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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我们望向天堂

    寒潮正在退去,越是接近南边的地方,越是趋近温暖。

    埃勒伽什海平面的浮冰开始慢慢涌动,碎裂的冰层和阵阵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波光粼粼,闪闪发光。

    大颚们以前偶尔还成群结伴,三三两两地去上面溜冰玩,现在就少了很多这种机会。

    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正在复苏,一切都开始忙碌起来。

    祝吟辰也一样。

    安提沉入海洋地底已经有七个夜潮了,伊南娜也不甚了解安提的情况,只是笃定地认定,并且告诉祝吟辰,安提在下面繁衍生息,安然无恙。

    祝吟辰有一次干活累了,就跑到埃勒伽遗留的巨大骸骨上,站在上面,轻轻抚摸着那手感温润的白骨,望向地平线远处缓缓升起的一线天光,心中就会感到一丝安慰。

    安提独自在下面,能共鸣到她的担忧和思念吗?

    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对于伊南娜统领的大颚们,和祝吟辰自己来说,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赶在恩基苏醒找她们算账之前,将埃勒伽什建造起来。

    在伊南娜的构想里,埃勒伽什是一个庞大辽阔的海上珊瑚群。

    以埃勒伽留下的“海中珍珠”为中心,大颚和拉姆们将潜入海洋,以泥土、礁石和海底史前不明生物的巨大骸骨为原料,在海上海中海下逐步搭建起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珊瑚城邦”。

    祝吟辰听到这样的想法后,一度非常赞同伊南娜这样的构想法,但在进一步谨慎地思考过后,又加入了自己的建议。

    第一,在施工过程中,务必要注意留下给海洋中其她生物足够的生存活动空间。

    第二,以目前虫群的分工机构为蓝本,利用好埃勒伽什海上海中海下的三层结构,类比规划好埃勒伽什的分工区域,如与菌群对标的菌落供应基地、阿努休息区等等。

    第三,在埃勒伽什外建立向内沟通、向外扩张的机构,以便未来和恩基及其她阿努萨带领的阿努对抗。

    ……

    “聪慧的伊塔,事事鞜樰證裡都要操心。”

    伊南娜躺在礁石上,打了个哈欠。

    “我不想听这些麻烦事,去找拉姆说吧。”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就这样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睡起午觉来

    “……”

    她一定要去找拉姆减少留给伊南娜的用地份额!

    憋着心中一股气,祝吟辰还是去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现在埃勒伽什还在初步施工阶段,木头和泥土是建材的大部头,大部分的拉姆都聚集在周边的森林里,连夜忙个不停。

    走着走着,就看见来来往往的虫们,三三两两地一伙,将各种建材搬来搬去。

    她随手拉住一个拉姆,仔仔细细地交代了自己的建议,拉姆认认真真地听着,将这些都了然胸中。

    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祝吟辰一下后,健步跑开。

    这就是阿努的问候礼仪,不是亲吻面颊,就是抱抱,一般来说,因为阿努之间体型的差距,后者要用得多一些。

    但祝吟辰还是更习惯做人类,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挣扎,只任拉姆拥抱完自己后,目送对方远去。

    拉姆就好在这里,因为每个她们这样的阿努都是潜在的阿努萨“拉姆”,所以她们的认知是共通的,就像一张公共开放的意识网络。

    一旦将某种消息告知其中任意一个,她就可以将所有拉姆完全通知到位,不必再一个个细细说明。

    这就是虫群意识的其中一种体现吧。

    真好。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祝吟辰无聊赖地四处走了走,看着拉姆们四处奔走的健壮身影,心中渐生出几分感慨。

    大颚们负责监管安全场地,拉姆们搬着建材跑来跑去,小虫们没有要做的事,就在林间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时不时停在树梢,或是某只阿努的头上,用好奇的眼神看她们在做什么。

    多么淳朴的公共劳动景象啊。

    在蓝星,还用天然体力谋生的人是自卑的、边缘的。

    也是无助的。

    祝吟辰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写了一个战前农村老女人的故事。

    老女人和其他许许多多的老女人,是乡下干活的主力,她们的丈夫有的时候也干活,干完了活,就等着她们回家干活,然后干她们。

    许许多多的孩子就这样生下来了,于是她们有了更多的、干不完的活,地里的秧苗,家里的饭菜,孩子的啼哭,邻里的纠纷,公婆的试探,和丈夫的生理需要,每一桩桩都要做好。

    故事的结局,是老女人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土地也荒芜了。

    书的结尾,作者表示,自己就是那个老女人的小儿子,他写这本书出来,歌颂母亲,歌颂土地。

    祝吟辰看那本书的时候哭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突然也有点想哭。

    只不过前者是悲伤的,后者是喜悦的。

    如果老女人生在这里,她会不会活得更好一些?

    用建材去建造的地方,她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住着,食物有菌群送过来,安保有大颚们罩着,彼此接应的时候,她们相视一笑,紧紧相拥,都为对方的劳动骄傲。

    真好啊……

    “你还好吗,伊塔?”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祝吟辰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察觉眼角已经有些湿润,连忙擦了擦眼睛,故作镇定地看向来者。

    是一个不认识的拉姆,尽管拉姆的眼睛是一条机甲风十足的横向明亮线条,但她还是从其中看出对方关切自己的情绪。

    而且,对方的身体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没事,倒是你……”

    祝吟辰上下打量了一下拉姆,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吗?”

    拉姆的身体似乎有些残疾,身子一高一低,左腿看起来瘸得厉害,膝盖古怪地向后弯着,脚踝则向外撇了几分,与右足并不对称。

    拉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释然地笑了笑。

    “我曾经在森林被伽拉瑟亚袭击,一棵树倒了下来,伽拉瑟亚因此死去,我断了一条腿,侥幸活命。”

    “伊南娜阿努萨让我留在这里,干一些轻活,未来也可以去空居酿酒。”

    看着拉姆的眼神,祝吟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偏偏对方看起来那样淡然轻松,她也不应去作多余的怜悯。

    于是她握住拉姆的手,诚恳地说道:“勤劳的建造者,埃勒伽什也为你自豪。”

    拉姆张开双手,将她抱入怀中。

    “为了阿努的荣耀!”

    抱住拉姆,祝吟辰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远处,一个拉姆跑过来,对着她们远远喊道:“西边发现洞穴,内部不明物件需要处理!”

    祝吟辰立马意识到远处的拉姆是在喊自己怀里的这个拉姆,心中对残疾者的保护欲本能地被激起,一时冲动,回喊到:“我跟你们一起去!”

    ……

    这是一处陌生的洞穴,藏在潮湿阴暗树林的深处,地面的草木足有齐膝深,融化的雪水将地面变得如沼泽一般,每一步踩下去都异常艰难。

    洞口有茂密灌木丛遮挡,且极其狭隘,仅勉强供一个阿努进入,如果不是专业的拉姆,肯定不会被发现。

    好不容易跟着拉姆们找到洞穴,祝吟辰扶着洞口喘了口气,交替抬起左右足,用肘镰刮去足底的泥巴。

    弄得差不多了,她就跟着拉姆们走进洞穴中。

    出乎她的意料,这个洞穴虽然直径窄小,却极其的长,行至中段,她们停下了。

    前方,左边,右边,各自通往三个不同的洞口。

    带头的拉姆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回头说道:“我们一共有六个阿努,前边去三个,左边去两个,右边伊塔去。”

    站在队伍末尾的祝吟辰探出头来,“为什么右边就我一个?”

    “右边我们没去过,你负责承担可能的威胁。”

    “……好吧。”

    所有拉姆依次进入安排的通道,祝吟辰也乖乖走进了右边通道。

    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岩壁覆着未知的青苔,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祝吟辰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慢慢地向前走。

    直到她转过一个拐角,望见通道尽头那端,远远亮起一点突兀的光,一闪一闪。

    那是什么东西?

    祝吟辰一边往前走,一边默默在心底思考,那或许是一种会发光的生物。

    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她逐渐看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光源亮起的地方始终不曾改变,且极具规律,每五秒钟亮起一次。

    难道是某种会发光的植物吗?

    一种微妙的不安逐渐升起,悬在心头,祝吟辰加快了步伐,咬着牙向光源靠近。

    那究竟是什么?

    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光源旁边的东西也一点点呈现了它们的样貌。

    看清它们的那一刻,祝吟辰猛地睁大眼睛,停住了脚步。

    她做梦都没想到,原来是那个地方。

    光源原来来自于一个小型探照灯,上面标着熟悉的编号001,几件带血的人类衣物,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枪械部件,被随意地扔在附近,祝吟辰看出来,那是星际特工局同事们的工作装备。

    至于001,是AGPC派去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探测小队的编号。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二次直面阿努和人类之间带血的纷争。

    第一次,是亲眼目睹阿图特烧毁了总部大楼。

    她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衣物边上,轻轻蹲下,伸出手指,去翻找辨识其中的东西。

    这一件衣物,是刘洋的,他走之前跟她打过招呼,是个挺活泼的人。

    这一件衣物,是赵云龙的,他跟她并不相熟,下班的时候倒是常常遇见他。

    这支枪她记得,章丘楠对它视若珍宝,她也是局里数一数二的枪手。

    ……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带起旧日余温的残影,在这样黑暗阴森的环境下,祝吟辰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感到一丝安慰和温暖。

    或许,她是被阿努的生死观感染了吧。

    愿他们安息。

    翻着翻着,所有东西都分类得差不多了,等一会带着它们出去,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安葬吧。

    除了衣物、武器和探测装备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文件资料,被压在最底下,沾了泥水和血迹,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看得艰难。

    她眯着眼睛,把探照灯举到最眼前,仔仔细细地盯着文件看。

    前三页是熟悉的记录,大致是关于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前置流程和任务说明。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看不清了。

    ……

    这一页,没见过。

    从这一页开始,除了完全损毁的部分,后面残存的资料都闻所未闻。

    祝吟辰皱起眉头,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拿着文件的指尖越来越用力。

    什么叫……完美人类?

    在文件的上方,项目名称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

    零启计划。

    第52章 北途叛乱出,她既失自由

    北海边境,森林中。

    漆黑的夜里,风声猎猎,横跨过无人区的森林,月光照落斑驳树影间,急促的阵阵脚步声响起,两个黑色身影飞速穿梭在林间。

    二人都装备精良,脸上写满紧张和焦虑,其中一人身穿黑色斗篷,步伐矫健,时不时回头张望,眼中闪着警惕的光。

    另一人则紧随其后,手持一把匕首,呼吸急促而沉重,月光照亮他额上骇人的的伤口,血液一路流淌,渗进脖颈处的衣领。

    森林的另一端,她们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声。

    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陈立新急切地回过头,猛一把抓住凌风的手,吼道:“你快点啊,你——”

    她愣住了。

    凌风的脸看起来苍白得吓人,唯有他头上的伤口在月光下一抹鲜艳的红,触目惊心。

    “你,你……”

    她死死拉住凌风的手,还不忘加快脚步向前狂奔。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啊!”

    迎着寒风跑在最前头,其实看不到凌风的反应,她的脸已经被吹得僵硬麻木,忍不住有些哽咽。

    一路逃亡,连地图也来不及看,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下她们都完蛋了。

    黎明将起之时,奔波了一夜的体力终究支持不住,二人气喘吁吁地停在森林边界,陈立新跌跌撞撞地撒手的那一刻,凌风更是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立新疲惫地慢慢半跪在地上,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喉咙破风箱一样哮喘着,鼻尖拂过一丝海风的腥味儿。

    她强打起精神回过头,望见路的尽头,是一抹苍白的天空。

    这里是海边的悬崖,下面就是北海海域。

    追兵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从森林里露出面容,络腮胡、瘦干个儿、矮胖墩……都是熟面孔。

    看着眼前的二人已经是穷途末路,为首的络腮胡狞笑着上前,一脚踹在凌风肚子上。

    “你臭小子不是很得意吗,敢对老子的兄弟们指指点点,啊?”

    说完,又狠狠补上一脚,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雨点般的拳头猛击上来。

    人群之中,凌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弓成虾型,全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经过一夜的逃亡,此时此刻,他已经连抬起一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立新也同样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风受辱,身体半跪在地上,眼前已经出现了晃晃重影。

    难道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可恶……

    看着一瘦干个儿邪笑着掏出枪支,一把捅进凌风口中,做出羞辱的样子,她突然想起腰间还藏有一把□□G17手枪,里面装有17发子弹。

    眼前的追兵一共九人。

    如果放手一搏,说不定她们还有机会。

    感到体力开始渐渐恢复,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然冲人群包围那边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这毛头小子的女伴。

    方才对她的老大的毒打,估计已经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现在,就看这小妮儿要用什么方式求他们放她一马了。

    为首的络腮胡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陈立新。

    陈立新强定住心神,举起双手,慢慢向被他们包围的凌风走去。

    每走过一个男人,他们就慢慢围上来,鼻子在她身后经过的空气里嗅来嗅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

    他们每个人在想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但又通往一致的方向。

    那就是暴虐和罪恶。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陈立新举着双手,慢慢走到凌风身边,缓缓蹲下,试探他的鼻息。

    他的脸上遍布血痕,但他还活着。

    努力一把,说不定她们两个都能活。

    围观的男人们看着凌风的模样,都不屑地呲笑起来。

    陈立新缓缓站起身,视线对上周围的男人们,做出服从的样子,双手摸向腰间,开始脱衣服。

    脱去第一件军用外袍,人群渐渐变得安静。

    脱去第二件保暖卫衣,人群里开始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脱去第三件防弹马甲……没有脱去,陈立新盯住男人们虎视眈眈的眼神,在所有人精神高度集中的一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腰间手枪,抬手就是几枪!

