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营地里正在休整大战后的残局。
巨蛸们的螺壳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萨斯们排成错落有序的流水线队伍,在夜潮之下下沉默地搬运着碎裂的残骸。
一派忙碌的营地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穿过来来往往的巨蛸们中间,深色斗篷的边缘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当身影走过去时,听见声响的巨蛸们纷纷警惕地回头。
但看清来人之后,她们纷纷看向彼此,每只舞在空中的触手都带着点欲拦又止的意思,但却都没有上前阻拦。
沙沙声停止在营前。
兽皮帘子掀起时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营帐中间的篝火熊熊燃烧,安提坐在粗糙的石桌前,双手交叉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来人,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造访。
火光照亮了她的轮廓,藏在暗处的阴影忽明忽暗。
来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人类的脸——是林筑。
连夜赶到这里,她全身已是大汗淋漓,衣服和皮肤几乎黏在一起,裹着团热气。
“还祝少校的情,我把它带回来给你。”林筑看着安提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道。
听到来人脱口而出"祝少校"的一瞬间,安提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林筑站着说完这句话,向前伸出一只手臂,作战服袖口磨损的线头在火光中格外显眼。
她摊开手掌,其间慢慢升出一点明亮的光芒,悬浮在空中。
它看起来约桃核大小,状似一只浑圆的冰球,象牙白的机械表面刻着精致几何对称的纹路,像是某种远古文明的图腾,顶上还镶嵌着两个黑色的圆环,孔内闪烁着两点冰蓝的颜色。
看见眼前这前所未见的一幕,安提顿时瞪大了眼睛。
忽然,光芒像是有意识似地动了起来。
它在营帐中左右漂浮了一阵,像是在扫描什么似的,机械纹路间流过几串幽蓝的代码。
最终,它稳稳地悬浮在了安提的面前,两个黑洞般的传感器对准了她的眉心。
“这是第213号【基码】,也被称为【先知】,你可以问它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林筑平淡地说道。
她收回手掌,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一脸惊奇的安提,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此外,祝少校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原本安提正小心翼翼地捧起眼前的光芒,听到这句话,她从掌心中移开视线,看向林筑。
“她说,如果这一战结束后她不在营地,说明她已经被伊南娜带走了,但因为埃勒伽什掌管着死亡的轮回,所以伊南娜肯定不会杀她,让你别担心。”
“另外,她让我告诉你,【先知】是你们对抗伊南娜的把柄,无论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只管让【先知】帮你们参谋策划就行了。”
林筑一边说,一边盯着安提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似的。
然而直到她说完,安提的眼神自始至终看起来都很平静。
林筑心底冷血一声。
祝吟辰这家伙,果真是被这帮虫族给蛊惑了,被利用完居然就这样被抛弃。
“我知道了。”
安提突然站起身,石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着对面的阿努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林筑不自觉地警惕地绷紧了全身,手指悄悄勾住袖口的匕首。
然而安提只是径直越过了她身边,带起的风掀动了斗篷一角。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老实说,她在来这一趟之前,就在忧虑自己会不会被安提灭口,毕竟没了祝吟辰,难说这些家伙会不会趁机灭绝自己这个后患。
烦死了……希望这些虫族真能有什么文明的道德。
营帐被刷一声拉上,兽皮帘子拍打在木框上发出闷响,安提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后从她身后传来——
“你已在外奔忙了一夜,为何却一直站着,不坐下烤烤火?”
“……”
林筑背对着安提,面前的篝火熊熊燃烧,耀眼的火光与周遭的黑暗切割如刀刻的版画,光与影在视野中扭曲成狂舞的怪物。
一想到在背后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林筑心底不禁一阵悚然,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
实在不确定安提下一步的想法,她只好勉强走到石凳面前,慢慢坐下,臀部谨慎地挨着凳子的边缘。
石凳表面的寒意透过作战服渗进来,与滚烫的体温相互刺激,冻得她一个激灵。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右手边。
安提坐到了她的旁边。
“【先知】啊,告诉我,”
耳边传来兴奋的声音,林筑随之抬起头,试探着看向安提。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近的距离来正视这个高高在上的阿努。
然而看清楚的一瞬间,她居然有些微微的发愣。
年轻的阿努慢慢展开手掌,淡蓝色的光晕扩散开来,如海水般流出,轻柔地抚过她期待的脸庞,映亮那双独特的眼睛。
光芒在虹膜的星彩间流转,仿佛万千星辰坠入极光,在宇宙间熠熠生辉……最后的最后,一切奇迹与绚烂都被那深邃的黑色瞳孔尽数吞噬。
对未来的期盼,权欲的野心和未知的求索,一齐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的眼中。
“将伊塔过去的一切,全部都告诉我吧。”
闻言,林筑瞳孔骤然紧缩。
她的嘴巴不自觉微微分开,那些在胸腔中翻涌的话语却突然凝固,发不出声音。
【先知】闪烁了几下,机械纹路间流过一串刺目的红光。
毫无情感的机械女声在营帐内平稳地扩散开去。
“祝吟辰,二十八岁,蓝星新元年第二代生于联合城邦A1区……”
训练基地的坐标,行动代号,任务执行时长,伤亡统计数字……这些本该被永远封存的机密,此刻正以最客观的语调被逐字披露。
一句句如泉水潺潺,随着时间流淌开去,每一个清晰的字眼,都如碎冰坠落入湖面,刺耳却叮咚作响,在隔绝尘世喧嚣的的营帐内,一滴滴汇聚成冰冷的湖水,将听客的耳朵、眼睛和心脏一点点浸湿,而水面仍在不断上升、冻结,将一切都封存进透明的寂静。
林筑的呼吸频率开始紊乱,那些她从未获知的事情,正在她的心头凿开细小的裂痕。
她垂下头颅,手心慢慢捏紧,指甲陷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早在七年前起,作为祝吟辰早年间最熟络的学妹和最青睐的下属,她一直自信自己是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基地里最了解祝吟辰的人。
成为她,是她过往人生最理所当然的一个梦。
说话时稍显冷淡的语气,持枪时稍偏向目标左边5°的习惯,说话时注视别人的眼睛……甚至学校里擅长的科目,她总努力向她靠近。
但祝吟辰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她全无知晓。
即使是刻意找她身边的人打探询问,也只知道些细碎如"早年母亲失踪"、"独自外出求学"这样摸不着头脑的线索。
没想到,她们之间实际的距离是这样遥远。
独自成人的第十八年,她是怎样度过那个生日的呢?
当最后的尾音结束的一刹那,四周的空气重新陷入了平静。
篝火劈啪作响,炸开几颗火星,林筑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像是刚从深水中浮出水面般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她身畔响起石凳移动的声音。
“她的过去,我已知晓。”
刷的一声,安提拉开营帐,动作利落得像撕开一道伤口。
乳白的天光霎时照射进来,刺破营帐里的黑暗,也刺痛了林筑的眼睛。
她皱起眉头,忍不住伸手遮挡了一下。
原来,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分。
天边泛起一层青白,沙丘的棱角在暗蓝中渐渐浮现,夜的寒意还未散尽,远处的地平线已透出一线淡金色。
风掠过沙丘的表面,带起细碎的沙尘,像一层薄纱轻轻浮动,朦胧的微光渗入沙粒的缝隙,沙面上残余的夜露闪烁晶莹的光芒,宛若点点繁星。
“你饮尽冥河之水时,仍站立如胡杨,而我尚且未磨利我的锋芒。”
安提的声音伴着风声远远传来。
“从今往后,你的每个脚印都将长出我的根系,直到纳姆的骸骨化作飞灰。”
独属于阿努的语言,宛若远古遗留的咒语,每一个字都沉重地坠落在人的心上。
仿佛听到什么流氓话一样,林筑瞳孔微微睁大,内心徒然涌上一股怒意。
刹那间,对安提的顾忌全然消失,她猛地站起身,冲着那个背影大喊道:“你凭什么干涉她的人生!”
石凳被她的动作踢倒在一旁,她话音刚落,安提突然转过身来。
逆光的身影,轮廓被晨曦镀上一层柔和的辉光,漆黑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光线透过发隙,在眉宇间投下迷离的碎影,若隐若现地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林筑看清那张脸时,胸口猛地一窒——这家伙居然在笑!
前所未有的愤怒瞬间冲上心头,林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即使知道面前这个阿努随时可能突然勃然大怒,轻而易举地夺走自己的性命,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一步不肯后退。
“你甚至连人类都不是,怎么可能理解她?”
“你们这种恶心的虫子,遵从本能的低等动物,一个二个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她旁边!”
……
声音传到外面,在空旷无虫的院子里回荡。
林筑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渐渐的,也几乎不知道自己在骂些什么,直到嗓子终于变得嘶哑。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鼓在五脏六腑间,嗡嗡的耳鸣在耳畔回响。
双腿突然失去力气,她重重跪倒在沙地上。
沙粒钻进作战服的破口,摩擦着膝盖上的伤口,她盯着地面,发现有几滴水珠砸在沙面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安提的声音在风中传开去。
“因为,她赐予我自由的命运。”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身前。
清晰的声音,带着血一样浓稠而温暖的气息接近她的耳畔。
“因为,她属于我。”
第122章 普斯朵拉的祝福
炎热的天光倾泻在无垠的沙海上,滚烫的沙粒在热风中翻涌,在连绵起伏的沙丘表面荡开一层层流动的金色波纹。
沙堡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新砌的城墙倔强挺立,上面湿润的沙土还在蒸腾着丝丝水汽,在烈日下缓慢地凝固着。
这是座新垒的沙堡,其高大的身影突兀地矗立在这片灼热的荒漠之中,与四周一马平川的沙海形成针锋相对的奇景。
仿佛在说这片土地,该换个新的主宰。
而沙堡大门的的砂岩拱廊下,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
拉姆们正将筛好的细沙与黏土混合,将泥浆打入沙堡四通八达的地底通道,新焙的泥板在外面的沙地上排成长龙;
百骨和一部分阿努正陆陆续续地将打猎收获到的食物运到地面的仓库里;
另一部分阿努则跪在井台边儿上,按照拉姆的嘱咐适当地调整水管的角度,确保水能均匀地流向地基……
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来来往往的阿努中间,恩基站在几个拉姆面前,与她们商量重建菌群的事情。
虽然沙海是伊南娜的地盘,但菌群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理所应当遍地都是,哪怕是沙漠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时间已至傍晚。
恩基送走最后一只拉姆,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夜潮升起又落下三个轮回,为了赶这趟工程,她已不阖眼太久太久。
或许……也可以睡一觉?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只拉姆迈着矫健的步伐,稳稳当当地跑上前来。
“安提为您送来了礼物。”
恩基的困意荡然全无。
一听见安提的名字,周围的阿努们纷纷转过头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拉姆。
拉姆站在原地,面色沉稳,不动如山。
她怀里端着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还别有巧思地雕刻了些纹路,看上去颇具某种朴素的艺术。
仓促的,赶工的,审美差的。
功利的,讨巧的,有所求的。
恩基冷哼一声,偏过脸去。
突然,一只百骨旋风般从队伍里窜出,上百对虫足紧锣密鼓疾点地面,沙哑的声音自告奋勇——“请务必让我来打开它!”
恩基偏过脸来,果断拒绝:“回去,无需顾虑。”
上百对虫足紧锣密鼓地回去了。
四周的气氛又恢复了寂静。
拉姆站在原地,不动如山,面色沉稳。
看着恩基脸上阴沉的神情,阿努们面面相觑,难道就这样放任阿努萨暴露在敌军的阴谋之中吗?
毕竟那个盒子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可恶,安提那家伙一定在谋划些什么!
然而恩基心知肚明——三军交战,先兵者败。
昨个夜潮,前线的百骨传来消息,说安提刚跟伊南娜大战一场,她因为事发突然的顾虑,因此没有派兵去参与。
虽然不知为何最后安提险胜,居然倒逼了伊南娜二百公里地域,但她了解安提的性格,实在不至于这样心急,刚打了胜仗就急急忙忙地来要自己的性命。
很显然,安提这是来求和的。
是否接受这份礼物,就是是否同意这份合作的信号。
想到这里,恩基微微皱起眉头,长睫下猩红的两点凝视着拉姆怀里的盒子。
哪怕是埃勒伽的叹息,也不能比这份礼物更沉重。
看看周围这些孩子的眼神吧,她们都紧巴巴地盯着自己,盯着这个可恶的诅咒之盒,揭开它的谜语是战争,倾泻而出的将是伊南娜的怒火——要这些孩子的血来做祭,千千万万也不得平息!
不能再犹豫了,勿要让这怯懦的哀伤埋葬阿努的荣耀!
