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骨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丛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催命的低语,慢慢地向祝吟辰她们的队伍蔓延过来。
树峰切割成数块的天际开始一寸寸低垂,照落浓稠欲滴的血色,树林深处与草丛漆黑一片,无数恶意沿着影子的河流流窜,邪笑着不约而来。
“准备警戒!”祝吟辰厉喝一声,迅速向后方发出命令。
生死较量的战斗在丛林里爆发开来,血肉在树丛间飞溅,血液和毒液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四处弥漫。
然而这场战役的导火索——寄生在拉姆体内的百骨,却无声无息地突然消失。
脚踝缠上冰冷的一瞬间,祝吟辰迅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避开这一击,随后狠狠向下踩去,虫足后端锐利的骨刺深深刺进百骨的骨排之间的柔软!
她突然听见一声邪恶的笑声从地面传来,心中一股不详的预感骤然升起。
果然,下一秒,贯穿于她足下的百骨突然将身体卷起,宛若蟒蛇般将她的脚踝绞死死住,抱在怀中,缠绕的力度一寸寸加重,大有绞碎骨肉的趋势。
祝吟辰微皱了下眉头,抬起右手,纯露自她腕间的血脉溢出,随后水雾般浸入百骨的体内,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顷刻便使其爆体而亡。
碎裂的身体碎片向四面八方炸开来,祝吟辰匆匆抹了一下身体上的血痕,听见后方传来逐渐变得体力不支的打斗声,迅速赶去支援。
……
四面八方的百骨宛若潮水般,源源不断地自黑暗中涌来,祝吟辰刚刚割下一只钻入巨蛸□□的百骨的头,下一秒就看见更多的百骨循着伤口的血腥气向这边迫不及待地爬来。
她心中逐渐明了现在的状况——此处临近菌群,恩基手下的百骨数量充足,坚持与这些家伙战斗下去没有意义,她们必须想办法抽身。
想到这里,祝吟辰一边抵挡百骨源源不断的进攻,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穆巴塔所在的方向。
目光转移到南方不远处的丛林时,看着这幅前所未见的景象,祝吟辰微怔了下。
只见巨榕树丛笼罩的天空之下,一大团乱七八糟的颜色扭曲其中,边缘勾勒的轮廓线微微发光,宛若一只无比庞大的漂浮兽占据了目之所及的大半个雨林。
然而细看去,才发现空气中遮掩着一些不断在天空上挣扎的百骨。
她们被无形的触手高高抓起,被当成自助餐一般被一个个送入口中,宛若闯入蛛网的、被俘入口中的猎物。
祝吟辰看见那隐匿入虚空的一条条触手抓住四面八方不同的巨榕树干,将身体最大限度地舒展开,其间时不时露出一个布络着无数尖牙利齿的管状口器,两边的颊囊鼓鼓囊囊,内里直通那枚安安静静挂在巨榕树梢上的螺壳。
半透明的壳壁之下,胃囊的形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膨胀。
“咔嚓——、咔嚓——”
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在半空远远传来,令人心中升起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恐惧。
祝吟辰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对穆巴塔说过的话——“我们晚一点再出发,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你吃没吃过的东西,比如百骨。”
……之前因为与尼努尔塔的分工不同,她没有亲自参与穆巴塔在半夜的训练,因此实在没想到,穆巴塔居然隐藏着如此暴食的一面。
祝吟辰回过神来,远远唤了一声穆巴塔的名字。
没过多久,地面传来沙沙声,一只触手藏在草丛中,徐徐向她这边爬来。
她触碰它,湿滑而柔软的表面让她差点没抓住,而它及时向内卷起,将她带离地面,送入高空。
“穆巴塔,告诉所有巨蛸,让她们带着大颚后退!”
祝吟辰被触手扶着坐到螺壳上,迎着风大声喊道。
穆巴塔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她一边恋恋不舍地嚼着口中还未吞咽的晚餐,一边张开触手,七手八脚地迅速向地面爬去。
地面还在战斗得你死我活的大颚和百骨们先是感到头顶投下一片巨大的阴翳,身上覆上一层冰冷的、粘稠的感觉,心头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抬起头。
一片入了魔般的、扭曲的天空,在血色夜潮下闪闪发光。
紧接着,百骨们就被吞掉了脑袋。
穆巴塔如同爬伏在战场上的幽灵,在尸骸的海洋中狂奔!
数只肉眼难以辨识的触手融入环境,向四周张牙舞爪地蔓延,一边疯狂地往下腹的口器里塞着东西,一边将沿途还不知其所以的大颚们纷纷卷起来,往螺壳上放。
祝吟辰坐在高空之上,心惊胆战地看着百骨们仿佛凭空消失般消失在“虚空”中。
很快,开阔的俯视视角让她又发现了新的现象——凡是穆巴塔经过的地方,沿途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垂死的巨蛸们都悄无声息地纷纷跟上,并齐齐复制了穆巴塔的做法,一边搬运大颚,一边忙里偷吃,哪怕她们其中重伤的一些已经被百骨吃掉了口器。
然而这一路上,她根本没有听见穆巴塔发出过任何指令。
难道巨蛸跟拉姆一样,也有共通的意识网络吗?
但即便是如此,也不应该会使巨蛸们表现出这样惊人一致的行动性。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不久,祝吟辰渐渐感到身侧传来的重量开始倾斜,螺壳另一端传来的压力也逐渐增大。
耳畔的流风突兀地夹杂着一声鼻息传来,她转过头,尼努尔塔站在她身旁,血迹斑斑的脸沉默在风中。
“你本不应将淘汰的战士们保护,力气和时间都被白白浪费。”尼努尔塔冷冷地说道。
“……”
祝吟辰没出声反驳,而是出神地注视着尼努尔塔的脸,慢慢皱起了眉头。
尼努尔塔脸上那颗瞎了的眼睛大概刚刚在被百骨吸食吃掉了,取而代之是一个半透明的空壳,和底下血洞洞的黑窟窿。
祝吟辰心中一惊,下意识伸出右手,抚住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疗愈的纯露开始源源不断地自她掌心溢出。
尼努尔塔高大的身形一顿,似乎是没料到她这一举,头上的两只触角尴尬地竖立了一瞬,而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血肉疯狂生长,眼眶逐渐接近完好,祝吟辰却没放手,手心的纯露源源不断——她想让那只瞎了的眼睛也长出来。
然而下一秒,她突然感到手臂被一股巨力挑开,尼努尔塔一挥虫足,将她粗暴地推到一边去。
“我可以重新生长出你的眼睛!”
差点被推下几百米的高空,祝吟辰有些生气。
她重新坐回来,冲尼努尔塔的侧脸打了一拳。
知道是自己这次力气大了点,尼努尔塔没还手,她偏开视线,淡淡地看向远方。
“你生来便有这般才能,便注定应以自喰的命运而活。”
“而我等既以大颚为名,便无需畏惧战斗和死亡的命运。”
祝吟辰不解地说道:“可是你要是治好了眼睛,就能更长久地战斗下去。”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夜风呼啸而过,尼努尔塔转过头来,祝吟辰看见那枚黑色的、圆润如卵石般的眼睛,仿佛穿越她们在雪原之上那一刻的初见,融化漫漫征程铺天盖地的大雪,在永恒的夜色下闪闪发光。
这样坚硬的物质,居然是自柔软的母体中诞生,天生便带着不可违抗的命运。
“伊塔。”
尼努尔塔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低声说道:“勿要贪恋生的虚无呵,死亡亦是我等的义务。”
“只有这样,这片土地上的战斗才永远不会停止。”
“这便是,她永恒的意志。”
祝吟辰胸腔开始起伏,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一个生命这样义无反顾地选择去死?
阿努所追寻的所谓永恒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即使是身为人类的时刻,她也从未被AGPC的指令洗脑到这种可怕的地步,连求生的本能都甘于割舍。
“是那个纳姆的命令吗?”她突然出声。
听到那个不可言说的名字的一刹那,尼努尔塔的身形一顿,却再没了动作,巨大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沉默在风中。
“我会战胜她,我一定会战胜她。”祝吟辰紧盯着尼努尔塔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个名字所带给她的刺痛和晕眩感都已经无法再阻挡她的愤怒。
“生命本就应当拥有自由,如果连后天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而是终生受困于他者的意志,那就应该奋起反抗!”
“我愿意带着你们赶往前线,绝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你们送死,哪怕是纳姆在从中作梗,我也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尼努尔塔静静地看着祝吟辰。
祝吟辰皱着眉头说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强硬地掐住尼努尔塔的脸,与后者正面对视。
她松开一只手,掌心覆上那只瞎了的眼睛,久违的血肉开始在那枚空壳中重新生出。
“我自愿给你的,你只需接过就好,如果那个纳姆要因此惩罚你,我便要她付出代价。”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其实连祝吟辰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其实是个克制谨慎的人,还从未说出过这样猖狂的话。
但她绝不后悔——纳姆的傲慢已经彻底激怒了她。
高空凉爽的风逐渐变得干燥,穆巴塔的速度渐渐和缓下来,祝吟辰一边祝生尼努尔塔的眼睛,一边往远处望了一眼,她们已经接近今早出发时的基地了。
当她重新放下手,满意地看着那枚重生的眼睛时,耳畔传来平静的声音,随即抬头迎上尼努尔塔的目光,那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欣慰的笑意。
“伊塔,你回来了。”
祝吟辰微微一怔,尼努尔塔的口器平静地一张一合。
“她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
第102章 以身作饵,未偿所愿
燃烧的篝火在黑暗中噼里啪啦作响,虫足在沙地上踏出沉重的声响,碾向一侧。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径?”
“大概记得,事到如今,我觉得值得一试。”对面传来回应的声音坚定而干脆。
一声细不可闻的嗤笑。
“呵,没有拉姆的指引,你可有迷失的觉悟?”
“我相信我能原路返回。”
对面的身影站了起来,逆着明亮的火光,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融入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总之,现在不能再让残余的拉姆们出去探路了,百骨都盯着她们,没有战斗力的理应待在后方。”
四周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好吧,我们在此静候。”低沉的声音响起。
……
夜潮之下,万物歇寂。
密林深处,椭圆形的湖泊镶嵌在发光低矮植被的中心,如一块纯净的绿琥珀,在血色天光照拂下,表面笼上一层绯红的轻纱。
湖面不断回荡起一圈圈涟漪,水波流动,波光粼粼。
草地上的步迹蔓延向前去,末端延伸到湖泊的边缘,一个黑色的身影逆着光静静伫立。
仿若陷入时空缝隙一般,此处连流风都停住,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初安提踏入这里的样子。
这里是纳姆之耳,诉说你的忧愁和狂喜,听从她的指引,打开冥府的大门,就能和埃勒伽共舞。
昔日亡灵的指引者早已逝去,海洋之主的葬地,连带继任者舍弃的旧身,都一同化作了文明的祭品。
若是虔诚称颂,如今会是谁来相迎?
祝吟辰向前踏出一步,凝视着湖面,目光中透出复杂的心绪。
就在方才,她们刚刚逃出百骨的包围,重新回到基地,面对如今仅仅剩余一个夜潮的计划期限,她向尼努尔塔提出建议——由她提前潜入纳姆的耳蜗,回到埃勒伽什,向伊南娜请求战备支援。
尽管她们还没到达菌群,但所幸距离不算太远,虽然原计划是她和尼努尔塔先指挥队伍攻陷菌群附近,再在此处迎接伊南娜的援兵,但途中计划有变——因为巨蛸的出现,整个队伍在途中就开始自相残杀。
再加上昨个夜潮与百骨的战役,如今,队伍中大颚的数量仅仅为十二只。
而巨蛸们还未发育为成虫,尽管她们在战斗中的表现出乎意料地亮眼,但要做到在战斗中统筹兼备地指挥她们进攻,还是太过困难。
巨蛸的智力发展和自律性,除了穆巴塔外,似乎都有些过于缓慢。
这场大反攻的战役,最重要的主力军,仍然是尼努尔塔口中那些所谓被时代遗弃的战士们——大颚。
因此,这一趟,是她们在下个夜潮降临之前能否胜出的关键。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安提做过的那样,祝吟辰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仰头深吸一口气,慢慢张开眼睛。
原本银白如雪的虹膜被一层白色的半透明薄膜完全覆盖住,她全身坚硬的黑色铠甲渐渐变得如鱼儿般柔软而光滑,表面分泌出透明的粘液,仿佛附着了一层雾气。
临到要跳了,祝吟辰却又犹豫起来。
她此行要去见谁,又要呼唤谁的名字?
一想到纳姆的名字,祝吟辰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厌恶。
她要选择的,绝非霸权的旧秩序,也非故去的旧主,但安提……她也不愿再去妥协不属于自己的野心。
“……”
于是,终于是什么也没说。
祝吟辰最后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与自己的倒影对视,她深呼吸一口气,径直跳入湖中。
纳姆的耳蜗深处是由几段曲折的古代湖底隧道组成的,深处的湖水压力极大,她在漆黑一片中不断向下游,时间在冥冥之中一点一点过去,渐渐的,她的指尖触碰到湖底岩壁上光滑的石礁后。
知道到达湖底隧道一段的尽头了,祝吟辰摸索着岩壁又向另一端的开口游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触碰到新的岩壁,于是再次重复……如此反复三次。
感到周身湖水变轻的那一刻,祝吟辰知道自己快到了。
最后一段路,她使劲一蹬腿,踩着湖水浮出水面,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起来。
好一会儿后,她重新振作起精神,向前方游去,渐渐地离岸边近了,她便用双爪扣住岸上湿润的苔藓,借着力攀上岸。
终于,祝吟辰全身水淋淋地趴在岸上,她慢慢地翻了个身,仰躺着望向遍布钟乳石的洞顶,未知的发光生物在上面飞舞、盘旋,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走出这个倒悬中空的海底洞穴,应该就能到达埃勒伽什了。
祝吟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腹中随之传来饥饿感。
但比起担心饥饿带来的体力不支,她心中更担心的是——她究竟在这里游了多久?
