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腻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天光照耀在无垠的沙海上,沙丘的棱线在强光下切割分明,向阳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背阴处则呈现出深褐色的阴影。
空气被烤得发烫,沙丘蒸腾的热浪使远处的景物扭曲变形,混沌的天地间只余热风掠过沙漠的呼啸声,金粉般的风沙将世界裹卷在一层层朦胧的纱雾之下。
荒芜的沙地上,零星分布着几株干枯的灌木,枝条已经褪去了水分,几片叶子在风沙中颤抖。
一只虫足闪电般踏过,踩断本就脆弱的枝干,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沙中,远远地向前去。
安提专注地目视前方,脚步疾迅如风,仔细辨识着正确的路线,腰后的兽皮水袋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发出叮咚的水声。
当视野里逐渐显现出那栋宏伟的沙堡时,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约三分钟过去,安提的足跟刚陷入沙中,前后左右的沙面突然从地底炸开了七处漩涡!
爆炸的沙尘弥漫在空气中,安提眉梢微挑,嘴角却勾起一丝兴致勃勃的弧度。
此处刚好是沙丘的背阴面。
她站在原地不动,身体被阴影笼罩,任由地下的威胁将针对自己的包围圈收缩。
当沙丘之下的寒光直逼她脚踝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然隐没入四周的阴影中,宛若一条跃入水中的鱼,在碎镜般无穷尽的影之海中穿梭。
见抓不住目标,地下的百骨无奈现身,七只百骨徐徐钻出地面,密密麻麻的虫足在沙上倒退开去,划出一串串针织似的脚印,将地上的包围圈重新扩散开来,试图寻找安提的踪迹。
就在这时,安提突然从影子中跃起,矫健的身姿腾空后翻,竟是凭空出现在半空中。
当看见百骨错愕的脸时,她嘴角微扬,单膝落跪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地面,稳稳站起身来。
背后的百骨最先发起攻击,她数次闪身躲避,却绝不出手攻击,每次落脚都精准地避开颚足的攻击范围。
一开始,眼见着无法近身,狂暴的百骨在沙地里外乱窜,无差别地喷射毒液,安提被困在毒液的包围圈中,闪身避过一击后,突然抓着一只百骨的触角借力后翻,稳稳踩在百骨的背甲上,俯视地面上咬牙切齿的百骨们,站立不动了。
见这招不通,百骨们索性趁着她被架在身上,直接拉紧了包围圈。
剩余六只百骨发出沙哑的尖叫声,一齐猛扑上来,头部背甲下的毒牙散发出令人惊惧的寒光!
安提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百骨们,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称赞与欣赏。
至关生死的一刹那,她足跟轻点,后退一步,两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百骨横飞过她面前,脑后的攻击紧接着飞扑过来。
她迅速低下身子让过第一击,起身时肘镰拉开横至身侧,格挡开第二击,第三只百骨擦着她的脖颈掠过时,她与百骨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对视,眼中闪过一丝酣畅淋漓的兴奋,旋身一拧,发丝扬出优美的弧度,身后的骨尾在半空中借力缠住百骨的身子,将其狠狠地抽飞几米远。
还剩最后两只。
黄沙漫天,风中细不可闻地传来一声微响,安提眸光一沉,俯身贴地前冲,摄人心魄的气势硬生生逼退正面返回来的三只百骨。
十秒后,在观察出对手有倒逼回来的意图时,安提突然腾空跃起,落在身后偷袭过来的第六只百骨的身上,趁着对方因为刹车不及而半栽入沙丘中,她抬膝压住其身后的尾节,甲壳顿时发出一声危险的脆响——
下一秒,她突然侧身一闪,避开第七只百骨关心则乱的猛扑,精准踹中背后偷袭者的口器。
战后的沙尘弥漫,热风卷起沙粒,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所及尽是翻腾的尘雾。
七只百骨齐刷刷地虫仰虫翻,虽无一虫受伤,却都狼狈地倒在地上。
安提拍了拍手上沾上的沙粒,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她走过瘫软的百骨们,随手拍开某只仍试图抬起的颚足,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安提前行了约百米远后,一只百骨突然自她前方的地面上钻出,挡在了她面前。
“站住。”百骨发出沙哑的低语。
安提乖乖地停住了脚步,两只眼睛与百骨的无数只眼睛对视。
百骨高高仰起了头部,如一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虽形单影只,气势却如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
“狂妄的背离者呵,你何故重踏此地?”
安提傲然一笑,回答得很干脆,“赴死!”
百骨诧异地缩了缩脖子。
“很好。”她冷哼一声,转过身,无数对颚足向徐徐前爬去,“跟上吧,来取你应付的道义。”
……
在百骨的带路下,安提顺利抵达恩基的沙堡。
刺眼的天光下,一座壮观的沙堡巍然矗立,巨大的黄金拱门吞吐着往来的阿努们,真正的主体建筑则藏在地底下,城墙上铺垫的瓦砾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拉姆们协力的劳作声和阿努们匆匆的交谈声交织,一群群百骨在拉姆的指挥下背着沉重的宝石石料和酒桶有序进出,热风卷着香料的气息掠过,这座新建的沙堡宛若一个繁荣的大家庭。
当看到百骨身后的安提时,热火朝天的沙地突然安静了一瞬。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安提一眼后,又自顾自地投入了各自的劳动中。
安提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原来还能用宝石和黄金来建筑,原来恩基真的在沙漠里布置有酿酒的基地,原来……
看来萨斯在陆地上想更进一步,还得再多请教一下拉姆前辈们,闭门造车可不是阿努的好习惯。
进入拱门后,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走廊的墙壁上一排排夜明珠幽幽的荧光。
一路上时不时有阿努自走廊深处出现,从她们身旁经过。
当她们越过安提时,脸上出现的神情各异,有的因为看见昔日的姐妹而情不自禁面露喜色,有的因为背叛者的归来而暗自叹息,还有的步履匆匆,似乎是不愿面对并肩作战的往昔。
终于,在形形色色的眼光中,安提突然停住了脚步,百骨也不得不随之驻足。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安提面对着昔日的姐妹们,畅快地敞开双臂。
“我的姐妹们,你们何须顾虑?我们本比相拥的浪花更亲密。”
“路不相同,源却同一,爱或恨都只管倾诉于我呵,我们都切勿回避这珍贵的一刻。”
周围的阿努们脸色变了变。
安提粲然一笑,向对面的阿努走去,在对方犹豫的眼神里紧紧环抱住对方。
“告诉我,你想我了吗?”安提埋首在阿努的颈间,细碎的吻轻啄在对方的面颊,声音低沉,“拉塞米,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记得你……”
拉塞米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回抱住了安提。
她低声道:“安提,我真后悔你没能早些死去。”
安提抬起头,松开手,微笑着对上埃塞米悲伤的目光。
“是我的离开让你流泪了吗?我让你心碎?”
她重新拥抱住对方,声音变得柔软,“无论我们因何而分离,纳姆的血始终将我们紧紧牵系。”
拉塞米长长地叹息一声,收紧了臂弯的力量,眼睫上垂落的泪珠打湿安提的颈后。
“欢迎回来,你活着真好。”她哽咽道。
情绪如泪泊上的涟漪般扩散,四周的阿努们渐渐聚拢过来。
走廊里很快聚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拥抱,曾经同为猎者的阿努们紧紧抱着归来的安提,有人哭诉着这些天以来的担心,有人哽咽着质问曾经相伴的感情,有人情绪激动地冲上来拳打脚踢,还有人只是沉默地搂着她颤抖——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爱与恨,都揉进这一个迟来的拥抱里。
低泣声在长廊回荡,像一场迟来的暴雨,泪水沾湿了安提的肩头,那些压抑长久的思念、愤怒、悲伤,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的手臂被一只只手攥出红痕,却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仿佛这样就能把裂痕也一并捏合。
被孤立在一旁的百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因为天性弑杀而一向不太清醒的大脑突然想起来,安提其实算是自己的姐姐。
“……”
但这种事情,身为虫群忠诚的守卫者,她总不能去细想。
百骨沉重地踏了踏虫足,锋利的足尖碾过地面的砂石,发出细碎的微响。
她抬起头,想提醒阿努们不要忘了战斗的意志,被压在背甲下的扁扁的脑子艰难地思考了半天,沙哑的喉咙里憋出几个字:“你们哭得好难听。”
然而没有虫理会她所在的阴暗的角落。
阿努们宣泄了好一会儿情绪后,虫群像绽放的水莲花般一层层散开来。
安提放开拉塞米,“我要走了,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拉塞米哭得说不出话来。
外围突然响起其她虫的声音,“你以后还会回去吗?”
安提诚实地答道:“会的。”
“你该死啊,安提!”阿努们纷纷激动地骂起她来,而后将她揽得更紧。
站在一旁的百骨突然有些汗流浃背了。
这样下去,菌群的运作秩序会变乱的,自己也会被恩基斥责。
没有什么,比恩基阿努萨的命令更重要!
她赶紧冲进虫堆里,怒气冲冲地挥舞着头上的触须将阿努遣散开,“走开,走开,该干活了!该干活了!”
“你!早该去西边的河流打猎!”
“你!拉姆早在外面叫你过去!”
“你!今天没工作就不要出来!”
“还有你……”
在百骨一顿不由分说的拳打脚踢下,安提与阿努们在走廊两端遥遥相望,恋恋不舍地分离。
在前往恩基住所的路上,安提静静地跟在百骨身后,突然开口问道:“她近来过得如何?”
百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她常被螫群纷扰,夜夜不得安眠。”
“螫?”安提笑了笑,“她们可是已经孵化?”
百骨猛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回头瞪了安提很多眼。
很快,二虫来到一扇黑色大理石铸就的门前。
走廊里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幽光,沉重的门扉微微敞开一条门缝,百骨先行进入,安提好奇地借光朝里面偷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些翅膀煽动的光影。
不一会儿,百骨重新走出来,将门推开,示意她进去。
身后的门很快被关上,安提叉着腰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间内部,这里跟恩基以往在菌群的布置简直大相径庭,而且明显比记忆里要拥挤很多。
房间四壁皆由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壁建成,边缘蜿蜒流淌着一条河流,几只金枝从墙壁上长出,错落有致地伸展开来,四五个金叶子和银叶子织就的巢被放置在上面,树枝边缘挂着几个红宝石和翡翠打造的禁果。
无数颗夜明珠悬挂在房间中央,璀璨的光华熠熠生辉,如灿烂的星空,明亮的光线照亮正下方一张华丽的金丝地毯。
当视线转向房间中央的那一刻,安提脸上突然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恩基端坐在地毯上面,腰板优雅而笔挺,怀里抱着一只襁褓,漆黑的长发如源源不绝的冥川般在地板上蜿蜒盘旋,几只不过一臂长的荧螫聚在她身旁,或是躺在她的膝头,或是爬在她的肩头,或是往她的怀里钻……
这些浑身散发着荧石般迷幻光芒的小生命,看起来如同伊塔很久以前跟她讲过的“精灵”。
她们的身后飞快地扑闪着一对薄透的膜翼,荧粉从那闪烁的光影间徐徐掉落,半透明的肌肤透出蛋白石般坚硬的光泽,瞳孔里流淌着流光溢彩的光泽,那张柔软如玫瑰花瓣般的小脸上常带着笑容。
然而,她们本应生长口部的地方却往两只尖耳朵撕裂开去,连下颌骨也被拆解,口腔内部伸出四只对称而精巧的颚足,仿佛萨斯的虫足被拆解出来后又被强行卡在上颌骨的内部,灵活地向外探动。
这就是她们生存的武器——速度极快的翅翼,坚硬如宝石般的身躯和撕裂力极强的口腔颚肢。
“好啊,你竟还活着。”
恩基抬起眼,露出瞳中猩红的两点,冷冷地看着安提。
“你可知你一时兴起,造了多少麻烦给我?”
荧螫们听见动静,都纷纷从困意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前所未见的母亲。
安提狡黠地笑了笑,坐到恩基身旁,“大概也就……十二只?”
恩基冷哼一声。
从她留下怀中这位“第四位阿努萨”起,安提就开始一夜一次,源源不断地将荧螫的卵送到她这里来。
因为她早就放了话——只要安提的性命,所以拉姆们不再询问她的意见,只流水一般将卵往她的房门口放。
每当她醒来,总是不得不将卵捡起,抱入房中,一来二去,原本朴素的居所居然变成了荧螫孵化和安眠的乐园。
想到这里,恩基垂下视线,最后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小小阿努。
“这些孩子,是比毒药还可怕的蜜糖。”她低声喃喃道。
紧接着,她决绝地将襁褓递给安提,“你可算来了,快些将她们带走罢!”
安提接过襁褓,眨了眨眼睛,“她们可是让你丢了半条命?”
