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静谧被吱呀一声轻响惊动,林筑在睡梦中被惊醒,本能地拿出身下藏的匕首,抬头看见门口一个熟悉的黑影,才发现是祝吟辰回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借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突然看见了祝吟辰湿漉漉的一身,像是刚刚落了水,话头一下子顿住。
“……怎么搞成这幅模样?”
祝吟辰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坐到窗台边上,等待身体晾干。
林筑见她似乎不愿多说,也不再自讨没趣,只重新闭上双眼,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睡去。
窗外拂进一阵微凉的风,湿润的长发紧贴在脖颈间,发梢滴落几滴水,祝吟辰渐感觉有些冷,但这样能让她更清醒一些。
伊南娜刚才的话先不论目的,但确实给了她一个警示。
那就是她掩藏到现在的秘密——
她本不是安提的孩子,而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特工。
她最初的目的确实变了,从寻找虫母坐标变成了真心实意地帮助安提建立新的虫族,但她的身份仍然没有改变。
阿努的外壳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类。
新的虫母,新的虫族,旧的秩序连同旧的势力,都要被清除。
她凭什么去赌,安提会原谅潜藏了这么久的谎言?
就算安提接受了自己并非她所亲生,她又能接受自己其实是一个穿着阿努皮囊的人类吗?
祝吟辰突然想起那天在空居,为了林筑与尼努尔塔对峙之时,后者冰冷的话语——“如果是安提,她会动手比我更快。”
“……”
夜潮下的空居很安静,方才祝吟辰悄悄在水潭中清洗泥泞的时候,也只惊动了几尾好动鱼儿,轻轻地吻她的指尖。
夜深之时,万物歇止,只有无穷无尽的思绪在蔓延。
祝吟辰拉过花瓣窗帘的一角,将浓稠的夜色都遮蔽去。
或许,她应该远离安提一段时间。
等她将零启计划调查清楚,再去考虑,该如何正面面对和安提的关系吧。
至于那个温室,她不会放弃调查的。
……
天刚一早,天边才浮起一线乳白色的天光,祝吟辰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就朦朦胧胧听到了空居外的打砸声。
“祝吟辰,快醒醒!”
感觉到身体被猛烈地摇晃,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林筑焦急的神情。
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看向敞开的房门,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更大声了。
“怎么了?”
“有个黑色的阿努打进来了!”
谁啊,居然敢在伊南娜的地盘作祟?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祝吟辰突然听见门外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冷笑——“伊南娜,你带给我好大的惊喜!”
这声音——!
祝吟辰这下子彻底醒了。
她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望见昔日壮观的水上宫殿,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伊南娜尴尬地半躺在破破烂烂的藤座上,和前来质问的恩基对峙着。
阿利都们此时都躲藏在屋里,向窗外小心翼翼地望着,微恐被恩基的怒火牵连。
仔细看去,交织蔓延的树根被无数银白丝线穿刺,或暴力地切割绞碎,伊南娜此时的模样也有些狼狈,虽然看起来临危不乱,实际上身体被几根锋利的丝线暗暗架住,不敢轻易活动。
恩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伊南娜。
她漆黑的纤长身影如同这明媚空居中闯入的一片鬼火,将繁华春景生生撕裂出一线黑暗的阴影。
“这段时间,我与众阿努都冬眠于菌群,本以为你会执行好大颚的义务,于是没有多管。”
恩基冷笑一声,蛇眸下透出两点猩红的光,刺破她此时深恶痛绝的仇恨。
“没想到,你居然和安提一样,背叛了虫群,背叛了纳姆。”
伊南娜尴尬地一笑,突然感觉脖颈间倏地一紧,紧随其至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凉意。
锋利的丝线将她坚硬的铠甲穿透,鲜红的血慢慢地顺着身体滑落,而那丝线还有在身体里继续游走的意头。
伊南娜笑不出来了,她的脸上慢慢滑落几滴冷汗。
丝线随着时间一点点收紧,伊南娜却愣是一句话没吭声。
恩基微微皱眉,正在思考着怎么让眼前的阿努开口,却突然察觉空居之上,隐隐约约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祝吟辰就这样眼看着恩基突然慢慢抬起头,望向自己这边。
与那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她的脊背情不自禁爬上一阵恐惧的寒意。
祝吟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紧退后,抓着身后莫名其妙的林筑逃回屋内。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她们闯入房门的下一秒,整个房间瞬间被无数的丝线贯穿撕裂,在空居半空砰地一声炸开来,惊起周边阿利都们纷纷尖叫逃窜。
好在祝吟辰已经有了经验,这次反应也够快,在爆炸的前一秒及时带着林筑扑倒在地,又立马起身抱着林筑飞跃到空中,踩着炸裂的果壁碎片跃至蔓延交织的巨树枝桠上。
林筑死死地抓着祝吟辰的肩膀,不敢轻易乱动。
祝吟辰也挡在林筑身前,强行稳住心神,向下望去,与水上宫殿上的恩基彼此对视。
后者看起来始终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但祝吟辰知道,面对恩基那强大的能力,一丝一毫都不可松懈。
某种程度上而言,恩基恐怕比骄傲的伊南娜更难对付。
二虫对视良久,恩基终于冷冷开口:“安提在哪里?”
被晾在一旁的伊南娜正要出来打圆场,一根丝线突然自空气中隐处,横过架在了她的咽喉处。
感到咽喉处的空气隐隐泛起的寒意,伊南娜只好默默闭上了嘴巴。
祝吟辰见伊南娜没能起到作用,只好出声回道:“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祝吟辰脚底踩着的枝桠一段突然发出崩裂声,下一秒,以她脚边不到一厘米距离的枝桠为起点,整个空居顷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干净利落地切去半个!
空居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周围的森林中传开去,惊起一片鸟兽散。
巨树被切下的树干和数座果屋高高落下,在水潭里纷纷砸起巨大的水花,被牵连的阿利都们惊慌失措地振起双翅,或是不慎连带着坠入水中。
一时间,惨叫和半个巨树倒塌的声音不绝于耳,树上水下一片狼藉,空居有史以来第一次陷入了这样大的灾难。
水谭被激起无数噼里啪啦的水花,将残余的水上宫殿溅湿一片,伊南娜被困在其中,全身都被淋得湿透,此时也只能默默闭上双眼。
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使祝吟辰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连忙抓住身后的林筑,侧目一看,发现身边的大半个空居已经不见了,而她脚底踩着的枝桠居然还在时,忍不住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很明显,这是一种威胁。
她重新抬起头,望见恩基面无表情的脸,那半阖蛇目下暗藏的疯狂和暴戾,心中的警惕直线上升。
无论如何,她会尽全力迎接恩基接下来的出招。
好在即使是这种时候,恩基也多少保持了她一惯的克制。
她望着祝吟辰和其藏在背后无名之物的身影,微微皱起眉头。
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知道她是安提藏在腹中的卵。
第二次又见面的时候,则又知道了她是玛赫那出自于私心所创生的女儿。
对于这其中古怪的转换,她默认这是伊南娜该调查的义务,没有去管。
而现在,她不仅帮助安提建立了埃勒伽什,还和伊南娜和和美美地混居在空居中,身后又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外来物种。
“伊塔……”
恩基默诵着这僭越的名字,那是安提越过了整个虫群,为眼前的这小小阿努命令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安提决心背叛的象征。
但这名字背后的主人,恐怕隐藏的秘密要更深刻。
“恩基。”
突如其来的,她的左肩放上一只沉重的手掌,她皱着眉偏头看过去,伊南娜居然已经站起来了,身上挣扎出丝线的一道道伤口还在流血。
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忍,恩基仍然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回了句:“干什么?”
伊南娜叹了口气。
“我想建议,你们去空居外面打吧。”
此言一出,几乎要把恩基气笑,她正欲转身教训一番,却看见伊南娜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她的背叛于整个虫群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这看透的一眼,恩基只觉得全身顿时如被浸入冰水一样冷静下来,连斥责的意头也没有了。
看来伊南娜今天是死活不肯给她一个交代了。
她的时间只用在刀刃上,已经没有理由留在这里耗下去。
“伊南娜,你不要以为你带走了大颚,整个虫群就无法继续运转下去。”
恩基冷冷的声音传入伊南娜心底,如同一股冷冽的溪流,将沿途的土壤慢慢冰冻。
“我会用自己的办法,重新建立虫群的秩序,新的大颚,将会把你和你的部下全部取代。”
伊南娜面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恩基放下这番话后,就原地融作一滩黑水,渐渗入四周隐秘的黑暗中。
只有恩基留下的那最后一个眼神,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还深深地镌刻在伊南娜心头。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伊南娜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微皱眉头的祝吟辰。
后者望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眉宇间显出一点对未来的担忧和不安。
看来,这里还有个年轻的阿努等待她的安慰。
将所有的悲伤果断抛到脑后,伊南娜豪迈一笑,大手一把搭在祝吟辰右肩。
“先让埃勒伽什的大颚和拉姆调过来,重新将空居建造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祝吟辰严肃地瞥过一眼,将伊南娜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下去。
“我是说,恩基刚刚说的新大颚要是真的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还有,我们现在要怎么去探查恩基的动向?必须要抢先查清楚,她究竟打算怎么弄出新的大颚来。”
“至于空居,我们可以……”
听着祝吟辰周密的计划,伊南娜的思绪已经情不自禁地悠悠飘到了天边去。
从她和祝吟辰相处以来,她就很少像以前一样去仔仔细细地去思考打磨进攻外敌的计划了。
“好了好了,聪慧的伊塔,你要做的,就尽可去做吧。”
她微笑着拍了拍祝吟辰的背部,扬长而去。
祝吟辰远望着伊南娜的身影就这样离去,看她的方向,似乎是打算去埃勒伽什。
埃勒伽什前不久确实刚好给她建好了新居。
祝吟辰暗暗捏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让拉姆们克扣分配给伊南娜的住地和食物……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祝吟辰转过身,看见一个眼圈通红的阿利都,正坐在水上宫殿的一角,抱着被树枝砸中的翅膀默默落泪。
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祝吟辰站在水上宫殿中心,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树上水下,遍地是受伤的阿利都和破败的果屋残躯,整个空居巨树现在只剩下未被削去的一半。
未被这场灾难波及的阿利都们站在树上,焦急地望着在水中挣扎的同伴们。
而林筑正小心翼翼地爬下树,试图去拉一个困在水中和倒塌树杈之间的阿利都。
算了,她现在有比埋怨伊南娜更要紧的事要做。
祝吟辰走向坐在水上宫殿一角的阿利都,后者看见她来,急忙往水里钻去,却被翅膀一端被接触的轻柔力道所震惊,通红的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祝吟辰。
祝吟辰微微一笑,安慰道:“你受伤了,就先暂时留在这里吧。”
“晚上的时候,我会安排好树上的阿利都,空居重建的这段时间你们就暂时合住。”
阿利都默默地垂下头颅,长睫轻颤着,浸湿的金色羽发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柔和青涩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抗,只乖顺地坐回了了水上宫殿一角。
祝吟辰见他这幅样子,知道双方的沟通有了效果,于是呼唤了一个较熟的阿利都,叫他去集结幸存的所有阿利都。
就这样忙碌到了深夜。
看着来来往往收拾残局的拉姆和大颚们,祝吟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尽管林筑百般拒绝她的好意,但她仍然坚持安置好林筑单独的住处。
夜色掩护下,大地重新覆上一层赤色,祝吟辰独自走向埃勒伽什的方向。
空居残存的住地有限,她也不得不去埃勒伽什住一段时间了。
对了,还要顺便去克扣一下伊南娜的住地和食物分配量。
第62章 她将创新生,无人知源处
古老幽深的黑暗地底下,沉淀着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洞壁湿滑,石柱偶尔滴落的水珠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地底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的腥气,几点幽幽的荧光中,隐隐约约可见洞穴中心一尊小山般的巨大身影,连同着她身边涌动的小虫们一起,在晦暗光线中忽明忽暗。
不同于寻常阿努的黑色矫健外形,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柔软的、肥美的奶油点心。
蛇状的下半身盘旋在一起,看起来肥壮无比,富有弹性的乳白色肌肤微微透明,几乎能看到里面彼此交错的内脏。
人形的上半身伏在盘旋的身体一侧,脂肪丰富的双臂自然地交叠在头颅下,银白的长发几乎要将她的全身覆盖,半掩去熟睡的、静谧的面庞。
湿热的空气里,一些小虫焦躁地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口器发出尖利如婴儿哭泣般的声响,从出生开始就渴望引起关爱和注意,几乎是每一种生物的本能。
小虫们们才刚刚孵化不久,有的还没有长出翅膀,有的在半透明的卵里挣扎,有的在啃食自己的蛹壳以获得营养,有的已经在尝试着飞起来,还有的,甚至是残疾或者先天营养不良。
即使她因为困倦,已经将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此时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检查这一批最新的虫卵孵化情况如何。
她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双眼,微微透明的白瞳似乎是因为长年深居地底,而有些失明式的茫然。
接着,她开始仔细地挑选小虫们的质量,从身体的健康状况,到器官和内脏的发展程度,都认真地一一评估,挑拣到不同的队列中。
原本吵闹得厉害的黑暗地底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小虫都乖乖照做。
这是得到玛赫审视的机会之一,无论是认可还是厌弃,只要可以得到母亲的正视,就能激发出所以生物流淌在血液中、本能的喜悦。
终于,玛赫严肃地挑选了一段时间后,将那些身体状况不佳,或者脾气过于暴躁的小虫们聚在一起,捡做一堆。
洞穴里重新变得吵闹起来,未被选中的一些小虫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是在嘲笑着什么,还有的仿佛是在哭泣,乖乖地停在玛赫身畔,沉默不语。
玛赫柔韧有力的身体慢慢扭动起来,将洞穴中间被选中的那一堆小虫缠绕围住,一点点绞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重新舒展开身体的时候,洞穴中央就剩下一滩血腥的碎肉。
如一片神圣的、祭祀的坟。
地底突然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隐隐藏着一种古老的、不可僭越的权威。
甜丝丝如蜜般香甜的,带着一点铁锈的气息,浓稠的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很快地蔓延开去,所有小虫本能地一拥而上,黑暗地底再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四通八达的洞口处,突兀地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洞顶石柱的滴水声显得更为清脆。
“玛赫?”
低沉的声音自洞口外一次次地传来。
玛赫顿住了动作,安安静静地朝洞口外望着。
沿着深邃的地底通道,恩基走了漫长的路途,太久太久没有来这里,她已经忘记了路,只能一直试探着向四通八达的洞口里不断呼唤。
然而始终没有回应,她只能默默忍受着地底湿热的空气,在各个通道口里不断地来回穿梭。
“玛赫?”