时间不等虫,她必须在百骨做出下一步动作之前,把伊南娜的援兵带来。
想到这里,祝吟辰顾不得补充体力,她抬肘支撑起身体站起,加快脚步向洞穴深处走去。
然而危机总在暗中潜伏,无论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
“伊塔。”
身后突然响起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祝吟辰身形一顿,皱着眉慢慢回过头。
只见她刚刚浮出的那一片深谭中,数只百骨的头部浮出水面,而后四散游开来,一只接一只地爬上岸。
她们黑色的身体与光线昏暗的的湖水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几乎是深处的湖水自行窜上岸来,将上岸的猎物紧紧盯住。
祝吟辰还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场景,眼见着包围过来的百骨数量越来越多,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带着她胸腔中的心高高悬起——难道这一路上,这些百骨都潜伏在湖水里跟着她吗?
一想到她游泳的时候,身体随时都会触碰到这些东西,祝吟辰忍不住暗暗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应战。
祝吟辰转过身,沉默地看向湖水中心那只方才说话的百骨,她记得她。
熟悉的味道,来自昨夜那只无辜死去的拉姆。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祝吟辰冷冷地开口道。
百骨发出低低的笑声,坚硬骨排下并排的无数只眼睛如同曼妙的裙摆,愉悦地飘荡起伏,仿佛一种上位者的嘲笑。
祝吟辰的拳心一寸寸握紧,目光逐渐变得狠厉。
“这一次,你们又寄生了谁?”
百骨还来不及回答,洞穴四处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她胸中那恶毒的笑声随即停住,身体僵在冰冷的湖中。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
以被她们所包围的猎物为中心,同伴们的身体迅速畸形地膨胀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下一秒顷刻爆做无数血肉和骸骨的碎片,一团团血花四处崩溅,如热烈馥郁的花蕾,由远及近地绽放开来,铺就冥府之路的地狱!
而那个落单的死神,一转被围困的劣势,正一步步向她们逼近。
海底洞穴冰冷的空气,和自身体中逸散而出的、滚烫的温度混合在一起,迅速化作弥漫的雾气,冥冥之中遮掩汹涌的杀意。
纯露自祝吟辰的身体散发出来,充盈整个洞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灵紧紧缠裹,浸入颤抖的皮肉间,以祝生的名义行杀戮的刑罚。
而她一步一步,踏着尸骸筑就的刑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那双银白如雪的双瞳下,透出的不再是临行前的焦急,而是安宁与平静。
百骨们不知道的是,她们所悄悄听去的,她给尼努尔塔提出的建议,她只用口头交代了一半。
而另一半,则以默契的配合按下不表。
她和尼努尔塔其实都心知肚明——仅仅一个夜潮,根本不足以让她在找到伊南娜后,又及时让援兵抵达菌群。
因此,纳姆之耳的这一趟旅程,真正的目的在于通过还潜伏在拉姆中的百骨,钓出恩基手下的主力行动部队。
她知道恩基早就对自己恨之入骨——是她引起了安提的异心,带走了曾经最器重的部下,又一度使菌群陷于大乱之中。
追根溯源,纳姆的统治之下,虫群的灾厄因她而起。
她这次独自出走,恩基若是知晓,定然不会放过。
而到那时,整个菌群兵力空虚,是尼努尔塔和穆巴塔带领队伍入侵的最佳时机。
这场独断的裁决仅执行了一息之间,当深谭中的百骨重新睁开眼睛时,地狱般的景象告诉她,来时的所有同伴中,现在只剩下了她一个。
岩壁上、洞顶的血液一股股流淌下来,汇聚成地面的一滩血池,浓稠而温暖。
此时此刻,整个洞穴便如一个活生生的、充盈着血液和腥气的子宫。
水波随脚步声响起,血池表面向百骨的方向荡来一圈圈涟漪,最终归于平静,是祝吟辰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不会杀你。”俯视着谭中陷入呆滞的百骨,祝吟辰平静地说道。
“赶尽杀绝不是我的原则,就算我们站在对立面,你们也应该拥有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
“菌群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和你剩下的姐妹们早日离开,去其它的地方安歇吧。”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劝百骨远离菌群和埃勒伽什附近的栖息地,然而下一秒,对方表现出来的异样让她止住了话头。
只见眼前百骨那骇人的口器带着头部两侧的颚肢颤抖起来,爆发出可怕的摩擦声——夸张地大笑起来!
祝吟辰慢慢皱起眉头。
“……你笑什么?”
她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笑声在洞穴中幽幽地回荡,百骨长长的身体突然颤抖着屈服起来,向祝吟辰伫立的那一端俯首。
痴痴的呓语,贴近冰冷的湖面,一句一句,自那战栗的身躯底下传出。
“听啊,阿努萨!让我诉说她的传奇——”
“那穿梭于天地间的使者,她的双脚不沾尘土!”
“她行走时,群山为她所屈膝折叠;她俯首时,河海在她掌心流转!”
“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她的收藏,
时间在她的指间如丝线般柔顺,伊南娜为她编织星冠,群星追随她的身影——她比梦境更不可捉摸!”
“叛逆者被钉在她所编织的网中,虔诚者得享一步之遥的恩典……”
“……”
一句句古老的咒语将心扉侵入,祝吟辰仓惶地退后几步,恐惧如毒蛇般一寸寸将身心占据。
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疏忽——在带领巨蛸进攻菌群之前,在下定决心反抗安提和纳姆之间,她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要以一个阿努的身份,而非生而为人的惯常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前所未有陌生的物种,这个前所未有古老的文明。
她所一直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
战余的废墟静悄悄的,湿润的风拂过,雨林的藤蔓上残留血痕,触须与螯肢的残骸遍地都是,铺满草地。
灌木丛间,一条断掉的触手无力地蠕动着,内腹的虹吸盘仍在神经质地收缩;战死的大颚们静静地安息在丛林间,坚硬无比的巨颚被无名的力量整齐地切割断裂,两侧的腺体破裂,流出内部腐蚀的毒液。
雨林笼罩的天空之上,天幕撕扯开一条空间的裂缝,像玻璃碎片般悬浮在战场上空,折射出来者若隐若现的残影。
天际突然降下雷鸣,顷刻间,暴雨骤然而下,刹那间,两点猩红如坏掉的相片般,一幕幕闪烁在雨幕间,将因她而死去的一切冷冷地尽收眼中。
天幕传来空间愈合的嗡鸣,自然开始消化这场不速之客的战争——很快,暴雨即将再次来临。
第103章 无限生源,彼方之界
雨水泥泞的气息弥漫在雨林中,湍急的水流在土壤里深扎的植根间奔涌,尼努尔塔一动不动地昏死在灌木丛中。
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一阵阵明亮的雷光折射在她漆黑的铠甲身上,雨水自光滑而坚硬的表面成股滑落。
蛙鸣与虫嘶在雷雨间隙倔强响起,战场的废墟之上,草地四处散落着残肢,有的还在艰难地蠕动,有的已经失去了生机。
附近不远处,一棵参天的巨榕树被无名的力量拦腰截断,半透明的螺壳表面裂开几道裂纹,歪歪斜斜地镶嵌在砸烂了大半个坑的树根边缘。
穆巴塔倒挂着,狼狈地卡在不上不下的树干间,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用仅剩的两条触手拼命地挣扎,试图撑着两侧的树枝翻正过来。
突然,一双漆黑的眼睛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含着两点猩红的瞳孔,如坏掉的显示屏般闪烁了几下后,转瞬间禁锢住她的视线——一只漆黑的利爪毫无征兆地自虚空中的裂缝出现,向她抓去!
纤长的黑色身影自雨水汇集流淌的暗影中拉扯出,毒液般四处蔓延,恩基微微俯下上半身,凝视着穆巴塔半透明的螺壳内部。
里面的内脏肉壁呈现深红与羊脂白交错的颜色,肉眼可见数片薄透的筋膜依附于其上,光滑而紧绷的表面布满血管和神经,隐隐约约透出内部未消化完的食物、流动的浓稠的□□……和三颗猛烈跳动的心脏。
看到那颗浮动的“头颅”的一瞬间,恩基目光一沉,微微眯起了眼睛。
“埃勒伽的骸骨在冥河咆哮,我早已看见,她收回所有垂怜的目光。”
她仿若自顾自地低语一句,突然收回手,慢慢地直起腰杆。
“你们的名字,必被自行判罚的命运割宰。”她冷冷道。
听见陌生的声音,穆巴塔艰难地微微抬起头来,试图辨认出来者的面貌。
然而面前的话音刚落,身体被穿刺的的阵痛突然袭来,穿连一切思绪和理智,仿佛无数个过往的自己也被祸及般,她痛苦地哀嚎起来,连回忆也被扭曲成痛苦的泥泞!
恩基居高临下地看着穆巴塔,眼底的两点猩红在阴沉晦暗的夜幕中闪烁。
如果那个夜潮,她能够像这次一样,顺利地将那无名的异族解决掉,是否安提的背叛就不会发生?
可惜,为时已晚。
事到如今,她们之间除了杀戮外,别无别的可能。
恩基抬起一条手臂,指尖指向穆巴塔的眼睛,她对着虚空默诵——
“她说,把流血的聚集起来,让它们流通。”
四周的空间静止了一瞬,然后突然倒转,雨水泛滥的草地翻到上方,雷电交加的天幕沉到下方。
上下逆转的一颗颗雨滴与每一粒土壤彼此交错,草叶与雷电飞舞盘旋,在时空的停滞中汇聚成因果的风暴,而恩基的身影转瞬间化作无数条丝线,闪电般向穆巴塔杀去。
“轰——!”
瀑布般的雨幕被利风撕开缺口,混合着空气振鸣的闷响,周遭数百公里的丛林响彻巨大的轰鸣,天际的闪电照亮整条昏黑的河道
远处的树冠层掀起生灵逃命的波澜,近处却炸开锋芒碰撞的火星——当穆巴塔紧闭上眼睛的刹那,整片雨林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
雨水重新淋落,狂暴的烟雾散去,恩基的身形重新自黑暗中化出。
她睁开双眼,瞳中的两点猩红冷冷地盯住眼前这个胆敢架住她攻击的不速之客。
雨水迅速打湿银白的发丝,顺着身体滑落,祝吟辰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半跪在地上,双肘交叉,挡在穆巴塔身前,横在身前的两段肘镰被险险地绞碎了一大半。
虽然战况惨烈,但比预想中的稍微好一点,她来得还算及时。
好歹……穆巴塔还活着。
冰冷的夜风刮过丛林间,天际响彻一声雷鸣,祝吟辰站起身,收起肘镰,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悍然直视恩基的眼睛。
无论这里还剩余多少个战士,她都不会放弃为她们争夺一线生机的机会。
恩基微微眯起眼睛,她看懂了眼前这异族无声暴烈的战意。
明明是不同的种族,却要为安提付出到如此地步吗?
看来,她似乎小看安提的手段了。
“我未曾料到,冥土的洪水竟没淹死你这余孽。”
恩基轻蔑地微抬起下巴,她的两只手优雅地交叉置于身前,一闪而过的雷光在祝吟辰身上遮蔽她身形的暗影。
祝吟辰沉默了几秒,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应该知道冥土的统治者早已易主。”
恩基冷笑一声,一步步向祝吟辰走去。
“那便由我,补上埃勒伽所漏判的刑罚!”
说罢,她的身形再次化作无数股丝线,潮水般涌向四周,将周遭的林木瞬间切割成无数碎片,直穿过层层雨幕,朝祝吟辰激射而去!
战斗在瞬间爆发。
感知到杀意的刹那,祝吟辰立刻反应过来,纯露自她的全身的铠甲溢出,丝丝缕缕骤然散开,在暴雨夜中弥漫起乳白色的迷雾,一阵阵朝恩基席卷而来。
尽管她的手臂、肩膀、脸颊被无数丝线划过,鲜血飞溅,但下一秒,那些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想到穆巴塔就在自己身后,祝吟辰此时将状态发挥到了极致——任由那千万缕蛛丝万般切割,她浑身的血肉疯长,即使恩基使出再精准毒辣的攻击,也瞬间为纯露所愈合,俨然一个杀不死的怪物!
“今时不同往日。”
祝吟辰侧身躲过一击,脖颈上最后一道血痕消失。
她抬起头,注视面前席卷而来风暴般的丝线,平静地说道:“这一次,你杀不死我。”
锋利的丝线重新凝聚成人形,恩基低沉的笑声传来。
“待黑暗吞尽大地时,命运的齿缝间,永夜正咀嚼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恩基的身形再次分裂,发起新一轮进攻,然而下一秒,祝吟辰诧异地皱起眉头,意外地没有躲闪。
视线中,一缕缕丝线贯穿她的身体,可她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因为丝线的紧绷而无法动弹——纵使恩基这一次的攻击看起来分外凶恶,但她被穿刺过的地方却无一处伤口,连胸中被贯穿的心脏都在正常地跳动。
这一缕缕丝线,就好像融入了这具身体,以强行违背她意志的方式,将她全身心牢牢架在看不见的蛛网中一样。
“……”
不知为何,祝吟辰的脊背悄悄爬上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
没有伤口,就无法治愈。
可恶……恩基这是要做什么?
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恩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愚妄的行者呵,当你沉溺于那卓越才能的狂喜时,可曾听见命运纺线彼端的断裂声?”
