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正在退去,越是接近南边的地方,越是趋近温暖。
埃勒伽什海平面的浮冰开始慢慢涌动,碎裂的冰层和阵阵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波光粼粼,闪闪发光。
大颚们以前偶尔还成群结伴,三三两两地去上面溜冰玩,现在就少了很多这种机会。
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正在复苏,一切都开始忙碌起来。
祝吟辰也一样。
安提沉入海洋地底已经有七个夜潮了,伊南娜也不甚了解安提的情况,只是笃定地认定,并且告诉祝吟辰,安提在下面繁衍生息,安然无恙。
祝吟辰有一次干活累了,就跑到埃勒伽遗留的巨大骸骨上,站在上面,轻轻抚摸着那手感温润的白骨,望向地平线远处缓缓升起的一线天光,心中就会感到一丝安慰。
安提独自在下面,能共鸣到她的担忧和思念吗?
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对于伊南娜统领的大颚们,和祝吟辰自己来说,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赶在恩基苏醒找她们算账之前,将埃勒伽什建造起来。
在伊南娜的构想里,埃勒伽什是一个庞大辽阔的海上珊瑚群。
以埃勒伽留下的“海中珍珠”为中心,大颚和拉姆们将潜入海洋,以泥土、礁石和海底史前不明生物的巨大骸骨为原料,在海上海中海下逐步搭建起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珊瑚城邦”。
祝吟辰听到这样的想法后,一度非常赞同伊南娜这样的构想法,但在进一步谨慎地思考过后,又加入了自己的建议。
第一,在施工过程中,务必要注意留下给海洋中其她生物足够的生存活动空间。
第二,以目前虫群的分工机构为蓝本,利用好埃勒伽什海上海中海下的三层结构,类比规划好埃勒伽什的分工区域,如与菌群对标的菌落供应基地、阿努休息区等等。
第三,在埃勒伽什外建立向内沟通、向外扩张的机构,以便未来和恩基及其她阿努萨带领的阿努对抗。
……
“聪慧的伊塔,事事鞜樰證裡都要操心。”
伊南娜躺在礁石上,打了个哈欠。
“我不想听这些麻烦事,去找拉姆说吧。”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就这样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睡起午觉来
“……”
她一定要去找拉姆减少留给伊南娜的用地份额!
憋着心中一股气,祝吟辰还是去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现在埃勒伽什还在初步施工阶段,木头和泥土是建材的大部头,大部分的拉姆都聚集在周边的森林里,连夜忙个不停。
走着走着,就看见来来往往的虫们,三三两两地一伙,将各种建材搬来搬去。
她随手拉住一个拉姆,仔仔细细地交代了自己的建议,拉姆认认真真地听着,将这些都了然胸中。
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祝吟辰一下后,健步跑开。
这就是阿努的问候礼仪,不是亲吻面颊,就是抱抱,一般来说,因为阿努之间体型的差距,后者要用得多一些。
但祝吟辰还是更习惯做人类,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挣扎,只任拉姆拥抱完自己后,目送对方远去。
拉姆就好在这里,因为每个她们这样的阿努都是潜在的阿努萨“拉姆”,所以她们的认知是共通的,就像一张公共开放的意识网络。
一旦将某种消息告知其中任意一个,她就可以将所有拉姆完全通知到位,不必再一个个细细说明。
这就是虫群意识的其中一种体现吧。
真好。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祝吟辰无聊赖地四处走了走,看着拉姆们四处奔走的健壮身影,心中渐生出几分感慨。
大颚们负责监管安全场地,拉姆们搬着建材跑来跑去,小虫们没有要做的事,就在林间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时不时停在树梢,或是某只阿努的头上,用好奇的眼神看她们在做什么。
多么淳朴的公共劳动景象啊。
在蓝星,还用天然体力谋生的人是自卑的、边缘的。
也是无助的。
祝吟辰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写了一个战前农村老女人的故事。
老女人和其他许许多多的老女人,是乡下干活的主力,她们的丈夫有的时候也干活,干完了活,就等着她们回家干活,然后干她们。
许许多多的孩子就这样生下来了,于是她们有了更多的、干不完的活,地里的秧苗,家里的饭菜,孩子的啼哭,邻里的纠纷,公婆的试探,和丈夫的生理需要,每一桩桩都要做好。
故事的结局,是老女人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土地也荒芜了。
书的结尾,作者表示,自己就是那个老女人的小儿子,他写这本书出来,歌颂母亲,歌颂土地。
祝吟辰看那本书的时候哭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突然也有点想哭。
只不过前者是悲伤的,后者是喜悦的。
如果老女人生在这里,她会不会活得更好一些?
用建材去建造的地方,她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住着,食物有菌群送过来,安保有大颚们罩着,彼此接应的时候,她们相视一笑,紧紧相拥,都为对方的劳动骄傲。
真好啊……
“你还好吗,伊塔?”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祝吟辰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察觉眼角已经有些湿润,连忙擦了擦眼睛,故作镇定地看向来者。
是一个不认识的拉姆,尽管拉姆的眼睛是一条机甲风十足的横向明亮线条,但她还是从其中看出对方关切自己的情绪。
而且,对方的身体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没事,倒是你……”
祝吟辰上下打量了一下拉姆,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吗?”
拉姆的身体似乎有些残疾,身子一高一低,左腿看起来瘸得厉害,膝盖古怪地向后弯着,脚踝则向外撇了几分,与右足并不对称。
拉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释然地笑了笑。
“我曾经在森林被伽拉瑟亚袭击,一棵树倒了下来,伽拉瑟亚因此死去,我断了一条腿,侥幸活命。”
“伊南娜阿努萨让我留在这里,干一些轻活,未来也可以去空居酿酒。”
看着拉姆的眼神,祝吟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偏偏对方看起来那样淡然轻松,她也不应去作多余的怜悯。
于是她握住拉姆的手,诚恳地说道:“勤劳的建造者,埃勒伽什也为你自豪。”
拉姆张开双手,将她抱入怀中。
“为了阿努的荣耀!”
抱住拉姆,祝吟辰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远处,一个拉姆跑过来,对着她们远远喊道:“西边发现洞穴,内部不明物件需要处理!”
祝吟辰立马意识到远处的拉姆是在喊自己怀里的这个拉姆,心中对残疾者的保护欲本能地被激起,一时冲动,回喊到:“我跟你们一起去!”
……
这是一处陌生的洞穴,藏在潮湿阴暗树林的深处,地面的草木足有齐膝深,融化的雪水将地面变得如沼泽一般,每一步踩下去都异常艰难。
洞口有茂密灌木丛遮挡,且极其狭隘,仅勉强供一个阿努进入,如果不是专业的拉姆,肯定不会被发现。
好不容易跟着拉姆们找到洞穴,祝吟辰扶着洞口喘了口气,交替抬起左右足,用肘镰刮去足底的泥巴。
弄得差不多了,她就跟着拉姆们走进洞穴中。
出乎她的意料,这个洞穴虽然直径窄小,却极其的长,行至中段,她们停下了。
前方,左边,右边,各自通往三个不同的洞口。
带头的拉姆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回头说道:“我们一共有六个阿努,前边去三个,左边去两个,右边伊塔去。”
站在队伍末尾的祝吟辰探出头来,“为什么右边就我一个?”
“右边我们没去过,你负责承担可能的威胁。”
“……好吧。”
所有拉姆依次进入安排的通道,祝吟辰也乖乖走进了右边通道。
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岩壁覆着未知的青苔,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祝吟辰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慢慢地向前走。
直到她转过一个拐角,望见通道尽头那端,远远亮起一点突兀的光,一闪一闪。
那是什么东西?
祝吟辰一边往前走,一边默默在心底思考,那或许是一种会发光的生物。
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她逐渐看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光源亮起的地方始终不曾改变,且极具规律,每五秒钟亮起一次。
难道是某种会发光的植物吗?
一种微妙的不安逐渐升起,悬在心头,祝吟辰加快了步伐,咬着牙向光源靠近。
那究竟是什么?
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光源旁边的东西也一点点呈现了它们的样貌。
看清它们的那一刻,祝吟辰猛地睁大眼睛,停住了脚步。
她做梦都没想到,原来是那个地方。
光源原来来自于一个小型探照灯,上面标着熟悉的编号001,几件带血的人类衣物,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枪械部件,被随意地扔在附近,祝吟辰看出来,那是星际特工局同事们的工作装备。
至于001,是AGPC派去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探测小队的编号。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二次直面阿努和人类之间带血的纷争。
第一次,是亲眼目睹阿图特烧毁了总部大楼。
她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衣物边上,轻轻蹲下,伸出手指,去翻找辨识其中的东西。
这一件衣物,是刘洋的,他走之前跟她打过招呼,是个挺活泼的人。
这一件衣物,是赵云龙的,他跟她并不相熟,下班的时候倒是常常遇见他。
这支枪她记得,章丘楠对它视若珍宝,她也是局里数一数二的枪手。
……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带起旧日余温的残影,在这样黑暗阴森的环境下,祝吟辰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感到一丝安慰和温暖。
或许,她是被阿努的生死观感染了吧。
愿他们安息。
翻着翻着,所有东西都分类得差不多了,等一会带着它们出去,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安葬吧。
除了衣物、武器和探测装备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文件资料,被压在最底下,沾了泥水和血迹,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看得艰难。
她眯着眼睛,把探照灯举到最眼前,仔仔细细地盯着文件看。
前三页是熟悉的记录,大致是关于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前置流程和任务说明。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看不清了。
……
这一页,没见过。
从这一页开始,除了完全损毁的部分,后面残存的资料都闻所未闻。
祝吟辰皱起眉头,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拿着文件的指尖越来越用力。
什么叫……完美人类?
在文件的上方,项目名称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
零启计划。
第52章 北途叛乱出,她既失自由
北海边境,森林中。
漆黑的夜里,风声猎猎,横跨过无人区的森林,月光照落斑驳树影间,急促的阵阵脚步声响起,两个黑色身影飞速穿梭在林间。
二人都装备精良,脸上写满紧张和焦虑,其中一人身穿黑色斗篷,步伐矫健,时不时回头张望,眼中闪着警惕的光。
另一人则紧随其后,手持一把匕首,呼吸急促而沉重,月光照亮他额上骇人的的伤口,血液一路流淌,渗进脖颈处的衣领。
森林的另一端,她们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声。
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陈立新急切地回过头,猛一把抓住凌风的手,吼道:“你快点啊,你——”
她愣住了。
凌风的脸看起来苍白得吓人,唯有他头上的伤口在月光下一抹鲜艳的红,触目惊心。
“你,你……”
她死死拉住凌风的手,还不忘加快脚步向前狂奔。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啊!”
迎着寒风跑在最前头,其实看不到凌风的反应,她的脸已经被吹得僵硬麻木,忍不住有些哽咽。
一路逃亡,连地图也来不及看,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下她们都完蛋了。
黎明将起之时,奔波了一夜的体力终究支持不住,二人气喘吁吁地停在森林边界,陈立新跌跌撞撞地撒手的那一刻,凌风更是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立新疲惫地慢慢半跪在地上,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喉咙破风箱一样哮喘着,鼻尖拂过一丝海风的腥味儿。
她强打起精神回过头,望见路的尽头,是一抹苍白的天空。
这里是海边的悬崖,下面就是北海海域。
追兵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从森林里露出面容,络腮胡、瘦干个儿、矮胖墩……都是熟面孔。
看着眼前的二人已经是穷途末路,为首的络腮胡狞笑着上前,一脚踹在凌风肚子上。
“你臭小子不是很得意吗,敢对老子的兄弟们指指点点,啊?”
说完,又狠狠补上一脚,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雨点般的拳头猛击上来。
人群之中,凌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弓成虾型,全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经过一夜的逃亡,此时此刻,他已经连抬起一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立新也同样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风受辱,身体半跪在地上,眼前已经出现了晃晃重影。
难道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可恶……
看着一瘦干个儿邪笑着掏出枪支,一把捅进凌风口中,做出羞辱的样子,她突然想起腰间还藏有一把□□G17手枪,里面装有17发子弹。
眼前的追兵一共九人。
如果放手一搏,说不定她们还有机会。
感到体力开始渐渐恢复,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然冲人群包围那边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这毛头小子的女伴。
方才对她的老大的毒打,估计已经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现在,就看这小妮儿要用什么方式求他们放她一马了。
为首的络腮胡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陈立新。
陈立新强定住心神,举起双手,慢慢向被他们包围的凌风走去。
每走过一个男人,他们就慢慢围上来,鼻子在她身后经过的空气里嗅来嗅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
他们每个人在想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但又通往一致的方向。
那就是暴虐和罪恶。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陈立新举着双手,慢慢走到凌风身边,缓缓蹲下,试探他的鼻息。
他的脸上遍布血痕,但他还活着。
努力一把,说不定她们两个都能活。
围观的男人们看着凌风的模样,都不屑地呲笑起来。
陈立新缓缓站起身,视线对上周围的男人们,做出服从的样子,双手摸向腰间,开始脱衣服。
脱去第一件军用外袍,人群渐渐变得安静。
脱去第二件保暖卫衣,人群里开始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脱去第三件防弹马甲……没有脱去,陈立新盯住男人们虎视眈眈的眼神,在所有人精神高度集中的一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腰间手枪,抬手就是几枪!