“玛赫,你在这里吗?”
……
不知道找了多久,她总算在口干舌燥之际找到了正确的洞穴。
恩基望着深邃的黑暗那头,那双冰雪般静谧的眼睛,暗暗松了口气,扶着洞壁优雅地一步步走进来。
“近来可好,玛赫?”
玛赫平静地注视着怀中尖叫的小虫,轻轻地抚摸着小虫光滑的身体,并不说话。
恩基叹了口气。
从很久以前的记忆里,玛赫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对任何事情都置身事外,但凡是不重要的,或是既定的事,都无法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新的虫母诞生了,玛赫。”
“伊南娜带着大颚聚在了冥土,建造了新的城邦,它的名字是埃勒伽什。”
玛赫眼神微动。
避过脚下窸窸窣窣的虫群,恩基慢慢走到玛赫身边,微俯下身子,一双半阖的蛇目闪着两点红光,凝视着玛赫的脸庞。
“玛赫,我需要新的造物,新的大颚,新的军队。”
“为了阿努的荣耀,将新的血液献给我吧。”
……
联合城邦,下邦C3区。
从联合城邦内部出发,离开了隔离上下邦人的安全区后,就是C2区——黑环,而在黑环与无人区之间的过渡地带,就是C3区。
也是整个联合城邦最大的贫民窟和犯罪集团聚集地。
反抗军的驻地就在这里。
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低矮的房屋间玩闹,一个用几块木板和一个破网兜做成的网篮立在院子中间。
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捡起一个看起来缝缝补补了很多次的篮球,率先向网篮里投去。
那是个漂亮的三分球。
其他的伙伴似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比赛所点燃,胜负欲在每个人心中燃起,一场日常的篮球赛在贫民窟的一角拉开序幕。
这是上个世纪时兴的民间运动,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惯于保存这些传统的娱乐项目。
街角外的马路传来一声货车的喇叭声,几个中年男女从隔壁的鱼货店里走出来,开始往店里拉刚从北海运来的鱼。
这是参与北海走私海货的一家小作坊,萧家在北海的势力庞大,底下破破烂烂的窟窿眼子也最多,只要每个月向这片地方的地方头子上供两万联邦币,就可以得到稳定的货源。
“啪——”
一条鱼从货箱里掉出来,早就在垃圾堆旁等得饥肠辘辘的野狗流着口水猛扑过来,又在中年男人的怒骂声下畏畏缩缩地夹着尾巴后退。
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砸吧着烟头的老太太,中年男人的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脸的褶皱里写满了心疼。
她颤颤巍巍地弯腰捡起那条鱼,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和泥泞,眼角瞥到地上呜呜叫的狗,本来朝货箱抛去的小臂一抖,拐了个弯儿,这条鱼还是给了它。
饥饿的野狗吃得飞快,肉和骨头混着地上的灰尘都吃得干干净净,不过多一会儿,它冲老太太摇了摇尾巴,慢慢地走开了。
老太太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就像这里的人给予彼此恩惠和关爱时的习惯一样,恶毒才能维系亲人之间的亲密。
她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院子里打篮球的孩子们发呆,干瘪的嘴皮砸吧着烟,浑浊的两眼空空地望。
突然,衣襟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亲昵地碰了她一下。
她低头看去,那条野狗又回来了,湿润的鼻子喘着粗气,长长的舌头歪向一旁,白森森的犬齿间咬着一个球。
它冲老太太有点聋的耳朵兴奋地狂吠几声,似乎是在邀请她陪它玩耍。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了这是刚才的那条狗,她的脸突然夸张地扭曲起来,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嫌弃,只从宽松的衣袖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在狗背上的皮毛重重地摩挲着,薄薄的两片嘴皮发出模糊不清的咒骂。
夕阳之下,破破烂烂的小院子覆上一层金色余辉,坐在院子一角的老太太脚边坐着一条狗,她们都变得金灿灿的,身上的每一处褶皱因为逆光变得墨刀刻下般的黑,刚劲的一笔一划,像是旧时回忆中的金色雕塑。
金色的狗在融化。
老太太的手掌与狗毛慢慢粘结到一起,像是狗毛齐刷刷地钻进了肉里,又像是手掌烫融了狗的背部,狗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天真,口水渐渐淌得到处都是,在地上染作一片浓重的黑。
随着下颚的牙齿也慢慢融化,它口中衔着的球扑通一声掉下来,狗的眼睛这时候变得温柔极了,两点晶莹剔透的水晶,盈在两宛黑色的眼眶中,慢慢地往下流淌。
听见球掉落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脸上还挂着玩具丢失的泪痕。
一看见狗和他的球,他连忙跑到奶奶身边,指着狗,哭叫着要跟她告状。
然而他这次哭了半天,奶奶却迟迟没有反应。
“奶奶?”
他揉了揉眼睛,不再哭叫,转头看向今天安静得奇怪的狗。
狗在摇尾巴,它的背部在融化,里面鲜红的内脏露了出来,活泼泼地跳动着。
狗在眨眼睛,滚落下最后一滴金色的眼泪,落到地上深色的黑,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无声地望。
狗在呜呜地叫,喉咙处的皮毛已经融掉了,化作一滩夕阳下亮晶晶的水,白森森的骨头上动脉静脉一鼓一动。
“妈妈——!”
男孩哭着尖叫一声,向屋子里逃去……
……
北海高危辐射污染区,第三研究所。
研究所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每一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情绪各异,激动、兴奋、不安……研究所的气氛前所未有地紧张。
“已经确定病毒来源了吗?”
屠启风风火火地走进实验室,透明的隔离间内,几个围在一起的研究人员看到她一来,连忙让开位置,露出里面刚送来的样品切片。
屠启匆匆穿上生化服,走进隔离间,熟练地将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几乎是下一刻,实验室再次被敲响,除了屠启以外的所有人齐刷刷看去,一个西装革履的短发女孩走进来,望着陌生部门的同事们礼貌微笑。
她走近隔离间,对着里面的屠启悄悄说道:“目前已知所有感染者的资料已经送来了,袁主任在办公室里等您。”
屠启身形不变,只微微点了点头。
女孩转过身,冲周围的同事们点了点头,很快地退了出去。
周转在不同的部门之间,这场感染引发的所有突发事件都要经过屠启亲自处理,这几天她确实很忙。
不仅仅是从C3区爆发的神秘灾情,还有日常对雌虫的搜捕进度。
等到与实验室的众同事商议好病毒的处理事项,已经距离女孩的通知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屠启刚刚脱下生化服,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袁立的办公室。
一打开门,里面简直热闹得不得了——北海特遣部队队长萧衍、AGPC十二主席之一兼卫生局局长南宫问天、AGPC十二主席之一兼科技管理局局长袁立,和刚才的女孩,连同一个陌生的黑衣高个男子都在。
办公室里原本议论纷纷,只有女孩第一个表示出了尊敬,站出来对屠启招呼道:“您来了。”
其余的几个人向这边瞥了一眼,又继续投入他们的争吵中。
屠启对女孩点了点头,向几人走去。
萧衍看起来激动极了,扶着桌角的左手用足了力气,颈间的青筋微微暴起。
“……我不管你们到底要在北海找什么东西,灾情是你们驻扎的地方引起的,就得给我尽快解决干净!”
袁立一屁股做到沙发上,老派地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萧三少爷怎么连自己的地盘都搞不清楚?那片地儿是北海有名的辐射区,我们的人从来没有过去过,还不是你们没有清理干净战前污染引起的后乱?”
萧衍愤怒地向桌面锤下一记拳头,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放你**的狗屁,你们在辐射区悄悄在搞些什么以为我不清楚吗?!”
女孩看了看众人,见没有一个人有劝架的意思,只好站出来,劝道:“萧队——”
“滚!”
好吧,她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怒火有了合适承接的地方。
女孩默默地低下头,走出办公室。
南宫问天原本沉默了许久,此时也忍不住放下酒杯,为自己的事说了句话:“袁主席,我就想问您一句,C3区的这个事儿,我还要替你们瞒多久?”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人突然沉默下来。
袁立是无所谓灾情的公开的,这和他在零启计划中的位置相悖,但他更在乎有没有大量的病毒实验数据可以免费得到。
萧衍是不愿意灾情的公开的,病毒从北海传播到C3区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萧家在整个联合城邦的名望恐怕不保。
南宫问天也是不愿意灾情的公开的,他这段时间用来接纳感染者的钱可白花花地流了不少。
至于屠启,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要隐瞒灾情,她对人类的感情本就淡薄,还是直接听袁立的话更来得轻松。
一旁的黑衣人率先打破了僵局——“周明主席通知你们,黑环不会接受任何灾民。”
没有黑环的接纳,C3区外的所有人就只能在外面等死。
袁立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就很明显了,南宫主席,我过段时间给您去AGPC找个借口,给您搞一笔特助的资金,为人类服务的人可要有英雄的待遇!”
南宫问天叹了口气,沉沉地点了点头。
只有萧衍,还坚持着和袁立争辩病毒的传播责任方……
屠启全程一句未发。
在争吵声不断的办公室里,不知为何,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她不自觉地看向办公室中央的特制装置。
【零】的光华在里面缓缓流转,散发出迷人的虹彩光芒。
仿若世外神明的指引,那枚光辉璀璨的凝星,曾在辽阔的极寒之地中封存,又在某一个历史的节点,连同那些被冰封的伟迹一起,自姜元源紧合的双手中取出。
屠启凝视着【零】,那问过无数遍的问题再次自她心头浮起——
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第63章 异病蔓延时,哀歌因她起
舆情可以控制,但灾情本身不能。
被AGPC科技管理局紧急命名为“X109”的神秘病毒正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传播,黑环早在三天前就关门谢客,没有足够可靠的医疗机构,也没有AGPC积极的挽救措施,半个联合城邦的人都在等死。
但……那或许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死亡。
“你是说,它们……是有意识的?”
总指挥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台上的研究人员,眉头看起来能夹死苍蝇。
“是的。”
研究人员冲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台下的十二主席,继续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我们发现,感染了X109病毒的样本似乎仍然保存着主观能动的反应。”
说到这里,研究人员熟练地点击了几下台上的屏幕按键,联合会议室中心的大屏随之开始播放一段录像,十二主席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屏。
录像的地点似乎发生在一个手术台上,一个面目全非的感染者痛苦地呻吟着,他的上半身和半个头颅已经变得柔软而透明,就像一团晶莹剔透的水晶泥,里面的骨头清晰可见,彼此交错的器官和血管不停地起伏跳动。
几个主席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录像中的感染者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他身体融化的部分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带着内部的脏器向他的头颅爬去,一点点覆盖住他的呼吸道。
过了约五分钟左右,男人不再挣扎了,他残留的一颗眼睛安详地闭上了,眼角慢慢地流下一滴眼泪。
手术台旁的仪器显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然而他融化的身体变得更加活泼起来,像是有意识似的,组融成一整团,带着里面还在跳动的内脏、骨头和血管,向画面屏幕外的方向爬去,录像就在录像者终于抑制不住的尖叫声中停止。
研究人员关闭录像,重新郑重地望向众人。
“如各位所见,在这一起实验案例中,感染者全身的色素会逐渐流失,皮肤也会逐渐变得透明,然后慢慢融化,脱离其身体。”
“但奇怪的是,这些被带走的内脏奇妙地组成了一个脱离人体的生态圈,仍然在自如地活动着。”
“实际上,在各位看到这段录像里发生的内容之后,感染者融化的身体自行离开了手术台,稳定地向感染者自己病房的方向前进,最后吃掉了感染者餐盘中遗留的食物。”
“我们因此怀疑,X109病毒真正的感染症状是使得患者癌化,只不过它的对象不是具体的生命个体,而是单纯的活体生物组织。”
十二主席正愁容满面地听着,台上的研究人员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坐在她对面的袁立却突然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台。
袁立咳嗽了两下,站起身,对着周围的其余众人说道:“X109病毒的来源我们已经查清,是无人区东北部的一处废弃岛屿。”
“没有认真清理战前遗留的生化武器残留,是我们科技管理局的责任,我袁立今天站在这里,向各位同僚请罪!”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副沉痛的神情,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听到病毒的来源与北海无关,萧翎脸上一直紧绷的表情总算稍微松动了一点。
气氛暂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周明第一个打破了沉重的氛围:“好了,袁主席的尽职尽责是联合城邦上下众所周知的,或有疏漏也在所难免。”
十二主席中一直默默无闻的张景忍不住低声发出一声感叹:“战争的灾难遗留,是我们每一个人类的责任。”
周明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袁立主席您也无需自责!现在,我们要如何带领全体人类,齐心协力地解决这场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张景和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游戏公司老板也能得到黑环首领的一句赞许,他赶紧不好意思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总指挥姜安放下茶杯,笑着站出来打圆场:“就是,袁主席您先坐下,有什么事,大家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杨威也沉稳地点了点头。
其余众人纷纷应和起来,劝着袁立安心坐下,实在是受不住各位的体谅,袁立脸上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情,扶着腰间的一把肥肉颤颤巍巍地坐下。
待到气氛重新变得平静下来,杨威严肃地站起身,工作人员立刻开始操作,大屏上显现出杨威刀削似的面庞。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杨威,会议室里此刻的氛围无比庄严深沉。
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们在五十年前齐心协力建造了人类最后的城邦,无尽的战争没有将人性的光辉熄灭,直到今天,人类的文明仍然稳稳向前。”
“X109病毒的出现是对全体人类的,最新的一场考验!AGPC作为联合城邦的统领机构,必须要走到灾情的第一线去,安全区外的人民还在等待我们,AGPC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类!”
“各位如果有什么解决X109灾情的手段,就尽管提出来,我们尽量在今天就商议通过,要做到尽快、尽好、尽全地去实行好每一项措施,不负人类的荣耀!”
杨威说到这里,无比肃穆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相比起袁立刚才的,杨威的这一举显得更为庄严,更为沉重,仿佛历经岁月洗礼的巨人,背负着艰难险阻默默前行。
众人立刻齐刷刷地鼓起掌来,白银悄悄抹掉眼角情不自禁滑落的一滴眼泪,感动地拍着手,激动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联合会议室都紧闭大门,直到深夜十点半左右,以十二主席为首的AGPC终于整理出了较为完整的一套灾情提案。
南宫问天成功地获得了一笔新的项目资金,用以收纳安全区以外的感染者们;
周明迂回妥协了一部分黑环的开放地区,用以开放医疗物资的输出;
萧翎主动提出带队前去调查,和袁立在附近的研究所发起合作,一同查出X109病毒的泄露原因;
以孙志成为首的执行官部队将派出一部分人手,去安全区外维持秩序……
“记录好了,主席。”
台上的记录员将这次会议的全部内容输入数据库,恭恭敬敬地看向杨威。
杨威点了点头,站起身,正要宣布解散,在座的众主席中却突然悄悄举起了一只手。
会议室中央的大屏识别到这番动静,立刻将这只手的主人显示出来,提示还有人要表决意见。
是谁早不发表意见晚不发表意见,偏偏这种快要下班的时候发?