千万缕丝线再次袭来,这次它们缠绕住她的四肢,又突然散开,千万根丝线如黑潮般翻涌,却不是攻击她,而是缠绕住她坠入的整个空间,如一枚漆黑的蛋壳——在时空凝结的刹那,整个地面轰然塌陷!
与此同时的一瞬间,黑暗的天穹骤然被闪电劈裂,银紫色的电光如利刃划破长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泻而下。
在坠入虚无之前,祝吟辰下意识地伸出手,她睁大眼睛,望向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夜空。
意识、存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似乎都随她远去,抽离重力下坠的身心。
天幕上那一轮血红,此时也深深地凝视着她。
雨水打湿她的面庞,冰冷的风传来土壤的腥气,在逐渐模糊的视野即将消失的尽头,她隐约窥见万千舞旋的丝线优雅地收拢,凝聚成一道修长的黑影。
……
暴雨倾盆,恩基优雅地伫立在雨幕中,纤长的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
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照亮她如,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冷光,转瞬又被黑暗吞没。
“好好享受吧,一切是非因果,皆由你所缔造。”
俯视着祝吟辰最后的身影,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
“很快你就会明白,最致命的伤口,永远来自于自己。”
……
失重感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祝吟辰闷哼一声,凭着强烈的求生本能迅速翻身而起,望向四周,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废墟中。
“……这是哪里?”
天空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仿佛在暗示她这里仍然是阿努特纳星,但奇怪的是——那轮血红已经消失不见。
难道这是恩基的诡计吗?既然她可以用那奇怪的“丝线”来发动攻击,说不定也可以用“丝线”来拟造一个虚幻的世界。
照这样推测的话,难道……她要被恩基困在这里面一辈子?
强迫自己的大脑先冷静下来,祝吟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探查一下周围的环境。
四下悄无生机,赤色夜幕下,她悄悄潜入眼前陌生的城市。
扭曲的高楼像被巨力拧断的钢筋,一闪一闪故障的路灯遍布交错复杂的路径,目之所及的残垣断壁上和城市公共设施上爬满某种黑色的藤蔓,它们蠕动着,像是活物。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腐朽的味道,远处传来隐约的、像是人类尖叫的声音,却又很快戛然而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越是观察到越多远近的异像,祝吟辰心中越是感到不安。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恩基制造出来的幻象,那她是如何知道人类的建筑应该长什么样子的?
还是说,事实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复杂,她只是陷入了某种潜意识里的幻觉呢?
就在她即将拐过下一个街角时,她突然顿住脚步,头上的触角敏锐地探查到前方的异动——一队巡逻的脚步声正朝着她这边冲过来!
她立刻闪到一旁的垃圾桶后方,悄悄露出半个眼睛,紧盯住前方。
然而下一秒,她背后随之穿来一道急迅的风声。
祝吟辰猛地一闪身——
一道人影从废墟后的墙体冲出,速度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几发子弹冲破空气的崩响,精准地朝着她的面门打去!
祝吟辰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子弹巨大的穿透力狠狠打倒在地。后脑磕在地面的碎石上,疼痛让她眼前发黑,但比起这些子弹意料之外的打击力量,更让她震惊的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是她自己。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形,甚至连衣服都如此熟悉,她在无人区时曾穿束过的「白鸮-9型」军队战术制服,袖口内衬由防弹纤维编织,腰际收束的磁吸武装带在战斗时自动锁扣,后摆的弧度像白鹰掠过雪原的翼影。
但与当初那个亲近下属的自己相比,眼前这个她的眼神阴冷而无情,衣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你?!”祝吟辰的疑问还没出口,另一个她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记住这张脸,虫子。”
冰冷的声音传入祝吟辰的耳中。
“这是你能见到的,最后一张人类面孔。”
第104章 倒流时间的序列,我们一往无前
警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祝吟辰飞快地穿梭在城市废墟间,后腰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正在逐渐愈合——那块地方原本是她任职无人区时与□□火拼留下的旧伤,是她作为人类时,无人知晓的弱点。
然而刚刚,就在她试图通过打击另一个自己的这块弱点,从而逃出生天时,肘镰划破空气,锋刃碰撞上的却是异常坚硬的触感。
黑夜里喇出一串耀眼的火花,她站定身形,喘着气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另一个自己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这具羸弱的血肉之躯,早已在【零】的帮助下,进化为更完美的模样。”
“什么——”
她话语未落,另一个祝吟辰已经果断上膛开枪。
视线中的一切放慢,她飞快地穿梭在子弹射来的轨迹中,惊悚地窥见另一个自己,那双黑色的眼睛流淌着极光般的光谱弧光——那是AGPC研造出的战术机器人所独有的特征。
她依稀记得,这种技术在她出发执行阿努特纳斯计划之前,明明还尚未成熟。
最后的对决中,那个祝吟辰的最后一击几乎要了她的命,正如她一样,另一个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她战斗时的的风格和弱点了。
她不得不卖了个破绽,当克隆体的金属义肢报复般也劈向她的后腰时,她不再闪避,而是硬生生吃下那一击。
刀刃擦过伤口的边缘,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也让另一个祝吟辰误判了她的行动轨迹,让她逃出了巡逻队伍的包围圈。
借着这一瞬的喘息,祝撞碎了走廊尽头的观察窗,坠入城市底层的黑暗。
……
三小时后,城市废墟内环。
祝裹紧一片从巡逻士兵那里抢来的纤维斗篷,混入霓虹闪烁的街道。
越是往城市内部深入,城市的风景就越正常,趋近于蓝星联合城邦的模样。
天空被全息投影染成星光璀璨的夜幕,悬浮车流如血管般在钢铁大厦间穿梭,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祝吟辰低着头,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流浪者,但指尖却无意识地绷紧——
饥饿感像刀一样剐着她的胃,游荡在这座城市里,从她潜入纳姆的耳蜗开始,到她匆忙回程与恩基一战,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转过几条街后,她盯上了一栋老旧的公寓楼。
趁着夜色,她撬开一扇没锁好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户人家室内。
她需要食物。
老实说,就算她一直是真心对阿图特好,然而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前所未有地理解那个孩子——原来在人类城市流浪的哪些日子里,那个小小的阿努过得是这样的艰难。
屋内很安静,只有卧室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祝吟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
冰箱的冷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她小心翼翼地快速翻找着能直接吃的食物——一盒鸡蛋,半块猪肉,和一篮子看起来还算新鲜的葡萄。
她抓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翻身的声音。
祝吟辰猛地僵住,缓缓回头。
卧室的门没关紧,一道缝隙里,她能看见男人背对着她侧卧在床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的后颈上——那里的皮肤不正常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那“皮肤”突然裂开,仿佛蜕皮般,露出一排细密的、虫族特有的骨刺,在黑暗中闪着锋利的光芒。
这里的人类,身体里藏着虫族的部分。
祝吟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葡萄在她掌心被捏得变形,一滴汁液砸在地板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呼吸节奏变了。
祝吟辰缓缓后退,一步,两步……
然后转身跃出窗户,消失在霓虹交织的夜色里。
面对这个世界,她需要知道更多。
……
祝吟辰在城市的阴影中游荡了数日,观察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不夜之城。
霓虹灯牌闪烁着扭曲的广告,街道上行走的人类偶尔会暴露出非人的特征——皮肤下闪过的荧光纹路,瞳孔在暗处分裂成复眼。
她需要情报,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个知情者。
她第一时间想起了奕川——大学城附近的那间小公寓。
这个幻境里的奕川应该不认识她,但奕川作为AGPC情报部门的内部人员,肯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内幕。
这个世界的城市布局并不一比一复刻联合城邦,因此在寻找奕川现在的居住地时,祝吟辰费了不少心力。
好在凭着在AGPC大楼附近蹲点蹲了三天三夜,祝吟辰还是找到了奕川的居住地。
她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扎着低马尾,气质沉稳干练,只是身上的制服变了——昂贵的黑色西装袖口绣着AGPC上层情报局的徽记,日常的行动轨迹规律,独居在一栋私人公寓楼里。
深夜,祝吟辰攀上二楼,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了奕川的窗户。
屋内昏暗,只有终端屏幕的冷光映在女人疲惫的脸上。
祝吟辰无声地靠近。
在女人站起身的瞬间,祝吟辰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墙上。
“别动。”她的声音很低,锋利的指尖微微嵌入女人的皮肤。
“我问,你答。”
奕川的瞳孔因为受惊而骤然收缩,但令祝吟辰出乎意料的是,面前人的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
在她的逼问下,奕川缓缓开口。
五年前,AGPC发动的阿努特纳斯计划彻底失败,祝吟辰在意识传输的第一个夜潮就遭遇了巡逻大颚的攻击,因为信号不稳定,她的意识因此断联,留在蓝星的身体也濒临生理性崩溃,变成植物人的她被AGPC秘密封存,列为最高机密。
两年后,一个自称【零】的存在横空出世,与AGPC达成合作,启动了“零启计划”,意在夺取阿努特纳斯虫族的虫母基因密码,实现全体人类的完美进化,更好地在宇宙间生存繁衍。
作为计划的前人,祝吟辰因此被重新唤醒,但她的虫卵已被毁,无法再与虫族共鸣。
即便如此,凭着忠于人类荣耀的崇高意志,她仍以纯粹的人类之躯,孤身潜入阿努特纳星,潜伏三年,最终将虫族内部的核心情报和包括菌群、冥土等基地坐标传回蓝星。
【零】利用这些数据,集结了全体人类的力量,对阿努特纳星发动了一场精准的毁灭性打击,被人类打得落花流水的虫母被迫带着大部分虫族逃入虫洞,流亡星际。
而她们身处这座仿造联合城邦的城市,被称为“灯塔”——其核心并非建筑,而是那个巨大的虫洞能量场。
人类将它围困起来,一边对其加以研究,一边防止残余虫族从其中逃脱。
而“灯塔”的外围之所以会变成一片废墟的样子,是因为虫族遗留在这里的残部日夜进攻,妄图进入内部的虫洞,回到那个懦弱的虫母身边。
听完这一切叙述后,祝松开奕川,踉跄后退。
她看见对面的镜子里,奕川的倒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陌生——皮肤下隐约流动的荧光纹路,左眼深处隐约闪现的、五彩斑斓的星彩。
恩基绝对不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细节。
一切都在表明,这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另一条时间线的平行世界。
在她身处的这个时间线里,阿努特纳斯计划陷入失败,祝吟辰仍是无人区特遣部队少校,而她——只是一个被母亲和文明遗忘的阿努。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怔怔地看着镜子一侧自己的倒影,祝吟辰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孤单地伫立在世界上,是这种感觉。
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无论如何,她现在确实是一个公认的虫族了。
既然如此,她就要以虫族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直到找到原来世界的方法。
屋内的光线昏暗,屏幕的亮光照射在一人一虫身上,勾勒冰冷的轮廓。
在迅速做出决定的下一秒,祝吟辰果断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她要去找另一个祝吟辰。
对方独自在阿努特纳星潜伏过三年,是知道这颗星球情报最多的人,因此肯定也遇见过恩基,知道该怎么反制对方的能力。
她要从她那里知道,要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
然而临走前,祝吟辰身后突传来然奕川的声音。
“等等。”
她回过头,银白的双瞳透出不自知的疲倦,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奕川站在落地窗边缘,背景是星光璀璨的夜幕,脸上露出优雅的微笑。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不是祝少校?”
祝吟辰的瞳孔倏地张大。
“你、居然,”
四肢都微微颤抖起来,她难以置信地吐出几个字。
“记得我?”
奕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您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但从您的举止中,我仍然依稀能看出熟悉的神色。”
“原本担心会有些唐突,这么看来,您确实是另一个祝少校。”
祝吟辰转过身,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狂热,脚步有些踉踉跄跄地走向奕川。
那张熟悉的面孔重新变得温暖起来,她激动地抓住奕川的双肩。
“原来在这个世界,我们仍然是朋友吗?”
“当然。”
奕川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笑了笑,轻轻将挡住她视线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您向来充满正义感和责任感,总能令身边的人安心,能成为您的朋友,我感到万分荣幸。”
“奕川!我、我——”
祝吟辰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声音逐渐变得坚定。
“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的双手死死攥住奕川的制服前襟,指尖的锋芒克制地抵住西装高级面料,银白如雪一般的双瞳中流动着希望的光。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我需要你帮我逃出去!”
奕川的左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左肩,仿佛要帮她拂去尘埃般,指腹摩挲着那片黑色的铠甲。
这个过于亲密的安抚动作让祝吟辰浑身一颤——直到她听见保险栓弹开的金属轻响。
“你知道吗?”
奕川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吐息里带着茶水清苦的清香。
“蓝星的海景房现在均价只要10万联邦币。”
“每一个下邦人,甚至无人区的流民们,都在讨论新殖民地的星际移民计划。”
面前人温柔的眼神逐渐变得陌生,祝吟辰渐渐察觉到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退。
然而下一秒,冰冷的枪管突然抵住祝吟辰的后背,顺着她的脊椎缓缓上移。
她被迫回过头,对上奕川温柔的视线,后者的双唇微微张合——
“因为您空前伟大的壮举,现在蓝星的所有人类,都在期盼更好的未来。”
“砰——!”
