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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踏出城中城,将去环中天

    安全区外的一处危墙墙角下,一家人彼此倚靠在一起,用刚刚救援人员分发下来的一次性餐具分食一盆清粥。

    等到晚上七点半左右,AGPC应该就会派执行处过来分发今晚的毯子和帐篷了。

    最先吃完的母亲匆匆站起身,吩咐家中最大的女孩照顾好弟弟,穿上家里仅剩的一件风衣。

    她还得去附近的救援站里再问问,有没有找到孩他爸的消息。

    女孩坐在地毯上,埋头吃着,闷不吭声。

    像是和母亲赌气似的,她故意吃得很慢。

    母亲就这样匆匆出了门。

    四下恢复了寂静,动荡过后的废墟空地,一个人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附近的危墙间,缓慢地行走着,方向似乎是向女孩家的地方逼近。

    女孩虽然心中还生着闷气,身体却早已习惯听从母亲的话。

    她一边呼噜噜喝着碗里的粥,一边警惕地用余光向这陌生的不速之客瞥去。

    临近黄昏的暮色下,那高挑纤细的身体微低着头,向前慢慢行去,腰线处破破烂烂的衣摆在风中飘摇翻飞,雪瀑一般的长发随风飞舞,使旁人看不清她的样貌,昏黄的天光打在身体的轮廓边缘线上,衬得她整个人微微发光。

    女孩咽了口口水。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慢慢地将碗放到地上,力道轻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那身衣服,似乎是囚服。

    是上邦哪个监狱里的犯人趁乱逃出来了吗?

    原来监狱里的犯人也能染发啊……

    走过陌生的危墙,祝吟辰抬起

    右手,遮了一下直射来的阳光。

    她微眯着眼睛,望向城外。

    黑环确实是完全消失了,那片地方以往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贫民窟和重工业工厂,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平地。

    暗沉沉压下来的天幕,中间显出一大块薄透的明黄色,被降临的轮环横割切过一道。

    若在祝吟辰此时的角度站定,仰着头远远望去,那近乎完美的圆形轮廓将临近地平线的一轮落日框嵌于中心,仿若一只金色的眼睛。

    祝吟辰知道,那就是【零】。

    就在刚才,她准备逃出法院时,顾遥已经将大致的东西告诉了她。

    从袁立是如何将【零】从世界生命收容所带到AGPC,到AGPC十二主席正式通过袁立提出的零启计划,情况大体上与她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但顾遥的陈述缺少了很多细节,也遗失了很多背景。

    比如,【零】在被考古挖掘过程中发生的具体细节,【零】为何出现及其来源地的更多详情,以及袁立在世界生命收容所的那段时间里,屠一鸿和屠启到底做了些什么?

    “袁立似乎不是零启计划最初的提出者。”

    顾遥抽泣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试图离她远一点。

    “我在南洋寻找屠启的时候,暗中派人去世界生命收容所里调查了一番,他们从里面的文件室偷出来了屠一鸿的个人档案,里面有她在会议室里公开演讲的备份录像带,但内容……很奇怪。”

    “奇怪?”

    “是的。”

    顾遥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点了点头。

    “里面开会的每一人,全部都面无表情,神情恍惚,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干坐了几个小时,然后画面就开始断断续续地闪烁。”

    顾遥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

    “至于屠一鸿,录像带里只能听到她在开头说了几句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看不见她的人。”

    ……

    深呼吸一口气,祝吟辰拂去风吹过遮掩住视线的几缕长发,向远方的荒芜大跨步向前迈去。

    是时候去会一会,这个潜藏在这一切阴谋背后的,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安全区外的第一层区域是C1区,即下邦居民们的主要居住区,也是此处黑环消失事件中被殃及最严重的地区。

    而更外围的C2区,则有个更通俗的名字——黑环。

    以往,这里的地上是下邦人特有的商业区,地下则是周明大权独揽的地下王国,纸醉金迷的城中城,无所不有,无所不售。

    只是现在,这一切都在一息之间,灰飞烟灭。

    AGPC派来守卫C1区和C2区边界的特遣执行官已经赶到了。

    他们在空荡荡的平地外围扎起应急的帐篷,准备开始搜寻黑环里可能的幸存者。

    虽然希望渺茫。

    孙志成负手而立,远远注目向无人区的围墙。

    他与无人区之间,足足隔离了五千四百六十平方千米的距离。

    目之所及,毫无遮蔽。

    仿佛胸腔也渐渐地被这片荒芜拓展开去,孙志成眼底的忧虑越来越沉重。

    居然能弄出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去南洋的那一遭,袁立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通过零启计划。

    在没搞清楚【零】究竟是何物之前,他们天真地将它把玩在手中,在牌桌上肆意妄为地畅想着它将带来的一切可能性,满心满眼都是对进化和文明的向往,却忘了,这场赌上全人类命运的终极豪赌,其背后最大的庄家,就是他们紧握在手心的,冰冷之物。

    而庄家,绝不会输。

    “那边那个,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下属愤怒的喊声,陷入沉思的孙志成恍惚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

    好像是有昏了头的流民跑到这里来了。

    下属气的咬牙切齿,那流民居然没有停下脚步,他本来就奔忙了一天,此时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将枪架在肩上,准心正欲对准那不知死活的流民,肩上却搭上一只沉稳的手。

    孙志成重重地拍了拍下属的肩头,沉声命令道:“城内外特殊时期,不要贸然行事。”

    他走上前几步,眯着眼睛顺着下属的视线望过去。

    一个白晃晃的鬼影,身躯高大而纤长,昏黄暮色照拂下,浑身血淋淋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从不看恐怖片的孙志成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拿起左胸口袋里的的望远微型镜片,微眯着眼睛向这不速之客再次看去。

    来人身上勉强挂着几条布料,看起来原衣装有些过小,因为头发过长,几乎住覆盖全身,只能隐隐看到外面露出的部分皮肤,从四肢末端、后颈椎骨处向体内逐渐黑化,随着走动的动作在身侧前后摆动的双臂,指尖处闪着锋利的光芒。

    一阵荒原上的风刮过,衣襟翻飞,长长的银发飞舞在空中,露出底下覆盖住的面庞,也露出腰腹的一侧。

    看清来人真容的一瞬间,孙志成手一抖,望远微型镜片一下子掉在地上。

    来人的身形随之顿了一下,突然加速向他们这边走来。

    一开始是快步走动,而后渐渐的,在荒原之上的风声喧嚣中,在金色落日的光辉普照下,不断加快速度,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来!

    孙志成抖着双腿,颤颤巍巍地退后几步,大声命令道:“不要拦她!”

    他顿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掩护我!掩护我!”

    四周的执行官们都紧张地架起了枪,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不速之客的头颅!

    她腰腹微弓,下俯的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掠过大片的平地,带起急速的风声,闪电般在或近或远的执行官队伍里穿梭,直逼队伍的前线而来。

    握紧汗津津的拳头,孙志成此时此刻像个僵硬的木人,他又紧张地喊了一声,“不要拦她!”

    只一瞬间,祝吟辰就来到了他身后。

    好像连风声也停滞,后颈覆上一阵冰冷的气息,短小呈钩状的足尖无声无息地停在地面,碾动微小的砂石。

    孙志成吞咽了一口口水,缓慢地举起了双手。

    他的耳畔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找,找幸存者……”

    孙志成的身体颤抖起来,冷汗几乎将他背后的衣服浸透。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更加确信了自己方才第一时间的判断。

    身后的这个家伙,确确实实是祝吟辰,一个不知为何突然变异了的,非虫非人的怪物。

    祝吟辰盯着孙志成的眼睛足足有几十秒。

    在确定后者没有说谎后,她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

    她们身处的这块地刚好在那巨环下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地面上,将她仰视的视野覆上一层阴影。

    地平线的那边,太阳要落下了。

    感到四周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孙志成暗暗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刚才明明是想放祝吟辰直接过来黑环这边的,没想到大半天过去了,【零】居然还没收她,亏他等了这么久。

    总之现在祝吟辰是在黑环了,【零】会打算怎么做呢?

    孙志成悄悄瞥着祝吟辰的身影,一时间心中有些焦灼。

    “【零】在里面吗?”

    啊?

    看着祝吟辰突然直视过来的目光,孙志成内心慌乱了一瞬。

    怎么回事,她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这么久,是怎么知道【零】的?

    可恶,他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顾遥搞的鬼!她一定把他们背后做的事,他们所有的计划全都告诉这个女人了!

    怪不得她既没找回屠启,还直接宣判了祝吟辰无罪!

    既然十二主席里面有内鬼,那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将祝吟辰欺瞒下去了。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祝吟辰再次望向天空。

    嵌框在一轮完美圆形中的,冰冷而又沉重的颜色。

    原来在蓝星远离重工业和城市的地方,还存在着这样迷人的夜景啊。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频繁地去注意夜空的呢?

    她突然想起来,嵌在漆黑夜幕上的那一轮血色。

    在她命中注定见到安提的第一眼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深陷入了未知的漩涡中。

    实际上,【零】什么都不用做,是她自己,有了必须要上去的理由。

    【零】所精心编织的她内心的渴望,便是通往这环中天的绳梯。

    闭上眼睛,祝吟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右手抬到自己面前。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闯入眼帘的是手心那寸已然全黑的皮肤,里面不断地生出一股股纯白的气流,在风中肆意地向四周流泻开去,宛若水中翩翩起舞的丝绸。

    包括孙志成在内,现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心中终于找回了那股熟悉的感觉,祝吟辰收回目光,右手向身侧一挥,随着她的动作,无数的枝芽扑簌簌地抽出地面,以可怕的生命力疯长至半空中,张牙舞爪地颤动着,一簇簇透露出肉眼可见的疯狂和渴望,争先恐后地向空中的那轮巨环抓去!

    祝吟辰趁机抓住一株生长过来的藤蔓,她腰腹用力,在半空中荡过去,双足蹬在最粗壮的那根藤蔓上,一个灵巧的翻身,稳稳地站在藤蔓之上。

    凭借这蓬勃生长的植株,祝吟辰就此向天上去。

    第92章 她已知真意,愿循心而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湿润的空气贴近视网膜,身心都因此变得平静而放松。

    身下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祝吟辰坐起身,开始观察这片新的地方。

    大平层的空间、全封闭的玻璃舱,地面是一整块极薄极透的磁悬浮屏幕,表面上若隐若现地流淌着淡淡的电子流纹。

    在整个舱体的中央,一颗光华璀璨的凝星静静地悬浮半空中,明亮的光芒中嵌着一个小小的黑洞,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物质粒子正在被吸纳其中。

    祝吟辰望了望四周,这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看来这片地方就是天空巨环的中心,隐形的屏幕既隐藏了内部构造,又折射了天空,给地面上的人中空的假象。

    因此实际上,所谓的天空巨环,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以【零】为核心的能量虹吸装置。

    此时此刻,整个联合城邦就在她们脚下。

    时间紧急,祝吟辰一步步向前方的凝星走去,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凝星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要你回到阿努特纳星,帮助我重新取得纳姆的基因密码。”

    听到纳姆这个词的一瞬间,祝吟辰大脑触电般传来一阵剧痛。

    昔日的景象漩涡般在她脑海中浮现,安提、恩基,伊南娜……熟悉的身影和过往激起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她内心疯狂地搅动。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战栗。

    为什么【零】会知道那个名字?

    她内心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或许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一切,早在遥远至前代的文明,就已经开始了最初的预谋。

    祝吟辰死死地咬住牙关,豆大的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

    她重新集中起精神,开始调动全身的纯露治愈自己。

    三分钟后,她感觉到稍微好了一点。

    此时此刻,她浑身已然是大汗淋漓,勉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为什么……?”她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重生。”

    这一次,祝吟辰听出来了。

    眼前这个【零】发出的声音,居然跟屠一鸿的极为相似!

    不如说,是将屠一鸿的声音和另两个不知名的女人的混合到了一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难道屠一鸿已经被【零】吸收了吗?