除了杨威以外的众人都带着一股子无奈的怒气看过去,然而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是顾遥。
众所周知,顾遥是前任主席之一顾秦安的私生女,二十三年以来都在顾家外戚居住,是顾家子女中最平凡、最内敛的一个,相传她在大学城期间也没有什么朋友,成绩也不突出。
在顾秦安意外死亡后,顾家直系的几个儿子和女儿都接连遭到暗杀,为了保证顾家在联合城邦的势力,顾家决定让私生的她去公开参与十二主席的竞选。
就这样,在举家的帮助下,顾遥成功成为了十二主席之一,也是其中最沉默的一个。
这个穿着朴素灰色正装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站起身。
她身材较胖,身高也不高,看起来很文静,头上扎着一个丸子头,脸上化了一个淡妆,似乎是想把雀斑遮去,颧骨处的皮肤白得有些异常。
微胖的身体卡住了椅子,她窘迫地低下头,将卡腿的椅子轻轻移开一点,然后看向袁立。
顾家总是反复警告她,只要守好自己这个主席的位置就好,其他的一切她们会帮她操办,AGPC内部的斗争也不要去参与,记住她父亲遭过的灾祸,切不可再惹怒周明。
但是这个问题,她真的很想提出。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心照不宣地看向周明,后者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眼底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凶残的恶意。
顾遥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扶住桌角,试图掩饰下自己的不安,开口向袁立小小声问道:“请问,这次的X109病毒与零启计划中的雌虫有关吗?”
联合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袁立沉默了一会,放下茶碗,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
他用力地朝顾遥偏过一侧耳朵:“小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顾遥微微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袁立感叹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现在的年轻人还是要多经历大场面才行啊,公共场合连句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未来要怎么办才好啊。”
众人都纷纷笑起来,顾遥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坐在她身旁的总指挥姜安笑着站起身,爽快地一拍她的背部,像是一种长辈式的圆场。
“好啦,小姑娘,太晚了,该回家啦!”
杨威发表了最后的散场结尾,会议就此解散,十二主席连同其他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场。
顾遥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现场的。
因为她羞怯于让别人看见自己这样平凡的样子却坐着豪车,因此总不要人来接她,每次散会后她都坚持自己打车回家。
来到停车场附近,她站到离下班人群最远的角落里,点开手腕上的识别器,开始默不作声地寻找上面还在线的性价比最高的司机。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一阵甜美馥郁的香水气轻纱似地拂上脸庞,动听悦耳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你好,能允许我送你一程吗?”
顾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居然是白银在跟她说话!
眼前的人一身黑色丝绸质地的定制西装裙,透出一股奢侈华贵的气质,长长的栗色波浪卷发矜贵地束好垂在脑后,几缕精致的发丝微垂落在脸颊两侧,夜风吹拂过一阵香气,丝绒质地红唇微醺,而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带着一点笑意注视着她。
顾遥看愣了一瞬,习惯性地摇了摇头,想到白银的话,又赶紧点了点头,原地纠结半天,刚刚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红了起来。
“不了……好吧,谢谢你。”
“没事。”
白银身后的黑衣男打开停在一旁的上世纪古董豪车车门,俯身请二位进入。
A1区的夜景繁华而迷人,高楼大厦灯火通明,一条条街道和空中车行道霓虹灯闪烁,各式车辆川流不息。
灾情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到上邦,商业区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顾遥的性格孤僻内敛,上了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闷闷地盯着车窗外的夜景。
零启计划的内容她早在会议上听过,当时她也选择一如既往地从众通过了,关于袁立负责的部分她记得很清楚,雌虫爆破总部后失踪的事情她也知道。
X109病毒引起的症状一听就不是蓝星上的病毒可以导致的,她总觉得,与其说那是病毒,那更像是一种非人的生存状态。
可为什么,这么明显的疑点,只有她一个人会怀疑X109病毒可能会与失踪的雌虫有关?
她当时越想越激动,总觉得自己的怀疑是有价值的,甚至鼓起那样大的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请教袁立主席。
可为什么,他却要那样侮辱她?
难道他们真的不觉得X109病毒的奇怪之处吗?
难道自己的意见就那么幼稚可笑吗?
想着想着,顾遥脸上已不知不觉满是泪水。
她紧紧地咬着牙,不敢发出无礼的声音,满腹的委屈闷在喉咙中,黑暗中无声的哽咽,阵阵回荡在胸腔。
“好孩子,别哭了。”
一双柔软的手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拥抱,脖颈相接处蓬松的发丛传来温暖的香气,顾遥捂上眼睛大哭起来,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滚落下,打湿了白银的手腕,滑落她黑色的衣裙,渐渐晕染出一团团墨梅一样的痕迹来。
就像一捧悼念的、悲伤的花。
第64章 脱出囚笼处,她复得自由
白炽灯刺眼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照耀,白色家具折射出明晃晃的光影,陈立新将整个头蒙在被子里,半梦半醒地睡着。
“滴——”
门上识别屏通过身份认证,应声而开。
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乔装打扮的黑衣人走进房间,看见了床上的陈立新,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床头一侧。
黑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是白天屠启见过的那个秘书。
“陈立新,醒醒。”
陈立新本来就睡得浅,动静比以往稍微大了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叫醒。
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眼前陌生的面孔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新来的看守吗?
陈立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问道:“怎么,又要开始审问了?”
女孩微微一笑,向她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叫陈丹,是奕川派来接你离开这里的人。”
一听这话,陈立新顿时睁大了眼睛,方才沉甸甸的睡意荡然无存。
她愣怔征地看了陈丹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慢慢点了点头。
陈丹办事很利索,她迅速脱下身上的斗篷,放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翻找出一套实验服,递给陈立新。
“穿上吧,我带你混出去。”
陈立新正要照做,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犹豫。
陈丹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的这一异样,关切道:“怎么了吗?”
陈立新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那个审问的女人说过,会放我走来着……”
说到这里,似乎是因为有了第二选择的底气,也可能是心中长久积累的那股悲愤所使,陈立新突然下定决心,果断地拿起衣服。
“算了,这么久了都不兑现诺言,那女人多半是反悔了,我们现在就走!”
陈丹满意地笑了笑。
跟在陈丹身后走出牢房,经过长长的走廊,进入电梯,陈立新瞥了一眼电梯显示屏上的时间,上面赫然显示着下午两点二十五分。
……那个可恶的女人,把自己的生物钟弄成什么样子了!
陈立新心中一股火气腾地冒起来,离开这里的欲望猛地膨胀起来。
等她出去了,绝对要把这个邪恶的地方曝光!
然而电梯门一打开,陈立新后背一凉,心中那股火气一下子熄灭下去。
她的视野里,狭小的电梯门之间,充满了忙碌的人群,打电话的、写报告的、接发实验数据资料的……还有站在电梯前的,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眼光时不时瞥过她身上。
他们会看出她的身份吗,会不会突然冲过来把她抓回去?那个女人会不会突然出现,冷笑着将她带回审讯室里?
那句噩梦般的话语又在她脑海里浮现——“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感到自己藏在实验服里的指尖在微微发抖,精神恍惚间,她隐约听到站在身前的陈丹礼貌地向同事问好,自己的身体也干巴巴地跟着打招呼。
好在眼前的几个研究人员因为接连几天的加班,精神状态已经异常疲惫。
今天的研究所因为X109灾情的突发,确实比以往更忙碌。
大家互相点点头,彼此匆忙地问候一声,就交换了电梯内外的位置,各自忙碌去了。
陈立新就这样跟着陈丹走了出去。
接下来这样的情形重复了数次,终于,二人一路穿行过前方的走廊,又坐了最后一班电梯后,总算抵达了研究所的第一层,也是露出地面的唯一一层。
“您好,这是我的通行证。”
陈丹右手大大方方向前一递,向保安出示自己的胸牌。
保安皱着眉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职称和名字,点了点头,将二人放了出去,连例行的识别系统都没用上。
审查似乎要比预想中容易的多,陈立新紧赶几步,与陈丹并排行走,悄声问道:“原来你在这里面的职位这么高的吗?”
陈丹面不改色地走着,低声回道:“二十五万联邦币。”
“……原来如此。”
二人走向最后一扇大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明晃晃的、洁白的天光蓦地闯入陈立新的眼帘。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影,空气里传来的湿润的风的气息,连同那仙乐一般传进耳中的海浪声,都几乎让她感动得流下眼泪。
走在陈丹身旁,她小小声激动地说道:“我终于自由了!”
陈丹轻轻牵起陈立新的手,以表安慰。
这里是北海偏远处的一处海岸,远处下面的沙滩上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几个身着北海特遣部队队服的军人持枪在一旁巡逻。
沙滩周边,连同海岸内陆过去的地方,大半个地区被重重铁丝网包围拦截,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这座研究所的真身显然没有做研究那么简单。
眼看着慢慢走得离那几个军人越来越近,陈立新又忍不住紧张地低下了头。
陈丹松开牵着陈立新的手,走向其中一个带头的高大军人,开始了一番日常的运输请求交涉。
一阵咸湿的海风突然吹拂过来,引起远处丛林沙沙作响,陈立新顿时感觉大脑清爽了很多,平时的勇气似乎也有些恢复了。
是啊,毕竟她都已经从那该死的研究所里出来了。
只要再坚持过这最后的路程,她就能回到联合城邦,回到家中。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看向陈丹和那个高大的军人,后者皱着眉头频频地向她这边看。
她仰起头,向对方付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直接向他走过去。
军人连忙咳了几声,点了点头,让出上车的身位。
上了卡车后面的车厢,是两排纵向面对面的座位,两个军人扶着陈立新登上卡车后面。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潜移默化地带到了中间的座位,硬生生夹在了二人座位的中间。
……这是否有点?
她疑惑地张望四周,发现陈丹居然也是一样的待遇,只不过后者脸上的神情更自然平常一些。
本能吐槽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陈立新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身体绷直了,一动不敢动。
什么啊,研究所内部的正经实验人员这种待遇……
押运犯人吗?
车轰轰烈烈地行驶了很久,车厢内左右摇晃着,一路上钢铁摩擦的噪声接连不断,偏偏还没有车窗可以透透气,陈立新被夹在中间,胃部逐渐感到有些难受。
终于,在她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卡车突然停下,后车车厢门被外面检查的人打开,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这次突如其来的停车真是救命,她赶紧做了个深呼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坐在她对面的陈丹出声关心道:“你还好吗?撑不住的话,我们可以出去休息一段时间。”
陈立新脑海里顿时闪过家中的饭菜和床铺,全身心的意志力瞬间加倍增长。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比了个大拇指,示意自己还能撑。
坐在她右侧,靠近门那边的军人下车了,车门重新被锁上,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交谈的声音。
陈丹还想再说些什么,外面讨论声中却突兀地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
“我不记得批准过这个行程。”
陈丹的脸僵硬了一瞬,而后又立马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看着对面陈立新脸上一闪而过惊慌失措的神情,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向身侧的军人,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
“外面是我的长官,请让我出去跟她说一下。”
两个军人彼此看了一眼,默默让开身位,一左一右带着陈丹下了车。
只有陈立新心中在尖叫——是那个女人!
半路知道自己逃出来了,就赶过来拦截了吗?!
外面传来陈丹和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严厉,似乎是在责备秘书在行程报备上的疏漏。
陈立新此时的思绪一片纷乱,身体情不自禁地往车厢内部挪了挪,默默祈祷女人千万不要说出那句话——
“好了,带我进去看看。”
陈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她连忙拉住屠启的衣袖,讪笑道:“关于此次行程的在内人员,在报告上都有记录。”
“我想,您完全不用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您的时间。”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拉扯,屠启微微皱起眉头。
她偏过头,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前几天新上任的秘书,原本只是责备的神情无声无息地变化着,眼底渐生出深不见底的寒意。
“打开车门。”
车外传来女人不容置疑的声音。
陈立新手心此刻全是汗,头情不自禁地低得更深了。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咔嚓声,后车厢车门被慢慢打开。
白天刺眼的光线重新照射进车厢内,陈立新只觉得眼前被晃了一下,好像站在无数窥探的闪光灯镜头面前,自己狂跳的心脏尖叫着,几乎要挣扎出胸膛。
她微微低着头,盯住自己的鞋尖,垂落遮去半个侧脸的长发是她此时唯一的安全感,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
外面的女人沉默着,皱着眉往车厢内看了很久很久。
“……通过。”
外面传来陈丹变得有些虚弱的声音,“是,谢谢长官。”
“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正是灾情蔓延的紧张时期……”
女人又斥责了陈丹约一分多钟的时间后,带着检查的人扬长而去。
陈立新坐在原位上,只觉得全身此刻大汗淋漓,像是从难以呼吸的人群包围中脱出身来一般。
庆幸之余,她心中还有些许的疑惑。
那女人居然放过她了,是因为真的没认出来,还是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兑现自己的承诺?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自由身了。
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车厢门重新被打开,陈丹和之前的那几个军人再次上车,只是这次大家看起来都放松了不少。
毕竟此趟行程,他们各自的职责都在屠启的通过下,得到了尽职尽责的保证。
车辆重新启动,半途中陈立新吐了一次,两个心情不错的军人帮她清理了一番,前排的司机甚至好心地开了半扇窗户。
流动的风从车厢前面灌进来,陈立新感觉身心都放松了不少,往日的个性都一点点回来了。
车厢内几个人开始聊起天来,她安安静静听了一会,竟忍不住向身旁的军人搭话:“刚才你们在外面聊的那个灾情,是怎么回事啊?”
军人惊讶地看向陈丹,陈丹面不改色,平静地解释道:“她是最近才从安全区内来的。”
军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怪不得了,这么大的事儿也只有上邦人不晓得。”
陈立新脸上好奇的笑容微微僵住。
嗯……她是不是刚才差点捅了什么娄子?