房间里响起冰冷的枪声。
枪口喷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颗高压电磁弹。
祝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躯,左肩还是被烧灼出焦黑的痕迹,她撞向落地窗的瞬间,整栋建筑的防御系统突然启动,所有门窗骤然关闭,将她牢牢地困在黑暗之中。
“反应速度比预估快12%。”
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另一个祝吟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祝吟辰倒在地上,她死死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顺着面颊滑落在地板上。
难受的闷痛感自后背传来,她渐渐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因为高压电而暂时麻痹,停止了跳动。
“看来平行世界的我,虫族基因融合度更高呢。”
下一秒,看清面前这一幕的祝吟辰猛然张大眼睛,瞳孔剧烈震颤。
她看着奕川自然地走到另一个自己身旁,那张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温和的笑容,二人默契地握手一笑。
“运输舱五分钟后到。”
奕川的枪口始终锁定她的眉心,却转头对另一个祝吟辰露出微笑。
“祝少校这次干得不错,今晚还去老地方喝一杯?”
“当然。”
她口中的祝少校俯下身子,指尖轻划过面前阿努熟悉的面庞。
“毕竟要庆祝我们抓到新的实验体。”
“那袁立主席那边,您的工作负担就可以减轻很多了。”
“哈哈,这确实是好事……”
谈笑间,隔壁房间里的家居机器人已经沏好一壶茶,递到奕川和祝少校面前。
二人各自接过茶,脸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房间里响起讨论公事的声音。
而地上的祝吟辰,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陷入黑暗的虚无。
原来奕川,真的没有骗她。
她们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啊。
……
厚重的合金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实验室陷入死寂,只有培养舱内的溶液泛着幽幽的微光,在祝吟辰的皮肤上投下诡异的波纹。
她蜷缩在狭窄的舱体内,双臂环抱着自己逐渐异变的躯体。
溶液渗透进她的伤口,带来一种麻木的刺痛感,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她的神经,她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
“为什么……”
朦胧尚未推却的困意中,她的思绪混沌不清。
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她闭上眼睛,任由溶液中的镇静剂侵蚀她的意识。
就这样,沉睡吧。
“嗡——!嗡——!”
刺耳的警报声在身后响起,骤然撕裂实验室的寂静,祝吟辰猛地抬头,警告的红光一阵阵照在她的脸上,培养舱的玻璃映出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回头看去。
警报来自她身后的一个装置,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刺激,内部的生物突然发生了暴动。
漆黑的铠甲上布满弹痕与灼烧的痕迹,身后细长的尾骨已经断裂,两侧肘镰的锋刃已被磨钝,却仍疯狂地鞭打着、劈砍着装置四周的强化玻璃。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生物的一双眼睛。
两片无比美丽的斑斓星彩,仿若来自漫漫宇宙星辰,又因为此时饱含着炽烈的怒火,更显得更加夺目而璀璨。
每一次猛烈的撞击都让整个收容舱震颤,内部的溶液剧烈晃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认出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安提?
第105章 星夜之下,与她同赴
熟悉的身影仿佛穿越遥远的记忆而来,在胸膛烫出一片灼热的温度,全身都变得温暖起来。
一刹那,祝吟辰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禁锢在胸中的心脏终于在长久的流浪中重新跳动起来,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回过神来时,泪水已经沾湿了脸颊,混在周身冰冷的溶液中。
她狼狈地捂住脸,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起来,似哭似笑,满是说不出的委屈,带着暴烈无声的哭诉一齐涌出来。
想不到近三十岁的年纪了,她居然还有哭泣的资格。
从出生开始,她首先学会了叫父亲的名字,然后才是那个面目已经变得模糊的母亲。
她的童年或许是幸福的,但从母亲离家出走开始,她的人生就此陷入谷底。
十三岁的那一年,当她清晨醒来,脸上还带着哭泣的泪痕,看见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站在自己床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这个世界上,母亲走了,她就再也没有了家。
至此,迄今为止二十八年的人生,她一直在悔恨里度过,如果当初能再多在意一点母亲,妈妈是否就不会离开?
难道妈妈的离开,她没有一点责任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一想到自己曾经对那个男人的崇拜,和那个夜晚母亲仇恨的眼神,她就感到恐惧而不安——
不被需要的孩子,她是令母亲陷于痛苦的原罪。
直到夜潮之下,她见到奇异的生灵。
矫健的身姿,张狂地放声大笑,那样野蛮而鲜活的生命,在命运交接的轨道,带着蓬勃生长的野心,血淋淋地出现在她面前。
每当她追随在她的身后,望着那一往无前的身影,天光照落一丛丛斑驳的树影,为那在绿野间穿梭的身躯勾勒耀眼的光芒,风声将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伊塔!”
每当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瞬晃过回忆的重影,她也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只有在这个阿努的身边,她才能将童年的喜悦重新寻回,她的名字,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为母亲所需要,都是母亲所渴望的存在,那永远温暖而安心的怀抱,是她永远不会失去的家。
而现在,她还能将这样的幸福寻回吗?祝吟辰眼含热泪,凝视着装置里挣扎的阿努。
安提十指的爪尖已经渗出鲜血,在装置的玻璃表面刻下深深的痕迹,玻璃倒映冰冷的光影之下,一头凌乱的短发下遮掩愤怒而狰狞的面容。
只要她幸福,她便没有格外的理想。
前所未有激烈的情感冲击下,祝吟辰第一次感到如此冷静,她停止哭泣的一刹那,全身的细胞都恰到好处地舒展开来,一切现实清晰地铺陈在她的脑海中,再无多余情感的波动。
她一定,要带着安提逃出这里。
恩基要将她置于死地的阴谋也好,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好,她一定要带着安提出去,回到她原来的世界。
她原本,就是为了和安提一起,去将这个世界征服的啊。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出乎袁立一行人的预料,祝吟辰表现得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顺从。
机器的嗡鸣声响起,实验室里充斥着臭氧电离的金属腥气,地板折射冰冷的白炽光。
袁立换上隔离服,进入实验台,聚在祝吟辰身边的研究人员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台上的实验体安静地躺着,毫无挣扎的痕迹,那头银白如雪瀑般的长发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垂落到地面。
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左眼下方被割去了一小块皮,几条数据线连接内部的束群肌肉,用来测试目标对象的神经反射。
一旁的研究人员递上手术刀,袁立目不斜视地接过,一步步走到台边上。
今天的实验内容,是神经电击映射。
实验的过程也如前几日一样顺利,待到傍晚时,袁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实验成果。
他放下手术刀,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命令身后的人去将数据统集起来。
“我很好奇……”
突然,台上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袁立身形顿了一下,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伤痕累累的实验体躺在实验体上,那双冰雪般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却仿佛是在对他说话。
因为心情很好,袁立爽快道:“想问什么,你尽管说!”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
袁立的神色顷刻变得严肃起来,连肥坦的肚子似乎都往内紧了紧。
“这种问题,你没必要知道。”
“不过也是,你们这些野蛮的物种当然不懂,留在你们体内的基因,对建成更伟大的文明,有多么巨大的价值。”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祝吟辰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她微微转过头,凝视着一旁这个肥胖的老男人。
他的神情里俨然透露出一种庄严的使命感。
她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眼神,重新望向天花板。
“那么,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袁立笑着摇了摇头。
但似乎是好为人师的虚荣心作祟,他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还是抬起了头,说道:“行,你问吧。”
“你,想什么时候死?”
“……啊”
袁立还没来得及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四周的一切都晃动起来,台上和实验器材纷纷滚落在地,他更是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实验室外的研究人员们见这一幕,都大惊失色地涌过来,匆匆地打开实验室的门。
一瞬间,浓度极高的氧气自实验室里溢出,很快就弥漫遍了整个实验大厅。
而空气之中,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另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早就在三日前,就在祝吟辰的身体里溢出。
这是连那个祝少校也不知道的事。
这个失去了原始卵体的平行世界并未料到,当初他们偷来的卵体,在成虫之后,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能力。
混乱的人群中,祝吟辰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
她抬起右手,干净利落地扯断左眼睑上连着的微型束状电线。
一刹那,一串细小的火花出现在空气中——
“永别了,诸位。”
下一秒,整个实验室被刺目的白光吞没。
“轰——!!”
滚烫的巨浪冲击走廊和室内,瞬间砸碎了防爆玻璃,撕裂了金属墙壁,实验仪器在高温中扭曲变形,电路板爆出刺眼的火花,一切伟大文明的造物都在高温中轰然殉爆,猛烈的火浪席卷一切,墙壁坍塌,天花板砸落在地面。
包括袁立在内,实验室里的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尖叫,爆炸的烈焰便将他们吞没。
皮肤在千分之一秒内焦黑、剥落,骨骼在超高温中碎裂成灰,实验室外。的人们哭叫着想要逃离,却被飞溅而来的金属碎片贯穿身体,或是被冲击波掀翻,撞在墙上,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在浓烈氧气的作用下,火焰以惊人的速度在人群中蔓延,将整个实验室变成一座焚化炉。
通风管道在高温中爆裂,喷涌出滚烫的蒸汽,将最后几个挣扎的人活活蒸熟。
整层实验大厅,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逐渐坍缩,最终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
没有人能活着逃出来。
——除了她,和安提。
在剂量庞大的纯露作用下,祝吟辰涅槃重生,成功逃出这场空前巨大的爆炸。
在可怕的警报声中,她直直地冲向走廊的另一端,门刚好被炸了一个大洞!
她匆忙钻进去,在断电的黑暗中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找到了!
密密麻麻的储藏舱中间,后排的其中一个,屏幕上闪着警报的红光,警告内部收容的生物还在暴动中。
“安提!”
她飞一般冲过去。
“快起来,我们走!”
明明上一秒,安提还在对着可恶的玻璃屏幕又抓又啃,下一秒,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如冰箔般,出现清晰的裂痕。
无数玻璃碎片绽放开来,破碎的玻璃牢笼间,周身的溶液随即流出,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空气中传来伤口的血腥气,她微微一愣,那张脸的主人立刻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向外跑去。
楼梯间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随着火势的蔓延,上层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整栋建筑在她们脚下震颤。
看见走廊尽头燃烧的窗户,那片自由的黑夜就在面前,祝吟辰毅然决然地向前冲。
“这边,往下跳!”
安提睁大眼睛,看了一眼面前跑得飞快的家伙,眼神倏地变得坚定。
她突然反拉住对方的手,用比祝吟辰更快的速度撞向玻璃窗!
几乎是同一时间,祝吟辰惊愕地看向身边的安提,耀眼的火光在她冰雪般的瞳孔里熊熊燃烧。
她多美丽啊。
“砰——!!”
城市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响,爆炸撕裂了夜的寂静,玻璃幕墙在冲击波中轰然爆裂。
城市模拟系统投照的月光下,无数碎片裹挟着火星倾泻而下,如一场璀璨的流星雨,燃烧的建筑残骸坠向街道,玻璃碴在柏油路面上迸溅出细碎的火花,整个街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两具身体飞越在人群暴乱的上方,漆黑的铠甲边缘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狂风和热浪裹挟着灰烬拍打在她们脸上。
一往无前,她们向夜晚的尽头狂奔去。
第106章 愿伴同行,向她处去
在黎明到来之前,她们抵达城市尽头。
天空的地平线那头浮出一线黎明的辉光,阳光穿透重重工业区的尘埃,普照无人之地的断壁残垣。
穿过倒塌的承重墙,几缕垂落的爬山藤间出现两个黑色的身影。
长发如雪一般的那个搀扶着另一个黑色短发的,慢慢走向一堵高墙底下投下的阴影。
昨夜大概是下了场小雨,水泥地面布满神经脉络一般的裂缝,野草从裂缝里探出,其间断断续续地嵌着碎玻璃,折射璀璨的天光。
将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安提慢慢放到地上,祝吟辰也坐到地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带着雨露清新的晨风轻拂过她的脸庞,祝吟辰顿时感到心间无比地舒畅。
微微靠着高墙,她抬起头,遥遥望向对面的楼栋。
粉红色的墙漆已经褪色,变得斑驳而脏污,风掀起某扇阳台上的塑料布——压在上面的花盆已经空无一物。
里面的种子,一定去了更远的地方吧。
奔跑了一夜,祝吟辰现在才感到一丝迟来的困倦,四肢的酸痛感也姗姗来迟。
但一想到那个祝少校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追过来,她还是勉强站起身,一边在大空地间走动,一边活动身体。
她走出去,在附近转了一会儿,确定了四下无人后,又慢慢地走回来。
地上的安提已经累得睡着了,凌乱的发丛间出均匀的鼻息声,脸颊左侧倒在空地上的小水洼上,水面倒映半张她平静的侧颜。
祝吟辰走过去,在安提身旁慢慢蹲下,她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将那头湿漉漉的黑色短发捋到耳后。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安提才醒来。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大片火烧云席卷而过,层层叠叠地压过天空,在城市的天际线熊熊燃烧,尾迹烫出日落金黄的暮色。
“你醒了。”
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安提瞳孔一缩,下一秒便闪到来人的身后,肘镰架住对方脆弱的脖颈。
祝吟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地缓和下来。
她保持不动,只平静地说道:“吃点东西吧。”
“我在外面抓了只加卡。”
说罢,她背对着安提慢慢举起手,露出两只剥了皮的加卡。
安提愣了一下,很快就放下了手,接过祝吟辰手里的食物,坐在地上生啃起来。
安提的反应比她自己预料的要爽快得多,祝吟辰松了一口气,也坐到地上,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食物。
夜晚很快降临。
祝吟辰习惯性地生了堆火,她将附近搜集到的干燥木材堆到墙角,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后,望向坐在高墙上的安提。
安提的头发已经被风吹干,在迎面而来的风中翻飞,她半倚靠着较高的混凝土断壁一侧,两只胳膊枕在脑后,远远地向城市边境眺望,全身漆黑的铠甲似乎与夜幕融合做一体。
断裂的钢筋骨架间,祝吟辰看见一条腿悬空着,有些焦躁地来回晃动。
虽然不知道安提此时在想些什么,但祝吟辰也不好扰乱安提的思绪。
她转身离开,准备出外巡逻。然而就在她走到出口附近时,身后却传来安提的声音。
“你,所向何处?”