恩基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愿回答。
安提微微一笑,垂首看向襁褓里的阿努,“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普斯朵拉。”恩基疲惫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吐出几个字。
“普斯朵拉……”安提重复着这个名字,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揉着襁褓里阿努的脸颊。
普斯朵拉已经睡着了,她看上去与普通的荧螫差不多,只是头上多了一顶金色的花冠,精巧编织的枝条紧紧缠绕几朵如蝶翼般轻颤的花朵,蜜浆般浓稠晶亮的光泽流淌于其上。
看着看着,安提眼底的温度一寸寸柔软下来。
只有世间最珍重之物,才能配得上这样轻盈而柔软的灵魂。
恩基凝视着面前的二虫,将面前的一幕尽收眼底,母亲垂首时发丝的弧度,孩子沉眠时睫毛的颤动——像两株同源而生的月桂树。
一株低头掩住年轮之时,另一株正将新叶探向天空。
她突然感到有些眩晕。
安提的生命在此刻坍缩成实体,不再是流过她指尖的沙,而是首尾相衔的蛇,永恒在这一刻成为具象,母亲眼中永不熄灭的欲望,在另一双更小的手掌上,重新凝结成锋利的爪尖。
良久,安提放下普斯朵拉,将襁褓重新递给恩基。
恩基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正欲接过,却发现襁褓纹丝不动,安提似乎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迷惑地抬头看向安提。
二虫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她突然看见一种前所未有郑重的眼神,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如火花般闪烁。
“恩基阿努萨,”安提说道,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的年轮里刻着您的目光,如雨水浸润幼枝的成长,请允许我这般坦率陈词。”
“您看着我长大,自幼虫时代至今日今时,您始终屹立如巍峨的圣山,是我灵魂归处的港湾,始终是我最亲近的姐姐,是我身躯温暖的依靠,玛赫的诅咒也不能将我们的血缘分离。”
听到这句话,恩基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她收回手,凝视安提的眼睛。
果然,下一秒,安提腾出一只手,将手心覆在自己的心口,诚恳地说道:“您瞧!这权欲之心,出自您手所塑,如您所愿生长,而今已长成参天巨木!”
“正是因为这样,我得以向纳姆低语,躲过伊南娜的锋芒,战败埃勒伽的威光,而今活着出现在您的面前。”
恩基心底渐渐撕裂开一条细细的伤口,安提的目光如同碎砾滚落其中,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安提的离开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命中注定,那她还愿意如当初那样,接纳那个初来乍到的孩子吗?
突然,安提的一只手覆上恩基膝上交叠的双手,指尖轻扣住对方的手背,将两人的手掌一同拢在襁褓之上。
恩基随即如梦初醒。
指尖的温度是如此灼烫,竟在她的心口融出一个空洞。
就像深埋地窖多年的陈酿,封坛的蜜蜡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晒得渐渐软化、流淌开去。
“我相信您早已明白我的用意,普斯朵拉的命运即是我的命运,再来一次选择,我未破的卵壳依旧由您一手掌握。”
安提的睫毛轻颤了下,眼底倒映着夜明珠的光晕,仿佛一滴未落的泪光。
“若您不后悔的话,请接过这沉甸甸的襁褓吧,若您拒绝,我也绝无恨意,这缠绕你我的命运,皆为纳姆决断的命令啊!”
话音落下,室内骤然陷入死寂。
恩基沉默地坐在金毯上,身形如一座铁铸的雕塑。
周围的荧螫们或蹲或立,目光在安提与恩基之间游移不定,困惑却顺从地保持着沉默。
唯有襁褓中的普斯朵拉仍在安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良久,恩基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地放了下来。
“我想——”
突然,襁褓里发出一声不安的梦呓,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恩基瞳中猩红的两点微微闪烁,等她再回过神来时,襁褓已经被捧在了她怀中。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看着怀中那张熟睡的脸庞,她终是轻叹一声。
“伊南娜才在你的地盘败退,她的怒火必重燃于菌群之地。”她冷冷道。
“把你的军队调来,粮草与物资也一并交予,菌群的土地,一寸都不得流失。”
安提站起身,优雅地行了个礼,就像很久以前在菌群时一样。
“是,阿努萨。”
第132章 祈祷于潮汐的前夜
半月湾接待了陈立新一行人后的第二天,岛上就发生了冲突。
码头附近立着的一间小木屋,外面的墙壁上还留有新漆的味道,未撕去保护膜的玻璃窗台下,一块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粗拙的大字——组织办公处。
今早刚下了雨,草地还有些泥泞,远处的海岸传来海鸥的叫声,屋内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收拾整洁的办公室里,散发着油漆味的办公桌对坐着两个人。
“你得给咱一个交代。”
首领嘴里干嚼着几条烟丝,两条腿随意地搭在办公桌上。
她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报告,伸出手指沾了下口水,翻过一页,“总不会是这事儿,你不晓得有多严重?”
陈立新坐在办公桌对面,坐姿端正,对窗的光线照亮她脸上平静的神情。
“非常抱歉,我承认在对队员的管理上犯了疏忽。”
她上半身自然地贴紧椅背,目光直视桌对面的人。
“今后我会加强对队员的培训,避免类似的误会发生。”
首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指针指到十一点二十五的位置。
陈立新轻咳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
“今日受益匪浅,请您放心,三河区始终以赤诚之心对待反抗军的每一位朋友。”
她面带微笑,身体略微前倾十五度致意。
“时间也不早了,不敢耽误您处理事务,我先告辞了。”
首领翻了页报告,随意地挥了挥手。
走出办公室,陈立新轻轻关上门,眼底的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三河区给她派的这几个人年纪虽大,却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不懂得外面的规矩,习惯了跑到哪里就研究到哪里,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开着船跑到了博物馆中心的地盘。
幸好反抗军戒备森严,那五个研究人员还没上岛,就被抓了起来,要是上了岸,还不知道首领要趁机给她们扣多少莫须有的罪名。
雨后的空气清新,混合着海水咸湿的味道,陈立新在码头上散着步,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昨天晚上她已经拜托了团队里的医生照顾孢子中毒的寸头,又从顾遥那里得知,阿图特现在就在博物馆中心的地底下。
从X109病毒在联合城邦和反抗军内部表现出来的作用截然不同这一点看来,反抗军体质异化的关键,就在于感染病毒的方式不同。
而其中的隐秘,大概就与寸头现在的病情有关,想必这也是反抗军严禁外人接近阿图特的原因。
那么,她要怎样才能在不祸及三河区名声的情况下,接近阿图特呢?
想到这里,陈立新微微皱起了眉头。
阳光耀眼,碧波荡漾,海面上点点碎金跃动,她靠在码头尽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海的另一边。
思绪随着海风的呼吸渐渐变得沉稳下来,一个计划逐渐在她心底成型。
毕竟比起反抗军,还是她更了解阿图特一些。
甚至她也比她们自己更了解她们。
……
夜晚,无人的码头一片漆黑,唯余海上呼啸的风声。
黑暗中,一艘小船穿透浓雾,自海对面无声驶来,如同来自冥府的幽灵。
约半个小时后,船靠了岸,船舱里钻出来两个几乎赤裸的老女人来。
船头的那个先放下了手中的船桨,慢慢扶出船舱里的人,和另一个等候在岸上的一起,一左一右,将昏迷的人带上码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年轻的女声突然响起——
“晚上好,二位。”
两个老女人吓了一大跳,肩上架着的人险些摔到地上。
码头的对面,一盏破旧的气死风灯突然燃起,火光映亮女孩微笑的侧颜。
陈立新举着灯向惊魂未定的二人走去,鞋尖碾过地上熄灭的火柴头,黑暗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
“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我正好需要帮助。”她轻快地说道。
为首的老女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两只浑浊的眼睛搜寻到对面的女孩,薄薄的嘴皮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是谁?大半夜在这种地方,不要命了!”
陈立新顿时停住了脚步。
“我原本有急事找首领,但是对这附近还不太熟,不小心在这附近迷路了。”
说着,她举高小臂,提高手中的灯,露出藏在黑暗中的身体的另一侧——一条血淋淋的胳膊。
胳膊肘以下的半只袖子消失不见,暗红的血渍在黑色西装的袖口洇开,边缘的布料呈现撕裂状,像是被不知名的野兽袭击过。
藏在布料下的伤口没凝住,血珠自指尖落下胀鼓的、腥甜的一滴,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诡异地安静。
夜幕之上的乌云散开,森白的月光穿过云层倾泻而下,照亮码头上对立的四人。
当月光倒映在血液表面的一刹那,仿佛点燃的火心,两个老女人浑浊的眼珠骤然充血,瞳孔向眼白放射出蛛网般的血丝。
她们的身体突然开始痉挛起来,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几秒后,她们原本松弛的脸皮变得紧实光滑,头发以惊人的速度掉落重生,佝偻弯曲的脊背重新绷直,反关节扭曲的四肢末端开始黑化,锋利的十指指尖闪烁寒光。
看着这意料之中的一幕,陈立新突然有些汗颜。
扑通一声,伴随着肩膀上昏迷的人摔倒在地的声音,在月色下蜕变新生的两个女人重新站了起来。
她们一个仰望月亮,头上的独角直指天空,一个垂手注视地面,身后的骨尾缓缓摆动……
渐渐地,她们的目光重新纠结到一起,最后不约而同地盯住码头上站着的人。
身心都紧张到了极点,陈立新缓缓举起双手,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
突然,她猛地将手中的灯摔到一边,巨大的爆炸声吸引了两个女人的注意,两道迅疾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向破碎的火光冲去!
至关生死的这一秒,陈立新果断冲向码头系着的小船。
脚步因为失血的寒冷而变得有些踉跄,裤腿和鞋子也被海水打湿,她咬着牙解开船头的绳索,抄起一旁的船桨,哆哆嗦嗦地撑开船体,船身才往后退几米远,码头上的两个女人已经朝这边杀了过来。
“啪——!”
两只手死死抓住了船右侧挂着的绳索,船身骤然向□□斜,两秒后,另一只手扣住船头的船舷,船身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滚开!”
一下又一下,陈立新拼命用船桨击打着从水底抓过来的手,血液随着船底抓挠木头的声音四溅,小小的甲板上很快晕染开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短时间内的用力过猛让陈立新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她苍白着脸停住动作,一只手捂住胳膊上的伤口,试图缓解失血的症状。
虽然她早就知道虫族嗜杀,但还是低估了虫族对血肉渴望的程度。
但还好,她的计划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有这两个变异的女人和血淋淋的犯罪现场在,事发后首领也就没办法认定是自己主动想驶离陆地的了。
她只是慌不择路,被迫走水路逃命而已。
事到如今,只要能顺利赶走这两个人……
想到这里,陈立新心一横,冒险放下船桨,拿起了脚边一堆破破烂烂的渔网。
没有了船桨的阻碍,船底的两个女人开始挣扎着试图爬上岸。
右边的女人最先爬了上来,等她从甲板上抬起头,还没发动攻击,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自天而降,将她困在其中!