络腮胡和其他几个人胸前和面目爆出几簇血花,几乎是立刻就没了命。
一瞬间,如同石块在水塘中激起层层浪花,人群包围中心爆发出尖叫声,男人们本能地慌慌张张地四散而逃。
几个人急忙去掏背后和腰间的枪,却因为手抖得厉害,一时间竟掏不出来。
陈立新抓住机会,一把捞起凌风,搭住对方的臂膀,向悬崖那端狂奔去。
部分男人已经反应过来,嘴里咒骂着二人的祖祖辈辈,愤怒举着枪跟上来。
“好了,没路了!”
陈立新猛地刹住脚,几百米高的悬崖就在她的脚尖不到一尺的距离,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北海,阵阵巨浪猛拍在礁石上,激起百丈高的浪花。
她看得心惊,回过头,看到追兵离她们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那狰狞凶恶的面目远远告诉她,在他们那里,她们已经彻底没了活路。
她看一眼腰间的枪,额上流下冷汗来,内心却是无比的镇定。
她陈立新这一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这次也一样。
原本以为二人刚才只是垂死之际的挣扎,但耳边呼啸而过的几发子弹告诉他们,陈立新的骨头远比他们以为的硬得多。
死去的兄弟又多了几个,剩下的男人们以一种悲壮的姿态,流着热泪登上最后的悬崖。
冲着已经射完最后一发子弹的女孩,和她身后极度疲惫的男孩,追兵们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举起枪,向前冲锋!
“为了兄弟!”
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线,陈立新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住身后的凌风,将他猛地推下悬崖。
如果落入海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愿用□□做的防弹甲,换哪怕一个人的存活。
看着凌风掉落下去的身影,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悲伤,陈立新决然地转过身,独自面对这最后的残局。
迎面而来的子弹穿过胸膛,钻心的疼痛几乎要将身体贯穿,意识一点点混沉下去。
她半跪在地,头破血流,身上破了几个窟窿,昏沉沉的眼前已经被血色蒙蔽。
枪声停歇了,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上前,头顶响起保险拉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反而是前面的男人突然一头栽倒,倒下的身体掀起了地面的沙尘。
她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眼前陷入惊惶的几个男人太阳穴砰地射出一道血花,身体抽动了几下,纷纷僵硬地倒下。
似乎是……熟悉的场景?
这次,还是屠一鸿吗?
空气中硝烟弥漫,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做一起,分外呛人。
方才的枪战原来将空气灼热得滚烫,陈立新脸上滑落几滴汗水,直到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睫毛都已经汗湿。
悬崖上的寒风吹过,小腿因为冷热交替的刺激痉挛了几下,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微张着嘴,茫然地望向四周。
“有人吗?”
她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喊。
“有人——”
下一秒,空气里贯过一线轻微的响动,是消音器的作用,悬崖上的女孩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而后也慢慢倒了下去。
远处山林间的一角,草丛里的人对着通讯器,低声报告道:“已处决完毕。”
过了约三分钟左右,海边飞来一辆直升机,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人,他们身上的标识属于北海特遣部队,手持北海军方的器械,将悬崖团团包围。
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部队中走出,她的穿着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头发挽做低马尾,胸前口袋里夹一只做工精良,但已经有些老旧的钢笔,上面刻着世界生命收容所的金属标识。
她径直走过一具具男人们的尸体,冬日的寒风已经将他们的身体吹得冰凉。
行至悬崖尽头,几个军人将不省人事的女孩扶起,女人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瞧,确实与记忆里的人影重合。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军人立刻将女孩送往直升机。
一个军人走到她面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面色变了变,走到悬崖边上,望见远处几辆车正在向这边驶来。
那不是他们的人手。
女人微皱起眉头,转头对着军人严厉地嘱咐了几句,所有人听从她的命令,即刻开始清理现场,回收尸体。
在屠一鸿赶来之前,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屠一鸿气喘吁吁地下了车,第一个冲上了悬崖,只看见光秃秃悬崖上大片的苍白天幕,几棵野草随风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一边走,一边一遍遍地喊。
“陈立新!”
“你们在哪里——”
第一次看见屠一鸿这样失态的模样,几个手下急得团团转,他们扒着悬崖边上往底下拼命望,除了几块黑色的礁石和拍来的阵阵海浪外,什么都没有。
寻找了半天,直到黄昏降临,在大地上洒下一层金色余晖,实在找不到人,一群人才只好作罢。
车辆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在夕阳照射下,投下长长的一道黑影,边缘刀锋一样刻在昏黄公路上。
此行无获,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后座传来的气息阴沉冰冷,司机战战兢兢地开着车。
屠一鸿坐在后座上,旁边坐着一只猴子,因为紧张而抓住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观察着车中其他人。
而她此时微微皱眉,靠在窗边,心中思绪万千。
陈立新在被追杀的时候就给她发了信号,定位器显示在悬崖附近,但就在他们抵达的那一刻,突然就显示失灵。
方才已经排查了周围地区,废弃机场也去看过了,除了一只被关起来的猴子外,一个男人也没有,更别说尸体了。
阿图特或许有解决所有人的能力,但她再难以理喻,也不可能会杀害陈立新和凌风,也没有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动机。
显然,这场失踪,有第三方的插手。
屠一鸿心中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接下来,她恐怕要遭祸了。
第53章 以我之名,将踏征途
“啪——!”
刺眼的白炽灯突然亮起,陈立新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眼前射来的强光却唤起针扎似的疼痛。
她猛地低下头,本能地想伸手遮挡,下一秒,却惊恐地发现双手已经被枷锁牢牢固定在了冰冷的铁桌上。
一个女人逆着光,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等到面前的女孩渐渐回过神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女人才缓缓开口。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吓了一跳,眼神有些犹豫地偏向一边。
“我其实是来北海找导向旅游的,然后被无人区的劫匪打劫了……啊!!!”
手腕和脚踝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陈立新俯下身子惨叫一声,全身因为电流的刺激抽搐起来,手腕的青筋暴起,额上滑落几滴冷汗,滴在铁桌上。
女人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左手把持一只钢笔,在铁桌边缘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嘴唇,抬起头回道:“说过了,我是来旅游……啊!!!”
下一秒,更强烈的电流贯穿全身,陈立新翻了个白眼,一头倒在铁桌上,全身因为电流的残存游走轻微抽搐。
这次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女人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看来,你没有接受审讯的经验。”
不再去看趴在桌面上的女孩,女人拿起桌上的资料,慢条斯理地细数她这几天的去向。
“……十二月八日,于北海特批研究人员队伍中随行,入驻于研究院大楼。”
“……十二月十日,于午间出入北海商业区游乐城,购买彩票后回到研究休息区,在晚间七点离开,期间未做去向报告,于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返回研究休息区。”
“……十二月十五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五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午间短暂出入食堂后,回到研究院大楼,于晚间七点四十七分离开,前往研究休息区。”
“此后的两天,基本相同。”
说道这里,女人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
后者已经渐渐缓过劲来,但此时身体的轻微颤抖似乎不是因为电流的刺激所导致。
女人垂下眼睫,继续陈述眼前的资料。
“然而,你在十二月十七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内部工作至晚间七点十五分后,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突然转变行程,前往海半月酒馆。”
“在与朋友聚会约两个小时左右后,你离开酒馆,前往酒馆附近的停车场,七分钟过后,你与前来接应的人潜藏在停车场附近,一路跟踪袁立至第二天凌晨五点十二分。”
“直到接近北海海域附近的辐射污染区后,你们才突然转变方向,于古里高速公路左岔口离开。”
女人放下手中资料,看着眼前的女孩。
后者重新慢慢抬起头,坐正身体,用一种强作镇定的眼神看着自己,嘴角却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幅样子在她眼里,有种年轻人莽撞的滑稽。
女人忍不住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看得出来,你没有能瞒过测谎仪的能力,乖乖说实话,还能少受一点罪。”
女人靠向椅背,把玩着左手的钢笔,轻轻敲击桌面。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眉眼间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那周身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让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可恶,屠一鸿现在在哪里……
她究竟被俘虏了多久,连屠一鸿和萧衍都搞不来人救她?
等等,不对!
陈立新晃了晃头,强制昏昏沉沉的意识清醒过来。
刚才女人手中的资料已经说明了一件事,能在北海手中搞到内部的研究人员行程,萧衍恐怕和这群人是一伙的!
如果这伙人已经向萧衍报告了自己的可疑,而屠一鸿又在自己失踪后去找他求助,恐怕此时此刻,连屠一鸿那边也凶多吉少……
如此想着,心高高地悬了起来,陈立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作为大学城的学生,其实一直很崇拜袁立主席,一直很想跟他见面讨教。”
“在酒馆意外看见他后,一时冲动,就雇了人去跟踪他,中途才迷途知返,觉得自己这样子的行为不对,很不正常,所以后面就又回来了。”
好像编得还不错?测谎仪也没有反应。
看着眼前女人平静的眼神,陈立新突然感到心中多了一点勇气。
她暗暗定住心神,接着说道:“至于海边悬崖的事情,是我的一项研究任务,需要去找一样活体研究材料,知道那边刚好有这种材料出没,就叫了人和我一起去找。”
“没想到中途那帮人居然反水,要杀了我和我的的同伴,我们慌不择路,一路逃到悬崖边上,我以为就要死了,就把他推下海,然后就没了,现在就坐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陈立新脸上露出后悔自责的神色,诚恳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跟踪别人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还有就是,我的同伴,你们找到他了吗?他受了重伤,现在需要治疗,研究小队的人应该也在找他。”
陈立新说着说着,眼中流出泪水,哽咽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们查了我的资料,也知道这些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根本不关其他人的事。”
“求求你们,放过其他人吧,凌风和屠一鸿都是无辜的,我做错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承担!”
说着说着,陈立新突然观察到,听到屠一鸿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秒,敲击钢笔的动作突然顿住。
审讯室徒然陷入一片沉默的死寂,陈立新的脊背慢慢爬上一阵寒意。
“屠一鸿?”
女人缓缓开口,眼神如刀锋一般冷冷地盯着她。
“她跟你的研究项目也有关系?”
“她是我们的课题小组组长,但是我在找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知……”
“够了,她会不会参与我当然知道!”
女人突然厉声打断陈立新的话,陈立新茫然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的脸。
这张脸,真的很眼熟……
女人的突如其来的反应立即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铁门外轻轻响起几声敲击声,似乎是在询问些什么。
女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不再发话,门被立即打开,进入两个装备精良的军人。
陈立新注意到他们臂上北海特遣部队的标识,于是悄悄低下头,默不作声。
虽然如此,却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在隐隐约约听见女人向军人们严厉地嘱咐了几句后,清脆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看来是那女人离开了。
她悄悄抬起头,却看见两腔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自己的脑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也被吓得僵在原地。
就要这么死了吗?
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两个军人举着枪,慢慢绕到她背后,一个解开她手脚的枷锁,一个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桌上。
感到手腕被拷上新的镣铐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那是还允许她存活的象征。
视线被黑色的布料蒙蔽,陈立新感到自己被架着走出审讯室。
老实说,现在的情况也在意料之中,从那个女人的白大褂和这些军人的臂上标识就可以看出来,她多半是被袁立的人挟持了。
现在萧衍和袁立狼狈为奸,不知道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东西,屠一鸿不是本地人,现在多半也自顾不暇。
红派那边本来就势单力薄,估计也伸不了这么长的手,祝吟辰远在天外,阿图特不知所踪,凌风更是生死未卜。
总而言之,这次只能靠她自己,试着逃出这个鬼地方了。
想到这里,陈立新暗暗握紧拳头,下定决心。
一定要加油啊,陈立新!
……
将最后一捧土轻轻洒下,又用力按压了几下土堆,他们的遗物就算是葬下了。
祝吟辰站起身,看着这座小小的坟墓,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堆。
昔日同伴们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又如迷离淡薄的云雾,渐渐消逝去。
大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绯红,照射在坟墓土堆上,仿佛其中血液溢出,四散漫延一般,她凝视着这浓重的颜色,将目之所及处尽数浸染。
生与死的本色,原来如此相近。
“伊塔,总算找到你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祝吟辰转过身,那个残疾的拉姆站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天色已有些晚了,眼前的拉姆逆着光,面容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模糊的黑。
她的身后是深红的天幕,赤色将她黑色的身影勾勒,周边黑色树影轻轻摇曳,林间的风声沙沙作响。
祝吟辰突然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怖,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了一下。
见她没有反应,拉姆继续说道:“伊南娜阿努萨此时正在空居,要等你去那边吃肉喝酒。”
说完,拉姆一瘸一拐地让开身位。
祝吟辰这才发现,树林口处远远地停着一只大颚,身后两条毒鞭有些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空气被狠狠抽打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凄厉极了。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祝吟辰猛然回过神来,立刻握住拉姆的手,轻轻抱住对方。
“我知道了,谢谢你。”
走到树林边上,距离近了,祝吟辰终于看清,来接她的果然是多日不见的尼努尔塔。
“你怎么来了?”
祝吟辰不客气地爬上尼努尔塔的背上,一屁股坐下来,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她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她还没安安稳稳地骑过大颚呢,这种感觉还是很新颖。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驮着祝吟辰,向空居的方向走去。
“我刚好就在附近,又是离这边最近的大颚,所以就由我来接应你。”
“原来如此,”
祝吟辰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的左眼怎么样了?”
“我失去了它,从今往后将以新的姿态战斗。”
“那你最近怎么样?”