恩基指尖倏地抽出一缕锋利的蛛丝,刹那将盒顶切割开去,盒盖被掀落地面的瞬间,伴随来的是阿努们急切的惊叫——
“阿努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毒液,也没有又快又利的锋刃。
所有的视线,集中在盒子之内。
一枚晶莹剔透的卵,安安静静地盛放在里面。
几片洁白的绒羽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四五粒沙漠里里独有的星粟点缀在旁边,如滴落的血珠,散发出甜蜜馥郁的芬芳。
恩基疑惑地看向拉姆,一种不详的预感逐渐涌上她的心头。
周围的阿努们神色各异,拉姆如实解释道:“这是安提的第四枚卵,也是埃勒伽什的第四位阿努萨。”
她话音未落,周围的阿努们一片哗然。
除了背景里还在勤勤恳恳打地基的拉姆们外,几乎所有阿努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一致地看向恩基。
恩基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交叉置于身前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趁着自己还没被暴怒的百骨干掉,拉姆紧接着说道:“安提托我告诉您,当这枚卵破蛹成虫后,自己会亲自前来取走她。”
几只百骨冲上来了。
拉姆恭恭敬敬地将盒子放在地上,迅速逃到了恩基的身后。
恩基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挡在百骨和拉姆中间,心中一时思绪纷繁。
于情于理,她当然可以杀掉这个卵,表示拒绝。
菌群的重建事务还未完成,她们占在伊南娜的地盘上,于情于理更应该和伊南娜结盟,而非同为外来入侵者的埃勒伽什。
如果选择和伊南娜合作,至少保全了虫群繁衍生息的腹地,但如果选择和安提合作,就表示她们打到最后,一定会为了纳姆和沙海的归属而再一次反目成仇。
冒这份险,不值得。
很显然,这些聪明的孩子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着百骨饱含杀意的眼神,恩基轻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其温柔地拥入怀中。
四周的阿努们见到这一幕,都纷纷安静下来。
待到怀中的百骨稳定了情绪,恩基松开手,安慰式地摸了摸百骨的头。
她走上前,穿过围观的虫群,将地上的盒子抱起。
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所有阿努的心都高高地悬了起来。
流水般的木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羽毛……恩基凝视着这枚亮晶晶的卵。
记得安提来到她身边时,好像也是这个样子。
卵壳比初春绽放的花蕾更轻薄,隐约透出内部的血色,生命最脆弱的时刻,由她的双眼见证。
彼时欣喜的她还未知晓,会有一天,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踏上了一条最不该踏上的路。
如今,这份决断存亡的权力,由安提亲自交还,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恩基感受着自己胸中跳动的心脏,仿佛在和卵壳中的生命一齐呼吸。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起手……关上了盒子。
“我只要安提的性命。”
平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风中远远地传开去。
一片肃穆的寂静中,恩基优雅地转过身子,将盒子稳稳地递给拉姆。
“告诉安提,”
她重新挺直身子,漆黑的发丝随风飞舞,将大地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池渊。
狂舞的阴影穿行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地露出蛇目下的两点猩红,如黑暗中锋利的齿尖。
“她来取回胎卵之日,便是她赴死之时。”
……
蓝星,联合城邦。
队伍穿过无人的公交站,在这个前所未见炎热的夏季,灼热的阳光如熔化的铁水,将整座城市浇铸成一座滚烫的牢笼。
沥青马路路面在烈日下软化,街道两侧的梧桐树耷拉着焦黄的叶片,投下几道稀疏的阴影,根本不足以遮蔽任何人。
曾经繁华的商业街道,褪色的时装促销海报还残留在玻璃展窗的内侧,与如今张贴在旁边的店主大头贴通缉令形成古怪的讽刺。
而这一切,倒映在陈立新的眼中。
她跟在队伍的末尾,微垂着头,视线习惯性地向下,宽大的白袍遮住全身,也遮住向一双双她们看过来的眼睛。
队伍里白袍的衣摆如此起彼伏的船帆,在热浪中沉重地摆动,汗水顺着女人们的额角滑落,而她们的身后,数十个执行官黑洞洞的枪口始终紧盯住她们的一举一动。
队伍经过公园的中央广场时,陈立新又忍不住向外面瞟了一眼,以往那个很壮观的喷泉不知何时已经干涸。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来游玩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远处垃圾堆里腐烂的气息,她皱起眉头,强忍着屏住了呼吸。
老实说,这种气味她已经很熟悉了——消毒水和药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进城的这一周以来,AGPC将她们安置在医院的集中疗养中心,以观察她们卵巢的质量和完好程度。
昨天结果出来后,她们就被通知,今天要正式进入分配环节。
她的质量,是A+型。
在炽烈的阳光下步行了近一个小时后,队伍进入托德瓦教堂——现在,它被称作为荣誉大厅。
台上,白银正在进行演讲。
荣誉大厅的穹顶高悬,水晶吊灯折射着窗外灼热的阳光,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白银站在讲台后,一袭银灰色的长裙勾勒出她的身姿,她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大厅内。
“……但是诸位姐妹,我们都知道,生育是每个女性天生的权力。”
她的指尖轻点着讲台上的数据面板,全息投影在空中展开,显示着联合城邦生育率的上升曲线。
“我们的子宫不是囚笼,而是文明与希望的摇篮。”
“每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都是对人类未来的投票,他们将是下一个主席,下一个科学家,甚至下一个宇航员!”
“生育,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选择,更是对人类伟大传承的贡献。”
……
台下的女人们低垂着头,沉默地竖着耳朵倾听,白银的话像是透明的玻璃珠,一字一句地砸在她们心尖。
阳光透过大厅上方的彩绘玻璃,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色彩。
神圣的氛围浸没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空间内,空气中飘散着香水与鲜花的芬芳,几乎所有人都陶醉其中。
陈立新听得有点难受。
台上讲了半天,一句她爱听的也没有。
她转动眼珠,悄悄瞥了一眼讲台的侧面,酒红的帷幕后似乎站着几个执行官。
只一眼,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只见那些执行官,头发油腻,衣领皱巴巴的,他们斜着眼睛看台下的女人,嘴角歪着,嬉皮笑脸。
当台上提到“生育责任”时,他们纷纷趾高气扬地挺起胸膛,互相用手肘推搡,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其中的一人还朝前排女人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其他人立刻挤眉弄眼地附和。
“……”
她认出来了。
那是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男同学们。
陈立新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她谨慎地收回视线,悄悄地低下头去,尽量遮住自己藏在白袍下的面孔。
哪怕是当初在北海的机场与□□打交道的时候,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害怕。
要是落到这几个人手里,那将是比死还恐怖的体验。
为了缓解情绪,陈立新一边暗自祈祷不要被认出来,一边在内心默默反驳台上白银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停在下午三点整,教堂外的钟声响起之时,白银的演讲也宣告结束。
终于可以出去了。
陈立新暗暗松口气。
人群如流水线般缓缓转动起来,她低垂着头,跟着长长的队伍一步步往外挪去。
大厅的门口两侧站着两个身披黑袍的女人,她们看起来约五六十岁上下,每有一个女人走出门,她们就发给那个女人一张小纸片。
轮到陈立新的时候,她接过纸片,走了几步,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一串数字——A234。
这是她在疗养中心的编号。
“什么啊……”
陈立新忍不住嘀咕一声,“还以为是分配我们要去的地方呢。”
她的身后传来一阵低笑。
“问这种事情,你也不嫌害臊!”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
她正欲回头反驳,队伍旁边的另一个女人立刻递来警告的眼神,用力拍了她的衣摆一下。
陈立新只好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
三天后,一辆黑色古董轿车停在了疗养中心的大门外面。
夏日炎炎,蝉鸣声阵阵,陈立新站在门口,身后站在六个执行官。
他们一个二个,全都面无表情。
在亲眼看见司机走下车门,亲自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又亲自送陈立新上了车,他们才算罢休。
车驶动了。
陈立新坐在后排,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虽然说这句话不是时候,但司机表现得这样安静,她心底其实很欣慰。
要是和平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窗外的街道越来越熟悉,经过第二个十字路口时,她确定了——这就是去齐家的路线。
看来博逸办事真的很靠谱。
半个小时后,古董车缓缓驶入齐家别墅后院的铸铁大门。
阳光明媚,庭院里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院子中间的石板路刚被冲洗过,表面泛着水光,管家站在门廊下,看着打理草地的工人们干活。
看到陈立新一行人从后院旁边的小径里走出来时,他匆匆上前打发了司机,领着陈立新走进别墅。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射进齐家的会客厅,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细线。
管家推开会客厅的大门,陈立新缓步走入,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
隔壁小客厅里交谈的声音传来,她侧耳细听,似乎是几个男人正在交谈生意的事务。
看来城内的经济还在运转,她心底暗想。
管家将陈立新带到客厅中间就走到了一旁。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隔壁的交谈声不断,却没有声音向陈立新搭话。
没有人理自己,陈立新感到越发无聊,于是开始数地毯上的花。
终于,在数到第三十二朵的时候,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切断她的思绪。
“这位就是新来的种子?”
脚步声接近,摸不清对面的性格,陈立新谨慎起见,没有抬头。
她的视线里,一双珍珠灰的缎面高跟鞋走到她的面前,鞋尖缀着两粒小巧的黑玛瑙。
“是的,夫人。”
管家回答道,“从第四十一集中营调来的。”
空气里飘着红茶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木香调。
反正有这个管家在,陈立新索性一言不发。
她看见鞋子走了回去。
紧接着,她听见瓷器轻碰的脆响,然后是杯碟被放回银托盘的声音。
“把头抬起来吧。”
陈立新老老实实地抬起头。
一位身着青绿绸缎旗袍的夫人端坐在雕花扶手椅上,一只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置于膝上,灰白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心底突然明了一件事。
看来,百合花计划并不针对这些有钱人家里已经结了婚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和爸爸现在应该过得还算不错。
她内心最深处的那粒石块,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
夫人用博物馆馆长审视藏品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遍陈立新,脸上的褶皱让她看起来是个悲悯而慈祥的人,但陈立新心中不敢放下丝毫警惕。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夫人看着陈立新的脸,脸上忽然浮上一个温柔的微笑。
“大学城第五届辩论大赛的冠军,学生会的人,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酒杯落地的声响。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这一声被陈立新敏锐地捕捉住。
她心中顿时浮起一个猜测——齐争青此时就在隔壁!
如果能跟齐争青接应上,就能知道奕川和红派现在的下落。
“您记性真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夫人轻笑一声。
她优雅地端起茶杯,不再看陈立新。
“带她去东翼的客房吧,就是窗外有玉兰树的那间。”
管家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低头称是。
离开客厅的瞬间,陈立新如释重负。
跟着管家穿过曲折的走廊,等在外面的女佣交给她一把钥匙,她随即走进自己的房间。
一间阴冷的佣人房。
这里看起来刚刚打扫过,光线晦暗的墙角里放着一张灰扑扑的床铺,此外肉眼可见的家具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关上门,陈立新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面对夫人的打压,她心中其实毫不意外。
毕竟这个家里,能让夫人感受到主动争取地位高低的胜利感和进取心的,也只有自己了。
关爱老年人心理健康,她是懂的。
陈立新叹息一口气,开始思考如何接近齐争青的事。
既然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那她想找个机会,跟齐争青面对面说上句话应该不难吧?
如此想着,她放下心来。
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远超陈立新的想象。
第一天早晨,夫人把她叫到自己屋内,批评她的礼仪姿态不够标准,午饭后叫来了其他的夫人一起喝茶,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赞”她过去在大学城的经历有多么优秀,甚至让齐争青都自惭形秽,晚上又让她去厨房和佣人们一起收拾用过的餐盘;
第二天,夫人以检验家务课成果为由,让她跪着擦洗整个一楼大厅的地板,自己则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指出哪里没擦干净,晚上则以培养感情为由,让她给自己按摩肩膀,念叨着当年自己是如何在婆婆手下过来的,直到深夜才放她回房休息。
第三天,她算准时机,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第一个起床,在客厅里“偶遇”了齐争青。
二人四目相对,齐争青眼神闪烁,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她还没开口,身后就传来夫人吟吟的笑声——
“果然,争青以前就说过,你是个活泼的急性子。”
深夜躺回到床上的那一刻,陈立新突然释怀地笑了。
难道,非得到同床共寝的那一天,她才能跟齐争青说上句话吗?
陈立新沉甸甸地翻了个身,望着灰白的墙壁发呆。
如果她因为现在的情况,选择接受那一天的到来,她是否应该感到羞耻?
往日在学校里的种种,一幕接一幕,仿佛沉在水底的花,慢慢地浮上水面。
她渐渐地回想起来,社团里的朋友,班级里的同学,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
那是段肆意张扬的日子,那时候对于未来,她从不悲观,一切美好,都是她应得的幸福。
就学校里的舆论而言,齐争青作为大学城里首屈一指的学生会主席,是出了名的一表人才,有钱的富二代,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的帅哥。
如果仅讨论筛选优良的基因,和这种人发生关系,老实说,她并不反感。
但她的生命与尊严,远远比生育的本能,以及整个社会强带给她的苦难还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甚至更多。
她绝不放下手中的枪。
壁灯的光线照在床上人僵直的背脊上,投下一道如铁栅栏般的阴影。
陈立新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她右手垂在床沿,手指慢慢收紧,攥皱洗得发白的床单。
黑暗之中,她睁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如果真的到了同床共寝的那天,无论用什么办法,不择手段,她也要说服齐争青反抗当局。
红派自由的理想,绝不应牺牲在权欲的斧柄之下。
第123章 “羊肠为引,窄门为路”
周六,清晨。
锅炉的蒸汽在晨光中氤氲,厨房里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陈立新正在擦拭铜制的汤锅。
她打了个哈欠,身旁的女佣突然拽住她的围裙。
她回过头,声音里带着困意,“怎么了?”
女佣大她十来岁,这几天常照顾她。
而此刻她脸上正挂着慈爱的笑容。
陈立新心中一动。
她四下看了看,耳朵轻轻凑近女佣的唇边。
女佣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颤抖——
“小姐,外面荣誉大厅的人刚走!”