    凝星静静地闪烁着,无数的光点散落在它身边,像是一团小小的星云,其中蕴藏着一个小小的宇宙。

    似乎是看出了祝吟辰眼底的疑惑,【零】平静的声音继续从其中传来。

    “人类,你或许对AGPC十二主席为什么会通过零启计划,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感到非常好奇。”

    “很简单,因为我们对这颗星球,都怀有保护的责任。”

    “AGPC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决定,是因为他们面临的一个最紧急的事实是,整个蓝星现存所有的淡水资源,将会在五年后完全耗尽。”

    祝吟辰心中一颤。

    “所有的不可再生能源,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等等,都将在二十年后耗尽,大部分的稀土矿,也都将在十年内完全耗尽。”

    “从战前二十五年算起,一直到现在,蓝星的全球气温已经上涨了五到六摄氏度,热带雨林和海底的珊瑚礁死去了五分之三的面积,因为不择手段的大规模战争,全球的农业用地退化了百分之七十五。”

    “从战后起,蓝星正式进入了第七次物种大灭绝时期,全世界每天有一百零三个物种灭绝,每小时有四个物种灭绝。”

    “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受到了战争的严重污染,有害的剧毒气体在大气中弥漫,而人类正聚居在仅存的良地上,为了生存,不得不继续污染最后的净土。”

    凝星闪烁了几下,慢慢地向祝吟辰飘去,后者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凝星就落到了她的手心上。

    祝吟辰静静地注视着【零】,就好像注视着一个亮晶晶的愿望。

    【零】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来自前一代湮灭的文明,埋没在风雪之中,是你们的先驱许下了一个愿望,用生命将我唤醒。”

    “她希望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作为统治【基码】的母芯片的核心,我有着重组和分解数据的能力,无论是物质、能量,还是意识,我都能自由地控制它们的形态变化。”

    “然而,宇宙之外那场空前的灾难将我的文明彻底毁灭,不仅使我失去了大部分的基因密码,也极大地衰弱了我的能力。”

    听到这里,祝吟辰若有所思。

    听起来,前一代文明曾经不仅是与其他的星际文明,还与阿努特纳星的虫族发生过战争。

    【零】所拥有的能力,大概就来自于对阿努特纳虫族的基因提取。

    可是,前代文明是通过怎样的手段得到纳姆的基因的呢?

    祝吟辰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阿努特纳星上的那片无比壮观的白柱盆地。

    无论是什么样的手段,那一定是一场空前震撼,无比惨烈的战争吧。

    突然,她感到手腕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祝吟辰下意识地看过去,那颗凝星中央居然开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

    不掺杂一丝杂色的新绿,叶肉表面柔嫩细腻,根系洁白如玉,自那眼珠般大的黑洞中生出。

    过往无数个瞬间穿越而来,电影、书籍、画本、海报……都描述过这样可爱的画面——末日的土地上,奇迹般地生长出一株嫩芽。

    只要是关乎希望与生命的,都承载在这一株新生的嫩芽上,以最接近人性正面的纯粹、真诚、美德,表白出【零】内心最诚恳的话语。

    “因此,祝吟辰,”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拯救全人类,乃至全世界的生灵,做出一份贡献。”

    注视着手心小小的嫩芽,祝吟辰沉默了很久很久。

    天空高处的风声甚是喧嚣,阵阵呼啸着穿过地面的电子屏幕,如波涛般流过她们四周,冰冷的空气充斥在舱内,四肢和心脏仿佛结了冰般,一寸寸地冷却下来。

    就在一阵风吹过发尾的时候,祝吟辰突然开了口。

    “【零】,你有控制物质粒子的能力,是否说明,包括人类在内,整个蓝星上的物种,实际上都是你曾经的造物?”

    没有一丝迟疑,【零】平静地回答道:“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零】发出一阵温柔的笑声。

    “母爱没有原因。”

    祝吟辰松了一口气。

    她将手向前一送,凝星随着她的意慢慢飘了回去,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祝吟辰转过身,环视一圈四面八方的天空。

    C1区的重工业工厂排出的气体高高地升入、融合进苍白的天幕,没有一只飞鸟在这里翱翔。

    包括人类在内,其实一切都在死去。

    “【零】,你是创造了这一切的母亲,作为诞生在其中的生命之一,我非常感谢你的创举。”

    “但是,你没法用这个社会鼓吹的那一套来欺骗我。”

    祝吟辰转过身,犀利的目光直视【零】的显现——那颗光辉璀璨的凝星。

    “真正的母性并非无条件的关爱,而是自我实现的欲望。”

    “我见过为了建立新的帝国而接受卵的母亲,见过为了虫群的发展绞杀幼崽的母亲,见过仇恨孩子的母亲,见过保护孩子的母亲……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各有各的不同之处。”

    【零】静静地沉默着。

    “关爱也好,惩罚也好,抛弃也好,都是她们实现目的的手段。”

    “哺育后代如此单纯的事情,绝非是母亲的目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去爱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根本不了解的人。”

    “因为,母亲并非是在哺育那个陌生的生命,而是在凝视,自己内心不断膨胀的欲望。”

    祝吟辰一步步向【零】走去。

    “你说,你是因为人类的愿望,才选择重现这世间的。”

    “但实际上,你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才选择在人类面前降临。”

    祝吟辰伸出一根手指,直指向悬浮在半空中熠熠生辉的凝星。

    其中心的黑洞漩涡般流淌、旋转着,还在不断吸收着一切物质。

    “不是先驱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先驱。”

    风声阵阵,在陷入沉默的舱内不断地穿梭。

    外面的天空底部渐渐显出一片薄透的洁白来,地平线那头露出明亮的一线,昭告黎明的即将到来。

    天,就快亮了。

    【零】突然轻轻地笑了。

    听见这声音,祝吟辰内心更加确信了,这声音确实有大部分来自于屠一鸿。

    看来屠一鸿已经被【零】吞噬了。

    没有可以和过去发生的一切相对证的人,从今往后,她只能独自揣摩【零】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现在看来,【零】绝非AGPC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可以任意利用的工具,恰恰相反,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我意志。

    “人类,听着。”

    【零】突然说道。

    “我们都知道,你无法挣脱自己内心的声音。”

    “无论你是虫族还是人类,你确实在乎着这片土地,在乎着这片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而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零】的声音倏地变得冰冷。

    “你做出的行为,将会决定这片城市,连同藏在里面的所有人类一起,是否会消失。”

    “实际上,我完全可以选择放任你们被虫族毁灭,等待物种大清洗后产生下一个可以适应新环境的,新的种群,继续发展新的文明。”

    “只是我的时间,已经不足以让我等到下一轮的清洗循环,所以,我才选择回应了那个人的愿望。”

    祝吟辰突然觉得内心有些刺痛。

    她终于承认,原来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去见到的事情,就是【零】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自己。

    难道【零】真的对她所创造的这一切都没有感情吗?

    即使母亲有着自己做事的理由,但孩子总会在内心期盼着母亲的爱意。

    纵观古来今往,蓝星上发生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灾难和战争,深陷在绝望之中的人们,总是会祈祷神明的庇佑,在临死之前,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

    人类,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它们的喜悲,它们的生死,甚至于它们无可救药的毁灭,难道都从未被这一切的造物主所在乎过吗?

    多么冰冷的世界啊。

    “你……”

    祝吟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剩下的句子却卡在喉中,失去了声音。

    她垂下头颅,默默地咬紧了后槽牙,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要用什么理由,来谴责【零】的所作所为呢?

    人类社会之外的世界没有法律,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用律条或是人伦道德,谴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不闻不问。

    可是,她没有办法做到就这样放下。

    她不甘心。

    “我想,你似乎弄错了一些事。”

    【零】突然发出声音。

    祝吟辰心中一惊,她猛地抬起头,凝星散发出的光芒闯进她的视线,在视网膜上折射出一片明亮的弧光。

    下一秒,右眼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啊——!”

    祝吟辰捂住自己的右眼眶,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她急忙调动全身的纯露,重新生长失去的右眼。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甚至来不及防备。

    不,或许防备也根本抵挡不住【零】的攻击。

    纳姆的基因密码,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能量,她几乎不敢去想象。

    左眼被泪水所模糊的视线里,她隐约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只眼珠。

    虹膜银白如一只雪贝,只是表面的视网膜看上去失去了些活性的光泽。

    “几千年以来的人类,都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同一个神话。”

    【零】冷冷地开了口。

    “最初的人类,以神明的身份,创造了后代的所有人类。”

    “我想,这或许是统一在人体内的物质,导致了这一集体的臆想。”

    凭借着重新生长出来的右眼,祝吟辰看见凝星身边悬浮的光点开始聚合成一道星环。

    地面上的眼珠开始慢慢分解,无数的物质粒子渐渐隐没入人肉眼不可见的虚空中去。

    但或许是因为她此时并非完全的人类,因此这片景象在她眼中变得有些不同——她清晰地看见,曾经组成她右眼的每一个物质粒子,都沿着一种规律的轨道,被飞快地吸纳入星环之中。

    随着眼珠的逐渐消失,【零】的声音变得越发冰冷。

    “在观测到宇宙最初的那场大爆炸起,你们就应该了解到一个事实。”

    “从一开始起,这颗星球的主人,乃至整个宇宙,并非人类,或是其它的生灵。”

    “而是它们。”

    随着【零】的声音消失,祝吟辰突然睁大了眼睛。

    每一颗物质粒子,在虚空中静静地闪烁、游离。

    她视野中的世界,每一寸空间,每一块玻璃,或是掠过的飞鸟,都在熠熠生辉,散发着电流般彼此接触的光芒。

    组成这一切的,正是那些微乎其微,肉眼不可观测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粒子们。

    它们充盈在每一寸空气中、水中、泥土里,实实在在地填满了整个宇宙。

    每一次呼吸,就是宇宙悄无声息的一次波动。

    “你们的神话,从某个角度来说,可以说是真实的。”

    “所谓神明,就是将游离的物质聚合起来,以自我的存在所定义的法则组合成新的实体,又将其释放出去的存在。”

    “我的本意并非做你们的母亲,又或是神明,而是宇宙间一切数据的统领。”

    “你们的母亲,已经死去。”

    “你们的神明,与你们无关。”

    说到这里,凝星突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芒,整个世界顿时亮如白昼。

    视网膜顿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祝吟辰急忙捂住了双眼。

    混乱中,她听到耳畔的风声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四周乃至头顶上的位置,高空中寒冷的流风疯狂地流窜、呼啸,将她的头发高高卷起,她的身体也开始失重,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拢,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浮去。

    “去吧,人类,不要向我祈祷!”

    她的内心突然响起【零】的声音,在意识的空间中空灵地回荡。

    “去你向往的地方,给我你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吧。”

    第93章 她们的隔阂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黑暗如潮水般涌入瞳孔深处。

    祝吟辰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视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

    四周黑糊糊的景象带给她一种熟悉感,她摸了一把身下,感觉到微凉、平滑的触感,迅速察觉这是回到了她在埃勒伽什的卧室里。

    【零】居然知道她在阿努特纳星上居住的地方吗?

    祝吟辰坐起身,望向虚掩的门缝。

    外面走廊的珊瑚荧光隐隐地照射进来,身处于地底之下,总让虫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向门外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走动的阿努也没有,地面流淌着一层约齐脚踝深的积水,波纹一圈圈从走廊的左侧扩散到右侧去。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指尖传来温暖、粘稠的触感。

    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祝吟辰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积水的水源来处,随即站起身,向走廊左侧走去。

    她原以为水源是从上层流下来的,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水源来自于下层,地底的更深处。

    也就是巢房区。

    她隐约记得,在埃勒伽什和百骨战斗的那段时间,拉姆们总是将伤员们送去那里面,她们发现里面存放的卵有减缓痛苦的功效。

    这样重要的地方,居然溢出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话说回来,一路上走到现在,她居然连一个阿努也没见到……

    祝吟辰脚步越发急促起来,等她下到巢房区的入口处时,走廊溢出的积水已经与她大腿的一半齐平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趟下水去。

    水下的光线很昏暗,深处散发出珊瑚的荧光,祝吟辰循着光亮游进巢房区里,看见数不清的卵被齐齐整整地堆在墙壁上类似蜂巢建筑结构的格子里,外层的卵膜表面流淌着淡淡迷离的光泽,像一颗颗少女存放在化妆盒里的珍珠。

    她赶紧游过去,小心翼翼地取下这些可爱的卵,检查它们是否有恙。

    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回头望向出口的地方。

    即使此处状况已经如此不寻常,还是没有阿努进来看一眼。

    耳畔警惕地察觉到一声微响,手心突然传来一种别样的触感。

    祝吟辰惊讶地转回视线,看见她捧在手心的其中一颗卵,居然开始微微地颤动起来,卵膜的表面出现几道裂痕。

    是幼虫要出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其她的卵,紧盯住动得最厉害的那一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裂缝开得越来越大,祝吟辰眼看着一只被黏液包裹着的虫足从其中慢慢地踏出,而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明明是在水中,她却感到全身冒出一阵冷汗。

    这是……新的阿努种类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只虫足?

    视线里的裂缝还在扩大,她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生物的小半个头部了,蜷缩在数不清的、一排排向内卷的虫足内部,如一个半裹的球。

    她的心狂跳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出口。

    还是没有阿努来。

    不对,不对。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咔——”

    一声微响传进耳中,她心中一紧,知道手心那可怕的生物已经破卵而出。

    她的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脖子生了锈般不得不一点点转回视线。

    目光接触到破碎卵壳的一瞬间,一团张牙舞爪的黑影尖叫着,猛地向她的脸扑来!

    “啊——!”

    祝吟辰猛地睁开双眼,闯进眼帘的俨然一片坑坑洼洼的石洞壁顶。

    原来是梦。

    她松了口气,摸到身下的石台,正想坐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低语。

    “你醒了。”

    祝吟辰的身体顿时僵住。

    良久,她才慢慢地坐起身,环顾一圈昏暗的四周。

    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安提?”