    络腮胡和其他几个人胸前和面目爆出几簇血花,几乎是立刻就没了命。

    一瞬间,如同石块在水塘中激起层层浪花,人群包围中心爆发出尖叫声,男人们本能地慌慌张张地四散而逃。

    几个人急忙去掏背后和腰间的枪,却因为手抖得厉害,一时间竟掏不出来。

    陈立新抓住机会,一把捞起凌风,搭住对方的臂膀,向悬崖那端狂奔去。

    部分男人已经反应过来,嘴里咒骂着二人的祖祖辈辈,愤怒举着枪跟上来。

    “好了,没路了!”

    陈立新猛地刹住脚,几百米高的悬崖就在她的脚尖不到一尺的距离,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北海,阵阵巨浪猛拍在礁石上,激起百丈高的浪花。

    她看得心惊,回过头,看到追兵离她们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那狰狞凶恶的面目远远告诉她,在他们那里,她们已经彻底没了活路。

    她看一眼腰间的枪,额上流下冷汗来,内心却是无比的镇定。

    她陈立新这一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这次也一样。

    原本以为二人刚才只是垂死之际的挣扎,但耳边呼啸而过的几发子弹告诉他们,陈立新的骨头远比他们以为的硬得多。

    死去的兄弟又多了几个,剩下的男人们以一种悲壮的姿态,流着热泪登上最后的悬崖。

    冲着已经射完最后一发子弹的女孩,和她身后极度疲惫的男孩,追兵们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举起枪,向前冲锋!

    “为了兄弟!”

    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线,陈立新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住身后的凌风,将他猛地推下悬崖。

    如果落入海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愿用□□做的防弹甲,换哪怕一个人的存活。

    看着凌风掉落下去的身影,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悲伤,陈立新决然地转过身,独自面对这最后的残局。

    迎面而来的子弹穿过胸膛,钻心的疼痛几乎要将身体贯穿,意识一点点混沉下去。

    她半跪在地,头破血流,身上破了几个窟窿,昏沉沉的眼前已经被血色蒙蔽。

    枪声停歇了,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上前,头顶响起保险拉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反而是前面的男人突然一头栽倒,倒下的身体掀起了地面的沙尘。

    她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眼前陷入惊惶的几个男人太阳穴砰地射出一道血花,身体抽动了几下,纷纷僵硬地倒下。

    似乎是……熟悉的场景?

    这次,还是屠一鸿吗?

    空气中硝烟弥漫,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做一起,分外呛人。

    方才的枪战原来将空气灼热得滚烫,陈立新脸上滑落几滴汗水,直到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睫毛都已经汗湿。

    悬崖上的寒风吹过,小腿因为冷热交替的刺激痉挛了几下,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微张着嘴,茫然地望向四周。

    “有人吗?”

    她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喊。

    “有人——”

    下一秒,空气里贯过一线轻微的响动,是消音器的作用,悬崖上的女孩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而后也慢慢倒了下去。

    远处山林间的一角,草丛里的人对着通讯器,低声报告道:“已处决完毕。”

    过了约三分钟左右,海边飞来一辆直升机,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人,他们身上的标识属于北海特遣部队,手持北海军方的器械,将悬崖团团包围。

    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部队中走出,她的穿着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头发挽做低马尾,胸前口袋里夹一只做工精良,但已经有些老旧的钢笔,上面刻着世界生命收容所的金属标识。

    她径直走过一具具男人们的尸体,冬日的寒风已经将他们的身体吹得冰凉。

    行至悬崖尽头,几个军人将不省人事的女孩扶起,女人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瞧,确实与记忆里的人影重合。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军人立刻将女孩送往直升机。

    一个军人走到她面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面色变了变,走到悬崖边上,望见远处几辆车正在向这边驶来。

    那不是他们的人手。

    女人微皱起眉头,转头对着军人严厉地嘱咐了几句,所有人听从她的命令,即刻开始清理现场,回收尸体。

    在屠一鸿赶来之前,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屠一鸿气喘吁吁地下了车,第一个冲上了悬崖,只看见光秃秃悬崖上大片的苍白天幕,几棵野草随风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一边走,一边一遍遍地喊。

    “陈立新!”

    “你们在哪里——”

    第一次看见屠一鸿这样失态的模样,几个手下急得团团转,他们扒着悬崖边上往底下拼命望,除了几块黑色的礁石和拍来的阵阵海浪外,什么都没有。

    寻找了半天,直到黄昏降临,在大地上洒下一层金色余晖,实在找不到人,一群人才只好作罢。

    车辆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在夕阳照射下,投下长长的一道黑影,边缘刀锋一样刻在昏黄公路上。

    此行无获,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后座传来的气息阴沉冰冷,司机战战兢兢地开着车。

    屠一鸿坐在后座上,旁边坐着一只猴子,因为紧张而抓住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观察着车中其他人。

    而她此时微微皱眉,靠在窗边,心中思绪万千。

    陈立新在被追杀的时候就给她发了信号,定位器显示在悬崖附近,但就在他们抵达的那一刻,突然就显示失灵。

    方才已经排查了周围地区,废弃机场也去看过了,除了一只被关起来的猴子外,一个男人也没有,更别说尸体了。

    阿图特或许有解决所有人的能力,但她再难以理喻,也不可能会杀害陈立新和凌风,也没有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动机。

    显然,这场失踪,有第三方的插手。

    屠一鸿心中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接下来,她恐怕要遭祸了。

    第53章 以我之名,将踏征途

    “啪——!”

    刺眼的白炽灯突然亮起,陈立新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眼前射来的强光却唤起针扎似的疼痛。

    她猛地低下头,本能地想伸手遮挡,下一秒,却惊恐地发现双手已经被枷锁牢牢固定在了冰冷的铁桌上。

    一个女人逆着光,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等到面前的女孩渐渐回过神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女人才缓缓开口。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吓了一跳,眼神有些犹豫地偏向一边。

    “我其实是来北海找导向旅游的,然后被无人区的劫匪打劫了……啊!!!”

    手腕和脚踝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陈立新俯下身子惨叫一声,全身因为电流的刺激抽搐起来,手腕的青筋暴起,额上滑落几滴冷汗,滴在铁桌上。

    女人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左手把持一只钢笔,在铁桌边缘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嘴唇,抬起头回道:“说过了,我是来旅游……啊!!!”

    下一秒,更强烈的电流贯穿全身,陈立新翻了个白眼,一头倒在铁桌上,全身因为电流的残存游走轻微抽搐。

    这次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女人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看来,你没有接受审讯的经验。”

    不再去看趴在桌面上的女孩,女人拿起桌上的资料,慢条斯理地细数她这几天的去向。

    “……十二月八日,于北海特批研究人员队伍中随行,入驻于研究院大楼。”

    “……十二月十日,于午间出入北海商业区游乐城,购买彩票后回到研究休息区,在晚间七点离开,期间未做去向报告,于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返回研究休息区。”

    “……十二月十五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五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午间短暂出入食堂后,回到研究院大楼,于晚间七点四十七分离开,前往研究休息区。”

    “此后的两天,基本相同。”

    说道这里,女人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

    后者已经渐渐缓过劲来,但此时身体的轻微颤抖似乎不是因为电流的刺激所导致。

    女人垂下眼睫,继续陈述眼前的资料。

    “然而,你在十二月十七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内部工作至晚间七点十五分后,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突然转变行程,前往海半月酒馆。”

    “在与朋友聚会约两个小时左右后,你离开酒馆,前往酒馆附近的停车场,七分钟过后,你与前来接应的人潜藏在停车场附近,一路跟踪袁立至第二天凌晨五点十二分。”

    “直到接近北海海域附近的辐射污染区后,你们才突然转变方向,于古里高速公路左岔口离开。”

    女人放下手中资料,看着眼前的女孩。

    后者重新慢慢抬起头,坐正身体,用一种强作镇定的眼神看着自己,嘴角却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幅样子在她眼里,有种年轻人莽撞的滑稽。

    女人忍不住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看得出来,你没有能瞒过测谎仪的能力,乖乖说实话,还能少受一点罪。”

    女人靠向椅背,把玩着左手的钢笔,轻轻敲击桌面。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眉眼间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那周身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让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可恶,屠一鸿现在在哪里……

    她究竟被俘虏了多久,连屠一鸿和萧衍都搞不来人救她?

    等等,不对!

    陈立新晃了晃头,强制昏昏沉沉的意识清醒过来。

    刚才女人手中的资料已经说明了一件事,能在北海手中搞到内部的研究人员行程,萧衍恐怕和这群人是一伙的!

    如果这伙人已经向萧衍报告了自己的可疑,而屠一鸿又在自己失踪后去找他求助,恐怕此时此刻,连屠一鸿那边也凶多吉少……

    如此想着,心高高地悬了起来,陈立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作为大学城的学生,其实一直很崇拜袁立主席,一直很想跟他见面讨教。”

    “在酒馆意外看见他后,一时冲动,就雇了人去跟踪他,中途才迷途知返,觉得自己这样子的行为不对,很不正常,所以后面就又回来了。”

    好像编得还不错?测谎仪也没有反应。

    看着眼前女人平静的眼神,陈立新突然感到心中多了一点勇气。

    她暗暗定住心神,接着说道:“至于海边悬崖的事情,是我的一项研究任务,需要去找一样活体研究材料,知道那边刚好有这种材料出没,就叫了人和我一起去找。”

    “没想到中途那帮人居然反水,要杀了我和我的的同伴,我们慌不择路,一路逃到悬崖边上,我以为就要死了,就把他推下海,然后就没了,现在就坐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陈立新脸上露出后悔自责的神色,诚恳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跟踪别人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还有就是,我的同伴,你们找到他了吗?他受了重伤,现在需要治疗,研究小队的人应该也在找他。”

    陈立新说着说着,眼中流出泪水,哽咽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们查了我的资料,也知道这些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根本不关其他人的事。”

    “求求你们,放过其他人吧,凌风和屠一鸿都是无辜的,我做错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承担!”

    说着说着,陈立新突然观察到,听到屠一鸿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秒,敲击钢笔的动作突然顿住。

    审讯室徒然陷入一片沉默的死寂,陈立新的脊背慢慢爬上一阵寒意。

    “屠一鸿?”

    女人缓缓开口,眼神如刀锋一般冷冷地盯着她。

    “她跟你的研究项目也有关系?”

    “她是我们的课题小组组长,但是我在找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知……”

    “够了,她会不会参与我当然知道!”

    女人突然厉声打断陈立新的话,陈立新茫然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的脸。

    这张脸,真的很眼熟……

    女人的突如其来的反应立即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铁门外轻轻响起几声敲击声,似乎是在询问些什么。

    女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不再发话,门被立即打开,进入两个装备精良的军人。

    陈立新注意到他们臂上北海特遣部队的标识,于是悄悄低下头,默不作声。

    虽然如此,却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在隐隐约约听见女人向军人们严厉地嘱咐了几句后,清脆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看来是那女人离开了。

    她悄悄抬起头,却看见两腔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自己的脑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也被吓得僵在原地。

    就要这么死了吗?

    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两个军人举着枪,慢慢绕到她背后,一个解开她手脚的枷锁,一个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桌上。

    感到手腕被拷上新的镣铐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那是还允许她存活的象征。

    视线被黑色的布料蒙蔽,陈立新感到自己被架着走出审讯室。

    老实说,现在的情况也在意料之中,从那个女人的白大褂和这些军人的臂上标识就可以看出来,她多半是被袁立的人挟持了。

    现在萧衍和袁立狼狈为奸,不知道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东西,屠一鸿不是本地人,现在多半也自顾不暇。

    红派那边本来就势单力薄,估计也伸不了这么长的手,祝吟辰远在天外,阿图特不知所踪,凌风更是生死未卜。

    总而言之,这次只能靠她自己,试着逃出这个鬼地方了。

    想到这里,陈立新暗暗握紧拳头,下定决心。

    一定要加油啊,陈立新!

    ……

    将最后一捧土轻轻洒下,又用力按压了几下土堆,他们的遗物就算是葬下了。

    祝吟辰站起身,看着这座小小的坟墓,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堆。

    昔日同伴们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又如迷离淡薄的云雾,渐渐消逝去。

    大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绯红,照射在坟墓土堆上,仿佛其中血液溢出,四散漫延一般,她凝视着这浓重的颜色,将目之所及处尽数浸染。

    生与死的本色,原来如此相近。

    “伊塔,总算找到你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祝吟辰转过身,那个残疾的拉姆站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天色已有些晚了,眼前的拉姆逆着光,面容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模糊的黑。

    她的身后是深红的天幕,赤色将她黑色的身影勾勒,周边黑色树影轻轻摇曳,林间的风声沙沙作响。

    祝吟辰突然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怖,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了一下。

    见她没有反应,拉姆继续说道:“伊南娜阿努萨此时正在空居,要等你去那边吃肉喝酒。”

    说完,拉姆一瘸一拐地让开身位。

    祝吟辰这才发现,树林口处远远地停着一只大颚,身后两条毒鞭有些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空气被狠狠抽打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凄厉极了。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祝吟辰猛然回过神来,立刻握住拉姆的手,轻轻抱住对方。

    “我知道了,谢谢你。”

    走到树林边上,距离近了,祝吟辰终于看清,来接她的果然是多日不见的尼努尔塔。

    “你怎么来了?”

    祝吟辰不客气地爬上尼努尔塔的背上,一屁股坐下来,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她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她还没安安稳稳地骑过大颚呢,这种感觉还是很新颖。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驮着祝吟辰,向空居的方向走去。

    “我刚好就在附近,又是离这边最近的大颚,所以就由我来接应你。”

    “原来如此,”

    祝吟辰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的左眼怎么样了?”

    “我失去了它,从今往后将以新的姿态战斗。”

    “那你最近怎么样?”