陈立新霎时瞪大了眼睛。
她低声说道:“她们来干什么?”
“她们说,今晚要给少爷办授礼,夫人当场就摔了茶盏,哎呦,您说这事儿弄的……”
陈立新擦拭汤锅的动作停住,拿着抹布的手搁在锅沿上。
女佣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重新浮上了笑容。
“祝贺您呀,小姐,祝贺您,这段日子算是熬出头了……”
女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接过陈立新手上的活。
“您先去休息,这些活儿就交给我们来做,晚上的事可要紧!”
陈立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应答下来,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在四下女佣们的目光中转身离开厨房。
确实,她总算是熬出头了。
成败与否,就在今晚。
……
夜晚,齐府。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厅里铺着深红色羊毛地毯,真皮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镀金烟灰缸和一套白瓷茶具,杯底残留着冷却的茶渍。
陈立新沉默地站在客厅中间。
她的脸藏在宽大的白袍帽檐下,双手自然垂落放在身侧。
客厅外面,荣誉大厅的人正在与与夫人交谈。
她微微抬起头,向门口瞥去一眼,夫人笑得得体优雅,紧攥着绢帕的手指微微抽搐。
……希望今晚过后,自己明天还能吃上晚饭。
陈立新心中叹了口气。
很快,荣誉大厅的人进来了。
她们身着黑袍,样式甚至比种子们的更保守,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立新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拉住,她听见女人略微沙哑的声音,“跟我来,孩子。”
她乖乖照做了。
二人走上三楼,绕过走廊的拐角,最终站在了一扇门面前。
女人松开陈立新的手,从口袋里火速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像是在夜间做贼,急急地将她推了进去。
身后的门响起上锁的声音,陈立新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重新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这间卧室。
墙对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漏进一线月光,地面波斯地毯上的花纹在落地灯照射下泛着暗哑的光泽,床头柜上的银托盘里放着一瓶红酒和几个高脚玻璃杯。
齐争青坐在床沿边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肩线依然笔挺,他的制服外套已经脱下,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窗外的月光映在男人的下颌线上,轮廓分明的五官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眉骨与鼻梁的线条利落得像是用尺规丈量过。
陈立新突然觉得有些惋惜。
一看见她来,齐争青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
“真没想到……”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居然进城里来了。”
陈立新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是被抓进来的。”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去,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看着齐争青眉宇间纠结的神情,陈立新决定开门见山,主动出击。
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齐争青的手,后者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着她。
“这一切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在几个月之前,红派还向所有人承诺过,要建立一个人人自由的平等的社会!”
“就算在学校里见面不多,我也多少了解你的为人,这一切肯定是周明的主意,你何必为了攀附AGPC而顺从他们呢?”
“明明前几天看见我的时候,你也感到很尴尬吧?”
看着陈立新明亮的眼睛,齐争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突然转过身去斟酒,玻璃杯相撞的声音盖住一声叹息。
“陈同学,男女分工是社会齿轮正常运转的基础,你在育种基地,和我在AGPC工作,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听见这句话,陈立新的拳头登时捏紧。
齐争青走过来,将一杯红酒递给她,眼底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责备。
“就算你过去读过书,于情于理,你也不应该责备那些愿意献身的女人。”
“放你的狗屁!”
陈立新突然一巴掌甩开递过来的酒杯,激动的声音吓了齐争青一大跳。
进城以来积压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陈立新再也无法压抑住声音,“你当年在我们面前说过要推翻蓝派,追求人人平等和自由,现在却把我们关起来打药?!”
“陈同学!”齐争青突然用会议发言式的腔调喝止。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皱着眉擦拭溅到衬衫上的酒液。
“过几天,我会请荣誉大厅那边的人给你派一个专业的礼仪课老师。”
一字一句,如冰锥般刺进陈立新的脊椎。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指节泛出青白色,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原本因为激动而紧绷的拳头,现在无力地松开来,极度的寒意蔓延她的全身。
齐争青,真的变了。
就算在踏进这间房门的前一秒,她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样,将面前这个男人视为战友来看待。
但如今,这一切都被赤裸裸的现实击得粉碎。
就算她现在问他奕川和红派里姐妹的去处,难道他就会帮她吗?
不会的。
陈立新站在原地,看着齐争青皱着眉擦拭酒渍的动作,整颗心像被扔进了盐碱地里。
表面干裂得发疼,底下却泡着又苦又涩的盐水。
齐争青方才的一字一句在她心里结出一层白霜,每记起一次就析出更多盐粒,硌得生疼。
齐争青见衬衫实在擦不干净,遂无奈作罢。
他抬手解开衬衫纽扣,将衬衫脱下,搭在床尾的扶手椅上,随后仰面倒在羽绒被上。
床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我累了。”
他抬手遮住眼睛,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疲惫。
“今天先到这里,你也回去冷静一下。”
陈立新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扶手椅,她没去扶,也没回头。
水渍在地板上漫延,映出她白色如幽灵般的倒影。
门被重重关上,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又随着关门的动作彻底消失。
……
第二天下午,荣誉大厅。
昏黄的暮色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洒进大厅,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陈立新站在人群边缘,思考了一天一夜的她此时心神不宁,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首先必须承认一个铁律,雄性基因里镌刻着开拓与征服,雌性血脉中流淌着哺育与守护……”
“……而女性的盆骨宽度,与催产素的水平,正是造物主赐予她们成为生命摇篮的荣耀证明……”
还是老一套。
台上发言人枯燥的演讲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刺啦啦地磨着陈立新的耳蜗。
表情管理逐渐失控,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身旁的女人察觉她的异样,从白袍下伸出手重重拍了她一下,她也不管。
女人开始拧她——
“根据最新生育条例修订案”
讲台上,清冽的女声突然切入。
不顾手心被拧的疼痛,陈立新猛地抬起了头。
站在演讲台上面的人换了——是奕川!
她背脊笔直,双手自然地置于讲台之上,黑色制服妥帖地裹着她的肩膀,垂坠的布料衬得她身形修长,宛若聆听众愿的圣母。
与台下陈立新对视的一刹那,她微笑着推了一下镜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
“建议采用分级配给制。”
官方的辞令还在继续。
陈立新死死盯着台上的身影,突然弯腰凑近身旁专注听着演讲的黑袍女人。
“妈妈,我……”
她故意让声音黏上湿漉漉的颤音。
“昨晚后,一直觉得肚子很难受……能不能带我见一下她?”
她悄悄指了一下台上的奕川。
“哎哟,你这孩子,不害臊的!”
黑袍女人低低地惊叫一声,立即捧住她发凉的手。
“等会儿我带你去忏悔室见她,你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珍惜开花的时间呀。”
看着女人慈爱的眼睛,陈立新心中突然觉得很惋惜。
要是这份爱,不被AGPC利用就好了。
……
会议结束后,忏悔室。
身后的橡木门咔哒落锁,陈立新坐在木凳上,深深呼吸一口气。
没想到,机会就这样在意料之外送上门来。
她抬起头,开始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里前后的空间非常狭隘,几乎只能容下一个凳子,她的正前方,是一扇开了蜂窝孔小洞的橡木板墙。
而小洞的对面,则是聆听忏悔的圣母所待的地方。
她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对面传来凳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几秒后,清晰的声音传来,如一壶温热的茶水——
“久等了,这里没有监控。”
刹那间,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含在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透出洞口透出的灯光,她几乎能想象到奕川侧耳细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几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再次听到这个声音。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一路上辛苦了,小陈队长。”
奕川的声音继续从洞口传来。
陈立新捂住眼睛,努力克制住胸中的哽咽,声音里却仍含着止不住的哭腔。
“我其实是被他们抓进来的。”她轻声说。
“原本只是想从C3区回到城里,但没想到城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木板那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有人站起了身子。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奕川的声音突然贴近。
“C3区?你们一路上没见到博逸吗?”
陈立新把额头抵在木板上,感受着粗糙的木纹,“见到了,是我坚持要进城。”
木板那头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你不该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能放着你和红派的姐妹们不顾!”
陈立新的声音也激动起来。
“联合城邦现在变成这幅样子,我不能把你们抛弃在这里不管!”
奕川的声音软了下来。
过了几秒,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我以为你退出红派后,就再也不会管我们了。”
“怎么会呢?”陈立新感觉自己好像又要哭了,“我一直都很想你们。”
木板那边再次响起凳子和地板的摩擦声,奕川重新坐了下来。
“红派变了,但你还是老样子。”
听着木板那头陈立新压抑不住的哭声,她温柔地笑了笑。
“你不用担心,周明的刺杀结束后不久,红派的姐妹们带着父母加入了三河区,安之恒也在那里,现在大家都很安全。”
“联合城邦现在时局动荡,所以我们暂时放弃了这里,在未来,三河区会是更适合我们发展的新天地。”
“至于其它的无人区势力,目前为止,我们和反抗军的合作洽谈得不是很顺利,但大家仍在努力。”
听着这些话,陈立新哽咽的哭声克制住了一点。
“当然,也有不好的消息。”
奕川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夹杂着几分惆怅的遗憾。
“祝吟辰失踪了。”
“我们按照监控的线索去找了顾遥,但刺杀结束后,顾遥不幸被反抗军的人俘虏,人现在被困在半月岛,博逸也不好接触到她,所以祝吟辰的去向仍然无人知晓。”
“半月岛……”陈立新吸了吸鼻子,止住哭腔,“是阿图特被发现的地方吗?”
奕川点了点头,等了两秒,突然发现陈立新看不见。
“呃,是的。”她赶紧说道。
听到这里,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
周明发动刺杀行动,祝吟辰失踪,阿图特被反抗军发现……
而这一切,发生在她们与屠一鸿离别之后。
“这段时间,联合城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变化这么大?”
“是【零】。”奕川立刻接上话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话音刚落,陈立新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整个人僵在原地。
“几个月前,【零】吞噬了整个黑环,联合城邦内外因此陷入混乱,周明在大病了一场后选择放手一搏,一夜之间发动了刺杀。”
陈立新放在膝盖上的的手指猛地收紧。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怪不得黑环变成了那样一堵白墙……”
“关于【零】,你知道些什么吗?”奕川突然打断她的话。
陈立新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木板上的小洞,才想起来奕川看不见自己。
关于【零】和屠一鸿的事,要说吗?
她犹豫起来。
那天,屠一鸿向她们临别时,亲口保证过自己会去解救祝吟辰,然而现在奕川却说,祝吟辰离奇失踪,无人得知她的行踪。
“我听见你刚才的声音。”
木板那边,奕川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
“抱歉,我其实也不清楚。”
“好吧。”奕川笑了笑。
忏悔室里的气氛暂时陷入了安静。
空气再次由奕川打破,“话说,你见到齐争青了吧?”
“嗯。”陈立新的声音干涩,“他现在已经完全归顺AGPC了。”
木板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不仅如此,上周他刚认了周明做义父,现在整个联合城邦进出城的交通命脉都由他掌控。”
说到这里,奕川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小陈,我能猜到是博逸未经我允许把你送到了齐家,但你务必离他远点。”
“明天下午三点,齐家后院的厨房里会发生一场火灾,会有人掉包你的尸体,你跟我去三河区。”
陈立新没有立即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这双手曾经拿过枪,也曾经擦过齐家厨房的地板。
现在,它们正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知道了。”她最终说道。
“那就好。”听到她答应,奕川的声音听起来宽慰了不少。
“起来吧,我派人送你回齐家。”
陈立新乖乖地站起身。
听到对面传来敲门声,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叫了对方的名字。
“奕川。”
“怎么了?”对面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隔了段距离。
陈立新突然释然地笑了笑。
“进城这一趟,能知道你和大家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可能没有帮上什么忙,还要麻烦你们送我出城,但是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可以进城,可以见到你。”
空气安静了几秒,奕川温柔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也是。”
喀的一声,沉重的橡木门被打开,在走廊间带起一阵风,扬起少年身后的衣摆,仿佛出笼的白鸽,展开洁白羽翼的一角。
一尘不染,正欲飞翔。
当陈立新走出忏悔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走廊的壁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袍的妈妈走在身前,陈立新悄悄摸了摸藏在袖口的餐刀。
这是她四天前从厨房顺来的,刀刃被她磨得异常锋利。
妈妈巨大的影子遮蔽她的身影,她低头跟在后面,脚步声在胸腔和肋骨间回荡,目之所及都被羊肠般长而幽深的黑暗笼罩。
博逸说,反抗军没必要进城,她们只需要饿死里面的人即可。
奕川说,红派的姐妹们已经加入了三河区,她们会在无人区继续红派的革命。
屠一鸿说,她会解救出祝吟辰,但之后祝吟辰会怎么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寸头说,留在反抗军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还要继续寻找她的女友。
……
有什么,是可以解救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的?