祝吟辰转过身,与那双俯视过来的眼睛对视。
“出去巡逻一圈,免得袁立他们找过来。”她如实答道。
下一秒,她看见高墙上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年轻的阿努拍了拍身上的灰,向自己走来。
“陌生的阿努呵,智勇无双,一往无前。”
安提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祝吟辰微微征了下,下意识回道:“我应该做的。”
安提笑而不语。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祝吟辰感到自己的后背被轻轻拍了拍,安提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一起吧!”
二虫分头在附近巡逻了两圈,除了几个酩酊大醉的流浪汉外,夜晚再没有生物入侵这里。
回到她们的临时营地,祝吟辰照例先把火堆熄灭了再准备入睡,安提蹲在她身旁,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切。
入睡前,祝吟辰睡在外侧,仰躺着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
这片美景不过是城市虚拟模拟系统的造物,星光之外,是她也无从得知的真相。
祝吟辰闭上眼睛,开始暗暗打算接下来的计划。
时间不急,她大可先在这里和安提修生养息三四天。
等养好了伤,她再潜入城里,调查那个祝少校的行程,找个好机会逼问出逃离这个平行世界的办法。
似乎再完美不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要怎么打过那个祝少校呢?
想着想着,祝吟辰感觉太阳穴有些痛了起来。
“陌生的阿努呵……”
做梦般的呓语从身侧传来,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发现安提也没睡着,而是静静地望着夜空。
似乎是知道她注意到了自己,安提微微偏过头,也看向身畔的祝吟辰。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望着那双眼睛,祝吟辰微微犹豫了一下。
“……伊塔。”
安提收回了视线,口中喃喃重复了几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安提,我的名字。”
“嗯。”
祝吟辰眼也不眨地应了一声,一时间为话题的简短感到窘迫。
她仓皇想了想,一时间思绪纷繁,想问的东西都涌上来,又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
居然问出这句话,连祝吟辰自己也没想到。
安提那边的声音安静了一秒,而后语气突然变得激昂起来。
“小小的毒管里射出针尖,威力竟堪比击倒巨树的雷电,天上遨游之物,地面行走之物,一个接一个栽倒在他们足尖!”
“即使是潜入水中,也会被遮天的巨网捕捞上岸,更别提黄沙中的白色诡谲之物……”
听着听着,祝吟辰心中渐渐明了许多。
听起来,人类是有计划地对阿努特纳星进行大规模入侵的,无论是雨林,沙漠还是雪原,凡是阿努出没的地方,都被投下了大量被【零】精心改造过的机械体,以便【零】可以远距离地操纵进攻的布局。
不畏任何毒液和物理攻击,只要有硅基原材料,就可以自我进行修复的机械体,让它们来发动战争,似乎确实比肉体凡胎的人类自己出马,要方便得多。
难怪袁立如此执着于对完美人类的机械义体改造,但……他为什么还要参与有关虫族的基因实验呢?
想到这里,祝吟辰又突然记起来,她和另一个自己第一次打斗时的场景——那个祝少校,应该已经接受了机械体改造。
刀枪不入吗,似乎有点难办了……
就在祝吟辰思考到时候要如何逼那个祝少校开口的时候,耳畔安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回过神来,看向身畔,只见安提看起来恹恹的,似乎是骂累了,连眉宇间的怒色都消了三分。
见状,祝吟辰略微思考了一下,试图找个积极一些的话题。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果然,她话语刚落,安提的眼睛里又重新出现了希望的光。
“为了阿努的荣耀,她所去往之地,我等必将随从!”
身畔扬起一阵风,祝吟辰眼睁睁看着安提突然站起身,迎着风望向远处的天际。
“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祝吟辰顺着安提的视线看去,只见城市的中心地区,一个深不见底的虫洞缓缓旋转,六座高塔分布在周围,铜墙铁壁般将其牢牢围住。
祝吟辰的心不知为何宽慰许多。
原来,这个世界的安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只不过在这里,她选择的不再是背叛,而是忠诚。
如果真的能将这个世界的安提送到虫母身边,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曲起一只胳膊撑在地上,祝吟辰也坐起了身子,听见动静的安提随即投来视线。
“我会帮助你,安提。”
与安提面对面站立,祝吟辰脸上浮现一个微笑。
“放心依靠我吧,无论有什么难事,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尽全力帮你实现。”
安提看着面前这个认识了不到一个夜潮的阿努,她的容貌是如此陌生,举止却是这样自然而又充满信任。
她要将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奇怪的家伙相联结吗?
安提脸上扬起笑容,她上前踏出一步,果断将祝吟辰拥入怀中。
“你给予我自由,我便将一半命运给你。”
……
此后的三天三夜,二虫相依为命,她们流浪在城市的废墟、工业区和繁华的大街小巷间,一遍又一遍地逃脱巡逻队伍的搜捕。
白天,她们以捕猎或偷盗食物为生,夜晚,则相伴在废墟残垣或无人的住房里暂住一晚,祝吟辰总是将安提放在后方,自己出外探查情报,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谨慎。
然而,新的一天黎明,祝少校主动找到了她们。
触角敏锐地探嗅到不详气息的一瞬,祝吟辰给加卡剥皮的动作顷刻顿住。
她匆匆擦了擦手,将地上的锅碗瓢盆都放到角落的箱子里去,然后站起身,看向天台的楼梯口。
蜿蜒向下的走廊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一步步靠近。
安提此时还没回来,祝吟辰全身心进入了警戒状态,敏锐的听觉甚至使得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仁慈,似乎是个有趣的词汇。”
“在人类的语言里,它代表着爱与宽恕。”
“而在虫子的语言里……”
祝吟辰还未来得及细细听下半句是什么,一束闪电般急迅的风擦着她的耳际飞过!
细不可闻的嚓一声,祝吟辰额头滑落几滴冷汗,耳畔的一缕发丝断裂、飘落,子弹打在墙壁上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退后几步,望向楼梯口身着军服的女人,和黑洞洞的枪口。
“仁慈,是解放战争的缺口。”
第107章 她自夜中来,托起海中日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这一次,祝吟辰没有回避。
她率先杀了出去。
银色子弹迎面射来,她迅速俯下身子,扫向女人的脚边,逼她后撤,女人却提前跃起,靴底蹬墙借力,以惊人的角度跃至半空,拧身甩出两枪。
一发击碎祝吟辰身后的玻璃,另一发击穿她闪过一瞬的发梢。
祝吟辰迅速反身杀了回来,她挥动肘镰,身后甩动的尾骨骨尖挑开子弹爆裂的碎片,金属碰撞的火星四溅,刹那间,锋芒直逼女人的咽喉。
女人站在原地不动,她下巴微微后仰,避开喉间冷光,金属与血□□近的刹那间,枪管下压抵住祝吟辰小腹——
扳机扣动。
预料之中的爆炸式没有响起,女人皱起眉头,视线逐渐下移,微微睁大了眼睛。
祝吟辰的小腹横向裂开来一道,一圈圈尖牙利齿盘旋其中,一颗子弹被咬住,冒着白烟丝丝地响。
女人的神情作呕般扭曲起来,
祝吟辰却也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面前这个家伙的皮下,居然是坚硬的机械义体,方才的交锋除了在对面脖子上刮出一点火星,居然全无作用!
就在此时,女人突然松手。
配枪坠落,在祝吟辰分神的刹那,女人迅速用左手从腰间抽出备用枪,祝吟辰赶紧后撤,避开枪口,却发现女人目光的准心看向自己的身后——
是安提!
祝吟辰立刻反应过来,正想舍身遮挡,但女人的动作更快。
她果断向旁边开出一枪,骗到祝吟辰关心则乱的身位,再乘其不备将其一脚踢倒,然后迅速向正确的方向甩出三发子弹,点射封锁安提的走位,将对方逼回掩体。
兽肉和水果散落一地的脆响中,安提侧滚翻至空调外机后,左肋的枪伤开始渗血。
枪中子弹已尽,女人微微一笑,右手一松,配枪掉落在地。
“我给过你们用生命赎罪的机会。”
“但很显然,崇尚暴力的低等生物,并不懂得和平的可贵。”
眼见着女人一步步向安提走去,祝吟辰急忙从地上爬起身,用人类的语言喊道:“你真的觉得AGPC做的这一切是对的吗!”
女人的背影迟疑了一秒,祝吟辰听见冰冷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下一个,就是你。”
知道没有讲道理的余地,祝吟辰狠下心一咬牙,只好选择硬碰硬——她果断抄起地上的配枪,向女人扔去!
察觉到身后的异动,女人果断回头射击,却发现居然是自己的配枪。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后身体被祝吟辰从身体牢牢抱住,后背下方立刻传来尖牙利齿撕咬的疼痛感,而此时一道阴影从天而降——
她抬起头,直逼她面门而来的,是安提的一记膝踢。
“轰——!!”
天台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大量的白色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安提和祝吟辰各自吓了一跳,却都不放松,结结实实给了目标致命一击。
然而预料之中的打击感突兀地一空,安提差点栽倒在地,祝吟辰一把将她扶住,二虫调整好身位,在烟雾中背对着背,随时准备着面对消失的敌人。
四周就此安静下来,只有呛人的白烟四处飘散。
突然,祝吟辰双耳灵敏地捕捉到捕捉到空气中细不可闻的一声。
“趴下!”她大喊道,身后的安提随即照做。
她话音刚落,电光火石间,银色子弹在白烟的阴影中划出火线,弹壳坠地的脆响与肘镰破风声撕扯着空气——女人在开枪的一瞬间,祝吟辰就已经锁定了对方的位置!
目光对上的刹那,祝吟辰清楚地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瞬的恐惧。
但很快,这样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是枪支对近战体术的绝对压制——白烟之中,子弹的疼楚比视线更清晰。
因为对面实在是过于了解自己惯用的招数,祝吟辰接连被女人击退,最后一声枪响打在她脚边的水泥地面,击起呛人的灰尘,祝吟辰却咬着牙不再后退。
她已经被逼到了天台的边缘。
然而,就在女人快要解决祝吟辰的时候,突兀的脚步声自白烟外传来,下一秒,一记狠厉的尾骨带着迅疾的风声鞭过女人的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压力,女人咬牙不语,只压低身形,从小腿抽出锋利的匕首,转身向杀进来的安提突近,寒光一闪——
“还有我。”
然而她的身后,祝吟辰的攻击再度袭来,直取女人持刀的手腕!
女人不得不闪身避让,再度被二虫压迫身位。
双方交战数次,安提又一次侧身躲避过女人的攻击,锋芒偏离轨迹,只击碎了一道残影。
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停手吧。”
祝吟辰的声音从她身后逼近,“只要告诉我和安提能回到各自世界的方法,我们就不会干涉这个世界的规则。”
“……”
白烟弥漫中,女人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自己身前和身后,一尘不染的衣摆随风飘起。
两只虫子,一前一后,已经封死了她的退路。
但她还有底牌。
下一秒,女人双手一松,匕首掉落在地,掌心的电极亮起淡蓝色的光芒——
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却见女人突然放弃对自己的压制,转而直扑安提!
在方才的交锋中,女人已经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次闪避,甚至她们骨刃偏斜的角度,都像是经过千百次合作。
“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是搭档吧?”
她冷笑。
尽管安提那边被女人打得落花流水,然而似乎是因为过于专注,女人的后背始终对着祝吟辰。
这个破绽像滴入黑暗深处的蜜糖,瞬间点燃祝吟辰的杀机。
趁着女人喘息的间隙,她冲上去,肘镰直取女人的脊髓。
她清晰地记得,脊髓内部的中枢神经系统,是人体为数不多几处不可被机械义体化的地方之一。
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女人的背影猛然回旋,对上目光的一瞬,祝吟辰全身冒出冷汗——她看见女人眼底透出的嘲弄。
随之而至的,那可怕的电光在最后一刻诡异地折返——
女人的真正目标,是她!
“死吧!”
然而——
祝吟辰没有躲。
她甚至迎着电光上前,一把掐住女人的手腕,硬生生接下这一击!
强烈的电流在体内游走,全身的肌肉都抽搐起来,鲜血从她口中吐出,她却始终死死抓着女人的手腕,慢慢地跪倒在地。
而她的神情,被垂落的发丝遮住,如同掩埋在雪地里,晦暗不清。
女人嘲弄的神色顿时僵住。
视线下移,她恍惚地看向自己的下腹。
安提的骨刃,从背后贯穿了她的脊髓,带血的锋芒倒映在她眼中。
女人踉跄着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回头——安提的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只有兴奋的杀欲。
“你……”
她咳出一口血,颤抖的声音中饱含愤怒,“连自己的伙伴……都不顾……”
安提并没有如她预想般,挺身而出,为祝吟辰格挡。
果然,生来嗜血的怪物,骨子里就毫无情谊。
到底是怎样的洗脑,才会让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甘愿成为虫族的一员?