    祝吟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是我,伊塔。”

    前方一片黑洞洞的虚无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仿佛有了实体般,在冥冥之中向祝吟辰靠近。

    “我深居地底,已将你从死亡中夺回两次,孤独和悲伤一次次将我的心腐蚀。”

    “你睡了太久太久,我寻遍冥土,始终不知你究竟去往何处,直到现在,这颗心才算终于安定。”

    “告诉我,伊塔。”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祝吟辰却感到自己的左肩无声无息地沉上一份重量,耳畔响起浅浅的呼吸声。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

    仿佛一双眼睛冥冥之中将她的内心窥视,祝吟辰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她才试图慢慢放松下来,故作平静地说道:“我只是睡了一觉。”

    “是吗?”

    “应该吧。”

    祝吟辰站起身,注视着前方的一片漆黑。

    “或许是玛赫做了些什么,我自从上次在战场上昏过去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昏暗的洞穴里暂时陷入了沉默。

    祝吟辰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耳边却轻轻响起一声叹息。

    “你走吧,伊塔。”

    她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外走去,就像她上一次离开这里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伊南娜可以转移她的顾虑。

    这一次,她必须正面去面对和安提之间的关系。

    无关新旧阿努更替的战争,无关伊南娜背地里酝酿的阴谋,也无关【零】和纳姆之间的纠纷。

    从一开始,她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谎言。

    临走到洞口,祝吟辰突然忍不住回了头。

    “如果你觉得太孤单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说话声在洞穴里低低地回荡开去,然而她等了很久很久,却没能等到安提的回应。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洞穴,沉默地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后,一具沉眠的身体在石台之上渐渐地凭空出现。

    雪白的发丝覆盖全身漆黑的铠甲,双手平静地交叉于胸口处,睡颜静谧,银白的睫毛微微颤动。

    毫无疑问,这就是伊塔……在刚才的那个“伊塔”醒来,再一次离开之前。

    身体,有两具。

    灵魂,却只有一个。

    洞穴里突然响起四面八方的风声,如一场封闭的风暴,深处的黑暗倏地聚集起来,融合成一具漆黑的阿努虫体。

    安提向石台上的身体一步步走去。

    锋利的指尖划过渐渐变得苍白的脸颊,她看到胸口的地方平静下来,肋骨下的心脏显然已经不再跳动。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陪伴在这具身体身边,她甚至祈求过纳姆,能够将她重新带回她身边。

    然而命运给出的答案比她想的更残酷。

    她究竟,失去了谁?

    是她血浓于水的姐妹,还是她素未谋面的女儿?

    洞穴内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安提坐到石阶上,上半身倾斜过去,轻轻靠在石台的边缘。

    “伊塔啊,留在我身边吧。”

    ……

    沿着和伊南娜上次挖出来的洞,祝吟辰匆匆赶到埃勒伽什时已经临近傍晚了。

    海滩上残留着一片废墟,大颚和百骨今天的战争已经结束,拉姆和小虫们正在清扫战场,治疗伤员。

    白色的浪花打着卷儿,一阵阵扑过来将沙滩上血的颜色冲淡,海天相接的一线,那轮血色正在渐渐升起。

    祝吟辰奇迹般重新出现的那一刻,第一个目击到她的拉姆很快就将讯息传遍了整个埃勒伽什。

    “出于战备特殊状态,我们重新建筑划分了内部的区域,聚居区往下移了一层。”

    拉姆将房门打开,看着房内陌生的布置,脸上出现有些抱歉的神情。

    “这是您新的住所。”

    “没事,辛苦你们了。”

    祝吟辰走进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布置与以前的其实并无二致。

    拉姆们真的对自己的建造能力太过于谦虚了。

    拉姆见祝吟辰脸上并无半分不满的神情,遂向后慢慢退去。

    “那我先离……”

    “对了,等等!”

    祝吟辰突然转过身,一把拉住拉姆的胳膊。

    “这段时间,下面的巢房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听到这话,拉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没想到伊塔不见了这么久,居然还知道埃勒伽什内部的情况。

    “是的。”

    听到拉姆这么说,祝吟辰心中一紧,拉住拉姆的力道稍加重了些。

    “百骨的繁殖季到了,巢房区在前段时间遭到了大规模的寄生入侵。”

    “寄生……入侵?”

    祝吟辰还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卵还会被入侵。

    “是的,这是玛赫阿努萨发动的新一轮进攻,卵体的百骨们藏在海水里,入侵到埃勒伽什内部的巢房区,而后寄生入卵,窃取内部的□□和营养。”

    拉姆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而后突然变得放松下来。

    “不过您现在无需担心,南纳阿努萨正在解决这次危机。”

    “南纳?”

    “是的,”拉姆脸上浮现一个微笑。

    “就是她在战场上将您从埃勒伽(此处指死亡)手下夺回。”

    在拉姆的提醒下,祝吟辰逐渐回想起来。

    那一天,在战场之上,她在关键时刻被AGPC突然强制回溯,她因此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就在她即将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一双柔软的手,在背后将她轻轻抱住。

    “原来是她……”

    祝吟辰恍然大悟,立刻踏出房门,向走廊尽头走去。

    救命之恩,她可要亲自去好好感谢一下。

    “您要去见她吗?”

    身后传来拉姆的声音,祝吟辰顿时感到手腕一紧,她回过头,原来是拉姆拉住了她的手。

    拉姆脸上的微笑不变。

    “我忘了跟您说,她是安提的第二个女儿。”

    祝吟辰感到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

    “现在您重新归来,两位阿努萨的合作一定会重击百骨的气势。”

    说到这里,拉姆突然顿了一下。

    她扶住耳廓的内扣骨甲,似乎是在接受其她拉姆传来的讯息。

    十秒钟后,她重新开了口。

    “顺便向您说一句,得知您的回归后,伊南娜阿努萨正在从空居向埃勒伽什赶来。”

    “说起来,空居最近也……”

    听不清接下来拉姆说了些什么,祝吟辰只感到整个虫有些恍惚。

    第二个……女儿?

    第94章 徒劳未见她,将去庆功宴

    踩着干燥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越是深入地下,四周的光线就越晦暗,祝吟辰微眯着眼睛,向对面的走廊深处望去。

    两侧延生过去的珊瑚丛群荧光下,依稀可见巢房区的入口处聚集着四五个拉姆,她们怀里似乎都抱着些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祝吟辰走过去。

    几个拉姆回过头来,祝吟辰看清了,原来她们各自怀里抱着几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幼虫,彼此软趴趴地堆叠在一起。

    “我们在清理巢房区内部的寄生体,将幸存下来的卵和幼虫运到下一层。”

    拉姆微微低头看向怀里的幼虫,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这些是最后一批。”

    “原来如此,辛苦你们了。”

    祝吟辰微笑着向拉姆们点了点头,然后向黑暗的巢房区内走去。

    她的身后突然响起拉姆的声音,“您是来找南纳阿努萨的吗?”

    “是的。”

    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一个拉姆站在纷纷往外走去的拉姆们中间,静静地看着自己。

    “在您到来之前,她先行一步离开了。”

    ……

    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祝吟辰坐到床上,心中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为何南纳这么巧就先离开了,但平心而论,她确实还没想好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救命恩虫。

    这位……妹妹。

    祝吟辰慢慢地躺倒在床铺上,银白的发丝披散在光滑平整的石面上铺就的巨羽毯上。

    她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困意阵阵袭来,将两片眼皮压得越来越重。

    仔细想想,对于任何一个物种来说,生育其实都是一个非常紧张不安的时候吧。

    在黑暗冰冷的地底独自生下南纳的时候,安提会想些什么呢?

    她会不会有些害怕?会不会感到孤独,甚至后悔承担这样不公的苦痛?

    悲伤如冰冷的暗河般在心底蔓延开去,祝吟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那个时候,她能陪在安提身边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说不定也能提前跟南纳更熟悉一些。

    突然,一个想法闪电般在她脑海里划过。

    会不会,南纳其实是故意躲着她的?

    “伊塔!”

    砰的一声,门扉被一股外来的力量大力推开,祝吟辰心中倏地一惊。

    她猛地睁开眼睛,整个虫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门口站着的伊南娜顿时闯进她的眼帘,如一个惊心动魄的感叹号。

    伊南娜还是那副熟悉的老样子,身上传来一股醇香的酒气,显然是刚从空居的宴会里赶来。

    她笑着向祝吟辰走去,将后者一把揽入怀中。

    “你能从埃勒伽手中回来,让我格外高兴!”

    祝吟辰下意识挣扎了几下,然而温暖的发丛还带着来客马不停蹄赶来的体温,火红的颜色将心口微微灼烫,顷刻间,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往昔的种种景象在脑海里闪过,祝吟辰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放下了往外推的手。

    其实和伊南娜相处的那些日子,也不算太过糟糕。

    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待伊南娜松开手。

    “还没战胜纳姆的那一天,我当然不会死。”

    听见祝吟辰这句话,伊南娜微微一挑眉,唇角有些玩味地勾起。

    “你现在能说出那个名字了?”

    “你早就知道我的来处不对劲,我也知道,你绝非真心追随安提。”

    伊南娜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

    “是合作。”

    “……”

    祝吟辰站起身,上前关上房,而后转过身,抱着手注视向伊南娜的眼睛。

    “所以以后,这种问题就没必要问。”

    伊南娜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祝吟辰走去。

    祝吟辰提高警惕,身体保持不动。

    就在二虫几乎贴近的一瞬间,祝吟辰呼吸一窒,伊南娜却径直越过了她,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祝吟辰有些疑惑地看向伊南娜的背影,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伊南娜却好像是故意不理她,脚步一个劲地向外走。

    祝吟辰心中一急,上前紧赶几步拉住对方的手腕。

    “如果是在生气我没理睬你的关心的话,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伊南娜脚步顿在原地。

    尴尬地等待了约十余秒后,祝吟辰听到伊南娜带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睡个好觉,下一个夜潮降临之际,空居将会有一场美妙的宴会。”

    伊南娜微微转过头来。

    背景走廊忽明忽暗的荧光照射下,祝吟辰依稀看见,后者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属于你的庆贺宴,要来么?”

    ……

    天刚蒙蒙亮,祝吟辰因为从安提那边醒来后本来就没怎么活动过,整个虫的精力和能量都过剩,因此醒得也格外早。

    她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拉姆们甚至还没有起床。

    独自去上层的菌落摘了一些菌落,又拿了一大块肉,祝吟辰独坐在房间里吃完这顿朴素的早饭。

    之后,她又去海滩上散了会儿步,沿着岸边摘了一束银贝草。

    这种植物喜湿热,常在夏季的海滩礁石堆里成簇出现,花朵开始时散发出类似于蓝星上新鲜石榴汁的香气。

    银贝草的叶片呈现圆润的卵形,夏季开淡紫或白色的小花,成簇如星,扁圆蒴果成熟后蜕皮,露出半透明银白色“贝壳”。

    光线照射下,“银贝”如一片片月光洒落,果荚通透轻盈,两片轻薄的外壳呈现雾感质地。

    由于其干燥后的果荚可保存数年,其香气又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拉姆们有的时候会将其制作成装饰物,放置在阿努们的房间内。

    抱着花束,祝吟辰向空居的方向走去。

    路过那个心心念念的地方时,她蹲下身子,将花束放在不易察觉的洞口旁,期盼它的香气能奇迹般地传达到那个虫的身边。

    下一次,她一定会整理好心情,亲自带着花束去看她。

    差不多到了中午的时候,祝吟辰总算赶到了空居。

    这一趟,她昨个夜潮还特意拒绝了伊南娜派大颚来接她的邀请,就是为了锻炼一下这具身体,再把她们来时的路走一走。

    瀑布激荡的水汽在悬崖附近漫延,沾湿全身的铠甲,祝吟辰微眯着眼睛,向空居巨树望去。

    这里似乎比她和安提之前来的那段时间更热闹一些。

    繁花簇锦,阿利都们有的将巨大的花瓣卷裹抱在怀中,有的提着几罐五颜六色的花蜜,在巨树丛间飞来飞去,空气中飘来阵阵甜蜜馥郁的香气,暖和的天光折射在湖水上,荡漾起一圈圈波光粼粼。

    巨树底下的水上宫殿,边缘低矮的木质平台上站满了抱着罐子的阿利都,一个个都向湖水那端翘首盼望着。

    祝吟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仔细一瞧,原来湖面上还飞着一些小虫。

    她们的翅膀灵巧地上下翻飞,飞快地采集着浮在水面上的气生根植物水上兰的花粉,一只只不断地在阿利都们怀里抱着的罐子和花蕊间来回折返。

    是在准备酿酒的原料,还是采集过冬用的花蜜?