一步,一步,拖着指针长长的影子,教堂外的钟声敲响,声声回荡。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
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而她,陈立新,呱呱坠地,生于此间,十九岁开始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六千九百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热爱这座可恶的城市。
但从睁眼识字的开始,她身为学生的理想,就是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光线突然透过窗户烫穿她的视线,她停下脚步,妈妈的身影遥遥远去。
教堂之下,城市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瞳中。
夜色中的联合城邦灯火通明,空中隧道和彼此交错的公路像血管一样连接着各处建筑,远处的白墙将这一切沉默地拥入怀中。
A1区东部,公路其中最新最亮的那条,就是东区的交通枢纽——将她送进城里来的,也是由齐争青掌管的。
这里是人类亲手打造的末日方舟,这里是文明最后表演的滑稽剧场。
月光照亮少年的脸庞,她的眼底却投下一片晦暗。
离开联合城邦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确实从屠一鸿,和反抗军那里学到点什么东西。
不破,不黎明。
第124章 “埃拉伽巴卢斯的盛宴”
联合城邦,齐家。
下午两点半,齐争青正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翻阅公文,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
五秒钟过后,敲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齐争青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一看,站在外面的居然是陈立新。
陈立新还是穿着那身白袍,洁白的布料一尘不染,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情平静而温和。
齐争青惊讶的眼神中,陈立新微微低下头颅,声音轻柔。
“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前几天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齐争青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没事,你知道错了就好。”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齐争青准备打发人的时候,突然,面前的人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语气变得轻快。
“其实我还想告诉你,这几天,我在家政课上学了很多新东西。”
“今天我特意做了一个蛋糕,你愿意来尝尝吗?”
没想到她真的按他说的做了,齐争青不禁有些发愣。
但是……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
为什么非要他去厨房吃?
但当他想开口拒绝时,看着面前的女孩明亮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知为何,心跳竟微微加速。
这样珍贵的感情,在从今往后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自从AGPC颁布了新的政策后,女孩们就不再被允许和男人们一起上学了,以往那种男女同学间青涩的情谊,也不再会产生在公民和种子们之间。
想到这里,齐争青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最终点了点头,“好。”
陈立新见他同意,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她大胆地牵起他的手,不顾对方脸上变得慌乱的神情,带着他向厨房跑去。
……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陈立新一把推开门,牵着齐争青的手走进厨房。
齐争青跟在她的身后,他四下环顾一圈,发现诺大的厨房里收拾整洁,而周围居然站满了女佣。
她们年纪不大,看上去都约十四五岁,是育居所送过来培养家务能力的孩子,此刻她们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
现在明明是休息时间,她们怎么都聚在这里?
还没等齐争青反应过来,身后的门突然传来“喀——”的一声轻响,他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的门锁被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佣关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头,疑惑地看向身旁的陈立新,女孩却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她松开他的手,缓步走向厨房窗户边上的餐桌。
飘窗外照进温柔的暮色,衬得厨房的一角也染成薄金般的昏黄,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装饰精美的蛋糕。
她拿起盘子里的银餐刀,切下一块蛋糕,然后端着盘子,一步步朝他走来。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步之遥时,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下一秒,无数玫瑰花瓣从上方飘落,纷纷扬扬地洒满整个厨房。
整个厨房里,浓郁的花香和奶油甜蜜的香气弥漫开来,二人周围的女佣们开始轻声合唱,歌声温柔而悠扬。
人群之间,齐争青望着女孩的笑容,胸口蓦地汹涌起一股暖意。
他接过蛋糕,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将女孩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
女孩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后也抬起手,回抱住他。
当两人慢慢分开时,他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脸。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身下人突然用一根手指沾起奶油,猝不及防地抹在了他的脸上。
刹那间,奶油冰凉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下。
厨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女佣们脸上的笑容齐刷刷地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无措和不安。
她们紧张地注视着齐,生怕这位富家少爷会因此发怒。
众目睽睽之下,齐争青抬手抹掉脸上的奶油,嘴角却慢慢扬起。
他伸手从蛋糕上刮下一块奶油,轻轻点在陈立新的鼻尖。
紧绷的气氛就这样被化解。
厨房里爆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女佣们开始互相涂抹奶油,嬉戏打闹,你追我赶的脚步声充斥了整个厨房,但始终没人敢像陈立新那样直接往齐争青脸上抹。
奶油和玫瑰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孩子们年轻的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乱的人群中,齐争青突然抓住陈立新的手腕,将她推倒在料理台上。
他的手掌撑在她的耳侧,低头凝视着她,呼吸有些急促。
身下人的头发散开在在洁白的桌布上,几片玫瑰花沾在上面,与一尘不染的白袍相映成圣洁而又浓烈的颜色。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几个月以前,那个人群熙攘的大学。
那时的陈立新在女生中相当受欢迎,在男生中却是出了名的强势,关于她的传闻,连他也略有耳闻。
曾经,他对这种只混迹于女生圈子的女孩嗤之以鼻,直到在那场辩论赛上被她驳得哑口无言。
从那以后,他总会在人群中间刻意留意到她的背影。
而现在,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女孩正躺在他身下,眼神柔软澄净,如一只迷途的小鹿。
齐争青感到喉咙发紧,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一个念头。
他低下了头。
就在整个世界沉溺之际,突然,一阵尖锐的叫声刺破空气,耳边隐隐约约响起混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声。
齐争青猛地感到腹部一凉,剧烈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他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陈的视线——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倒映着火光,点燃冰冷的黑暗,就像在打量一个垂死的猎物。
他触电般松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猛地碰到桌子的边缘,乱七八糟的餐具纷纷掉落下来。
陈立新从桌子上慢慢坐起了身子。
她站稳身形,自顾自地拍了拍衣服,手上残余的血迹染在白袍上。
齐争青看见那触目惊心的颜色,视线颤抖着下移,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柄明晃晃的餐刀,插在他的心口。
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一寸寸浸湿白色的衬衫,如同一朵疯长的玫瑰。
厨房内外,火舌疯狂地吞噬着墙壁和家具,浓烟在走廊里蔓延,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像受惊的鸟群。
然而厨房内却诡异地安静,经过方才的混乱,现在这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四周熊熊燃烧的火光将她们的身影扭曲如夜行的鬼魅。
陈立新伸出大拇指摸了下破皮的嘴唇,皱起眉头朝地上啐了一口。
果然人的嘴巴里一定会残留有中午饭的口气啊,混账。
“跟你这种人相处,真的很让人火大。”
她的面前,齐争青跪倒在地板上,垂着头颅艰难地开口,声音淹没在滚滚的浓烟中,几乎嘶哑得听不清。
“为,什么……”
疼痛一波波袭来,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痛楚,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意识和视线都逐渐变得模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刚才,他们还那么幸福。
这一切,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走向。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瘫倒在地板上,鲜血在身下蔓延,汇成一片暗红的湖泊。
因为失血而逐渐失焦的瞳孔里,倒映的火光开始扭曲变形,整个世界仿佛点燃的烛火,不断闪晃、摇曳。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她的声音带着背景里火焰燃烧的爆响,一字一句在他的耳畔响起——
“抱歉,我只是想撕碎周明为这座城市写的剧本。”
“还有你,为我写的。”
四面八方潮水般涌过来的黑暗中,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女声惊慌地喊着陈立新的名字,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碰撞声和断断续续的对话。
“你干了…么,……这样?”
“……出有因……”
“都没……,这边走!”
砰地一声巨响,厨房顶上的梁木轰然倒塌,家具在高温中爆裂,焦黑的地板燃烧脚印、玫瑰和尸体,一切回忆和曾经都在卷起的火焰中被吞噬。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
……
两天后,无人区。
夏日炎炎,车窗外的风景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草浪随着吹拂过的野风连绵起伏。
远处的山峦在空气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几只野鸟从路边的灌木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陈立新坐在卡车的副驾驶位上,她身上的衣服和模样已经换回来了,随意扎起的高马尾和奕川送的运动套装,现在浑身都是便利舒适的打扮。
她戴着一副老旧的黑色耳机,坐姿松弛而随意,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轻轻晃动。
粗糙的皮质座椅套在她身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婶叼着半截香烟,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陈立新一边和她聊着天,一边望着前方的景色。
阳光透过面前的挡风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有光,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驾驶室两边的车窗都开着,她们的谈笑声飘出窗外,很快就被抛在扬长而去的风中。
第125章 半月之途,月下藏林
半月湾,南部火山群岛。
北海东北部的海域,属于文明遗忘之地。
大大小小的火山岛点缀在港湾内外,除了中心岛的海洋博物馆中心景点被禁令封锁外,其余的区域,包括方圆数千米的海域,已经被反抗军所占领。
正值七月中旬,海岛上的天气又热又辣,海水拍打在皮肤上,不一会儿就留下白色的盐迹。
一艘老掉牙的渔船嘎吱嘎吱地晃进港湾,在海浪里颤颤巍巍地靠了岸,船上的水手们随即动身。
“呕——”
突然,一个倒霉蛋从人堆里滚了出来,五体投地趴在海滩上,把早饭都交代给了大海。
身着黑色背心的覆面女人提着背包下了船,皱着眉头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起来。”
“不,哕——”
女人毫不客气地抬起脚,给地上的人背上踩了两下。
军靴在背上打起了节拍,每踩一下,地上的人就干哕一声。
一声接一声的打击乐,闷在海边潮湿的空气里,随着潮水有节奏地冲刷上岸。
几分钟后,围观看热闹的水手里有人看不过去了。
一个扎着脏辫的姑娘翻着白眼走过来:“大姐,再踩她就要把肠子吐出来了。”
女人这才收了脚。
地上人衣服背面留下几枚清晰的鞋印,活像盖了个“到此一游”的章。
几个水手七手八脚把倒霉蛋架起来,往营地的方向抬去。
……
“这里是你家?”
寸头怀里抱着瓶水,靠着墙瘫坐在水泥地上。
她抬起眼,萎靡不振地看向被狗环绕的博逸。
集装箱改造成的车库里,博逸正在给装甲车装卸轮胎,汗水将她的背心浸湿了大半,微微透出绷紧的背肌,五条高大威猛的杜宾犬兴奋地吠叫着围在博逸身旁,尾巴甩得如风扇一般。
扳手哐当一声砸在工具箱上。博逸头也不回,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你觉得我有家?”
寸头大拇指在耳朵里转了转,假装在研究耳屎,这话题可不好接。
“话说,”她突然指向那群足有半人高的杜宾犬,“你这些保镖,咬人吗?”
“吃人。”
“哇哦……”寸头吹了个口哨,屁股不动声色地往墙角挪了半寸。
博逸皱眉拧上车胎上的最后一颗螺丝,最后踢了车胎两脚试试质量,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拎着扳手,转过身,“起来。”
寸头斜瞥着那五条狗,两只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刚沾上的水泥地的凉意转眼溜走了大半。
一只安全帽冷不丁扔到她脸上,她慌忙接过,安全帽后面传来博逸的声音——“今天下午跟我去射击场。”
“那现在呢?”她赶紧问道。
“随便你。”
“你们反抗军真是有够随意……”
寸头嘟囔着把安全帽扣到头上,瞬间被自己的汗水洗了把脸。
她龇牙咧嘴地摘下帽子,只看见博逸消失在车库门口的背影。
下一秒,栓在门口的五条杜宾齐刷刷扭头看她,止咬器闪着寒光。
“食堂在哪儿啊?!”她带着哭腔喊道。
远处飘来几个字,“隔壁西边八百米。”
……
阳光穿透椰树叶隙,在白色沙滩上投下斑驳光影,清澈的海水,细腻的沙滩,和郁郁葱葱的植被。
寸头腋下夹着安全帽,懒洋洋地晃荡在海滩边上,两只裤腿撸到膝盖上,汗湿的卫衣袖子也卷到了肩膀,露出晒得发红的手臂。
海风拂面,涛声阵阵。
海水的味道,和辛辣而清新的异域香料气息,从远处的营地里飘扬出来,弥漫在风中。
不知为何,自从踏上这里后,她总感到一种格外畅快的惬意。
再有一口酒就好了。
反正博逸只说下午去射击场,又没规定具体时间——下午五点五十九分不也是下午?
寸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眯眼望向远处的营地。
打定主意,她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寻找卖酒的摊铺。
过了不久,转过一片棕榈林,不远处的几棵椰子树下,一顶破破烂烂的蓝色帐篷出现在她眼中。
寸头拎着安全帽,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
帐篷的帘子半遮不遮,她仗着自己人生地不熟,索性大着胆子一把掀开,“你好——”
看清帐内情况的一瞬间,她愣在原地。
一张透明塑料薄膜上,坐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的双眼被一条白布蒙住,双手双脚的镣铐深陷入皮肉,干枯的长发遮盖住上半身和苍白的脸色。
然而,最诡异的是,她额头间突起的一根骨刺。
似乎是嗅见陌生的气息,女人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铁链哗啦作响,塑料布在挣扎中皱起波纹,沙尘扬起,混着淡淡的腐臭味……寸头越看越心惊。
她抱紧怀中的安全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
下午一点半,露天射击场。
正午的太阳直射在射击场上,金属枪管被晒得发烫,后面的说话声熙熙攘攘,帐篷下面三三两两聚着赌博和休息的人。
博逸站在遮阳棚下,耳边的嘈杂声和枪响混作一团。
她眯起眼睛,持枪平衡,抵肩贴腮,准星对准靶心,扣动扳机——
子弹精准地穿过10.5环。
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寸头扛着步枪晃过来,枪带在肩上松松垮垮地挂着。
“我以为你六点来。”博逸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放下枪口。
寸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博逸身旁,邪魅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你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博逸向这边斜瞥过一眼。
然而,下一秒,寸头前伸出左臂,肩窝支撑住枪托,右肩抵住枪托微微下沉,目光紧盯向前方的靶子。
博逸微微睁大眼睛——这家伙,动作居然意外地标准。
“我可是,很有责任心的人啊。”
瞄准器的镜片倒映少年的眼睛,充满决心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锐利。
枪声炸响,弹壳弹跳着落在沙地上。
远处的靶纸上,6.3环的位置多了个弹孔。
博逸别过脸,嗤笑一声。
“你不懂,这是谨慎的战术!”