突然,军人像是意识到些什么,转过头来对着她,尴尬说道:“对了,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确实比较大,你别往心里去。”
陈立新连忙摇了摇头,“没事,你说的也是事实。”
坐在陈丹左侧的军人放松地靠后身体,感叹道:“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奇怪的病,人都融化了,还能到处走。”
“是啊,我前几天刚在北海商业区查到一个感染者,整个人已经完全融化掉了,他家人把他放在浴缸里面,舍不得上报军方,带走他的时候,他居然在往家人那边爬!”
“不是吧,真有这么恐怖?”
“岂止,我有个干记者的朋友,前天刚好在感染发生的现场,我跟你们说,那场面……”
陈立新和陈丹默默地听着军人们和司机的聊天,听着听着,陈立新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你们带走的这些感染者,后面要怎么办呢?”
气氛突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良久,前排的司机发出一声讪笑:“我们干外围的哪里知道研究所内部的事情。”
“你说是吧,陈丹女士。”
陈丹没有说话。
车厢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前排车窗灌进的风声。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看众人神色各异的脸,慢慢地低下头,看着灰扑扑的车厢内地面,心中的疑云渐生。
北海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袁立和那个女人的研究所,零启计划内关于虫族的阴谋,屠一鸿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安全区内无人知晓的奇怪疾病……
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在她心头渐生,似乎有什么非常关键的东西,可以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呢?
沉默的车厢内,她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独自思考了很久很久。
一双星彩流转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结论在她心中一点点形成,事到如今的所有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作为知道零启计划的人之一,屠一鸿恐怕一直以来,都知道阿图特的真实身份,甚至要比她更清楚阿图特的本质。
她之所以答应祝吟辰,帮助她寻找阿图特,要么是为了找到零启计划的实验对象——虫族,要么就是为了顺藤摸瓜地找到正在寻找雌虫的研究所,又或者……两者皆是。
至于突如其来的,被禁止公开在安全区内的灾情,听起来与研究所也密切相关。
……
车厢外的风声逐渐变得喧嚣,陈立新微微皱起眉头,那个问题重新在她心中浮现——
零启计划,到底是什么?
第65章 世外奇境,三河之地
抵达北海边界的最后一个检查点,在随行军人的合法证明下,陈丹与陈立新顺利通过检查,彻底离开了北海。
等在她们面前的,是充满未知的、真正的无人区。
“我们接下来,是要出发去联合城邦了吗?”
陈立新一边穿防护服,一边朝门外陈丹等待的背影问。
“不,”陈丹倚靠着门框一侧站着,背影摇了摇头:“我们要先去三河区交接人手。”
“三河区?那是什么地方?”
“我真正的属地,也是一个和你们红派有合作的地方。”
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你这么面生,我还以为你是最近新加入奕川那边的人呢!”
陈丹背对着陈立新,嘴角轻带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扣紧腰间的皮带,陈立新站起身,试着踏了踏脚上穿的军靴,感到一种沉重的踏实感,新奇又神气,她嘴角忍不住上扬,眼底透出明媚的笑意。
“走吧!”
没错,这才应该是她这趟无人区之旅的真正打开方式嘛!
……
漫漫荒原一望无际,眼下正值初春之际,新生的野草如陆地上的波涛汹涌的海,随阵阵刮过的大风哗啦啦地起伏涌动。
陈立新打开一侧的车窗,惬意地半躺在右座,干爽又略带些未消融残雪冷意的风灌进越野车内的驾驶舱,唤起心中最原始自由的畅快。陈丹也配合地打开音乐,二人笑着打着拍子唱着歌,越野车在音乐的喧闹声中一路前行。
行至将近傍晚时,夕阳西下,照耀大地万物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陈立新眯着眼睛,望见远方约两公里开外,一大片整整齐齐的人造田野块,一条长河蜿蜒曲折,穿越其中,直通向西边的群山,河岸两旁则是层层叠叠的乡下村落遗址,看起来是个有人的地方。
陈立新扯开嗓子,在音乐声中大声问道:“是那边吗?!”
“是!”
陈丹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回应。
行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陈立新壮起胆子,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好奇地往三河区仔细望过去。
现在要看得更清晰一些了,几排铁丝网将方才她看见的区域前面拦住,隐隐约约可见一些人在其中的村落间走动。
她们前方约两百米处,铁丝网的外面有一个哨站,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的持枪女人。
陈立新赶紧把身子缩回了车窗内,又把音乐声调大了一些。
陈丹在哨站前停住车,她摇下车窗,用乡音向哨站里的那个女人喊了一声。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哨站里的女人走了过来,陈丹回过头,向陈立新点头示意后下了车。
尽管听不懂,陈立新还是默不作声地竖直了耳朵。
越野车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攀谈声,听起来陈丹和那个女人似乎很熟络的样子,大致能听出来一些田地、安全、联合城邦之类的词汇。
过了不久,车门突然被打开,陈丹很快地钻进车辆,陈立新观察到后者脸上有着某种难以掩饰的喜悦。
心中的情感被引起共鸣,她忍不住衷心祝贺道:“恭喜你回家啦!”
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喜形于色,陈丹偏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谢谢。”
哨站的女人站到越野车外一侧的地方,冲她们点了点头,陈丹开始重新启动车辆。
陈立新坐在原位上,远远望见远处的铁丝网大门被打开,心知她们这是马上就要进入三河区了。
三河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行驶入三河区的村落,陈立新又好奇地探头往车窗外望,才发现这里要比她想象中更现代化。
四周的田野有飞来飞去的无人机打理,几个女人坐在大棚里面挑拣种子;较远处,红瓦白墙的楼房错落有致;房屋间蜿蜒曲折的道路边上,各种营业的商铺正在开张。
经过越野车旁的女人们时不时地跟她们打招呼,陈立新也连忙热情地招手回应。
就这样一路深入三河区,眼见着越野车已经开进了居民区,离前面那个俨然一副“村长办公处”的花园小阁楼越来越近,陈立新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重。
怎么一路上,她连一个男人也没看见?
不知为何,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
她直接转头向陈丹问道:“这个地方是没有男的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陈丹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没有。”
陈立新顿时睁大了眼睛。
“那这里哪儿来的小孩?”
“三河区的人可以自由外出,她们怀孕后查出是女孩的话,就会通知我们接她们回来,我们也会定期从下邦的孤儿院里收养一些女孩。”
“怎么养孩子们呢?孕妇的话,恐怕不好工作养家吧?”
“整个三河区就是一个家,我们彼此照顾,这里也没有商品经济,不流通外面的货币。”
陈丹的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内容,陈立新听得有些微微的愣神。
她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颤抖着手指指向远处的那几家商铺,“那么,前面那几家商店是?”
“那个啊,里面摆的零食和小吃是公开发放的,饿了可以直接去拿。”
陈丹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儿,继续说道:“喜欢做饭的人一般会去里面申请工作,吃不完浪费的人会被处罚一个下午左右的社区公共劳动服务。”
“这样啊……”
陈立新慢慢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离村长家还有五分钟不到的距离,陈丹开车驶向附近的停车场,突然听见陈立新感叹道:“没想到无人区这种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她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一个自豪的微笑。
“那是因为,我们会严格控制这里的出生率,人口不会因为男人们贪婪的个人欲望而过度泛滥,三河区的所有物资也因此得以合理周转。”
“听起来真不错!”
陈立新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话说,你们是怎么建立起这样一个全是女人的地方啊?”
陈丹眨了眨眼睛,声线里突然透出几分调皮。
“这种事,你还是去问村长吧。”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慢慢后靠在车座靠背上。
此刻,她的心中已经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毕竟,她本就是大学城里传媒学院新闻系的尖子生嘛。
将车停到花园小院附近的停车场里,陈丹和陈立新背好背包,向村长家走去。
“叮铃——”
门铃声响起,陈立新挺直身板,安安静静地站在陈丹后面,过了约一分多钟左右,一个老妇人打开了门。
老实说,如果这是在联合城邦,陈立新会毫不犹豫地认为眼前的人是一位称职的女佣。
然而这是在三河区,所以她此刻无比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上身穿着米灰色针织毛衣,下身宽松黑色阔腿裤,一头银白花发的臃肿老妇人,正是这个区域真正的领头人。
陈丹上前一步,握住老妇人的手,亲切地问候道:“好久不见,吕妈妈。”
陈立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等等……吕妈……吕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这么随意而亲密的吗?
那等会,她……也要这么叫吗?
在陈立新震惊的眼神中,吕妈妈和陈丹亲密地彼此拥抱了一下,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一样和谐。
“好了,进来吧,孩子们。”
吕妈妈慈祥地看向陈丹身后的陈立新。
“把你们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跟我说说。”
进入屋内,室内光线十分明亮,不大的客厅肉眼可见收拾得十分整洁,进门的地方摆了小半面墙壁的绿植,客厅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壶花茶和一盘果盘,两只毛色相似的狸花猫正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一切都令人感到温馨而舒适。
吕妈妈拉开沙发后的窗帘,外面的夜景静谧而美丽,外面隐约传来不远处人们走动的声音。
陈立新和陈丹并排坐到沙发上,陈立新忍不住去抚摸身旁的猫,猫发出一阵阵可爱的呼噜声。
吕妈妈走进书房里不久,又拿着书房里的电脑出来,坐到她们对面。
陈立新抬起头,看见吕妈妈脸上的笑容。
“说起来,一路奔忙,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陈立新心底一个激灵。
这么晚了,还要这样一个老人给她们做饭,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她连忙摆了摆手:“不——”
“饿了的话,我们早点讲完,你们好早点去附近的晚餐店里吃饭。”
陈立新愣了一下,看见吕妈妈手中的电脑,顿时释然了许多。
……是啊,这里的人已经不需要每家每户丈夫们的妻子来为客人做饭了。
在三河区,任何劳动都是公共的,包括以往父权私有制下女人们为男性公民们提供的家庭内部无偿劳动。
在这里,例如做饭、育孩、亲属养育等等,都有专门的社会责任分工,家务则被规定为培养个人素质的公民个人义务,纳入了三河区的教育必修科目里面。
如果是那些没有人感兴趣,或者过于繁琐,又或者是过于高危的职业,人们就会制造出相应的机器人,用以辅助整个社区的合理运作。
比如眼前这个圆柱筒一样的、身上长着几只手的园艺机器人。
陈立新看着旁边那小半面墙壁的绿植,一个圆盘状的飞行小机器人正在为它们浇水。
而在她的身旁,陈丹正在跟吕妈妈讲述在研究所内部得到的情报,吕妈妈仔细地听着,在电脑上一一地录音记录。
她记得联合城邦里也有不少这种家居型的机器人,只不过它们一般是美女样式的,而且功能也更丰富和人性化。
最近几个月,其中的大品牌还推出了各种各样的帅哥样式,在整个上邦火爆一时,当时她的好多同学都在讨论要不要去买一个。
她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在讨论的同学中间不屑地说道:“要是大半夜的起床上厕所,看见家里有几个人影在晃悠,那可不瘆人的慌?”
其中几个跟她交好的同学出声赞同。
然后她们开始讨论要不要半夜把机器人断电。
如今看来,或许这其中本质性的意义,实际上远远要比吓人与否,或者女男机器人与否,要更值得人去深思。
“好了,姑娘,我记得你叫陈立新,对吧?”
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陈立新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是的。”
吕妈妈合上电脑,脸上的笑容和蔼极了,“刚刚听陈丹说,你有一些问题要问我?”
“是的。”
陈立新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我想请问,您是怎么在无人区建立起这样一个,只有女人存在的区域的?”
陈丹起身去倒茶。
吕妈妈思考了片刻,说道:“不是我,是我们。”
陈立新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吕妈妈。
她知道,那些封存已旧的历史,将从这位岁月见证者的讲述下,重新被揭开。
果然,吕妈妈接过陈丹倒来的茶,开始述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吕月英出生自战前北海附近的一个小国家,她在偏远地区的乡下长大,从小没有读过书,和家中其她的三个姐妹一起,一家人靠供养唯一的儿子度过。
在她活到十八岁时,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场战争打响了。
战争真正的导火索已经被AGPC在数据库中抹去,但其实人们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战争总是永无止境。
原本是大洋另一彼端的国家最先遭殃,但在国际争端的风云变幻中,另一个大国开始强行登入北海这片小国家的据地,以军事同盟的名义开始建立武器实验场地,广泛征兵。
吕月英家唯一的儿子就这样上了战场。
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里,噩耗从前线传来,吕月英的父母和姐妹哭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决定将战火下的日子将就过下去。
从那时起,吕月英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她要为弟弟报仇,冲到战争的前线去,为自己的国家夺得民族的荣耀。
这样的愿望一直维持到了她二十一岁,战争此时已经到了中期,北海小国的统治集团已经变成了任大国控制的空壳子。
社会动荡不断,人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吕月英一家躲到了更偏远的乡下,靠种土豆为生。
直到有一天,前线传来通报,男的都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女的上战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吕月英激动极了,她一把扔掉地里的锄头,将消息告诉了其他三个姐妹。
除了顾全大局,决定要为父母养老送终的大女儿外,其他几个女儿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向父母告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后,她们手牵着手,光荣地上了战场。
战争是残酷的。
最终活着回家的女儿只有吕月英一个。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后,才知道父母早已故去,唯一在世的亲姐姐早已经远嫁外国了。
或者说,是嫁到远方。
因为北海的小国已经解体了,战火纷飞,隔壁的BD两个大国正在争抢北海这片区域。
而她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苦痛的战争使得她失去了生育功能,还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和战争后遗症,如果闻到硝烟和火药的味道,她就会开始神经质地发狂。
无处可去,也不忍去打扰姐姐平静的生活,她成为了一名飞行雇佣兵,开始在各国间流浪。
在她二十八岁战功赫赫的时候,A国认可了她的实力,给了她公民的身份,她欣喜若狂,拿出身上所有的积蓄,在街道上开了一个孤儿院,用以接纳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
战争的晚期阶段,无尽的战火已经连绵到了A国,一场人为的传染疾病在四处蔓延,病毒的投放方至今无人知晓,但人们都还记得,它令死者体现出来的恐怖惨状。
吕月英的孩子们也没能幸免,大半个孤儿院的孩子在死去,在上司的劝告声中,她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毅然决然加入了XX计划,成为了其中的中心执行人。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核战争计划之一,它在短短三秒内,毁灭了一整个国家。
战争是残酷的。
她带着铺满胸襟的功勋和奖章,带回了A国人民的荣耀,也得到了A国政府承诺的,孤儿院里孩子们额外的疫苗和物资分配。
但更宏大的□□势不容她参与其中,A国成功撑到了与最后的三个大国进行决战,然而接下来的绝望并非人为,也并非人为可以控制。
那就是饥荒。
非常简单的答案,但没有人可以真正将其解决——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严重污染,海洋中充满辐射,田野里遍布地雷,水资源已经接近枯竭,连绵不绝降下的酸雨对现存的文明加以进一步的毁灭。
包括A国在内的四个大国,就在这样一致的困境中进行着最后的战争。
水和粮食的价格逼近了难以想象的高度,整个社会的经济彻底崩坏,各个家庭为了生存下去,对妇女儿童的流通贩卖成为了常态。
而吕月英面临的困境更为艰难——在应A国政府的要求将男孩们送上战场后,她被要求摘去勋章,辞去工作,将孤儿院里仅剩的女孩们和她一起带走,进入战时特设的“百合花之家”。
“那是什么?”