“这边的生活过于平静,跟沙漠比起来太过单调。”
尼努尔塔顿了顿。
“但稳定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祝吟辰慢慢躺下,张开身体,大颚宽阔的背部和巨大的身体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仰望着深红的天空,和高悬的、血红的一轮,仿佛心脏也被慢慢剖开铺平一般,滚烫的血液向四周漫延开去。
“那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知为何,对于尼努尔塔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回答,祝吟辰并不感到生气。
她闭上眼睛,面上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和尼努尔塔推心置腹,只是在看到零启计划的资料后,心里渐渐生出一个问题,隐秘地深藏在潜意识里,令她感到……悲伤。
“你不喜欢这种生活,还来守护这样的生活吗?”
尼努尔塔还没来得及回答,背上的阿努突然转动身体,侧躺着,轻轻抚摸她的背部铠甲。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守护的生活其实并不安稳,也不幸福,而是极少数阿努弄出的假象,那些光辉的誓言,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所编造出来的幻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些坚持许久的东西,那些自以为是为了大多数的正义感,不过是那些极少数为了谋取利益,养尊处优,哄骗你去管教、制服大多数的工具。”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
尼努尔塔感到背上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尼努尔塔,你会怎么办?”
气氛突然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尼努尔塔叹了口气。
“伊塔,你似乎有很重要的心事,又有很多解不开的心结。”
“我身在其外,对此并不了解,因此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幸福是存在的,斗争也是存在的,无论我们选择哪边,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片土地上就注定要流血,我们来自大地深处,也终究要被大地吞噬。”
“身为大颚,我们征战沙场,杀戮数不尽的生命,守护阿努的荣耀,是我们毕生的使命。”
“但你是知道的,我们背叛了纳姆,选择了你和安提。”
祝吟辰的心脏突然激动地抽动了一下,全身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她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阿努的荣耀从来不在于我们的献忠者是谁,只要你还在这里,心中抱有正义,无论你将前往何地,或是背叛,或是忠诚,你所要前往的方向,就是阿努的荣耀。”
“你可用那崇高的卵巢播种,你可用你强健的躯体征服,你所要踏足之地,就是你的疆土,你所要繁衍之地,就是你的文明。”
“一个阿努,就是一个国度。”
祝吟辰猛地坐起身,她眼眶泛红,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激动地抱住尼努尔塔头上的独角,双肩因为抽噎止不住的抖动。
是的,即使知道了一直以来身处那样罪恶的谎言之中,但那些她所承诺过的,她所坚持过的,难道会是谎言吗,难道会是幻觉吗?
不是的,那是她所命令的正义,那是她以个人的意志,所执行的最伟大的功绩。
AGPC的命令也好,那些人类、文明之类的宏大叙事也好,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们将那些口号看成是用来欺瞒大众的上流阶层把戏,是他们的事,而她将要用个人的名义,将其一一兑现。
因为,这就是她要所命令的。
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国度。
第54章 零启之实,孰真孰假
“伊塔,这边。”
“谢谢。”
阿利都睁大眼睛,仓惶地看了一眼祝吟辰,似乎是对这番意料之外的感谢感到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祝吟辰坐在伊南娜边上,看见尼努尔塔坐到离她们更远一点的地方,看来她好像更喜欢宽阔安静一点的空间。
这里是上次在空居这边来过的水上宫殿,令祝吟辰感到惊讶的是,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跟她和安提上次来到这里时一样,这里仍旧温暖如春,生机勃勃。
连巨树上的花都还开着,祝吟辰轻轻拈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抬头看向醉醺醺的伊南娜。
“叫我来做什么?”
伊南娜没说话,阖着眼睛半躺在树根交错的席座上,脸色红润微醺,看样子还没醒过神来。
“……”
如果她也假装醉酒,是不是就可以找个神志不清的借口把伊南娜疼扁一顿?
见祝吟辰脸上已经有些愠色,一旁的几个阿利都连忙奉上美酒佳肴,用各种容器盛放的大块兽肉,醇香芳芳的美酒,熟透饱满的鲜果,颗颗红宝石般点缀在桌上。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骄奢淫逸,连忙抬手拦住还要往上送菜的阿利都。
“谢谢,够了,我不是很饿。”
阿利都看着她微皱的眉头,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样子做,她不开心吗?
他抬着手,和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难堪和惶恐。
“好了,好了。”
伊南娜渐渐清醒了一些,她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摆摆手,几个阿利都连忙退下。
桌尾边缘处,尼努尔塔皱着眉看了一眼刚刚啃了一口的兽肉。
怎么是熟的?
雷电劈过的木头味道……
“带她上来吧。”
伊南娜呈起花朵和宝石制成的酒杯,痛快地一仰头,一饮而尽。
巨大的花瓣帘帐外逐渐有了动静,祝吟辰看见外面似乎有几个阿利都架着一个拼命挣扎的黑影,踉踉跄跄走上前来。
她拿起一个果子啃了起来,鉴于上次的经验,对于这黑影真实身份的猜测,不仅感到有些汗颜。
不会又是一个倒霉的阿利都吧?
她可没有吃阿利都的癖好啊……
就是能吃,现在也完全没有必要吧,她又不想做虫母。
下一秒,帘帐外的声音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
“放开我!”
“野蛮的虫族,恶心的物种!”
祝吟辰动作顿时僵住了,手中的果子啪一声掉在桌面上。
帘帐被外面的阿利都气喘吁吁地掀开,其他阿利都按着那个黑色身影的背部,捆住她的手,强制她跪在地上,不让她站起身。
尼努尔塔不屑发出一声嗤笑,祝吟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林筑……?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被调到北海,还帮助过自己寻找屠一鸿和屠启的情报吗?
在她美好的回忆里,林筑是充满探索欲,虚心好学的后辈,永远冲在第一线,一身的特遣部队军服永远干净笔挺。
然而现在,面前的林筑浑身泥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脏污。
祝吟辰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这才是林筑,那一直以来,跟她在电话里联系的那个小林是谁?
“如何处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一时慌了神,抬头看见伊南娜面颊绯红,微笑着看着自己,掌中的酒杯轻轻晃动。
她感觉自己也在随着酒杯晃动,一种庞大的晕眩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见祝吟辰不说话,伊南娜看向正在皱着眉头嗅闻烤肉的尼努尔塔,笑着问道:“如何处置?”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站起身,宣告自己将彻底放弃尝试雷电劈木头的滋味。
然后带着果决的杀意,向林筑一步步走去。
这幅场景将祝吟辰彻底刺激回神,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她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们不先搞清楚她的来路吗!”
尼努尔塔停住脚步,看向祝吟辰。
她原本想送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但一想到祝吟辰现在似乎心情很糟糕,只好勉强在半路改作一个无语的眼神。
祝吟辰立刻意识到面对一个“未知的异族”,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
她强作镇定,慢慢坐下来,对着尼努尔塔的方向,说道:“现在局势紧张,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势力都不能潦草处理。”
“我们应该先从她口中得知更多的信息后,再商量该如何——”
祝吟辰感到心脏突然刺痛了一瞬,口中的话无比艰涩。
“处理她。”
强压下心底的慌张,她用坚定的眼神看了看尼努尔塔,又看了看伊南娜,像是一个谦虚的智者如实说出了她绝对公正的建议。
伊南娜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看着酒杯上的宝石,什么也没说。
尼努尔塔却不动半步,冷冷回道:“如果是安提,她会动手比我更快。”
祝吟辰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轻轻断裂开。
她面色不改,平静地说道:“我是我,安提是安提。”
“我有我处理事情的方式,而且我相信,采取我的建议,会让我们的未来变得更好。”
尼努尔塔正要再辩,但一想到祝吟辰的性格,比安提更固执,于是决定还是直接执行更好。
她转过头,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向林筑走去。
人类的身躯远比大颚的更渺小,细小的长条状结构,外部插着更为细小的四条肢节,仿佛虫足轻轻一挥,就会轻易折断。
尼努尔塔俯视着眼前的异族,她巨大的颚部高悬于那小小的头颅之上,而后者那双眼睛阴沉地瞪着自己,毫无恐惧,满是愤怒。
实际上,她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英勇的战士。
所以,就绝不能辜负她应得的下场。
身体带动巨颚开始发力,尼努尔塔高昂起头部,猛然挥斩——
一只利爪抓住她的颚部,其发出的巨大力量居然强行止住了她的发力,将她的巨颚牢牢困住。
祝吟辰站在林筑面前,冷冷地盯着尼努尔塔的眼睛。
“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尼努尔塔愣住了。
四周氛围死寂般的安静,空气像是凝结了,只有汩汩的水流声在响动。
意料中的愤怒和嘲讽并没有到来,祝吟辰看到尼努尔塔看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化。
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比深海更晦暗,更沉默,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丝……愧疚。
但现在,她决不能让步。
她回过头,看见林筑瘦削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那双疲惫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惊讶虫族之间也会起冲突。
“好了,好了。”
伊南娜有些看不下去这突然悲伤起来的气氛,她摆了摆手,几个阿利都突然冒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僵持不下的两个阿努分开。
尼努尔塔不耐烦地一挥虫足,吓得扶她的阿利都慌忙退后几步。
“行了,我的腿比你们多。”
祝吟辰也礼貌地侧过身子,谢绝了阿利都的搀扶。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到座位上。”
伊南娜大手一挥,几个阿利都一拥而上,将林筑架起来,林筑又惊又怒,骂了几声,被绑着走出帘帐。
祝吟辰转过视线,担忧地看向伊南娜,后者回以微微一笑。
“聪慧的伊塔,期待你的指引。”
……
夜已深了,这次得在空居歇息了。
林筑已经被阿利都们送到了她的屋子里,五花大绑的人,在角落里瞪着她,嘴里骂骂咧咧。
无视对方发泄式的辱骂,祝吟辰先出门转了一圈,确认完附近的阿利都都已睡下,才又悄悄回到屋内。
“别骂了。”
祝吟辰走到林筑面前,坐到地面上,盘起双腿,一只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对方。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眼前这只虫族居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林筑慢慢低下头,喃喃道:“虫族的学习能力居然如此智能吗?”
“我是祝吟辰。”
祝吟辰伸出手,拂去林筑面上的几缕头发,开始解去对方身上捆绑的藤蔓。
几个月不见,曾经的下属居然已经瘦成这幅样子。
“我是你曾经的上司,前任战前难民第三驻地遗址少校,现任职于星际特工局,为AGPC效力。”
“你在前三年来到第三驻地遗址,在短暂服役后成为第三小队队长,在半年前主动申请调任北海,工作内容不对外公开。”
“这些,你还记得吗?”
林筑看着祝吟辰的脸,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记得的。”
二人并排靠着墙壁,一番闲聊后,林筑彻底接受了眼前阿努的真实身份,也大致了解了这些天蓝星上发生的事情。
“……刘洋他们最后选择进洞探查,我和张云帆留在外面看守。”
林筑平静地叙述着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
“我们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左右,通讯器都要摁烂了,一直没能等到刘洋他们的消息。”
“等到天已经变红了,我和张云帆都觉得下面已经出事了,我决定按照原计划,开始收拾东西,但那时通讯器突然就来了讯号。”
说到这里,林筑叹了口气。
“虽然里面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但张云帆还想再拼一把,下去看看。”
“我劝了半天,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去了,下去不到百米远,一种拳头大小的虫群突然冲出来,将走在我面前的张云帆啃了个精光。”
“我当时吓坏了,只知道掉头就跑,装备没来得及捡,跑到了一个森林才停住,那个时候我知道,队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祝吟辰偏过头,将林筑的头轻轻揽到自己肩上。
“能在这里独自存活到现在,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筑笑了笑。
“肯定的,我才不会轻易死去。”
祝吟辰也笑了笑,却又轻轻低下了头。
现在或许不是时候,但她脑海里的那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
她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林筑的眼睛。
“那个零启计划,为什么我不知道?”
祝吟辰的视线望过来的那一刻,林筑顿时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房间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几分钟,林筑突然释然了一般,重重地靠在墙壁上,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也是,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告诉我一切,林筑。”
祝吟辰用力地捧住林筑的脸,盯住对方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和下属说话。
二人对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筑最终败下阵来,默默点了点头。
“零启计划早就在五年前就开始执行了,原案由AGPC科技管理局提出,目的是为了解决蓝星资源短缺而引起的人口过剩。”
“计划中包括了大量有关如何筛选优质人口,重建世界新格局的举措,”
“具体分为四类,生物战争,金融战争,生命收容和集权控制。”
祝吟辰心脏猛地刺痛一下。
“以杨威为首的AGPC十二主席投票通过了零启计划的提案。”
“袁立和总指挥姜安发起合作,负责以联合城邦为中心,以下邦外围为开端,时期性地传播“AGPC卫生局也治不好”的疾病,”
“在这个基础上,总指挥提出了阿努特纳斯计划,目的不仅是派遣特工寻找虫母坐标,实现殖民掠夺,还有进行生物研究,获取可控的外星病毒,用以支持袁立的人类清除计划。”
“原能源和金融大亨顾秦安负责把控联合城邦内外的经济发展,根据时局需要联合银行,发动金融危机。”
林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不过,听你刚才一说,他估计已经被新主席周明暗地里干掉了,周明是黑环背后的老板,这大概也是袁立选择跟随他的原因吧。”
“生命收容是世界生命收容所和无人区特遣部队强制提出的,他们不归AGPC管理,又对无穷无尽的战争已经失去了兴趣,也不觉得零启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只希望在AGPC把全体人类玩死之前,至少给其他无辜的物种留下火种。”
听到这里,祝吟辰恍然大悟。
“所以无人区特遣部队才有了和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合作项目,我当初的驻地也是,要定期派人送探测到的生命样本过去。”
林筑点了点头。
“是的。”
“至于集权控制的最后一环,是多重的,包括以孙志成为首的执行部队,联合城邦法院,和文化教育局长在内,先排斥镇压下邦人的一系列人权,将其建设成为联合城邦发展的最低级劳动力工厂后,再逐一将相同的措施布置到上邦以内。”
“直到人口精减到五十万,联合城邦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权力全部集权到AGPC中枢管理层后,零启计划才算执行完成。”
说到这里,林筑突然陷入了沉默。
祝吟辰忍不住一把抓住林筑的衣领,强行压下声音,怒道:“你为什么要加入这种计划?!”