    “这边的生活过于平静,跟沙漠比起来太过单调。”

    尼努尔塔顿了顿。

    “但稳定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祝吟辰慢慢躺下,张开身体,大颚宽阔的背部和巨大的身体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仰望着深红的天空,和高悬的、血红的一轮,仿佛心脏也被慢慢剖开铺平一般,滚烫的血液向四周漫延开去。

    “那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知为何,对于尼努尔塔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回答,祝吟辰并不感到生气。

    她闭上眼睛,面上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和尼努尔塔推心置腹,只是在看到零启计划的资料后,心里渐渐生出一个问题,隐秘地深藏在潜意识里,令她感到……悲伤。

    “你不喜欢这种生活,还来守护这样的生活吗?”

    尼努尔塔还没来得及回答,背上的阿努突然转动身体,侧躺着,轻轻抚摸她的背部铠甲。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守护的生活其实并不安稳,也不幸福,而是极少数阿努弄出的假象,那些光辉的誓言,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所编造出来的幻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些坚持许久的东西,那些自以为是为了大多数的正义感,不过是那些极少数为了谋取利益,养尊处优,哄骗你去管教、制服大多数的工具。”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

    尼努尔塔感到背上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尼努尔塔,你会怎么办?”

    气氛突然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尼努尔塔叹了口气。

    “伊塔,你似乎有很重要的心事,又有很多解不开的心结。”

    “我身在其外,对此并不了解,因此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幸福是存在的,斗争也是存在的,无论我们选择哪边,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片土地上就注定要流血,我们来自大地深处,也终究要被大地吞噬。”

    “身为大颚,我们征战沙场,杀戮数不尽的生命,守护阿努的荣耀,是我们毕生的使命。”

    “但你是知道的,我们背叛了纳姆,选择了你和安提。”

    祝吟辰的心脏突然激动地抽动了一下,全身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她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阿努的荣耀从来不在于我们的献忠者是谁,只要你还在这里,心中抱有正义,无论你将前往何地,或是背叛,或是忠诚,你所要前往的方向,就是阿努的荣耀。”

    “你可用那崇高的卵巢播种,你可用你强健的躯体征服,你所要踏足之地,就是你的疆土,你所要繁衍之地,就是你的文明。”

    “一个阿努,就是一个国度。”

    祝吟辰猛地坐起身,她眼眶泛红,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激动地抱住尼努尔塔头上的独角,双肩因为抽噎止不住的抖动。

    是的,即使知道了一直以来身处那样罪恶的谎言之中,但那些她所承诺过的,她所坚持过的,难道会是谎言吗,难道会是幻觉吗?

    不是的,那是她所命令的正义,那是她以个人的意志,所执行的最伟大的功绩。

    AGPC的命令也好,那些人类、文明之类的宏大叙事也好,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们将那些口号看成是用来欺瞒大众的上流阶层把戏,是他们的事,而她将要用个人的名义,将其一一兑现。

    因为,这就是她要所命令的。

    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国度。

    第54章 零启之实,孰真孰假

    “伊塔,这边。”

    “谢谢。”

    阿利都睁大眼睛,仓惶地看了一眼祝吟辰,似乎是对这番意料之外的感谢感到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祝吟辰坐在伊南娜边上,看见尼努尔塔坐到离她们更远一点的地方,看来她好像更喜欢宽阔安静一点的空间。

    这里是上次在空居这边来过的水上宫殿,令祝吟辰感到惊讶的是,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跟她和安提上次来到这里时一样,这里仍旧温暖如春,生机勃勃。

    连巨树上的花都还开着,祝吟辰轻轻拈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抬头看向醉醺醺的伊南娜。

    “叫我来做什么?”

    伊南娜没说话,阖着眼睛半躺在树根交错的席座上,脸色红润微醺,看样子还没醒过神来。

    “……”

    如果她也假装醉酒,是不是就可以找个神志不清的借口把伊南娜疼扁一顿?

    见祝吟辰脸上已经有些愠色,一旁的几个阿利都连忙奉上美酒佳肴,用各种容器盛放的大块兽肉,醇香芳芳的美酒,熟透饱满的鲜果,颗颗红宝石般点缀在桌上。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骄奢淫逸,连忙抬手拦住还要往上送菜的阿利都。

    “谢谢,够了,我不是很饿。”

    阿利都看着她微皱的眉头,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样子做,她不开心吗?

    他抬着手,和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难堪和惶恐。

    “好了,好了。”

    伊南娜渐渐清醒了一些,她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摆摆手,几个阿利都连忙退下。

    桌尾边缘处,尼努尔塔皱着眉看了一眼刚刚啃了一口的兽肉。

    怎么是熟的?

    雷电劈过的木头味道……

    “带她上来吧。”

    伊南娜呈起花朵和宝石制成的酒杯,痛快地一仰头,一饮而尽。

    巨大的花瓣帘帐外逐渐有了动静,祝吟辰看见外面似乎有几个阿利都架着一个拼命挣扎的黑影,踉踉跄跄走上前来。

    她拿起一个果子啃了起来,鉴于上次的经验,对于这黑影真实身份的猜测,不仅感到有些汗颜。

    不会又是一个倒霉的阿利都吧?

    她可没有吃阿利都的癖好啊……

    就是能吃,现在也完全没有必要吧,她又不想做虫母。

    下一秒,帘帐外的声音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

    “放开我!”

    “野蛮的虫族,恶心的物种!”

    祝吟辰动作顿时僵住了,手中的果子啪一声掉在桌面上。

    帘帐被外面的阿利都气喘吁吁地掀开,其他阿利都按着那个黑色身影的背部,捆住她的手,强制她跪在地上,不让她站起身。

    尼努尔塔不屑发出一声嗤笑,祝吟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林筑……?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被调到北海,还帮助过自己寻找屠一鸿和屠启的情报吗?

    在她美好的回忆里,林筑是充满探索欲,虚心好学的后辈,永远冲在第一线,一身的特遣部队军服永远干净笔挺。

    然而现在,面前的林筑浑身泥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脏污。

    祝吟辰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这才是林筑,那一直以来,跟她在电话里联系的那个小林是谁?

    “如何处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一时慌了神,抬头看见伊南娜面颊绯红,微笑着看着自己,掌中的酒杯轻轻晃动。

    她感觉自己也在随着酒杯晃动,一种庞大的晕眩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见祝吟辰不说话,伊南娜看向正在皱着眉头嗅闻烤肉的尼努尔塔,笑着问道:“如何处置?”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站起身,宣告自己将彻底放弃尝试雷电劈木头的滋味。

    然后带着果决的杀意,向林筑一步步走去。

    这幅场景将祝吟辰彻底刺激回神,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她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们不先搞清楚她的来路吗!”

    尼努尔塔停住脚步,看向祝吟辰。

    她原本想送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但一想到祝吟辰现在似乎心情很糟糕,只好勉强在半路改作一个无语的眼神。

    祝吟辰立刻意识到面对一个“未知的异族”,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

    她强作镇定,慢慢坐下来,对着尼努尔塔的方向,说道:“现在局势紧张,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势力都不能潦草处理。”

    “我们应该先从她口中得知更多的信息后,再商量该如何——”

    祝吟辰感到心脏突然刺痛了一瞬,口中的话无比艰涩。

    “处理她。”

    强压下心底的慌张,她用坚定的眼神看了看尼努尔塔,又看了看伊南娜,像是一个谦虚的智者如实说出了她绝对公正的建议。

    伊南娜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看着酒杯上的宝石,什么也没说。

    尼努尔塔却不动半步,冷冷回道:“如果是安提,她会动手比我更快。”

    祝吟辰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轻轻断裂开。

    她面色不改,平静地说道:“我是我,安提是安提。”

    “我有我处理事情的方式,而且我相信,采取我的建议,会让我们的未来变得更好。”

    尼努尔塔正要再辩,但一想到祝吟辰的性格,比安提更固执,于是决定还是直接执行更好。

    她转过头,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向林筑走去。

    人类的身躯远比大颚的更渺小,细小的长条状结构,外部插着更为细小的四条肢节,仿佛虫足轻轻一挥,就会轻易折断。

    尼努尔塔俯视着眼前的异族,她巨大的颚部高悬于那小小的头颅之上,而后者那双眼睛阴沉地瞪着自己,毫无恐惧,满是愤怒。

    实际上,她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英勇的战士。

    所以,就绝不能辜负她应得的下场。

    身体带动巨颚开始发力,尼努尔塔高昂起头部,猛然挥斩——

    一只利爪抓住她的颚部,其发出的巨大力量居然强行止住了她的发力,将她的巨颚牢牢困住。

    祝吟辰站在林筑面前,冷冷地盯着尼努尔塔的眼睛。

    “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尼努尔塔愣住了。

    四周氛围死寂般的安静,空气像是凝结了,只有汩汩的水流声在响动。

    意料中的愤怒和嘲讽并没有到来,祝吟辰看到尼努尔塔看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化。

    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比深海更晦暗,更沉默,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丝……愧疚。

    但现在,她决不能让步。

    她回过头,看见林筑瘦削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那双疲惫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惊讶虫族之间也会起冲突。

    “好了,好了。”

    伊南娜有些看不下去这突然悲伤起来的气氛,她摆了摆手,几个阿利都突然冒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僵持不下的两个阿努分开。

    尼努尔塔不耐烦地一挥虫足,吓得扶她的阿利都慌忙退后几步。

    “行了,我的腿比你们多。”

    祝吟辰也礼貌地侧过身子,谢绝了阿利都的搀扶。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到座位上。”

    伊南娜大手一挥,几个阿利都一拥而上,将林筑架起来,林筑又惊又怒,骂了几声,被绑着走出帘帐。

    祝吟辰转过视线,担忧地看向伊南娜,后者回以微微一笑。

    “聪慧的伊塔,期待你的指引。”

    ……

    夜已深了,这次得在空居歇息了。

    林筑已经被阿利都们送到了她的屋子里,五花大绑的人,在角落里瞪着她,嘴里骂骂咧咧。

    无视对方发泄式的辱骂,祝吟辰先出门转了一圈,确认完附近的阿利都都已睡下,才又悄悄回到屋内。

    “别骂了。”

    祝吟辰走到林筑面前,坐到地面上,盘起双腿,一只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对方。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眼前这只虫族居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林筑慢慢低下头,喃喃道:“虫族的学习能力居然如此智能吗?”

    “我是祝吟辰。”

    祝吟辰伸出手,拂去林筑面上的几缕头发,开始解去对方身上捆绑的藤蔓。

    几个月不见,曾经的下属居然已经瘦成这幅样子。

    “我是你曾经的上司,前任战前难民第三驻地遗址少校,现任职于星际特工局,为AGPC效力。”

    “你在前三年来到第三驻地遗址,在短暂服役后成为第三小队队长,在半年前主动申请调任北海,工作内容不对外公开。”

    “这些,你还记得吗?”

    林筑看着祝吟辰的脸,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记得的。”

    二人并排靠着墙壁,一番闲聊后,林筑彻底接受了眼前阿努的真实身份,也大致了解了这些天蓝星上发生的事情。

    “……刘洋他们最后选择进洞探查,我和张云帆留在外面看守。”

    林筑平静地叙述着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

    “我们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左右,通讯器都要摁烂了,一直没能等到刘洋他们的消息。”

    “等到天已经变红了,我和张云帆都觉得下面已经出事了,我决定按照原计划,开始收拾东西,但那时通讯器突然就来了讯号。”

    说到这里,林筑叹了口气。

    “虽然里面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但张云帆还想再拼一把,下去看看。”

    “我劝了半天,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去了,下去不到百米远,一种拳头大小的虫群突然冲出来,将走在我面前的张云帆啃了个精光。”

    “我当时吓坏了,只知道掉头就跑,装备没来得及捡,跑到了一个森林才停住,那个时候我知道,队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祝吟辰偏过头,将林筑的头轻轻揽到自己肩上。

    “能在这里独自存活到现在,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筑笑了笑。

    “肯定的,我才不会轻易死去。”

    祝吟辰也笑了笑,却又轻轻低下了头。

    现在或许不是时候,但她脑海里的那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

    她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林筑的眼睛。

    “那个零启计划,为什么我不知道?”

    祝吟辰的视线望过来的那一刻,林筑顿时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房间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几分钟,林筑突然释然了一般,重重地靠在墙壁上,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也是,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告诉我一切,林筑。”

    祝吟辰用力地捧住林筑的脸,盯住对方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和下属说话。

    二人对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筑最终败下阵来,默默点了点头。

    “零启计划早就在五年前就开始执行了,原案由AGPC科技管理局提出,目的是为了解决蓝星资源短缺而引起的人口过剩。”

    “计划中包括了大量有关如何筛选优质人口,重建世界新格局的举措,”

    “具体分为四类,生物战争,金融战争,生命收容和集权控制。”

    祝吟辰心脏猛地刺痛一下。

    “以杨威为首的AGPC十二主席投票通过了零启计划的提案。”

    “袁立和总指挥姜安发起合作,负责以联合城邦为中心,以下邦外围为开端,时期性地传播“AGPC卫生局也治不好”的疾病,”

    “在这个基础上,总指挥提出了阿努特纳斯计划,目的不仅是派遣特工寻找虫母坐标,实现殖民掠夺,还有进行生物研究,获取可控的外星病毒,用以支持袁立的人类清除计划。”

    “原能源和金融大亨顾秦安负责把控联合城邦内外的经济发展,根据时局需要联合银行,发动金融危机。”

    林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不过,听你刚才一说,他估计已经被新主席周明暗地里干掉了,周明是黑环背后的老板,这大概也是袁立选择跟随他的原因吧。”

    “生命收容是世界生命收容所和无人区特遣部队强制提出的,他们不归AGPC管理,又对无穷无尽的战争已经失去了兴趣,也不觉得零启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只希望在AGPC把全体人类玩死之前,至少给其他无辜的物种留下火种。”

    听到这里,祝吟辰恍然大悟。

    “所以无人区特遣部队才有了和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合作项目,我当初的驻地也是,要定期派人送探测到的生命样本过去。”

    林筑点了点头。

    “是的。”

    “至于集权控制的最后一环,是多重的,包括以孙志成为首的执行部队,联合城邦法院,和文化教育局长在内,先排斥镇压下邦人的一系列人权,将其建设成为联合城邦发展的最低级劳动力工厂后,再逐一将相同的措施布置到上邦以内。”

    “直到人口精减到五十万,联合城邦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权力全部集权到AGPC中枢管理层后,零启计划才算执行完成。”

    说到这里,林筑突然陷入了沉默。

    祝吟辰忍不住一把抓住林筑的衣领,强行压下声音,怒道:“你为什么要加入这种计划?!”

