢的样式。
这位慕容氏的儿郎最不比赵洵安俊美,但恰好是贺兰妘最喜好的那一批。
高大英迈,肌肉劲健可观,双肩宽阔,胸膛鼓胀,靠上去别说多有安全感了。
这还是二嫂告诉她的,因为二兄便是这样的身板,婚后每次提起二兄那身子,二嫂便面红耳赤的,私下同贺兰不止说过一次这样的身板如何如何的迷人。
恰好,贺兰妘本就欣赏这样的,更喜欢了。
这位慕容公子便卡在了贺兰妘的心坎上,心中暗叹为何他不是五皇子。
“贺兰姑娘认得我?”
慕容渊面上涌出了几分惊喜,麦色的肌肤因为激动而浮现了淡淡的红。
贺兰妘注意到了,心中的那缕火苗越发的旺盛了。
“只知道你应当是慕容家的儿郎,具体是那位便不知了。”
女郎笑吟吟的话犹如鼓励,慕容渊立即识相接话道:“在下慕容渊,字子知,家长行五,眼下于金吾卫当差,为金吾卫中郎将。”
见对方哐哐一顿自报家门,贺兰妘笑容愈发灿烂,看出了对方那点藏也藏不住的心思,笑道:“原是慕容五郎,贺兰才识得恩人,真是罪过。”
“今日还赶着回去,也不打扰慕容公子了。”
慕容渊凝了几息,道了声好,目送贺兰妘离去。
直到贺兰家的马车消失在眼前,慕容渊才收回目光,朝着今日的目的地紫宸殿赶去。
他要去那里求一个恩典。
尽管希望渺茫。
第29章 第29章换夫君
慕容渊来得时间刚好,永业帝刚放下手中折子用着皇后送来的汤羹,讨论些家中私事。
慕容皇后将双方的意思都表述了一遭,道:“这桩婚事眼下瞧着确实不是良缘,搞不好结亲不成倒成了结仇,臣妾想,是不是也能考虑些旁的儿郎?”
永业帝听得只叹气,胃口都差了许多,囫囵吃着汤羹话语不清道:“旁的儿郎,这可不是好找的,朕一时还真想不起那些合适。”
“怕寻得儿郎出身品貌差了,贺兰锡觉得配不得他闺女,太子妾不好,
五郎那便又闹腾成如今模样,真让人头疼!”
慕容皇后刚想列举几个跟东宫关系密切的官宦人家,就听外头宫人禀报她家行五的侄儿来了。
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下去,夫妻两人正襟危坐,将人宣进来了。
虽是还未及冠的年纪,然慕容渊自小习武,身子骨健硕,生得人高马大,丝毫没有寻常少年人的孱弱感。
“侄儿拜见姑父、姑母。”
因为心中有桩要紧事,慕容渊少有的套起了近乎,言语之中亲昵了些。
永业帝和慕容皇后也察觉到了这一细节,他们这个侄儿是几个里最老实规矩的,平素见了也都规规矩矩地唤陛下与皇后。
“子知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慕容皇后亲切唤起了侄儿的字,笑容和蔼。
永业帝喝完最后一口肉汤,也看过来,笑呵呵道:“子知今日这么着急忙慌地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妻子娘家几个儿郎,善文的善文,平庸的平庸,玩乐的玩乐,唯有这个五郎在武略上有些出息,是个英迈的儿郎。
为此,他特地将人放在了金吾卫,悉心培养,必会成他与太子心腹。
“姑父姑母慧眼,侄儿这次求见确实有一桩天大的要紧事,但求姑父姑母应允。”
二话不说先恭恭敬敬跪下,给帝后行了一礼,才满脸肃然道。
夫妻两一看这架势,对视一眼,皆好奇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会让这个侄儿这般郑重?