见女人上钩,陈立新赶紧收紧套索,不顾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的十指,将女人牢牢包裹在渔网中。
女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可怖的力量开始撕扯渔网,然而陈立新果断飞起一脚,将她连人带网踹进了海里。
渔网如蛛丝般困缚住全身,身体在网眼中徒劳挣扎,头顶的光亮逐渐被黑暗蚕食,最后一丝天光也消逝在密织的网线之间。
女人不甘心地睁着眼睛,就这样慢慢沉入海底无尽的黑暗。
接下来,陈立新如法炮制,迅速解决了船头上的另一个。
唯恐两个女人挣脱渔网后重新追上来,她赶紧捡起地上的船桨,奋力划向海对面划去。
……
月黑风高,风大浪急。
现在已是凌晨时分,岛上巡逻的士兵不多,三三两两地发布在六个码头上,最重要的博物馆中心反而无人靠近。
陈立新在船离岸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就停止了划船。
她丢下小船,小心翼翼地摸下了海,游到了码头长堤的尽头后,从水里猫着腰狼狈地上了岸。
在夜色的掩护下,陈立新成功避开了巡逻的人手。
凭借手环上显示的地图,她顺利来到了博物馆中心的入场口。
岛上的布置果然跟奕川给的内部情报一模一样,AGPC科技管理局的人真的来过这里。
既然如此,袁立当初应该明知这里有多危险才是,但萧翎却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
真奇怪啊。
钻进园区内铁铸大门的那一刻,陈立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游乐场,确定了这里面没人走动后,快步向游乐园深处的出口走去。
地上大厅里的视野一片漆黑,陈立新进入第一层无人的餐厅,试着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但却毫无动静,看来这里面确实是完全断电了。
她打开手环,启动照明模式,借着手腕间一束明亮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循着地上的脚印往逃生通道口走去。
逃生通道的铁门半敞着,陈立新刚一下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就让她呼吸一滞,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呼吸简直成了一种酷刑。
她忍住不适,继续往下走。
半个小时后,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布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剥不掉的皮,她只好是脱掉了西装外套。
但随着路程的进行,越来越燥热的空气弥漫在她的周围,过热的体温使得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脱掉身上的衣服,精疲力尽地继续往下走去。
一步,一步,一边步……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她终于看见那扇象征着尽头的门扉的时候,才恍然惊觉两条腿的膝盖发抖得厉害。
一只手扶着落了灰的墙壁,她怀着坚定的心情打开了那扇门——
那是一幅突破现实与幻想的界限,颠覆了一切常识与认知的场面。
陈立新站在原地,刹那呆住。
当瞥到地面上血红的花蕊时,她立刻警觉地反应过来,注意到空气里四处弥漫的黑灰色的粉末。
手上拎着的衣服有了用途,她赶紧用白色衬衫和领带打了个结,蒙住口鼻。
即使是这样空前可怕的景象,但陈立新一想起阿图特的脸,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踏入虫巢之中。
行走在花蕊铺就的道路上,脚底时不时传来湿润黏糊的触感,陈立新感觉精神都被刺激得精神了不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到半途,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垂下视线,惊讶地发现眼前捂着的衬衫居然开始发芽。
几条菌丝不知何时如血管般蔓延在上面,配合着因呼吸而缓缓起伏的布料表面,简直像是某种活物一般。
不不不,一定是幻觉。
陈立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径直往长廊的深处跑去。
……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藻气息,游离的水色在长廊两侧投下斑驳的光影,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
一滴水珠从天花板滴落,在陈立新裸露的肩头溅开水花。
她停驻在长廊的尽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颈侧,抬眼的瞬间,突然屏住了呼吸。
一座巨大的玻璃缸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一整片被切割的海洋,玻璃墙面在视野中无限延伸开去。
阿图特静静地悬浮在暗绿色的海水里,四肢末端被水中来自四面八方的菌丝连接,漆黑的发丝如同冥河水母的触须般缓缓飘荡。
陈立新的瞳孔猛然张大,指尖颤抖着贴上冰冷的玻璃表面。
“阿图特!”
她激动地扔下掩护口鼻的衣物,狠狠地砸向玻璃缸,拳头与玻璃碰撞出一声声闷响。
回声在整个海洋馆内扩散开去,连地面的花蕊都被吓得半闭上了花苞,过了一会儿,海水中的身影微微颤动。
阿图特缓缓下沉,隔着玻璃与陈立新额头相贴,海水中游动的发丝在两人之间交织成网。
陈立新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看见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瞳孔里沉淀着星彩般的光,像是被揉碎的宇宙星辰,发白的唇瓣微微翕动,一串珍珠般的气泡自唇间溢出,浮上水面。
缸中的指尖轻轻贴上玻璃,在玻璃内侧勾勒出三个字——
你来了。
缸内的水突然泛起涟漪,阿图特的身体像被看不见的手揉碎,无数微光在海水中缓缓下沉,骤然消失。
陈立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眼眶中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地面的花蕊上。
她往其它地方看去,急切地在海水里搜寻阿图特的踪影,背后却突然传来冰冷的温度。
阿图特站在她的身后,地面的菌丝重新组成了她的身体,她双臂环住陈立新的腰肢,潮湿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
陈立新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不已的颤抖:“阿图特……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北海?”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反抗军的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
所有的问题,阿图特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慢慢收紧环抱的双臂,闭上了眼睛。
阿图特的体温比常人低很多,带着海水深处的凉意,却让陈立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渐渐安静下来,转身回抱住阿图特,额头抵在的肩上,听着她胸腔里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水在玻璃缸里缓缓涌流的水声。
良久,陈立新抬手抚过阿图特背后湿漉漉的长发,指尖缠绕着几缕发丝。
她轻声讲述着外面的变化——北海的阴谋、南洋的往事、【零】的降临、城市的陷落、AGPC的暴行……
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祝吟辰失踪了。”
“【零】带走了她,没人知道她现在在被迫做些什么。”
她话音刚落,阿图骤然睁开了眼睛,原本平静的眼神倏地变得锋利。
她缓缓松开手,后退半步。
累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虫,陈立新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望向阿图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暗流般的情绪。
她伸出手,握住阿图特冰凉的手指:“事到如今,我们联手吧。”
“人类需要重新团结起来,需要学会和虫族友好相处,而你们,也需要正大光明的生存之地。”
说到这里,陈立新突然浑身都有了力气。
她扶着身后的缸壁重新站起来,与阿图特面对面对视。
“阿图特,我知道你憎恨人类,但相信我,和平是时代必然的走向,虫族终将有与人类共同合作的一天。”
她握着阿图特的手,语气变得无比坚定。
“带着反抗军和我们合作吧,和我们一起摧毁AGPC,毁灭【零】,救出祝吟辰,一起结束这一切!”
阿图特的目光遥遥地越过她,望向玻璃缸深处一丛丛摇曳的绿藻。
那些张织在水流里的菌丝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祝吟辰。
每当她想起这个名字,憎恶和可鄙的依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罪魁祸首,AGPC阴谋的走狗,迫使她离开温暖的母巢,流浪在陌生而充满恶意的人世间。
她恨她。
她本该恨她。
那个人连同着其他人毁了她本该有的生活,让她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怪物。
她曾一度坚信,这样的恨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死去也不平息。
然而,当她离开联合城邦,来到这片无人的世界后,对那个人的恨意却逐渐退却,一种可怕的思念日渐如毒药般窜上她的心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那个人离开公寓的时候,她会感到孤单?
为什么她会反复回忆起那个人说话的语气,想起客厅里每周一次的脚步声,记住第一次在公寓相见时,那双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用名为科技的工具和文明的名义杀害了她的血亲,将自己的灵魂侵入其中——那枚伴她来到此地的卵壳,就此成为了她唯一血浓于水的姐妹。
或许那个人,对这件事还浑然不觉。
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当她从梦中突然惊醒,看见那个人以为惊扰了自己,而露出的充满歉意的眼神时,心底暗涌多日的杀意却徒然退却。
如果自己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自己能原谅她犯下的所有罪,如果自己能将那素未谋面的姐妹忘记……
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在雨夜惊醒时依偎在那个人的身边,在姐妹温暖的怀抱中安心入眠?
一想到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侥幸,她对那个人的厌恶,连同对自己的,都曾一度到达极点。
她怎能擅自替死去的原谅她?
她怎能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她?
她是她痛苦的根源,是她所有噩梦的开端,她怎能选择这样一条可鄙的、懦弱的路?!
绝不能。
她应该恨她,报复她,让她付出比死更恐怖的代价。
因此,在公寓里的那些日子,她绝不去见那个人,也绝不跟她说一句话。
对那个人的滔滔不绝的恨意,在北海流浪的那些日子里,随着手中不断增加的人命一次次袭来,随着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潜入海底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听见大海有力的心跳声,听见大地深处低沉的鼓角,听见这颗星球深处撕裂的、流血的哀嚎。
每当她凭借无数颗活生生的眼睛,和每一条菌丝战栗的末端仰望星空,她听见远在天外的宇宙那端传来纳姆的怒吼,仿佛亿万年前驶来的巨船,一种古老的磅礴根植于她的心脏,顺着她血液的脉络奔腾,她渐渐学会了呼吸,在冥冥之中的、无数个彼此交错的时空中沉稳地、自由地呼吸。
一切生命的存在,即是她的母亲行走在这宇宙间的证明。
注定的衰老和死亡,也是母亲独断裁决的命令。
甚至连同她所经受过的所有苦难和欢愉,都在这具躯壳所拥有的四肢和五感下,早就由她的母亲慷慨地赠予了她。
当她选择扎根这片土地,用生命来延续这颗星球的未来时,她就选择了坦然接受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仇恨、悲伤、喜悦、愤怒……往事如琳琅满目的宝石深藏在她的心中,日日夜夜,捧在手心,熠熠闪烁。
对那个人的心情,思念的那一端也随着时间变得更重了些。
如果连那个人都死去了,那她在这片土地上,就真的再无一个血亲。
于是她决定,要去原谅那个人。
陈立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阿图特,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突然,她感受到脚底的花蕊微动,低头一看,整个走廊地面上的花蕊居然如浪花般起伏翻涌。
空气里黑灰色的孢子四处弥漫,表面渐渐泛着起幽幽的荧光,在她的周身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整个地下海洋馆不知不觉竟绽放开这样一片美丽的星空。
陈立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转过头重新看向阿图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阿图特对着她微微一笑,身体渐渐化解为无数的菌丝。
“我会去救她。”她说。
海洋馆的一切开始崩塌,整个世界化为无数菌丝,顺着无形的力量在她周身汇聚,她的身形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黑影,潜入地底无处不在的黑暗之中。
在整个虫巢完全消散前,陈立新听到阿图特最后的声音。
“回去告诉AGPC,这一次,海洋将再度征服陆地。”
第133章 亚特兰蒂斯的乐章
【地球上曾先后出现过四代人类。】
【第一代人类是一代巨人,他们并非这里的居民,而是来自天上,他们毁灭于饥饿。】
【第二代人类毁灭于巨大的火灾——】
【第三代人类就是猿人,他们毁灭于自相残杀。】
【后来又出现了第四代人类,即处于‘太阳与水’阶段的人类,处于这一阶段的人类文明毁灭于巨浪滔天的大洪灾。】
【……】
【……】
联合城邦,人类最后的驻地,在战争的余烬中诞生,湮灭于异神召唤的潮汐。
第五代人类,将会开启纪元新的轮回,在末日之城里被称为“完美人类”的实验品,在未来将会翻身成为文明的主人。
反抗军已经开始了行动,从控制住联合城邦外的八条大运河开始,一步步堵死墙内人的路,直到她们的神邸亲身降临。
……
无人区已经开始流传起这样的传言。
陈立新一行人与半月湾成功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世界各地的势力都由此清楚了一件事——人类内部的第四次世界战争即将爆发。
长久以来,无人区里原本维持着微妙的生态平衡,联合执行处,无人区特遣部队,还有各地形形色色的□□们,以及数不清的流民……尽管偶尔有大的摩擦,但基本组成了相互共生的良好局面。
然而这半个月以来,局势的情况突然变得急转直下。
似乎是一夜之间,反抗军在经历了一场首领篡位的内乱后突然异军突起——相传是现任首领突然发狂,吃掉了她前首领的丈夫,在无人区内几乎无人能敌。
她们在战场上那副可怕的、几乎可以说是享受和虔诚的姿态,让每一个从她们手中死里逃生的人不寒而栗,夜夜惊魂。
虽然现在无人区内各方势力对反抗军忌讳莫深,但对于讨伐重建联合城邦这件事,大体还是保持着同仇敌忾的态度。
但事发的第一时间,他们并未明确站队,而是站在原地观望——联合城邦的实力本就不容小觑。
结束了前一次世界战争的武器,就藏在AGPC科技管理局的内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待着需要它重启的使命。
没人知道AGPC会做出什么,就像很久以前在三战结束后,没人能想到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还有能被重新聚集起来的一天。
直到现在,所有人都在渴望将它重新分食。
……
一周后,无人区再次传来捷报,陈立新一行人在返回三河区后,半月湾和三河区开始合作打造名为「方舟计划」的项目。
“方舟计划,那是什么?”
尚今安眉头紧皱着呷了一口茶,视线从全息屏幕显示的文字上移开,带着疑惑看向办公桌旁站得笔直的助理。
助理推了一下眼镜,“我们的线人还没回来,所以目前还不清楚具体内容。”
她顿了一下,紧接着说道:“但我听无人区里的小道消息,她们似乎是想把城里的平民接出来带走。”
“带走?”
尚今安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杯中的茶水危险地晃了晃。
“要不是这群人一直在搅浑水,人类本应享有生活在一切地方的自由。”
听着尚今安的话,助理也跟着遗憾地笑了笑。
“确实如此,明明是少数人的利益冲突,却要大多数人来偿还代价。”
尚今安叹了口气。
念着几十年前吕月英前辈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她私下里早就跟三河区打过招呼,跟反抗军合作绝不可取,擅自加入战争,结果导致的一定是新的统治秩序的出现,然后终将迎来新一轮秩序的坍塌重构——反复轮回源源不断的战争。
只有完完全全的自由,才是人类真正能获得和平的出路。
然而,总有人抱着那多余的责任心试图总揽大局,擅自将文明破碎的遗骸小心翼翼地捡起、拼凑。
今天的报告已经做完,助理轻快地走到办公桌面前,将冷掉的茶水倒掉,在壶中放入新的茶叶。
她一边倒水,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道:“三河区本就依靠定期收养城里被遗弃的女婴来维持封闭式的运作,现在她们选择把城里的男人们放进来,相当于打破了这个原则,开始考虑未来要不要扩大基地,建立包容男人的新城邦。”
“不过这样子,就相当于她们决定正式取代联合城邦作为人类文明中心的位置,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女人,就拥有了土地。”
泛着淡淡蓝光的全息屏幕突然发出滴滴声,显示有新的消息递进。
尚今安沉着脸点开了消息栏,看着里面的数据,微微摇了摇头。
“想要重建建立在自己身上的秩序,她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助理笑了笑,绕到办公桌边上,将茶递到尚今安手边,“不过,听说三河区本来不是这么个作风,她们突然做出这么激进的事,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对了,您先放一会……”
尚今安突然端起茶,在助理欲言又止的眼神呷了一口。
刚沏好的茶水滚烫,温度尚未散去,她眯起眼睛,舌尖被烫得微微麻木。
“我看,大概是那批从红派里逃过去的女人们煽动起来的风。”
见尚今安没事,助理讪笑着点了点头,一颗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现在时局动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城里的人们被AGPC迫害得这么严重,我们要不要考虑参与其中?”