其实安提的这一击,祝吟辰自己也没有料到。
只是本能地,她做出了那个牺牲自己的反应。
在意识到女人攻击的是自己时,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安提,却发现对方紧盯着女人的眼神,如同黑夜里劈下的一记雷霆,亮得惊人。
一瞬间,熟悉的感觉自回忆里遥遥传来。
她恍惚像是看见了,那个带她一起出征冥土的安提。
那个在暴雨中狂奔的身影,那个单枪匹马杀入菌群的身影,那个在海啸中呼唤的身影,那个踏着连绵过天际的冰川而来的……
虫母。
“人类,我并不知晓你的名字。”
安提踩着女人的脊背,将对方蹬倒在地,一把抽出自己右臂的肘镰。
随后,她走到祝吟辰身前,将胸前流血不止的祝吟辰打横抱起,宛若圣母怀抱一个婴儿般,一步步走回到女人面前。
在温暖的怀抱中,祝吟辰迷茫地仰望着安提,那张脸上,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微笑。
“但我须要你知道,我所要命令的。”
听见安提的声音,原本奄奄一息的女人顿时睁开眼睛。
她用剩余的力气翻过半个身子,怒视着高高在上的安提。
“我的怒火永不平息,战意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时时刻刻将我提醒,新的风暴必由我来缔造。”
祝吟辰的心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却如冰冻般凝结。
下一秒,抱在她背部的手臂突然将她向安提的胸膛压迫靠近,手掌随之贴近面庞,掐住她的下巴。
此时此刻,祝吟辰终于与安提对视。
那张遮掩在短发下的脸,倒映在祝吟辰微微睁大的眼中,熟悉的感觉逼近心扉——
她在埃勒伽什见到安提的最后一面时,就是这个不安的感觉。
和那个安提一样,这个世界的安提,也胸抱着重建虫群的欲望吗?
不同的世界线,任凭时间与空间如何变化,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阿努,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始终怀揣着烈火般熊熊燃烧的野心。
“伊塔,”
安提凝视着祝吟辰的眼睛。
“随我一起,燃烧这个世界吧。”
“伊塔,我说过,你既给予我自由,我便将一半的命运赠与你。”
祝吟辰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唇齿间磕磕巴巴地撞出几个不完整的音节,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敢于面对这个世界的安提却唯独不敢面对她……
那是她赤裸裸的,背叛的命运。
爬在地面上的祝少校,开始艰难地咳嗽起来,似乎是因为呼吸道里有断线的电流窜入。
等了许久,没能得到祝吟辰的回应,安提慢慢将祝吟辰放在地上,转身走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暴雨将至。
混着灰尘气味的风在城市上空呼啸着刮起,卷起地面的碎纸与塑料袋,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远处,几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层层叠叠的黑云将天空压迫得极低,云层间闪过几道电光,转眼间,暴雨倾泻而下,城市的废墟渐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霓虹灯在雨幕中渐渐晕染成破碎的色块。
一切的一切,都倒映在祝吟辰冰箔般的瞳中,时光在凝滞的相机镜片上静静流转。
安提轻轻俯下身子,半跪在女人边上,雨水顺着她的锁骨流下,滴落在对方战损的军服上。
那具坚硬的机械义体如今像被撕坏的玩偶,背部的伤口隐隐露出内部的能源核心,淡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女人艰难地侧过半边脸,怒视着安提。
见眼前的人还有力气,安提面上浮现一个笑容。
“你呀,你,多么熟悉的一张脸,我记得你。”
“不死的、坚硬的躯体,日日夜夜在我身后紧逼,即使潜入深水,也要将我捞出。”
似乎是害怕安提找自己算账,也似乎是恼怒于自己的畏惧,女人移开视线,转回头,拼着胸中强撑的一口气,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天台的地面很快聚集起一滩水洼,地上的泥水浸湿了她半边身子,几缕发丝粘在颈间,她后背的伤口开始闪烁零星的火花。
就在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时,一只手却从后面拎住她后颈的衣角,一把将她从地上翻起来,扑通一声,地面顿时雨水四溅。
祝少校仰面望着暴雨纷纷落下,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一道阴影笼罩住视野的上空,安提半跪在她的头颅上方,俯视着她的脸,一人一虫的目光再次对视。
安提笑吟吟地拨开粘在女人额头的一缕发丝,锋利的齿尖闪着寒光。
“你,叫什么名字?”
“……”
没有回答,祝少校突然面无表情地仰起脸,唾了安提一口。
然后就因为这套动作,躺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安提用大拇指拂去脸上的唾液,脸上的笑容不减,反而眼中出现更浓烈的兴趣。
她站起身子,一只手拎着祝少校胸前的作战服,将对方高举到半空中。
雨水顺着她指间的缝隙倾泻流下,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水帘。
暴雨越下越大,城市与夜空融合化作一片斑驳的、模糊的黑,祝少校的发音系统在雷声中不断失真,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无力地垂落在身畔的手心不断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
“你呀,你!”
一只手臂高举在空中,安提的双肩逐渐低下去,她低下头颅,身体开始发抖。
被雨水浸湿的、一股股的发丛间,突然远远传来她的狂笑。
“你是想杀死我吧!”
“你以为……你能够战胜我吗?!”
她一把将手里的人摔在泥泞的地上,整个身子跪了下去,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脸在说话。
从此刻起,她的声音变得冰冷。
“若是不惧你的判罚,便上前来,我将正面迎接你的挑战。”
“而你,会死在我手中。”
一幕幕如舞台剧般的场景,在祝吟辰眼中一帧帧闪过。
雨水流过她的面庞,地上的祝少校似乎成了她自己,身体四处的感知也被传递——
被逼对视的双眼,紧扣住腰间的手,掐着脖颈的利爪……和口中的血腥味。
“咳、咳……”
她意识不清地咳嗽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雨水拍扑簌簌打雨林树叶的声音自远近四处响起。
暴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夜潮之下,阵阵白森森的雷光闪烁,折射在她漆黑的铠甲上,雨水成股滑落。
而战场地面的废墟中,万物的影子如天上的乌云般密布。
一道自其中化出的黑影跪坐在地上,将祝吟辰紧紧怀抱在胸前,掐住下巴的那只手,锋利的指尖深深陷入那柔软的颈间——
“伊塔啊,你呀!”
呐喊的声音似哭似笑,自暴雨中嘶吼着喊出来。
而祝吟辰,如初生胎腹的婴儿般,半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嘴唇微微蠕动。
没听清祝吟辰的声音。
安提犹豫了一秒,她俯下身体,将耳朵紧贴在怀中人唇畔。
“……母亲”
刹那间,天际响起一声巨大的雷鸣。
整个世界,便刹那凝滞住。
连同那磅礴倾泻的暴雨,也一同渐渐平息。
第108章 百骨覆没,沙中秘语
广袤的沙地被雨水浸成了深色,暴雨在菌群半透明的几何穹顶上炸开无数水花,汇成一股股,顺着上面的金属脉络流淌。
一只手疲倦地搁在扶手上,恩基坐在躺椅上,半伏着一旁宽阔平坦的石台,准备歇息一小会儿。
当她解决完一切,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夜潮和暴雨已临近尾声。
外面的走廊里,石英折射着菌丝发出的幽蓝光芒,根据不同的分工,阿努们有的开始起床工作,有的则还在贪睡。
自从大颚们消失后,菌群的秩序就松弛了许多。
浓稠的夜色微微泛起青白,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弱。
菌群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空旷的大厅里传来一阵阵金属摩擦的打击声,三只拉姆正在调整着锈蚀的构造。
早起外出的阿努们一个个听见这“铛——铛铛——”的噪音,都忍不住在路过时向那边投去难受的眼神。
突然,外面的空气里传来细微的高频震颤,百骨军团的从大厅底部的气孔鱼贯而入,四面八方如蛇群一般游进来。
她们在夜间的巡逻工作结束了。
阿努们彼此对视一眼,纷纷让路。
百骨中的其中一条,身上还沾染着泥土和血迹,她急匆匆地游入地上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目标直指恩基的房间。
“阿努萨,阿努萨。”
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在门外呼唤。
恩基很快就被惊醒,她不紧不慢地打开房门。
“何事?”
“不知何所因,拉姆们纷纷都离去!”
恩基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她很快赶到大厅,“铛——铛铛——”的噪音已经消失了,三个拉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恩基优雅地向她们走过去。
“发生了何事?我听闻你们都把菌群远离。”
三只拉姆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只如实答道:“安提正在将这里靠近。”
“拉姆们都赞同,我们最好先去把埃勒伽什建造。”
“若是战事再起,沙海也是不错的好去处。”
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
恩基交叠在腹前的两只手保持不动,一双蛇目下的两点猩红却倏地微缩。
“你们的愿望……”
她面上微微一笑,注视着拉姆的眼睛。
“我已知晓。”
虽然不知道安提是怎样做到在短短一夜内就感到菌群附近的,但拉姆们总不会说谎,只能说事到如今,她肯定算错了什么。
恩基无声无息地行走在错综复杂的地底通道里,凡是她经过的地方,沉睡的阿努们都纷纷惊醒。
她们都能从空气里的信息素感受到,菌群主人的不安。
军队很快集结起来了。
这场战斗,将是取代大颚之后的,虫群新一代战士——百骨和巨蛸的第一战。
菌群本地的阿努们都藏在地下各自的房间里,恩基吩咐过她们,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她们不必参与这次战斗。
数千只百骨聚集在大厅之外,黑压压地铺遍了沙地,雨水自她们漆黑坚硬的骨排表面滑落,她们如铁一般沉默着,蓄势待发。
恩基伫立在军队的最前面,她冷冷地望向远方的丛林。
被雨雾模糊的丛林边际,遮掩着万物的影子,一种如云如雾的黑暗正以诡异的姿态向这边蠕动。
那不是夜色,不是阴影,是某种活物组成的潮汐。
它们翻涌着,如同深海鱼群般整齐地变换着队形,又似粘稠的沥青缓慢流淌,每一寸移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慢慢地将菌群所在的沙地逐渐围成一座孤岛。
恩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眼底两点猩红越发浓烈。
她闭上眼睛,抬起一条手臂,指尖指向前方,轻声说道——
“我说,向前去。”
只一瞬间,她的命令通过信息素瞬间传遍了菌群的每个角落。
仿佛是响应战斗的命令,所有百骨的触角微微一动。
“踏入那冰冷的冥河,带着不曾来过的决心。”
她话音刚落,随即而至的,所有百骨,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以菌群为中心迅速向外蔓延,悄无声息地潜入四面八方的丛林。
……
雨后的丛林蒸腾湿热的水汽,腐烂的枝叶在脚下发出黏腻的挤压声,昨夜遗留的战场如同一块被暴力撕裂的伤口,横亘在巨榕林深处。
树木植根与灌木林叶之下,一节节节身躯碾过雨后的泥泞。
凡是她们蜿蜒爬行的路径,沿途的草叶上都有颚足刮过的痕迹,在植根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杀意在悄无声息中蔓延,直到叶脉上一滴雨露坠落,打湿藏在骨排下的,向前望的眼睛。
为首的第一只百骨,喉中发出气泡般暗哑的嘶鸣,率先发动了攻击。
敌军,就在这里——
一瞬间,无数触手从虚空中悄然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面黑压压的百骨们抓住。
巨大的螺壳随之出现,连带着底下的触手,如一团团黄的蓝的毯子,在林木间狂奔!
厮杀开始了。
百骨的颚足抓住巨蛸的躯体,试图用头部粗壮的颚肢注射毒液,却在接触的瞬间陷入柔若无骨的肉里,如同陷入一团半凝固的蜡油;与此同时,巨蛸的触手立刻反卷而上,吸盘死死咬住百骨的身体,将她们淹没在触手之海中,巨力一绞——
甲壳碎裂的脆响混着高频的尖啸,在丛林中回荡。
百骨们迅速调整战术,不再盲目近战,而是利用丛林的地形迂回。
她们飞快地爬上树干,从高处喷射剧毒的酸液,黑绿色的腐蚀性液体如雨般纷纷落下,在巨蛸的躯体表面烧灼出焦黑的孔洞。
更为疯狂的是,有些百骨甚至故意引诱巨蛸追击,在被对方的触手缠住后,再突然自爆。
即使因为体型差距过大,一只毒液的剂量根本不足以杀死同等的一只巨蛸,但她们本就向死而生——这是玛赫给予她们的,最初的命令。
然而命运从不给予怜悯的目光。
万物的暗影,仍在膨胀。
更多的巨蛸从虚空中渗出,她们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而最恐怖的,是那只压轴登场的巨蛸。
她的躯体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每一次蠕动都压垮沿途的灌木丛,而她的触手比百年古树还要粗壮,表面的纹路随着环境不断变换颜色。
巨大的螺壳内,那颗静谧微笑的“头颅”高高在上地俯视战场,透出贪婪的杀意。
百骨们的酸液喷在她身上,如同蚊子叮咬大象;颚足刺入她的触手,却只能将自己栽进去;甚至自爆,也只是让她吞吃百骨的速度稍微停顿了一下。
渐渐的,百骨们发现自己的攻击越来越无力。
战况接近尾声的时候,整片丛林的地面已经几乎完全陷落在柔软的触手间。
放眼望去,如一片斑驳的、多彩的花海,数枚螺壳行驶于其上,如一艘艘来自童话梦的船只。
巨蛸的触手缓慢而残忍地收紧,如同深海的掠食者玩弄猎物一般,将百骨们慢慢闷死在粘稠的包围中。
甲壳爆裂的声音无力地消失在风中,花花绿绿的内脏和□□喷溅在潮湿的丛林地面上。
当最后一只百骨被碾碎时,战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就仿佛她们从未来过。
而巨蛸们缓缓隐入虚空,继续一步一步向菌群压迫靠近。
……
恩基睁开了眼睛。
她一双蛇目微阖,只微微抬起头,仰望向苍白的天空。
纤长的黑色身形,仍旧优雅地伫立在大地之上。
然而她的身边空无一物——没有百骨,没有活着的战士,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平坦的沙地像一张被熨平的枯黄画布,干燥的风贴着地面游走,卷起细碎的沙尘,在天光下扬起金沙似的薄雾。
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几丛枯草在风中颤抖,仿佛世界在此戛然而止。
百骨们已经死了。
她沉默了一瞬,随后闭上眼睛,声音冰冷而清晰。
“所有阿努,向西南部撤退。”
事到如今,既然伊南娜甚至不惜牺牲大颚的地位,也要帮助安提和埃勒伽什,她就让她得到应有的代价。
恩基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菌群,阿努们立刻从地底冒出来,开始在大厅集结。
即使知道百骨们已经全军覆没,但她们的行动依然迅速有序,仿佛早已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然而,就在恩基话音刚落的瞬间,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蓝色的残影从她背后袭来!