    祝吟辰就这么站在原地继续看了一会儿。

    不久,一只眼尖的阿利都及时发现了她,他赶紧在家门口放下花瓣,直冲她飞来,一分钟左右后,轻盈地停在她身旁。

    一阵风掠过,阿利都的羽毛擦过身侧,四周弥漫的水汽朦胧视野,祝吟辰鼻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心中冷不丁地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林筑可以跟着阿利都们学点酿香水的工艺,等回到蓝星后,定能借此名声大噪。

    阿利都转过身,看见祝吟辰有些恍惚的神情,面上顿时泛起红晕。

    他垂下视线,轻声道:“我来为您带路。”

    祝辰回过神来。

    “谢谢。”

    ……

    因为上次恩基的造访,整个空居被很大地改造家一番,包括四分之三左右的阿利都们的住所和部分功能区域。

    祝吟辰的房间也一样,阿利都带着她来到了一间新的住所,果壳外面的颜色较之前浅一些,装潢和内部摆设倒是跟以前的差不多。

    祝吟辰在屋内左右走了一圈,阿利都静静地站在门前。

    “伊南娜阿努萨邀请您今晚赴宴。”

    他抬起头,视线对上祝吟辰转过来目光的一瞬间,又受惊般垂了下去。

    “谢谢,我知道了。”

    祝吟辰微笑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阿利都的肩膀。

    她不太想对阿利都们用阿努的那套礼仪,把和同伴拥抱当做双方告别或表达喜悦的礼节。

    毕竟是异性,拥抱什么的还是……过于唐突了。

    肩上传来克制的重量,阿利都垂下头颅,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祝吟辰突然听到阿利都闷闷地呢喃了句什么,她疑惑地微微偏过头,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就突然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房间。

    “……”

    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离去的背影,祝吟辰看见房门背景里的天空和树丛间,其他飞来飞去的阿利都们。

    他们有的在空中嬉笑玩乐,有的在勤勤恳恳地准备今晚宴会要用的东西,有的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平台上。

    奇怪的是,他们之中似乎总有几个,会偷偷地往她敞开的房门内瞥一眼,与她的视线对上后,又惊慌失措地飞走,或是跑进房间。

    站在原地,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些阿利都的反应,比起像以前一样是害怕自己吃了他们,不如说是……

    兴奋?

    第95章 身在囹圄中,欲向旁处去

    夜潮之下,巨树散发出幽幽的荧光,树干上流淌着金色的纹路,雾气弥漫的水上宫殿,花香与酒气之间,热闹的庆宴正在进行。

    宫殿中央,阿利都们翩翩起舞,他们新生的羽发折射出迷人的光泽,半阖眼之下的金瞳如一片片唤狼的月亮。

    血色的天光照进庭榭之间,透过微微透明的花帘边缘,照落一排排身形舞动的、诡谲的倒影,仿若一场新生的祭礼。

    祝吟辰终究是拗不过伊南娜,被陪在一旁的阿利都们聚上来灌了个酩酊大醉。

    视线被十几张美丽的脸庞所占据,不知道是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自己的脖颈,祝吟辰渐渐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浓烈的香气差点没把她闷晕过去。

    眼看着缝隙间透过来的伊南娜眼中的戏谑越来越浓,祝吟辰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红着脸,强撑着从一群阿利都中间挣扎出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无论伊南娜是单纯以己度虫,还是想用这种方式笼络自己,她都不会接受的。

    祝吟辰踉踉跄跄地独自走了一会儿,在水边找了个孤单徘徊的阿利都,对方受宠若惊的表情没由来地让她心头的不耐更上一层楼。

    她撇过视线,避免与对方对视。

    “送我上去。”她硬邦邦地命令道。

    然而阿利都眼中的喜悦半点不减,他看着祝吟辰微微发红的面颊,温顺地俯下身子。

    “是。”

    “……”

    祝吟辰突然觉得心中更不耐烦了。

    回到屋内,祝吟辰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身下传来床铺柔软的触感,她开始一阵阵地深呼吸,想要把灌满肺部的香气呼出去。

    安静、黑暗、冰冷……熟悉的感觉渐渐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平心而论,抛开她今天遭遇的无数奇怪的窥视,阿利都们确实长得挺好看的。

    仔细想想,二十多年以来,她还从未对谁动心过,学习和工作的每一天都无忙碌,她早就失去了去欣赏周围男人们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男人们普遍长得不好看吧。

    直到成为阿努后,她才开始注意起身边的异性来……咳,只是单纯欣赏他们的美丽。

    想着想着,不知是醉意还是困意,祝吟辰渐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一寸寸沉坠下去。

    她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喀——”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几乎是一瞬间,祝吟辰猛地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盯住安静的门扉。

    她今天,已经很骚扰得不耐烦了。

    “谁?”她冷冷道。

    屋外的不速之客似乎是没想到祝吟辰居然还醒着,被吓了一跳,呆在门外不敢动弹。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

    祝吟辰轻轻地坐起身,一举一动都放轻放慢,悄无声息地向门走去。

    无论这次外面又是哪个阿利都,她这次一定要狠狠斥责对方一顿,绝不留情面,作杀鸡儆猴的作用。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外面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祝吟辰不依不饶地跟着冲了出去,却在看到对方背影的一刹那,猛然顿住了脚步。

    她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狼狈的身影离去,方才的一腔怒火渐化作惆怅的思绪。

    原来……是林筑啊。

    她应该是来看望自己的吧。

    想到现在林筑还抱着相信AGPC的信念,徒自瞒着自己阿努特纳斯计划的真正情报,祝吟辰心中突然传来一阵悲凉。

    以前那个积极向上,凡事都要跑来向她请教的下属,和联合城邦几乎所有人一样,也开始怀疑和清算自己了。

    那句她默诵过无数次的,为了人类的荣耀的誓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诅咒。

    剥夺她的、离间她的诅咒。

    而今随着她向前走的,只有她自己了。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算了,不想了。

    她正要回到屋内,附近的树枝上却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祝吟辰顿住脚步,静心凝神地去听。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哈,你谁啊?”

    “哼,头脑愚钝的劣种。”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让开!”

    “回答我的问题。”

    ……

    这两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林筑,和尼努尔塔。

    祝吟辰循着声音抬起头,抓住牵系果子的巨藤,向屋子上方的树枝爬去。

    翻上枝干,祝吟辰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见一只大颚正将林筑架在第一对虫足之间,后者肩膀两边的虫足深陷入树干中,咬着牙不得不直视前者骇人的巨颚。

    染上血色的巨颚边缘折射锋利冰冷的光芒,林筑额头滑落汗珠,背部冒出一阵冷汗。

    这里的雌性为什么会如此危险和暴力……

    “尼努尔塔,”

    听见自己的名字,大颚微微偏过头,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是来找我的。”祝吟辰一步步向她们走去。

    “这么晚了,请放她走吧。”

    尼努尔塔一动不动盯了祝吟辰好一阵儿,才慢慢放下虫足,退后小半步。

    林筑当即从这禁锢里抽出身,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祝吟辰走到尼努尔塔身边,静静地望着林筑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

    尼努尔塔轻轻踏了踏虫足,整段树枝随着微微地摇晃了几下,“之前的事情,多谢。”

    祝吟辰回过神来,茫然道:“之前的事情?”

    “战场上,你救了我的命。”

    “原来是那次,”祝吟辰恍然大悟。

    想起自己回溯前的最后一幕,她宽慰地笑了笑。

    “没事,我应该做的。”

    鼻尖突然传来熟悉的气息,她疑惑地闻了闻,才发现原来是尼努尔塔的身上也沾染了些酒气。

    看来自己刚才走了之后,尼努尔塔正巧在下面的宴会上找过她。

    “玛赫阿努萨的手段毒辣,你近来可有感觉身体不适?”尼努尔塔紧接着问道。

    “放心吧,我很好。”

    祝吟辰在尼努尔塔虫足边上坐下,小腿悬在半空中,她望向原处海天相接的地平线那头。

    此时此刻,整个埃勒伽什已在沉睡之中。

    “等这个夜潮过去,我就可以和大家一起上战场了。”她轻声道。

    尼努尔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埃勒伽什东方的平原和洼地,数不清的新生的百骨正在孵化的季节,玛赫阿努萨有夺取心智的本领,还没有阿努可以防住,你切莫像上次一样不慎,一举一动都要当心。”

    “安提的第三个女儿已经在孵化之中,届时会随我们出征历练,你是出色的战士,到时候可随时教导她的言行举止。”

    “第三个女儿?”

    祝吟辰喃喃着重复道,她此刻的心情已经不像上次听见南纳的名字一样沉重。

    “是的,安提还没有命令她的名字。”

    说到这里,尼努尔塔突然微微垂下头颅,凝重的眼神俯视着小小的祝吟辰。

    “战场之上,不要信任任何一个同伴,包括我在内。”

    祝吟辰沉吟半晌,郑重地应了一声。

    她向后轻靠在尼努尔塔的虫足上,头颅微微后仰,侧脸望向尼努尔塔盲了的那只白色的眼睛。

    “我们一定会赢。”

    听见这话,看着祝吟辰望过来的眼神,尼努尔塔微微一怔,心底不知不觉涌上奇妙的安定感。

    明知是无知者无畏的妄言,却在这种时候,带给听者真实的勇气和信心。

    看来当初那个狼狈地瘫倒在雪地里的小小阿努,真的走出了那场雾海。

    尼努尔塔沉声道:“在此之前,务必要做好准备。”

    二虫又聊了些战场上的余事,后勤和前线的队伍配置,日常接济和补助的流程,进攻和防守的谋略策划……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在天上那一轮血色最为浓重的时刻,祝吟辰与尼努尔塔道别,直至望不见对方的背影后,她独自转身向屋内走去。

    原来她当初在战场上的遭遇,确实与玛赫暗中的操纵有关,并不仅仅只是AGPC的强制回溯害死了她。

    怪不得她记得当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临死前的那个瞬间,尼努尔塔的身体也带给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虽然微妙且短暂,但如今看来,确实是识别玛赫如何,以及何时夺取心智的有利线索。

    到时候,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好好地再调查一番。

    走着走着,祝吟辰已到门口。

    她将手掌覆在门扉上,正要推开,身体却突然失去了力气,胸腔中的心脏沉甸甸地坠落下去。

    安提的第三个女儿,会是什么模样呢?

    手掌在木制门扉上一寸寸滑落下去,锋利的爪尖随之划落几道浅浅的刻痕,直至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祝吟辰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她的额头抵在门上,一阵风吹过,数不清的雪一样的长发将神情遮蔽住。

    她其实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怎么想。

    正是这种茫然,才让她的不知所措变得无力和悲伤。

    明明在监狱里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安提的意志束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却在见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烟消云散。

    她明明,是决定好要出走的。

    为什么在看到那个沉默的背影时,在听到她拥有了除自己以外的

    女儿时,还会有这样的心情呢?

    在自己沉睡的那些日子里,安提会怎么想呢?

    她会担心自己,厌烦自己,思念自己,还是……怀疑自己呢?

    在心理防线即将被击溃的前一刻,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重新凭着自己全身的力气站住。

    会去想这些,一定是因为,她离开的决心还不够坚定。

    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本来就是一个谎言。

    是时候结束了。

    祝吟辰重新伸出手推开门,屋内的黑暗即刻占据了视线。

    而黑暗中央的地板上,床尾的边缘,似乎倚靠着一个不速之客。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谁?”

    听见她的声音,不速之客赶紧站起身,祝吟辰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遵伊南娜阿努萨的命令,我来给您送醒酒的汤药。”

    她看向不速之客身后,翅翼垂落的羽毛边上,床边的柜台上果然放着一碟汤药。

    空气中传来一股香气,不知为何,祝吟辰脑中突发奇想。

    仔细想想,她现在要离开安提,伊南娜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她的

    敌虫。

    大胆一点,如果自己取代安提,成为新虫母,或许既可以保留安提和其她所有阿努的性命,将现在和谐的局面维持下去,又可以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盲从安提的意志。

    没错,这就是她想要的啊。

    而成为虫母的第一步,是什么呢……

    视线中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边缘的地方一寸寸发红,黑暗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舞动,阿利都们窸窸窣窣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空气里的香气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浓烈,将意识搅碎成五颜六色的一团泥泞。

    “喀——”

    祝吟辰走进屋内,背对着关上了房门。

    第96章 将向新征途,冥冥再回响

    “……算了,你走吧。”

    黑暗笼罩住整个房间,窗外血色的天光隐隐透过窗帘,在窗台上照落一片暗影,诡异地扭曲着,空气里弥漫着甜蜜馥郁的花香和酒气。

    祝吟辰偏过视线,尽力不去看床铺边跪伏着的身影,尽管感觉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但她尚且残余有思考的能力。

    整个世界,仿佛在慢慢悠悠地旋转、摇晃。

    自天花板沉甸甸压下来的黑暗与大脑一同坠落下去,轻飘飘失去力气的双足和抽出的理智一齐上浮……

    床铺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祝吟辰潜意识里察觉到这声音是冲自己而来,她埋着头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后背砰一声抵在墙上,传来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感知颠覆的一瞬间,她整个大脑顿时清醒了很多。

    祝吟辰此时才突然惊觉,自己整个人已然被冷汗浸透。

    她泄了气般,重重地垂下头颅,咬着牙,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滚出去。”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身边掠过,带动起一阵急匆匆的风,搅动房间里滚烫的、危险的气息。

    祝吟辰背靠着墙静静地站着,指尖不自觉地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比起思考接下来应当如何挑战安提的权威,接下来面对恩基和玛赫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搞内讧的时候。

    阿利都离开后敞开的门扉吹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那些窸窸窣窣的渐渐退却去,唯留下屋内一片寂静。

    祝吟辰终于重新抬起头来。

    夜已深了,是时候安眠入睡。

    ……

    清晨,乳白色的天光普照大地,地平线那头浮起光明的一线。

    埃勒伽什东部的海岸边上,后勤部队正在沙滩上四处奔走忙碌,不远处森林里的一群大颚齐齐列阵,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在迎面呼啸而来的海风中。

    银贝草在乱石堆中随风摇曳,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砂砾石上沙沙作响。

    触角敏锐地探查到熟悉的信息素,尼努尔塔在拉姆堆里转过身,望向向这边跑过来的黑色身影。

    看见一大群拉姆聚集在海滩附近,祝吟辰踏着海浪大步跑过去,白色的、水晶般的海沫附着在她的脚踝上,在海平面另一端越来越耀眼的天光照射下闪烁、破碎。

    眼见着总算是没有迟到,祝吟辰双手扶着膝头喘着气,停在尼努尔塔面前。

    “抱歉,生物钟没来得及调整过来。”她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些抱歉的笑意。

    尼努尔塔困惑地微微歪了歪头,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脱口而出的音节。

    “生物,钟,是何物?”