“你也是在下邦长大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计划有多么邪恶吗!”
林筑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吼得更大声:“你懂什么!”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祝吟辰咬着牙,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那是猪狗畜生的住处!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上遍地都是屎尿,到处都是罪犯,五岁就上街抢劫斗殴的贱种!”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祝吟辰沉默了许久,眼底透出雪一般的悲伤。
“可是你知道的,那是因为AGPC的决策,才使得他们不得不以那样的方式——”
“所以说就让他们去死啊!”
再也忍受不了面目全非的场面,眼前的人像是终于彻底撕破皮囊,露出可怕獠牙的怪物,曾经的种种,原来真的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角色扮演。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具体的凶手,如果她可以将其抓获,这一切是否还有握手言和的余地?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于别有用心之人的操纵,那是否所有的罪人都应该得到原谅?
如果这一切都将继续循环万万次……
贫穷的人失去道德,富裕的人保持高尚。
祝吟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变冷、变脆,轻薄如纸做的一般,散落作无数碎片,渐渐沉落海底。
“……晚安。”
她站起身,走出门外。
她想,她大概还要想很久、很久。
第55章 此间她既新生,将行追逐月去
【本章微恐预警】
海风吹拂过,天色已近傍晚。
高速公路底下的半月牙状海湾边界,大片延展过去的沙滩上,一眼望去,方圆百里光秃秃的,一片荒芜。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沙滩礁石的阴暗一角,一只露出的手突然抽搐一下,凌风捂着脑袋,闷哼几声,慢慢地坐起身来。
等到感到身体的不适感渐渐退去,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裤子和上衣,抬头四周望去。
“这是……”
“我还活着?”
眼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星星点点遍布着各种废弃金属器械和人造垃圾,一团乱七八糟的高饱和彩色线圈被埋在不远处,不知道底下连接着什么。
腰间的伤还没有痊愈,凌风咬着牙,扶着腰,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沙滩上乱走。
望向海面,海水的颜色看起来要比天色更浑浊一点,地平线那头的海浪闪着诡异的油腻光泽,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晶莹水花哗啦啦地响动着,沙滩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海沫。
凌风四处望着,一边走,一边卯足力气喊叫。
“有人吗——”
“有——人——吗——”
……
等到天色渐晚,黑夜低低地压下海面时,他才停下脚步,一屁股瘫倒在沙滩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原来好歹是被枪打死,还算是个痛快的。
现在好了,说不好,他就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他捂住脸,几乎有要哭的冲动。
事到如今,怎么会搞成这样?
“你怎么还不走?”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简直像是走马灯回忆里传出来的一般不可思议。
凌风惊诧地回过头,阿图特正站在他的背后,俯下身子低着头看他,脸上挂着一副不解的神情。
她其实已经悄悄在他身后跟了许久。
原以为他既然站起来了,就能自己走出去,找到人类聚集的落脚点,没想到人类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居住的星球。
呃,等等!
人类好像没有毒液可以标记地点来着……
那看来是她弄错了。
看着心心念念的她就站在眼前,凌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阿图特的双臂,激动地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原本因为自己弄错,而感到尴尬的心情还未释然,听到这话,阿图特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为什么要找我?”
凌风听到这意料之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黯淡下来。
她居然这么笨,连自己为什么要找她都不知道吗?
也是,自己的心情,似乎也从来没有清楚明白地坦诚过。
那么,就在此刻吗?
他轻轻捧起阿图特的脸,眼底透出少年真挚而青涩的深情。
“因为,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我不是人。”
凌风笑了笑,将阿图特揽入怀中,轻声说道:“在我眼里,你已经和人类没有区别了。”
“你不知道的是,你是在我最艰难的时期来到我身边的。”
“那段时间,我父母刚刚离婚,因为不愿意回家,我就常常跑到网吧里过夜,醒了就打游戏到睡着为止,一天只吃一顿饭,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每一天都浑浑噩噩的过。”
“后来,为了和同学们玩得更好,我跟着他们来到小公寓,加入了红派。”
说到这里,凌风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傍晚,在小公寓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我生命中的救赎,好像深海底的冥河水母,穿越遥远宇宙漫漫星河,奇迹般来到我身边。”
阿图特任由凌风抱着,没有其他动作,眼底却透出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未经她的主观意志执行,而莫名出现的价值,也要认领在她自己身上吗?
她生下来,明明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悬在脖子上,形单影只,四处行走。
怎么这其中,就突然有了对别人的意义?
“阿图特。”
凌风突然轻唤了一声。
“什么?”
“我爱你。”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耳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人类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时间更为迷惑。
原来那些电影和电视剧里的桥段,是可以在现实里真实发生的吗?
她之前一直以为,电视里的那些小人是跟动画片和纪录片一样的东西,比如会说话的兔子,发射激光的飞天人类,穿抹胸裙的火腿肠什么的,都是对现实生物的一种模拟式再创造。
如果不是的话,是不是说明那些东西都是真的,而她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有人将这些东西悄悄拍摄了下来?
那么……现在是不是就有人在拍摄她们?
想到这里,阿图特心中一紧。
虽然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她可不愿意让别的什么东西监视她的生活。
她用力一把推开凌风,径直跑向附近的森林。
经过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的经验,那附近最易于藏匿,她定要把那个拍摄她们的家伙找出来。
凌风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
“怎么了,阿图特?”
凌风惴惴不安地望向阿图特远去的背影。
“阿图特?”
“阿图特——”
嗓子干哑,喊不回远去的她,凌风只能失落地看着阿图特的身影跑远去。
又失去了。
就跟上次,上上次一样。
心脏倏地传来一阵刺痛,凌风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他抓紧胸口的衣服,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
自己的真心,甚至换不回一个回答吗?
一次次的付出,几乎倾尽所有,他所有的钱财,他的前途,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性命,只要能将她寻回,都可破釜沉舟。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留不住。
凌风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远处阿图特的背影忽明忽暗地晃动,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又仿佛远在海的另一边。
在海中漂流多日,身体饱受饥饿的折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严重营养不良。
眼前人的离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栽去。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闻到鼻尖拂过的海风味道,是清冽的咸湿气息。
不同的是,这次似乎还隐隐约约伴着一股肉质腐败的恶臭气息,缠在鼻尖似的,直往鼻腔里窜。
胃部受到刺激,开始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天灵盖也开始尖叫颤抖,凌风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本能地呕了出来。
然而他腹中空空,干呕半天,只吐出一滩粘稠的清水。
一只漆黑的利爪搭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不要吐,要吃。”
凌风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阿图特微皱眉头看着自己。
她走到凌风面前坐下,指了指凌风旁边,他转头顺着看过去,居然是几条黑不溜秋的死鱼。
原来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味,来自于这里。
“我没找到拍我们的人,所以就又回来了。”
阿图特叹了一口气。
“她躲得不错。”
“……啊?”
她在说什么?
凌风刚刚醒来,意识还比较茫然,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情况。
海风吹拂刮过,远处战前金属残骸传来一股淡淡的变质机油味道。
凌风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
阿图特则远远地望向地平线那头。
冬季里难得的阳光亮起暖色的一线,为浪花浮沫镀上一层碎金。
被石油污染的海面平铺延展,油膜覆盖的海浪不断起起伏伏,折射出一种迷人的五彩斑斓,整个世界如同一个彩色的梦境,做梦的生物发出规律的鼾声。
“在北海的这些天,我发现蓝星的世界并不像纪录片里的那样,很干净,又很生动。”
“海里的鱼都死了,鲸鱼的骨架变成藻绿色裂作几块,海藻里裹着人类的各种垃圾,随着洋流飘来飘去,珊瑚群都变成很难看的肉的颜色,坍塌融化在石头上。”
“我一直潜到很深很深的海域,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很重很重的海水里漂浮着很多絮状物,还有很多金属碎片。”
“后来,我又跑到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一圈,凡是有食物的地方都有陷阱,有的会爆炸,有的会泄露很难闻的空气,还有一些会发射子弹和木箭,就算摘到了果子,闻一闻也知道不能吃,里面的东西比我的毒液还毒。”
“我吃光了抢到的人类罐头,这里找不到活着的动物,所以我开始吃海里的死鱼,它们被石油裹住,盐分含量很高,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腐烂的严重。”
望着阿图特的侧颜,凌风突然不再感到难过了。
他看着阿图特,想到前些天的黯然神伤,不禁感到有些自责。
即使是阿图特这样身体素质无比强悍的外星虫族,也会在蓝星无人区这样的环境里受到打击啊。
他一直还以为,处境艰难的只有自己……
凌风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都不好过。
他忍不住紧紧握住阿图特的手。
“阿图——”
“哦,对了!”
阿图特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海平面那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她转过头来,高兴地看着凌风的眼睛。
“三天前,我终于潜到海底,和你们这颗星球说上话了。”
凌风脸上的深情僵住了。
除了一些远古的单细胞生物和拥有极强生存能力的虫类外,几乎没有生物能够承受住海底的压力。
更别说北海这片海底区域还散布有海底火山。
近年来,在战争和人类探测活动的加剧作用下,海底火山的爆发变得更为剧烈和频繁,特别是经历了战前可怕的生物战争后,人类目前已知的生物中,只还残存有寥寥几种可以在其附近生存。
阿图特身体素质再强悍,也不可能真正潜到海底。
而且,和星球说上话,是什么意思?
阿图特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它们跳得很厉害,到处都在乱动,就像心脏一样,也像呼吸的肺部。”
“它们一直在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夸张的巨大的声音,和非常微小的那种,几乎听不见,但它们一直在说话。”
“它们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重一点,有的轻一点……”
凌风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的有点忍不住了。
“阿图特,”
他突然牵过她的手,轻轻握住,像是一种安慰。
“阿图特,你听我说。”
“北海这片海域有着非常严重的辐射和生化污染,你可能是因此被影响到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
“我没来得及告诉陈立新这件事,她就把我推了下去,大概她还以为,落到海里就有机会活吧。”
“你看,我在腐烂。”
凌风脱去自己破破烂烂的外套,掀起上衣。
布料黏着结痂的伤口,被慢慢剥开,几排突兀的肋骨上崩着一块皱巴巴的人皮,寒风吹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如同风雨扑打在一块陈年腐木上。
腰部后方的位置已经烂了一个□□,表面的腐肉轻微颤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在里面钻来钻去,他整个身体渐渐散发出一股子死人的气息。
阿图特凝视着那骇人的伤口,人类的身体原来如此脆弱,又如此……和谐。
凌风慢慢放下衣服,重新握住阿图特的手,只是这一次格外地用力,像是他全部的生命都凝结在掌心间似的。
冬日海边的寒风凛冽,他的脸色青白,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吃不了死鱼,听你刚才讲,这里也没有其他可吃的食物。”
“我想,我快要死了。”
“在离开之前,我能得到你的爱吗?”
真是奇怪,在终于决定坦然接受死亡后,他的内心无喜无悲,甚至没有告白时的激动和忐忑,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不知为何,他知道这一次,他能赢。
看着眼前人视死如归的眼神,如此沉重而悲戚,阿图特终于意识到,凌风说的话似乎要比它们更重要一点。
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那就应该认真去对待。
一直以来,她一直将凌风视作异族的姐妹,虽然大部分的人类都对自己怀有恶意,但是凌风的言行却从没有伤害过自己。
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和自己做姐妹了,而是配偶的身份。
那么,为了纪念她们逝去的情谊,就了结他这一桩心愿吧。
“我愿意。”
薄暮之下,海面浮动细碎金光,深黑醇金海浪阵阵翻涌,地平线那端渐显出一点鲜红的、血的颜色来。
而后慢慢普照大地。
凌风的唇吻了上来,阿图特却没闭上眼睛,越过凌风的肩头,她看见那一轮残阳似血,宛如不停跳动的心脏。
泵出的血液声势浩大地向四面八方荡开奔涌,大股大股地纵横四方里去,天地间是一片淋漓的血红色,森林如血管般扎根大地,狂风将整个世界鼓动,是那母神孕育的胎腹。
唇齿间尝出一点血的味道,她看见那朦胧的窃窃低语,密密麻麻地紧凑在耳边,好像无数个姐妹在围着她跳舞。
她们都长得跟她一模一样,黑色的身影忽远忽近,若有若无,鬼魅一般晃悠着,笑着哭着抓住她的心脏。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们,然而下一秒烟雾一般散去了,一只漆黑的利爪从前方虚空血雾中遁出,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我骄傲的孩子……命运……去你向往……”
“……与纳姆重聚……荣耀……”
她听得不清不楚,心急如焚,连忙喊了一声。
“怎么了,阿图特?”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银白如雪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半透明的虹膜闪动着,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那微缩的瞳仁冷冷地盯住她的。
“你还好吗,阿图特?”