她当时这样问她的上司。
“那是国家最后的底线,是民族的根基保证,是一个女人实现她崇高荣耀的地方。”
上司挺着胸膛,庄严深沉地这样对她答道。
真相是,那是女人们完全付出身体自愿的地方,是将个人献给民族和国家的地方。
人的生命,为了光荣的牺牲而被创造,为了正义的杀戮而被创造。
抽象的宏达叙事已经深植入每个人的脑髓,除此之外,个人的、具体的毫无意义。
站在上司面前,吕月英想到自己军人的身份,想到A国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和孤儿院的扶持,想到自己A国公民的身份,再想到A国社会上民不聊生的惨状……
她服从了。
但她的女儿没有。
枪声是一瞬间响起的,明亮的火花倒映在她眼中,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上司的身影重重倒下,像是一个畸形肥胖的东西,砰一声炸裂开来,惊醒了浑浊昏睡的眼。
那个右腿残疾的女孩站在孩子们中间,手持一杆自造的“筒子枪”,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种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那种,最为骄傲果敢的冰冷。
上司模糊不清地呻吟了几声,慢慢地就不动了。
她看见血从他胸前的大洞里汩汩流出,她就这样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视线转移看向那个女孩。
她看见女孩放下枪,平静地看着她,她看见女孩的嘴巴在轻轻地动,好像一首安魂曲的旋律,一直流淌到她心底深处。
“妈妈,我不想当人了。”
“妈妈,再见。”
下一秒,女孩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枪。
于是,耳鸣和晕眩的呕吐感,就瞬间填充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战争后遗症带来的精神错乱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已经冰冷,女孩们的哭声在孤儿院里回荡。
看着周围的一切景象,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好像身体的血液突然换了一轮。
好像,蜕了皮一般。
直到三十五岁的今天,她才真正看到自己,才真正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看待整个世界。
过往的一切苦痛此时无比清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着,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向她涌来,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血液喷到身上的感觉,想起自己参与过的计划,想起被敌人捅进下腹时自己的惨叫……想起很多很多。
她突然又想起来,在北海军营的那段时间,她看到战友们冲进异国的一个村庄,在将那里的男人杀死后,他们又强碱了那里的女人,在离开的时候,将子弹射入她们的□□。
“这是为了惩罚她们生下那些XX国杂种!”
他们一脸憎恶地这样对她解释道。
那些异国的女人死去了,她的女儿也死去了,而她现在,终于血淋淋地苏醒来,幼小的躯壳破壳而出,用生而为女的目光,重新审视整个世界。
她终于明白,同样的历史将无止境地循环发生,以各种借口制造的阶级和民族差异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带着人们无止境地冲锋陷阵。
在因为人们喰食彼此的纷争中得以建立起来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中,女人永远是最底层的劳动力制造养成工厂,并将因这个致命的身份,被永永远远困在纷争的最底层。
吃女人的历史该结束了。
孩子们不想做人,她就带着她们离开这片人的地方。
她们将以创造者,以公民的身份,去创造一个新的文明。
吕月英带着剩下的女孩们,离开了A国,离开了一切可以看到人的地方,抵达了现在的地方——三河区。
三条干涸的河床是她们建立新文明的基础,一开始只是一个茅草小屋,后来又多个院子,再后来又多了许多许多,附近流浪的女人们口口相传,投奔这里,于是这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吕妈妈口中的故事结束了,而陈立新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接过陈丹递来的纸巾,陈立新用力地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道:“吕妈妈,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您真的很伟大。”
吕妈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你,这样赞扬我的母亲。”
陈立新恍然大悟,原来吕妈妈是吕月英的女儿!
感到胸中的情感前所未有地激荡,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坚定地对吕妈妈说道:“我能去看看吕月英女士的墓碑吗?这样的历史不应该被人类遗忘,我想记录下它,带到联合城邦去。”
吕妈妈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活泼又坚定的样子,像极了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人们。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66章 三河之外,避世之人
三河区北部,河西公园背后,是三河区公民的陵墓区。
吕月英的墓碑就在中间。
墓碑上已经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花束、手工工艺品、布偶、纸条等等,无声地替还活着的人们缅怀那段过往。
“咔嚓——”
按下快门,将这一幕定格在取景框中,陈立新收起相机,在墓碑一角轻轻放下自己刚写好的信笺。
她写满了衷心的话,愿向这位前辈致以她最深切的敬意。
昨天深夜里刚下了小雨,湿润的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被染湿的深色石板路面倒映早起晨练的人群,小径两旁的花丛中点缀颗颗晶莹饱满的晨露。
陈立新在这附近又散了一会儿步,感觉到该去吃饭了,遂调头走回陵墓区的大门处。
就在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旅馆的时,她突然看见大门外面站着三四个聊天的女人,她们身着围裙,似乎是在附近早餐店里工作的人。
现在明明是早上,为什么她们不去工作,为社区准备早饭,却还聚集在这里呢?
怀着好奇,陈立新悄悄放慢了脚步,竖直了耳朵,听那几个女人聊天的内容。
其中穿红毛衣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这场聊天的中心,她皱着眉叹了口气:“如果她再不过来,我就要去找社区警察求助了。”
“她不是养蜜蜂的吗,可能是在吃蜂蜜过日子吧。”较为瘦削的短发女人乐观地安慰道。
短头发的灰色单衫女人摇了摇头,“还是要派人去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陈立新越听越觉得新奇,听起来,她们是在讨论一个很久没有来三河区吃饭,甚至很久没来买菜的养蜂女人。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要不要凑个热闹,去看看呢?
好像有点太唐突了吧……
眼见着自己已经走过大门,与那几个女人擦肩而过,而她们已经开始商量让谁请假去找社区警察,陈立新忍不住感到越来越急切。
仔细想想,反正她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奕川派来接她的人明天早上才到,不如去看看情况,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关于三河区民生新闻资料!
想到这里,陈立新的内心蓦地变得坚定。
“你们好!”
她转身走向女人们,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
养蜂人住的地方不在三河区,而是在三河区外面西边的一处悬崖边上。
坐上社区警察们的车,一路驶向悬崖附近,陈立新远远望见了悬崖上的一处院子。
低矮的石砌屋舍紧挨着里面的一棵大树,旁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精心打理的蜂箱,院子外不远处是一片被围起来的花田。
警车停在院子面前,她跟着社区警察们下了车,几个人走进院子,四处观察着,其中一个去敲屋舍的房门。
院子里很整洁,几只胆大的蜜蜂围着她们嗡嗡地飞舞,陈立新还是第一次见到蜜蜂的养殖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想着一会找机会问问这里的主人能不能拍摄。
社区警察敲了几下门,见没有回应,大声地往里面喊:“祁女士,您在吗?”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有些担忧地盯着房门。
过了约三十秒左右,社区警察正忍不住想再喊一声,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一个穿着豆绿色棉布睡衣的高个女人站在门口,她皱起眉头看着所有人,有些凌乱头发披散在肩上,松垮垮的裤腿一高一低,看起来是刚睡醒。
陈立新和其她几个警察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社区警察脸上露出关切的微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责备,“三河区已经半个月没有您的访问记录了,大家都很关心您。”
“……抱歉,我今天下午过去。”
社区警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女人嘱咐了几句,转过身招呼其她的人离开。
陈立新上前几步,跟她讲了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想做。
在她再三保证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后,社区警察们扬长而去。
留下站在院子里的陈立新一人,和门口的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疑惑地皱着眉,率先开了口:“你怎么还不走?”
陈立新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您好,我叫陈立新,是一名新闻专业的学生,请问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女人摇了摇头,转身关上门。
陈立新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门外喊道:“祁女士,请听我说,我完全能理解您可能有对采访内容的顾虑或者其他安排上的困难!”
“但是这次采访的内容对公众来说非常有价值,您的见解和经历将会为很多人带来启发和帮助!”
陈立新说到这里,门内仍然迟迟没有动静。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祁女士,我是联合城邦大学城里来的学生,昨天才知道了三河区的存在,我真的觉得,这里的存在不应该被人类遗忘。”
“我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料,将它们带到联合城邦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战火纷飞中,出走的女人们已经建立起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地方。”
不知道是这番话中的哪句触动了女人,过了约五分钟左右,门从里面被慢慢地打开。
门内,女人已经扎好了头发,裤腿也放了下来,她平静地注视着陈立新。
她眼底透出些年长者的疲惫,但身体看起来很板正,很有精神。
“进来吧。”她说。
陈立新松了一口气。
屋内的布置看起来有些凌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一个破旧的炽光灯被一根细细的铁丝吊在房顶上。
晦暗的灯光下,房间显得有些幽暗,只有一面墙开了一扇窗户,角落里的木床边上摆着一张低矮的书桌,上面的锅碗瓢盆显示女人做菜就在这个地方。
“关一下门。”
女人的声音传来,陈立新应声照做,门内侧阴影里藏着的一张瘸了腿的板凳差点把她绊一跤。
她有些尴尬地转过身,看见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似乎是已经准备接受采访。
她赶紧拿过那张可恶的板凳,在床边上坐下,又在包里翻找录音笔。
“您介意我录音吗?”她一边找,一边问。
女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
陈立新准备完毕,神采奕奕地看向女人。
“第一个问题,请问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自己吗?”
“祁歌,五十二岁,在张家崖养蜜蜂。”
“好的,第二个问题,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走上这条职业道路的呢?”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
就在陈立新试图换一个问题的时候,女人慢慢说道:“我大学时的专业是研究蜜蜂。”
大学!
陈立新脑中闪过一线灵光,这条线索或许可以更深入地探寻女人的过往经历。
“好的,第三个问题,请问可以谈谈您来到三河区的经历吗?”
这次女人沉默得更久了,脸上平静的神情也微微有了波澜。
但这次陈立新坚持不懈地等待了很久,最终女人还是开了口:“我原本生活在联合城邦里面,后面离家出走来到了无人区,路上刚好遇到了三河区的人,就跟着她们来到了三河区。”
“我原本在三河区做火化遗体的工作,后来,我听她们说在这里独自居住的养蜂人去世了,就主动申请来这里接替她的工作了。”
“听起来真是艰辛的故事。”陈立新点了点头,知道离家出走的事不能直接问。
于是她接下来问的话拐了个弯儿:“第四个问题,可以谈谈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对您的影响吗?”
女人这次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眼底透出一种淡淡的怀念。
“我的原生家庭非常幸福,我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程师,我的母亲是我最初的老师,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培养了我对蜜蜂的兴趣。”
“一直到我读了大学,我们仍然经常频繁地见面,只是结婚了以后,我就搬离了大学城,去丈夫家居住了,之后就很少跟家里人见面。”
听起来,祁女士是在大学期间结婚的,陈立新心底下暗暗揣测。
“美好的家庭是人一生中最怀念的地方。”陈立新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再次按下录音笔,紧接着问道:“第五个问题,请问您和您丈夫是怎样认识的,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吗?”
女人的脸色刷一下难看了许多。
是不是问得有点隐私了?
陈立新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坚持等待着女人的回答。
良久,女人紧紧地皱着眉头,简短地回答道:“他是我的老师,我们有一个女儿。”
“好的,第六个问题,可以讲讲您在联合城邦里的故事吗?”
这个问题过于大胆了,几乎是把“为什么离家出走呀”给写在了脸上。
陈里新眼看着女人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下的被子被手指抓起了扭曲的褶皱,一颗心暗暗悬了起来。
但她还是希望女人可以回答。
但……她真的会回答吗?
还是换一个委婉点的问题呢?
就在陈立新思考之际,女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姑娘,我可以告诉你,毕竟我活到现在没几个朋友,有一些事埋在心底太久,也不好过。”
陈立新连忙点头,正要答应,女人却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你的新闻报道中必须隐藏我的名字和身份,只需要注明,是三河区的居民就行了。”
陈立新看到女人前所未有严肃的目光,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当即承诺道:“当然可以,保护采访者的个人隐私,尊重采访者的个人意愿是我们新闻从业者的基本素养!”
女人俯身脱下拖鞋,半躺在床头靠枕上,眼皮半阖,窗外的天光照到她半张脸庞,在眼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十几年前的往事如同水底沉落的花,在她的回忆里慢慢地上浮。
祁歌原本是大学城里的一名优秀学生,凭着对蜂学的强烈兴趣,她选择了在生物科学领域享誉多年的祝岁之教授作为自己的大学导师,并因为对对方的崇拜与其逐渐走到了一起。
和老师结婚后,她开始专心做一个家庭主妇,尽管在业余时间里,她仍然忍不住去研究蜂学,但研究的成果她都转移给了自己的老师。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在当时竞争激烈的学术界里,她认为这样才能使得整个家庭更为美满幸福。
她的一篇论文成功使得祝岁之名声大噪,祝家的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似乎是段幸福的时光,她当时也因此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顾全大局的。
结婚两年后,她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儿,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听到女儿啼哭的声音,她心中就生出浓浓的的仇恨和厌恶,忍不住去打砸身边的东西,整夜整夜在病房里哭泣。
后来,在祝岁之的调和下,她住进了联合城邦最高级的疗养所,女儿则交给了家里的保姆照顾。
那段空闲的时间里,她开始频频地去翻看自己学生时代的文献记录,去看自己写过的论文,抚摸上面并非自己的署名。
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开始捡起自己以往对蜂学的热爱,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研究。
两年后,她调养好身体,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准备重新回家。
原本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她因此没有打电话提前通知。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客厅沙发上交缠的两具身体彻底击垮了她的理智。
她再次嘶吼着逃出家门,在众目睽睽下控制不住地发疯。
那是她的丈夫和师哥。
祝岁之压下了所有的新闻和流言蜚语,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在劝诫她回去,至少要为了孩子,生活也要体面地过下去。
她听从了,终日龟缩在书房里,做自己的研究,只有疲惫的时候,看见保姆送来的安安静静的孩子,她才会感到一丝宽慰。
这个时候她觉得,也许为了孩子,一切也还算值得。
但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总忍不住去恐惧并仇恨她的女儿带给她的一切,她破破烂烂的身体,她破破烂烂的人生,和那身体里流淌着的另一个人的有罪的血。
在这样煎熬又迷茫的日子里,她也做出了不错的研究成果。
在一场小有名气的新闻发布会后,一个记者拦住了她,告诉她,她刚才所说的个人成就似乎造假。
在她愤怒的大声斥骂下,记者冷笑着拿出了事实——她在大学期间的所有论文,也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署上了祝岁之的名字。
家中的战争又开始了,但战士只有她一个,因为祝岁之已经搬出了家,和她的师哥居住在一起。
他偶尔回家的时候,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她的女儿开心地上前抱住他,甜甜地叫一声“爸爸,您辛苦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成为了那个龟缩在书房里的人,只是再也不去翻看蜂学相关的书籍,整天静静地看着爱情电视剧,或者爱情小说,在保姆抱来女儿的时候,拘谨地抚摸一下她的面颊,温柔地笑一下。
一切的崩坏是在那个下午爆发的,她十三岁的女儿放学后兴奋地跑回家,一头撞进她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自豪。
“妈妈,有人要来拍爸爸的电影啦,我们全班都知道了!”