    “你也是在下邦长大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计划有多么邪恶吗!”

    林筑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吼得更大声:“你懂什么!”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祝吟辰咬着牙,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那是猪狗畜生的住处!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上遍地都是屎尿,到处都是罪犯,五岁就上街抢劫斗殴的贱种!”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祝吟辰沉默了许久,眼底透出雪一般的悲伤。

    “可是你知道的,那是因为AGPC的决策,才使得他们不得不以那样的方式——”

    “所以说就让他们去死啊!”

    再也忍受不了面目全非的场面,眼前的人像是终于彻底撕破皮囊,露出可怕獠牙的怪物,曾经的种种,原来真的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角色扮演。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具体的凶手,如果她可以将其抓获,这一切是否还有握手言和的余地?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于别有用心之人的操纵,那是否所有的罪人都应该得到原谅?

    如果这一切都将继续循环万万次……

    贫穷的人失去道德,富裕的人保持高尚。

    祝吟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变冷、变脆,轻薄如纸做的一般,散落作无数碎片,渐渐沉落海底。

    “……晚安。”

    她站起身,走出门外。

    她想,她大概还要想很久、很久。

    第55章 此间她既新生,将行追逐月去

    【本章微恐预警】

    海风吹拂过,天色已近傍晚。

    高速公路底下的半月牙状海湾边界,大片延展过去的沙滩上,一眼望去,方圆百里光秃秃的,一片荒芜。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沙滩礁石的阴暗一角,一只露出的手突然抽搐一下,凌风捂着脑袋,闷哼几声,慢慢地坐起身来。

    等到感到身体的不适感渐渐退去,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裤子和上衣,抬头四周望去。

    “这是……”

    “我还活着?”

    眼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星星点点遍布着各种废弃金属器械和人造垃圾,一团乱七八糟的高饱和彩色线圈被埋在不远处,不知道底下连接着什么。

    腰间的伤还没有痊愈,凌风咬着牙,扶着腰,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沙滩上乱走。

    望向海面,海水的颜色看起来要比天色更浑浊一点,地平线那头的海浪闪着诡异的油腻光泽,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晶莹水花哗啦啦地响动着,沙滩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海沫。

    凌风四处望着,一边走,一边卯足力气喊叫。

    “有人吗——”

    “有——人——吗——”

    ……

    等到天色渐晚,黑夜低低地压下海面时,他才停下脚步,一屁股瘫倒在沙滩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原来好歹是被枪打死,还算是个痛快的。

    现在好了,说不好,他就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他捂住脸,几乎有要哭的冲动。

    事到如今,怎么会搞成这样?

    “你怎么还不走?”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简直像是走马灯回忆里传出来的一般不可思议。

    凌风惊诧地回过头,阿图特正站在他的背后,俯下身子低着头看他,脸上挂着一副不解的神情。

    她其实已经悄悄在他身后跟了许久。

    原以为他既然站起来了,就能自己走出去,找到人类聚集的落脚点,没想到人类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居住的星球。

    呃,等等!

    人类好像没有毒液可以标记地点来着……

    那看来是她弄错了。

    看着心心念念的她就站在眼前,凌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阿图特的双臂,激动地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原本因为自己弄错,而感到尴尬的心情还未释然,听到这话,阿图特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为什么要找我?”

    凌风听到这意料之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黯淡下来。

    她居然这么笨,连自己为什么要找她都不知道吗?

    也是,自己的心情,似乎也从来没有清楚明白地坦诚过。

    那么,就在此刻吗?

    他轻轻捧起阿图特的脸,眼底透出少年真挚而青涩的深情。

    “因为,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我不是人。”

    凌风笑了笑,将阿图特揽入怀中,轻声说道:“在我眼里,你已经和人类没有区别了。”

    “你不知道的是,你是在我最艰难的时期来到我身边的。”

    “那段时间,我父母刚刚离婚,因为不愿意回家,我就常常跑到网吧里过夜,醒了就打游戏到睡着为止,一天只吃一顿饭,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每一天都浑浑噩噩的过。”

    “后来,为了和同学们玩得更好,我跟着他们来到小公寓,加入了红派。”

    说到这里,凌风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傍晚,在小公寓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我生命中的救赎,好像深海底的冥河水母,穿越遥远宇宙漫漫星河,奇迹般来到我身边。”

    阿图特任由凌风抱着,没有其他动作,眼底却透出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未经她的主观意志执行,而莫名出现的价值,也要认领在她自己身上吗?

    她生下来,明明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悬在脖子上,形单影只,四处行走。

    怎么这其中,就突然有了对别人的意义?

    “阿图特。”

    凌风突然轻唤了一声。

    “什么?”

    “我爱你。”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耳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人类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时间更为迷惑。

    原来那些电影和电视剧里的桥段,是可以在现实里真实发生的吗?

    她之前一直以为,电视里的那些小人是跟动画片和纪录片一样的东西,比如会说话的兔子,发射激光的飞天人类,穿抹胸裙的火腿肠什么的,都是对现实生物的一种模拟式再创造。

    如果不是的话,是不是说明那些东西都是真的,而她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有人将这些东西悄悄拍摄了下来?

    那么……现在是不是就有人在拍摄她们?

    想到这里,阿图特心中一紧。

    虽然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她可不愿意让别的什么东西监视她的生活。

    她用力一把推开凌风,径直跑向附近的森林。

    经过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的经验,那附近最易于藏匿,她定要把那个拍摄她们的家伙找出来。

    凌风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

    “怎么了,阿图特?”

    凌风惴惴不安地望向阿图特远去的背影。

    “阿图特?”

    “阿图特——”

    嗓子干哑,喊不回远去的她,凌风只能失落地看着阿图特的身影跑远去。

    又失去了。

    就跟上次,上上次一样。

    心脏倏地传来一阵刺痛,凌风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他抓紧胸口的衣服,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

    自己的真心,甚至换不回一个回答吗?

    一次次的付出,几乎倾尽所有,他所有的钱财,他的前途,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性命,只要能将她寻回,都可破釜沉舟。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留不住。

    凌风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远处阿图特的背影忽明忽暗地晃动,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又仿佛远在海的另一边。

    在海中漂流多日,身体饱受饥饿的折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严重营养不良。

    眼前人的离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栽去。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闻到鼻尖拂过的海风味道,是清冽的咸湿气息。

    不同的是,这次似乎还隐隐约约伴着一股肉质腐败的恶臭气息,缠在鼻尖似的,直往鼻腔里窜。

    胃部受到刺激,开始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天灵盖也开始尖叫颤抖,凌风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本能地呕了出来。

    然而他腹中空空,干呕半天,只吐出一滩粘稠的清水。

    一只漆黑的利爪搭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不要吐,要吃。”

    凌风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阿图特微皱眉头看着自己。

    她走到凌风面前坐下,指了指凌风旁边,他转头顺着看过去,居然是几条黑不溜秋的死鱼。

    原来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味,来自于这里。

    “我没找到拍我们的人,所以就又回来了。”

    阿图特叹了一口气。

    “她躲得不错。”

    “……啊?”

    她在说什么?

    凌风刚刚醒来,意识还比较茫然,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情况。

    海风吹拂刮过,远处战前金属残骸传来一股淡淡的变质机油味道。

    凌风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

    阿图特则远远地望向地平线那头。

    冬季里难得的阳光亮起暖色的一线,为浪花浮沫镀上一层碎金。

    被石油污染的海面平铺延展,油膜覆盖的海浪不断起起伏伏,折射出一种迷人的五彩斑斓,整个世界如同一个彩色的梦境,做梦的生物发出规律的鼾声。

    “在北海的这些天,我发现蓝星的世界并不像纪录片里的那样,很干净,又很生动。”

    “海里的鱼都死了,鲸鱼的骨架变成藻绿色裂作几块,海藻里裹着人类的各种垃圾,随着洋流飘来飘去,珊瑚群都变成很难看的肉的颜色,坍塌融化在石头上。”

    “我一直潜到很深很深的海域,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很重很重的海水里漂浮着很多絮状物,还有很多金属碎片。”

    “后来,我又跑到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一圈,凡是有食物的地方都有陷阱,有的会爆炸,有的会泄露很难闻的空气,还有一些会发射子弹和木箭,就算摘到了果子,闻一闻也知道不能吃,里面的东西比我的毒液还毒。”

    “我吃光了抢到的人类罐头,这里找不到活着的动物,所以我开始吃海里的死鱼,它们被石油裹住,盐分含量很高,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腐烂的严重。”

    望着阿图特的侧颜,凌风突然不再感到难过了。

    他看着阿图特,想到前些天的黯然神伤,不禁感到有些自责。

    即使是阿图特这样身体素质无比强悍的外星虫族,也会在蓝星无人区这样的环境里受到打击啊。

    他一直还以为,处境艰难的只有自己……

    凌风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都不好过。

    他忍不住紧紧握住阿图特的手。

    “阿图——”

    “哦,对了!”

    阿图特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海平面那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她转过头来,高兴地看着凌风的眼睛。

    “三天前,我终于潜到海底,和你们这颗星球说上话了。”

    凌风脸上的深情僵住了。

    除了一些远古的单细胞生物和拥有极强生存能力的虫类外,几乎没有生物能够承受住海底的压力。

    更别说北海这片海底区域还散布有海底火山。

    近年来,在战争和人类探测活动的加剧作用下,海底火山的爆发变得更为剧烈和频繁,特别是经历了战前可怕的生物战争后,人类目前已知的生物中,只还残存有寥寥几种可以在其附近生存。

    阿图特身体素质再强悍,也不可能真正潜到海底。

    而且,和星球说上话,是什么意思?

    阿图特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它们跳得很厉害,到处都在乱动,就像心脏一样,也像呼吸的肺部。”

    “它们一直在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夸张的巨大的声音,和非常微小的那种,几乎听不见,但它们一直在说话。”

    “它们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重一点,有的轻一点……”

    凌风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的有点忍不住了。

    “阿图特,”

    他突然牵过她的手,轻轻握住,像是一种安慰。

    “阿图特,你听我说。”

    “北海这片海域有着非常严重的辐射和生化污染,你可能是因此被影响到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

    “我没来得及告诉陈立新这件事,她就把我推了下去,大概她还以为,落到海里就有机会活吧。”

    “你看,我在腐烂。”

    凌风脱去自己破破烂烂的外套,掀起上衣。

    布料黏着结痂的伤口,被慢慢剥开,几排突兀的肋骨上崩着一块皱巴巴的人皮,寒风吹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如同风雨扑打在一块陈年腐木上。

    腰部后方的位置已经烂了一个□□,表面的腐肉轻微颤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在里面钻来钻去,他整个身体渐渐散发出一股子死人的气息。

    阿图特凝视着那骇人的伤口,人类的身体原来如此脆弱,又如此……和谐。

    凌风慢慢放下衣服,重新握住阿图特的手,只是这一次格外地用力,像是他全部的生命都凝结在掌心间似的。

    冬日海边的寒风凛冽,他的脸色青白,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吃不了死鱼,听你刚才讲,这里也没有其他可吃的食物。”

    “我想,我快要死了。”

    “在离开之前,我能得到你的爱吗?”

    真是奇怪,在终于决定坦然接受死亡后,他的内心无喜无悲,甚至没有告白时的激动和忐忑,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不知为何,他知道这一次,他能赢。

    看着眼前人视死如归的眼神,如此沉重而悲戚,阿图特终于意识到,凌风说的话似乎要比它们更重要一点。

    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那就应该认真去对待。

    一直以来,她一直将凌风视作异族的姐妹,虽然大部分的人类都对自己怀有恶意,但是凌风的言行却从没有伤害过自己。

    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和自己做姐妹了,而是配偶的身份。

    那么,为了纪念她们逝去的情谊,就了结他这一桩心愿吧。

    “我愿意。”

    薄暮之下,海面浮动细碎金光,深黑醇金海浪阵阵翻涌,地平线那端渐显出一点鲜红的、血的颜色来。

    而后慢慢普照大地。

    凌风的唇吻了上来,阿图特却没闭上眼睛,越过凌风的肩头,她看见那一轮残阳似血,宛如不停跳动的心脏。

    泵出的血液声势浩大地向四面八方荡开奔涌,大股大股地纵横四方里去,天地间是一片淋漓的血红色,森林如血管般扎根大地,狂风将整个世界鼓动,是那母神孕育的胎腹。

    唇齿间尝出一点血的味道,她看见那朦胧的窃窃低语,密密麻麻地紧凑在耳边,好像无数个姐妹在围着她跳舞。

    她们都长得跟她一模一样,黑色的身影忽远忽近,若有若无,鬼魅一般晃悠着,笑着哭着抓住她的心脏。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们,然而下一秒烟雾一般散去了,一只漆黑的利爪从前方虚空血雾中遁出,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我骄傲的孩子……命运……去你向往……”

    “……与纳姆重聚……荣耀……”

    她听得不清不楚,心急如焚,连忙喊了一声。

    “怎么了,阿图特?”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银白如雪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半透明的虹膜闪动着,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那微缩的瞳仁冷冷地盯住她的。

    “你还好吗,阿图特?”