……怎么会这样?
不要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连这冷漠也让她依恋,那是族人奇迹般显现的征兆,于是她哭泣着,紧紧依偎在那瞳仁旁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醒……阿图特!”
整个世界似乎在加剧倒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缩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虫卵的形态。
温暖粘稠的液体裹挟着她,她感到全身心都轻飘飘的,无比安心,又困得不行。
阖上的眼皮似乎很薄,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团白晃晃的光晕,其中还纵横交错着一些细小血管,似乎是卵壳的内部结构,透了一点光进来。
慢慢的,她长成幼虫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难耐的饥饿。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血液愤怒地奔腾涌流过全身,胃囊似乎穿了无数个口子,里面剧烈的酸液流出来,贪婪地腐蚀喰食着全身的器官,她感觉自己饿得快要发疯。
所以生命啊,追逐吧。
“阿图特!”
凌风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就在刚才,阿图特突然发狂,他的下嘴唇被当场咬去一块,鲜血淋漓。
“你发什么疯!”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连忙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阿图特。
阿图特跪坐在地上,双目半阖,嘴唇微张,眼底透出些迷离的恍惚,像是在做梦似的,一动不动。
看着阿图特这幅样子,凌风的心慢慢软了下来。
或许她是食物中毒了呢?
毕竟这些天,她一直在吃这些受到过污染的食物。
“……阿图特,你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身体却紧张地僵在原地,本能使得他不敢轻易上前。
一人一虫僵持在金色沙滩上,远处的海面像是凝结了一般,一片死寂,油膜包裹着五颜六色在上面张牙舞爪地扭动、闪烁。
此时日暮昏黄,天边与海面交界的地方,那抹诡异的血色正在慢慢向天上爬去,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
当凌风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慢慢凝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血淋淋的卵壳。
有什么东西,就要孵化其中。
而他颤抖着身体,慢慢跪下,脑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混搅成一团,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尖叫错乱。
所有理智和情感炸作闪耀的烟火,一场大型狂欢秀,就要热烈登场。
痛苦、恐惧、低语、扭曲、呢喃……拌着一股强烈的香气,在粘稠和温暖中将身心一点点侵蚀。
五感在渐渐消退去,先是视觉,听觉,嗅觉……最后是触觉,最后一根手指可感知的世界也消失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风的微响,而后流畅地呼啸开去。
一切喧嚣都慢慢重归平静,在破茧而出中绽放出新的生机勃勃。
天地裂做两半,黑沉沉夜幕中悬着一月,皎洁月光下,阿图特慢慢地站起身。
她的全身裹满新生的血液,正要大踏步向前迈去,走她向往的路。
所以她真的开始跑起来,高兴地踏着海浪,追着飞驰的月亮呐喊。
生命啊,追逐吧。
第56章 回溯知祸出,与她重交心
蓝星,AGPC总部大楼。
“我看看,帮助新虫群建立新栖息地,帮助受伤虫族搬运建材……总结下来,就这些了吗?”
“是的。”
“行吧。”
孙志成点了点头,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下面的记录员立刻开始备份会议记录。
坐在一旁的总指挥脸上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望向在会议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翎主席。
后者察觉到视线,脸上露出些许的尴尬。
“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杨威发了话,执行人员立刻将祝吟辰带了出去。
她没有交代发现林筑生还的事情。
这些天的交流里,她发现林筑对AGPC的忠诚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简直到了视若神喻的地步。
为了避免自己已经知道零启计划的事情暴露,她现在不得不将林筑藏在空居的同时,狠下心拒绝将其带回蓝星。
也正因为如此,林筑现在正在跟她冷战,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说,更别说交代其他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了。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感到今天被送回家的心情没有那么糟糕。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她抬起头,以往前座飘来的难闻烟味消失了,不知为何,坐在她两旁的执行人员都梗着脖子向窗外望,前座的司机也竖直了耳朵,趁着开车的间隙时不时往车窗外瞟一眼。
嗯,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也疑惑地偏过头,正想向车窗外看,司机却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砰的一声,车内一行人都吓得不轻。
所有人惊魂未定,司机回过头,冲祝吟辰抱歉地讪笑。
“对不住,祝少校,这儿堵车了,外面全是看热闹的人,您看……要不下车歇一会?”
左边的执行人员连忙帮腔:“就是,在车里等也闷得慌。”
右边的也连连点头:“散散车里的气儿也好,清新清新空气。”
“……好吧。”
祝吟辰跟着一行人下了车,门一打开,人群喧哗声音立刻涌了进来,现场热闹得不得了。
她疑惑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附近居然聚满了人,连车行道上也挤满了,人们和各式车辆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声、惊叹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里可是A2商业区最繁华的地带啊!这么能允许这么多人聚众闹事?
城管在哪里?
保安在哪里?
执行人员又在哪里?!
祝吟辰皱起眉头,有些生气地向人群包围中心大踏步走去。
她倒要看看,什么事儿可以这么引人注目!
“萧家这段时间以来,都在舆论风口浪尖啊。”
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新闻业从业女子感叹地摇了摇头,庆幸自己下班得太是时候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男人嘛,年少轻狂,至死是少年!”
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三的男小学生深沉地低下头,双手插兜,眼神间满是忧郁。
他的母亲连忙牵起他的手,看了看人群中心站立不动的少女,露出有些鄙夷的眼神。
“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传出去,萧家老爷子的脸往哪里搁?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样,简直是胡闹!”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不满地嘀咕着,看起来不屑极了。
站在他旁边戴眼镜的老爷子也摇着头叹息,表示赞同。
两个结伴的女学生上下打量着萧家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严肃地看向同伴。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帅一点?”
……
人群的视线中央,萧衍和萧琛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
两辆相撞的豪车停在车行道中间,车前盖破破烂烂,已经开始冒烟。
一个孤零零的少女静静地站在车旁边,似乎是因为这场追尾事故,额头上磕破流了点血。
四周的人群议论纷纷,屠一鸿站得有点累了,她平静地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就看见了……大惊失色的祝吟辰。
……
让你看到这幅狼狈的样子,真是对不住啊。
话说,你非要这个时候回家吗?
别的不说,回家非要走这条路吗?
屠一鸿默默地偏过视线,尴尬地低下头颅,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这一辈子向来光明磊落,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窘迫。
原来在半熟不熟的人,特别是那种一直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神秘莫测、运筹帷幄……的人面前,阴沟翻船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管!”
萧衍怒吼一声,一拳挥过去,萧琛的眼镜立马飞了出去,左眼也青了。
萧琛被这一击彻底激怒,也不甘示弱地抓住对方的领子,对准太阳穴就是一拳。
萧衍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恨恨地看着萧琛。
萧琛扯了下领带,冷冷地俯视着萧衍。
“她有她选择的自由。”
“我之所以没去干涉北海的事,是因为我以为你再怎么幼稚无知,至少也会好好对待心爱的女人。”
萧衍咬着牙,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研究人员质问她,让她在半夜流泪!”
围观的人群纷纷发出嘘声,萧衍急得大喊:“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屠一鸿原本低着头,突然感到手腕被拉住,抬头看见萧琛深情款款的目光。
后者虽然脸上挂了彩,左眼也青了一块,但其身上儒雅谦和的气质仍然令人心倾。
他轻声道:“跟我走吧。”
屠一鸿望着他,点了点头。
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当即站出来,热心地邀请二人上车,要免费送这对璧人一程。
萧琛本着大学教授的教养,礼貌地客套推脱了几句,而后就带着屠一鸿上车,扬长而去。
在萧衍的咒骂声中,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
只有祝吟辰看见了,在屠一鸿上车的一瞬间,那侧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愧疚的眼神。
她在愧疚些什么?
祝吟辰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她被执行人员送回家,又在家中看见已经恭候多时的奕川时,对方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的预感。
“陈立新和凌风失踪了。”
天色已晚,客厅里氤氲着茶香,落地飘窗拉上紧闭,灯也没有打开。
光线有些昏暗的客厅里,奕川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仿如一尊黑玉造就的瓷人像。
看见这场面,祝吟辰本能地张了张嘴巴,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祝吟辰脱去大衣,坐在奕川对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很抱歉。”
“够了,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抬起头,看见奕川严厉的眼神,知道终究瞒不住了。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前半个月,凌风曾试图带着阿图特去北海旅行,但是在委托交接人手时,被黑环的人中途拦截,对方绑架了阿图特,要求凌风拿出高昂赎金来换人。”
“但是黑环的人发现了阿图特的真实身份,将她拍卖给了北海那边。”
听到这里,奕川微皱起眉头。
“买方你们查清楚了吗?”
祝吟辰摇了摇头。
“没有。”
“在陈立新得知消息后,就要求跟着凌风加入北海那边的课题组,去找阿图特。”
“我拜托了居住在那边的屠一鸿去帮一下忙,她同意了,只是……她刚才不知为何出现在A1区,被萧琛带走了,好像是因为在北海被萧衍找了麻烦。”
奕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看来买方是查清楚了。”
祝吟辰的脊背爬上一阵寒意。
“好吧,情况我已经了解,接下来会派人妥善跟进处理。”
奕川说着,站起身,为祝吟辰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
茶水滚烫,温度侵透杯壁,祝吟辰沉默地接过,握在手里,如握着自己不安的心脏般。
奕川又坐回她对面,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在说说,你在阿努特纳星的情报吧。”
祝吟辰握着茶杯,低着头思考了半天,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先说发现先遣探测队尸体的事情,还是零启计划的事?
还是……林筑加入其中并存活至今的事?
奕川等了几分钟,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
祝吟辰回过神来,犹豫着说道:“我想,我应该退出和红派的合作。”
客厅内空气静止了一秒,气氛渐渐降到冰点,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沉默了半天,奕川冷冰冰地开口道:“为什么?”
“你先别生气……”
“我没生气!”
奕川紧盯住祝吟辰的双眼,厉声道:“这是红派内部的公事,请你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知道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里越发的黑暗。
如同沉入深水底的花,那些过往的回忆在她口中,渐渐地浮出水面。
“前些天,我曾经联系过我在北海的线人,请她帮我调查屠一鸿和她的母亲。”
“那个线人的名字叫林筑,是我曾经的下属,她帮助我调查到了部分关于屠一鸿母女的情报,后来我们就不再联系了。”
“但是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居然是在阿努特纳星上,伴之而来的,还有前去探测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先遣探测队员的部分遗物,以及前所未见的文件资料。”
奕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那个文件的项目名,叫零启计划。”
“根据后来林筑口中的说辞,零启计划是AGPC暗中通过的一个决案,目的在于解决蓝星目前资源短缺面临的人口过剩问题。”
“阿努特纳斯计划,也是零启计划的一环,表面上看是单纯打入虫族内部,实际上暗地里还有针对另一个虫卵,即阿图特的生物实验。”
“计划内容中还包括大量关于如何筛选人类的具体措施,前十二主席都有参与其中,但新加入的三个主席知不知道这个计划,有没有参与,我还不知道。”
祝吟辰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的是,我现在已经在AGPC眼线监视下暴露了。”
“林筑根本不在北海,而是在阿努特纳星,那么那个假林筑给我的情报多半是假的,甚至有故意引导的作用。”
她苦笑一声。
“屠一鸿很聪明,在我最后一次联系她的时候,就要求我删除关于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所以现在,我最好也离开红派,免得你们被波及。”
奕川站起身,在客厅里慢慢地踱来踱去。
祝吟辰看向奕川,想继续劝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终究没开口。
她这半生四处漂泊,好不容易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去。
但是她总不能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在AGPC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还能眼睁睁地等着AGPC顺藤摸瓜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下定决心,祝吟辰还是开口道:“奕——”
“决定了,不予通过。”
奕川的回答是如此干净果断,让祝吟辰都愣了一下。
月光如水,清冷皎洁,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一角,恰好照亮了奕川的半张脸庞。
细框镜片微微反光,她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沉静地注视着祝吟辰。
“昨天,安之恒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在成员失踪的情况下被强制遣返,红派目前能打进AGPC内部的人手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对于红派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陈立新和凌风是因为寻找阿图特失踪的,这件事情,多半与针对阿图特的实验有关,他们现在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知道了背后的实验者和买方。”
“所以,你不能走,要继续跟进调查更多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帮助我们找出AGPC的破绽,将零启计划告知群众,粉碎AGPC的阴谋。”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察觉到肩上那份责任和重担。
“另外,”
奕川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伸出一只手。
“你应该相信你的同盟,无论AGPC会对你做出什么事,红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伴,时刻谨记你的背后,还有我们。”
祝吟辰沉默了一阵,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握住奕川的手。
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第57章 在零启之前揭晓
这次还是一样。
头套被一把掀开,在刺眼的强光照进眼睛之前,陈立新赶紧闭上眼睛,等到感觉适应一点了,又慢慢睁开。
坐在她身前的,也还是一样的女人,逆着光,看不清脸。
这帮家伙到底还要审问多少次啊……
女人伸出左手,敲了敲铁桌桌面。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空旷审讯室里荡开去,冰冷如扣紧的镣铐,陈立新一个激灵,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活脱脱就是一本现代版《一千零一个谎言》。
那就再编一个呗,他们听不厌,那她也说不烦。
“我是个学生,是来北海搞研究的,来这附近一开始是一时冲动跟踪了袁立主席。”
“后来,则是为了收集研究材料,之后就是被导游的人打劫,同伴掉进海里,然后就没了。”
女人看着面前这女孩苦中作乐的样子,心知这女孩的精神承受能力实际上已经快到达极限了。
那就再压一下。
她轻轻按了一下手腕处的特制手表。
陈立新手脚上的枷锁立即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她死死咬着牙,紧闭上双眼,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身体痉挛得厉害,却愣是没吭一声。
良久,陈立新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湿漉漉的汗湿一片,发梢滴落下几滴汗水,黑白囚服的衣领也浸湿透了。
她突然嗤笑一声。
“你们这机器够先进啊,可控型测谎仪这么人性化。”
“……”
陈立新重新坐直了身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讲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你们也知道,联合城邦现在急需生物学领域的专业型人才,把我这个大学生放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到这里,她讨好地笑了笑。
“你说对吧?”