“你且说说。”
永业帝吃了一盏茶,语调沉稳悠闲。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渊抬眸对上帝后二人,一字一句道:“侄子想要求娶贺兰姑娘,但求姑父姑母允准。”
语毕,慕容渊沉下身子,俯跪在地,给帝后二人恭敬跪拜。
夫妻二人良久未言语,好半晌才有了动静,是慕容皇后的温言细语。
“子知,你可知道贺兰是要许给谁的?”
没急着问原因,也没答可否,慕容皇后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闻言,慕容渊抬头,仍保持着跪姿,抿唇答道:“侄儿知道,是洵安表弟。”
“但姑父姑母如今也知道表弟的态度,现下上京百姓也是议论纷纷,这恐怕并不是一桩良缘。”
“侄儿不同,侄儿是心甘情愿的,那日又于太液池救下贺兰姑娘,春衫单薄,又被水浸湿,侄儿深觉不妥,也想负起这个责任。”
说到后半句,慕容渊面色薄红,可窥见其窘迫的情绪。
身为男子,永业帝立即看穿了妻家侄儿那点心思,低笑了一声问道:“子知是喜欢人家贺兰吧?”
被戳中了心事,慕容渊神情一僵,眼神忽闪了起来。
春耕节那日,他跟随着父母来到西郊御田,几乎是一眼,他就看见了那位凉州来的贺兰姑娘。
她的笑容很是烂漫,胜过漫山遍野的春花,很让人心动。
可她的目光只是粗粗扫过他与几个兄弟,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作为慕容家的子孙,他晓得朝政间的利害,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这个福分。
但花朝节上,表弟实在是过分,他觉得人总要为自己争一争,才不会有遗憾。
万一成了呢?
“姑父睿智,窈窕淑女,侄儿心向往之。”
永业帝沉神,指节轻敲着桌面,似在思索。
慕容皇后蹙眉,话语婉转道:“子知可要考虑清楚,哪些人可以娶,哪些人不可以娶。”
有些姑娘不是慕容家能娶的,有些儿郎也不是贺兰能嫁的。
兵权之重,在帝王看来,岂能落入外戚手中。
古往今来多少外戚弄权,搅动风云,最后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她慕容氏绝不能走向毁灭的道路。
还想说些什么让这个侄儿退却,就见丈夫按住了她的手背,褪去了方才的凝重,笑呵呵道:“子知的意思朕知道了,不过这不是个小事,你容朕与你姑母商量商量,稍晚些再予你答复。”
没有当场被斥责拒绝,这对慕容渊来说本就是惊喜,且听着姑父这话不像是没有余地的,他面容舒展开,拜谢离去。
紫宸殿内,除了圣上的近侍苏文德,便只剩下夫妻两人了。
没了外人,慕容皇后不解地看向永业帝,用目光询问。
这本是一桩夫妻两不好宣之于口的事。
永业帝将目光落在妻子端庄贤良的面容上,既赞赏又怨怼。
“陛下,贺兰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我慕容氏怕是消受不下。”
慕容皇后是个不喜将话说得过分直白的性子,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十分清晰了。
永业帝自然明白妻子是在担心什么,露出一抹安抚的笑,端了一盏茶过去。
“喝口茶润润喉吧。”
依言接过茶饮了一口,就听见丈夫轻声道:“慕容氏虽是外戚,但朕信任你们,朕也相信慕容氏的忠心。”
再者,太子已然强盛,皇后沉稳贤良,便赐了这桩婚事也无妨。
慕容皇后一怔,涌上来的情绪复杂难言,既是感动,也有苦涩。
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好君主,好父亲,如果在某些方面不计较,也会是一个好丈夫。
但心中的秤随着她那颗精益求精的心不自觉偏移着,她只能说,就差一点。
“慕容氏必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千言万语只剩下了这一句,夫妻两人静默了片刻,一时达成了默契。