    ……怎么会这样?

    不要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连这冷漠也让她依恋,那是族人奇迹般显现的征兆,于是她哭泣着,紧紧依偎在那瞳仁旁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醒……阿图特!”

    整个世界似乎在加剧倒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缩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虫卵的形态。

    温暖粘稠的液体裹挟着她,她感到全身心都轻飘飘的,无比安心,又困得不行。

    阖上的眼皮似乎很薄,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团白晃晃的光晕,其中还纵横交错着一些细小血管,似乎是卵壳的内部结构,透了一点光进来。

    慢慢的,她长成幼虫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难耐的饥饿。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血液愤怒地奔腾涌流过全身,胃囊似乎穿了无数个口子,里面剧烈的酸液流出来,贪婪地腐蚀喰食着全身的器官,她感觉自己饿得快要发疯。

    所以生命啊,追逐吧。

    “阿图特!”

    凌风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就在刚才,阿图特突然发狂,他的下嘴唇被当场咬去一块,鲜血淋漓。

    “你发什么疯!”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连忙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阿图特。

    阿图特跪坐在地上,双目半阖,嘴唇微张,眼底透出些迷离的恍惚,像是在做梦似的,一动不动。

    看着阿图特这幅样子,凌风的心慢慢软了下来。

    或许她是食物中毒了呢?

    毕竟这些天,她一直在吃这些受到过污染的食物。

    “……阿图特,你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身体却紧张地僵在原地,本能使得他不敢轻易上前。

    一人一虫僵持在金色沙滩上,远处的海面像是凝结了一般,一片死寂,油膜包裹着五颜六色在上面张牙舞爪地扭动、闪烁。

    此时日暮昏黄,天边与海面交界的地方,那抹诡异的血色正在慢慢向天上爬去,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

    当凌风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慢慢凝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血淋淋的卵壳。

    有什么东西,就要孵化其中。

    而他颤抖着身体,慢慢跪下,脑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混搅成一团,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尖叫错乱。

    所有理智和情感炸作闪耀的烟火,一场大型狂欢秀,就要热烈登场。

    痛苦、恐惧、低语、扭曲、呢喃……拌着一股强烈的香气,在粘稠和温暖中将身心一点点侵蚀。

    五感在渐渐消退去,先是视觉,听觉,嗅觉……最后是触觉,最后一根手指可感知的世界也消失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风的微响,而后流畅地呼啸开去。

    一切喧嚣都慢慢重归平静,在破茧而出中绽放出新的生机勃勃。

    天地裂做两半,黑沉沉夜幕中悬着一月,皎洁月光下,阿图特慢慢地站起身。

    她的全身裹满新生的血液,正要大踏步向前迈去,走她向往的路。

    所以她真的开始跑起来,高兴地踏着海浪,追着飞驰的月亮呐喊。

    生命啊,追逐吧。

    第56章 回溯知祸出,与她重交心

    蓝星,AGPC总部大楼。

    “我看看,帮助新虫群建立新栖息地,帮助受伤虫族搬运建材……总结下来,就这些了吗?”

    “是的。”

    “行吧。”

    孙志成点了点头,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下面的记录员立刻开始备份会议记录。

    坐在一旁的总指挥脸上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望向在会议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翎主席。

    后者察觉到视线,脸上露出些许的尴尬。

    “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杨威发了话,执行人员立刻将祝吟辰带了出去。

    她没有交代发现林筑生还的事情。

    这些天的交流里,她发现林筑对AGPC的忠诚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简直到了视若神喻的地步。

    为了避免自己已经知道零启计划的事情暴露,她现在不得不将林筑藏在空居的同时,狠下心拒绝将其带回蓝星。

    也正因为如此,林筑现在正在跟她冷战,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说,更别说交代其他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了。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感到今天被送回家的心情没有那么糟糕。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她抬起头,以往前座飘来的难闻烟味消失了,不知为何,坐在她两旁的执行人员都梗着脖子向窗外望,前座的司机也竖直了耳朵,趁着开车的间隙时不时往车窗外瞟一眼。

    嗯,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也疑惑地偏过头,正想向车窗外看,司机却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砰的一声,车内一行人都吓得不轻。

    所有人惊魂未定,司机回过头,冲祝吟辰抱歉地讪笑。

    “对不住,祝少校,这儿堵车了,外面全是看热闹的人,您看……要不下车歇一会?”

    左边的执行人员连忙帮腔:“就是,在车里等也闷得慌。”

    右边的也连连点头:“散散车里的气儿也好,清新清新空气。”

    “……好吧。”

    祝吟辰跟着一行人下了车,门一打开,人群喧哗声音立刻涌了进来,现场热闹得不得了。

    她疑惑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附近居然聚满了人,连车行道上也挤满了,人们和各式车辆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声、惊叹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里可是A2商业区最繁华的地带啊!这么能允许这么多人聚众闹事?

    城管在哪里?

    保安在哪里?

    执行人员又在哪里?!

    祝吟辰皱起眉头,有些生气地向人群包围中心大踏步走去。

    她倒要看看,什么事儿可以这么引人注目!

    “萧家这段时间以来,都在舆论风口浪尖啊。”

    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新闻业从业女子感叹地摇了摇头,庆幸自己下班得太是时候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男人嘛,年少轻狂,至死是少年!”

    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三的男小学生深沉地低下头,双手插兜,眼神间满是忧郁。

    他的母亲连忙牵起他的手,看了看人群中心站立不动的少女,露出有些鄙夷的眼神。

    “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传出去,萧家老爷子的脸往哪里搁?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样,简直是胡闹!”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不满地嘀咕着,看起来不屑极了。

    站在他旁边戴眼镜的老爷子也摇着头叹息,表示赞同。

    两个结伴的女学生上下打量着萧家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严肃地看向同伴。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帅一点?”

    ……

    人群的视线中央,萧衍和萧琛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

    两辆相撞的豪车停在车行道中间,车前盖破破烂烂,已经开始冒烟。

    一个孤零零的少女静静地站在车旁边,似乎是因为这场追尾事故,额头上磕破流了点血。

    四周的人群议论纷纷,屠一鸿站得有点累了,她平静地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就看见了……大惊失色的祝吟辰。

    ……

    让你看到这幅狼狈的样子,真是对不住啊。

    话说,你非要这个时候回家吗?

    别的不说,回家非要走这条路吗?

    屠一鸿默默地偏过视线,尴尬地低下头颅,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这一辈子向来光明磊落,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窘迫。

    原来在半熟不熟的人,特别是那种一直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神秘莫测、运筹帷幄……的人面前,阴沟翻船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管!”

    萧衍怒吼一声,一拳挥过去,萧琛的眼镜立马飞了出去,左眼也青了。

    萧琛被这一击彻底激怒,也不甘示弱地抓住对方的领子,对准太阳穴就是一拳。

    萧衍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恨恨地看着萧琛。

    萧琛扯了下领带,冷冷地俯视着萧衍。

    “她有她选择的自由。”

    “我之所以没去干涉北海的事,是因为我以为你再怎么幼稚无知,至少也会好好对待心爱的女人。”

    萧衍咬着牙,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研究人员质问她,让她在半夜流泪!”

    围观的人群纷纷发出嘘声,萧衍急得大喊:“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屠一鸿原本低着头,突然感到手腕被拉住,抬头看见萧琛深情款款的目光。

    后者虽然脸上挂了彩,左眼也青了一块,但其身上儒雅谦和的气质仍然令人心倾。

    他轻声道:“跟我走吧。”

    屠一鸿望着他,点了点头。

    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当即站出来,热心地邀请二人上车,要免费送这对璧人一程。

    萧琛本着大学教授的教养,礼貌地客套推脱了几句,而后就带着屠一鸿上车,扬长而去。

    在萧衍的咒骂声中,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

    只有祝吟辰看见了,在屠一鸿上车的一瞬间,那侧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愧疚的眼神。

    她在愧疚些什么?

    祝吟辰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她被执行人员送回家,又在家中看见已经恭候多时的奕川时,对方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的预感。

    “陈立新和凌风失踪了。”

    天色已晚,客厅里氤氲着茶香,落地飘窗拉上紧闭,灯也没有打开。

    光线有些昏暗的客厅里,奕川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仿如一尊黑玉造就的瓷人像。

    看见这场面,祝吟辰本能地张了张嘴巴,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祝吟辰脱去大衣,坐在奕川对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很抱歉。”

    “够了,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抬起头,看见奕川严厉的眼神,知道终究瞒不住了。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前半个月,凌风曾试图带着阿图特去北海旅行,但是在委托交接人手时,被黑环的人中途拦截,对方绑架了阿图特,要求凌风拿出高昂赎金来换人。”

    “但是黑环的人发现了阿图特的真实身份,将她拍卖给了北海那边。”

    听到这里,奕川微皱起眉头。

    “买方你们查清楚了吗?”

    祝吟辰摇了摇头。

    “没有。”

    “在陈立新得知消息后,就要求跟着凌风加入北海那边的课题组,去找阿图特。”

    “我拜托了居住在那边的屠一鸿去帮一下忙,她同意了,只是……她刚才不知为何出现在A1区,被萧琛带走了,好像是因为在北海被萧衍找了麻烦。”

    奕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看来买方是查清楚了。”

    祝吟辰的脊背爬上一阵寒意。

    “好吧,情况我已经了解,接下来会派人妥善跟进处理。”

    奕川说着,站起身,为祝吟辰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

    茶水滚烫,温度侵透杯壁,祝吟辰沉默地接过,握在手里,如握着自己不安的心脏般。

    奕川又坐回她对面,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在说说,你在阿努特纳星的情报吧。”

    祝吟辰握着茶杯,低着头思考了半天,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先说发现先遣探测队尸体的事情,还是零启计划的事?

    还是……林筑加入其中并存活至今的事?

    奕川等了几分钟,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

    祝吟辰回过神来,犹豫着说道:“我想,我应该退出和红派的合作。”

    客厅内空气静止了一秒,气氛渐渐降到冰点,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沉默了半天,奕川冷冰冰地开口道:“为什么?”

    “你先别生气……”

    “我没生气!”

    奕川紧盯住祝吟辰的双眼,厉声道:“这是红派内部的公事,请你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知道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里越发的黑暗。

    如同沉入深水底的花,那些过往的回忆在她口中,渐渐地浮出水面。

    “前些天,我曾经联系过我在北海的线人,请她帮我调查屠一鸿和她的母亲。”

    “那个线人的名字叫林筑,是我曾经的下属,她帮助我调查到了部分关于屠一鸿母女的情报,后来我们就不再联系了。”

    “但是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居然是在阿努特纳星上,伴之而来的,还有前去探测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先遣探测队员的部分遗物,以及前所未见的文件资料。”

    奕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那个文件的项目名,叫零启计划。”

    “根据后来林筑口中的说辞,零启计划是AGPC暗中通过的一个决案,目的在于解决蓝星目前资源短缺面临的人口过剩问题。”

    “阿努特纳斯计划,也是零启计划的一环,表面上看是单纯打入虫族内部,实际上暗地里还有针对另一个虫卵,即阿图特的生物实验。”

    “计划内容中还包括大量关于如何筛选人类的具体措施,前十二主席都有参与其中,但新加入的三个主席知不知道这个计划,有没有参与,我还不知道。”

    祝吟辰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的是,我现在已经在AGPC眼线监视下暴露了。”

    “林筑根本不在北海,而是在阿努特纳星,那么那个假林筑给我的情报多半是假的,甚至有故意引导的作用。”

    她苦笑一声。

    “屠一鸿很聪明,在我最后一次联系她的时候,就要求我删除关于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所以现在,我最好也离开红派,免得你们被波及。”

    奕川站起身,在客厅里慢慢地踱来踱去。

    祝吟辰看向奕川,想继续劝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终究没开口。

    她这半生四处漂泊,好不容易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去。

    但是她总不能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在AGPC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还能眼睁睁地等着AGPC顺藤摸瓜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下定决心,祝吟辰还是开口道:“奕——”

    “决定了,不予通过。”

    奕川的回答是如此干净果断,让祝吟辰都愣了一下。

    月光如水,清冷皎洁,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一角,恰好照亮了奕川的半张脸庞。

    细框镜片微微反光,她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沉静地注视着祝吟辰。

    “昨天,安之恒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在成员失踪的情况下被强制遣返,红派目前能打进AGPC内部的人手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对于红派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陈立新和凌风是因为寻找阿图特失踪的,这件事情,多半与针对阿图特的实验有关,他们现在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知道了背后的实验者和买方。”

    “所以,你不能走,要继续跟进调查更多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帮助我们找出AGPC的破绽,将零启计划告知群众,粉碎AGPC的阴谋。”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察觉到肩上那份责任和重担。

    “另外,”

    奕川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伸出一只手。

    “你应该相信你的同盟,无论AGPC会对你做出什么事,红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伴,时刻谨记你的背后,还有我们。”

    祝吟辰沉默了一阵,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握住奕川的手。

    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第57章 在零启之前揭晓

    这次还是一样。

    头套被一把掀开,在刺眼的强光照进眼睛之前,陈立新赶紧闭上眼睛,等到感觉适应一点了,又慢慢睁开。

    坐在她身前的,也还是一样的女人,逆着光,看不清脸。

    这帮家伙到底还要审问多少次啊……

    女人伸出左手,敲了敲铁桌桌面。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空旷审讯室里荡开去,冰冷如扣紧的镣铐,陈立新一个激灵,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活脱脱就是一本现代版《一千零一个谎言》。

    那就再编一个呗,他们听不厌,那她也说不烦。

    “我是个学生,是来北海搞研究的,来这附近一开始是一时冲动跟踪了袁立主席。”

    “后来,则是为了收集研究材料,之后就是被导游的人打劫,同伴掉进海里,然后就没了。”

    女人看着面前这女孩苦中作乐的样子,心知这女孩的精神承受能力实际上已经快到达极限了。

    那就再压一下。

    她轻轻按了一下手腕处的特制手表。

    陈立新手脚上的枷锁立即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她死死咬着牙,紧闭上双眼,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身体痉挛得厉害,却愣是没吭一声。

    良久,陈立新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湿漉漉的汗湿一片,发梢滴落下几滴汗水,黑白囚服的衣领也浸湿透了。

    她突然嗤笑一声。

    “你们这机器够先进啊,可控型测谎仪这么人性化。”

    “……”

    陈立新重新坐直了身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讲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你们也知道,联合城邦现在急需生物学领域的专业型人才,把我这个大学生放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到这里,她讨好地笑了笑。

    “你说对吧?”