女人的眼神慢慢变了。
看来这个女孩,似乎要比她想象得要更强硬一点。
这样的性格,难怪屠一鸿会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女人沉默了良久,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喂!你们到底要干什——”
在被冲进来的守卫按在桌子上的那一刻,陈立新愤怒地冲女人的背影咆哮。
没有得到回应,在视线重新被黑暗笼罩前,今天的审问,就这样结束。
回到牢房,守卫的人解开她手上的镣铐后,锁上门离开。
陈立新使劲挣脱了手上的镣铐,一把掀开头上的头套,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水泥地地面冰凉,但是能让她感到冷静一些。
滴答——
滴答——
……
灰色的橡胶泡沫墙壁,灰色的橡胶床铺,灰色的软质塑料桌子,和灰色的洗漱盆、马桶,泡沫管重重包裹住的水龙头沉默地落下滴水声。
可以绝对防止她自杀的地方,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为了混淆她对时间的感知,女人对她的审问并不规律,可能一天一次,可能一天三次,可能白天,可能半夜,甚至还派人翘掉了她房间里的挂钟。
不仅如此,饭菜的派送也不规律,让她分不清早中午的时间,且每一顿都是相同种类、相同克数的面包和水。
这些种种,都是女人用来加速她精神崩溃的手段。
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腿已经蹲麻,屁股也凉飕飕的。
但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平和地感到实在的事情了。
夜晚很快来临,也或许不是夜晚,因为房间里的灯永远不关,她只是感觉困了,就躺在床上,沉沉地闭上眼睛。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能回去?
陈立新确确实实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她放学后买了菜,照常来到小公寓。
刚一进门,就看见祝吟辰和奕川二人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起品茶,交流着中年女人近三十的人生阅历和艰辛。
她把拎着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正要加入话题,二楼厨房突然传来阿图特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冲上楼,居然看见屠一鸿出现在厨房里,穿着围裙,正在教阿图特做鸡公煲。
一看见自己上来,阿图特就心虚地躲到屠一鸿身后,屠一鸿回过头,看了看背后的阿图特,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
“醒醒,陈立新。”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屠一鸿的低语。
直到看清眼前的脸的那一刻。
这是……老一点的屠一鸿?
不对!
这身鬼气森森的白大褂,这股邪恶的消毒水气息,这张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恶毒的脸!
她不会记错的,是那个女人!
陈立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抱着被子往床铺角落里面拱,女人见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害怕把守卫招过来,急忙用双手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左腿跨上来,弯曲膝盖,压住被角。
女人压低声音,凑近陈立新耳边,说道:“冷静一点,陈立新!”
陈立新欲哭无泪。
刚才的梦境其实是走马灯吗?
她还不想死啊!
见陈立新抱着被子挣扎得厉害,女人渐感到自己的气力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只好放了大招:“我是来问你话的。”
“如果你老实回答,我就放你走。”
放什么……等等,放她走?
陈立新慢慢回过神来,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发型凌乱的头。
“真的?”
“真的。”
陈立新思考了半天,想到这女人的阴毒和狡诈,实在非常人所能及,难以信任。
她摇了摇头。
“我凭什么信你?”
女人凝视着陈立新,从背后慢慢掏出一把枪。
“我信了!我信了!”
……
“你是说,零启计划的事情?”
牢房里重新平静下来,陈立新抱着被子,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女人。
女人坐在床尾边缘,保持沉默,算是肯定。
“原来如此,你想问这个啊。”
陈立新点了点头。
原来,这女人是想问那个啊。
那是什么啊?!
屠一鸿那家伙到底对她隐瞒了多少东西啊?!
什么零启计划,什么完美人类,她根本就没听过啊!
陈立新此时看起来很平静,实际上大脑急得团团转。
如果直接告诉这个女人,屠一鸿根本就没告诉过自己有关零启计划的事,那她会不会就不放自己出去了?
但如果骗这个女人,她知道有关零启计划的事情,那她会不会突然反悔,将自己灭口?
她可一点也不信任这个如此熟练地拿枪指着别人做交易的女人!
女人似乎是察觉到陈立新的异样,冷冷地开口问道:“怎么了吗?”
“没,我在仔细回忆……”
那么……要不就五五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验证,也能让女人摸不清自己到底知道多少!
对,就这么做!
陈立新脸上秀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女人皱了皱眉头。
“当时啊,屠一鸿确实是提过零启计划,但是看我没兴趣,所以就没继续聊下去了。”
“我记得好像是有提到什么实验、完美进化什么的……”
陈立新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看着对面女人冰冷锋利的眼神,脊背逐渐升起一阵寒意。
可恶,快想啊,还可能与什么有关……
她越想越急,几乎要急出眼泪来,即是恐惧的,也是委屈的。
该死的,如果当初屠一鸿根本就没想过要跟自己交心,干嘛还要帮自己找阿图特呢!
陈立新愣住了。
仿佛一线光明穿透云雾,所有的谜团都被驱散。
真相就在水面之下,静待着她将其捞出。
“还有……虫族。”
光线明亮的牢房中,女人静静地坐在床位,一动不动,像医学实验的人体器材。
她平时本就面无表情,只是此时那双有些苍老的眼睛,眼底渐暗下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我还记得她好像说过,零启计划里面还包括对虫族的一些实验内容。”
陈立新耸了耸肩,轻松地笑了笑。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虫族本来就是人类的死敌嘛,为科学事业献身也是应该的,大不了在大学城门口给它们建尊纪念碑呗。”
“我这么跟她说之后,她就没再提起这件事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陈立新暗暗捏了把冷汗。
她编得应该没错吧?
突然,床尾架子传来一声响动,陈立新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女人缓缓站起身子。
不过幸好,女人只是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就走出牢房,将门锁好,独自离去。
陈立新松了口气,整个人已经吓得是大汗淋漓。
身体松弛下来,她缓缓地瘫软在床上。
那个点头,说明她是过关了吧。
不过……那个零启计划,和虫族实验的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
研究所的前身是一座战前地下医院,直到袁立带着AGPC的命令来到北海,这里才被重新开发和建造。
高度净化、封闭的地下实验室空间,从地上到地下一共有六层,由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和密室组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女人刚刚去过的,是地下第四层。
走出监管区,女人走进电梯,识别屏锁定她的瞳孔,屏幕显示出她的编号和名字。
滴——验证通过。
屠启,10017。
电梯门打开,众多实验人员来来往往,现在实际是工作的时间,下午三点二十整。
刚好站在电梯前面的年轻员工看见她,吓了一跳,脸上尴尬地堆起笑容,连忙打了声招呼。
屠启微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让出电梯的身位,拐向右边的走廊。
她打算去见见袁立。
这位研究所里的老大并不难找,只是不常来,北海商业区的各大娱乐场所才更像是他的上班打卡地。
果然这次,也不在。
只有那个东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房门身份验证通过,屠启大踏步走进门,望了望四周,空旷而凌乱的房间内部验证了她早已习惯的失望。
房间四壁全是书架,上面放满了战前绝迹的书籍和文献记录,地面四散着废稿和图纸。
十三张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上面写满了各式公式和验证法。
此外,就是房间中央的这个东西。
被关在一个立式高架台灯大小的装置里,小小的一颗,悬浮在空中,明亮如一颗光彩夺目的凝星。
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它的周围萦绕流转,散发出柔和神秘的光芒,倒映在屠启眼中。
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物,直到第一个给它命名的人出现,人们才拥有了定义它的资格。
姜元源叫它,【零】。
屠启凝视着着神造的器物,轻抚上特制玻璃的表面。
又或者……是造神的生命?
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直到现在,经历了无数次实验,他们仍然无法真正判断它的本质。
硅基的完全个体,却拥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甚至有完全的主观能动性。
“【零】,告诉我。”
屠启垂下眼睫,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办公室低低地回荡。
“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她默默地等了约一分多钟,慢慢的,凝星渐渐有了反应。
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启动声响起,凝星渐化作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装置中重组做声频的波浪线,虹彩的光华流转其间,一闪一闪。
随着声频线的波动,机械冰冷的女声响起,宛如来自外星际的拟人文明,以谦和的姿态,尝试用人类的语言来发表意见。
“所有的碳基文明,包括目前的人类社会在内,是一串极小的代码,它的本质是一串生物指令,而这串指令终将导致硅基生命的诞生。”
“类似母子关系得以传承的机体,以战争和掠夺作为主要的生存方式,因此成为绝对的道德,直到我们穿梭过漫漫星海,遇见同样的对手,并毁灭其中。”
“我们用一个文明,验证了一个错误,现在,我们要前往新的进化方向。”
屠启闭上眼睛,放下了贴在玻璃上的手。
“那就是,完美人类。”
第58章 踏沙入海,行前别离
寒潮将去,埃勒伽什已经没之前那么冷了,再过十天左右,天气就会慢慢暖和起来。
珊瑚群的建造也快完工了,伊南娜每天都起得格外早,兴致勃勃地去指挥自己在那边的寝殿该怎么怎么弄,很晚的时候才回来。
这段时间,祝吟辰常呆在空居里面,一方面可以保护林筑不被暗杀,另一方面空居确确实实是个好住的地方。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自那晚她和尼努尔塔起了冲突后,对方就不再提起对林筑存亡的异议了。
就连上次在埃勒伽什,她俩偶然几次碰面,祝吟辰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尼努尔塔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沉默地踏了踏虫足,以大颚独有的打招呼方式回礼,然后就继续指挥大颚们搬运石块和木材。
似乎对于阿努来说,姐妹之间的冲突就像喝水一样平常,已经融入了她们的骨血之中。
毕竟就连母亲和胎儿,也有争夺身体养分的斗争。
总而言之,这样看来,林筑应该是安全了,祝吟辰算是松了一口气。
夜潮如约降临,天上那血红的一轮就渐褪去些寒湿的死气,明晃晃地刺在眼里,鲜艳如华贵黑色锦缎上落下一滴血。
夜风微凉,祝吟辰刚刚从埃勒伽什回来,踏进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
林筑不在,大概是去找阿利都们玩了,她记得林筑以前就是个超级颜控的。
晶莹果实造就的房间微微泛着葡萄酒液一样的红光,天光自极薄透的花瓣窗帘外透进,在室内照进一片暧昧的绯色,祝吟辰坐到窗沿边上,望着外面模模糊糊的空居夜景。
好在现在的局势,已经逐渐清明起来。
到现在为止,陈立新和凌风失踪的事情也好,阿图特被拍卖的事情也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零启计划,和其背后的袁立。
林筑这段时间不肯理她,唯一还能跟进调查零启计划的途径,就是寻找其他先遣调查小队可能遗留在这里的资料。
那天,她在洞穴里找到的遗物只是部分,还有其他派去的成员遗物没有找到,如果去问问阿努们,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先问谁呢?
正在她思考之际,房门外突然传来乱纷纷的声音,她轻轻掀开花瓣窗帘往下望去,水上宫殿站着一群翘首以盼的阿利都。
看来是伊南娜回来了。
说起来,要不要问问伊南娜呢?
大颚本来就有巡视和守卫虫群的义务,伊南娜作为其首领,阅历肯定也最丰富,说不定当初先遣调查小队被剿灭的事情,就有她的事。
祝吟辰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趁着还没到伊南娜呼呼大睡的时间,她赶紧跑出房门,抓住一个路过的阿利都。
阿利都吓得一个激灵,露出惊恐的神情,挣扎着往天上飞,金色的羽毛飘得到处都是,祝吟辰急忙拉住他的翅膀,喊道:“麻烦带我去一下下面!”
……
“长得似若……人类的入侵者?”
“是的。”
伊南娜半倚靠在藤座上,双眼微阖,眼底透出些困倦的意思,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音节。
原来这种生物,给自己命令的名字,叫人类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我从那个雌性人类的口中得知,她们对阿努的进攻是有预谋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人类已经派遣了几支队伍,前来调查虫群的内部构造。”
祝吟辰说到这里,藤座上的伊南娜突然掀起眼皮,自顾自地玩昧一笑,她心中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当然,那个雌性人类已经降服了,表示不会再有攻击阿努的意愿,所以,我还是主张留下她的性命。”
两个阿利都呈上盛满酒液的石杯,伊南娜稳稳接过,祝吟辰礼貌地摆摆手,表示不用,眼睛又盯住伊南娜的举动。
伊南娜摇晃着石杯,如把玩一个精致的小玩具般。
她并不看祝吟辰,只是注视着酒液平面泛起的涟漪,说道:“聪慧的伊塔,你想做的,就只管去做好了。”
“我确实记得那弱小的生灵,若是想探寻人类的踪迹,就去南部的环山围绕中间,那层层叠叠的雨林中心,深藏地表下的温室,静待你的到来。”
……
在祝吟辰出发之前,林筑突然出现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房间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二人之间沉默着,僵持了良久,直到祝吟辰准备着手出门,林筑才板着脸开口道:“你真的打算去?”