“不过贺兰那边还需说说,改日待她病好利索了,就召她进宫来。”
将静默的气氛打破,慕容皇后含笑说起了贺兰妘,虽是笑着,但眉宇间带着些遗憾。
看来她同贺兰没有做一家人的缘分了。
“还有,去瞧瞧那小混账吧,送些玉痕膏去,别在打坏了皮子,难看。”
终究是自个从小疼到大的孩子,永业帝心有牵挂。
“我就不去了,省得那小子猖狂。”
低笑了一声,慕容皇后应下,当晚就带着药膏去了延秀殿。
春日里,万物复苏,冬眠于地底的鸣虫也再度欢腾起来,在绿莹莹的草叶间咕咕地叫着。
慕容皇后来到延秀殿,赵洵安刚浴身完准备上药。
倒是没有皮开肉绽,但在莹白的肌骨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十分扎眼。
头一回给殿下上药时,闫安便心疼得不得了,一边上药一边骂骂咧咧,骂那行刑的内侍手重。
刚要褪下寝衣涂药,听见母后来了,立即止住了动作去拜见。
以为母后还是来游说他的,赵洵安下意识绷起了脸,做出冷淡抗拒的模样。
慕容皇后见小儿子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让宫人将药膏放下,挥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各自的近侍。
“是父皇让母后来劝说儿子的吧,母后还是别说了,儿子不会从命的。”
一看母后这明显有话要说的姿态,赵洵安轻哼了一声,神情倔强。
慕容皇后笑了,笑完又忍不住叹气,大发慈悲道:“五郎如愿了,今日你五表兄子知来吾与你父皇跟前求娶贺兰,你父皇的意思是应下了,眼下就差贺兰那边的应答了。”
“你不必娶贺兰了。”
轻飘飘的话语落下,原本臭着脸做抵抗的赵洵安愣住了,就像花朝节那日,面上一片迷茫。
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甚至天差地别。
似乎没有预料中那般痛快。
……
永业帝今夜驾临了丽妃的芷兰殿,用完夕食,永业帝与丽妃洗漱后歇下了。
一番云雨后,心思蠢蠢欲动的丽妃开始给永业帝吹起了枕头风,她一向很有些小聪明,知道这时候的男人最好说话。
“表哥~”
上来便是一句甜腻腻的,纵然这时候永业帝对这个表妹多有包容也有些受不了,一副怕了的神情,阻道:“行了,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说,别整这些腻歪的,都多大年纪的人了。”
年轻时永业帝倒是怪喜欢这样的腔调,但如今年纪大了还如此,他总觉得肉麻。
丽妃幽怨地看了永业帝一眼,眼中的控诉遮掩不住。
但她的目的达到了,抱住永业帝的胳膊,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得对方不悦,她斟酌着
开口道:“如今整个上京都传开了,洵安那孩子同贺兰家的丫头不睦,说得难堪,见洵安似乎也比较抗拒这桩婚事,陛下有没有想过换个人来配贺兰家的丫头?”
就算是绞尽脑汁措辞,但那股火热的心思还是遮都遮不住,永业帝根本不用动脑子便知道表妹在想什么。
转过身,支起脑袋凝着丽妃,似笑非笑问道:“你是不是想说换成老四更好?”
心思像个球,被戳得四处漏风,丽妃脸红了红,见自己的小心思又暴露了,她干脆明着来了,撒娇卖痴道:“哎呀,陛下你瞧,都是你的儿子,洵安不愿那就换一个,也不至于伤了和气。”
“洵熙这孩子虽然性子弱了些,但胜在乖巧,定然是咱们说什么都好,肯定不会有什么夫妻矛盾。”
永业帝仍旧笑着,看起来并没有动怒,不仅如此,反倒认真地接话道:“可老四文弱成那样,贺兰又是个骑射俱佳的将门虎女,太不般配了。”
丽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也为难了一下,但很快又有话了。
“那洵骧如何,陛下可是夸奖过他的,而且贺兰家那丫头似乎也喜欢咱们小六,不如……”
永业帝嗤笑道:“小六今年才十四,你就这么想让贺兰做你儿媳妇?”