“不。”尚今安立即答道,声音格外坚定,“撤回和AGPC正在洽谈的合作就好,把手上最后这一批项目做完,我们就封闭南洋的进出通道。”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严肃,桌上的全息屏幕在眼底投下一片深蓝的阴翳。
“能救赎人们的,只有她们自己。”
……
夏季里难得的暴雨,已经持续了一周。
外面的人都说,这是洪水来临前的讯号,能够规避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加固和砌高白墙。
城市街道地面的积水漫过脚踝,长期无人的电影院和公园里漂出大量的垃圾,执行队不得不分出人手前去清扫,又因此招收了一批不想出去跟反抗军打仗的男人。
暴雨淅淅沥沥,雷鸣响彻在天际,地面映着晃动的倒影,明明是白天,此时却鬼魅一般在水里游动。
男人站在堆满垃圾的排水口,扶着扫把悄悄地喘了口气。
自从三分钟前马路上走过那队百合花种子后,就再无一个人来伴着他。
大概此后的人生,也无人伴他左右。
他今年四十三岁了,属于是没用但能用的年纪,父亲早战死在三战的时代,家里的母亲好在在X109病毒出现前就去世,没什么难熬的苦痛,闭眼前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抱上可爱的孙子。
此时他抬起头,睁着迷茫的眼望向磅礴的雨,从头到脚连同长长的胡子和长发都被浇湿,除了那个四十五平米的宿舍格子间,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每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地躺到床铺上的时候,宿舍里的舍友就会开始激烈地讨论如果没有X109病毒和反抗军,自己此时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等话题,好像永远不会厌倦似的,每一天晚上都是如此度过。
老实讲,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动力从何而来,即使是在X109爆发之前,他也早就绝望地清楚——永远不会有女人看上他。
无论是是男人堆里还是女人堆里,自己都是实实在在的失败者。
没有女人,就没有在这个社会里立足的后代和土地,就没有属于他的人生的可持续的未来。
只有母亲,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人。
好在还有母亲,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他的人。
所以,他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每当他想起那些被关押在育居所的百合种子们——她们甚至没有爱她们的母亲,内心深处就会感到一阵惶恐的刺痛。
这些女人们,就像是游荡在城市的幽灵,无根无依,时代的变迁于她们来说大概无异,历史的今天都跟昨天一样,男人们说哪里需要她们,她们就像被驱赶的羊羔一样往哪里去,文明在她们的身体上发芽开花,茁壮成长,而她们被掩埋在历史之下,面容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模糊。
他的母亲,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吗?
不——
不——
他必须是被主动被爱着的。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这样的自觉,那就是他的父亲有让她臣服的权威,也因此连带着让她天生拥有对自己的爱。
所以直到今天,他依旧在思念和崇拜他的父亲。
雨还在下,似乎不停。
他恍惚从梦中惊醒,浑身打了个寒颤,恰好在这时,中心城区的方向突然传来广播的声音,模糊的字眼藏在冰冷的电子女声里,在空气里遥遥地漫延开去。
“……集合,开始新的……”
“袁立主席……,在……成功。”
“发射……保卫,……荣耀。”
……
他站在原地,安静而专注地听着广播的声音,努力去辨识里面跳出来的字眼,恍惚间鼻腔传来一阵瘙痒,实在难以制止。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打出一个巨响无比的喷嚏。
不知道是不是伴着喷嚏来的耳鸣作祟,不远处公园报亭的方向似乎炸出来一阵愉快的笑声。
傻——子——
“……”
约十分钟后,雨势小了一些,育居所的种子们成群结队地出来了。
她们重新排成长队,在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们——执行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心城区会场的方向。
她们去干什么呢?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过的女人们,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
经过他旁边的执行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在那熟悉的眼神里刹那惊醒过来,仓惶地抱着扫帚往街区的角落里躲去。
就这样,他大概是又默默地扫了一会儿地,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倒映着城市的积水消失,身边的一切都压抑地静默了下来,灰黑色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脚边,他才重新抬起了头。
天黑了,会场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意识变做一团烂泥,他惶恐地低下头抱住自己,虚汗的身子开始发抖。
十秒后,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自远方跑过来狞笑着钻进他的耳朵眼里——
“……巴别塔的钟声已经敲响,AGPC于此向各位,向全人类承诺,我们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会倾尽所能帮助所有人走出可怕的困境。”
“我们会全心全意为人类探寻新的出路,让前人的伟大创造造福最大多数的人类,而非无谓的妥协。”
“……”
“……”
“秩序,从我们开始。”
“文明聚集之地,向各位致意。”
第134章 盟谊之隙,运河事发
傍晚,联合城邦六号港口。
反抗军的突袭已经结束,方才热闹的港口现在变得一片寂静,被血涂得污浊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的味道,士兵们开始收拾残局,热火朝天的气氛里人来人往,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黑衣女人快步路过,走进港务局局长的办公室。
临到门前,博逸习惯性地准备一脚踢开门,动作顿了一下,还是规规矩矩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还能看得出原来的精致和奢侈,上等金丝楠木做的家具完好无损,房间中央的地板上铺着一整块熊皮地毯,只是地上和墙上多了点触目惊心的颜色,托拽状的血迹从办公桌上一直蔓延到门外。
看来局长已经被收拾出去了。
博逸平静地扫了眼四周,看向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女孩,后者的脸被文书挡得严严实实。
她开口:“小姐,我来了。”
“你可算是来了!”女孩激动的声音立即从文书后面炸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文书放下,露出后面如黑曜石般光亮的笑脸。
女孩今年十五岁,全身散发着阳光般的暖意,数股发辫在脑后扎做一束低马尾,那双黄褐色的眼眸继承自她的母亲,里面跳跃着野性与生机,连同她古铜色的肌肤一起,散发出原始而饱满的生命力。
她一把将文书扔到博逸怀里,“我看不懂这玩意儿,给你!”
说罢,女孩如释重负,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老板椅上。
右手接过扑面飞来的文书,博逸瞥了一眼女孩身下沾满喷射状血迹的皮革靠背,什么也没说,看向手中的文书。
安静的办公室里,女孩慢悠悠地哼着歌,桌上的手枪枪口还留着着开枪的余温。
十分钟后,博逸重新从一堆文字里抬起视线,“她们想求和?”
女孩突然抬起头,与她对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知道。”
“……”
博逸心底默默叹口气。
或许以后可以劝首领考虑下,让小姐去三河区修学一段时间,就像联合城邦里那样。
她记得那个好像叫什么来着……
义务教育?
她继续问道:“这是你从哪里得的?”
“刚才坐在这里的死人身上搜的。”
“有其他人看见吗?”
“没有。”
闻言,博逸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声音变得严肃了许多。
“这是三河区对AGPC秘密发出的停战协议书。”
“作为条件,她们要求AGPC实行三方共制,在上邦,三河区和反抗军里面重新进行十二主席的选举,并让出首席执政官的至少两个席位。”
女孩直起身子,看似认真地听着,微微点了点头,“首席执政官有几个?”
“三个。”博逸如实回答。
“这么多人?麻烦!”
女孩翻个白眼,啧了一声。
她伸了个懒腰,身体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仰头望向天花板,明亮的吊灯倒映在她的眼中,微微晃动,仿佛在水底燃烧的白色烛火。
“明明只有母亲一个就够了,大家只需要听母亲的话,做母亲命令的事情,这就可以了。”她喃喃道。
博逸附和着点了点头。
她举起手中的文书,“我明天去跟三河区的人交涉一下。”
“不用了。”女孩突然出声。
博逸愣了一下,“可这件事事关重大……”
她话音未落,女孩已经重新坐了起来。
她双手交叉放在颔下,胳膊肘支在桌上,两只眼睛定定地将博逸盯住。
看着女孩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博逸心底突然有些发怵。
“给我。”女孩伸出左手,声音不容置疑。
博逸只好交给她。
“……”
女孩垂下眼皮,看着上面的字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刺激的字眼,突然拿起桌上的配枪。
看着女孩的动作,博逸还来不及阻止,房间里霎时爆发出一声枪响——天花板的吊灯被一枪打下,噼里啪啦地落在办公桌前。
碎裂的玻璃飞溅,伴随着电线短路的劈啪声,博逸慢慢转回头来,遮挡面部的手放下,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熊皮地毯。
女孩走过来蹲在旁边,将文书一张一张放进火焰中,脸上的神情逐渐。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火焰吞噬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
博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三河区?”
女孩缓缓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没有必要浪费精力。”
“她们做事绕过我们,是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母亲不会同意停战。”
闻言,博逸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就算她拿着文书去找三河区算账,也只是在大战之前破坏这原本就并不牢固的同盟之谊。
就这样把文书烧掉,不仅能拖延三河区筹备求和的时间,还能强迫局面偏向反抗军这边,只因为——她们对三河区做的事一无所知,只顾勇往直前。
毕竟下邦人不懂文化人那些弯弯绕绕。
没错,就是这样。
没想到小姐能这么果断,博逸心底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她看向女孩,由衷地夸赞道:“您长大了,小姐。”
火光映照着女孩专注的脸庞,她将最后一页文书投入火中,双手接近火堆,仿佛在烤火。
听见博逸的话,女孩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眼底映着的两片赤红若隐若现,火堆中黑色石子般滚烫。
“其实我还有事没告诉你。”她站起身,语气故作神秘,“跟我来。”
说着,女孩走到沙发后面,对着博逸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博逸抱着手,好奇地走了过去,“怎么了……”
话到嘴边,她脸上的微笑徒然僵住。
沙发后面,赫然躺着具男人的尸体。
女孩看着博逸脸上的神情,料到对方绝没想到这出,脸上不禁露出狡黠的神情。
“没想到吧,我说过……”
她半趴到沙发的靠枕上,歪着头看着博逸,右手洋洋得意地伸出一只食指,慢慢地摇了摇。
“没有人看见哦。”
“……”
作为久经沙场的杀手,博逸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的视线从地上的男人移开,转向沙发上的女孩。
“三河区的人意外死于枪战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反抗军也没有义务去一一识别尸体的身份。”
她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你清楚这点吧?”
注视着博逸的眼睛,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现在出去。”
女孩离开后,屋内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晚霞透过窗户照进,温暖的光线投射到男人身上,热烈的颜色仿佛火焰般熊熊燃烧。
博逸看着地上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女人不方便进入联合城邦,三河区才因此派来了男人来送信,而现在能加入三河区的男人,大概只有红派里那些人的父亲或者兄弟。
如果三河区这次送来的是女人甚至内部的骨干,后果势必会更严重。
只能说幸好不是……
博逸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港务局局长的办公室陷入一片火海。
博逸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面前火光冲天的废墟。
一切秘密,已然葬身其中。
等到火势将尽,下属也如期而至。
带着海员头巾的脏辫女人走过来,那张厚嘴唇里露出两只长得可怕的犬齿,“老大,清点完了,三个集装箱,全是咱弄不懂的家伙什儿。”
博逸转过身来,“三河区派来的那个文员怎么说?”
“她说全是三战的违禁武器,凝固□□,□□什么的,后面不记得了。”
博逸若有所思。
下属一边扣着磨下巴的犬齿,一边好奇地凑过来,“老大,什么是三战?”
闻言,博逸下意识抬起眼神,与下属天真无邪的眼神对视。
她面不改色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没事,改天送你去三河区玩一段时间。”
“谢谢老大,老大大气!”
“我应该做的。”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下属离去。
如果当初没有去地下打黑拳,没有遇见奕川,其实她现在也跟她们差不多吧。
不,大概会更糟——没有命,没有权,没有钱,没有心爱的车库,没有爱犬,也没有想结婚的对象。
果然知识,改变命运。
……
六号运河被反抗军占领后的当天晚上,一批没及时收到消息调转行程的船队被强行阻拦在港口。
工作了一天的勤劳的士兵们再次忙碌起来,将人和货一齐通通运送到牢里和仓库里去。
更惊喜的是,这次加班她们还有意外收获——
“巴别塔计划,是什么意思?”