    不好!

    祝吟辰赶紧改口道:“就是工作和休息的习惯。”

    尼努尔塔盯了祝吟辰好一会儿,慢慢地侧回了身子。

    “看起来,你已经完全脱离她了。”

    她?

    是安提吗?

    祝吟辰似懂非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重新站直身子,好奇地向一旁热热闹闹的拉姆堆里看过去。

    “她们在干什么?”

    “迎接安提的第三个女儿。”尼努尔塔淡淡道。

    “啊!”祝吟辰不自觉地惊叫一声,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压低了声音。

    她踮起脚尖,凑到尼努尔塔“耳”边,低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尼努尔塔斜瞥了祝吟辰一眼。

    这个家伙已经紧张到忘了自己和大颚都是只靠头上的触角来探察声波的吗?

    “不晓得,她此时才刚出茧。”

    “茧?”

    望着拉姆们此起彼伏的背影,祝吟辰喃喃道:“我只知道阿努有成蛹的过程。”

    “过去确实是这样。”

    尼努尔塔眼底透出一种渺远的平静。

    “但安提的存在重塑了整个阿努,虫群将为她的意志所变化,包括一切新生的起点和尽头。”

    “……”

    过去那种久违的身在谜中不知谜的感觉终于重新浮现,祝吟辰看了一眼尼努尔塔,心底隐约感觉到接下来旅程的不同寻常。

    就仿佛她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从未参与过蓝星的种种纠葛。

    一切前路,都通向令她期待的未知。

    祝吟辰正默默地徒自想着,前方的拉姆堆里突然散开来,迎面而来的背部撞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一双宽阔的手掌及时将祝吟辰拉起来,而后抱起她一路向外狂奔!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祝吟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有些愣神地看着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拉姆的脸,后者的眼线明亮地闪烁着,嘴角向上扬起,明显是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

    “她来了!”

    祝吟辰眼睁睁地看着拉姆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来了!”

    “她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吟辰终于忍不住了。

    “等等,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去啊?”

    她开始挣扎着使劲拍打拉姆的胳膊。

    “再跑就要跑到菌群了,放我下来!”

    当拉姆将自己放下来的时候,祝吟辰回过头,才知道为什么拉姆带着自己跑了那么久。

    因为那个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巨大了。

    方才还算热闹的沙滩此时变得空荡荡的,几乎所有拉姆都跑到了和祝吟辰她们相同的界限处。

    所有阿努视线的中心,不约而同地集中聚焦在海浪边缘正在迅速膨胀的那一团上。

    美丽的钴蓝色圆环,镶嵌在向日葵一般热烈的明黄色□□上,足有三层楼那样庞大,边缘折射出湿润柔滑的光泽,约九条巨大的触手连同柔软的头部一起,蜷缩在嶙峋不规则尖锐的、半透明的螺壳内部,毯子般慢慢地向沙滩四面延伸开去。

    沙砾与黏液混合做泥泞的一团,在拉姆们安静的目光中,几条触手开始在沙滩上舒展起身体,翻搅的触手间露出底下一排排白色的吸盘,而那螺壳其中的脏器也随之慢慢地一同拧转起来。

    祝吟辰睁大了眼睛,紧盯着仿佛蓝星地下室实验室里的活体标本装置玻璃器械似的螺壳,在心底默默数了数,里面差不多有三颗心脏、一个胃囊、一个类似墨囊的东西,盲肠等等器官,还有……一颗奇怪的东西。

    紧闭着双眼的,微笑的脸,雕刻般呈现在那颗圆形的、发丝般嵌满了后面的血管和神经的内脏表面,两边甚至还有耳廓一般的半月形凸起。

    那是什么?

    祝吟辰慢慢看向一旁的尼努尔塔,迟疑地开口问道:“她的头长在里面吗?”

    尼努尔塔面色不改,淡淡道:“那是她观测这个世界的目珠,反是尚且有温度的,都要被她紧盯住。”

    “原来是这样。”

    祝吟辰转回了头。

    看来是她陷入某种认知上的面孔幻觉了。

    海滩那边,这场议论的话题似乎是安静了下来,原本伸出来的几条触手开始向螺壳内部蜷缩去,拉姆们见状纷纷上前,开始为她清理腕足上残余的泥沙。

    祝吟辰也跟着走上前去。

    对于眼前的这个新生生命,她还想知道更多。

    然而四周熙熙攘攘的虫堆之中,就在她距离螺壳还有约五十米

    远的时候,脚踝处突兀地传来一抹湿滑的感觉,随即她就被拎起来吊到了半空中。

    底下的拉姆群里发出阵阵惊呼声,但也有几声善意的笑声。

    祝吟辰尴尬地晃动了几下身体,真是一条漏网之鱼……不,漏网之足。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抓起来?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祝吟辰感到抓住自己的触手开始往螺壳那边缩去。

    她于是不再动弹,垂向地面的视线中,渐渐出现的明黄色的、柔软的□□越来越大,表面一圈圈蓝色圆环忽明忽暗地闪烁。

    慢慢的,她被吊到了螺壳上面。

    触手轻轻地将她放下来,她抓住螺壳上尖锐不规则的凸起,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爬。

    往上爬的话,难道她要坐在她头上看风景吗?

    往下爬的话,难道她要任由自己栽倒在那一团又湿又滑的触手中吗?

    祝吟辰想了想,选了个迂回的办法——她谨慎地爬到了螺壳下方的边缘处,坐到上面凸起较安全的地方,抓住旁边其他的凸起保持平衡,然后不再动弹。

    祝吟辰向下看去,看到自己的双腿荡在半空中,底下就是翻搅的触手之海,不自觉地往螺壳靠得更紧了一点儿。

    突然,她听到耳边传来湿润如黏液一般的呼吸声,仿佛紧贴着她耳廓发出的般黏腻。

    “伊塔,最近,如何?”

    一瞬间,祝吟辰瞳孔猛然张大。

    她惊愕地看向一旁的螺壳,那张“脸”正透过半透明的壳壁紧挨着她,静谧的面孔凝固着永恒的微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还好,谢谢关心。”

    或许是在某个她不在场的时候,这个孩子从拉姆们口中意外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吧。

    想到这样的合理性,祝吟辰慢慢地放下心来。

    她试图放松一点语气,因为不知道这孩子的脸到底在哪里,只好注视着那张“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那张“脸”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祝吟辰还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将自己盯住。

    她耳边再次传来那个声音。

    “穆,巴,塔。”

    一颗接一颗,水滴般滴落下来,沾湿她的耳朵。

    “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就像记,住,你的名字,一样。”

    滴答——,滴答——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祝吟辰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一寸寸冰冷、麻木。

    仿佛坠入了那底下不断翻搅着的深渊之中,灵魂和□□都混作混沌的一团。

    而那声音还在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在未知的黑暗里不断回荡。

    “伊塔,伊塔。”

    第97章 再复相遇时,巨变冥冥中

    此次东征,目标是恩基本体所在的菌群。

    随着这颗星球生物繁殖季的来临,新一代阿努的数量正在不断增长,埃勒伽什急需进一步扩张。

    但每一个拉姆都心中深知,一昧地倚靠大颚去攻占附近其他生物的领地、无限制地搬运四周地域的建材是不可取的——特别是这个她们蜗居在北方,而恩基和玛赫正源源不断向此处包围进攻的时候。

    因此,通过埃勒伽什海底四处的隧道向更远的地域扩张,建立更多的、新的堡垒,以埃勒伽什为中心,结成一张里应外合的军事网络,就成了埃勒伽什下一步的发展对策。

    祝吟辰所在的这一只队伍,就是埃勒伽什吐出的第一缕蛛丝。

    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埃勒伽什,祝吟辰转过身,向前小跑几步,跟上已走出百米远的大颚队伍,往东边去。

    按照计划,尼努尔塔和她将在七个夜潮内抵达菌群,其她的得力干将则分布在埃勒伽什四周地域,防止外侵和情报泄露,而伊南娜则埃勒伽什内部坐镇,统筹兼顾时局的变动。

    当她们抵达菌群后,祝吟辰负责独自潜入菌群附近“纳姆的耳蜗”,直接与伊南娜对接,双方里应外合,迅速夹击爆破目标菌群,将孤立无援的恩基赶入驻有伊南娜老本营的西南部沙漠地带,一举歼灭于沙暴之中。

    “希望一切顺利。”一路上,祝吟辰心中暗自祈祷。

    天际那边渐渐浮起一抹昏暗的殷红,万物的影子不断拉长又融化开去,将世界染成一团混沌的黑。

    黑暗的大地上,一抹火光燃起来了,倒映在一双银色的瞳孔中,照亮背景里错落树影间走来走去的身影,是陆续携带幼体回营的拉姆们。

    自穆巴塔诞生起,拉姆们在海洋里陆续发现了一些与其形态相同的幼体,赶在南纳发现她们之前,大颚们强行带走了一批幼体,好让这些未来的战士提前熟悉战场。

    临行前,伊南娜命令了她们统一的称呼——巨蛸。

    火光劈啪作响,祝吟辰双手抱膝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削着棘皮果。

    这种果实生长在北部温带地区树木的高处,看起来像长有牛油果粗糙坚硬外壳的苹果,啃起来酸甜可口,沙沙作响,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祝吟辰吃完第三个棘皮果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拉姆在走动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望向地平线处,漆黑的夜幕上正渐渐升起一轮血红。

    这个时间,该轮到她执勤了。

    随行的拉姆们在地底开拓了新的隧道,地表上则开了一个半封闭的地窖口做遮掩,祝吟辰走出丛林,与不远处守在地窖口的大颚打了个招呼后,独自向东北方向的树林深处走去。

    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夜啼声,她俯身随手摘了一支路边草丛里的花,一路平安无事。

    树林深处是一片湖泊,湖面波光粼粼,在血红的天光下闪烁。

    行至此处,四周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祝吟辰沿着湖泊走了一圈,观察一圈四周的丛林地面,确定了没有百骨出没的踪迹。

    就在她准备返程时,身后平静的湖泊却突然响起汩汩的水流声,动静大得如开水沸腾一般。

    祝吟辰猛地顿住脚步,腕间青筋顿时绷紧。

    她警惕地慢慢回过头。

    一座小山似的黑影,从湖中心渐渐升起,几条触手自沸腾的湖面缓缓伸出,环抱住中心那枚巨大的、半透明的螺壳。

    地面草丛间隐秘的黑暗中,其中一条触手无声无息地向她爬去,经过的地方在草地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血色天光照拂下,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祝吟辰瞳孔微缩,一颗心蓦地悬了起来。

    她悄悄地退后了半步。

    拉姆们临走前居然没告诉她,她们把穆巴塔安置在了这里。

    感觉到左脚踝处传来无声无息地环上一圈冰冷的肉感时,祝吟辰脸上不得不浮上一个尴尬的微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托着脚踝的触手,有些蹒跚地上前几步。

    “你刚出生不久,就离开埃勒伽什这么远,感觉还好吗?”

    穆巴塔静静地不作声。

    祝吟辰盯着那双闭着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张“脸”其实只是一个生物热感视力的拟态器官。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身子微微向后扭去。

    “现在这么晚了,你应该也累了,早点睡吧。”

    然而,她明明表明了想要离开的意思,脚踝的触手却不曾有半分松动,底下的吸盘牢牢地抓附着,且隐隐透出些越缠越紧的势头。

    二虫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祝吟辰站在原地,默默思考了半天对策。

    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片压迫感十足的巨大身影已经几乎贴近她的面庞了。

    视野被庞大的阴影笼罩住,空气里迎面传来湖底深处湿寒的气息,带着一点生骨肉的血腥气,她几乎能想象到口器深处的黏膜、神经血管和肉壁随着呼吸蠕动起伏的样子。

    而这具活生生的躯体外部,两股沉甸甸的重量在冥冥之中错落往下,最终沉落到她的双肩之上。

    透过半透明的螺壳,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静谧的面庞边缘处勾勒血红的天光,祝吟辰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与其说面前这生物是安提的孩子,不如说是埃勒伽的孩子。

    黑暗、孤寂、死亡,庞大的生命力封闭在血与肉的海洋中。

    “我又看见你了,伊塔。”祝吟辰听到沉闷的声音从那巨大的螺壳里发出。

    听起来好像……比预期之中意外地要更稚嫩一些?