恩基连头都没回,只是微微侧身,就精准地躲过了安提的袭击。
双方擦肩而过的刹那,恩基睁开眼睛,与越过身畔的安提冷冷对视。
后者脸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睛兴奋地看着她,尖锐的犬齿闪着锋利的寒光。
当安提滚落在地,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恩基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安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她拍拍身上的尘埃,笑着看向恩基。
恩基冷哼一声。
“没想到,你居然能将她带回来。”
“既然你承认是你所为,”
安提向前踏上一步,黑色的短发随风飘扬,若隐若现地遮住半张脸。
“那你就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骤然模糊,再次发动突袭!
见状,恩基脸色微沉,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在安提肘镰的锋芒即将触及她的瞬间,她的身形骤然虚化,如同被擦除的墨水,直接从原地消失,又在数米外的地方重新凝实。
纵使安提的速度极快,但恩基的能力更胜一筹——她能随意切换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如同蜘蛛在无形的网上自由跳跃。
双方就这样来回交手数次,安提的每一次攻击都凌厉如刀,却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恩基。
而恩基则冷静地观察着安提的动作,仿佛在等待某个时机。
若她出手……必不留活路。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迫近的轰鸣。
大地在震颤,树木被碾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巨蛸们即将抵达战场。
恩基恍然惊醒。
想到菌群里的阿努们,她叹息一声,不再恋战。
安提这边正战得酣畅淋漓,她正欲再攻近,但视线中心的恩基却突然转过身——
以她身前一米处为边距,恩基的身影瞬间化作无数的丝线。
铺天盖地蔓延开去的丝线,如精密编织的蛛网般,瞬间包裹住整个菌群。
仿佛时间都停滞,风中徐徐传来恩基的低语。
“我说,把留驻的切割开来,让它们远去。”
下一秒,巨大的菌群建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夺取,从原地瞬间消失,连带着其中的所有的阿努一起,一同被传送至未知的地方。
但安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在恩基转身施法的瞬间,她再次突袭,这一次,她的指尖几乎刺入恩基的后心!
“你太心急了。”
恩基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抬手,五指一握——
安提飞越在半空中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她身体里的所有内脏,被无形的力量彼此扭转,全都左右前后换了个位置!
踉跄翻滚在地,安提缓缓站起身。
她愣了一秒,不可思议地触碰向自己的身体——这具身体的机能开始崩溃。
“呵呵……哈……”
安提的肩头慢慢地颤抖起来,风中渐渐传来她的大笑声。
而前方,恩基的身影已经彻底虚化,消失在风中。
第109章 战意绝止,铁壁阻击
七个夜潮后,埃勒伽什。
处理战后废墟的队伍已经顺利派出,接管菌群的巨蛸们也已经在路上,胜利的捷报在这片土地上很快传开去。
安提潜入海底,通过珊瑚群的中空隧道一路向西,进入埃勒伽什的医疗区——岩泉。
岩泉,建立在埃勒伽什海底的一处大断层附近,高悬于深狭的海渊之上。
而在海渊底部,拉姆们在海底火山的热泉周围发现了大面积的蜂窝孔状岩石和大量的海底多金属软泥。
以这些为原材料,她们建立了外形似蜂窝的岩泉,并通过收集海底火山附近有愈疗效果的海水,来增强阿努们的身体素质,加速伤口痊愈。
随着拉姆的指引,安提成功见到了尼努尔塔。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尼努尔塔一个。
“……你居然真的来了。”
“你找我,我当然要来!”
安提叉着腰,满意地看着布置得一尘不染的房间。
“最近,可有感觉好些?”
“尚可。”
“那就好。”
听到肯定的回答,安提干脆走到尼努尔塔身边,坐到温暖的地板上。
她仰起头,望向如吊灯般缓缓旋转的蛛丝茧。
房间中央,一只大颚被高高吊起,全身被洁白的蛛丝包扎成一团茧,悬在半空中,沉默地缓缓旋转。
为了防止大面积的切割线型伤口被进一步压迫出血,小虫们不得不用坚韧的树藤和蛛丝把尼努尔塔吊了起来。
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微妙的气氛。
安提低头咳嗽一声,强行忍住笑意。
“你找我来,可有什么疑虑?”
尼努尔塔沉默了一会儿,蛛丝茧里传出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你可知道伊塔的事?”
“我全部都知晓。”安提答得很干脆。
“……原来如此。”
心中长久的猜测得到承认,尼努尔塔的声音明显放松了很多。
但她总习惯直指要害——
“看来你早已清楚,她并非阿努。”
安提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悄无声息地变得自然。
尼努尔塔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
“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奇怪。”
“她总是发出‘对不起’——这样莫名其妙的音节,不晓得自己为虫的习性,连穆巴塔一次次把她当做食物对待,也看起来浑然不觉。”
鬼知道当她看见穆巴塔拿触手在祝吟辰头顶上摸来摸去时,口器里的口水都淌了一地了,后者居然还在笑着跟自己说话。
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真是让她难以言语。
“这样吗,”安提笑了笑。
“可能是她的本族,没来得及告诉她阿努的习性罢。”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
“这般愚蠢的外族,连虫母于我们为何物也没告诉她么?”
“明明你已经由穆巴塔的口舌与她通过话,她居然还以为,那是穆巴塔开了早慧的智……”
房间里回荡着喋喋不休的声音,安提半垂下眼皮,目光注视向地板,静静地听着尼努尔塔的话。
“更重要的是,在东征之前,我在空居调查过,”
突然,尼努尔塔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原来,在你们出走菌群之前,空居根本没有阿利都外出。”
“也就是说,早就意识到伊塔并非腹中胎卵的你,仍然选择了背叛虫群。”
说罢,尼努尔塔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待安提的反应。
然而,面对眼前的质询,安提始终沉默地坐在原地。
黑色的短发遮住她的脸庞,使得旁虫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微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实际上,此时此刻,如果可以的话,尼努尔塔真的很想看看安提的脸说出这番话。
因为这样背对着她虫说话,实在有失身为伊南娜阿努萨部下的体面。
何况她还止不住地在旋转。
尼努尔塔忍不住了。
“……如此这些,与我无关,便算罢了。”她低声道。
“等会儿,你能让她们把我放下来吗?”
“不能!”安提突然抬起头。
未遮挡的发丛下露出她的笑容,她从地上腾地站起身。
听尼努尔塔说了半天,她的身体已经被地板下的海水烫得暖暖的。
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安提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要干。
接下来,她抓紧时间,又与尼努尔塔讨论了几句重建菌群的事情,便告辞离开。
临行前,安提也不忘好心地帮忙紧了紧吊在天花板上的树藤。
“安心养伤罢,要听小虫们的话。”
“毕竟你的身体,你自己知晓。”
“……”
离开尼努尔塔的房间,安提紧接着又去了隔壁第三个房间。
一打开门,只见一阵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转眼间拂湿全身。
房间被建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一枚巨大的螺壳半沉在水中,几条触手搭在岸的边缘,在附近的地板表面印下湿漉漉的痕迹。
安提轻轻关上门,她走上前,一只脚踏入温泉。
察觉到动静,穆巴塔歪过头来,螺壳内的“头颅”随着动作在□□里微微摇晃。
“母,亲。”
安提冲着她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坐到穆巴塔身边。
她抱起旁边最近的一条触手,仔细地查看上面的伤口。
温泉发挥了不错的作用,短短几个夜潮上下,被恩基切去的触手已经肉眼可见地重新生长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一条触手开始悄悄抚上她的头顶——
“穆巴塔。”安提面色一沉,及时喝止。
触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但穆巴塔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似乎是还没放弃,螺壳下又发出口齿不清的稚音。
“那,能吃,伊塔?”
安提神秘地微微一笑。
“若她醒来,你可自行问她。”
听见这话,穆巴塔的声音变得开心了许多。
“我会,吃更多。”
“……然后,我,变大!”
似乎是没想到穆巴塔的食欲居然能促使她这样胆大包天,安提无奈地放下触手,宠溺地摸了摸穆巴塔粗糙的螺壳。
“你想做的,便尽可去做吧。”
“穆巴塔。”
一切纷争,皆是她的命令。
……
离开温泉后,安提又去育巢找了趟南纳,与对方一同商量了下关于新阿努——萨斯的事情。
面对拉姆日趋减少的现状,创造出新的建造者这件事,必须及早提上日程。
一番忙碌下来,等她回到无人的海渊时,已是夜潮降临之时。
深海之处,死亡是万物亘古不变的契约。
安提的身形如黑雾般融入海底游离的暗影,穿行过一粒粒砂土和潜游生灵的肉壁,最终抵达最深处的目的地。
重新自洞穴中的暗处显出,安提缓缓睁开双眼。
石台之上,她心爱的女儿正在沉睡。
在埃勒伽将那纯洁的灵魂寻回之前,谁也不能将她惊醒。
而石台左侧,熟悉的身影微倚着石壁站立,长而卷曲的红发如火焰般铺满了宽阔的后背。
而此时,它的主人正专注地注视着台上沉睡的身影,一只手覆上静谧的面容,将一缕银发轻轻拨开。
安提一步步走上前去,声音明显较从前冷冽了许多。
“你何时离开?”
红发的身影一顿,伊南娜转过身来注视着安提,红唇似血般鲜红,几乎令人下意识怀疑她是不是对台上的虫做了什么。
“你把我困在这里,只因怀疑我带着大颚踏平此地。”
伊南娜无奈地抬了抬手。
“而现在,又开始催促我远离这里?”
“少来这套,伊南娜!”
安提学着记忆里尼努尔塔的样子冷哼一声,她两臂抱在胸前,下巴倨傲地抬起。
“你的阴谋已经为我看穿!”
伊南娜挑了挑眉,径直走到安提跟前,二虫几乎凑了个脚尖对脚尖的距离。
洞穴内晦暗的光线中,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几乎压了安提个满头。
伊南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身前的阿努,言语间充满玩味的挑衅。
“那你说与我听听看,是什么样的阴谋?”
突然,安提向前伸出两只手,一把将她给推开!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下,伊南娜踉跄退后两步,一只手扶住身后的石台,莫名其妙地站直了身体。
“你这又是——”
“伊南娜,放下你的派头!”
她愣了一瞬,望向安提。
后者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原地,微扬的嘴角擎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而那双眼睛,如火焰烧出的宝石般明亮透彻,隐隐透出势在必得的野心与欲望。
“光明的女儿呵,你是不愿背叛纳姆,所以才助我至此,等我踏平了虫群,你就要见我的血了吧!”
安提胸有成竹地抱着手,注视着伊南娜。
这番霸气侧漏的话,她早就想在伊南娜面前说了。
然而后者只是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还以为伊塔离开后,你就停止了思考。”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话!”
安提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自我沉入此间,她就三度陷入死地,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的功劳?”
伊南娜耸了耸肩,身体略微后移,后腰稳稳地靠在石台上,遮住大半个身后沉睡的阿努。
“你既知道我背后的缘故,又何必这样恼怒?”
望着安提愤怒的眼神,她的声音平静而放松。
“不妨笑笑吧,如今我们都有了重新动脑子的机会。”
突然,安提大跨步上前——
她冷不丁如鸟翼般展开身子,双臂牢牢撑在伊南娜两侧,堵在坚硬而宽阔的胸甲面前,而后猛地抬起头,盯住后者的下巴……和错愕的脸。
逐渐安静下来的氛围中,伊南娜微微垂下头颅,对上安提的视线。
后者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而那阴影遮蔽下的眼底,若隐若现地透出来自深海的蛊惑。
“身为战争的统领,居然旁观这场风暴如此之久,真是残忍。”
“看见昔日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地被我踩在脚下,你一定,也想与我较量一番吧?”
伊南娜沉默了一会儿,面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血一般的唇角勾起,那双常年慵懒半闭着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睁开来,露出赤裸裸的欲望。
流沙之下,骸骨也湮灭成沙,虫潮压境之地,沙暴必如期而至。
“如你所愿,安提。”
……
蓝星,无人区。
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亮得刺眼,炎热的风吹拂过齐膝高的草地。
两个人影穿梭在大片露天的野地里,背着身上几大件的行李,缓慢地往前行走。
突然,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停住了脚步。
她看向身旁的同伴,遮阳帽下露出惊讶的神情。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看着前方的寸头就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我嘞个去,那是什么?!”
“……”
陈立新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成了无奈,只能也转头看向前方,应和道:“是啊,那是啥啊?”
寸头大叫一声,无助地捂住了脸。
一个月,足足一个月!
自从她们在极乐岛被屠一鸿抛下后不久,还没等她们在极乐岛玩几天,联合城邦就突然发布了全面关闭通行的消息。
安全区外面的世界顿时与内部的上邦断联,尽管听说了这是为了虫族病毒入侵的缘故,但AGPC这样嚣张的举动还是引发了下邦平民的进一步不满,反抗军势力因此得以在极短时间内大大膨胀。
而极乐岛,也因此被迫关闭了内外通道,连白银都跑到了上邦避难。
走投无路的她们,在码头蹲点了三天,偷偷潜入了一艘偷渡的轮船,终于抵达了北海的无人区边境。
在水手进舱卸货之前,她们又赶紧随着其他几个偷渡的同伙摸下了船。
后来她们又亲眼目睹了几次反抗军和北海特遣执行队的火拼……反复几次,流浪至今。
而到现在,她们好不容易抵达联合城邦的最外围——C3区,黑环的边境。
等待在她们面前的,居然是……物理隔离?!