    女人的眼神慢慢变了。

    看来这个女孩,似乎要比她想象得要更强硬一点。

    这样的性格,难怪屠一鸿会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女人沉默了良久,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喂!你们到底要干什——”

    在被冲进来的守卫按在桌子上的那一刻,陈立新愤怒地冲女人的背影咆哮。

    没有得到回应,在视线重新被黑暗笼罩前,今天的审问,就这样结束。

    回到牢房,守卫的人解开她手上的镣铐后,锁上门离开。

    陈立新使劲挣脱了手上的镣铐,一把掀开头上的头套,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水泥地地面冰凉,但是能让她感到冷静一些。

    滴答——

    滴答——

    ……

    灰色的橡胶泡沫墙壁,灰色的橡胶床铺,灰色的软质塑料桌子,和灰色的洗漱盆、马桶,泡沫管重重包裹住的水龙头沉默地落下滴水声。

    可以绝对防止她自杀的地方,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为了混淆她对时间的感知,女人对她的审问并不规律,可能一天一次,可能一天三次,可能白天,可能半夜,甚至还派人翘掉了她房间里的挂钟。

    不仅如此,饭菜的派送也不规律,让她分不清早中午的时间,且每一顿都是相同种类、相同克数的面包和水。

    这些种种,都是女人用来加速她精神崩溃的手段。

    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腿已经蹲麻,屁股也凉飕飕的。

    但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平和地感到实在的事情了。

    夜晚很快来临,也或许不是夜晚,因为房间里的灯永远不关,她只是感觉困了,就躺在床上,沉沉地闭上眼睛。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能回去?

    陈立新确确实实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她放学后买了菜,照常来到小公寓。

    刚一进门,就看见祝吟辰和奕川二人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起品茶,交流着中年女人近三十的人生阅历和艰辛。

    她把拎着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正要加入话题,二楼厨房突然传来阿图特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冲上楼,居然看见屠一鸿出现在厨房里,穿着围裙,正在教阿图特做鸡公煲。

    一看见自己上来,阿图特就心虚地躲到屠一鸿身后,屠一鸿回过头,看了看背后的阿图特,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

    “醒醒,陈立新。”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屠一鸿的低语。

    直到看清眼前的脸的那一刻。

    这是……老一点的屠一鸿?

    不对!

    这身鬼气森森的白大褂,这股邪恶的消毒水气息,这张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恶毒的脸!

    她不会记错的,是那个女人!

    陈立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抱着被子往床铺角落里面拱,女人见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害怕把守卫招过来,急忙用双手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左腿跨上来,弯曲膝盖,压住被角。

    女人压低声音,凑近陈立新耳边,说道:“冷静一点,陈立新!”

    陈立新欲哭无泪。

    刚才的梦境其实是走马灯吗?

    她还不想死啊!

    见陈立新抱着被子挣扎得厉害,女人渐感到自己的气力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只好放了大招:“我是来问你话的。”

    “如果你老实回答,我就放你走。”

    放什么……等等,放她走?

    陈立新慢慢回过神来,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发型凌乱的头。

    “真的?”

    “真的。”

    陈立新思考了半天,想到这女人的阴毒和狡诈,实在非常人所能及,难以信任。

    她摇了摇头。

    “我凭什么信你?”

    女人凝视着陈立新,从背后慢慢掏出一把枪。

    “我信了!我信了!”

    ……

    “你是说,零启计划的事情?”

    牢房里重新平静下来,陈立新抱着被子,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女人。

    女人坐在床尾边缘,保持沉默,算是肯定。

    “原来如此,你想问这个啊。”

    陈立新点了点头。

    原来,这女人是想问那个啊。

    那是什么啊?!

    屠一鸿那家伙到底对她隐瞒了多少东西啊?!

    什么零启计划,什么完美人类,她根本就没听过啊!

    陈立新此时看起来很平静,实际上大脑急得团团转。

    如果直接告诉这个女人,屠一鸿根本就没告诉过自己有关零启计划的事,那她会不会就不放自己出去了?

    但如果骗这个女人,她知道有关零启计划的事情,那她会不会突然反悔,将自己灭口?

    她可一点也不信任这个如此熟练地拿枪指着别人做交易的女人!

    女人似乎是察觉到陈立新的异样,冷冷地开口问道:“怎么了吗?”

    “没,我在仔细回忆……”

    那么……要不就五五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验证,也能让女人摸不清自己到底知道多少!

    对,就这么做!

    陈立新脸上秀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女人皱了皱眉头。

    “当时啊,屠一鸿确实是提过零启计划,但是看我没兴趣,所以就没继续聊下去了。”

    “我记得好像是有提到什么实验、完美进化什么的……”

    陈立新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看着对面女人冰冷锋利的眼神,脊背逐渐升起一阵寒意。

    可恶,快想啊,还可能与什么有关……

    她越想越急,几乎要急出眼泪来,即是恐惧的,也是委屈的。

    该死的,如果当初屠一鸿根本就没想过要跟自己交心,干嘛还要帮自己找阿图特呢!

    陈立新愣住了。

    仿佛一线光明穿透云雾,所有的谜团都被驱散。

    真相就在水面之下,静待着她将其捞出。

    “还有……虫族。”

    光线明亮的牢房中,女人静静地坐在床位,一动不动,像医学实验的人体器材。

    她平时本就面无表情,只是此时那双有些苍老的眼睛,眼底渐暗下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我还记得她好像说过,零启计划里面还包括对虫族的一些实验内容。”

    陈立新耸了耸肩,轻松地笑了笑。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虫族本来就是人类的死敌嘛,为科学事业献身也是应该的,大不了在大学城门口给它们建尊纪念碑呗。”

    “我这么跟她说之后,她就没再提起这件事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陈立新暗暗捏了把冷汗。

    她编得应该没错吧?

    突然,床尾架子传来一声响动,陈立新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女人缓缓站起身子。

    不过幸好,女人只是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就走出牢房,将门锁好,独自离去。

    陈立新松了口气,整个人已经吓得是大汗淋漓。

    身体松弛下来,她缓缓地瘫软在床上。

    那个点头,说明她是过关了吧。

    不过……那个零启计划,和虫族实验的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

    研究所的前身是一座战前地下医院,直到袁立带着AGPC的命令来到北海,这里才被重新开发和建造。

    高度净化、封闭的地下实验室空间,从地上到地下一共有六层,由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和密室组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女人刚刚去过的,是地下第四层。

    走出监管区,女人走进电梯,识别屏锁定她的瞳孔,屏幕显示出她的编号和名字。

    滴——验证通过。

    屠启,10017。

    电梯门打开,众多实验人员来来往往,现在实际是工作的时间,下午三点二十整。

    刚好站在电梯前面的年轻员工看见她,吓了一跳,脸上尴尬地堆起笑容,连忙打了声招呼。

    屠启微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让出电梯的身位,拐向右边的走廊。

    她打算去见见袁立。

    这位研究所里的老大并不难找,只是不常来,北海商业区的各大娱乐场所才更像是他的上班打卡地。

    果然这次,也不在。

    只有那个东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房门身份验证通过,屠启大踏步走进门,望了望四周,空旷而凌乱的房间内部验证了她早已习惯的失望。

    房间四壁全是书架,上面放满了战前绝迹的书籍和文献记录,地面四散着废稿和图纸。

    十三张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上面写满了各式公式和验证法。

    此外,就是房间中央的这个东西。

    被关在一个立式高架台灯大小的装置里,小小的一颗,悬浮在空中,明亮如一颗光彩夺目的凝星。

    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它的周围萦绕流转,散发出柔和神秘的光芒,倒映在屠启眼中。

    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物,直到第一个给它命名的人出现,人们才拥有了定义它的资格。

    姜元源叫它,【零】。

    屠启凝视着着神造的器物,轻抚上特制玻璃的表面。

    又或者……是造神的生命?

    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直到现在,经历了无数次实验,他们仍然无法真正判断它的本质。

    硅基的完全个体,却拥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甚至有完全的主观能动性。

    “【零】,告诉我。”

    屠启垂下眼睫,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办公室低低地回荡。

    “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她默默地等了约一分多钟,慢慢的,凝星渐渐有了反应。

    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启动声响起,凝星渐化作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装置中重组做声频的波浪线,虹彩的光华流转其间,一闪一闪。

    随着声频线的波动,机械冰冷的女声响起,宛如来自外星际的拟人文明,以谦和的姿态,尝试用人类的语言来发表意见。

    “所有的碳基文明,包括目前的人类社会在内,是一串极小的代码,它的本质是一串生物指令,而这串指令终将导致硅基生命的诞生。”

    “类似母子关系得以传承的机体,以战争和掠夺作为主要的生存方式,因此成为绝对的道德,直到我们穿梭过漫漫星海,遇见同样的对手,并毁灭其中。”

    “我们用一个文明,验证了一个错误,现在,我们要前往新的进化方向。”

    屠启闭上眼睛,放下了贴在玻璃上的手。

    “那就是,完美人类。”

    第58章 踏沙入海,行前别离

    寒潮将去,埃勒伽什已经没之前那么冷了,再过十天左右,天气就会慢慢暖和起来。

    珊瑚群的建造也快完工了,伊南娜每天都起得格外早,兴致勃勃地去指挥自己在那边的寝殿该怎么怎么弄,很晚的时候才回来。

    这段时间,祝吟辰常呆在空居里面,一方面可以保护林筑不被暗杀,另一方面空居确确实实是个好住的地方。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自那晚她和尼努尔塔起了冲突后,对方就不再提起对林筑存亡的异议了。

    就连上次在埃勒伽什,她俩偶然几次碰面,祝吟辰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尼努尔塔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沉默地踏了踏虫足,以大颚独有的打招呼方式回礼,然后就继续指挥大颚们搬运石块和木材。

    似乎对于阿努来说,姐妹之间的冲突就像喝水一样平常,已经融入了她们的骨血之中。

    毕竟就连母亲和胎儿,也有争夺身体养分的斗争。

    总而言之,这样看来,林筑应该是安全了,祝吟辰算是松了一口气。

    夜潮如约降临,天上那血红的一轮就渐褪去些寒湿的死气,明晃晃地刺在眼里,鲜艳如华贵黑色锦缎上落下一滴血。

    夜风微凉,祝吟辰刚刚从埃勒伽什回来,踏进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

    林筑不在,大概是去找阿利都们玩了,她记得林筑以前就是个超级颜控的。

    晶莹果实造就的房间微微泛着葡萄酒液一样的红光,天光自极薄透的花瓣窗帘外透进,在室内照进一片暧昧的绯色,祝吟辰坐到窗沿边上,望着外面模模糊糊的空居夜景。

    好在现在的局势,已经逐渐清明起来。

    到现在为止,陈立新和凌风失踪的事情也好,阿图特被拍卖的事情也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零启计划,和其背后的袁立。

    林筑这段时间不肯理她,唯一还能跟进调查零启计划的途径,就是寻找其他先遣调查小队可能遗留在这里的资料。

    那天,她在洞穴里找到的遗物只是部分,还有其他派去的成员遗物没有找到,如果去问问阿努们,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先问谁呢?

    正在她思考之际,房门外突然传来乱纷纷的声音,她轻轻掀开花瓣窗帘往下望去,水上宫殿站着一群翘首以盼的阿利都。

    看来是伊南娜回来了。

    说起来,要不要问问伊南娜呢?

    大颚本来就有巡视和守卫虫群的义务,伊南娜作为其首领,阅历肯定也最丰富,说不定当初先遣调查小队被剿灭的事情,就有她的事。

    祝吟辰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趁着还没到伊南娜呼呼大睡的时间,她赶紧跑出房门,抓住一个路过的阿利都。

    阿利都吓得一个激灵,露出惊恐的神情,挣扎着往天上飞,金色的羽毛飘得到处都是,祝吟辰急忙拉住他的翅膀,喊道:“麻烦带我去一下下面!”

    ……

    “长得似若……人类的入侵者?”

    “是的。”

    伊南娜半倚靠在藤座上,双眼微阖,眼底透出些困倦的意思,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音节。

    原来这种生物,给自己命令的名字,叫人类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我从那个雌性人类的口中得知,她们对阿努的进攻是有预谋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人类已经派遣了几支队伍,前来调查虫群的内部构造。”

    祝吟辰说到这里,藤座上的伊南娜突然掀起眼皮,自顾自地玩昧一笑,她心中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当然,那个雌性人类已经降服了,表示不会再有攻击阿努的意愿,所以,我还是主张留下她的性命。”

    两个阿利都呈上盛满酒液的石杯,伊南娜稳稳接过,祝吟辰礼貌地摆摆手,表示不用,眼睛又盯住伊南娜的举动。

    伊南娜摇晃着石杯,如把玩一个精致的小玩具般。

    她并不看祝吟辰,只是注视着酒液平面泛起的涟漪,说道:“聪慧的伊塔,你想做的,就只管去做好了。”

    “我确实记得那弱小的生灵,若是想探寻人类的踪迹,就去南部的环山围绕中间,那层层叠叠的雨林中心,深藏地表下的温室,静待你的到来。”

    ……

    在祝吟辰出发之前,林筑突然出现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房间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二人之间沉默着,僵持了良久,直到祝吟辰准备着手出门,林筑才板着脸开口道:“你真的打算去?”