寸头涨红了脸,手舞足蹈地解释,“我只有在敌人离近了才开枪!”
博逸感叹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枪。
“原来是人道主义射击法,领教了。”
寸头急得直跳脚。
她急赤白脸地争辩了一会儿,但见博逸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继续练习。
二人练了约半个小时,沉闷的射击声中,博逸突然开口:“基地逛得怎么样?”
寸头的手指在枪栓上顿了一下,那个额头上长着角的女人在脑海中闪过。
“挺不错的,”她故作轻松地拉动枪栓,"我很喜欢这儿。"
初来乍到,她可不敢问这种奇怪的事儿,鬼知道自己撞见的是不是会被灭口的秘密。
博逸点点头,目光依旧盯着靶子。
寸头突然转了个话题——“说起来,那边那个岛是怎么回事?”
“哪个岛?”脱口而出的瞬间,博逸按下扳机。
寸头也努力瞪大眼睛瞄准了靶心,“就是东北方向那个岛,有白色建筑那个。”
“我看上面围有很多围栏和警示牌,怎么,里面果真有核辐射变异的大白鲨吗?”
博逸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清楚。”
闻言,寸头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肩窝端着的枪口一抖,子弹命中3.1的分值。
“……很强。”
“都说了是战术!战术!”
……
夕阳的余晖将射击场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海鸟鸣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下午过去,寸头终于放下发烫的步枪,肩膀酸痛得像是被卡车碾过。
她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对着赌桌那边喊道:“我要去吃饭了!”
博逸坐在人群的中央,两只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牌,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寸头顿时如释重负。
她把枪往架子上一搁,揉着发麻的肩膀慢悠悠地往外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她刚绕过几个帐篷,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从阴影里伸出。
寸头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后栽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里。
火辣辣的味道迎面扑来,她被浓烈的酒精味呛得直皱眉,忍不住偏过脸干呕一声,耳边立即炸开一阵哄笑。
熏人眼睛的烟草味道中,一张泛着油光的女人的圆脸凑了过来,喷着酒气问道:“能到底儿不,弟弟?”
话音刚落,四周的哄笑声更响了,桌子被拍得砰砰作响,扑克牌和硬币撒了一地。
“我是女的!”寸头憋红了脸大喊一声。
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
胖女人遗憾地把寸头从怀里扶起来。
“哎哟,我这眼神,对不住啊姐妹。”
寸头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嘴上却满不在乎,“没事儿,小问题,不妨事儿。”
女人笑着伸出碗口粗的胳膊,重重拍了拍寸头的背,周围水手们的眼神也变得友善起来。
寸头环顾四周,好奇地问道:“话说,我这一天都没遇见几个男的,该不会是被你们吓跑了吧?”
人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胖女人一把将寸头按在塑料凳上,“新来的,没见过圣种吧?”
寸头心头一跳。
半个月前在C3区的遭遇突然浮现在眼前,博逸好像确实提过什么身体变异的事。
她装作茫然地摇头:“没听说过。”
胖女人一听,眼前一亮。
她转过头,和水手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突然,她们齐刷刷站起来,把赌桌上零零散散的钞票胡乱塞进口袋,一左一右架着寸头就往外走。
“走!姐几个给你开开眼!”
……
大排档的塑料棚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老旧的霓虹灯管在潮湿的空气中滋滋闪烁。
角落里的折叠桌,啤酒瓶零零散散铺了一地。
酒过七八巡,寸头已经从女人们嘴里了解了大概。
圣种,是在反抗军前几个月登陆这片火山群岛时被发现的。
那时候,岛上食物紧缺,首领因此下令攻占被AGPC封锁的海洋博物馆岛礁,以求获取更多食物的机会。
然而,凡是跟着踏上过那片岛的人,身体纷纷发生了奇妙的异变。
“什么样的异变?”寸头连忙灌下一口冰啤,追问道。
胖女人早已瘫倒在椅子上,看着寸头面前的二十五个酒瓶,红着脸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我们……嗝,突然发胖,身上的骨头……嗝……乱长。”
“居然还有这事儿,怎么说?”
“对,就是,嗝……屁股后面,头上,手上,乱七八糟的地方突然长出来,吓……嗝,吓人一跳。”胖女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手胡乱地比划着。
寸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开始的,登上岛就开始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记不清,全都,嗝……失忆了。”
寸头霎时瞪大了眼睛。
“而且……”
胖女人说到这里,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突然变得,嗝,有毒。”
“有毒?”寸头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透出迷茫。
胖女人点了点头,昏昏沉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基地里的医生说的好像是,呃,我们的□□含有剧毒,凡是接触过我们血液的,或者是跟我们上过床的小子,都得死。”
“哇哦……”
寸头拍着手,难以置信地啧啧赞奇。
“怪不得这儿露面的男人这么少,还真是躲起来了啊。”
听了她的话,女人脸上也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醉意又重新涌了上来。
“他们,嗝,现在天天往外面跑,还是上邦的女人衬他们心意,傻不拉几的好拿捏……”
一听到上邦,寸头的耳朵立刻敏锐地竖起。
“真稀奇了,这上邦的女人又是怎么个来历啊?”她凑到女人旁边,一边倒酒,一边试探着继续问。
然而下一秒,女人头往边上一歪,整个人呼呼大睡起来。
寸头听着震耳欲聋的鼾声,只好作罢。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顺手顺了几瓶没开的啤酒塞进安全帽里,往博逸家溜达去。
希望那五条狗晚上千万睡得死一点。
……
寸头的希望落了半个空。
她赶到车库的时候,五条狗在狗笼里安静地睡着。
但当她尿急起夜的时候,五条狗都目露凶光地看着她。
她脸上讪笑着,踮着脚尖出了门,直奔外面的厕所。
解决完问题,她洗完手,甩着手上的水珠溜达出厕所,夜风里突然飘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夜半三更,没有男人。
所以这是……什么声音啊?
寸头仔细想了想,不排除本地风土人情产生姬情的可能,于是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这声音顺着风儿一阵阵地传到她耳中,似乎越来越清晰——
“救……”
“有人……”
寸头猛地站住,眉头拧成一团。
救什么?
救命吗?!
她皱紧眉头,开始环顾四周。
月光下的基地静悄悄的,放眼望去,只有北边树林里那栋小别墅还亮着灯。
要去吗?
寸头心中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贴了过去。
第126章 环中人无踪,后日人寻迹
月光如银纱般笼罩着幽暗的树林,树影婆娑间,唯有海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寸头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一节枯树干,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朝着林间别墅的方向挪动脚步。
来到别墅前的石阶,她停下脚步,四处观察。
阳台上的落地窗内,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唯有边缘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又诡异。
“有人在吗?”她鼓起勇气,指节轻轻叩响门板。
突然,门锁轻响一声,寸头如受惊的兔子般连退数步,门缝中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声。
“你是新来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当看清门后是一张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脸,而非什么头上长角身后长尾巴的本地人,寸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她故作老练地环抱双臂,下巴微扬,深沉地点了点头,“嗯,对。”
门后的声音陡然明亮起来,“那太好了!”
吱呀一声,门扉大开。
一个穿着睡裙的胖女孩站在门口,圆润的脸庞在背景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影,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拜托了,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女孩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恳求的表情。
寸头慢慢眯起眼睛。
总觉得……面前这张脸分外眼熟?
凭着多年干情报贩卖的经验,一张夹在新闻报道角落里的模糊的脸,迅速从记忆深处浮上她的脑海——
顾遥,十八岁,AGPC十二主席之一,早年黑环能源寡头顾秦安在外面的第三个私生女,今年大学城法学系大一在读,现暂时处于休学状态。
看来,她这次是遇到反抗军养的大鱼了啊。
见寸头许久不说话,顾遥焦虑地望了一眼外面,确定没有人来,赶紧自报身份,“我叫顾遥,是来自联合城邦的人,她们不由分说把我抓到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放我回家!”
“我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连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求求你,帮帮我!”
她说到最后,嗓音已然哽咽。
突然,她扑上来,紧紧抱住寸头,肩头因为哭泣微微颤抖。
寸头站在原地,毫不挣扎。
顾遥正紧张地等待着寸头的反应,突然感觉到背部被轻轻拍了两下,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抱歉,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顾遥顿时大惊失色,“别走!”
她拽住寸头的衣袖,死不撒手,“我可以给你钱!只要你把我送到联合城邦,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寸头无奈地扯着自己的袖子,“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要什么?只要是我给得起的,都不是问题!”
寸头苦笑三声,面露难色,
“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个小喽啰,为了找我女朋友才混进反抗军的。”
“更何况,这地方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帮你逃跑,我不是自寻死路吗?”
顾遥听了她的话,顿时僵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缓缓滑坐在地,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双臂却仍固执地环着寸头的小腿,
看着顾遥脸上绝望的神情,寸头挠了挠头,试图安慰几句。
“想开点吧,别人都住集装箱,你这儿还有别墅住呢,而且这里风景也不错……”
“不!”
顾遥突然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宛如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用这条命保证,只要你能送我回到联合城邦,只要你女朋友还活着,我就一定能帮你找到她。”
寸头心底突然闪过一丝动摇。
其实,反抗军势力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为了自己一个小兵帮她找人。
但顾遥就不一样了。
只要自己帮了她,自己就是实打实天大的救命恩人,顾家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如果这事儿真成了,别说把老李帮她找回来,恐怕她俩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但是……寸头还是有些犹豫。
顾遥的情报在圈子里是公认的便宜,只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高高在上的顾家主席,其实并不受重视。
见寸头脸上犹豫的神情,顾遥一咬牙,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
她悄悄凑到寸头耳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如果你愿意帮我,我还能告诉你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这件事,以后对你们反抗军一定有大作用。”
耳边的气息刺得耳朵奇痒无比,寸头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将顾遥推开,“女女授受不亲,注意社交距离!”
顾遥被推得踉跄几步,气得原本放低的声音都变了调,“社交距离比人类的未来还重要吗?!”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突然感到肩膀压上半个沉甸甸的身子,寸头笑嘻嘻的脸近在咫尺。
“冷静点,不要冲动嘛,这种事情我们悄悄说,悄悄说。”
“……”
一想到还得求眼前这个家伙救自己出去,顾遥只好强忍住心底的一腔怒火。
可恶,就算是在顾家最受冷落的时候,也没有人胆敢这样戏耍自己!
什么反抗军,圣种,和那个异想天开的零启计划也好,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天上那个白色的圆环,”顾遥深吸一口气,重新放低了声音,“是虫族进出的通道。”
“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原执行人,无人区特遣部队前少校,祝吟辰,就是在它的蛊惑下离开蓝星的。”
她话音刚落,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仿佛连风也停滞,远处传来的鸟鸣,连同海浪起伏的呼吸都被时间冻住。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良久,寸头开口问道,声音不觉严肃了许多。
顾遥犹豫了一下,无意识地绞着睡裙下摆,最终还是低声道:“她离开监狱那天,我就在现场。”
寸头的脊背缓缓绷直,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
月光穿过树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怎么样?”顾遥见她起身,急忙拽住她的袖口,“只要你答应帮我,我还能告诉你更多!”
寸头手腕一翻,干脆利落地挣脱了那只手。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事儿我得再想想。”
顾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在原地。
一转眼,寸头已经转身走进树影里,靴底碾过枯枝的声响渐渐远去。
只留下满地斑驳的月光,和身后彷徨的视线。
……
中午一点半的射击场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寸头懒散地靠在栏杆上,装作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
“老大,”她随手拨弄着弹匣,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她们昨天说的那个上邦人,是什么来头啊?”
“顾家三小姐,”博逸熟练地装弹上膛,金属部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AGPC挂名主席,首领抓来当谈判筹码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就是昨天在后面听人随口提起。”寸头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盯着远处的靶子。
“砰!”博逸突然开枪,子弹正中靶心。
她缓缓转头,冒着烟的枪管有意无意地转向寸头,“说实话。”
寸头缩了缩脖子。
“我昨晚在林子里遇见她了。”
博逸转过头去,继续装弹,“她向你求救了?”
寸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博逸的表情。
“话说,咱们……打算怎么处置她啊?”
下一秒,对面传来砰地一声,又是一枪。
博逸放下枪,用袖子擦了擦枪管。
“如果首领决定不进城谈判的话,”
她转头看向寸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透明。
“她就没用了。”
“没用的筹码,你说该怎么处理?”