她脸上还没粉饰好的笑意僵硬了一下,冰冷的指尖还是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轻轻说:“那真好呀。”
突然,她可爱的女儿在她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大声说道——
“爸爸是我的偶像,我要向爸爸学习!”
她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在她年幼的女儿面前,第一次毫无防备地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她听到保姆急匆匆赶来的声音,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女儿害怕的声音,母亲劝诫的声音,记者冷笑的声音,丈夫豪迈的声音……
最后是某个夏日的清晨,十八岁的她在书房翻阅文献时,指尖沙沙作响的书页声。
她在深夜就逃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带着全身的积蓄,她独自从家的地方往外一路奔逃,钱财散尽之时,她成功偷渡到了北海。
她赤着脚,在荒野上不眠不休地流浪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是在陌生的帐篷里面。
她走出来,看见几个肥壮的女人,她们递过来刚烤好的兔肉,对她说,来三河区吧。
于是,她现在就生活在这里。
故事讲完了,房间一片静悄悄的。
女人似乎是讲得有些渴了,她从床上坐起身,试图去拿一旁木桌上的茶杯,手腕却被陈立新稳稳握住。
“我来倒吧。”
将倒好的水递给女人,陈立新坐回板凳上,认真地看着女人,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
“非常感谢您的分享,那么接下来,请回答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女人喝完水,脸上显出淡淡疲乏。
她放下平静地点了点头。
“能给我们讲讲您的那些蜜蜂吗?”
女人愣了一瞬。
“我想,大学城里蜂学专业的学生们,一定对她们的前辈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此时已接近中午,暖色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照射在女人身上,温暖的光晕勾勒她的脸庞,光线里的尘埃轻盈舞动,屋中这一角小小的明亮宇宙里,是一团自由弥散的星尘。
屋外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比清晨时明亮了许多。
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新芽初生,蜜蜂开始了它们收获的季节,一切都在向新的方向走去。
她在其中。
女人苍白的脸上轻轻浮现一个笑容。
“当然。”
第67章 离别三河地,重聚在旧居
今天的三河区也一如既往地和平,只是田野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身着黑色工装的短发女子微垂着头,沉默地等候在田野边缘小径边上。
微风吹拂过她的发丝,露出一张覆着防毒面罩的脸。
此处并没有毒气,她这样做只是习惯使然。
约五分钟后,远处城镇的方向驶过来一辆越野车,女子的身后则停着一辆被翘了车牌照的旧车。
越野车在女子面前五米处停住,刮起的风浪拂过她的衣角,她回过神来,慢慢地挺直了身板。
右侧的车门打开,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年轻女孩扶着车窗边缘,慢慢地坐起身。
就在女孩即将跨出越野车的瞬间,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猛然顿住动作,转头看向驾驶舱的人。
“说起来,你不和我去联合城邦了吗?”
驾驶舱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还要回研究所上班呢。”
“这样啊……”
陈立新遗憾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立马振作起精神。
“那祝你好运!”
陈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你也是。”
越野车很快就离开了,陈立新站在原地,远望着越野车的身影远去。
无论那个女人和那个研究所究竟想干什么,希望她最后都能够平安回到三河区。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看向田野边上静静等候多时的女子。
她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率先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陈立新!”
女子微微颔首,也伸出手来。
“我是奕川派来接应你的人。”
陈立新诚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女子像是毫无察觉似的,转身径直向身后的车走去。
她钻进驾驶舱后,就沉默地等候在位置上。
风吹过,车与人之间拂过一阵初春的凉意。
陈立新面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选择打开后排车门,坐在了后面。
好冷淡……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前排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名字不便透露。”
陈立新吓了一跳,赶紧摆了摆手,“没事,我能理解。”
女子始终稳稳地掌着方向盘,袖口处露出小半截手腕,隐约可见一道泛红的纹身痕迹,似乎是才洗去了不久,看不清具体的内容。
听见陈立新的回答后,她微微点头,再次陷入沉默。
接下来的一路上,二人再无言语。
……
联合城邦,总部大楼。
熟悉的感觉再次传来,祝吟辰睁开眼,生而为人的身体和意识渐渐重叠。
舱门被打开,低温液氮的雾气弥漫,两个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一左一右,拿着备用衣服围上来。
“祝少校,您辛苦了。”
祝吟辰点了点头,接过衣服。
接下来是七天一次循环的,新的报告流程。
执行人员带着她到达联合会议室的时候,十二主席已经来齐了,几十双眼睛一如既往地盯着她。
不过,她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紧张了。
以前,她曾以为这是她对AGPC单方面的例行式欺瞒,但自从她发现了零启计划的资料后,她开始觉得,或许她才是被一直蒙在鼓里的人。
既然如此,也不必在乎心中已经所剩无几的愧疚感了。
祝吟辰无比坦然地站在审判席上,平静地等待着总指挥的问题。
一如既往的问题,一如既往的谎言,她挑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真实日常经历进行陈述,二十分钟后,总指挥满意地坐下了。
大屏上很快提示了接下来的意见发表者,是萧衍。
祝吟辰感到有些意外。
萧翎以往很少问她问题,或许是因为她们之间还留有一层上下级的情分在。
只是这次,他出乎意料地也问了她几个问题。
她公事公办地一一回答,十五分钟后,萧衍也满意地坐下了。
祝吟辰不经意间留意了一眼,注意到萧翎此时居然身着无人区特遣部队的军装。
这种时候,穿这种正式的衣服,难道他一会要去无人区吗?
可是她记得无人区明明有萧衍在打理……难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萧衍也忙不过来吗?
祝吟辰心底暗暗生出几分疑惑。
一会去小公寓里问问奕川,无人区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大屏闪过新的提示信息,接下来是袁立的问题……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你问我答的报告流程渐渐接近末尾。
大屏上最后显示,此次会议目前已经进行了五十三分钟。
“很好。”
总指挥郑重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会议室中心的记录员。
他正要张口询问,角落里却冷不丁传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祝吟辰少校,请问您是否有在阿努特纳星发现过奇异的病毒?”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陌生,但祝吟辰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这是顾遥在说话。
她将视线转向角落里的顾遥,平静地回答道:“非常抱歉,对病毒的探索不在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内容中,我从未对此有过关注。”
顾遥看起来却执着极了,紧接着问道:“那你是否发现过与虫族相关的奇异疾病呢?”
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总指挥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了几下。
“非常抱歉,虫族的身体素质在我见过的物种中异常强悍,除了机体战斗所导致的身体组织残缺外,我从未发现过其他的疾病症状。”
“真的吗?我希望你再仔细想想,比如融——”
“好了!”
眼看着情况似乎要失控,袁立厉声打断了顾遥的话。
权威的打断奇妙地舒缓了气氛,其他主席座位上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微微放松下来。
顾遥站在座位上,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冷冷地盯住袁立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她这个年纪的女生所惯有的那种横冲直撞的傲气。
她还是穿着那身朴素的黑西装。
自从那天晚上后,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以往的畏畏缩缩都消失了大半,越是能让这帮老家伙难受,她就越是感到痛快。
反正几十年后他们都得打着颤巍巍的老寒腿下桌,那时候谁能在主席座上坐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顾遥挺直了腰板,再次看向祝吟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朗——
“比如融化的身体?”
话的尾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能容纳几百人的房间,此时静得可怕。
角落里另一边,张景和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文件收了起来。
那是他原本打算一会上报的灾情提案,不过看这个情况走向,应该是通过不了了。
祝吟辰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的正对面,十二主席主座上,杨威的脸色黑得吓人,阴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垂下眼睫,不去看顾遥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回答道:“非常抱歉,没有。”
顾遥失望地坐了下去。
总指挥立刻站起身来,向记录员喊道:“备份好了吗?”
“好了!”
会议室中心的记录员早已汗流浃背。
总指挥松了一口气,当即宣布会议解散。
门外的执行人员进入,祝吟辰很快被带着离开现场。
十分钟后,执行人员驾车驶离祝吟辰家门口。
祝吟辰走进家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空气里那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她向客厅那边看过去,走廊另一头的地板上,落地窗外照进的月光投过来一片熟悉的阴影。
看来这次她也没开灯。
祝吟辰关上门,将大衣挂在门口衣架上,穿过走廊,看向客厅里早已恭候多时的人。
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沏茶。
“你这次怎么主动过来了?”
祝吟辰坐到沙发对面,放松地倚靠在后靠枕上。
“我刚才还想着,一会去小公寓找你呢。”
奕川专注地盯着仪器上显示的茶水温度,轻声道:“那边不能再去了,北海的人已经找了过来。”
听到这话,祝吟辰心中一动,很快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直直地看向奕川。
“你是说,阿图特和陈立新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也可能是凌风。”
祝吟辰站起身,皱着眉在客厅里慢慢地走动。
奕川这次沏的是花茶,她开始往茶水里加入细碎的玫瑰花瓣。
她一边加,一边继续说道:“五天前,我和三河区的人合作,在黑环找到了袁立在北海的招聘人手,安插了一个人进去。”
祝吟辰惊讶地看向奕川。
“工作的地点,是北海海域边界的一处高危级辐射污染区,一个根本不可能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但是前天晚上,我得到三河区发来的情报,那边有一个地下秘密研究所,三百余人在里面为袁立工作,北海的军队就在附近巡逻。”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坐回奕川对面,摆正坐姿,仔仔细细地注视着对方。
奕川放下茶盏,开始最后一步的闷煮花茶。
她抬头看向祝吟辰,扶了一下眼镜,眼底透出这些天以来难得的笑意。
“陈立新就在里面,我已经让人把她带了出来。”
仿佛重获自由一般,听到这句话,祝吟辰感觉全身心顿时松弛了下来。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后靠在沙发上。
二人欣慰地相视一笑。
简直是奇迹,她们真的找到她了。
多日的念想和牵挂,终于有了令人喜悦的结局。
仪器发出滴的一声,奕川坐起身,开始倒茶。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可惜凌风和阿图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祝吟辰摇了摇头。
她轻声安慰道:“没事,我们还有时间,一定会找到她们。”
奕川并不说话,只是递给祝吟辰一杯茶,算是赞同。
祝吟辰品着甘甜醇香的茶水,沉浸在喜悦中好一会儿后,才想起来刚才会议上的事情。
她匆匆放下茶杯,连忙问道:“无人区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奕川搅着茶杯中的花叶,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我还以为你在休眠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似乎是因为此时心情确实不错,她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难道那里的实验人员也会聊八卦?”
“不是的,刚才在联合会议室里……”
祝吟辰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在联合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奕川的神情看起来认真了许多,“没想到顾主席还有这样的一面。”
祝吟辰也感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她以前从不在会议上发表意见。”
“或许是因为X109病毒的事情,让年轻人一时冲动了吧。”
“X109病毒?”
奕川点了点头。
“北海最近出现了奇怪的疾病,正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传播。”
“奇怪的疾病?”
不知为何,祝吟辰突然觉得心中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种会令人渐渐融化的疾病,融化后的身体会渐渐变得透明,甚至可以自行活动。”
奕川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AGPC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整个上邦的媒体都对这次灾情闭口不谈。”
茶水此时温度刚好,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疑虑,“会不会与那个零启计划相关?说不定这次又是AGPC的阴谋。”
“……”
外面的天有些黑了,奕川起身去开灯。
啪一声,客厅顿时变得明亮起来,祝吟辰垂下眼睫,抱着手若有所思。
这样奇异的描述,比起说是疾病的症状,不如更像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的外在形态异变。
融化的、活动的……
她突然想起她当初在菌群时,恩基自由变化的战斗状态。
恩基不可能突然去影响蓝星的物种,但如果是相似的阿努呢?
她不敢保证恩基的能力是否与菌群的其她阿努有所关联,就像玛赫和她一样,但如果她的猜想正确的话……
X109病毒的突然出现,恐怕与虫族关系匪浅。
奕川见祝吟辰不说话,关切道:“怎么,你有想到什么吗?”
“我在想,AGPC封锁了灾情的消息沓樰獨家諍裡,会不会跟阿图特有关。”
奕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很快变得平静下来。
“怎么说?”
“我在阿努特纳星见过这种情况,阿图特的外貌特征显然是属于菌群的类型……”
祝吟辰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都顿住了动作,心照不宣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外面的敲门声还在规律地响动。
叩、叩、叩——
在二人的心底不断回响。
第68章 三人知全局,半月来客至
祝吟辰与奕川对视一眼,示意对方先坐下,自己起身去开门。
她站在门口,慢慢拧动了门把手。
“咔——”
当她打开门的一瞬间,看清门外人的模样时,她整个人瞬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身体僵在原地。
良久,她回过头,看向客厅里的奕川。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奕川端坐在沙发上,将祝吟辰意料之中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
“不错的惊喜,不是吗?”
祝吟辰正要再埋怨些什么,身体却已经被门外的人从背后抱住,一瞬间,她心中未说出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她转过身,紧紧地回抱住对方,轻声道:“欢迎回来。”
陈立新松开手,激动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们有没有想我?”
祝吟辰矜持地点了点头。
奕川坐在沙发上微笑不语。
陈立新双手叉腰,直勾勾地盯着祝吟辰的眼睛。
祝吟辰被盯得有些心虚,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奕川起身,开始沏新的一壶茶。
“嗯,先坐吧。”
留下这一句,祝吟辰转身向客厅走去,陈立新慢吞吞地跟上,不满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们怎么这么矜持?”