被永业帝审视着,丽妃迟钝的大脑反应不过来,继续道:“不是有句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如何就不行了……”
顶着永业帝似笑非笑的目光,丽妃的话语声渐渐弱了下来,心生胆怯。
“呵呵……”
就听永业帝冷笑了一声,平躺下来,语气不阴不阳道:“睡吧,别想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我心中自有人选,少动你那些蠢念头,不然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虽然没有遭到大声斥责,但这些话足以让丽妃老实下来,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也不敢抱着永业帝的胳膊了。
第30章 第30章陌路
时隔几日回到家中,仿佛过了很久。
怕卫朔还抱着些危险的心思,一回来贺兰妘便让阿弥偷偷将真相说与他听,果然再瞧他不像是刚回来时那般阴郁深沉。
两日后,贺兰妘的风寒彻底好了,府上也迎来了一位客人,慕容五郎。
来者是客,更何况还是明面上救过自己的人,贺兰妘将其请入了正厅。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贺兰妘带着阿弥和卫朔来到了正厅会客。
那里,慕容渊正局促又乖巧地坐在下方,听到厅外传来女郎轻盈的脚步声,他立即扭头过去。
一阵微风拂过,女郎臂弯处葱绿的帔帛被拂起,先人一步踏进了正厅。
慕容渊满眼都是那抹绿意,立即起身见礼。
“贺兰姑娘。”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袍,显得身姿清俊颀长,但仍旧遮掩不住他武人健硕的身板,走近了瞧更是明显。
跟卫朔是一个类型,不过卫朔瞧着更劲瘦些,各有优势。
贺兰妘坐在上首,让府中仆从给慕容渊上了一盏茶,笑吟吟道:“我不爱吃煎茶,所以家里都是冲泡的散茶,慕容公子便凑合着用些吧。”
不过贺兰妘拿不准别人是不是与她一样喜欢再茶水里加蜂蜜,便只是一盏清茶。
“贺兰姑娘严重了,在下对煎茶也不甚喜欢,在家也一向饮散茶,贺兰姑娘这茶正合我意。”
贺兰妘一听这口味也相似,心中的好感更是加了几分。
被贺兰妘这么眉眼弯弯地瞧着,慕容渊手心都出了些薄汗,慌忙饮了一口茶平复心绪。
他在想贺兰家的茶是不是加了糖,要不然他怎么会品出些甜味来。
“贺兰姑娘身体大好了吗?”
那日回家后听闻她又染上了风寒烧了一日一夜,慕容渊心中焦灼但又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两日,估摸着人应该差不多好了,慕容渊带着东西来了。
“好了,慕容公子来得很是时候。”
“就是不知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贺兰妘笑容深切,眼神中带着探究。
只见慕容渊拿起了手边放置的匣子,打开来道:“我来归还贺兰姑娘的东西。”
匣子里,一顶玉花冠静静地待在其中,一如先前。
贺兰妘示意阿弥去将其拿来,心中百转千回。
那日与宫中醒来后一时没能想起那顶落入水中的花冠,等想起来再问却无人知道那顶花冠在哪了。
没想到是被慕容渊带走了。
不过既然捞上来了不交给宫人保管,反而自己藏着掖着的,实在是叫人很难不去怀疑他的小心思。
实在没想到,慕容家的五郎看着老实本分,竟还会耍这样的小手段,倒是有点意思。
贺兰妘笑了笑,装作什么都不知,笑眯眯道:“还以为这顶花冠丢了,如今倒是多谢慕容公子归还。”
被贺兰妘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眸盯着,慕容渊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讪笑道:“贺兰姑娘说过,在下自然谨记于心。”
慕容渊笨拙而又局促的姿态看在眼里,在场的人几乎都看出了这位来客的心思,阿弥更是偷笑了好几次,被贺兰妘瞪了几下才安生。
相比于阿弥,卫朔便沉稳多了,只是低垂着的眸光黯淡极了。
尤其再看到上首女郎含情带笑的眉眼,他的心不可抑制地下沉着。
明明早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心还是刺痛不已。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说到赵洵安事后被圣上罚了,贺兰妘心情倒有些复杂,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讨厌鬼遭难了,她本该乐一乐,但落水本就是她故意为之,算到他头上倒是有些冤。
但转念想想,她那一球真不是故意打到他身上的,也很诚恳地致歉了,他非得小心眼跟她计较,要不是她主动落水说不准真得挨他一球。
说不准还会砸到她胸口。
不可原谅!