寸头顿时噤若寒蝉,突然觉得烈日炎炎,射击场却冷得可怕。
远处,一只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过,发出刺耳的叫声。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博逸一言不发地射完几十发子弹,弹壳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寸头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步枪,心中开始为顾遥的轮回转世祈祷。
然而就在她瞄准靶心的下一秒,旁边突然传来博逸的声音——“你带她走的事,我不会管。”
“你愿意帮我?”寸头眼睛一亮,抬起头来,视线从瞄准器上移开。
博逸在胸前抱着手,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是不管,不帮,不阻止。”
寸头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鬼地方四面环海,我连地方都还没弄清,怎么把人带出去啊……”
博逸转身回到休息区的座位上,摘下防毒面罩,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她瞥了眼前面垂头丧气的寸头,突然开口:“其实,顾遥可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寸头立刻拎着枪凑了过来。
“联合城邦出乱子了。”
博逸嫌弃地一巴掌推开寸头的脸。
“周明的养子前几天死在了火灾里,现在城里的交通管制乱成一团。”
她放下水瓶,意味深长地看了寸头一眼,“因为机会难得,首领已经在考虑进攻了。”
寸头猛地瞪大了眼睛,脑海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远处的海浪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金钱甜美的味道。
“那顾遥是不是能活下来?”寸头迫不及待地问道。
博逸站起身,拎起桌上沉甸甸的背包,“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射击场。
寸头站在原地,看着博逸的背影,手中的枪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她望着前面赌博推搡的人群,耳边不停传来说话声与枪声,心底的思绪如同剪不断的毛球般纷繁。
如果顾遥的情报属实,祝吟辰确实是通过天上的白环离开了蓝星,那么此刻,陈立新必然已经知晓了祝吟辰失踪的消息。
虽然说陈立新对祝吟辰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祝吟辰的真实立场,谁能保证?
寸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枪身上敲击着,脑海中闪过数个月前与屠一鸿分道扬镳的场景。
微咸的海风掠过她的衣角。寸头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结局——
如果祝吟辰真的背叛了人类阵营,选择与虫族为伍,那天上的白环终将成为虫族入侵的通道。
届时,不仅是联合城邦和反抗军,整个蓝星文明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寸头的心突然揪紧,忍不住哀叹一声。
“老李,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
倘若末日降临,别说仗着顾家的人情吃香喝辣了,她们可能连最后的告别都来不及。
寸头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射击场里烟味、酒味,和子弹硝烟气息的空气。
只有反抗军和联合城邦放弃前嫌,重新联合起来,才能阻挡这场悬在所有人头上的末日。
她必须救出顾遥。
只有她,才有可能阻止这场灾难。
第127章 回旋刃,离间计
早上七点半,昨夜刚下过雨。
寸头踩着潮湿的落叶,独自来到树林深处的别墅前,晨光透过树隙,在墙面上投下淡蓝色的光影。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轻轻叩响了别墅的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
顾遥穿着睡裙站在门口,睡眼惺忪,看见是她后,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你居然回来了!”顾遥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连忙让开门内的身位,“快,快进来坐!”
收拾整洁的客厅里,一盏壁灯在楼梯拐角里闪烁着昏黄的光线。
顾遥把主灯打开,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她示意寸头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去倒茶。
寸头四处打量了一番,“你不会刚才还在睡觉吧?”
顾遥端着水走过来,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意。
她将水递给寸头,语气里带着试探,“你来找我,是因为想到办法了吗?”
寸头接过水杯,点了点头,语气神秘兮兮,“确实如此。”
顾遥眼底顿时亮堂起来,整个人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充满期盼地看着寸头。
“我觉得,你应该把情报告诉反抗军首领。”
寸头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
“要是能说服首领进城,你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去,咱们还能让反抗军和AGPC握手言和,一起对抗白环和虫族。”
“这可是双赢啊,你回家,世界得救,多划算的事儿。”
她话音刚落,顾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刘海投下阴影,遮住了半张脸。
“不可能的。”
“怎么会呢,乐观一点嘛!”
只当顾遥是耍上邦人的大小姐脾气,寸头站起身,坐到顾遥旁边,劝道:“其实反抗军也没有你想的那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遥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寸头的眼睛,放低了声音。
“她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怎么——”寸头下意识想反驳,但在意识到顾遥说了什么后,整个人顿时愣住。
“可能……”她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后背渗出一阵冷汗。
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终于在此时此刻,姗姗来迟。
从C3区被俘虏开始,所有蹊跷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
反抗军近期在无人区异常勇猛的战斗力,霍大妈难以置信的自愈能力,帐篷里那个女人扭曲嗜血的神情,半月岛上突然能分泌毒液的变得暴躁好斗的女人们……
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变异。
“这段时间,因为袁立自己没擦干净屁股,科技管理局没来得及研究透X109病毒的真面目。”
顾遥叹口气,端起茶几上的水呷了一口。
“从我被困在这里开始,我才知道了那个雌虫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寸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顾遥,“半月岛藏有雌虫?”
顾遥默默点了点头,垂落的目光落在茶几的桌面上。
“你们反抗军所拥护的圣种,实际上就是当初AGPC的重大通缉犯,总部大楼纵火案的主犯,阿努特纳斯二号雌虫。”
“趁着AGPC因为主席被刺事件陷入内乱的时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虫族的基因已经在无人区悄然扩散,像病毒一样无声蔓延。”
寸头听到这里,浑身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确认皮肤依然柔软温热后,突然想起以前偶然搜集到的情报中关于虫母的描述——创生者,统御者,维系者,虫群的大脑,虫巢的核心。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大脑此刻反而变得冷静下来,寸头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既然人类现在打不过虫族,那让蓝星和外星的两个虫母互相掐架如何呢?
想到这里,寸头猛地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她的脚步又快又急,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客厅里短暂地安静下来,顾遥看着寸头焦躁不安的样子,以为她放弃了那个主意,内心顿时安定了不少。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杯子,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但她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手指在杯沿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寸头的大脑快速运转,努力回忆着所有相关的信息。
能说服雌虫从老巢里出来,主动攻打白环的……到底有什么?
无数线索在脑海里飞速闪过,突然,一个关键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
寸头一拍脑袋,惊喜地大喊一声,“我想到了!”
顾遥连忙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你有别的办法了?”
“不!”
寸头大步流星地走到顾遥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坚定地与其对视。
“计划照旧,你只需要告诉首领你知道的情报就行!”
顾遥犹豫地偏过眼神,“但她们现在是虫族……”
寸头突然松开手,右手重重拍在自己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放心,窝里反这种事情我最在行了!”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按照这里的规矩,等过了几天,她们会带我去找圣种做洗礼,到时候我就把祝吟辰被抓走的事情告诉圣种。”
顾遥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似乎是搞不清楚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但寸头此时洋洋得意,胸有成竹。
她已经记起来了。
很久之前,在A2区的地下台球厅,她和祝吟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前老板帮助科技管理局拍卖走私雌虫的事情。
无论祝吟辰是不是真的像AGPC向公众透露的那样,是雌虫纵火杀人的共犯,但这一切都在说明一件事——她们之间,一定关系匪浅。
“相信我,”
寸头站在原地叉着腰,冲顾遥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自信。
“这个计划绝对能成!”
看着寸头脸上难以抑制的笑容,顾遥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眼睛微微睁大,带着几分迟疑和震惊。
“你该不会……是想拿祝吟辰失踪的事情骗雌虫打进城吧?”
寸头此时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回了沙发上,见顾遥已经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你看起来光明磊落的,居然很懂我嘛!”
“……”
顾遥尴尬地咳嗽两声。
虽然眼前这家伙浑身透露着下邦人的流氓气息,而且看起来就很不靠谱,但事到如今,除了她口中说的离间计,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思考了一会儿,顾遥点了点头。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
……
晚上八点,夜色将万物浸成一片迷离的海蓝,月光洒在漆黑的海面上,碎成无数银亮的波纹。
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拂过沙滩,椰树林在夜色中沙沙作响,营地的灯火在远处明灭,寸头在食堂吃过晚饭,慢悠悠地来到博逸的家门口。
外面的铁皮门半敞着,车库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明亮的白炽灯下,博逸正背着身修理一辆送过来的摩托车。
“老大,您这是要把车库开成4S店啊。”寸头倚靠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博逸的动作。
博逸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没停,“副业而已。”
她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来,摘掉沾满机油的手套,抹了把额头的汗,“找我什么事?”
仗着博逸在场,寸头在五条杜宾犬集体的凝视下悍然走进车库。
她踢开地上的空机油罐,一屁股坐在塑料凳上,“我想提前见圣种。”
当啷一声,桌子上的扳手突然掉在地上。
博逸慢慢转过身,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打量寸头,“怎么,找到法子了?”
寸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行。”博逸弯腰捡起扳手,随手扔进工具箱,“明天带你去。”
她话音刚落,寸头身子一歪,整个人差点从塑料凳上摔了下去。
她手忙脚乱地稳定好坐姿,眼睛瞪得溜圆,“这么快?!”
博逸背对着寸头,开始卸下摩托车的第二只轮胎,“你要是来早点的话,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
寸头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晚饭要紧。”
总而言之,第一步是达成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看着自顾自鼓捣轮胎的博逸。
“话说,”她无聊地用手指敲着塑料凳边缘,“你接受过圣种洗礼吗?”
博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拧紧轮胎螺丝。
“啊?为什么不去?”寸头好奇地追问。
博逸放下扳手,沉默了几秒。
“小孩子不要打听这些。”
寸头悄悄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她从塑料凳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去食堂和她们整点烧烤。”
“站住。”博逸突然开口,“洗礼前十个小时禁食。”
寸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应道,“行,那喝水总行吧?
博逸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寸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酒水也是水嘛。
空旷的车库内,博逸站在原地,目送寸头离开。
“天真。”她低声呢喃。
这家伙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第128章 半月再寻迹,将往觅旧影
深夜,半月湾。
夜晚的海洋如照不进光线的黑洞一般,迷离的月光在浪尖上镀上一层碎银,很快就被翻涌的暗流吞噬。
平静的水面下仿佛蛰伏着什么庞然大物,偶尔有阴影掠过,搅动出几圈无声的漩涡,又迅速隐没。
码头栅栏的铁锈味混着咸腥的海风灌进寸头的鼻腔,她打了个喷嚏,忍不住裹紧身上的外套。
早知道这鬼地方居然这么冷清,她就让博逸多陪她呆一会儿了,两个人聊几句话壮壮胆也好啊。
一想到等会要做的事,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胛,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说完就走……”
反正雌虫又不是雷电法王,总不可能给她上一套铁骨铮铮的测谎仪吧?