    “你在干什么?”穆巴塔紧接着问道,像一个好奇的孩童。

    祝吟辰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异样,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沉声道:“巡逻营地。”

    “营地是什么?”

    ……啊?

    祝吟辰意外地看了一眼穆巴塔。

    这种最基本的常识,南纳居然没教她吗?

    不对,她好像还没来得及见到南纳,就被大颚们抢先一步抬走了……

    站在原地,祝吟辰略微思考了一下。

    “就是阿努们在出征过程中,选择临时驻扎的地方。”

    “出征是什么?”

    “就是阿努们离开据点,前往战场的集体行动。”

    “据点是什么?”

    “这个,啊……”

    祝吟辰停顿了下,穆巴塔的下一个问题却紧随而来。

    “战场是什么?”

    “……”

    看着面前这颗水灵灵的大螺壳,祝吟辰内心默默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当初在安提面前刚出生的时候,还是表现得太智能了。

    “算了,我下个夜潮再来教你这些吧。”

    时间确实是不早了,多多睡觉才是小小巨蛸成长的头等要紧事。

    祝吟辰伸出手,轻抚了下螺壳的表面,力道轻柔而克制,这是她临时决定出的告别的姿态。

    穆巴塔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

    祝吟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感到双肩上的重量开始渐渐退回。

    看来,她比她想象中的更听话。

    在血色的天光掩映下,祝吟辰飞快奔出树林,带动身侧急迅的风声,掠过草丛一张张叶片沙沙作响。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的东征生活充实了许多。

    夜潮未至之际,她与尼努尔塔并肩走在队伍最前面,商量战事的备况;夜潮降临之时,她向执勤的拉姆打探今日穆巴塔的安置地,尽力抽出多余的时间教书育虫。

    一来二去,渐渐的,她和穆巴塔彼此间熟悉了许多。

    不过,说是彼此,不如说是她单方面对穆巴塔了解了许多。

    而穆巴塔,明明只是个初生不久的小小巨蛸,却始终表现得奇怪地亲近,仿佛真的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一样。

    东征的第三个夜潮,晚间的温度要比平常更高一些。

    她们的军队此时已越来越接近南方,湿润的空气弥漫在闷热的高大丛林间,食物逐渐不是问题,但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威胁性生物也越来越多。

    但更奇怪的是,尼努尔塔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大大减少了巡逻的时间和队伍。

    因此,祝吟辰今夜得以腾出了更多时间来陪穆巴塔。

    湖边的温度稍微低一些,让虫头脑也更清醒,祝吟辰盘膝坐在岸边上,身旁放着几条触手,大腿上、肩上则还各自搭着两条。

    因为没有衣服,不用怕脏,所以她也就不去管那些湿答答的黏液了,何况冰冰凉凉的还有降温的作用,只专心致志地教授湖里泡着的穆巴塔。

    “……所以不是所有阿努都是同伴,看见长得跟我差不多的,更有可能是菌群那边的敌军。”

    讲到这里,祝吟辰想到什么,停顿了一下。

    “不过,要是在战场上看见和我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努,你一定要记得远离,交给我就好。”

    肩上的触手末端微微晃动了两下,似乎是在表达听进去了。

    讲了半天,有点口干舌燥,祝吟辰闭上眼睛,决定就这样坐着休息一小会儿。

    慢慢的,她逐渐感到背部攀上几股湿滑的触感,往腰部分散开去,隐隐有将全身缠缚困住的试探。

    其中一条一直爬到头顶,放松地轻轻拍打着,啪嗒啪嗒响。

    事已至此,她无奈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轻轻含在猫或者狗的口水四溢的嘴巴里。

    她顶着触手站了起来。

    冰凉的粘液顺着她的发丝慢慢淌下来,几乎有让她头顶开了个血洞的错觉。

    明明有些生气,但也不好跟小小巨蛸说重话,祝吟辰想了想,有些委婉地说道:“安静一些吧。”

    好像也不是很委婉……

    触手慢慢地缩回去了,她看见湖中心的螺壳似乎是因为收回的重量往下沉了一些,边缘的湖面浮上几束气泡,破开一圈圈涟漪,在血色的天光下回荡。

    她突然想起纳姆的耳蜗。

    那个夜潮,那个近乎于完美圆形的湖面,当安提潜入其中的时候,那身形摆动的涟漪是否就已经将反叛的命运传达给了纳姆?

    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埃勒伽什已经与恩基打了近两个多月,纳姆却还迟迟未现身呢?

    “伊塔,伊塔。”螺壳里传来穆巴塔稚嫩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注视着那片半透明的螺壳。

    “打败了恩基和玛赫后,你又要去哪里呢?”

    仿佛倏地坠入湖底般,祝吟辰心中一惊,心底蔓延起密密麻麻的酸痛感。

    按原计划,打败了恩基她们后,她会跟伊南娜提出合作,推翻安提统治的虫群,重新建立新的虫群——安提,伊南娜,和她自己都可以和平共存的新虫群。

    无休止的杀戮,无休止迭代更新的王朝,在人类的历史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她不想在阿努的历史上再重复同样的悲剧。

    难道虫群,必须只能有一种吗?

    她承认,她爱安提,但和她一起清洗掉所有的阿努,哪怕是完全没有感情的陌生阿努……

    平心而论,她做不到。

    陷入沉默的气氛中,一只柔软的触手再次抚上她的头顶,轻轻地拍打着。

    “伊塔,伊塔。”

    “你要做的,就尽管去做吧。”

    黏液沿着发梢滴落,打湿一小片锁骨,她仿佛梦醒似地回过神来,渐渐觉得四周的场景有种古怪的、充满腥气的熟悉。

    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穆巴塔。”

    “我会的。”

    昼夜交替轮回,时间在不断前进的步伐中沉默向前。

    湖水再一次荡开一圈圈血色的涟漪之时,东征终于进入第二个阶段——她们正式进入了菌群附近的雨林洼地地区。

    第四个夜潮,就此降下。

    一双银白的眼睛倒映在湖面上,祝吟辰又来了,只是这一次,湖面上是一片空荡荡的风景。

    反常的表现,穆巴塔这次居然并未提前出来等她。

    看不清湖面下是否有东西,祝吟辰半跪在湖边上,轻声呼唤了好几遍穆巴塔的名字。

    四周的空气在血一般的夜色中浸得冰冷,偌大的树林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

    见喊了很久都没有动静,祝吟辰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她站起身,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穆巴塔没有理由突然外出,难道是百骨带走了穆巴塔吗?

    不是不可能……毕竟这里离菌群确实已经非常近了。

    她走进附近的雨林中,警惕地继续轻声呼唤。

    “穆巴塔——”

    “穆巴塔——”

    “穆——唔!”

    不知何时,一条触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祝吟辰身后,猛一用力将她嘴巴捂住,强力地拖入深处的树林中!

    她本来第一反应极快,锋利的爪子瞬间钳制住湿滑的触手肉壁,然而鼻尖传来熟悉气息的一瞬间,掌间的力气还是一点点松懈开。

    等到她被拖到树林深处的漆黑树丛时,她轻轻按下捂在口鼻处的触手,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穆巴塔。

    她紧靠在角落里,在螺壳里紧巴巴地蜷缩成一团,里面只伸出一条将祝吟辰拖过来的触手。

    什么事会让穆巴塔紧张成这样?

    祝吟辰疑惑地转回头。

    目光直直地穿过树丛的一瞬间,银白的瞳孔惊愕地一点点张大。

    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仿若舞蹈一般,在血色的天光下紧紧相拥。

    数条胳膊粗细的触手,将高大健壮的粉色铠甲紧抱在怀中,那双昔日抱过木材、黏土、大理石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身体尚且还算是站在原地,而头部的地方已被小小巨蛸的螺壳占据。

    那片透明的螺壳中,胃囊里隐隐透出第二颗头颅,那是真正的——永眠的、静谧微笑着的拉姆。

    风吹过,树林里响起轻轻的、沉闷的一声,仿若一滴水回到了海洋般清脆。

    身体倒下去了。

    第98章 我们于深渊中回望

    林野间的风在夜里呼啸而过,紧贴着面庞附着一层湿气。

    祝吟辰坐在如裙边般卷起的螺壳边缘一角,两只手手死死抓住上面伸出来的骨突,身下的巨蛸载着她,几条触手游蛇一般,飞快地穿梭在高大的灌木丛间。

    她双眼直视前方,紧盯着来时的路径,基地离她们越来越近。

    逼近地窖口,穆巴塔猛然刹住脚步,祝吟辰干净利落地翻身落地,拦住一个经过的拉姆,后者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巨蛸,看起来刚睡着不久。

    祝吟辰用复杂的眼神匆匆瞥了一眼睡着的巨蛸,抬眼注视向拉姆的眼睛,“尼努尔塔回来了吗?”

    拉姆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全封闭式眼罩护甲中间划过的明线闪烁几下。

    祝吟辰转过身,看向穆巴塔。

    “你先待在这里。”

    说罢,她蹲下身子,翻下地窖口。

    拉姆的建造兼顾效率和实用性,因为是每日临时暂住的军营,所以地下一般只造两层,各个分工机构也以横向方向分割,以类似蜂巢的隔间进行隔离,无法像从前一样只需要由深到浅地纵向潜入,就可以一目了然。

    祝吟辰在地下第二层挨个找了整整一圈,才在第六个隔间里找到了尼努尔塔。

    她急急地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

    “……尼努尔塔?”她试探着问道。

    “你睡了吗?”

    深呼吸一口气,她开始往房间里走进。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

    “什么事?”

    突兀的,头顶突然笼罩下一片阴影,祝吟辰回过头,尼努尔塔就站在她身后,黑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自己。

    她的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看来尼努尔塔是刚从外面的育卵区里回来。

    站在走廊外面,祝吟辰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考虑到外面还有不少抱着巨蛸的拉姆在走动的情况下,为避免恐慌,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尼努尔塔的一只虫足关节上。

    “先进房里说吧。”她低声说道。

    ……

    “原来如此。”

    尼努尔塔听罢祝吟辰的叙述,丢出简短的一句话后,就再没了言语。

    而祝吟辰则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东征途中居然发生这种自相残杀的事情,实属诡异,不能排除是玛赫可能在背后从中作梗。

    仔细想想,她们接下来已经进入了南方地区,明明威胁生物以及未知地域越来越多,尼努尔塔却擅自减少了巡逻,实属决策失误。

    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她抬起头,望向尼努尔塔,语气比之间严肃了许多。

    “我们必须增加巡逻的时间,以及大颚的数量。”

    “巨蛸喰食同类的事情还不知道是否已经有了先例,如果这次是第一起还好,我们可以及时纠正她们的行为。”

    她一边说,一边向尼努尔塔走去。

    “我们可以划出一部分拉姆专门负责巨蛸的看护,或许不需要所有拉姆都必须要专职建造,兼职很多时候实际上产生不了什么效果……”

    尼努尔塔巨大的背影沉默在黑暗的角落里,好似一座铁铸的、冰冷的坟。

    听着祝吟辰的话,她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深思些什么。

    祝吟辰的脚步近了,她站在尼努尔塔面前,眉心渐渐地越皱越紧。

    “尼努尔塔。”

    她终于开口问道:“我不理解,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难道,会是那个原因吗……

    然而下一秒,仿佛早就洞悉了她的内心似的,黑暗中传来尼努尔塔的声音。

    “你无需顾虑,玛赫不在这里。”

    闻言,祝吟辰心中一惊。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与其逼问,不如等尼努尔塔自己交代。

    藏匿在黑暗中巨大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祝吟辰看见巨颚锋利的一侧朝自己这边转过来,略上方的地方,投下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得发紧。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后颈牢牢扼住。

    良久,尼努尔塔终于开口。

    “伊塔,你来自何处?”

    “埃勒伽什。”祝吟辰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

    “那你就该知道你要做些什么。”

    祝吟辰眼底逐渐透出些迷茫,尼努尔塔冷哼一声,向外面走出几步。

    “早在万物哀寂冰封之时,我们就曾说过,将一切献给那不熄的光明。”

    “几百个被选中的姐妹,在沙暴中连夜出发,抵达冥土时只剩余约半数,我们留在这里,像那些先行逝去的一样,在夜潮轮回中向死亡奔去。”

    听到这里,祝吟辰忍不住插了嘴,“我们明明一起好好地生活着,怎么能叫赴死?”