这样想,贺兰妘便觉得心情没那么复杂了,继续同慕容渊说话。
对方似乎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说,但到了嘴边总是又被咽了回去,像是话烫嘴一般。
贺兰妘也不逼他,好笑地看着他最终放弃,将人送走了。
马蹄声渐渐湮灭,阿弥就笑嘻嘻地凑到身畔开始叽叽喳喳了。
“姑娘这个还是挺不错的,模样俊朗,身板也好,人更是老实得姑娘说东他不敢说西,还是个有前途的武将,比先前几个好多了!”
贺兰妘笑着点了点阿弥的脑袋,笑骂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少说几句,叫人听到了不好。”
不过很快,被皇后宣进宫的贺兰妘清楚了一切。
……
虽然不知道此次皇后召她进宫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但她心中有预感,是桩大事。
下了步辇,贺兰妘照例跟着宫人往甘露殿走去。
经过她曾落水过的太液池,隔着岸,贺兰妘瞥见了一抹亮色。
即使看不清脸,贺兰妘凭着那招摇的颜色能认出那是谁。
不过她很好奇,赵洵安的衣柜里到底有多少红艳艳的衣袍,几乎每次看见他都是这身颜色。
不过他倒是会挑选的,赵洵安那张漂亮的脸蛋正适合这样浓艳的颜色,十分夺目。
但这厮的性子实在糟糕,跟他的脸扯平了。
就在贺兰妘即将收回目光时,对岸似是有所感,察觉到了她这一点隐晦的注视,隔着粼粼水色也看了过来。
看不清神色,但贺兰妘猜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说不准又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臭脸。
好在两人隔着水岸,她完全可以当作没瞧见他,无需去他跟前见礼。
念此,贺兰妘唇角一翘走开了,裙裾翩跹。
与贺兰妘这边不同,赵洵安停住了脚步,不言不语地注视着贺兰妘离去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闫安适时在一旁宽慰道:“殿下日后再不必忧心了,就让这丫头去祸害中郎将去,咱们且看着好戏就行。”
以为自己全然摸透了殿下的脾性,闫安满脸都是笑,说着喜俏话。
然半晌没等来殿下的欢颜,闫安看过去,正对上少
年沉静默然的眉眼,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她会瞧上表兄吗?”
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闲话,闫安未见殿下神情有什么古怪,遂大胆发表见解道:“殿下放心,应当是能的,中郎将虽不比殿下矜贵俊美,但为人臣也是前途无量,是个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再者贺兰家那丫头是个将门虎女,应当就喜欢中郎将这样的武人,殿下尽管宽心。”
那日在浮玉楼,闫安只知殿下与贺兰妘在里头又吵嘴了,但具体为何而吵他并不知道。
殿下拉着脸出来,从未同他说起过那日的事,闫安想大概率很不体面。
他自认为说了许多贴心的话,然瞅了瞅殿下的脸色,闫安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什么话了。
但想来想去他也想不通,这时又听到殿下说话了。
类似于一种嘲讽的、阴阳怪气的语气。
“那她可真没眼光。”
抬脚,却是扭头回去了,并没有朝着宫门口去。
“殿下你这是……”
以为殿下是乐昏了头走错了方向,闫安想提醒,但被殿下干脆冷然的话语阻断了。
“忽然不想出去了,回寝殿。”
闫安也不敢问,小跑着追着殿下走了。
……
“贺兰,所以你觉得子知如何,可还中意?”