十分钟后,海的对面传来木桨划破水面的声响,一艘小木船自黑暗中缓缓出现。
船身的木头看起来有些腐朽,像是被海水浸泡了很久很久,底部覆盖着一些滑腻的绿藻。
船头坐着两个老女人,身上几乎不着寸缕,只在腰间用草绳系着几片棕榈叶,脸上和全身各处的皮肤上涂着暗红色的图腾,远远看去如同原始部落的萨满。
当乌云飘离月亮时,月光照亮她们的容貌——脸颊凹陷,头顶垂着几缕稀稀拉拉的头发,眼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嘴唇却涂得猩红,仿佛刚刚啜饮过什么活物的鲜血似的。
寸头吓了一大跳,脚下本能起了逃跑的冲动,好在抑制住了,只是害怕地别开视线。
船靠岸了,两个老女人悄无声息地踏上码头。
她们赤脚踩在潮湿的木板上,一左一右钳住寸头的手臂,架着她往船上走去。
感到老女人的指尖冰凉,寸头半途中想挣,却发现自己的肌肉莫名发僵,只能任由她们拖着自己走。
三人都上了船,一个女人带着寸头进船舱去,另一个女人留在外面,开始划船。
船身随着海浪缓慢起伏,船底时不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一具漂浮的棺材。
舱内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油灯悬在顶上。
海风在外面尖啸,如同某种庞然大物的低吼,海浪接连拍在船身上,发出阵阵回响,仿佛海底有什么东西,正跟着船一同前行。
寸头蜷缩在船舱的角落,死死咬着牙,指甲掐着大腿肉,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冷得一阵阵颤抖。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吓得一激灵,身旁的老女人突然将她揽入怀中。
女人嶙峋的肋骨硌得她的脸生疼,她甚至能感觉到女人两片干瘪的嘴皮贴着自己的耳廓,吐出带着咸腥味的低语……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音节扭曲破碎,却带着诡异的韵律,像潮汐,又像某种远古的摇篮曲。
寸头被熏得发呕,本能地想要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肌肉正变得一点点松弛下来。
老女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钻入耳膜,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襁褓时期,躺在母亲摇晃的臂弯里,听着那些听不懂却令人安心的呢喃。
四周的黑暗渐渐变得柔软,海风的咆哮也化作遥远的回声。
在这不可思议的咒语中,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意识坠入迷离的梦乡。
……
当寸头重新睁开眼睛时,身边的景象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一个气氛诡异的、巨大的游乐场入口处。
整座游乐场似乎是被设计成冰山的形状,对面的通道两边的墙壁表面覆盖着某种仿冰的材质,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而她的面前,是两扇半敞开的铁铸大门。
门扉的两侧竖立着两座铜像,形状像是正在高声歌唱的海妖,上面生锈的四只眼睛仿佛在死死地盯着她,黑洞洞的通道如大张的血口般看着她。
发怵的寒意从脚指头蔓延到头皮,寸头的哈欠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绷紧了下颌,硬生生把残余的困意咽了回去。
看见两个老女人已经穿过了大门,往游乐场深处走去,寸头急忙紧跟上几步,走在两个女人身后。
进入通道后的一路上,仿佛做梦一般的场景接二连三地出现——空旷无人的餐厅,离奇故障的电梯井,狭长幽暗的走廊……还有蜿蜒向下的、如噩梦般无穷尽的逃生通道。
这里,真的有出路吗?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寸头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接一步地往下走。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精神越来越疲累,汗水淌过脖颈和背脊,一寸寸浸透了衣服,紧黏在皮肤上,台阶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像一根绳索吊着她的脖子,拽着她不断往下坠落。
无边的黑暗、潮湿闷热的空气、永远走不完的台阶……这无法逃离的一切,组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
还有,多久……
“我们到了,孩子。”
含糊不清的低语像一记闷雷,将寸头从浑噩中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剧烈收缩,耳鸣的嗡嗡音突然明晰,这才发现自己的喘息声大得吓人。
身上难受的感觉也紧接着传来,她低头一看,自己活像落了水一般,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被染成深色的布料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连发梢都在往下滴水。
两个老妇人上前来,将她围住,二十只枯瘦的手指剥虾壳般飞快地脱去她的衣服。
寸头此时累得要死,更是热得浑身脱力,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感到羞耻,只好任由她们摆布。
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融化成了一团软趴趴、滑溜溜的东西。
当最后一件衣物落地时,两个老妇人一左一右架住寸头,拉着她往前走。
寸头低低地垂着头,嘴里喘着粗气,像具提线木偶般被拖着向前,赤裸的脚掌蹭过潮湿的地面。
……
逃生通道尽头的铁门被两个女人用胳膊肘合力推开,水底迷离的光晕笼罩在三人身上。
感到眼前晃过一片光影,寸头有气无力地抬起眼帘,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前所未见的景象。
门扉之外,是分离海洋的格子间。
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巨型玻璃缸,被切割、盛放在这座与世隔绝的牢笼中,表面绿藻斑驳的玻璃困住鱼骨游离的尸骸,无数海草紧紧地缠裹住它们,如同气球摇曳在风中一般,在青绿的水流中静静地浮沉飘荡。
色彩斑斓的菌丝如同活物般在玻璃缸之间疯狂生长,覆盖住缸体的表面,穿透了层层玻璃间的缝隙,像寄生虫般钻入鱼骨的空腔之中,将整个水族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
地面铺满血红的花蕊,灰黑色的孢子从呼吸的蕊心轻轻喷出,飘散在空气中,如同火灾后满天飘洒的灰烬。
一股雨林植物的腥气混合着海水潮湿的咸味窜入鼻腔,寸头低下头干呕起来,感到身体里的内脏在疯狂抽搐,胃袋翻搅,肠子绞紧,连大脑皮层都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生生的血肉正对眼前的混沌产生一种病态的渴望,每一颗内脏都在颤栗,活像是要挣脱这具皮囊,扑向这片混沌的世界一般。
第一次,她对这具身体里绽放的欲望感到恐惧。
她坚持了几秒,还是吐了。
两个老女人又围了过来,四只手巨钳般死死地架住她的臂膀,不顾这具颤抖不止的躯体,坚定不移地拖着这个无辜的灵魂,往水族馆的深处走去。
……
当寸头重新跪倒在地时,全身已经爬满了黏稠的液体。
她微张着嘴,喉咙火辣辣地疼,空荡荡的胃像是翻过来一遍似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模糊的视线中,一只枯瘦的手递到寸头面前,掌心托着一团晶莹剔透的、蠕动的物体。
那是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用力眨掉眼中的泪水,终于看清——那是一只活体大脑。
表面的纹路如肥肠堆垒般蜿蜒盘旋,薄皮的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外面裹着一团晶莹剔透的粘液。
她茫然地看着,突然看到脑子表面裂开一道缝隙,里面张开几只明晃晃的牙齿。
仿佛扎在她的身上似的,一瞬间,极致的恐惧冲击她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清醒过来——这是虫子!
这是那些X109病毒感染者所遗留的,会拟态人类器官的虫子!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的洗礼仪式,和那些异变的本质。
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动作——吃。
自然界最原始的法则在此处显现,吃下什么,得到什么。
生命的循环,始终遵循着吃与被吃的法则,溪流中的浮游生物,土壤中的微生物,和陆地上的动植物,都在永不停歇地进行着摄食与分解的轮回。
当来自星际之外的「虫母」第一次接触到这片荒芜的土地时,一种全新的生态关系就此建立。
虫群以惊人的繁殖速度蔓延,它们的分泌物渗入土壤,改变着地表物质的分子结构,与此同时,这片土地中的矿物质、微生物也反过来影响着虫群的进化方向……两者在相互改造的过程中逐渐融为一体。
如今,以半月岛为核心,这片海域已经完全蜕变为一个庞大的虫巢生态系统。
无论是地上地下的土壤和海水,漂浮的内脏和植株,还是空气中飘散的孢子,都已成为虫群意识——「她」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此处即是虫巢。
她们容身之地,即是「她」的腹脏之中。
“……她们,她……”
冲击灵魂的恐惧之余,寸头眼神迷茫,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口中发出些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
只有她肉质紧致的大脑开始尖叫,拼命地操纵起全身的肌肉——
绝不能……变成虫族!
她突然大叫一声,一巴掌呼开了老女人手中的虫子。
虫子被扇飞到地上,软软的身子弹跳了几下,随即发出尖利的哭叫声。
两个老女人吓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上,朝地上的虫子作揖。
寸头拼尽全力站起身,想趁机往回跑,两个老女人立刻察觉了她的想法,急忙爬起来一拥而上,将寸头死死按倒在地上。
一股奇异的香气灌入鼻腔,寸头的脸与地上的花蕊挤在一起,她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
或许是孢子的作用,她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记忆里的老李,突然变成无数细胞堆砌组成的、一团黏黏糊糊的混沌之物。
在那个晴朗的下午,两只眼睛与一张嘴唇堆在她身前巨大的肉块上,艰难地连成扭曲的弧度,二十六颗牙齿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
“其实,我还是想去做执行官。”
“不要!!!”她哭着大喊一声。
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扯下身上的草绳,死死地绑住寸头,其中一个赶紧去捡起地上的虫子,急急地往寸头的嘴里塞。
然而此时,寸头的嘴巴里全是口水,她像搁浅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年轻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地上的花蕊和菌丝糟蹋得一片狼藉。
两个老女人脸上淌着汗,逐渐败下阵来。
半个小时后,她们气喘吁吁地停住了动作,一个瘫倒在地上,另一个站着,手里还抓着虫子,四只眼睛萎靡不振地看着地上还生龙活虎的女孩。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无尽的沉默中,老女人手里的虫子突然恶狠狠地咬了老女人一口,老女人吃痛叫了一声,虫子随即便不见了踪影。
老女人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上面有两个血洞,它们很快开始愈合。
知道没了办法,老女人随即看向同伴。
同伴无奈地冲着她摇了摇头,跪在地上开始做祈祷。
被圣种拒绝的生灵,必将迎来属于她的判罚。
老女人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空旷的地下水族馆,回荡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129章 欲惩叛徒,友人忽至
上午九点半,半月岛反抗军营地。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沙滩,蒸腾的热浪让远处的海岸线微微扭曲。
此时此刻,几乎这片岛上所有的反抗军成员都聚集在海边。
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她们整齐地列队站立,目光都聚焦在地上被粗麻绳捆住手脚的寸头身上。
人群的最前方,五名全副武装的保镖簇拥着她们的的首领。
她身材瘦小却格外孔武有力,仅一米五六的身躯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高耸的眉骨下,一双黄褐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深褐色的皮肤泛着油光,一头花白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犷的麻花辫,垂在背后。
比起一个矮个子女人掌控着如此多军队的事实,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她的身后——一条粗壮的骨尾,正不耐烦甩动着,末端的骨针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反抗军不会接纳软弱的士兵!”
首领沙哑的声音不大,却在海浪声中传到每个人心底。
“这个废物,在洗礼仪式上居然当众逃跑,无视军中的纪律,更无视圣种慷慨的赠与,连送下去当养分的资格都没有!”
骨尾猛地抽在沙地上,溅起一片沙尘,首领的视线突然转向人群后方,“还有AGPC的那个走狗,把她们两个都给我沉了!”
人群骚动,几名反抗军粗暴地将顾遥拖到了首领的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顾遥的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背后,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面色因恐惧而扭曲,泪水混着鼻涕流下,但始终死死咬着下唇没出声。
不远处,寸头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双眼空洞,干裂的嘴唇微张,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博逸站在人群的边缘,双臂抱在胸前,不发一言。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寸头,琥珀色的眼睛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首领一声令下,两名保镖立刻一拥而上。
她们常年在海上作业,手掌粗糙厚实,各自用一只手就拽起了地上的寸头和顾遥,拖着她们走向翻涌的海浪。
然而,拖到一半的时候,原本乖乖束手就擒的顾遥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
强烈的求生欲使得她在海水里拼命翻滚,她来回扭动身躯,双腿在浑浊的海水中疯狂踢蹬,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你们这些疯子!畜生!”
“虫子一样肮脏的贱民,当初AGPC就不该放你们活着……”
带着哭腔的叫骂声穿透海风,远远地传到岸上人们的耳朵里。
另一边,寸头任由女人们拖拽着自己,眼神涣散,毫不挣扎,像具在海上漂浮的尸体一般。
见状,反抗军里又跑过来几个女人,她们干脆七手八脚地抬起哭叫的顾遥,往海水深处走去。
寸头则已经被抬到了前面很深的地方。
抬着她的两个保镖交换了个眼神,慢慢地松开手,试图让寸头沉海溺死——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远处的海平线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这造访过于突然,岸上的反抗军们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悄悄搭上腰间的枪支。
那是一艘小型的海上潜艇,正以飞快的速度向海岸这边靠近。
首领微微眯起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骨尾在身后缓缓摆动。
没有她的指令,反抗军们不敢动弹,整个海滩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五分钟后,浑身湿透的女人们陆续回到岸上。
“任务完成。”为首的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向首领敬礼。
首领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面的海面。
潜艇终于靠岸了。
沙滩上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反抗军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紧盯着缓缓打开的舱门——
舷梯从舱体一侧伸出,重重砸在沙滩上,一个年轻女孩率先走下了舷梯。
她身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高马尾在风中微微晃动,步伐轻快而有力,身后跟着七八个高矮胖瘦看似文员的女人,她们年龄约莫三四十岁,几乎都戴着眼镜,神情看起来分外松弛。
看清来者是何人的瞬间,博逸的瞳孔微微张大。
女孩环视四周,面对码头上一众虎视眈眈的反抗军,脸上的微笑镇定自若,眼神里毫无一丝畏惧。
很快,她的视线锁定人群的首领——那位看起来身经百战的黑肤女人。
“您好。”
众目睽睽之下,她在距离首领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着伸出手。
“我是三河区特別派遣的合作事务代表,陈立新。”
首领眯起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沉默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孩。
海风卷起陈立新的马尾,前额的发丝掠过她英气的眉梢,她身板笔挺,伸出的手稳稳悬在半空。
沉默的气氛中,海滩上的气氛逐渐凝固。
周围反抗军们的手指始终紧扣在腰间扳机上,蓄势待发,空气里弥漫着紧绷的敌意。
终于,首领沉着脸缓缓抬起手,粗粝的掌心重重握住陈立新的手。
然而下一秒,陈立新的五指骤然收紧,牢牢抓住她的手掌!
首领的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带着几分暴怒看向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
陈立新依旧微笑,声音清晰而沉稳。
“我谨代表三河区,诚挚期待能与贵方建立长期稳定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携手应对AGPC的威胁,共同致力于联合城邦的和平重建与秩序革新。”
她的语调平和,却字字有力,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除了此前承诺的合作条件外,这是我们额外准备的见面礼。”
陈立新说完,从容地松开手,侧身向后望去。
她抬手打了个手势,远处的潜艇舱门缓缓打开。
不一会儿,三个健硕的大婶抬着奄奄一息的二人走上码头。
寸头被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身体软绵绵地垂着,毫无生气。
顾遥则被另一个人抱在怀中,她死死攥着对方的衣领,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海水打湿了大婶衣衫的前襟。
陈立新转回目光,迎上首领那双如母狮般锐利沉着的目光。
“就在刚刚,我们在前来此处的航程中,意外发现了贵方的两位士兵。”
“我们这趟随行还带了几位技术人员,希望能协助贵方完善岛上的警戒系统和医疗保障体系,愿我们的合作能够长久稳固。”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她身后的几个女人同样沉默,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的反抗军成员。
海滩上,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拂过,紧绷的气氛几乎凝成冰块。
首领盯着陈立新,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她的面容。
良久,她突然咧嘴一笑,黄金打造的犬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小丫头,挺会来事儿啊。"
陈立新原本直视着她的目光微微一敛,随即主动低下头,垂下视线,语气谦和而恭敬。
“您过奖了,我们只是希望能为贵方尽一份力,毕竟未来的合作,还需要仰仗您的支持。”
首领哈哈一笑,豪迈地一挥手,声如洪钟:“好!这见面礼,我收下了!”
她转向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下令:“博逸,把人带回去!”