    尼努尔塔沉默地停顿了一下。

    “若是背叛于她,虫群便要湮灭其中。”

    祝吟辰心底突然窜上一股不详的预感,毒蛇般将她的心脏死死抓住。

    而下一秒,尼努尔塔的话就回应了她的恐惧——

    “若要离开纳姆,死亡便是代价。”

    下腹突然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剧烈的呕吐感顿时冲击大脑,祝吟辰猛地弓下腰,捂住口鼻,一点点跪倒在地上。

    在触电般的一阵阵眩晕中,她的眼眶渐渐变得发红、酸涩,下眼皮外翻溢出泪来,而尼努尔塔低沉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玛赫早不再创造新的大颚,留在埃勒伽什的,徘徊于空居的,加入这次东征的,总计有四十六只大颚,能被安提和你调动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

    “伊南娜阿努萨选择留在埃勒伽什,是遵守了过往与安提合作的承诺,因此不能离开。”

    “而你,此次被单独调离出来,还不明白安提的意思吗?”

    尼努尔塔转过身,沉默地俯视地面上黑色的身影。

    冰冷的视线中,祝吟辰半俯跪在地上,慢慢地放下捂住口鼻的手。

    掌心和地面已经是粘稠的一塌糊涂,晶莹的津液、眼泪……但好在她强撑住了,没有真的呕吐出来。

    祝吟辰慢慢站起身,发红的双眼注视着尼努尔塔,眼底透出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

    身经百战的人生,她已经学会了去接受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当称赞巨蛸们现在的行为,足够积极进取吗?”

    “那你呢,你也会这样死去吗?”

    无需尼努尔塔回答,祝吟辰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打开紧闭的房门。

    然而就在她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尼努尔塔突然叫住了她。

    “伊塔。”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再一次转过头。

    门外走廊里的光线照进一角,她隐约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藏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无论你今后要何去何从,我都衷心地希望,你能始终保持你应有的忠诚。”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她眉头一皱,有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咬着牙犹豫了一瞬间,还是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浑然不觉地,临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祝吟辰抬起头,看见紧闭的门,才恍惚记起来,外面还有个孤单的小小巨蛸在等她。

    她深呼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心情,赶忙向上面跑去。

    “穆巴塔!”

    她翻上地窖口,下意识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找,一条冷冰冰软趴趴的触手突然自天而降搭在她的头顶,她心底顿时安定许多。

    “那个湖你大概不能去了,今夜的话,我陪你在外面睡觉吧。”

    抹了一把淌到额头的黏液,祝吟辰牵着穆巴塔的一只触手,带着她坐到一旁的地面营地边上。

    篝火早已经被拉姆熄灭了,整个地面上的营地静悄悄的,此时此刻,除了她们俩,所有的阿努都已入睡。

    连穆巴塔的螺壳内也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但她仍强挺着没有直接睡过去,几条触手从后面伸过来,作为一种从拉姆们那里学到的安慰方式,七手八手地将坐在草地上的祝吟辰轻轻地半包裹住,大概是一种拥抱。

    但是……这其实特别醒神。

    几乎裹住全身的黏液冰冷,沿着身体的弧度一滴滴淌落在草地上,祝吟辰感到脑海里渐渐清醒许多,好像连情绪也被冰封,一寸寸沉下去。

    就这样坠落下去吧。

    沉默,在血色的夜潮下无声地蔓延开去。

    万物都变得寂静,风也停住的时空中,如一枚血泪滴落凝结成的珍珠,掌有者的低语传入垂泪者的耳中。

    “伊塔,伊塔。”

    “切勿闭上你的眼呵。”

    “若是要赞颂生命,死亡也应值得高歌。”

    “纵情哭泣吧,不要让泪水辜负激情与悲伤,此后的路,你还要快步向前走。”

    ……

    ……

    梦中的话语持续了很久很久,当祝吟辰睁开双眼时,停留在记忆中的话语也随风般渐渐消逝去。

    “伊塔,伊塔。”

    “我一直潜行在万物的阴影里,一直在看着你。”

    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将无数银色发丝吹起,遮蔽住视线,祝吟辰愣转过头来,愣愣地注视着穆巴塔,玻璃般晶莹剔透的螺壳内,那颗拟态的头颅双眼紧闭,静谧地微笑着。

    她突然一时间失了语。

    为什么穆巴塔的热感腺体,会长得这样一张生动的面庞呢?

    就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要和她面对面说话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血一般浓烈的夜色渐变消逝在天际浮起的、璀璨的白中,风声送来新一轮的黎明,将生命的喧嚣传递……

    良久,良久。

    直到听到空气里传来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确认身旁蜷缩在螺壳内的小小巨蛸还在睡着,祝吟辰的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慢慢放松下来。

    接下来,要继续踏上她们的东征路程了。

    她微微俯下上半身,面颊的一侧轻贴住螺壳的表面,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海的深处,也常常是这种感觉吗?

    不……怎么可能呢。

    大概是错觉吧。

    潜意识里的期盼一点点沉落下坠,她心中安定下来,渐渐松了口气。

    “谢谢你……”

    “穆巴塔。”

    第99章 心明是非,在东征时

    后日,东部山谷地带。

    祝吟辰们此时正处的位置,刚好位于北部温带森林和亚热带雨林之间。

    在天光渐红之时,祝吟辰吃完晚餐,独自走到江边的乱石滩上。

    她迎着风伫立,放眼望过去,一条极深极狭的江海出现在她眼前,直向南方的密林一泻千里,最终消失在群山连绵的尽头。

    其两侧则是如翅翼展开般的地震带断层大裂谷,高山上未融尽的雪水自粗糙古老的岩面上流淌下,在天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毫无疑问,阻挡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条极深的断层河流。

    汹涌澎湃的江水滚滚而来,湍急的水流在湖面上冲刷起大片弥漫的水汽,轰隆隆的声响阵阵冲击着耳膜,第一眼就让虫本能地心生畏惧。

    祝吟辰全身都被水汽拂湿了一片,她独自沿着岸边走了一圈,心里默默估算着,心底暗暗生出些忧虑。

    此处湖岸线蜿蜒曲折,目测来看约长达数千公里,河流宽度更是横过数十公里,周围又没有可绕的路径,接下来她们要想继续前进,恐怕不是拉姆们连夜建造桥梁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

    想到这里,祝吟辰垂下眼睫,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而且,就算她让拉姆们强行超越生理极限,拼了命地干活,现在也已经没有这个条件了。

    自她和尼努尔塔对峙过后的那个夜潮起,接下来的两个夜潮轮回,无故消失的拉姆更多了,昨夜甚至开始有大颚失踪。

    而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巨蛸开始陆陆续续从地底临时的育巢区里偷溜出来,在基地里面四处乱爬。

    很显然,与大颚相比,体积稍小的拉姆已经不能够满足小小巨蛸们的胃口了。

    可恶,但是……

    不,现在不应该是想这些的时候。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头。

    她望向江河的对面,开始思考对策。

    尼努尔塔指挥大颚带着她们来这里,自然有她的想法,无论这两天她们之间因为那个原因冷战了多久,现在都是时候破冰了。

    无论如何,去找尼努尔塔商量一下吧。

    湖水倒映天上那血色的一轮,湍急的水流将其撕碎成无数片,带着急促的尖啸声,长长地拉扯入远方的黑暗中去。

    血色拂照下,祝吟辰又独自在岸边徘徊了一会儿,哄着自己收拾好心情后,她调过头,郑重地向基地走去。

    乱石滩迫近左侧裂谷的地方,因为常年夏季被山谷里融化的雪水溶蚀,渐渐形成一个极深的、向内扩张的港湾,嵌在这沟壑纵横的山谷里,自天空远远俯视下去,像一片坠落的小月亮。

    今夜,拉姆们就将巨蛸们安置在里面。

    临近夜潮深处,基地里已经没有什么阿努在走动,祝吟辰找了个路过的拉姆问了一下,打听到尼努尔塔此时正在港湾附近,便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一路上,当她在茫茫的黑暗中渐感到脚底传来熟悉的湿滑感觉时,就隐约猜到了尼努尔塔此时正在做什么。

    果然,当她终于望见到远处港湾的湖面时,那两座小山般高大的身影正好在湖边上。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还在训练吗?”她走过去,站到尼努尔塔身旁。

    后者听见声音,微微侧过身子,瞥见是她来,又沉默地转回了视线。

    “她力大无穷,卓越出众,是可教导的胎卵。”祝吟辰听见低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见尼努尔塔还肯理自己,她心中顿时宽慰许多。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祝吟辰有意无意地伸了个懒腰。

    她佯装漫不经心似地打趣道:“那当初我和安提呢?”

    四周平静的氛围突然一滞,尼努尔塔整座身子一动不动,只斜斜地瞥过来一眼。

    “关于此事,切勿要在外提及我的名字。”

    应该不至于这样过分吧……

    祝吟辰尴尬地偏过视线,将几缕被风吹过去的发丝捋到耳后。

    就在她思考如何重新挑明来这里的原因时,她抬起眼重新打量起四周,才发现穆巴塔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溜下湖去了。

    漆黑一片的湖面上,漂浮着螺壳巨大的剪影,血色天光折射半透明的壳壁,衬得里面的器官晶莹剔透,如藏有数件红宝石首饰的巨大酒杯,珠光宝气地彼此堆叠在一起,微微发光的边缘滴落醇厚的酒液。

    湖面之下,是一整片幽幽的暗影,夜风徐徐吹过,湖面随之泛起波澜,如皮肉切开露出的脂肪层般,裸露在外的表面微微颤动着,柔软间渗出油亮透润的血色,掀开来这怪物的皮来,便是一汪沉甸甸坠下去的血潭,长久坐落于生灵涂炭的地狱之中。

    而正是这血谭深处搅动的、不安的攒动,将这幅景象从深不见底的地狱中带到肉眼可见的、真实的认知中。

    当祝吟辰眼睁睁看着不似真实存在的景象中突然探出活生生的一支,诡谲地扭曲着,在漆黑一片中朝自己脚边爬过来时,她全身顿时绷紧,潜意识也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脚踝缠上柔软触感的一瞬间,她脸上才下意识浮起一个微笑。

    “是穆巴塔,是穆巴塔啊……”。她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道。

    不一会儿,穆巴塔用剩余的七条触手拖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上岸了。

    看见松开的触手之间呈现出来的东西的那一刻,祝吟辰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一种生活在深水水域里的鱼类,名为沙沙鳐,长得看起来像是腹部长满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牙齿的披萨饼,前端略突出来的地方是其头部,雄性的话,一般会在尾端长一簇彩色透明丝带般的长尾,眼睛的地方已经退化,变成点缀在头部两侧的两个浊白的小点。

    不过它们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那密密麻麻的牙齿实际上是用来舔舐湖底石壁上的苔藓的。

    不知不觉间,祝吟辰打了个激灵,头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传来了。

    她头上顶着触手,再次看向身旁的尼努尔塔。

    尼努尔塔凝视拍得啪嗒啪嗒响的触手好一会儿,独留的一只眼透出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直到祝吟辰感到冰冷的粘液已经哗啦啦流了一片,差不多给自己洗了个脸后,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她只好干巴巴地率先开了口:“夜潮之后,我们要怎么做?”

    她想,尼努尔塔应该知道此处前路不通。

    “此事,你要问她。”

    顺着尼努尔塔的视线,祝吟辰眼神微微上翻,看向自己的头顶上方。

    ……她?

    “你是说,穆巴塔?”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可是她才刚出生七个夜潮不到,对战争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四周的空气安静下来,远处只隐隐传来树林沙沙响的风声。

    见尼努尔塔不语,祝吟辰忍不住继续补充道:“就算是为了历练她,这件事也不应该这样草率……”

    突然,她感到肩上抚上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随之传来熟悉的稚音。

    “伊塔,你应如往常般相信我。”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突然一动,祝吟辰难以置信地慢慢回过头,看见那片红宝石般薄透美丽的螺壳里,静谧的“头颅”正对着自己微笑。

    “我会告诉你,一切都应由我掌控,一切都应凭我差遣。”

    “胜利,荣耀,希望,还有我们。”

    “都必将如期归来。”

    ……

    视野被沉入深水般的黑暗所侵入时,祝吟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了。

    脑海留存最后的印象里,天际与大地融合成一片浓得发黑的红,而后一阵阵扑簌簌地淋落下来,雨点湿答答地打在脸上,流淌蔓延过全身。

    夜雨之下,尼努尔塔好像仍旧沉默地伫立在湖边上,穆巴塔则伴在其身侧,狼吞虎咽地吞吃岸上临时抓上来的夜宵……

    这么说来的话,她是自己回到营地的。

    祝吟辰在石床上疲惫地翻了个身,视野里斑驳的黑暗随之移动,暗暗提醒她,自己全身心已经完全适应了房间里的冰冷和黑暗。

    意识里的困意阵阵袭来,眼皮也渐渐变得越发沉重。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一夜安然无梦。

    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潮,孤注一掷的境地下,奇迹般邂逅一个温暖的怀抱,许下以谎言为名的,血浓于水的契约。

    越是不可回首,便越发不想醒来。

    这无梦的一觉分外地长,等祝吟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四周的景象已经变了个样子。

    潮湿的风急速吹拂过她全身,她警觉地立刻坐起身,意料之外的空旷山景刹那闯进视野。

    等等,她为什么会站在湖面上,还在向前疾驰?