甘露殿,贺兰妘没想到老天爷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随着皇后温和的话语落下,她险些笑出来。
努力将唇角压平,让自己看起来含蓄些,但眉宇间密密麻麻的细碎笑意还是被细心的慕容皇后瞧见了。
她既为此松了口气,也颇感遗憾。
这次好像真的尘埃落定了。
贺兰妘也终于知道了那天慕容渊登门,到底是在吞吞吐吐些什么了。
心愿来得又快又突然,贺兰妘面色都比先前红润了许多,叉手拜言道:“天家宽厚,臣女觉得他很好,全凭陛下与皇后做主。”
这便是应了下来,皇后颔首心道。
“这样吧,婚姻大事不可马虎,你同子知尚不熟悉,不妨多见见,三月初二便是吾的寿宴,到时你们两个小辈可以说说话,若合意便让陛下下旨正式赐婚。”
本想着终于可以摆脱赵洵安那个讨厌鬼,她立即就想应下的,但一想皇后的话也有道理,也不急着当场拍板决定。
反正也没几天了,她等一等又何妨。
“臣女都听皇后的。”
踏出甘露殿的那一刻,贺兰妘心情开阔,露出了粲然的笑来。
原来老天真的会眷顾她,让她此番心想事成了。
踏着轻快的步伐,脸上的笑却在转角遇上一个人时凝固了一瞬。
贺兰妘怀疑自己刚刚眼花了,明明先前见人往宫外去,怎的这时候赵洵安又出现了?
这回不像先前隔着水岸,贺兰妘不得不行礼问安,不过她今日心情好,也不在意这些琐事了。
“臣女见过五殿下。”
语气轻快,甚至还能看见两颊浅浅的梨涡,表明此刻心情愉悦。
赵洵安一瞥那道刺眼的笑,猜到了某种可能,心神不受控地一沉。
将话语在舌尖辗转了几番来回,终于找到了一条合适的问法,道:“表兄真是糊涂,娶了你这样的女人进门,日后不知有多少罪受。”
赵洵安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但贺兰妘也不是什么受气的包子任他讥讽,端着笑,气定神闲回怼道:“可不是人人都如五殿下一般让人火大,慕容公子性情宽和,待臣女温柔和善,臣女可不忍心对他说句重话,日后更不会有什么红头赤脸,五殿下就莫要再臆想了,无论怎样都与你再无关系。”
负责送贺兰姑娘出宫的宫人见两人夹枪带棒地对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倒是一张伶牙俐齿,谁想与你有关系!”
赵洵安从未遇到过此刻这样的情形,心上就好像糊了一层泥沙,每一次跳动都十分沉重,脑子也钝钝的,完全不知道回些什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样迟钝又无力。
他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臭了,将贺兰妘看得一头雾水,心中不解,她嘴上也就嘀咕道:“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不明白五殿下却总是拉着一副这样的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五殿下不愿退这桩婚事呢。”
裹挟着调侃的轻快话语穿过他的耳朵,赵洵安心口一窒,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板起脸抛下句“自作多情”扭头走了,连甘露殿也没进。
“什么阴晴不定的狗脾气,送我我都不要。”
背后小声蛐蛐了一句,贺兰妘心神一转到了慕容渊身上,又笑了出来。
还是慕容五郎这样的好。
回延秀殿的路上,赵洵安两条腿走得飞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那股不知名的郁气。
闫安在后面小跑着追,瞅着殿下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
不敢问为何说好要出宫却又折返,为何往甘露殿去又不进门。
忽然,赵洵安停下,扭头问他道:“我脸色很难看吗?”
闫安被问得一激灵,小心翼翼道:“确实有些,不过那丫头确实惹人恼,殿下见她没个好脸色情有可原。”
其实闫安想说,那丫头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殿下这脸色确实有些不对劲。
甚至让闫安有种错觉,殿下其实心里头和嘴巴对不上,有些别扭。
他不敢深想,何况现在几乎大局已定。
听着闫安的话,赵洵安喃喃自语道:“没错,是她太讨厌了,我看见她就烦。”
“我讨厌她。”
呢喃的话语湮灭在和煦的春风中,但吹不散其中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