光线昏暗的地牢里,博逸将一张传单举到男人脸上,口气冰冷。
“老实交代,留全尸。”
她身后的两个下属盯着衣冠楚楚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男人蜷缩在狭隘的角落里,身上的黑色西服因为一路的拖拽而凌乱不堪。
他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和其中为首的一个手上的传单。
上面联合城邦的标识占据了大幅,中央红色的大字赫然写着「巴别塔计划」,底下是几个加密的几何字符。
只有参加过那场公民会议的上邦人,才知道这几个字符的意思。
看着这几个字符,男人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
他死也不怕这帮下等人,就让拂晓之日提前到来吧。
博逸看着男人,后者的沉默让她有些疑心。
她冷冷地踢了一脚男人,“给你五秒钟……”
然而她话音未落,下一秒,男人居然扑过来夺走她手中的传单,囫囵吞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两个下属在后面发出嫌弃的啧声。
博逸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隔着牢笼,她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枪口抵在男人脑门上,“你不要命了?”
男人仰视博逸,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将传单咽下喉咙。
“去死吧,你们这群又丑又肥的泼妇!”他疯狂地大笑起来,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博逸松开了手。
见衣领被放开,男人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恨和憎恶。
“你们这群下等人和你们生的猪猡会在外面啃泥巴啃到死!”
他死死地盯着博逸。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什么吗?人类之光不会熄灭!”
“只要城里的男人们还冲锋在前线,只要城里的女人们还能生,胜利就始终属于文明……”
博逸听得一头雾水,她微微皱起眉头。
“我在问你巴别塔计划,”
她朝地上的男人飞起一脚,声音变得严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腹部受到重击,男人被迫断了话头,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你们吃了自己的男人,偷男人的基因,一群滥交的**,毒妇组成的**……”
看着变得不再衣冠楚楚的男人,一个下属遗憾地摇了摇头。
另一个看了一眼博逸,几乎要杀出去的身体蠢蠢欲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牢房里就这样任凭男人撒泼了三分钟。
当博逸的枪口重新抵在男人头上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仿佛一声叹息。
“妈妈……”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嗤笑的神情。
博逸拉开保险,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危险的寒光。
“记住,反抗军没有像你的母亲一样天生爱你的能力,”
………………
“但我们有天生杀人的能力。”
枪声在地牢中炸响,回声久久不散。
男人的头向后仰去,额头上一个黑洞洞的枪眼,喷射的鲜血顺着后面的墙壁流下。
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博逸收起枪。
两个下属即刻上前,一前一后将尸体往外面拖去,外面的船还没搜完,一会儿这里应该还有人要来住。
望着空荡荡的牢房,博逸随即陷入了沉思。
发放给上邦人的巴别塔计划,船舱里流通的战前违禁武器,不断砌高加固的城墙……事情似乎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方向。
AGPC,已经开始了反攻。
第135章 愿争出头鸟,巧计送信出
联合城邦,A1区总部大楼。
阳光穿过玻璃,在走廊地板上投下洁白的光影,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打破走廊里的平静。
“是的,感谢您的谅解,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奕川走出办公室,将门关上。
来接她的人已经等在楼下了。
奕川穿过走廊,进入电梯,滴一声,门打开,露出里面两张意料之外的脸。
奕川率先反应过来,微笑着问候:“午安,孙主席,萧二少爷。”
电梯里的两个男人,身着样式不同的军服,一个双手插兜欲言又止,另一个面色忧郁垂首而立,都不约而同抖了抖,像是做贼被抓了个正着。
孙志成咳嗽一声,看也不看萧琛一眼,面不改色堂堂正正地出去了,萧琛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荣耀大厅的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平复了下来。
“午安。”他说。
进入电梯,二人并肩而立,几十层楼的时间,空间里的气氛逼仄地沉默。
等到门上的数字快接近十,奕川微偏过头,注视萧琛立体的侧颜,“感谢您的出手,城里现在的治安好了很多。”
萧琛听到这句话,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他扶了下眼镜。
“我应该做的。”他回道。
男人目光温和,姿态彬彬有礼,方才接受孙志成训诫的窘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时不同往日,家中接连变故,教育局局长被刺,他不得不辞去大学城教授的职位,承担起独子的责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您穿这身。”奕川笑了笑,目光平滑地移向电梯门上逐渐下降的数字,“很妥帖。”
下一秒,门应声而开。
得到意料之外的安慰,萧琛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感谢。
望着奕川离去的背影,他犹豫几秒,还是做出了邀请:“看你这个方向,是要去荣誉大厅做演讲?”
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奕川停住脚步。
“我送你吧。”
话说出来,萧琛坦然许多,心底有了权力实在的重量。
奕川回过头,礼貌地点点头。
“有劳您了。”
……
特殊时期,整个联合城邦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拆迁。
从早到晚,施工的声音响彻各家各户,全城的电力和水力都实行了限时限量使用的新规,一切物资按人头分配,A1区的商户关闭了大半,空中车道和不少标志性建筑也已被尽数拆除,没了女学生的大学城遭遇最甚,原本覆盖了大半个A2区的教学区,实验专用大楼,博物教育区等等,都被拆去了大半,处处可见断壁残垣,不复往日壮观的学府气派。
放眼望去,如今整个城市遍布坑坑洼洼的废墟,如同末日来临般灰暗。
然而刺眼的阳光普照下,天上那一轮的白环内部却奇迹般地悬浮着一片陆地——第一座建筑,AGPC新总部大楼已经在上面建起。
人烟稀少的商业街,车辆规规矩矩地行驶在路上,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
一路上,萧琛滔滔不绝地聊起自己上任以来的行程和工作,奕川也都能一一接过话题,车内的气氛融洽得恰到好处。
“……等到拂晓日那天,我还有的忙。”
萧琛感叹地摇了摇头,翘着二郎腿的身体舒展,腕间名贵古董手表闪闪发光。
“不过这也没办法,时代已经重新回到了正轨,优胜劣汰本就是自然法则。”
“但早知道反抗军会乘虚而入,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他们重提百合计划的决策。”他扶额苦笑。
司机从头到尾沉默不语,奕川在前座听着,善解人意地安慰道:“请不必在意这些,您对联合城邦的贡献路人皆知。”
嘴里说着什么,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东西。
奕川微笑着目视前方。
远处的天幕上飞着几十只无人机,底下吊着巨大的钢筋建材往浮空城上去,背景里几座巨大的塔吊缓慢地起起伏伏,车窗外甚至能听到高空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工作声。
巴别塔计划非但没有停止,近日施工的强度反而变本加厉,这噩梦般的轰鸣声,日日夜夜都不停歇。
三河区派去送信的男人们都有去无回,不知道是半路上发生了意外,还是AGPC单方面杀了使者。
不,不一定。
奕川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握紧,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求和的消息传不到城里,多半是反抗军早就拦截到了消息,决定先斩后奏……不奏。
三河区一开始认为的是,让男人进城可能要比女人更轻松些。
然而,她们把盟友想象得太友好,以至于忽略了脸上的威胁——男人们想完成任务,AGPC的意愿是其次,首要的,要能活着过得了墙外的反抗军这一道防线。
事到如今,这些自告奋勇走出去的男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所以我跟他们说,凡事不能再用以前的老一套,现在那些规矩不一定条条都行得通。”
靠在车窗上,萧琛望着窗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什么事情都按父亲在时那样搞,对于部队未来的发展反而是作茧自缚。”
他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的,“你能懂我意思吗?”
“我明白,确实如此。”奕川微笑着应答。
作为主动伸出友谊橄榄枝的一方,三河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反抗军撕破脸面。
以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代表三河区去跟AGPC交涉,那样做的话,迎接自己的多半是死刑。
反抗军不肯停下战争,目前能潜伏在城里,阻止巴别塔计划的,只有三河区自己。
五分钟后,车辆抵达了目的地。
下车后告别萧琛,奕川如往常一样进入荣誉大厅。
她对着台下新一批释放出来的“百合种子”做了临别前的演讲,结束后,又去后面的教堂里做了祈祷,终于得以天黑前在下属和执行队队长满意的眼神里离开。
“拂晓日那天,注意不要出门,以后没了AGPC的帮助,女人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教堂里,看着奕川做祈祷的背影,队长笑得谄媚,满脸的横肉反射油光,右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奕川的肩膀。
“有事情,你尽管找我。”
奕川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离开队长的骚扰范围,“感谢您的关心。”
队长痴痴地笑了笑。
前段时间,所有女人都被AGPC集中关到了育居所里,只留下一些白幼瘦弱的男人放在外面,几个月下来,几乎所有男人都想真正的女人想得发疯。
没了养老的后代,没了漂亮的妻子,没了幸福的生活,难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提供二十五岁以下的配子吗?甚至这些配子还面临着可能被筛选淘汰的绝后的风险。
这种境地,跟比以往能够和女人一对一结婚的神仙日子比,简直是地狱。
这是不行的,男人要爱女人,女人也要爱男人才对呀,呵呵……
幸好老天爷开了眼,眼见着前线战士打不过反抗军,城里的主要矛盾从战事变成了人均资源分配的矛盾,AGPC才终于收回成令,重新提出了巴别塔计划,原本筹备士兵数量的百合计划宣告失败,女人们都被重新放了出来。
总而言之,社会终于可以恢复往日的平静了。
只要他们能活过后天。
想到这里,队长心底涌上一股英雄气概的豪气。
他咳嗽一声,正欲约心仪的女人吃顿晚饭,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后者抢先一步匆匆道别,离开了教堂。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去,让三河区将武器和人手送进来,准备后天的城内突袭——
拂晓日,即是巴别塔计划开启的前置环节——将城内人清除至三十万人的基因筛选计划,目的是在确保没有人能来得及加入反抗军的情况下,用城市智慧居住系统改造的AI一体自动化战备系统筛选出可以居住在白环的、人类最后的文明之子。
没想到一直跟在周明这种小人屁股后面,选择背叛杨威苟且偷生的袁立,居然能想出这样惨绝人寰的计划,这种疯狂的家伙,以后要是反抗军打进来了,绝对留不得。
她不懂科学,却懂人心。
……
第二天,正在与反抗军激烈备战的第五运河,执行队宿寝区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枪击案。
枪声一响,吃过午饭的队员即刻赶到现场。
年轻的受害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其舍友,同样也是该宿舍队长的加害者站在议事厅里,当着所有执行队员的面,义正辞严地宣称自己在战斗时亲眼看见前者与一名反抗军成员进行过交流,甚至还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什么东西。
队员们怒气冲冲地将受害者的床铺和私人物品翻找了一顿,没找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年轻的男人被惊醒,捂着腹部的伤口艰难起身,控诉袭击了自己的人倒打一耙,自己只是瘾犯了一时糊涂,想着碰运气找那个反抗军要了根烟,罪不至死。
队员们于是又检查了舍友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就在所有人满腔怒火却一筹莫展之际,该宿舍的第三个舍友刚巧从食堂里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辜地高举起双手——队员们随即也搜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同样毫无线索。
闹到傍晚,上面下了命令,将两个人放到今晚上的前线去,谁活着回来了,谁就是无辜的。
到了晚上,两个人都没回来。
所有人沉默地听着会上安排的明日作战计划,死亡的阴霾在头上终日笼罩,同伴不了了之的死更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前路漫漫的彷徨。
只有第三个仅剩的舍友,坐在会议厅的角落里,眼底藏着无人知晓的平静。
第二天,拂晓日即将来临的前天晚上,所有人打完仗准备回去的路上,舍友悄悄瞥了一眼运河远处的死人堆,旁边的电线杆上不知为什么缠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好似一面旗帜,随着傍晚的风翩翩起舞。
他放下心来,她们找到尸体了,看来情报是送出去了。
一切秘密,就藏在那颗做过手脚的子弹里。
第136章 二战再起,终幕前夜
夜潮之下,天地涂红。
四面沙丘环抱的营地里,篝火舔舐着铁架上的兽肉,火星劈啪作响,铜壶里煮的酒水滚了又滚,热闹的营地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四处是谈笑歌唱的声音。
阿努们彼此挤在一起,无论是百骨还是巨蛸,无论是拉姆还是萨斯,此时此刻都亲密无间,相亲相爱。
几只身上撒了荧石粉尘的萨斯旋进沙地的中心,跳起祈祷胜利的战舞,阿努们各自用嘴巴,颚足,手臂……和触手纷纷叫好,小虫们偷尝了烈酒,醉倒在火堆旁呼呼大睡,歌声、笑声、鼓声……相聚的欢愉被风撕碎,卷向远处压抑如黑云的黑暗。
恩基独坐在热闹的角落中,姿态优雅,静静地欣赏孩子们的表演。
酒过三巡,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来了!”一个活泼的声音响起。
安提兴冲冲地坐到恩基身边,打完招呼,拿起盘中的兽肉就开始啃。
恩基斜瞥过视线看她,瞳中猩红的两点闪动,“那个自诩【先知】的家伙,你又去找她聊了些什么?”