客厅那边传来奕川打趣的声音:“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快放过这个无聊的大人吧。”。
听到这话,陈立新眼睛一亮,旋风般冲进客厅。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接过奕川递来的茶,抬起头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呢?”
“我比你们岁数都大。”
听到这句,祝吟辰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奕川,后者微笑着坐到二人对面。
陈立新一口气喝完,大手一挥,将茶杯啪一声放在茶几上,俨然一副迫不及待要大展拳脚的样子。
果然,还没等奕川问候几句见面语,她就开了口,话题直冲重点:“有一件事,我要赶紧告诉你们!”
“我被北海绑架的这些天里,暗地里发现了AGPC的大阴谋!”
“你们猜,是什么?”
祝吟辰和奕川对视一眼。
“零启计划?”
陈立新震惊地张大嘴巴,看向奕川。
看见这一反应,奕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是了。”
祝吟辰立刻敏锐地捕捉到某一新的线索,她垂下眼睫,抱着手若有所思,陈立新则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祝吟辰在阿努特纳星上,发现了AGPC派出的先遣小队遗留的零启计划资料残存,和一个幸存的队员。”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陈立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祝吟辰。
察觉到这炙热的视线,祝吟辰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她张口补充道:“阿努特纳斯计划是零启计划的一部分,对阿图特的生物实验也包含在其中,目的是为了解决目前蓝星资源日渐枯竭下的人口过剩问题。”
奕川一边起身倒茶,一边接过话头:“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地点来看,X109病毒的突然爆发实在太过巧合,我们正在怀疑,这会不会又是一次AGPC利用阿图特,针对全体人类的新阴谋。”
“但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毕竟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北海已经找到了阿图特。”
虽然一时间有些愣神,但陈立新还是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信息。
她的神情倏地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客厅内其余二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的,我可以保证,北海已经和袁立勾结在一起,正在组织搜寻阿图特。
“并且,屠一鸿和她的亲属也参与了其中。”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余二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良久,祝吟辰才从这爆炸性的新情报里回过神来。
她早就知道零启计划的内容,所以对于袁立在北海鼓捣的那些小动作并不意外。
只是她从未想过,屠一鸿这个看起来跟陈立新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居然会参与其中。
看来,她当初所谓的寻找母亲,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她当初听到自己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时,居然表现出那样一副冷漠的样子,恐怕是因为她本就知道,她的母亲还好端端地在北海。
但她为什么又要用这种借口来找自己?
想不通……
奕川从胸中慢慢呼出一口气,显然就连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中捧着的茶已经过了最好的温度。
目前已知的情况变得更复杂了,她忧心忡忡地看向祝吟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祝吟辰沉重地摇了摇头。
奕川又看向陈立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在研究所时曾数次被一个女人审问,她知道屠一鸿在我的研究小组里后,就问了我关于零启计划和完美人类的事。”
“我当时怕她灭我口,联系到阿图特在北海失踪的事,就猜零启计划与虫族有关,我刚一说完,她就承诺会放我走。”
说到这里,陈立新苦笑着一摊手,“只不过我忘了问她日期。”
祝吟辰与奕川对视一眼,此时她们心中都猜到了些什么。
陈立新看向其余二人,迫不及待地问出了那个深埋于心中多日的疑问——“说起来,完美人类到底是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
她看了看一旁祝吟辰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看了看对面奕川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在祝吟辰面前晃了晃。
“完美人类是什么,你知道吗?”
祝吟辰摇了摇头,“阿努特纳星上遗留的资料残缺不全,完美人类只在几段文字里有所提及,但具体究竟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你可以问那个幸存的队员啊!”
“她不说。”
陈立新一听,顿时急了,她忍不住一把抓住祝吟辰的肩膀,激动地喊道:“她凭什么理由不说啊?AGPC可是在瞒着我们所有人把她们扔在上面等死!”
祝吟辰抬起头,对上陈立新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在心口烫出个黑洞洞的口子。
她慢慢移开视线,轻声道:“她们是自愿的。”
“……”
陈立新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像是有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临到了吐露时,却又都没了力气。
作为人类,心中那种对同类甚至自我的,不计后果的毁灭欲,总是在生活的无数个瞬间间歇性地不断爆发。
就连她也不例外。
“嗒——”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破了低落下去的气氛,奕川将茶杯轻轻放到茶几上。
祝吟辰和陈立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奕川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对上二人的视线,眼底透出一种温柔的坚定。
“屠一鸿的事情我不知道,且她现在藏在萧琛家中,我们现在也无法进一步追问她。
“但屠启的来历我们当初已经查出来过,还记得吗?”
啊?
陈立新茫然地看向祝吟辰。
屠启……那是谁?
与奕川对视的一瞬间,祝吟辰当即回道:“两年前曾在世界生命收容所就职,患上癌症后辞职,孤身前往战前难民遗址第三驻地。”
陈立新惊讶极了,“那不是你曾经的驻地吗?”
祝吟辰苦笑着说道:“那就是屠一鸿当初自称为什么会来找我的原因,虽然我觉得没必要……”
“不错,”奕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之前之所以忽略这条线索,是因为这是AGPC假扮林筑的间谍所给出的,但事到如今,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着去调查一下。”
祝吟辰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不是,你们先等等……”
突如其来的名字让陈立新顿时有些凌乱,她张开双手左右比划着,试图梳理现在的情况。
看着面前似乎对一切已经了如指掌的二人,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审问我的那个女人,该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屠启吧?”
“嗯。”
“屠启,和屠一鸿是母女关系?”
“是的。”
听到肯定的答案,陈立新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
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喃喃道:“我永远不会放过这对母女的……”
见陈立新已经理解了目前的情况,奕川转移过视线,重新看向祝吟辰,继续说道:“总结我们刚刚得到的全部情报,我们现在需要分头行动。”
“我和小陈回到红派后,会申请组织派人前去世界生命收容所进行调查,与此同时与三河区的人加强合作,一边调查X109病毒的来源,一边继续在北海追查阿图特和凌风的下落。”
“至于原先的计划,我需要你继续在阿努特纳星追查更多零启计划的内容,最好可以说服林筑回心转意,加入我们。”
祝吟辰郑重地点了点头,陈立新也慢慢恢复了精神,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好!”
……
无人区,半月湾。
半月湾是北海东北部的一个大海湾,因为在空中的俯视图形似半轮月牙而得名,内部火山岛屿众多,是战前全球闻名的旅游景点,北海沿岸的商业区因此得以繁荣发展。
只是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荒芜。
天色已近傍晚,雷霆舰上,萧翎登上甲板,远远望向海天交接处的地平线。
视野中心的那座灰黑色的火山岛,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阵海风吹过,一股石油裹挟着腐烂尸体的味道拂过他的鼻尖。
他皱着眉,放下望远镜。
“报告长官!”
一个下属匆忙地跑过来,向他行了个板正的军礼,急急地说道:“AGPC科技管理局发来情报,发现可疑生命迹象!”
萧翎瞳孔一缩,沉声道:“什么情况?”
下属连忙点开手腕上的识别器,清晰的全息投影成像跃然于虚空中。
他一边操控转动着上面的图像,一边兴奋地讲解道:“科技管理局刚刚扫描完了全岛的地图,雷达生命探测仪显示,岛中心有一个温度极高的坐标,超过一百摄氏度,袁局长目前高度怀疑是人为的迹象!”
萧翎皱着眉头,说道:“会不会是海底正在喷发的火山岩浆?”
“不不不,”下属连连摇头道:“坐标的位置是在岛上!”
心中突然感到焦躁,萧翎在甲板上沉默地来回踱了几步。
下属见他不语,小心翼翼道:“长官,袁局长发来请令,建议我们继续加速前进。”
萧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通知上面的驾驶舱,加速前进。”
“是!”
下属一阵风般离去了,独留萧翎一人在甲板上徘徊。
他此时的思绪一片纷繁。
断水断电的无人岛上突然出现高温坐标,听起来确实是比较可疑的线索,毕竟X109病毒的泄露除了是战前污染遗留外,也不排除人为的迹象。
只是……有什么组织能绕过无人区特遣部队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反人类行为?
百思不得其解,他突然想起在他离开联合城邦的前一天晚上,会议结束后,袁立拍着他的肩膀,情深义重地说道:“此行一别,您践行的是全体人类的荣光!”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重新抬起头,远远望向地平线处的那座火山岛。
暮色下的海洋广阔而绚烂,金黄的颜色此起彼伏地涌动,将整个世界渲染浸透,而它死寂地沉默着,伫立在海洋中心,一动不动。
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墓碑。
第69章 门扉已开,欲窥深处
第二天,天刚初晓之时,雷霆舰渐渐接近目标。
萧翎率领着一支精锐部队,乘上一艘小船,一行人在靠近海岸的珊瑚礁群中蜿蜒穿梭了近一个小时,最终成功登陆上岸。
踏上火山岛的第一步,鞋底传来粗粝的砂石触感。
后面的下属们开始往岸上搬运船上的备用物资,萧翎蹬了下军靴,理好在海风中被吹翻的衣领,开始环顾四周。
远处山丘石壁外部露出风化严重的火山岩,山壁一侧露出白色的建筑一角,金属质地在天光下明晃晃地闪动着,远远望来在这片灰黑色的岛屿上格外瞩目。
周边的海域风大浪急,惊涛击石,浪花冲天而起,海风送来一阵阵腐烂的腥臭味,大大小小的石球石蛋和人造垃圾遍布沙滩边上,附近的沙棘丛中隐约可见旅游风景区的人行道。
看来他们运气不错,正好来到了岛上海景观光区入口的地方。
萧翎点击手腕的识别器,打开科技局发来的全息地图。
地图在他的操作下缓缓转动,一座规模巨大的海洋博物馆设立在这座火山岛的岛中心,其曾经是半月湾的标志性建筑,但在这里经历了几场无差别恐怖袭击后,所有人都逃离了这里。
那个可疑的高温坐标就藏在里面,地图上鲜红的高饱和颜色不断闪动。
只要他们沿着前面的人行道进去,凭着风景区的路标一路指引,应该就能找到坐标了。
海风拂过,将附近的垃圾堆里一张纸片卷起,轻轻飘落到萧翎脚边。
他俯身捡起。
这看起来是一张传单,上面的图画和文字已经严重褪色,只可见模糊不清的几行字——
“……在海石……旅游区,奇岩与沙滩…,海水清纯透亮,盐……”
“1.请各位游客……,左……是游泳戏浪的最佳……”
“2.……是本市……”
“……月湾海…博物馆中心,诚挚欢迎…的到来!”
传单一角在萧翎手中随风翻飞,发出扑簌簌响动的声音,他正低头沉思着,身后突然传来下属的声音,“报告长官,准备完毕!”
他回过神来,点击收起全息地图,远远望向前方的人行道。
行至此处,退无可退。
“整队,出发。”
……
一行人在海景观区里走了约一刻钟后,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半月湾海洋博物馆中心。
一扇巨大的铁门挡在他们面前,门扉上雕刻着锈蚀的精致铁艺装饰——翻涌的波涛与坚硬的冰山,透出一种被遗忘的哀愁。
萧翎站在全队前头,无声地用手势命令所有人检查好武器后,用力推开尘封已久的门扉——
一座巨大的仿冰山不规则建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建筑外部通体用坚硬的金属和特制钢化玻璃构造,采用了冷冽而庄严的白色石材作为主要建材,看起来设计理念出自于冰川的纹理与形态。
周边海洋游乐场区域的建筑群同样以半透明材料进行建造,通体以冰蓝色调为主色,远远看去,如数座巨大的浮冰平静地倾覆倒映在海域之上。
只是因为年久失修,在风雨的侵蚀下,建筑的表面已斑驳陆离,透出一种荒凉而古老的美。
萧翎带着一行人先谨慎地在周边游乐场里仔细搜查了一番,在明确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类生活迹象后,才着手准备进入博物馆。
主体博物馆的入口是一个不规则的仿冰山洞口,内部通道约百米深,厚实的内壁在天光折射下散发出迷人的冰蓝色调。
沉重的脚步声在通道里低低地回荡,士兵们警惕地左右观察着,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偷偷观察墙壁里面有没有鱼在游。
当人们身处远离人世的地方时,潜意识里总是会期盼着发生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观察仔细,身旁的士兵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他只好灰溜溜地跟上队伍。
走了约五分钟左右,周围的光线越发昏暗,他们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他们进入了地面上第一层的公共用餐区。
这里的灯已经坏了,充满视野的黑暗泛着一股子阴气森森,带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
萧翎冷静地一声令下,所有人启动头盔上的探照灯,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警惕地四处观察着。
环形吧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自助用餐区空空荡荡,角落里的一个桌子上留着一个脏兮兮的餐盘,看起来是当初的服务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战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萧翎一行人沿着环形的主体走廊一路前行,偶尔瞥见几只乱窜的老鼠经过,但都有惊无险。
路的尽头,他们停住脚步。
出现他们面前的是三个锈迹斑斑的电梯,和一个半扇铁门被卡住了的楼梯通道。
电梯显然已经不能用了,带头的士兵果断飞起一脚,铁门砰地被踹飞,空气中扑飞起阵阵灰尘,暴力破坏的声音刺耳极了,却反而给所有人都壮了胆。
一行人振作起精神,有序地排队走下环形蜿蜒向下的楼梯通道。
脚步声在狭隘的空间里不断回响,一步一步通向深邃处的未知,探照灯光线与黑暗阴影的分割线外,暗藏着不可触碰的存在。
黑暗中,掩藏着细不可闻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内心的勇气在渐渐消磨,为首的士兵一看到大门,急忙加快脚步,几乎是带着一种愠怒用力踹开大门。
“砰——!”
光线里尘埃弥漫,更为宽阔的空间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士兵们不断用探照灯四处扫射着,光线晃动中,隐约可见透明玻璃隔断的空间隔断里,整整齐齐陈列着的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标本、古老的航海地图、以及描绘冰山壮丽景色的人造工艺品。
其中的许多展品看起来已残缺不全,被一层厚厚的尘埃所覆盖,但从此处规模之大,依稀可见这里是往昔的招牌展区。
但过于复杂的空间,往往最需要提高警惕。
萧翎站在队列最前头,用手势命令所有人掏出腰间的枪支。
所有人启动护目镜的热成像系统,在各种海洋生物的骨骼标本间慢慢地穿梭。
一行人如上次一样找到出口,下到负二层时,开门可见的却几乎是一样的展厅。
很显然,门口的牌子已经写明了,这里是海洋自然展区,与他们刚刚经过的上一层共有六个展区,分别展示了不同时期的海洋生物骨骼标本。
热成像仪中的颜色一片温和,士兵们怀着或多或少侥幸的心理,朝着负三层继续前进。
打开通道铁门的一瞬间,所有的探测仪顿时发出疯狂的警报声,所有人呼吸一窒,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身体。
恐怖的景象闯入眼帘……
热成像系统上显示,蜿蜒向下的通道中遍布密密麻麻的红点,一直深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活像一根烧红了的烟管内部。
一个年轻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是什么?”