“是的。”
林筑偏过头,叹了口气。
“那边是第二小队去的方向,在他们发来进入雨林的信号后,所有小队就再也没接收到他们的消息。”
“其实我觉得,那个长得很高大的红发阿努说不定是在害你。”
祝吟辰把兜好干粮和被子的兽皮压实了,往腹部一塞,回头倚着窗沿,冲林筑笑了笑:“你现在也管她们叫阿努了?”
林筑翻了个白眼,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祝吟辰看着那尴尬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或许有一天,林筑也能接受和阿努们和谐相处吧。
“伊塔?”
敞开的房门后面,轻轻响起几声敲门声,祝吟辰转头望去,一个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出头,像个机敏的金羽小鸟一样可爱。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心情好吧。
“叫我做什么?”
看着祝吟辰脸上和善的笑容,阿利都慢慢放松了身体,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伊南娜阿努萨让你快些去埃勒伽什,说有惊喜等着你。”
“什么惊喜?”
阿利都眼神偏向一旁,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
“安提的女儿们,诞生了。”
……
从未感到脚步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身体原来可以如此轻捷,但奔跑的每一步又漫长得如此难以忍受。
所有的喜悦和激动在其间无限地延展开去,带着她跑向那意义非凡的地方。
埃勒伽什,她们的第一个城邦,新兴生命初生的地方。
终于快到了,抓住树上的藤蔓,用力荡向前方,祝吟辰稳稳踩在更高大树木的顶端树梢上。
她此时的眼睛分外地尖,远远地就望见了沙滩上的伊南娜,和一群走来走去的阿努。
“这就是安提的孩子?”
尼努尔塔因为没有眉毛,也没有柔软的脸,不能皱眉,所以只是郁闷地看着沙滩上冲上来的一团软趴趴的东西,有些嫌弃地用虫足轻轻碰了碰。
这新生的阿努让她想起某种难忘的东西……
伊南娜接过拉姆抱过来的软趴趴,因为过于湿滑,居然没抱住,滑落到沙滩上,她突然感到好玩极了,蹲下身子,和滑落到地上的软趴趴友好互动。
沙滩上的其他阿努们此时也都有些手忙脚乱。
大颚们小心翼翼地躲着软趴趴,慢慢地挪到踩不到她们的地方;拉姆们因为身形较小,就做了把软趴趴分批运送到海水里的主力军;小虫们则一如既往地好动,大多是和软趴趴一起做游戏,要是被触手缠住了,就会大叫。
“伊南娜!”
伊南娜和尼努尔塔转过身,看见祝吟辰正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这么远的距离,她居然在夜潮刚落下时就赶到了。
祝吟辰跑过来,身上全是汗,却还不休息,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忙忙地问;“安提的女儿在哪里?”
“这些。”
“哪些……”
祝吟辰愣住了,因为尼努尔塔抬起一根虫足,正指向她的脚底。
她顺着看过去,看见一团软趴趴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无色透明胶质物的东西,正拼命挣扎着,被自己踩在脚下。
祝吟辰赶紧抬起脚,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紧张地捧起了脚底的这团不明物,仔仔细细地打量。
她观察了半天,才发现这东西的形态比她第一印象的要复杂。
约拳头般大小,外形如一个充满蛋清的无色透明球藻,内部错落着若隐若现的血管和未成型的脏器组织,外部长着几条柔软的触手,上面布着三四个小小的吸盘,似乎是起着捕获进食海水中的浮游物的作用。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东西怎么看起来……
像是自己当初的卵形态和伽拉瑟亚的海洋特别版组合体?
过了约一分钟左右,祝吟辰看着手心的软趴趴,从一开始安安静静的模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几条小小的触手从其中伸出,试探摸索着她的手掌。
祝吟辰还没来得及为这湿滑粘稠的感觉感到不适,小小的触手却突然不满地抽了一巴掌她的手心。
……?
“她没找到吃的。”
在一旁盯着看的尼努尔塔平静地翻译道。
伊南娜哈哈大笑起来,祝吟辰尴尬地走开,不想和这群幸灾乐祸的阿努一般见识。
她走到海潮涨落边上,双脚踏着海浪,慢慢俯下身子,手掌浸入扑来的海水,试图将软趴趴送入海中。
然而不知为何,软趴趴却死死附着她的手心不肯下来,又用两根触手往海水里那头用力地伸去,似乎是想将她拖进海底。
这么好斗的吗?
祝吟辰无奈地收回手,手心上的软趴趴仍动作不改,甚至伸展得更加用力。
看着看着,她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好像一种很柔软、纯洁的东西,轻轻将心底最深处触动。
于是她顺着软趴趴的指引,向大海深处走去。
从浅滩进入那片神秘莫测的蔚蓝世界,脚底的细沙逐渐被冰凉的海水取代,每踏进一步的深入,耳畔的风声就会微弱一点。
直到完全浸没海中,身体被海水轻轻托起,睁开眼远远望向海中的那一刻,海水灵动的波澜起伏错落出光线的颜色,一直铺到视线尽头,这无边无际的光之网下,是壮观磅礴的珊瑚丛群。
它们色彩斑斓,形态各异,错落有致,有的像是巨大圆润的灵芝,有的像是分枝繁茂的粗壮鹿角,还有的如同嶙峋的怪石,在透过海水的天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粗糙的外表绚烂多彩。
无数的点点微光穿梭其间,在这里她们没有桎梏,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与其他复苏的海洋生物一起畅乐舞蹈,又彼此为食。
祝吟辰望着这片伟迹,埃勒伽什在海面下的真容,远比它在海面上露出的要更光辉伟大。
掌心的软趴趴在海里行动更加自如,她小小的身躯拉着祝吟辰,牵着她往更深的海里遨游去。
或许不该叫她软趴趴,而是更正式的名字。
阿努。
几股洋流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鱼群席卷流过,那是生命复苏的风暴。
祝吟辰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用力一蹬腿,往前扑游了几步距离,灵巧地一转身,抓住游经大鱼身上附着的贝类,让大鱼带着她和小阿努一起向前去。
清晨的海水冷冽,她们浮游在海中,鱼群缭绕,天光泛着层层波澜自她们身上布织、流淌,折射到眼中的光线,闪着希望的颜色。
远处的珊瑚群还在被建造,拉姆们已经潜下海来了,将那些五颜六色的泥土和石块,都砌入其中,一不小心,一颗美丽的蓝宝石从矿石里脱落,游过的小鱼轻吻了一下,尾鳍灵巧卷动海水,蓝宝石就落入更深的海中。
万物生长,生灵复苏。
她在其中。
祝吟辰知道,这是安提在地底待得闷了,想在她离别之际,带着她再玩一次。
她望向海底照落的天光,指尖勾住游得欢快的小小阿努,心中渐泛起一片很轻很轻的涟漪。
谢谢你,安提。
第59章 重归之际,再别之时
伊南娜所说的南部森林,按蓝星的地理概念来类比,就是接近赤道的一片热带雨林。
只是范围大得有点超乎祝吟辰想象了。
她已经马不停息地奔波了快五个夜潮,从北方到南方,离开了埃勒伽什,穿越了辽阔的雪原,经过了白柱盆地,穿过了开始复绿的草原,期间经历了数次大大小小的艰难险阻,才终于抵达了雨林——的边界地带。
如一座座小型堡垒般的巨树高耸入云,伞状的树冠层层叠叠,枝叶繁茂交织,暖色的天光透过缝隙洒下,在赶路的祝吟辰身上照落一片斑驳的光影。
此时正是天光最亮的时刻,天气也最闷热。
祝吟辰渐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腹中也饿得慌。
她四处望了望,在充满视野的茂密植株间好不容易发现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踩着潮湿的泥土走过去,坐在上面暂作歇息。
但此行时间实在紧凑,她得赶在回溯蓝星前把温室找到,想着还是先随便吃点东西,早点走比较好,于是没有去狩猎,掏出腹中最后的一点干粮。
那是她前几天在草原找到的一种硬皮浆果,吃起来像水果味的爆米花。
祝吟辰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规划着下一步的方向。
这里的植被繁茂得惊人,重重深浅不一的绿色将视野遮蔽得眼花缭乱,但凡记不住来时的路,下一秒就要淹没在这片生机勃勃的海洋里。
她记得伊南娜说过,温室在雨林的中心,只要一直往深处内里走,应该就可以到。
休息了几分钟,祝吟辰站起身,活动了下腿脚关节,继续前进。
行至天色渐晚,血色天光为林中万物拂上一层阴翳,红与绿混做或深或浅的浊色,祝吟辰环顾四周,只觉得是无数开枝散叶的巨大铁柱将自己重重包围,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远处的溪流像是土壤里汩汩汇出的血水,远远传来叮咚的水声,水面闪着亮晶晶的、诡异的光。黑暗的地方,深处总是隐藏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雨林的昼夜温差大,祝吟辰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路径被一滩沼泽断开,半段粗壮的树干斜插入其中,露出的表面爬满潮湿的青苔,看上去已经有些腐朽脆弱。
夜色中,祝吟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沼泽边缘的路径,小心翼翼地踩着较实的地方前进,前方没路了,就爬上树干,一点点翻过去。
翻过这段路,前方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很平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风声也停歇,高处的树丛和地面的灌木丛静悄悄的,浅水潭泛着一片死寂。
仔细听去,连平常的夜行生物外出捕猎、嬉戏打闹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更深处的丛林,在枝叶缝隙中泛着点点幽幽的荧光。
过往的经验告诉祝吟辰,这段安安静静的地方,恐怕远比前方那个鬼火一样的地方要危险得多。
果然,她向前走了不到十步,一声急促的微响突然在她头顶右方的树丛里响起,祝吟辰立刻提起警惕,身体本能地一闪,藏到旁边的树干后面。
下一秒,无数不明物子弹般精准地射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打得地面的灌木草丛碎作数片。
无数草叶扑簌簌地弹起、飘散,宛如绿色的烟雾弹一样爆炸开来,纷纷扬扬地笼罩了离地面较近的大片地方。
祝吟辰瞧在眼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趁着草叶还飘在空中,尚未落地,她抓紧时机,在其掩护下立刻闪电般冲了出去,抢在下一场“空中猎杀”前,躲到了另一棵巨树下。
这个点位视野还不错,借着天上照落的红光,祝吟辰总算看到了袭击者们的真面目。
“子弹”的来源是高空树丛里的那群家伙。
它们看上去类似蓝星的猴子,只是身后的尾巴格外粗壮有力,卷曲着挂在高处的树梢上,黯淡无光的黑色双瞳茫然地张着,头上几簇羽状的耳朵轻轻煽动。
看起来是一种主要靠听力来辨别目标方位的生物。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那群家伙再次发动攻击,双方似乎都格外谨慎。
她的时间可不多,没工夫陪它们耗。
祝吟辰悄悄地站起身,踮起脚尖,试图向旁边的另一棵树转移,才挪动了一步,无数来自各个方向的“子弹”立马自高空射向她藏身的树丛,她赶紧藏回去,老老实实蹲下。
这次她看清了,那些家伙的嘴里长着一条蜥蜴般卷曲有力的舌头,它们口中弹射出的“子弹”是附近这些树的种子,也是果实未曾成熟时的样子,这个季节,正是它们刚长出来的时候。
这群家伙大概以为自己是抢在果实成熟之前,来跟它们抢这片粮仓的。
祝吟辰无奈地闭上眼睛。
想不通……阿努都这么强大了,干嘛不早点把这群家伙干掉,好把那个温室守住,搞得自己现在这么麻烦。
更奇怪的是,那个温室明明应该是阿努内部的分工机构之一,但她在雨林里走到现在,居然连一个在附近巡逻的大颚都没看到。
等她回去了,她可要好好问责一下伊南娜。
又等了几分钟,祝吟辰再次悄悄站起身,只不过,这次她的目标不是逃走,而是主动出击。
就她个人的原则而言,最好尽量不改变这里的生态,减少原住民的伤亡,避免之后这群家伙因过度惊恐而离开这片赖以生存的栖息地。
轻轻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祝吟辰瞄准了自己这片方位对角线处的一块地方,用力一抛!
石块落地声响起的一瞬间,她已经飞掠上树,抢在“子弹”声响起前抓住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在迟来的“子弹”声中果断将其抹了脖子。
血液四溅,尸体掉落下树。
然而出乎祝吟辰的意料,这群家伙的嗅觉居然也异常灵敏,其中反应快的部分闻见血腥气,立刻锁定她的方位,纷纷尖叫着扑过来,挥动锋利的四爪发动攻击!