安提嘴里嚼着肉,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明…战略,……路线。”
“…救出伊……,让她……去!”
“还有…情,蓝星上…多……”
背景的欢笑声与安提的声音混在一起,恩基默默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视线移回表演的萨斯,她凝视着起舞的弧度,眸光一沉,突然打断安提的话,“你要小心,那家伙的话切勿轻信。”
“为何?”
安提把啃完的骨头扔到火堆里,舔了舔嘴唇,“依我看,她富有大智慧。”
“你不了解她的来路,就不要轻易把她的话相信。”恩基的声音里透出些责备。
“可是伊塔说过……”
“伊塔的话也不可尽信!”
恩基转过头来盯住安提的眼睛,声音放低——
“你难道不曾知晓?她曾妄图将你利用,后来又擅自离你而去。”
看着恩基严厉的眼神,安提只好乖乖投降,“我知道了。”
得到保证,恩基收回眼神。
她的目光直视前方,安提又突然凑过来,半个身体倚靠在她身侧。
“【先知】记得来时的路线,她会去找伊塔。”安提轻声说道,“我们一定要赢。”
“但愿如此。”恩基回道。
壶中的酒又烧开了。
……
欢乐的宴会持续了一整夜,在迎接战争之前,阿努们习惯用食物犒劳这具诞生自纳姆的血肉之躯,将猎物的灵魂和珍稀的琼浆奉献给纳姆,以此来鼓舞战士的士气,祈祷虫群胜利。
伊塔被掳走后,埃勒伽什和菌群终于联合起来,向伊南娜发起第二次联合进攻的号角。
与此同时,有关【先知】的传言流行在阿努间,这个会说话的“飞行冰球”,似乎被安提格外重视。
数个夜潮,营地内外,阿努们总能在各种地方看见安提与悬浮在身旁的【先知】一边交谈,一边散步。
从拉姆那边听到这些事情,恩基也注意了【先知】的存在,对这来自天外的不速之客逐渐提起警惕。
伊南娜当初可没告诉她,自己悄悄藏了这种东西。
战争很快拉开了序幕。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沙海上方笼罩着战争的阴云。
天光炙烤下的沙丘如融化的黄金,狂风卷起遮天蔽日的沙暴,裹挟着血的腥气呼啸而过,一望无际的沙地遍布斑驳的血迹,碎肉与断肢在沙暴中碰撞,发出鬼魂低语般的响动。
从地平线这端一直漫向天际尽头,浩浩荡荡的军队涌到一起,宛若覆盖过沙漠的一片黑云,幸存的阿努仍在厮杀,无数交错的身影在热浪中扭曲,这场争端注定你死我活。
“叮——!”
肘镰与独角相碰的声音响彻在风中,安提直接冲进虫群,亲身架住伊南娜的身位,逼迫其与自己对视。
她脸上笑容依旧,却不复往日的畅快,而是不加掩饰的狠毒,“多谢上次馈赠”。
伊南娜轻蔑一笑,“不必,还回来。”
下一秒,她挺起臂膀,顶着压力强行攻进,反将安提逼退几步,“恕我直言,这更像玩闹。”
闻言,安提心中愈加愤怒。
不顾四周悄无声息包抄过来的圣锹,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身,再次冲杀出去,与伊南娜激烈地纠缠在一起。
战场上经验的差距随着时间逐渐显现出来,安提先发制虫的优势逐渐败退,好在恩基及时从战场另一侧脱身,补上位置,二虫合力将伊南娜困在战场的中心,使其前不得进,后不得退。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居然有来有回,不分上下。
恩基与安提合力的战力强悍,身后的军队却始终被潮水般的圣锹压制住前线——二虫越是勇往直前,越是强迫伊南娜退后,身后带领的队伍反而越疲惫,除了数只顶尖的佼佼者外,其余大部队都被拖在大部队后方,无法得到安提统筹全局的命令,反观伊南娜看似节节败退,却渐渐使二虫陷入两侧圣锹的包围圈中。
数招交手,伊南娜侧身一闪,再次避开致命一击,反身背刺!
风拂过,急促的呼吸声转瞬即逝。
她拭去肘镰上的血迹,抬头看着面色凝重的安提,出声挑衅:“何不睁开眼看看四周?你我皆知败局已定。”
安提冷冷一笑,肩上的伤口流血,却毫无畏惧,挺身再次杀进身位。
“你一死,大厦将倾。”
恩基挡在安提身后,听见这句话,无奈地笑了笑。
望着迎面而来的锋芒,伊南娜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赤金的眼瞳骤然燃起战意。
“好,”
她周身浮上金纹,红发无风自动,焰光翻涌,似若领军的旗帜,风中响起她豪迈的笑声——
“来杀我!”
……
华丽的宫殿里,一大群荧螫密密麻麻地跟在一道冰蓝的弧光后面,飞速穿梭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廊。
进入大殿,墙壁高处的彩绘琉璃滤过刺眼的天光,将地面一砖一瓦染成流动的宝石匣,【先知】突然在一道金门前停住,机械纹路间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她身后跟随的荧螫随之停住,如空中飘摇不散的一朵彩云。
她们身后半透明的膜翼折射出虹彩的颜色,宛如梦境,而那锋利的口腔颚肢悍然宣告,她们已经成长为十足优秀的战力。
“就是这里了。”【先知】发出冰冷的机械女声。
机械纹路间流过一串幽蓝的代码,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其中射出,照在华丽的金门上,几秒后又突然变红,像是扫描到了什么。
宫殿的守卫来得很快。
她们停在这里不过几秒钟,五只圣锹从廊柱的阴影中踏出。
“擅闯者,退下!”为首的厉声喝道,随后带着下属一齐朝【先知】冲去。
但并不用【先知】出手,那些被圣锹们忽略的小家伙,才是这场入侵的主角。
在察觉已经被发现的那一刻,所有荧螫立即振翅飞至半空,膜翼扑闪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尘。
那些发光的微粒落在圣锹们金色的铠甲上,金属表面立即蔓延起五颜六色的菌丝,圣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仿佛陷入粘稠的梦境。
“小心!”
一名圣锹立即反应过来,调转目标,开始攻击空中飞舞的荧螫们。
一转眼,数只荧螫被她轻而易举地打下半空中来,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却见几只荧螫悄无声息地绕至她身后,突然冲过来抱住她的眼睛,其余的荧螫顿时一拥而上——
无数高速扑闪的膜翼将全身包裹住,空气变得稀薄而闷热,身体的每一寸都好似浸在了滚烫的开水中。
圣锹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昏暗,沉入水底一般,力气也随之一寸寸丧失……
砰地一声,圣锹缓缓倒下,身体与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其余的四只圣锹,荧螫们选择勇敢迎击,如法炮制,然而数量渐渐抵不过实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伤亡的情况逐渐恶化。
就在第一只圣锹率先赶走周身的荧螫,冲向【先知】的时候,令所有虫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圣锹的巨颚碰撞到【先知】淡蓝色光芒的那一刻,空间似乎扭曲了一秒。
诡异的黑与白在虹膜中闪动,点亮一刹的火花,在耳蜗深处“啪呲——”
极其细微地一声。
仿佛一格胶片被剪切半片又轻轻放下,圣锹突然凭空消失。
就好像什么隐藏在空气中的怪物,将她一口吞下了肚。
余下的圣锹还来不及反应,一眨眼的时间,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也一齐消失在了空气里。
幸存的荧螫们搀扶起彼此,都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纷纷用迷惑的眼神看向【先知】。
母亲交给她们的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先知】身上的机械纹路闪过一串代码的流纹,光束消失,金门上凭空出现一个长方形规整的大洞。
“伊塔,就在里面。”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话音刚落,【先知】率先飞入了门内。
荧螫们彼此对视一眼,也纷纷跟了进去。
室内的景象比阿努们原本想象的要和平很多。
没有拷问的刑架,没有血迹斑斑的牢房,伊塔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左手捧着一块画着奇异字符的石板,右手里拿着一只枯焦的树枝,背后墙壁的窗外照进明亮的天光,为她专注的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先知】?”
她放下帮伊南娜记录日程的石板,从床榻上坐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你怎么回来了,是安提让你来的吗?”
说着,她又注意到后面的荧螫们,“这些又是……?”
几只荧螫突然飞上前,牵住伊塔的胳膊,把她往门外带。
“快走吧,伊塔!”
时间紧急,她们纷纷急切地催促。
“我们来接你回去。”
“圣锹要来了……快点!”
“……”
伊塔惊讶地看着这群五彩斑斓的小家伙,潜意识里觉得她们对自己并无恶意。
架不住这份热情,她点点头,跟着荧螫们往外走,“好,我跟你们离开。”
一行虫拉扯到门口,突然,【先知】的机械纹路散发出刺眼的红光,金门顿时恢复作完整的模样。
连同伊塔,和原本以为大功告成的荧螫们,所有虫霎时愣在原地。
一眨眼,【先知】飞到伊塔面前,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你留在这里,回答我的问题。”
伊塔静静地注视着【先知】,一言不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
荧螫们不安地振动着翅膀,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压抑的能量。
她们并不知晓【先知】的底细,只听从安提的命令跟随在她身边,目的是为了接回伊塔。
但此前并未想到,【先知】的实力居然如此诡谲,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还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待一个可能的信号,哪怕是伊塔退后半步,便会不顾后果,强行带走伊塔。
但伊塔只是轻轻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放她们走。”她看着【先知】,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伊塔!”荧螫们不甘地喊道,其中一些恶狠狠地盯着【先知】,已经蓄势待发。
伊塔回过头来,伸手制止了她们。
“离开吧,她不会伤我。”
她看着面露担忧的荧螫们,耐心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回去,不要担心。”
“可是……”
“回去吧!”伊塔的声音严厉了几分。
她看向【先知】,冷冷道:“开门,否则我不会做任何事。”
【先知】的光芒闪了闪,门上的空洞重新出现。
荧螫们不甘心地离开了。
点点幻彩的光晕在长廊中渐渐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拐角处,伊塔重新坐回矮榻。
背后明亮的天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黑、很长,孤独地投在对面的墙上,仿佛从未有虫来过。
从宫殿的窗外俯瞰,无垠沙海恍若一面灼目的金镜,几片绿洲如翡翠般点缀其上,远处的沙丘连绵起伏,线条在空气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这片景象她看了很久。
在为伊南娜做事的这些天里,她总在闲暇空余眺望向对面的沙丘,每一次注目,都越发坚定心中安提必胜的希望。
安提会来救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事情到了现在,【先知】的存在似乎比她以为的要更突兀。
“你……”
她抬眼看向【先知】,正视这颗星球上最初的蓝星来客,终于开口。
“现在是谁?”
第137章 拂晓过后的群星
伊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一字一句重重落地。
那个心知肚明的真相,【先知】没有回复。
“我等了你很久。”
【先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幽蓝的光芒一闪,凭空出现在伊塔面前,核心中发出冰冷的机械女声。
“在我预知的未来中,这是你能选择是否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
“是时候了,给我你的答案。”
“你是【零】,对吗?”伊塔不依不饶地挑明了事实。
在回到阿努特纳斯星球的这些天里,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前代文明入侵过这颗星球,窃取到纳姆的基因,你因此能够命令【基码】潜伏在这片土地上,用她们的眼睛窥视这个世界,就像安提和她的女儿们一样。”
“你一开始就藏在这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你才会找上我。”
她突然一把抓住【先知】,犀利的目光直视闪烁的核心。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阴谋。”
“你用蓝星的安危来蒙蔽我,让我帮你重新取得纳姆的基因,实际上是你自己现在濒死,却不甘心,想抛弃人类,重新建立【基码】的文明,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先知】身上的机械纹路突然出现一道泛红的流光,仿佛是某种警告——
伊塔见状,迅速松手,将其抛向房间的角落,然而纵使她反应极快,半个手掌还是被扭曲的空间霎时吞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手掌平滑得不可思议的切割面,她冷静地调动起全身的纯露。
这种事,她并不生疏。
很快,新的血肉如舒展的树枝般在伤口重新生长出来,细腻的手指,末端一寸寸变黑、变硬……沐浴鲜血过后的利爪,再次折射锋利的寒光。
伊塔坐在矮榻上,重新看向【先知】,那双眼睛如凛冽的寒星,目光中全无对对面碾压性实力的畏惧。
哪怕是死,她也始终相信安提会带回自己的灵魂。
无论是失去一切或是被一切丢弃,只要一想到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那个永远高歌猛进、一往无前的身影,她就有战无不胜的决心。
“这种事,我不会答应的。”她说着,起身离开矮榻。
“哪怕我现在确实以安提为主,怀揣着杀死纳姆的使命,我也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出手。”
“纳姆可以因被安提取代而死,可以因战败于仇敌而死,甚至可以因自然衰老而死,却不能白白死于你和我这种乘虚而入的家伙。”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乱窗户两侧悬挂的帘帐。
半透明的纱幔间,伊塔向【先知】伸出右手,银发随风飞舞,一缕缕迷烟般的纯露开始在她的指尖酝酿——
阿努的荣耀,必须保持无上纯洁的正义和崇高。
房间里紧张的气氛中,【先知】从角落里缓缓升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机械纹路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不断闪烁明灭,却始终保持着静默不语。
伊塔话音刚落,房间四壁上悬挂的银贝草花环突然迸发!