只见距离她们几公里之前的C3区,日光在一排排低矮建筑的铁皮屋顶上割出锯齿状的阴影,工业区的尘埃将天际一角染成灰色。
而在更远的内部,昔日黑环所在的地方,一道白色的高墙屹立在交界处,将内部的联合城邦牢牢包围得水泄不通,仿佛一道不融的冰川,墙的顶端隐没在灰色的雾霭里,仔细看去,其附近还有巡逻无人机的红点在闪烁。
贫民窟的炊烟升到半空,便被高墙的阻挡压了下来,仿佛连平民们的呼吸都被禁止靠近。
越想越气,寸头抱住头,崩溃地喊道:“这一切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只是想去见到那个该死的执行官啊!”
“……冷静点,你女朋友应该还在里面,AGPC的这个态度,至少说明她现在是安全的。”
陈立新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寸头几句。
她轻拍了拍对方低耸的肩膀,整个人的视线却从始至终向着前方,离不开那堵白色的高墙。
屠一鸿离开后,联合城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0章 百合之门,囹圄之境
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几片塑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行走在街道上的二人终于停住了步伐。
“奇了怪了……”
寸头气喘吁吁地放下行李袋,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走了半天了,这鬼地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一路步行进C3区,不吃不喝连续五六个小时,陈立新其实也累得够呛。
她瞥了一眼地面,柏油路面龟裂成蛛网般的纹路,缝隙里钻出杂草,路面上还染了一大片可疑的黑色黏液。
她还是决定站着比较好。
“可能因为联合城邦里的交通都被阻断了,没有内外物资的沟通,所以人们都离开了吧。”
陈立新拍了拍身畔寸头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马路对面敞开的的玻璃大门……居然是家小超市!
女孩软得如两缕细面条似的双腿,顿时有了力气。
寸头突然察觉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转过头一看,只见陈立新匆匆将行李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马路对面冲去。
风中传来激昂的声音——“我去找找有没有饮料什么的!”
苦中作乐,寸头顿时觉得也放松一些了。
三分钟后,陈立新带着两瓶冰镇汽水回来了。
“里面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蟑螂和老鼠,看来超市老板当初被抢了不少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把汽水递给寸头。
寸头接过汽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烈日当空,毒辣的阳光直射在C3区破败的街道上,将这座无人的鬼城烤得发烫。
一阵热风吹过,塑料袋和废纸在风中翻滚,被街边锈蚀的汽车残骸勾住,在风中扑打着上下翻飞。
陈立新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
路边一个翻倒的垃圾箱。
半个箱体不知为何破了个大窟窿,里面恶臭的垃圾散乱一地,随风飞舞。
她望着那边,叉着腰抿了一口可乐,暂时放松的身心突然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找个落脚的地吧。”
寸头抬起头来,看见陈立新忧心忡忡的侧颜。
“行。”
她扶着腰站起身,将空荡荡的汽水瓶随手一扔,空旷的街道响起回声。
……
天色渐暗,两人街上慢悠悠地游荡了约半个小时,最终在附近找了家最豪华的酒店过夜。
大堂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前台落灰的电脑屏幕不停地闪烁,显示着两个月前的日期。
入夜后,C3区更显阴森。
收拾了半天房间,趴在刚刚整理好的床铺上,寸头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将房间的灯调到最低亮度,陈立新拉紧了房间的窗帘,又拉了张椅子坐在窗边,准备守夜。
突然,她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陈立新心中悚然一惊。
她一把抓紧椅子扶手,下意识看了一眼床上的寸头——后者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传来悠悠的打鼾声。
“……”
如果坐以待毙,她们可能会陷入弹尽粮绝,最终饿死在这间小房间里。
陈立新转过身,默默翻出了行李包里的□□。
这是在她们准备登上偷渡船的前一天晚上,极乐岛上一位好心的女孩送给她们防身的。
窗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陈立新默默数了数,子弹还剩十二发。
她背上枪,戴上夜视仪,轻轻地打开房门又关上,独自下了楼。
大厅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一片晦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身影正在拍打着玻璃大门。
陈立新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你是谁?”
玻璃门外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身体僵直了一瞬,而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陈立新困惑地皱紧了眉头,她似乎听见这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掺杂着什么熟悉的声音……
仔细听,好像是
——“救命”!
难道是跟她们一样,从无人区流浪到这里的人,来找人避难吗?
还是某个邪恶的团伙抛出的,别有居心的人质诱饵?
陈立新额头滑落几滴冷汗。
她正犹豫不决是否要开门,突然,身后的楼梯走廊射来一束手电筒的亮光,冷不丁地照在了她的身上!
寸头带着困意的哈欠声在身后传来——“你怎么出来了?我到处找你……”
“周婋,回去!!”
陈立新大惊失色地回过头,眼睛被明亮的光线一晃,忍不住捂住了脸,身后随即传来野兽愤怒的嘶吼声。
……嘶吼声?
她僵硬地向玻璃门外看去。
一只被光线激怒的巨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爪子拍碎了玻璃门。
居然是一只熊!
一只模仿人类的熊!
空气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枪响,两人在漆黑的酒店走廊里拼命逃窜,身后是巨熊沉重的脚步声和物品被撞翻的声响。
就在二人被逼入尽头的死路时,陈立新背靠着墙,望着对面向她们一步步逼近的熊,绝望地拉住了寸头的手,脑海里开始走马灯。
愿天堂没有手电筒……
就在她开始忏悔做过的坏事时,几束强光突然从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射下,紧接着是几声精准的枪响。
巨熊哀嚎着倒地,喷薄而出的血流到地面,沾湿二人的鞋帮。
陈立新慢慢睁开汗湿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
只见通风管道射下一道明亮的光线,如同舞台聚光灯一般,一队全副武装的小队从天花板潇洒地一跃而下。
陈立新与寸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恐。
“不准动。”
为首的覆面黑衣女子用枪指着陈立新和寸头。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进城?”
寸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立新却眼前一亮。
这个女人——不就是之前在三河区载她到联合城邦的人吗!
而且她说过自己和奕川认识吧!
陈立新顿时激动起来,她放下手中的枪,两只手指着自己,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立新,我们之前见过的!”
听见她这话,小队里其他的同伴们都齐刷刷地看向女人。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的变化。
“我叫什么名字?”
“啊,这。”
陈立新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当时好像没告诉我……”
女人冷哼一声。
“抓起来。”她一声令下。
其他的小队成员一拥而上,将陈立新和寸头双手缚在背后,死死按倒在地上。
混乱中,陈立新喊了几声,鼻尖逐渐嗅见熊血的腥臭味。
她挣扎着,最后看了一眼对面同样被绑起来的寸头,随后面孔被一块破布蒙住,整个人就逐渐失去了意识。
……
晨光拂照白色的大理石台阶,蝉鸣声从庭院的老槐树上倾泻而下。
新的一批“种子”被押解穿过铸铁大门时,热浪裹挟着百合花的浓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当陈立新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个模样。
“这是……哪里?”
她揉着昏昏沉沉的头,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茫然地看向四周。
巨大而宽敞的屋子里没有一扇窗户,空气里弥漫着汗液和油漆的气味,两排铁架床整齐地排列着,每张床上都铺着统一的白床单,被褥叠成标准的方块。
角落里,几个女人沉默地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各自的衣物,她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没有人彼此交谈,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看见有人,陈立新立刻来了精神。
她站起身,想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居然被换了——一身白色的、及脚踝的长裙。
“……”
陈立新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穿上床边上唯一的一双拖鞋,向女人们走去。
“你们好,请问这里是哪里?”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女人堆里静悄悄的,其中一人抬起眼,目光在陈立新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垂下,像是害怕被注意到。
见没有人理自己,陈立新只好转向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些铁架床的床头,金属铭牌上都刻着数字编号,看起来都很新,四面的墙壁上贴着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纪律即生命”、“服从即美德”
屋子的对侧是一扇紧闭的铁门,门旁立着一块小黑板。
陈立新百无聊赖地走过去一瞧,上面用粉笔写着日程表。
「06:00晨检,07:00早餐,08:00基因检测,09:00德育课,12:00午餐,13:00午睡,14:00美育课……」
……啥玩意儿啊这都是。
难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带到了什么智德体美育培训基地里来了吗?
紧接着,陈立新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再没发现别的东西。
她尝试着去拧了下铁门的门把手,门锁一动不动,看起来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没事情可做,也没人理自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趿拉着拖鞋,只好又去床上睡了一觉。
然而在她没发现的地方,角落的女人堆里,一双暗处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监视着她。
……
再醒来时,是脸上传来一片火辣辣的感觉。
陈立新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打蒙了。
她睁开眼睛,愣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妈……和床边上围成一圈的女人们。
“你是——啊!”
她话音未落,大妈抬手又是一巴掌,不过好在这次陈立新反应够快,及时捂住了脸,手背顿时传来剧烈的疼痛感。
紧接着,她整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妈从床上拎起来。
陈立新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听见大妈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纪律”、“贞洁”、“不守规矩”……之类的东西。
她实在听不懂这些胡话,只能拼命地喊:“老不死的东西,你放开我!”
“救命,你们谁拉我一把啊!”
然而床四周的女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却都如木头一般冷漠,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全都静静地看着。
最后,陈立新还是没能敌过大妈的毒手,被拖下了床。
门外等候许久的几个男人闻声闯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了出去。
被拉出门的一瞬间,陈立新挣扎着瞥了一眼门外——白色的走廊里,静静地站着另外一群女人!
寸头就在里面!
视线对上的一刹那,陈立新不动了。
她看着寸头的眼睛,后者一动不动地龟缩在人群后排,悄悄地抬起眼睛,递过来一个镇静的眼神,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反抗。
被拉出去后,等待着她的是今夜晚餐的宵禁和单间禁闭。
陈立新在前后不到一平方米的铁屋子里煎熬地度过了一夜。
好不容易挨到白天,终于来了个人打开了铁门,她跌跌撞撞地早出门,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就又被来人拉进了陌生的屋内。
跟昨天的集体宿舍相对应,这里似乎是女人们的集体餐厅。
晨光透过高处的铁窗斜斜地切进室内,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空气里浮动着蒸腾的热气,天花板唯一的换气扇缓慢转动,发出疲惫的嗡鸣,却驱不散闷热与汗液的浊重。
陈立新疲惫地坐到了座位上。
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只见四排铁质长桌填满了整个房间,每张桌子的两侧,都固定着无法移动的板凳。
很快,早餐被端上来了,她低头瞥了一眼,是一碗稀得反光的清粥。
女人们沉默地进食,没有人交谈,只有瓷勺偶尔磕碰碗壁的清脆声响。
陈立新也低头静静地吃着,视线悄悄地扫过整个餐厅,最终停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寸头就在那里坐着,正缓慢地搅动碗里的食物。
她不声不响地吃得快了些,心里只想早点跟寸头交接。
很快,广播声在走廊外响起。
「请保育人将所有人带离聚餐厅,回到育居所」
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们立刻放下了勺子,纷纷将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
陈立新也只好照做。
空气里的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紧绷着,随时可能被某种未被允许的情绪刺破。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陈立新强忍住没有去看是谁进来,视线一动不动地聚焦在膝盖上。
来人将她们带了出去。
回到育居所,身后的门被关上的一瞬间,陈立新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现在好歹没有可怕的大妈了,还有松软的床可以睡。
她扑到床上,紧紧地抱住了被子,眼中几乎溢出幸福的泪水,却在扒拉枕头的时候,瞥见床头柜上出现了一本小册子。
“什么东西?”
她从床上坐起身,将册子拿起,诧异地读出封面上的字。
“百、合、花……计划?”
打开册子,里面尽是一些歌颂生育,传承人类血脉之类的东西。
陈立新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将册子扔到一边。
这两天的经历实在不同寻常,直觉告诉她,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领。
大妈留下的应激创伤立即起了作用,陈立新吓得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
女孩目测跟她差不多年纪,气质很文静,文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藏在白色长裙下的身体看起来很瘦弱。
见陈立新惊悚的模样,女孩吓得退后几步,连头也没敢抬,只小声说了一句“有人找你。”
“谁?!”
陈立新慌忙看向门外——敞开一线的门缝里夹着寸头的脸。
来不及道谢,她赶紧跑过去。
“周婋,终于找到你了!”
陈立新激动地抱住寸头,寸头也感叹地抱住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你居然那么能睡,在这里足足躺了三天三夜。”
寸头松开陈立新,难过地露出手心触目惊心的红痕。
“在你睡觉的这几天,我可是打听到了很多东西。”
“这是那个大妈打的?”
陈立新惊讶地捂住寸头的手心,眉宇间透出心疼。
寸头点了点头,突然将陈立新拉到角落里,背对着屋内的其他人。
“我们被那个小队带到这里后,她们就跟着一个很高很黑的女人离开了。”
“那个蒙面的黑衣女人还在临走之前告诉我,这里是AGPC设立的百合花之家,让我们在这里好好待着。”
说到这里,寸头的声音已经低了许多。
陈立新心领神会,也悄悄地放低了声音。
“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不管你听没听过,现在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寸头突然打断她的话,脸上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这里是AGPC后卫部门的民间统领机构,是为了解决虫灾和反抗军叛乱导致的人口急剧短缺,设立的劳动力生产基地。”
“一周后,我们就会被带去城里,被上邦各个阶层的男人们挑选带回家,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一定要抓紧时间,逃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