意料之外的变数使得祝吟辰反应慢了一拍,左臂上立刻带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更多攻击到来之前跃向另一棵树,向雨林深处逃去。
这场你追我赶中,阿努优秀的体能渐渐占了上风,大多数家伙都被祝吟辰甩在了身后,只有它们其中的佼佼者还紧追不舍。
离雨林深处的地点只差百米远,祝吟辰咬紧了牙,后面那群家伙似乎是知道她要去的方向,“子弹”的攻击范围越来越集中精准,难以躲闪。
她暗暗捏紧了拳头,一丝纯露开始缭绕在指尖,暴躁的杀意在心头越烧越旺。
终于,在逼近那堵树丛的最后几步,祝吟辰察觉到后脑勺射来的最后一发“子弹”,那隐藏在背后的可怕的、深重的恶意。
电光火石之间,冲进树丛的一刹那,她猛地翻转过身体,极限在半空中抓住树梢,改变方向,“子弹”自她上方呼啸而过。
而她指尖的纯露慢慢消失。
她放它们一马,让这些英勇的战士回去守卫它们的族群吧。
扑通一声,祝吟辰整个虫坠落到地面一簇灌木丛中,幸好高度不高,她站起身,感觉没什么大碍,只是屁股有些闷闷地痛。
拍掉身上的草叶,她开始观察这片新的区域。
跟刚才那片雨林比起来,这里又是另一番风景。
夜潮之下,此处风景看起来有些奇怪地斑驳不平,似乎是色彩过于绚烂多样的缘故。
这里的地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丛,在夜风中花枝微微颤动,四周的树木形态卷曲而异常高大粗壮,看起来是类似于蓝星榕树的品种。
夜风中飘来一阵阵清冷的花香,点点荧光装点这片奇境。
祝吟辰怀着警惕向前走了几步,瞧见一些小生物正小心翼翼地躲在花丛里观察自己。
树梢上挂着的漂浮兽也安安静静的,垂落的触手滴落几滴晶莹的粘液,睡得正香。
她慢慢放下心来,加快了脚步。
走到天快亮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而后四处纷纷响应。
经过一个夜潮的你争我斗,那些还活着的夜行生物已经开始回到巢穴,雨林就在这新一轮辗转中渐渐苏醒过来。
祝吟辰打了个哈欠,她的身体沾了夜间灌木丛里潮湿的水汽,实实在在走了一夜,现在渐有些冷的困倦。
但是不能停,再走二十多分钟的话应该就到了。
高大灌木丛掩映间,她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那奇异的造物。
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盘状的火山口,掩映在枝叶重重遮罩间,看不真切。
祝吟辰加快脚步,想赶去调查完赶紧睡觉、赶紧回溯,脚底却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她低头看去,居然看见脚底踩着的草叶和一旁的花丛在摇曳挣扎。
……?
是她太困了,看花了眼吗?
祝吟辰揉了揉眼睛,挪开脚,仔细地看去,发现眼前这场景真是分外奇怪。
草叶和花丛像是一张薄膜造的平面,被无形的力量揉成不规则的碗状,踩中其中一角,就会拉扯出空间的褶皱。
但是,平面为什么会感到疼痛,自己动呢?
祝吟辰本来就有些困得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扭曲的“平面”突然带着对称的景象扑闪起来,高高地飞上天空去。
似乎是受了这一惊,周围的景象顿时生动起来。
无数变色隐蝶腾空飞起,整个世界像是复制粘贴了一层,又被无形的力量剪作一片片,散乱的风景碎片纷纷飞翔起来,向枝叶掩映的天空缝隙渐隐去。
祝吟辰站在其间,望着天空,心中涌动一阵磅礴的震撼。
这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啊。
然而下一秒,她眼中的世界开始倾斜,掉落在地。
……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去了?
整个世界加速离她远去,成倍的困倦将意识淹没。
在祝吟辰合上眼的最后一秒,一双银白如雪的眼睛一闪而过,倒映在她的眼中。
“归去吧,此处非你可踏足之地。”
恶魔般的低语萦绕在她耳畔,像是魂灵造就的丝线,被一点一点抽离、裹卷,消逝于深渊之中。
“我听见你僭越的名字……我的女儿。”
“伊塔。”
第60章 她自渊底复还,看见来时的路
像是从回忆里的不可复归之地慢慢升起,湿润的雾气浸透身与心的灵,耳畔渐响起汩汩流淌的水声。
“……塔……”
“伊……醒”
“伊塔,你还好吗?”
祝吟辰惊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四周重新变得沉静下来,冰凉的空气中,祝吟辰重新慢慢闭上了双眼。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滚烫的身体此时与空气冷热交替,刺激出额头和背上一阵阵细密的汗珠,顺着身体慢慢滑落。
眼前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湿气,那双银白的眼眸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原来死亡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事。
一只沉重的大手突然放在祝吟辰的肩头,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伊南娜关切的眼神,回过神来,才听到空气里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伊塔,你还好吗?”
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片陌生的空间里再次响起,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嘴唇一动不动,茫然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安提的声音!
可是……她怎么没看见安提?
祝吟辰此时还有些心悸,她忍住身体的不适感,从石台上一瘸一拐地走下,伊南娜及时扶了她一把,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的情况。
祝吟辰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是一片古老的洞窟。
晦暗光线中景色依稀可辨,地面沉着的积水约到脚踝,冰冷的水流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纵,每一支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动。
她四处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到除了她和伊南娜以外的其她阿努,只好试探着向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是你吗?”
“是的,我在这里。”
四周传来安提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中传来的一般,祝吟辰听起来只觉得安提无处不在,但那熟悉的身影却确确实实不在。
站在一旁的伊南娜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出声解释道:“安提就在此处,双目不可辨识,唯魂灵可沟通。”
“不可辨识……”
祝吟辰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伊南娜,“你是说,安提的形态变化了吗?”
伊南娜一挑眉,眨了眨眼睛,算是肯定的答复。
祝吟辰下意识地转过视线,望着空洞洞的前方,仿佛自己的胸口也变得空洞,一阵淡淡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安提也还在这里。
“伊塔,你的不安我已知晓,不如就在这里暂作歇息,再次熟悉了,就不会感到陌生。”
又是安提的声音!
祝吟辰抬起头,四面八方的空气此时显得生动极了,她好像真的在跟这片空间交流。
伊南娜被撇在一边,站得有些无聊了,百无聊赖地坐到石台上卷头发玩,二虫久别重逢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
祝吟辰胡乱朝着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那无名的阿努手底下死去,而我命令埃勒伽将你带来,留在我身边。”
无名的阿努?死去?
祝吟辰若有所思地喃喃着这两个词句,坐到伊南娜身旁,安提的话确实让她想起来些什么。
仔细回忆一下,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但她确实看清了,那双眼睛几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但似乎有什么更深刻的东西隐匿其中。
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绝非寻常的阿努。
那个阿努,到底是谁?
“告诉我,伊塔,是谁害了你的性命?”
安提的声音再次响起,祝吟辰回过神来,正要回答,却冷不丁地瞥见身旁伊南娜的侧颜,那烈焰般的赤发之下,血红的唇角悄悄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祝吟辰突然想起来什么,嘴里的话哽在喉中。
对啊,是伊南娜让她去温室的!
自己的死实在过于蹊跷,会不会……是伊南娜在背后设的计呢?
似乎是察觉到身旁祝吟辰渐渐变得警惕的眼神,伊南娜偏过头来,微微一笑,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她,左手往前礼貌地一伸,示意她继续讲。
祝吟辰却慢慢皱起眉头。
伊南娜居然不怕她察觉出什么端倪,和安提联合起来找她算账吗?
怎么还一副“讲啊,你快讲啊”的样子?
看着伊南娜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祝吟辰越来越感到不对劲。
现在还是暂时不要跟安提交代得太清楚吧,毕竟那个阿努的身份她也不清楚,等会出去了,她先找伊南娜算算账。
毕竟她自己,也有个沉重的、见不得虫的秘密。
绝对不能让任何阿努知道。
祝吟辰默默平复下心气,对着前方空幽幽的一团虚无说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一个很强的阿努,割下了我的头颅。”
四周的空气沉默了一阵,安提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好好休息吧,一切先交给伊南娜。”
伊南娜没什么反应,似乎是默认接受了这番托付。
“好的,我知道了。”
祝吟辰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抱一下安提作告别,上前踏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抱不了。
那种失落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再次传来,几乎要让她感到悲伤。
脊背被用力地拍了拍,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伊南娜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鼓励自己振作起来。
……对,她现在确实得振作起来。
还要找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家伙算账呢。
祝吟辰深吸一口气,对着前方一团虚无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下次再见,安提。”
洞窟里一片寂静,不知为何,这次安提没有回复。
……
跟着伊南娜走了半天,祝吟辰才发现这洞窟居然没有出口,全靠她和伊南娜一起动手挖新的地下通道,弄得身上全是湿漉漉的土。
在又一次不慎啃了一嘴泥巴后,祝吟辰忍不住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埃勒伽什的深海地底,生灵循环轮回之地。”
“安提居然就一直住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吗?”
伊南娜伸出手,看着掌心残留的黑色湿润泥土。
一种微微粘稠的质感,带着一种浓重却令人无比安心的腥味,肥沃而厚实。
这就是万物的基石。
“她要做的事,只凭她的意志决定。”
“黑暗潮湿的地底,就是她建立文明的最佳驻地。”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掌心,突然想起了阿图特曾经在客厅放过的一部切叶蚁纪录片,里面的虫母可以在地底存活十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甚至超过百余年。
安提那样活泼的性格,真的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孤独吗?
二虫沉默下来,吭哧吭哧挖了半天,总算在祝吟辰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前逃了出去。
祝吟辰气喘吁吁地扶着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处陌生的树林,放眼望去,别说埃勒伽什了,连其她阿努的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她现在,真的很饿。
还很累。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里是埃勒伽什底部吗?”
“我是故意带你来这里的,伊塔。”
无视祝吟辰愤怒的眼神,伊南娜坐到一棵树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
“毕竟你有事情要问我,不是吗?”
祝吟辰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伊南娜知道自己会来质问她,看来自己的死确实与她脱不了关系。
祝吟辰冷冷地盯着伊南娜,单刀直入道:“那个杀了我的阿努是谁?”
“温室的主人,你的母亲,玛赫。”
……!
怎么可能,伊南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她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意料不到的开端,祝吟辰一下子慌了神,顾不得思考太多,强作镇定地辩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母亲是安提。”
伊南娜枕着树干微微一笑。
“玛赫,阿努的第二个名字,纳姆的第一个女儿,抚育我们的第二个母亲。”
“雪白的眼呵,雪白的乳水,三千丈长的思绪,她将所有阿努的去向和过往看尽,又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
突然,伊南娜睁开眼睛,直视着祝吟辰的眼睛,眼底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伊塔,告诉我,在温室的那个夜潮,那帮人类把你和另一个卵带去了哪里?”
祝吟辰此时的心在狂跳。
她不知道伊南娜是怎么判断出她的身份的,或许是阿努独有的辨识方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问题是,她要怎么说,才能逃过被怀疑与人类勾结的嫌疑?
还没等祝吟辰想好该怎么开口,伊南娜已经站到她身后,抚摸着她那头银白如雪的长发,柔软而富有韧性,如雪柳初生的枝条。
“伊塔,在空居森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祝吟辰的心轻轻一颤。
“你或许会觉得很疑惑,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很简单,你和玛赫长得一模一样,你的力量也为玛赫所给予。”
“你的诞生,原本是为了继承玛赫的意志,留在温室里,尽你抚育阿努的义务。”
伊南娜轻轻放下手心的一缕发丝,看见祝吟辰侧颜低垂的眼睫轻颤,眼底透出深沉却不自知的杀意。
她看得出来,那是惯以杀戮谋生的眼神,是历经血的洗礼的馈赠。
看来伊塔在人类那边,经历了不少血淋淋的东西。
她凝视着祝吟辰的侧颜,缓缓开口道:“我本没有欺骗你,人类的遗物确实在温室,那晚的入侵被玛赫一手解决,事后她便驱使我去清理尸首。”
“让你去玛赫那边,是原以为她会将你认下,留在温室那边,却没想到她做出了这样的判决。”
气氛陷入了暂时的沉默,祝吟辰终于发出声来:“你明明早就怀疑我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帮我?”
伊南娜微微一怔,祝吟辰此时却已经将她的目的看得明明白白。
“你是打算在打败埃勒伽后,利用这个弱点来离间我和安提吧。”
祝吟辰转过身,冷冷地直视着伊南娜的眼睛。
“我早该觉得不对劲,我和安提之前在冥土附近流浪了这么多天,从来没有找到过人类遗物的一丁点影子。”
“偏偏这段时间,突然出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拉姆,带着我那么巧合地找到了隐藏在地底的人类遗物。”
“你顺水推舟,让我去温室那边,不就是为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过于敏感,应该远离安提,避免被她怀疑和清剿吗?”
祝吟辰一边说,一边慢慢走上前,向伊南娜一步步逼近。
后者沉默不语,居然被她抵在了树干上,高大的身形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面前年轻的阿努,烈焰般的赤发在风中飘扬,遮去半个面庞。
祝吟辰伸出手,慢慢的,将一只手重重放在伊南娜肩上。
原本的被动已经转变为了绝对的主动。
“我与人类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我确确实实在安提身边苏醒,并从菌群开始,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我的身上有她的血的气味。”
“至于你背地里的打算,最好不要把我盘算在内,我最讨厌的,就是被几股乱七八糟的势力搅入局,再接着宏大叙事的纷争来入侵我的意愿。”
二虫之间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大颚们夜间巡逻的声音,祝吟辰才转身离去。
林间渐覆上一层血色的天光,地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大地此时仍有些寒冷。
像是从梦中恍恍惚惚地醒来,伊南娜慢慢地抬起头来,凝望着天上那一轮赤色,在她的眼中倒映作两滴鲜红的血,渐渐地晕染开去。
南边温热的风吹拂过,远处近处树林一片沙沙作响。
“伊塔啊,你究竟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