一株株藤蔓迅速在墙上生根发芽,从房间四面八方涌来,蜘蛛网一般,转眼将【先知】抓住,紧紧地缠裹在藤蔓绞成的球中,连那抹幽蓝的光芒也被吞噬。
伊塔闭上眼睛,心念发力,藤蔓缠绞的力度随之一寸寸加剧,渐渐的,房间里响起硬物破裂开的声音……
“咔叽、咔叽……”
伊塔睁开眼,倏地吃了一惊。
才一眨眼的功夫,只见【先知】已然被藤蔓绞碎,甚至全无挣扎的迹象。
房间光洁的地板上,散落着纷纷扬扬的碎片,裸露在外的机械核心红光闪了闪,灭了。
“……”
伊塔缓缓退后几步,所有藤蔓随之停住动作,安静地停在半空。
宛如一座小小森林的房间里,经过刚才的一场冲突,毫无征兆地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零】就这样离开了吗?
难道,她真的就只是来找自己要一个回答?
这种想法刚在脑海里出现,伊塔就瞬间将其掐灭。
不,不可能。
【零】行事独断,说一不二,夺取虫母基因的计划怎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草草停止?
伊塔心中泛起渺远的迷茫,她下意识看向门口——【先知】消失后,门上的大洞终于又重新出现。
荧螫们应该还没离开多远。
事态结束得异常,已经没工夫深度思考,何况出逃的机会难得,她赶紧收拾起地上【先知】的碎片,迅速跑出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留下房间里的孤寂,盛放容纳一隅澄亮的天光。
风起云涌,山雨欲来。
……
沙海被阿努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夜潮般漫过连绵起伏的战场,在残肢与断骨间蜿蜒成河。
黏稠的血浆裹挟着碎裂的甲壳,每一步践踏都激起暗红的浪。
这场战事临近结束的时候,天与地的交接处,地平线突然晃过一抹诡谲的白光。
伊南娜率先停止了进攻。
她突然僵在原地,望着远处地平线的另一端。
肘镰上的血滴落在地,而她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整个虫像是丢了魂一般,脸上面无表情,眼底透出一丝前所未见的茫然。
“嘁,你这是何意?”
瞧见对面突然一动不动,安提也不甘心地停住动作,后退一步。
顺着伊南娜的视线,她同样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寒潮的埃勒伽什。
因为远处的那番景象,就跟她向埃勒伽发起决斗的那些天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面上铺满碎冰,浮冰随着浪涌起伏,不断被推向迷雾深处的海岸线,浪推着,浪吐着,把大块的、小块的、锯齿的、圆钝的……统统推上岸。
当战斗结束时,埃勒伽潜入深海,连一个傲慢的眼神都不留给她,海浪留下的冰渣在沙滩上化开又冻上,而她狼狈地拖着几只鱼上岸,负伤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想着这就是今晚和伊塔的晚饭,远处地平线那边的一团白和灰搅在一起,冰与海的界限渐渐消融在视线中。
而现在,记忆里凝结的海浪逐渐变成金色,风卷着细碎的沙粒刮过,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覆过一层层碎冰,在刺眼的天光下折射炫目迷离的光影。
安提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出一丝迷惑,站在她旁边的恩基突然脸色大变。
“撤退!”恩基转过身,立即向身后的百骨下发命令,紧接着快步走向伊南娜。
“这莫非又是你的诡计?她们怎会再度归来?”她责备道:“那场浩劫早已沉寂,你却任残秽滞留至今!”
伊南娜垂下视线,与她对视。
恩基心中一惊。
那双赤金的眼眸中全无想象中得逞的傲慢,而是沉重的悲伤。
“我不晓得,姐姐。”
伊南娜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晓得。”
“……住口!我竟从未知晓,你还有如此无用的一面。”
严厉的眼睛注视着低垂的视线,二虫之间的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秒,安提的声音突然插入进来——“那是何物?”
见气氛不对,她将恩基拉退几步,掐过伊南娜的下巴,眼神坚定地与其对视。
“我还没见过这般造物,想必你们此刻也无暇与我细述,但听来应该是相当厉害的家伙,对吗?”
伊南娜轻轻眨了下眼睛。
“连你也不能抵御?”
“嗯。”
“连我也不能抵御?”
听见这句,伊南娜突然笑了。
好吧,安提这下了解了。
她遗憾地松开手,望向远处向她们漫延来的“冰潮”,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似乎要把这片沙海彻底淹覆。
“命运翻涌,就如此刻的浪潮。”她感叹道。
紧接着,安提转过身,看向其余的二虫。
“二位,不妨让我们就地结盟,排除外袭,再做争端的打算,如何?”
听见这句话,恩基眉头微皱,闭上眼睛,安提当她是默许;伊南娜双手抱在胸前,心情似乎平复了一些,冲着她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睛。
“好!”安提爽快一笑。
她站到二虫之间,一左一右拉住二虫的手,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迫近的“冰潮”,突然撒开腿往东方冲去。
“二位,且将脚步交予风,现在是战略性撤退的一环,正所谓以退为进……快逃!!”
其余的阿努们,不管是圣锹还是百骨,猎者还是巨蛸,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跟在三虫身后,一齐向东方狂奔去。
黑压压的一片虫潮,组成沙海上一支空前包容多元的军队,团结,和谐,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至于光荣的战斗,先暂时放在一边。
……
拂晓降临之日,即是世界蜕变之时。
如果当初人类选择抛弃注定被洪水淹没的亚特兰蒂斯,听凭神引,登上飞往天堂的方舟,文明的火焰就不会熄灭。
巴别塔,浮在空中的城市,人类最后的栖息地,银色的塔尖刺破苍穹,锁定宇宙的星系,胜利的终点,静候您凯旋归来。
以下条例,是您登塔后需要遵守的规则。
……
……
陈立新放下手中的传单。
原来这就是AGPC最终的决策——那个所谓的巴别塔计划。
这种可恶的东西,竟敢把人当成可以随意处理的白羽鸡,以为世界是他们手底下的流水线工厂吗?!
她的拳头一寸寸攥紧,只觉得心口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不给这帮人一点颜色瞧瞧,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生而为人的血性!
“队长,它们又来了!”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陈立新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拎起桌上的枪,看向门外的战友。
“这一波来了多少?”
“不清楚,但晓琳她们已经爬楼梯上去了,不敢坐电梯,说是要去商场五楼观察情况。”
突然,战友犹豫了下,“要不要给下面的人发一些武器?”
“不行,不排除其中有的人会选择加入无人机,增加自己登上巴别塔的机会。”
“明白了,那我们先在这里等。”战友点点头。
“嗯。”
陈立新拉动枪栓,目光如炬。
就在今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联合城邦的城市智慧居住系统更新完毕,AGPC正式启动清剿协议。
某种意义上,这是联合城邦历史上最人人平等的一刻。
无论是上邦还是下邦,街道上、公园里、商场里……甚至是工厂仓库,所有的AI智慧系统全部停止了本职的工作,纷纷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开始攻击人类——电灯和识别器爆炸,冰箱故意泄露氟利昂,工厂流水线失控暴走,空调不断切换极温模式,电热水器将水温调至100℃,电梯自由落体……
早在凌晨一点,地铁站和飞机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街道上,每一辆自动驾驶汽车都在酣畅淋漓地进行着行人随机击杀计划。
更恐怖的是,全城的电力在这一天无限供应,居民不可擅自断停,违者一经AGPC能源局监察协会检测到数据异常,枪决立即执行。
而就在半小时前,陈立新一行人现在潜伏着的商场外面,天上的巡逻无人机突然调转枪口,红外扫描锁定每一个活体目标。
正在街上抢购物资的行人们尖叫声还未出口,雨点般的子弹已贯穿他们的胸膛。
血溅在商场的玻璃幕墙上,像泼墨画般晕开,爆炸震碎一楼的水晶吊灯,避难的人群鱼贯涌入,枪声和尖叫声回荡在楼层间。
就在所有人绝望之际,三十余名身着白袍的“百合种子”从逃生通道里冲出。
经过奕川的安排,她们顺利替代原来的“百合种子”们潜入了城邦,白袍下藏着防弹服,手上提着三河区新一批研发的脉冲步枪与电磁炮,她们正式加入这场针对巴别塔计划的突袭。
领队的陈立新一脚踢飞刚刚打落下来的无人机残骸,枪口再次对准天际。
“打下来!”她吼道。
这一带的无人机群如蝗虫压境,激光在地面烫出密密麻麻的焦痕,战士们分散成战术队形,电磁弹从四面八方射出,接连穿过天上的无人机,炸开一长串蓝紫色电弧……
很快,一架架燃烧的无人机砸向地面,白烟飘出燃烧的核心,故障的警报声断断续续响了几声,最终变成一具一动不动的残骸。
这场突袭一直持续到傍晚。
AGPC总部大楼外,一行人步行抵达停车场附近。
陈立新等人已经脱去了伪装的白袍,军靴碾过外面台阶上的碎玻璃,她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面前的自动感应大门。
【滴——检测到您的身份,陈立新女士,请您出示公民……】
甜美的机械女声话音未落,陈立新扣动扳机,门上的传感器砰地炸开一团火花,
“我们把门炸开。”
她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友们说道:“进去搜查一下,有没有AGPC的人还留在里面。”
五分钟后,大门中间被电磁炮炸开一个约够一人进入的大洞。
整栋大楼空得诡异,文件散落一地,全息投影还悬浮在一楼大厅的中央。
这帮人跑路前甚至没关系统。
陈立新一行人在各个办公室里穿梭,找了半个多小时,偌大的一楼,居然一个人也无。
一个战友终于走累了。
她不耐烦地踢翻一只转椅,坐到另一只椅子上面,冷笑:“跑得真干净。”
“AGPC总部大楼是完全由AI控制的智能化大楼系统,内部安装了多套高度智能化的安全与实验管理系统,你小心椅子炸你的屁股……”
陈立新提醒的话音未落,耳机里突然响起一阵电音,随即传来奕川的呼吸声:“在吗?”
战友惊恐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陈立新赶紧接起通讯,“我在!”
“是我,奕川,三河区刚才检测到了一些异常的数据,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坐标在哪里?”
“目前没有人员伤亡,我们刚从A1区天贸商场出来,现在在总部大楼一楼的办公室里面。”
陈立新抬起头,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望向天际的暮色。
“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逃走的通道,根据情报,应该就在顶楼。”
天上的那一轮白环高悬,含在其中的浮空之城如同一颗宝珠,银色的塔尖反射刺目的光线,整个空中岛屿在涌动的晚霞中泛着奇异的珍珠母贝的光泽。
那些家伙,现在就藏在那里,说不定还在用无人机的屏幕实时观赏平民们奔逃的惨状。
“什么?”
奕川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声音倏地变得严肃。
“太危险了,在拂晓日结束前,任何人禁止接近AGPC总部。”
“可是机会难得……”
“撤退,这是命令。”
陈立新低下头,看着灰扑扑的地面,犹豫了一下,突然扯下耳机扔在地上。
金属外壳弹跳着滚进角落的阴影,声音引起了战友们的注意,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她这边。
“奕川让你们先离开。”
陈立新转过身,笃定地对身后的小队点了点头。
“西边的广场已经有直升机在接引,半小时后升空,你们跟着她们离开联合城邦就行。”
“那你呢?”最年长的战友率先问出大家内心的想法。
“我?”陈立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有任务,要去文件室找一份机密资料。”
总部大楼的落地窗外暮色渐沉,整座城市浸泡在晚霞的余辉中,云层被落日点燃,在渐暗的天幕上灼烧出最后的光痕,整片天空被烫成了橘红色,云层边缘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边。
陈立新逆光站在窗前,向外面离去的战友们招手,身影的轮廓被霞光勾勒一圈灼眼的光晕。
在没找到真相之前,她不会轻易离开。
事件发生前后不到十二小时,新鲜热乎的线索,就藏在这栋建筑里,带着致命诱惑的香气,而情报已经说得很明确——就在楼顶,刚刚,他们刚刚才从楼顶离开。
就像盛满礼物的快递盒,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拂晓日还有七个小时结束。
时间紧急,没有多余的犹豫,陈立新提起枪,转身决绝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门。
第138章 异变觅生机,地鸣寻她影
二楼的走廊冰冷而寂静,四面八方的墙壁回响着靴子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陈立新沿着走廊,挨个检查了一圈房间,最后推开尽头的那扇门,上面的门牌上写着——联合会议室。
可容纳近千人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无人的大厅格外空旷,水晶吊灯投下的灯光照映在光滑的台阶上,折射上面乱七八糟的脚印,演讲台上的全息投影仪还在闪烁,显然AGPC撤离的命令很随意,清洁工甚至没有打扫这里。
她突发奇想,双手拘在嘴前做喇叭状,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久久回荡。
“喂——”
“喂——”
真是奇妙的感觉。
陈立新在一排排座位间四处游走了一会儿,没发现任何线索,又不甘心地到演讲台上胡乱点击了几下操作台,屏幕上弹出身份识别的面板,刺眼的红光倒映在她的虹膜中,她只好放弃。
可恶,时间有限,乱找下去是不行的,总不能就这样一层层楼地找吧?