他旁边的前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警告他这种时候不要用这种怯懦的语气说话。
望着那片刺眼的鲜红,萧翎此刻也有些汗流浃背。
目前开发的热成像系统还没有具备能探测病毒和微生物的功能,这些密密麻麻的高温红点显然是一种具有一定体积大小的多细胞生物。
昨天明明还只探测到一个,今天居然已经多了这么多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身后的副官,沉声道:“下一层是什么地方?”
副官立即答道:“报告长官,下面负三层全部属于海洋生态展区,从上到下分别是活体珊瑚展区、活体鱼类展区和活体水母展区。”
既然如此,按理来说,下面三层应该是海洋生物们的水中坟场了。
萧衍点了点头,重新看向通道里面。
热成像仪系统上显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明灭闪动,他深呼吸一口气,关闭护目镜上的系统,视野里重新恢复一片漆黑。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的心狂跳起来,两股冲动在他胸中交缠打斗。
他固然可以冒险直接进入,但他身后的二十五条活生生的生命显然不能由他私自做主。
他们花了半天就已经深入到这里,时间还很充足,或许不必着急……
萧翎想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再次回头看向副官。
“把坐标发给AGPC科技管理局,通知他们,前方发现不明生物体,请求派出专员调查。”
“是!”
后面的士兵们一动不动,但各自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副官找了个信号好一点的角落,开始发信号。
萧翎重新戴上护目镜,开始思考今天晚上该怎么安排吃住。
然而还没等他想几分钟,身后副官的声音再次传来——“报告长官,科技管理局发来通知,不必理会意外因素,请继续加速前进!”
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士兵倒吸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
难以置信这样的命令,萧翎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袁立那个老东西怎么有资格替他们做决定?
他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怒火。
萧翎猛地回过头,看见副官和身后一群士兵不约而同有些发青的脸色,整个人顿时冷静了大半。
现在所有人都在害怕。
X109病毒的可怕不是开玩笑的,失去□□与灵魂,融化成一滩不知其所思亦不知其所想的泥水,是每个人内心中本能的、最恐惧的事情。
但身为军人,往往就是要战胜自我,向所有人最恐惧的地方去。
这就是无人区特遣部队存在的意义。
但是……现在这个所有人最胆怯的时候,他要带着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向外面逃去吗?
如果他的确那么做了,那么他做出的决定,究竟是因为理性思考下的决断,还是懦弱的逃避?
理智和本能在彼此对抗,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爬上萧衍心头,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良久,他转过身,凝视着他身后的所有士兵,他们有的看起来故作镇定,有的不安地低头不语,有的沉默地擦着枪支……
空气里的氛围变得越来越沉重,萧翎脸上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
无论如何,他们的身后还有家人。
良久,在副官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开口:“继续通知AGPC科技管理局,前方发现不明生物体,请求派出专员调查。”
“是!”
两分钟后,副官有些虚脱的声音再次传来——“报告长官,科技管理局发来通知,不必理会意外因素,请继续加速前进!”
昂扬的语调在所有人心中落下一记重锤,空气此时越发凝重。
角落里,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萧翎心底的恐惧与愤怒彻底被这一声啜泣点燃,仿佛在这里犹豫不决踌躇不前的是他似的——他猛地回过头,在众目睽睽下朝那个哭泣的士兵怒吼一声:“哭什么!”
士兵泪流满面地挺直了身体,不再发出声音。
气氛再一次陷入死寂,萧翎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一个士兵突然昂首挺胸地站出队列,走到萧翎面前,大声说道:“报告长官!”
“说。”
“无人区特遣部队刘志伟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萧翎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坚定的士兵。
他记得他,他是这群人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最顾大局。
此时他站出来,想必是知道此时士气低落,整个队伍现在急需果断的指令。
看着眼前的士兵,萧翎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紧接着,队列里站出来第二个士兵,第三个,第四个……
“无人区特遣部队周宇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无人区特遣部队伍德阳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每个人的眼里重新有了光。
当最后一个士兵也站上前的时候,整个队伍已经重新变得士气昂扬。
他们重新相信,他们必将凯旋归来。
萧翎看着他的士兵们,他的内心也逐渐变得坚定。
行至此处,一往无前。
他沉声道:“全队听令,继续前进。”
第70章 她于渊下栖,将创万物始
三分钟的时间,用以让所有人检查好装备。
一秒钟的时间,用以踏出第一步。
这次他们坦然了许多。
在热成像夜视仪的辅助下,士兵们谨慎地避开脚底和墙壁上可疑的红点,列队走下蜿蜒向下的楼梯。
事实上,那些红点的温度实际上并没有热成像夜视仪里显示的那样可怕。
通道里静悄悄的,长期封存地底下的空气闷热,只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见始终没有威胁出现,一些人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队伍末尾,一个年轻的士兵悄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起墙壁上一个约指甲盖大小的“红点”。
非常柔软的触感,有着一定的温度,但并不让人感到不适。
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指尖顿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爆响声。
“什么声音?”
队伍前方的副官警惕地回头问道,身处这种匪夷所思的鬼地方,他此时的神经可是紧绷到了极点。
没人回答。
当事人悄悄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指。
突然,队伍最前头的萧翎停下脚步,在副官耳边说了句什么。
副官立即大声答道:“是!”
就在那个年轻的士兵开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忧时,副官却出乎意料地回过头,大声重复了一遍萧翎刚才的话——
“所有人,加速前进!”
在等待副官传令的过程中,萧翎皱着眉,看着脚底的一滩粘液。
那是他刚才不小心踩爆的。
热成像夜视仪里显示,地面密密麻麻的红点之间,静静地绽放着几朵绯红的颜色,而周边的那些红点正纷纷向外爬去,似乎唯恐受到殃及。
他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看起来,这是一种喜爱高温和阴暗潮湿环境的昆虫。
海洋馆底部的展厅深入地底,内部大量的水资源被常年封闭着,空气又如此闷热,没有通风的地方,会吸引来这样的昆虫倒也不奇怪。
或许袁立是对的,是他多虑了。
萧翎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队伍,所有人重新加快了脚步。
年轻的士兵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
走了约五分钟后,通道尽头的大门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副官回过头,命令道:“所有人,检查装备!”
队伍里衣物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一阵,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见差不多了,副官小跑到萧翎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萧翎微微点了点头,站到队伍前头,伸手开启了面罩上的热成像夜视系统。
他沉着脸,握紧手中的枪,缓缓推开大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密闭空间响起,逐渐敞开的门缝之间,探照灯束刺穿黑暗的刹那,一阵寒意倏地向他迎面吹来,呼吸一窒,他突然感觉有冰冷的液体漫延过全身。
不,这不是水,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封闭了几十年的海洋馆地底深处所特有的,极度潮湿的空气。
他走出通道,军靴刚踏上走廊地面,整个人就像陷进了深海淤泥般,诡异而又柔软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颤。
“所有人,退后!”他赶紧回头大喊,防毒面罩中呼出的气体与地下弥漫的冷气相遇,在防护面罩上凝成一层白霜。
头盔上的探照灯随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拧,刺眼的光线在地面晃了一下,他忽然注意到地面——热成像仪里泛着淡淡的、温暖的桔红光芒。
地面上铺就的并非瓷砖,更像是某种厚厚的生物胶质层,或者像果冻一样规整的菌毯,上面覆盖着无色透明的黏液,
……这是什么?
萧翎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他抬起头,探照灯的光线穿过他身前长长的走廊,穿过寒冷的雾气间,一路照到深处——
视线的尽头被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所占据,或深或浅地流动着,最浓烈鲜艳的颜色深处,剖开的色彩界限之间,一颗滚烫的心脏居于其中,疯狂地鼓动着,泵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无数血管彼此交织,穿过心脏的静脉动脉,将周围无数自由漂浮的器官连接在一起,神经网络、肝脏、小肠、胃囊、大脑……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张活生生的内脏组织网络。
萧翎踉跄一步,哆嗦着手关闭热成像仪,重新看向前方。
探照灯明亮的光线下,玻璃展区中浑浊的海水里,交缠错落的丝藻彼此缠绕,无数水生生物半腐烂的尸体困于其中,露出的内脏或是随着水流缓缓漂动,或是被缠缚于丝藻之间。
鲜活得酣畅淋漓的,变成了奄奄一息。
走廊的深处,一副沉积在底部的巨型不知名鱼类骨架之间,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些浑浊的絮状物和零零碎碎的生物组织在她身边漂浮,而她和这里其他的所有生物一样,一动不动。
一片死寂。
看到走廊深处还有人存在,哪怕可能只是一具尸体,也让萧翎顿时冷静了许多。
死人,是他司空见惯的事。
他的地理知识并不特别充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封闭的海水如此温暖,空气却如此寒冷,但至少目前来看,此处并没有什么威胁。
先去看看那个人影吧,他想,那可能是战前被困在这里,没来得及逃走的潜水员。
萧翎回过头,做出关闭热成像仪,重新出发的手势,门缝里早已等待已久的副官立刻将命令传递了下去,不一会儿,通道里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地走出。
他们一踏上地面,起初也和萧翎一样吓了一跳,但看到萧翎前进的背影,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下来。
四周出奇地安静,士兵们手持匕首,警惕地四处观察着,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鞋底与粘液不断地挤压着,缝隙间溢出的粘液将所有声音吸入,黑暗与光明穿插间,唯余彼此沉闷的呼吸声。
在探照灯光线照射下,他们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走廊的两边是两堵巨大的玻璃屏,水珠从表面慢慢渗出,凝成雾气的帘幕,与上面的青苔彼此混作一片浑浊的灰绿色,叫人看不清水中零零碎碎漂浮着的生物组织。
空气黏稠得像浸透水的海绵,尽管防毒面罩已经杜绝了所有的气味,但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那股极其浓厚的、腐烂的藻类味道,无声无息地透过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他们皮肉之下一寸寸地游走。
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潮湿的空气已经将士兵们的衣服浸透,湿答答地滴下水来,防毒面罩上布满了水珠,弄得视野里朦胧的一片,他们因此不得不一次次地放下手中的武器去擦拭。
萧翎喘了口气,感到有些困倦,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此时此刻,他的困在防毒面罩里被闷得晕乎乎的大脑,寒冷的空气浸透的身体,和鞋底传来的那种滚烫的感觉,让他身体的感知已经有些混乱。
好在走廊尽头的那个东西就在眼前。
他焦躁地抹了一把面罩上的水珠,抬头望向巨大玻璃屏内静静漂浮的少女。
无数长长的丝藻将她的身体缠绕,如一枚丝茧,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封闭在玻璃缸中的原因,少女的身体看起来还很新鲜,一头黑色水母般的发丝随着水流缓缓流动,半遮去熟睡般的、静谧的面庞。
奇怪的是,少女的皮肤通体呈现黑色,四肢和身体也比寻常的人类长一些,胸腔破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鲜红的心脏。
黑色的皮肤……是潜水服吗?
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般,萧翎慢慢睁大了眼睛。
心脏在跳动。
萧翎感到自己的脊背窜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视线从少女身上重新收回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处境——
眼前的少女周围静静地漂浮着数个人体组织,从他的位置一直到他们走来的一路上,无数的内脏、器官……连同四处散落的已经被浸透得半透明的皮囊,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
疯狂跳动的心脏,连同水中细不可见的血管一起,将整个海洋馆的内脏交络,它们一齐跳动着,整个世界在平静地呼吸。
萧翎的大脑顿时僵住了,好像一团凝固的胶状物。
他感到自己在抽动着,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器官走私,人体贩卖之类的东西,但那懦弱的灵魂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脱出身体,□□则静静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那渐渐失去自我的□□里,那纯粹的肉与灵的隔离中,他听见自己可怕的妄想——渴望成为这巨大胎腹中的一员,回到母亲腹中的羊水里去。
不!
他的灵魂在尖叫,他绝不要失去自我!
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萧翎颤抖着嘴唇,发出最后的声音;“所有人,紧、急撤……”
然而他还没来及说完,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地上粘稠的液体糊住防毒面罩,也挡住了他的视野,意识逐渐变得混乱,他软绵绵地趴在地上,隐约感觉到那些粘液爬上他的身体,滚烫的温度隔着厚重的衣物透过他的皮肤,冷热交替间,不断刺激出阵阵黏腻的冷汗。
一声声沉闷的响动在他身后不断响起,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了句什么,但他不愿去相信那些是他倒下的士兵。
哪怕只有一个逃出去……也行啊……
他拼命地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想抬起头去看一眼,但柔软得能拧出水来的脖颈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在慢慢融化。
衣服、面罩和装备一点点松软下去,陷落在晶莹剔透的黏液中。
在他彻底失去世界之前,他缓缓滑落的左眼瞥见了最后的景象——一颗大脑拖着半截肠子缓缓地向他爬来,温柔地采撷了他最后的视线。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水中的阿图特缓缓睁开眼,整个世界此时随着她缓缓转动。
察觉到母亲的苏醒,走廊地面的黏液顿时骚动不安起来,巨大的玻璃如沙粒般化落,所谓的海水也生动地扭动起来,所有的器官也好,内脏也好,鱼骨也好……都拖着周生的黏液向母亲身边疯狂挤去。
阿图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离她最近的一颗眼珠。
眼珠的颜色开始变化,逐渐变得透明,黑色瞳孔的位置倏地张开,露出充满尖牙利齿的口腔内部,整个眼球也慢慢舒展开来,变成数条柔软的水晶蠕虫。
这就是她们真实的形态,如人体的细胞般聚集在一起,拟态作活体的器官,在吞噬了宿主的记忆后,以其原生的方式生存。
她们乖巧地闭上口腔,亲昵地用头去触碰母亲的指尖,这是生物最本能的温情。
远处没能挤过来的虫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尖叫声,阿图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那边,虫群顿时平静了下去,不一小会儿,整个展厅就慢慢恢复了原状。
她又开始在海水里浮游,困倦了,就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中,她梦见那片原始的蔚蓝之海。
火山和风暴永不停歇,天边电闪雷鸣,剧毒的气体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滚烫的海水之下,最原初的单细胞生物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其中。
而这片海洋,就要在她的统御下,重获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