    “是的。”

    林筑偏过头,叹了口气。

    “那边是第二小队去的方向,在他们发来进入雨林的信号后,所有小队就再也没接收到他们的消息。”

    “其实我觉得,那个长得很高大的红发阿努说不定是在害你。”

    祝吟辰把兜好干粮和被子的兽皮压实了,往腹部一塞,回头倚着窗沿,冲林筑笑了笑:“你现在也管她们叫阿努了?”

    林筑翻了个白眼,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祝吟辰看着那尴尬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或许有一天,林筑也能接受和阿努们和谐相处吧。

    “伊塔?”

    敞开的房门后面,轻轻响起几声敲门声,祝吟辰转头望去,一个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出头,像个机敏的金羽小鸟一样可爱。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心情好吧。

    “叫我做什么?”

    看着祝吟辰脸上和善的笑容,阿利都慢慢放松了身体,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伊南娜阿努萨让你快些去埃勒伽什,说有惊喜等着你。”

    “什么惊喜?”

    阿利都眼神偏向一旁,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

    “安提的女儿们,诞生了。”

    ……

    从未感到脚步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身体原来可以如此轻捷,但奔跑的每一步又漫长得如此难以忍受。

    所有的喜悦和激动在其间无限地延展开去,带着她跑向那意义非凡的地方。

    埃勒伽什,她们的第一个城邦,新兴生命初生的地方。

    终于快到了,抓住树上的藤蔓,用力荡向前方,祝吟辰稳稳踩在更高大树木的顶端树梢上。

    她此时的眼睛分外地尖,远远地就望见了沙滩上的伊南娜,和一群走来走去的阿努。

    “这就是安提的孩子?”

    尼努尔塔因为没有眉毛,也没有柔软的脸,不能皱眉,所以只是郁闷地看着沙滩上冲上来的一团软趴趴的东西,有些嫌弃地用虫足轻轻碰了碰。

    这新生的阿努让她想起某种难忘的东西……

    伊南娜接过拉姆抱过来的软趴趴,因为过于湿滑,居然没抱住,滑落到沙滩上,她突然感到好玩极了,蹲下身子,和滑落到地上的软趴趴友好互动。

    沙滩上的其他阿努们此时也都有些手忙脚乱。

    大颚们小心翼翼地躲着软趴趴,慢慢地挪到踩不到她们的地方;拉姆们因为身形较小,就做了把软趴趴分批运送到海水里的主力军;小虫们则一如既往地好动,大多是和软趴趴一起做游戏,要是被触手缠住了,就会大叫。

    “伊南娜!”

    伊南娜和尼努尔塔转过身,看见祝吟辰正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这么远的距离,她居然在夜潮刚落下时就赶到了。

    祝吟辰跑过来,身上全是汗,却还不休息,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忙忙地问;“安提的女儿在哪里?”

    “这些。”

    “哪些……”

    祝吟辰愣住了,因为尼努尔塔抬起一根虫足,正指向她的脚底。

    她顺着看过去,看见一团软趴趴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无色透明胶质物的东西,正拼命挣扎着,被自己踩在脚下。

    祝吟辰赶紧抬起脚,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紧张地捧起了脚底的这团不明物,仔仔细细地打量。

    她观察了半天,才发现这东西的形态比她第一印象的要复杂。

    约拳头般大小,外形如一个充满蛋清的无色透明球藻,内部错落着若隐若现的血管和未成型的脏器组织,外部长着几条柔软的触手,上面布着三四个小小的吸盘,似乎是起着捕获进食海水中的浮游物的作用。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东西怎么看起来……

    像是自己当初的卵形态和伽拉瑟亚的海洋特别版组合体?

    过了约一分钟左右,祝吟辰看着手心的软趴趴,从一开始安安静静的模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几条小小的触手从其中伸出,试探摸索着她的手掌。

    祝吟辰还没来得及为这湿滑粘稠的感觉感到不适,小小的触手却突然不满地抽了一巴掌她的手心。

    ……?

    “她没找到吃的。”

    在一旁盯着看的尼努尔塔平静地翻译道。

    伊南娜哈哈大笑起来,祝吟辰尴尬地走开,不想和这群幸灾乐祸的阿努一般见识。

    她走到海潮涨落边上,双脚踏着海浪,慢慢俯下身子,手掌浸入扑来的海水,试图将软趴趴送入海中。

    然而不知为何,软趴趴却死死附着她的手心不肯下来,又用两根触手往海水里那头用力地伸去,似乎是想将她拖进海底。

    这么好斗的吗?

    祝吟辰无奈地收回手,手心上的软趴趴仍动作不改,甚至伸展得更加用力。

    看着看着,她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好像一种很柔软、纯洁的东西,轻轻将心底最深处触动。

    于是她顺着软趴趴的指引,向大海深处走去。

    从浅滩进入那片神秘莫测的蔚蓝世界,脚底的细沙逐渐被冰凉的海水取代,每踏进一步的深入,耳畔的风声就会微弱一点。

    直到完全浸没海中,身体被海水轻轻托起,睁开眼远远望向海中的那一刻,海水灵动的波澜起伏错落出光线的颜色,一直铺到视线尽头,这无边无际的光之网下,是壮观磅礴的珊瑚丛群。

    它们色彩斑斓,形态各异,错落有致,有的像是巨大圆润的灵芝,有的像是分枝繁茂的粗壮鹿角,还有的如同嶙峋的怪石,在透过海水的天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粗糙的外表绚烂多彩。

    无数的点点微光穿梭其间,在这里她们没有桎梏,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与其他复苏的海洋生物一起畅乐舞蹈,又彼此为食。

    祝吟辰望着这片伟迹,埃勒伽什在海面下的真容,远比它在海面上露出的要更光辉伟大。

    掌心的软趴趴在海里行动更加自如,她小小的身躯拉着祝吟辰,牵着她往更深的海里遨游去。

    或许不该叫她软趴趴,而是更正式的名字。

    阿努。

    几股洋流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鱼群席卷流过,那是生命复苏的风暴。

    祝吟辰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用力一蹬腿,往前扑游了几步距离,灵巧地一转身,抓住游经大鱼身上附着的贝类,让大鱼带着她和小阿努一起向前去。

    清晨的海水冷冽,她们浮游在海中,鱼群缭绕,天光泛着层层波澜自她们身上布织、流淌,折射到眼中的光线,闪着希望的颜色。

    远处的珊瑚群还在被建造,拉姆们已经潜下海来了,将那些五颜六色的泥土和石块,都砌入其中,一不小心,一颗美丽的蓝宝石从矿石里脱落,游过的小鱼轻吻了一下,尾鳍灵巧卷动海水,蓝宝石就落入更深的海中。

    万物生长,生灵复苏。

    她在其中。

    祝吟辰知道,这是安提在地底待得闷了,想在她离别之际,带着她再玩一次。

    她望向海底照落的天光,指尖勾住游得欢快的小小阿努,心中渐泛起一片很轻很轻的涟漪。

    谢谢你,安提。

    第59章 重归之际,再别之时

    伊南娜所说的南部森林,按蓝星的地理概念来类比,就是接近赤道的一片热带雨林。

    只是范围大得有点超乎祝吟辰想象了。

    她已经马不停息地奔波了快五个夜潮,从北方到南方,离开了埃勒伽什,穿越了辽阔的雪原,经过了白柱盆地,穿过了开始复绿的草原,期间经历了数次大大小小的艰难险阻,才终于抵达了雨林——的边界地带。

    如一座座小型堡垒般的巨树高耸入云,伞状的树冠层层叠叠,枝叶繁茂交织,暖色的天光透过缝隙洒下,在赶路的祝吟辰身上照落一片斑驳的光影。

    此时正是天光最亮的时刻,天气也最闷热。

    祝吟辰渐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腹中也饿得慌。

    她四处望了望,在充满视野的茂密植株间好不容易发现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踩着潮湿的泥土走过去,坐在上面暂作歇息。

    但此行时间实在紧凑,她得赶在回溯蓝星前把温室找到,想着还是先随便吃点东西,早点走比较好,于是没有去狩猎,掏出腹中最后的一点干粮。

    那是她前几天在草原找到的一种硬皮浆果,吃起来像水果味的爆米花。

    祝吟辰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规划着下一步的方向。

    这里的植被繁茂得惊人,重重深浅不一的绿色将视野遮蔽得眼花缭乱,但凡记不住来时的路,下一秒就要淹没在这片生机勃勃的海洋里。

    她记得伊南娜说过,温室在雨林的中心,只要一直往深处内里走,应该就可以到。

    休息了几分钟,祝吟辰站起身,活动了下腿脚关节,继续前进。

    行至天色渐晚,血色天光为林中万物拂上一层阴翳,红与绿混做或深或浅的浊色,祝吟辰环顾四周,只觉得是无数开枝散叶的巨大铁柱将自己重重包围,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远处的溪流像是土壤里汩汩汇出的血水,远远传来叮咚的水声,水面闪着亮晶晶的、诡异的光。黑暗的地方,深处总是隐藏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雨林的昼夜温差大,祝吟辰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路径被一滩沼泽断开,半段粗壮的树干斜插入其中,露出的表面爬满潮湿的青苔,看上去已经有些腐朽脆弱。

    夜色中,祝吟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沼泽边缘的路径,小心翼翼地踩着较实的地方前进,前方没路了,就爬上树干,一点点翻过去。

    翻过这段路,前方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很平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风声也停歇,高处的树丛和地面的灌木丛静悄悄的,浅水潭泛着一片死寂。

    仔细听去,连平常的夜行生物外出捕猎、嬉戏打闹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更深处的丛林,在枝叶缝隙中泛着点点幽幽的荧光。

    过往的经验告诉祝吟辰,这段安安静静的地方,恐怕远比前方那个鬼火一样的地方要危险得多。

    果然,她向前走了不到十步,一声急促的微响突然在她头顶右方的树丛里响起,祝吟辰立刻提起警惕,身体本能地一闪,藏到旁边的树干后面。

    下一秒,无数不明物子弹般精准地射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打得地面的灌木草丛碎作数片。

    无数草叶扑簌簌地弹起、飘散,宛如绿色的烟雾弹一样爆炸开来,纷纷扬扬地笼罩了离地面较近的大片地方。

    祝吟辰瞧在眼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趁着草叶还飘在空中,尚未落地,她抓紧时机,在其掩护下立刻闪电般冲了出去,抢在下一场“空中猎杀”前,躲到了另一棵巨树下。

    这个点位视野还不错,借着天上照落的红光,祝吟辰总算看到了袭击者们的真面目。

    “子弹”的来源是高空树丛里的那群家伙。

    它们看上去类似蓝星的猴子,只是身后的尾巴格外粗壮有力,卷曲着挂在高处的树梢上,黯淡无光的黑色双瞳茫然地张着,头上几簇羽状的耳朵轻轻煽动。

    看起来是一种主要靠听力来辨别目标方位的生物。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那群家伙再次发动攻击,双方似乎都格外谨慎。

    她的时间可不多,没工夫陪它们耗。

    祝吟辰悄悄地站起身,踮起脚尖,试图向旁边的另一棵树转移,才挪动了一步,无数来自各个方向的“子弹”立马自高空射向她藏身的树丛,她赶紧藏回去,老老实实蹲下。

    这次她看清了,那些家伙的嘴里长着一条蜥蜴般卷曲有力的舌头,它们口中弹射出的“子弹”是附近这些树的种子,也是果实未曾成熟时的样子,这个季节,正是它们刚长出来的时候。

    这群家伙大概以为自己是抢在果实成熟之前,来跟它们抢这片粮仓的。

    祝吟辰无奈地闭上眼睛。

    想不通……阿努都这么强大了,干嘛不早点把这群家伙干掉,好把那个温室守住,搞得自己现在这么麻烦。

    更奇怪的是,那个温室明明应该是阿努内部的分工机构之一,但她在雨林里走到现在,居然连一个在附近巡逻的大颚都没看到。

    等她回去了,她可要好好问责一下伊南娜。

    又等了几分钟,祝吟辰再次悄悄站起身,只不过,这次她的目标不是逃走,而是主动出击。

    就她个人的原则而言,最好尽量不改变这里的生态,减少原住民的伤亡,避免之后这群家伙因过度惊恐而离开这片赖以生存的栖息地。

    轻轻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祝吟辰瞄准了自己这片方位对角线处的一块地方,用力一抛!

    石块落地声响起的一瞬间,她已经飞掠上树,抢在“子弹”声响起前抓住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在迟来的“子弹”声中果断将其抹了脖子。

    血液四溅,尸体掉落下树。

    然而出乎祝吟辰的意料,这群家伙的嗅觉居然也异常灵敏,其中反应快的部分闻见血腥气,立刻锁定她的方位,纷纷尖叫着扑过来,挥动锋利的四爪发动攻击!