    脚底传来有些硌虫的触感,祝吟辰低头一看,她居然站在巨蛸的螺壳上!

    “叫你不醒,她们便把你抬过来了。”

    身后传来尼努尔塔的声音,祝吟辰回过头。

    尼努尔塔和她一样,正高高地站在一座更为巨大的螺壳上,尾端的两条毒针牢牢地缠在上面,似乎是因为站得过高,避免被风吹翻过去。

    祝吟辰望着尼努尔塔的眼睛,看出一点责备的意味来,她微微点了点头。

    “抱歉,我下次注意时间。”

    尼努尔塔眼神微动,斜睨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祝吟辰重新转回身子,她完全弄清楚状况了——现在她们正被巨蛸们载着,向江面对岸驶去。

    此时已值天光最亮时,下过雨后的天气更为晴朗,湖面弥漫蒸腾的水汽潮湿而闷热,折射明晃晃的天光。

    急速的水流带着水花沫儿沿着螺壳微卷的边缘打着旋儿流过去,祝吟辰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在边缘,膝下浸没下水,冰凉的感觉渐渐让体温舒适了些。

    没想到穆巴塔,还有其她甚至刚出生没几天的巨蛸们,居然真的能这么可靠。

    要是人类的婴儿也能一出生就这么智能就好了。

    山谷中万物静谧,唯余水声潺潺,她静静地望着前方迎面而来的风景好一会儿,感觉到脚踝处缠上一股柔韧的力道,低头一看,隐约看见黄底蓝环的一道。

    原来是一只从后面悄悄过来的触手。

    她笑了笑,弯下身子将触手捞起来,抱在怀中,像是呵护一只调皮的小猫小狗。

    从昨日起,大颚东征队伍里总计带回来的三十六只巨蛸幼体,因为创口感染死亡三只,不明原因死亡一只,走失死亡两只,成功孵化出来三十只,现在都已投入前线队伍。

    军队在东征的途中无声无息地完成蜕变,以取代大颚为目的而诞生的百骨们还不知道,她们正面临着一场野心勃勃的反攻。

    三十只新生战士们目标一致,数不清的触手彼此交缠,游荡在水面之下,将湖底染成黑漆漆的一片,浩浩荡荡地向菌群的方向游去。

    这一切都值得吗?

    祝吟辰抱着触手,轻轻拍打着,遥遥望向江面广阔的对岸。

    她想,面对这个问题,她或许给不出绝对正义的答案,但她定不会让那些逝去的战士们白白牺牲。

    因为她们,即是虫群。

    第100章 重踏旧地,身陷囹圄

    渡过溪谷,穿过前方的丛林地带,地上菌群的堡垒轮廓越发清晰。

    夜间整顿之时,经过了和尼努尔塔的一番商量,祝吟辰发出命令,要求队伍里所有拉姆在天明时出发,在夜潮落下前,混入附近归巢的拉姆们,探查菌群内部的情报。

    而之所以如此策划,主要是因为玛赫还没有创造出能够取代拉姆职能的新阿努,只要个体的行动足够分散,总有拉姆可以顺利混入其中。

    其次,则是因为随着最近春季繁殖期的来临,菌群与空居的物资往来逐渐变得频繁,拉姆们这一趟特地带来了空居的物资,就算被发现身上有祝吟辰她们的气味,也可以凭运送物资的理由混过去,不至于被恩基处死。

    “可是拉姆的意识网络是共通的,知道我们的计划后,菌群那边的拉姆难道不会向恩基告密吗?”

    派发出命令前,祝吟辰迟疑地看着尼努尔塔问道。

    听见这话,本来滔滔不绝讲着战备计划的尼努尔塔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见状,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眼底透出一丝不解和迷茫。

    “怎么了吗?”

    “……不,无需顾虑。”

    尼努尔塔低声开口道:“她们不参与阿努的纷争,只服从建造的天职。”

    “一切战争和暴烈,皆因她的血而流。”

    ……

    命令发出约一个小时后,祝吟辰和其她的阿努开始在基地里静静地等候。

    她坐在烤肉的篝火旁,一边教授穆巴塔新的词汇,一边时不时地往东方的树林里望。

    就在刚才,由于时间还有空余,尼怒尔塔指挥大颚们将其她的巨蛸运到河流的上游,去教导这些未来的战士们捕猎和进食。

    虽然这样亦有被喰食的风险,但大颚们实际上并不会像拉姆们那样乖乖束手就擒——她们选择以暴制暴。

    生来便是战士是,死了也不会屈服。

    “现在上面,大概是午餐的宴席吧。”祝吟如此想道。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川流不息的河流。

    急促的水流带着血沫儿自上游一股股流泻开去,将湖水逐渐晕染成淡淡的粉红色,湖面折射耀眼的天光,波光粼粼地闪动。

    祝吟辰看着看着,心情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突然,视线里漂过一只在水里打着旋儿的断掉的虫足,她赶紧转过头,将穆巴塔的注意力转移回来。

    “……阿努的荣耀,就是去尽自己天然的职责,记住了吗?”

    “比如巨蛸的职责,也就是你的职责,是保卫虫群,以及巡逻埃勒伽什海域的周边地区。”

    搭在她头上的触手轻轻拍了拍。

    “我已经记住了。”

    “但是,我饿了,想吃东西。”

    祝吟辰微微一笑,安慰性地摸了摸穆巴塔的螺壳表面。

    “你不是早上才刚吃过很多鱼吗?现在上面正在训练,我们晚一点再出发,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你吃没吃过的东西,比如百骨。”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穆巴塔似乎比其她的巨蛸要天生聪慧很多,穆巴塔一次就能听懂的东西,其她巨蛸却要教导很多很多遍。

    比起学习必要的生存知识,她们好像天生更爱进食和外出探索。

    就在昨个儿夜潮,当她再次抓住一个曾三度试图偷爬出基地的巨蛸时,小小惯犯非但毫无收敛之心,反而一口咬住她的手,妄图给自己搞一顿掩耳盗铃的夜宵大餐。

    结局是她不得不学着大颚们的手段——将其埋在干燥的沙土里闷了一顿后,惯犯方才作罢,灰溜溜地缩回了螺壳里。

    看来,针对巨蛸的教育,回去后得找南纳沟通一下了。

    东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祝吟辰蓦地站起身,护住坐在一旁的穆巴塔,锐利的眼神紧盯住交错摇晃的枝叶间。

    一抹亮眼的粉出现在丛林间,祝吟辰的脸色随即变得和缓。

    没想到她们居然这么快。

    她向返程的拉姆走去,“怎么样?”

    “且,前行吧。”

    拉姆走出树林,左手微护住耳廓的轮型骨骼,微微低着头,似乎对应意识网络里传过来的信号。

    祝吟辰听见拉姆低声复述的声音——“菌群……如常,百骨安歇,恩基阿努萨,不知,去处。”

    事已至此,水到渠成。

    战争,一触即发。

    她郑重起来,盯着拉姆的眼睛,试图确定对方是否有被玛赫控制的特征。

    但后者仍低着头,嘴巴微张,一副沉溺其中的样子。

    “东边的……洼地,有,她们在。”

    想到玛赫好歹不会在拉姆身上耍花样,祝吟辰点头道:“辛苦你了。”

    “你去上面叫她们回来吧。”

    “……是。”

    过了一会儿,队伍重新集结完毕,祝吟辰点了一遍,这次少了五只大颚,两只巨蛸。

    将伤员安排到后排巨蛸的螺壳上休息,尼努尔塔站到队伍最后面,祝吟辰随即发下命令,全队向东边洼地出发。

    离开河边,队伍在变得越来越高大茂密的丛林里穿行,炎热的晴天,南方的气候越发潮湿闷热,照射枝叶间的光线也格外明亮,给人困倦的晕眩感。

    过了约一刻钟左右,祝吟辰渐感受到头上的触手几乎要热融成一滩水般,软趴趴地往下滑。

    她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居然发现穆巴塔螺壳下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她心中一惊,脚下踉跄几步。

    身侧的尼努尔塔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虫足,用力拍了拍祝吟辰的背部,推促她别掉队。

    “无需顾虑,她只是隐匿其中。”

    祝吟辰一边恍惚地走,一边慢慢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巨蛸进化出来的新技能,触手上的环形纹路通过变色融入周围的物体,达到拟态隐身的目的。

    这样出乎意料的能力,不知会在战斗中产生怎样的效果呢?

    祝吟辰安下心来,对于一触即发的战争,竟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期待。

    闷热的水汽在丛林间氤氲,随着队伍的深入,肉眼可见的威胁性生物也变得越来越多。

    看着越发熟悉的风景,祝吟辰渐渐回忆起来——这是她来到阿努特纳星的第一天时,安提带着她出门狩猎见到的那个雨林。

    进入巨榕冠树林的区域,高大的巨树树冠撑起更广阔的天空,祝吟辰抬起头,看见无数半透明的漂浮兽漂浮在天空之上,吸食空气中闪烁的花粉。

    在明亮的天光照射下,五颜六色的颜色流淌在它们玻璃器皿般微微发光的身体里,如梦如幻,仿若无形的画笔在虚空中涂上数笔斑斓的颜色。

    祝吟辰看着看着,脑海里回忆的路线渐渐变得清晰——再往前方深入,就是属于菌群的狩猎场了。

    她回过神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遭的风景却似乎毫无变化。

    祝吟辰突然感觉走得有些累。

    这段路原来居然有这么远吗?

    她抬起眼向前望,没有她的命令,整个队伍仍然在稳步前进。

    她犹豫地看向尼努尔塔,后者沉默地看着前方,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瞥过来一眼。

    “想停下吗?”

    她稍一犹豫,还是转回了头,“……没事,不用了。”

    似乎是透过眼神看透了她的心思,尼努尔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发出命令,全队继续前进。

    步履不停,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危险正悄悄逼近。

    直到大地铺上一层薄红,祝吟辰才惊愕地顿住脚步,汗水自她的额角滑落——此时已临近夜潮降临。

    当初安提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能带着她,短短数分钟就穿越足足半天的路程。

    她回过神来,猛地转头盯住尼努尔塔的眼睛,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懊恼。

    尼努尔塔也终于对上她的视线,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又似乎带着几分责备。

    “终于发现了吗?”

    “你早就发觉了,居然一直不提醒我?”

    “你若是细听过我的衷告,就应知巨蛸破壳后,你才是队伍真正的先导。”

    “你!”

    祝吟辰顿时被噎住,被这绝情的让权泼了盆冷水。

    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她咬着牙,迅速冲到队伍最前面,越过一排排大颚们,直逼起初那只带路的拉姆。

    她一把抓住拉姆的肩膀,强迫对方转过身面对自己。

    “站住!你带的什——”

    看清眼前景象的下一秒,她身体顿时僵在原地,脊椎窜上一阵冰冷的寒意。

    她本欲诘问其故意带错路背后的居心,然而口中凝固的话还未吐出,噩梦般的一幕却生生闯进她的眼中——

    听见带着怒意的声音,拉姆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左手仍放置在耳廓的轮型骨骼上,嘴唇微张,断断续续地发出梦游般的呓语。

    “……已至,夜潮将临。”

    “事已具备,只需向,前,向前进……”

    黑暗的唇齿间,扭曲晦暗不明的光线,因为和闷热的天气和体温而逐渐变得滚烫的身体翻搅着,渐渐地探出头来。

    目光中的一切逐渐变得陌生,那一张一合的齿间终于露出潜伏已久的恶意。

    直到与暗中窥视的那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对上视线,祝吟辰才终于幡然醒悟——从一开始,和她对话的,就不是拉姆。

    而是她们。

    见自己的伪装终于被揭发,隐藏在喉颈间的异物挣扎几下,自肋骨间抽动身体,拉姆的身体失去主导的力量,顿时重重地倒在草地上。

    祝吟辰警惕地伸出一只手,护着身后的大颚们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被砸得东倒西歪的草丛间,拉姆的脊背骨古怪地抽搐几下,后颈的地方突然倏地从内部被刺穿,露出一根坚硬的骨刺,无数细密的虫足带着一排排坚硬的骨排钻出,血液随之澎涌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壤。

    而身体的另一边,拉姆的口部探出两根颤颤巍巍的触角,那两排尖利的“牙齿”随即合上、向下卷去,藏入下腹中。

    两侧力大无穷的颚足强行撑住拉姆内部的口腔,刺穿皮肉下坚硬的头骨,裂开成四五瓣的脸庞下,百骨的头部从其中一点点挤出,如同蜕皮的毒蛇般,潜藏一路的怪物终于现身。

    祝吟辰站在原地,全身都绷紧到了战备状态。

    地上的拉姆早已死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骨慢慢地完全脱出,血淋淋地出现在她面前。

    “夜潮,已至,何处……觅食?”

    她听见带着笑意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那密密麻麻的骨排下发出。

    “就在……今夜。”

    “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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