博逸立即带着几名下属出列。
她步伐稳健地走向前,在与陈立新擦肩而过的瞬间,余光扫了一眼后者的侧脸。
尽管对方谦逊地低下了视线,但那挺直的背脊却透着一股少年气的从容。
博逸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快步越过。
她指挥几个下属,将寸头和对着她又打又骂的顾遥强行带回了反抗军的队伍里。
当寸头和顾遥被带离后,陈立新重新抬起头,目光看向面前的首领。
“其实,这批见面礼只是开胃菜,三河区真正的礼物,是一批最新研发的高科技军火。”
此言一出,反抗军顿时骚动起来,女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既有怀疑又有期待。
陈立新再次转身,向潜艇方向打了个手势。
船上的工作人员立即开始往岸上搬运军火,只见一箱箱锃亮的新型枪械、便携式能量护盾发生器、高精度狙击步枪……等前所未见的装备,陆续被抬上码头。
人群中接连响起低低的惊叹。
“这居然是最新型的脉冲步枪?”
“三河区居然舍得把这种好东西给我们?”
“呵,那些科技分子又想玩什么把戏……”
议论声中,反抗军成员们对三河区的评价褒贬不一。
这个由上个世纪各国流浪在外的女性们所组成的科技社区,长久以来在以低调行事和排斥外来为名,但最近却突然在无人区公开发声,要参与推翻AGPC的行动。
然而,由于三河区内部高层实际上与上邦高层势力联系颇深,因此在重建联合城邦这件事上始终保持着温和改良派的立场,这让这些出身下邦甚至无人区的反抗军战士们心存芥蒂。
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之际,人群后方的博逸突然低咳一声。
原本窃窃私语的反抗军众人立刻噤声,只沉默地注视着海滩上的军火搬运工作。
当第五十箱军火被稳稳放置在岸上时,陈立新重新转向首领。
首领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
“三河区愿与贵方携手,共谋发展。”陈立新继续道,“这批装备只是开始,我们期待能在更多领域展开合作。”
首领眯着眼睛微微点头,眼底的情绪看起来隐晦不清。
“你们可以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即使没能得到肯定的回复,陈立新面色不改,态度体面,“感谢您的信任。”
话音落下,首领不再多言,带着贴身保镖先行离去。
反抗军成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搬运军火,而陈立新和身后的团队也主动上前协助。
海滩上,双方的人手沉默地协作着,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拂过,紧绷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
忙碌的人群间,博逸走上前来,语气复杂,“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陈立新抬起头,目光掠过博逸的脸,却只字不提寸头的事。
她摘下手套,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安排一下住处?”
博逸眉头微蹙,下意识想要拒绝:“这事不归我管——”
“啊,对了!”
陈立新突然打断她的话,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活泼泼的。
“你上次托我转交给奕川的戒指,我好像忘记带给她了,真是不好意思,只能等下次回三河区再说了。”
博逸的身体瞬间僵住。
下一秒,她猛地揪住陈立新的衣领,将她一把拉近,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敢耍我?”
陈立新依然保持着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别急嘛,等我回去了,还有补救的机会。”
突然,她的语气一转,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低沉的语气里徒然带出几丝嘲讽的意味——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确实,既然承担不起责任,当初就别随便许下承诺啊。”
博逸瞳孔猛地收缩,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
她知道陈立新话里有话——看起来是在为没送到戒指的事自责,实际上是在暗讽她既没能保护好寸头,又没勇气亲自进城把戒指送到奕川手上。
可恶……这狗崽子,她懂什么!
周围的搬运声渐渐停了下来,察觉到这边异常的气氛,路过的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陈立新面上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微笑。
“海上颠簸得厉害,我心情不太好。”她轻描淡写地说,“晚上想和老朋友聊聊天,麻烦你安排一下了。”
博逸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只能铁青着脸点点头。
她迅速转身离去,背影里带着怒气,陈立新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第130章 金笼宫中藏,陌客携她归
华丽的宫殿内,十二根镀金立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立柱表面雕刻着繁复的金色纹路,天光透过墙壁高处的琉璃壁画,在光滑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穹顶垂下一柱水晶灯,无数宝石反射的光线熠熠生辉,将整座大殿照亮得如同白昼。
大殿的中央,坐落着一座巨大的金笼,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笼中的阿努再次醒来。
伊塔疲惫地睁开眼睛,身体被铁索吊在半空中,朦胧的视线中央,一抹浓烈的红刹那将心底烫出一个空洞。
她下意识偏开了视线,不愿去看。
只因为她心底清楚,宫殿之上坐着的,是沙中之国的统治者——不死的伊南娜。
伊塔重新扫视了一圈周围,还是老样子,笼内地面铺着深红色的丝绒,笼门处挂着沉重的锁链,锁链环环相扣,四角固定着镣铐。
而笼子外面,是一圈跪坐在地的阿利都。
他们都有着柔美的面容,姿态恭敬而温顺,一双双淡金色的眼睛,用充满渴望和仰慕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们中有的微微前倾身体,有的轻轻扇动翅膀,还有的依靠在笼子上低声倾诉爱意……但都因为一笼之隔,无法直接触碰到笼中的阿努。
伊塔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随即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理会。
她的银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只有腰间的镣铐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王座之上,突然传来伊南娜揶揄的声音——“你醒得越来越晚了,我的小先知。”
笼中的伊塔连眼睛都没睁开,银白色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被你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么久,我早就分不清昼夜了。”
伊南娜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一双赤金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笼中的阿努。
“我原以为,聪慧如你,埃勒伽什的先知,安提最亲密的谋士,本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伊塔沉默不语。
宫殿陷入短暂的寂静。
王座上的阿努萨缓缓起身,走向大殿中央的金笼,周围的阿利都们纷纷诚惶诚恐地让开了位置。
伊南娜不紧不慢地绕着金笼踱步,铠甲上金色的暗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不,我说错了。”
她停在伊塔的面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笼栏。
“现在,你该是我的先知才对。”
伊塔沉默了两秒,终于睁开了眼睛。
雪色的眸子直视着伊南娜,眼底透出冰山般的坚定,“我只属于安提。”
伊南娜意味深长地笑了,红瞳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或许是连日来的折磨终于到了临界点,伊塔突然直截了当地开口,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烦躁,“你能把这些阿利都赶出去吗?”
闻言,伊南娜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老老实实敛声的阿利都们,故作惊讶地挑眉。
“奇怪,你的善意曾似在接纳他们,如今却如此轻蔑地拒绝……”
话音未落,伊塔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怒意,“你少给我来这套。”
“你不过是想用这种手段诱惑我另立门户,背叛安提和埃勒伽什。”
她冷冷瞥向笼外,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四周的阿利都,最前排的阿利都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些原本充满爱慕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有人失落地垂下翅膀,有人惶恐地攥紧了衣角。
“滚出去。”
伊塔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她话音刚落,阿利都们惊慌失措地看向伊南娜,羽毛不安地抖动着,却不敢擅自离开。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伊塔正要继续开口驱赶,笼中的铁索突然一松,伴随着一阵金属的刺耳摩擦声,束缚着她身体四肢的锁链骤然松开。
她猝不及防地从半空中坠落,因手腕仍被镣铐锁住,重心不稳,遂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
银白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还没等她挣扎起身,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穿过金笼的栏杆,捏住她的下巴。
一道宽大的黑影笼罩住视线,伊南娜单膝下跪在笼前,赤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阴影下熠熠生辉。
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笼栏上,手背抵着额头,与伊塔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仅隔着她那只宽大的手掌。
“难道……”伊南娜的嘴角愉悦地上扬,呼吸几乎要拂过伊塔的脸颊。
“是你那人类的心,轻蔑了阿努的求爱之道?”
伊塔临危不乱,冷冷地注视着伊南娜,声音如冰刃般锋利,“你知道这不重要。”
“无论你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让我背叛安提。”
正如她所说,被困在这里的这些天以来,她忠心的意志始终坚定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伊南娜嘴角微扬,她张开手掌,轻轻抚上伊塔的脸颊。
在敏锐地观察到后者眼底流露出的不适后,她微微眯起赤金色的眼眸。
“果然如此。”她的声音低沉而慵懒,带着几分了如指掌的意味。
突然,伊南娜松开手,俯身凑近,红发垂落在伊塔的肩头。
“其实,我早已察觉。”
她的气息轻轻拂过伊塔的耳畔,“除了安提,你拒绝所有其余的触碰。”
“仿佛亲密与欢愉,是烙向灵魂的刑具。”
伊塔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生而为人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母亲这个角色,我不想,也不敢去承担。”
听见这话,伊南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兴致更浓。
“若你加冕为主,便可率潮水般的虫群,开疆扩土,征战四方,何必自卑至此?”
伊塔垂下头颅,低垂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不懂……不一样的。”
“在那个地方,孩子属于社会,而母亲是文明俘虏的柴鑫。”
“那种罪过,我不会再去参与。”
她的声音一寸寸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一时间,金笼内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突然,伊塔感到身前笼罩的阴影徒然消失。
伊南娜忽然站起身,烈焰般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都退下。”
阿利都们乖顺地离去了。
见四周终于恢复了平静,伊塔扶着金栏慢慢站起身。
伊南娜原本侧身而立,见她起身,便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没有任何解释,伊南娜一把拽过束缚伊塔手腕的铁索,锁扣应声而开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伊塔心头一震,某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她竟从伊南娜低垂的眼睫间,捕捉到一丝近乎温柔的神色。
伊南娜竟会有这般同情心?
真是让虫大开眼界。
“为什么?”伊塔揉着发红的手腕,声音里带着迟疑。
将锁链随手一丢,伊南娜抬起头,含笑的眼睛与伊塔对视。
“光明,自当庇佑她的臣民。”
“以我的血向你起誓,此后,阿利都的羽翼绝不可掠过你的影子。”
伊塔看着伊南娜,有些愣了一下。
下一秒,不容挣脱的怀抱隔着笼栏将她揽入怀中。
视线被淹没在发丛中,沙漠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耳畔随即传来低语——
“但你的眼睛,要永远为我窥见未来。”
……
夜晚,陈立新如约赶来。
博逸和她约定的地点,是一座废弃的铁皮车库。
外面的风很大,薄薄的铁皮墙壁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室内白炽灯的冷光直射下来,照亮了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水泥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墙角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
陈立新拍了拍拉开卷帘门时手上沾的灰尘,一抬头,看见寸头盘腿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身上套着件宽大的格子睡衣。
她低着头,赤着的双脚悬在床沿外,低声数着脚趾的数量。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寸头的声音很轻,却在这个安静的车库里格外清晰。
房间的另一边,顾遥坐在靠墙的折叠桌旁,手肘撑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一看到陈立新进来,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嘴巴下意识地微张了下,最终还是尴尬地别过了脸。
陈立新走到床边坐下。
她看着寸头毫无反应的侧脸,后者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嘴里一声声地数着数,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陈立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口,博逸正抱着手靠在门框上。
“你害的?”她直接开口问。
“不是。”
“那是谁害的?”
“圣种。”
陈立新不说话了,神情愧疚地看向床上的寸头。
“明明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去见阿图特呢。”她低声喃喃道。
博逸耸了耸肩,向顾遥的方向一抬下巴,“具体的情况,你得问她。”
陈立新的目光随即转向顾遥。
被两道视线同时盯住,顾遥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你是顾主席吧,”陈立新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记得你。”
顾遥心里暗暗叫苦。
明明是寸头出的主意,现在好像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似的……这两个人不会一怒之下宰了她吧?
无奈,如今她身处无人区,身后没有任何势力撑腰,她只能顺着这群人来。
虽然不确定三河区是否可靠,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不同于反抗军的势力。
无论如何,哪怕她根本不了解这个陈立新的脾气,她也得试着拉拢一下。
顾遥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博逸,压低声音道:“首领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在的话,我不方便说。”
陈立新瞥了博逸一眼,后者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随着铁门砰的一声关上,顾遥深吸一口气。
“圣种,其实就是当年AGPC总部大楼纵火案的凶手。”
她终于开口,“而这里的反抗军,也并非寻常的人类,在X109病毒的作用下,她们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开始虫化了。”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抱起手,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参与过AGPC内部的零启计划,那是个不对公众公开的最高秘密。”
顾遥解释道,“所以,我知道一部分虫族的异变特征。”
“而且,我亲眼看见异变后的祝吟辰离开了监狱,进入了白环,就是那个自称【零】的前代机械生命。”
“如果人类现在不去管高悬在我们头顶的那个存在,那总有一天,虫族会通过【零】降临这片土地。”
当最后一句话落下话音,陈立新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掀起了波澜。
顾遥的意思是……祝吟辰选择了虫族吗?
不,她绝不相信祝吟辰会背叛人类,一定是那个悬浮在天空中的白环——【零】在作祟,是它强迫祝吟辰离开了蓝星。
既然如此,要想找回祝吟辰,以及拯救人类,就必须摧毁那个高高在上的【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目光最后扫过仍在茫然数着脚趾的寸头,陈立新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顾遥突然站起来,十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裙,声音里带着彷徨,“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陈立新的脚步顿了顿。
她转过身,对上顾遥的视线,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其实,我这次亲自来,就是为了带你走。”
看着顾遥不敢置信的表情,陈立新的表情进一步变得郑重起来。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顾遥身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联合城邦将会重建,新的秩序也终将建立。每个人都会得到新的机会。”
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会带着所有时代冲散的人,一起回家。”
顾遥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住陈立新,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陈立新也选择回抱住对方。
昔日尊贵的AGPC主席蜷缩在陌生女孩的怀中,她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似乎失去了上邦人该有的体面,但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长久的等待,她终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