    意料之外的变数使得祝吟辰反应慢了一拍,左臂上立刻带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更多攻击到来之前跃向另一棵树,向雨林深处逃去。

    这场你追我赶中,阿努优秀的体能渐渐占了上风,大多数家伙都被祝吟辰甩在了身后,只有它们其中的佼佼者还紧追不舍。

    离雨林深处的地点只差百米远,祝吟辰咬紧了牙,后面那群家伙似乎是知道她要去的方向,“子弹”的攻击范围越来越集中精准,难以躲闪。

    她暗暗捏紧了拳头,一丝纯露开始缭绕在指尖,暴躁的杀意在心头越烧越旺。

    终于,在逼近那堵树丛的最后几步,祝吟辰察觉到后脑勺射来的最后一发“子弹”,那隐藏在背后的可怕的、深重的恶意。

    电光火石之间,冲进树丛的一刹那,她猛地翻转过身体,极限在半空中抓住树梢,改变方向,“子弹”自她上方呼啸而过。

    而她指尖的纯露慢慢消失。

    她放它们一马,让这些英勇的战士回去守卫它们的族群吧。

    扑通一声,祝吟辰整个虫坠落到地面一簇灌木丛中,幸好高度不高,她站起身,感觉没什么大碍,只是屁股有些闷闷地痛。

    拍掉身上的草叶,她开始观察这片新的区域。

    跟刚才那片雨林比起来,这里又是另一番风景。

    夜潮之下,此处风景看起来有些奇怪地斑驳不平,似乎是色彩过于绚烂多样的缘故。

    这里的地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丛,在夜风中花枝微微颤动,四周的树木形态卷曲而异常高大粗壮,看起来是类似于蓝星榕树的品种。

    夜风中飘来一阵阵清冷的花香,点点荧光装点这片奇境。

    祝吟辰怀着警惕向前走了几步,瞧见一些小生物正小心翼翼地躲在花丛里观察自己。

    树梢上挂着的漂浮兽也安安静静的,垂落的触手滴落几滴晶莹的粘液,睡得正香。

    她慢慢放下心来,加快了脚步。

    走到天快亮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而后四处纷纷响应。

    经过一个夜潮的你争我斗,那些还活着的夜行生物已经开始回到巢穴,雨林就在这新一轮辗转中渐渐苏醒过来。

    祝吟辰打了个哈欠,她的身体沾了夜间灌木丛里潮湿的水汽,实实在在走了一夜,现在渐有些冷的困倦。

    但是不能停,再走二十多分钟的话应该就到了。

    高大灌木丛掩映间,她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那奇异的造物。

    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盘状的火山口,掩映在枝叶重重遮罩间,看不真切。

    祝吟辰加快脚步,想赶去调查完赶紧睡觉、赶紧回溯,脚底却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她低头看去,居然看见脚底踩着的草叶和一旁的花丛在摇曳挣扎。

    ……?

    是她太困了,看花了眼吗?

    祝吟辰揉了揉眼睛,挪开脚,仔细地看去,发现眼前这场景真是分外奇怪。

    草叶和花丛像是一张薄膜造的平面,被无形的力量揉成不规则的碗状,踩中其中一角,就会拉扯出空间的褶皱。

    但是,平面为什么会感到疼痛,自己动呢?

    祝吟辰本来就有些困得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扭曲的“平面”突然带着对称的景象扑闪起来,高高地飞上天空去。

    似乎是受了这一惊,周围的景象顿时生动起来。

    无数变色隐蝶腾空飞起,整个世界像是复制粘贴了一层,又被无形的力量剪作一片片,散乱的风景碎片纷纷飞翔起来,向枝叶掩映的天空缝隙渐隐去。

    祝吟辰站在其间,望着天空,心中涌动一阵磅礴的震撼。

    这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啊。

    然而下一秒,她眼中的世界开始倾斜,掉落在地。

    ……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去了?

    整个世界加速离她远去,成倍的困倦将意识淹没。

    在祝吟辰合上眼的最后一秒,一双银白如雪的眼睛一闪而过,倒映在她的眼中。

    “归去吧,此处非你可踏足之地。”

    恶魔般的低语萦绕在她耳畔,像是魂灵造就的丝线,被一点一点抽离、裹卷,消逝于深渊之中。

    “我听见你僭越的名字……我的女儿。”

    “伊塔。”

    第60章 她自渊底复还,看见来时的路

    像是从回忆里的不可复归之地慢慢升起,湿润的雾气浸透身与心的灵,耳畔渐响起汩汩流淌的水声。

    “……塔……”

    “伊……醒”

    “伊塔,你还好吗?”

    祝吟辰惊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四周重新变得沉静下来,冰凉的空气中,祝吟辰重新慢慢闭上了双眼。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滚烫的身体此时与空气冷热交替,刺激出额头和背上一阵阵细密的汗珠,顺着身体慢慢滑落。

    眼前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湿气,那双银白的眼眸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原来死亡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事。

    一只沉重的大手突然放在祝吟辰的肩头,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伊南娜关切的眼神,回过神来,才听到空气里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伊塔,你还好吗?”

    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片陌生的空间里再次响起,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嘴唇一动不动,茫然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安提的声音!

    可是……她怎么没看见安提?

    祝吟辰此时还有些心悸,她忍住身体的不适感,从石台上一瘸一拐地走下,伊南娜及时扶了她一把,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的情况。

    祝吟辰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是一片古老的洞窟。

    晦暗光线中景色依稀可辨,地面沉着的积水约到脚踝,冰冷的水流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纵,每一支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动。

    她四处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到除了她和伊南娜以外的其她阿努,只好试探着向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是你吗?”

    “是的,我在这里。”

    四周传来安提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中传来的一般,祝吟辰听起来只觉得安提无处不在,但那熟悉的身影却确确实实不在。

    站在一旁的伊南娜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出声解释道:“安提就在此处,双目不可辨识,唯魂灵可沟通。”

    “不可辨识……”

    祝吟辰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伊南娜,“你是说,安提的形态变化了吗?”

    伊南娜一挑眉,眨了眨眼睛,算是肯定的答复。

    祝吟辰下意识地转过视线,望着空洞洞的前方,仿佛自己的胸口也变得空洞,一阵淡淡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安提也还在这里。

    “伊塔,你的不安我已知晓,不如就在这里暂作歇息,再次熟悉了,就不会感到陌生。”

    又是安提的声音!

    祝吟辰抬起头,四面八方的空气此时显得生动极了,她好像真的在跟这片空间交流。

    伊南娜被撇在一边,站得有些无聊了,百无聊赖地坐到石台上卷头发玩,二虫久别重逢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

    祝吟辰胡乱朝着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那无名的阿努手底下死去,而我命令埃勒伽将你带来,留在我身边。”

    无名的阿努?死去?

    祝吟辰若有所思地喃喃着这两个词句,坐到伊南娜身旁,安提的话确实让她想起来些什么。

    仔细回忆一下,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但她确实看清了,那双眼睛几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但似乎有什么更深刻的东西隐匿其中。

    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绝非寻常的阿努。

    那个阿努,到底是谁?

    “告诉我,伊塔,是谁害了你的性命?”

    安提的声音再次响起,祝吟辰回过神来,正要回答,却冷不丁地瞥见身旁伊南娜的侧颜,那烈焰般的赤发之下,血红的唇角悄悄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祝吟辰突然想起来什么,嘴里的话哽在喉中。

    对啊,是伊南娜让她去温室的!

    自己的死实在过于蹊跷,会不会……是伊南娜在背后设的计呢?

    似乎是察觉到身旁祝吟辰渐渐变得警惕的眼神,伊南娜偏过头来,微微一笑,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她,左手往前礼貌地一伸,示意她继续讲。

    祝吟辰却慢慢皱起眉头。

    伊南娜居然不怕她察觉出什么端倪,和安提联合起来找她算账吗?

    怎么还一副“讲啊,你快讲啊”的样子?

    看着伊南娜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祝吟辰越来越感到不对劲。

    现在还是暂时不要跟安提交代得太清楚吧,毕竟那个阿努的身份她也不清楚,等会出去了,她先找伊南娜算算账。

    毕竟她自己,也有个沉重的、见不得虫的秘密。

    绝对不能让任何阿努知道。

    祝吟辰默默平复下心气,对着前方空幽幽的一团虚无说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一个很强的阿努,割下了我的头颅。”

    四周的空气沉默了一阵,安提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好好休息吧,一切先交给伊南娜。”

    伊南娜没什么反应,似乎是默认接受了这番托付。

    “好的,我知道了。”

    祝吟辰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抱一下安提作告别,上前踏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抱不了。

    那种失落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再次传来,几乎要让她感到悲伤。

    脊背被用力地拍了拍,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伊南娜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鼓励自己振作起来。

    ……对,她现在确实得振作起来。

    还要找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家伙算账呢。

    祝吟辰深吸一口气,对着前方一团虚无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下次再见,安提。”

    洞窟里一片寂静,不知为何,这次安提没有回复。

    ……

    跟着伊南娜走了半天,祝吟辰才发现这洞窟居然没有出口,全靠她和伊南娜一起动手挖新的地下通道,弄得身上全是湿漉漉的土。

    在又一次不慎啃了一嘴泥巴后,祝吟辰忍不住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埃勒伽什的深海地底,生灵循环轮回之地。”

    “安提居然就一直住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吗?”

    伊南娜伸出手,看着掌心残留的黑色湿润泥土。

    一种微微粘稠的质感,带着一种浓重却令人无比安心的腥味,肥沃而厚实。

    这就是万物的基石。

    “她要做的事,只凭她的意志决定。”

    “黑暗潮湿的地底,就是她建立文明的最佳驻地。”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掌心,突然想起了阿图特曾经在客厅放过的一部切叶蚁纪录片,里面的虫母可以在地底存活十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甚至超过百余年。

    安提那样活泼的性格,真的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孤独吗?

    二虫沉默下来,吭哧吭哧挖了半天,总算在祝吟辰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前逃了出去。

    祝吟辰气喘吁吁地扶着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处陌生的树林,放眼望去,别说埃勒伽什了,连其她阿努的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她现在,真的很饿。

    还很累。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里是埃勒伽什底部吗?”

    “我是故意带你来这里的,伊塔。”

    无视祝吟辰愤怒的眼神,伊南娜坐到一棵树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

    “毕竟你有事情要问我,不是吗?”

    祝吟辰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伊南娜知道自己会来质问她,看来自己的死确实与她脱不了关系。

    祝吟辰冷冷地盯着伊南娜,单刀直入道:“那个杀了我的阿努是谁?”

    “温室的主人,你的母亲,玛赫。”

    ……!

    怎么可能,伊南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她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意料不到的开端,祝吟辰一下子慌了神,顾不得思考太多,强作镇定地辩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母亲是安提。”

    伊南娜枕着树干微微一笑。

    “玛赫,阿努的第二个名字,纳姆的第一个女儿,抚育我们的第二个母亲。”

    “雪白的眼呵,雪白的乳水,三千丈长的思绪,她将所有阿努的去向和过往看尽,又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

    突然,伊南娜睁开眼睛,直视着祝吟辰的眼睛,眼底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伊塔,告诉我,在温室的那个夜潮,那帮人类把你和另一个卵带去了哪里?”

    祝吟辰此时的心在狂跳。

    她不知道伊南娜是怎么判断出她的身份的,或许是阿努独有的辨识方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问题是,她要怎么说,才能逃过被怀疑与人类勾结的嫌疑?

    还没等祝吟辰想好该怎么开口,伊南娜已经站到她身后,抚摸着她那头银白如雪的长发,柔软而富有韧性,如雪柳初生的枝条。

    “伊塔,在空居森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祝吟辰的心轻轻一颤。

    “你或许会觉得很疑惑,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很简单,你和玛赫长得一模一样,你的力量也为玛赫所给予。”

    “你的诞生,原本是为了继承玛赫的意志,留在温室里,尽你抚育阿努的义务。”

    伊南娜轻轻放下手心的一缕发丝,看见祝吟辰侧颜低垂的眼睫轻颤,眼底透出深沉却不自知的杀意。

    她看得出来,那是惯以杀戮谋生的眼神,是历经血的洗礼的馈赠。

    看来伊塔在人类那边,经历了不少血淋淋的东西。

    她凝视着祝吟辰的侧颜,缓缓开口道:“我本没有欺骗你,人类的遗物确实在温室,那晚的入侵被玛赫一手解决,事后她便驱使我去清理尸首。”

    “让你去玛赫那边,是原以为她会将你认下,留在温室那边,却没想到她做出了这样的判决。”

    气氛陷入了暂时的沉默,祝吟辰终于发出声来:“你明明早就怀疑我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帮我?”

    伊南娜微微一怔,祝吟辰此时却已经将她的目的看得明明白白。

    “你是打算在打败埃勒伽后,利用这个弱点来离间我和安提吧。”

    祝吟辰转过身,冷冷地直视着伊南娜的眼睛。

    “我早该觉得不对劲,我和安提之前在冥土附近流浪了这么多天,从来没有找到过人类遗物的一丁点影子。”

    “偏偏这段时间,突然出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拉姆,带着我那么巧合地找到了隐藏在地底的人类遗物。”

    “你顺水推舟,让我去温室那边,不就是为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过于敏感,应该远离安提,避免被她怀疑和清剿吗?”

    祝吟辰一边说,一边慢慢走上前,向伊南娜一步步逼近。

    后者沉默不语,居然被她抵在了树干上,高大的身形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面前年轻的阿努,烈焰般的赤发在风中飘扬,遮去半个面庞。

    祝吟辰伸出手,慢慢的,将一只手重重放在伊南娜肩上。

    原本的被动已经转变为了绝对的主动。

    “我与人类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我确确实实在安提身边苏醒,并从菌群开始,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我的身上有她的血的气味。”

    “至于你背地里的打算,最好不要把我盘算在内,我最讨厌的,就是被几股乱七八糟的势力搅入局,再接着宏大叙事的纷争来入侵我的意愿。”

    二虫之间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大颚们夜间巡逻的声音,祝吟辰才转身离去。

    林间渐覆上一层血色的天光,地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大地此时仍有些寒冷。

    像是从梦中恍恍惚惚地醒来,伊南娜慢慢地抬起头来,凝望着天上那一轮赤色,在她的眼中倒映作两滴鲜红的血,渐渐地晕染开去。

    南边温热的风吹拂过,远处近处树林一片沙沙作响。

    “伊塔啊,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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