“地下实验室……”陈立新低声自语,若有所思。
她不敢带识别器,只好凭着人脑尝试回忆起情报里总部大楼的结构图。
如果袁立他们留下了什么线索,或许能在那里找到。
……
沿着楼梯向下,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陈立新轻轻煽动鼻翼,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廊的尽头,地下实验室的大门紧闭,金属门框上的生物识别器闪着红光。
【滴——检测到您的身份,陈立新女士,请出示您的通行证明】
这帮人机真是有够人机。
陈立新掏出枪,瞄准生物识别器,连开三枪,金属火花迸溅,但科技管理局的制造技术显然很好,门缝紧闭,纹丝不动。
“……真烦。”
她皱起眉头,从战术腰带上取下一枚塑胶手榴弹,贴在门上,迅速退到走廊拐角,捂住耳朵。
“轰——!”
巨大的爆炸声如雷霆炸裂,震得陈立新的耳膜嗡嗡作响。
气浪裹挟着金属碎片和灰尘呼啸而过,墙角的灭火器被掀翻在地,“咣当”一声滚出老远。
良久,良久。
……好了吗?
她坐在地上,从拐角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向大门——
然而硝烟还未散尽,异变陡生。
突然,陈立新眼前闪过一阵耀眼的白光,悬在头顶的照明灯管剧烈地闪烁几下,随即熄灭,整个走廊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尖锐的警报声如同利刃般刺破寂静,天花板上的应急灯骤然亮起,将走廊染成一片血色,红光像疯了一样在墙壁上跳动,将躲在角落里的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陈立新吓了一大跳,胸中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她惊慌地往回跑,向来时的走廊另一头狂奔去。
【警告!未授权入侵!启动防御协议!】
【警告!未授权……】
机械女声冰冷地重复着,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陈立新此时拿出了运动会上八百米终点冲刺的劲儿,她盯着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内心的声音不断呐喊。
快了,就快了!
马上!
就差一步——
就在她临出口两步的距离,走廊尽头响起可怕的锁声,仿佛死神无情的宣判,一道金属闸门从天而降,封死退路。
陈立新绝望地回过头,可恶,就差一点点!
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打开,铁丝网密集的小孔里喷出淡绿色的气体,迅速弥漫走廊的整个空间。
“还有毒气?!”她心中一惊。
陈立新立刻捂住口鼻,艰难地抽出背包里的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同时举枪对准闸门连射。
子弹在金属大门上擦出火星,却只留下浅浅的凹痕,而门缝始终紧紧关闭,刚才的炸弹也只是让它的表面微微凹陷。
很快,弹夹里的子弹用尽。
陈立新瞪大眼睛,不甘心地疯狂扣动扳机,枪膛里却再没了回应的声响。
濒临绝望之际,她心中突然划过一句话——
或许半个小时前,自己本应该听奕川的话。
刚一冒出这个想法,陈立新立刻隔着防毒面罩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恶,就算是,那又怎样!
路是她自己选的,现在人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大门就在眼前,不能就这样放弃,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立新开始四处张望,目光晃过天花板的瞬间,视线锁定通风管道外面的可拆卸铁网。
就是那个!
她短暂思考了几秒,掏出背包里的铁索——
就在陈立新准备把铁索往铁丝网上面扔的时候,整座建筑底部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这震颤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用巨大的身躯撞击着地基。
地面传来震颤的下一秒,陈立新立即顿住了动作,趴在地上。
她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望向身后的金属闸门。
恰好在这种时候……难道阿图特真的如期而至,带着洪水来了吗?
可是刚刚的这种感觉,似乎更像是地震。
走廊里的警报声戛然而止,警报的红光熄灭,只剩下陈立新急促而沉闷的呼吸声。
黑暗中,她等了很久。
直到确认毒气系统已经失效,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站起身。
反正现在后面金属闸门还拦着,横竖出不去,见系统没了动静,陈立新继续操作刚才的方案。
她用铁索抛进铁丝网的缝隙,确定牢靠后,揣着螺丝刀顺着铁索爬了上去。
拆除了铁丝网的螺丝后,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分别扣下铁丝网的四角,一边用力抓住露出来的通风口边缘。
最后,只剩下一个角了。
陈立新右手抓住边缘,整个人吊在空中,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极致,头上和背上汗湿一片,额头的汗珠流到眼睛里。
试探了一下距离,她下定决心,盲着眼睛左手用力一拉,铁丝网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她赶紧用左手抓住另一边,喘着粗气,如蒙大赦似地爬进了通风口。
……
跳下通风口,映入陈立新眼里的是一片空旷的黑暗。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摘下防毒面罩,深呼吸了足足三分钟后,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明亮的光束划破黑暗,照亮了地下实验室的全貌——
密密麻麻的圆柱形培养舱整齐地排列在偌大的空间里,活像一座冰冷的墓园。
玻璃舱体的表面在手电筒的光束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地面上各种可疑的线路和导管如同蛛网般彼此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防腐剂气味,仔细观察,能够发现每个培养舱底部都贴着白色的标签。
然而,所有的舱体都是空的,只有内部的营养液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存放过什么。
陈立新走近最近的一个培养舱,俯身查看标签。
“新元年前灭绝物种,渡渡鸟十三号克隆体,失败。”
她顺着面前的这一排看去,一边走,一边在心底念出上面的文字。
“新元年前灭绝物种,伤齿龙克隆体,失败”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木卫二冰壳下深海洋蠕虫,存活。”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开普勒-425b有机生命体,疑似死亡。”
“……”
这些只在书本和新闻里出现的东西,原来被AGPC放在了这里。
陈立新看着看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说不定,袁立确实也有过一些伟大的志向。
但要是不走极端就好了,完美人类什么的,真是异想天开……
就这样沿着一个个培养舱走着,就在陈立新拐弯的瞬间,她不经意瞥了一眼对面阴暗的角落。
里面藏着一个培养舱。
舱体表面看起来灰扑扑的,破碎的玻璃上落满灰尘,里面的营养液不知所踪,地面上甚至没有线路与其连接。
这是个被单独孤立出来的培养舱。
陈立新心中一动,心底的第六感发出强烈的预兆,她快步走过去,手电筒一照,右手擦去标签上的尘埃。
果然,她心底猛地一沉。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阿努特纳星雌虫二号,存活”
“阿图特……”她喃喃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手指微微发抖。
面前的舱体很小,不像前面收容恐龙或者猛犸象的那样,看上去勉强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蜷缩,恐怕连腿都直不起来,将她从宇宙之外千里迢迢掳来,他们居然就给她这样狭隘的容身之所。
她无法想象阿图特——那个正在海洋里自由遨游、影响着人类文明存亡的虫母,昔日竟被囚禁在这种地方。
惆怅和悲伤还未散去,地面再次剧烈震动,密密麻麻的培养舱彼此碰撞,玻璃与营养液撞击的水声此起彼伏。
陈立新毫无防备地踉跄几步,扶住培养舱才没摔倒。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底的疑虑敲打着胃囊,她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不得不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冲向来时的通风管道。
……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陈立新从通风管道里爬出来时,膝盖已经磨出了血。
她喘着粗气,虚弱地捂着腹部,不知道是因为过度紧张还是真的肚子疼,额头上冒出冷汗,脚底一阵阵传来地底的不祥震动。
“洪水还是……地震?”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微弱。
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在下巴汇聚滴落。
经过方才在通风管道里的一番摸索,她此时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地下实验室外的那段走廊了,而是隔壁的女厕所。
陈立新拧开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犹豫不决。
一楼出口就在走廊尽头,而通往顶楼的楼梯间在相反方向。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跑出去,快跑出去……”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但另一个声音却低语着:“顶楼……只差一步……”
可恶,搞不好这可是地震啊。
然而,就在这短暂犹豫的瞬间,地面再次无情地摇晃起来。
陈立新这次有了防备。
她双手死死抓住洗手台的边缘,虚脱的身子却站立不稳,整个人竟向前跌去,下巴重重磕在侧镜的铁架上,疼痛像电流般从颌骨直窜上太阳穴。
“啊!”陈立新痛呼一声,发出的声音却仍是微弱。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巨响,厕所的隔间突然倒塌,金属框架扭曲变形,灰尘如烟雾般腾起,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来不及思考,陈立新慌忙向门外跑去。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耳边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距离出口还有二十米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自己,原来是在往一楼大门跑啊。
她呼吸着,望着落地窗外一片混乱的景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狂跳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认清真相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全身——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
“来日方长……”她对自己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没错,顶楼可以下次再来,但生命只有一次。
保住命,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这句话像是一剂安慰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她听见窗外四散奔逃的人群似乎在拼命地呼喊——
“快看,那是什么!”
“她来了!她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哈哈哈……”
“我们都被AGPC骗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
“……”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立新抬起头,望向人群视线的中心。
原本入夜的天空此时阴沉如铅,一个诡异的黑影悬浮在云层之下,周围环绕着闪烁的白点,仿佛老旧电视上斑驳的乱码。
她眯起眼睛,从兜里摸出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
看清那是何物的瞬间,陈立新的瞳孔骤然紧缩,嘴巴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大。
居然是……阿图特?!
惨白的天幕之上,阿图特被一群白色冰球般的不明飞行物团团围住。
她看起来像是刚从深海被强行拖出,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奋力挣扎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水迹,那双眼睛里充满凶狠,四肢却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使得她动弹不得。
很快,“冰球”们开始聚合。
它们如同培养皿里迅速膨胀的结晶盐块,一层层地簇拥上前,包裹住被困的雌虫,迅速复制、蔓延,直至将她彻底吞没。
“不——!!!”陈立新目眦欲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喉咙里挤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可下一秒,天空骤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冰球”消失了。
阿图特也消失了。
仿佛被某种力量凭空抹去,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落地窗外的人群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和癫狂的嚎叫此起彼伏,有人跪地祈祷,有人歇斯底里地抓挠着自己的脸,仿佛目睹了世界末日的预兆,还有人抓住身边的人,发出可怕的狂笑。
陈立新的手指死死攥着望远镜,眼睛紧紧盯着空白一片的天幕,耳鸣嗡嗡作响,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阿图特被带走了。
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幕,她的脑海顿时炸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除非,不是人。
是神。
整个蓝星,只有【零】,才能做到这种事。
陈立新下意识撒开腿往门外跑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跑出大门的瞬间,一道柔和的光芒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仿佛做梦般,一只发光的蝴蝶悬浮在她的鼻尖,翅膀缓慢扇动,洒下细碎的光点。
陈立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只蝴蝶,她见过。
“屠一鸿?”她低声呼唤,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蝴蝶没有回答,只是轻盈地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转向她身后的旋转门。
陈立新的喉咙发紧。
她回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门,又看向那只发光的蝴蝶。
蝴蝶静静地停在空中,翅膀微微颤动,像是在等待。
是你吗?是你来指引我寻找真相的吗?
地面的震颤还在继续,天上的白环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天而降传来一阵阵渺远的轰鸣,外面的人们又开始惊恐地奔逃起来。
求生的本能拉扯着她往外跑,但某种更强烈的东西,仿佛混在血液里的毒药,让她难以自制。
“我在地下实验室就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个念头突然闯入脑海。
几分钟前,她确实与死亡擦肩而过。
汗水顺着脊背流下,从遍布全身的神经末梢悄无声息爬上的寒意里,陈立新渐渐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地面光滑的瓷砖反射出她的样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转身,跟着蝴蝶走向停止运转的旋转门。
……
顶楼的门半开着。
陈立新推开门,一阵强风迎面扑来,她黑色的头发挣脱开发圈的束缚,野草般飞扬在风中。
眼前,不知何时照下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天台。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身着一袭白色纱裙的女孩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天台边缘,外面套着一件卡其色外套,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
发光蝴蝶往女孩的方向飞去,轻轻停在她伸出的指尖。
女孩转过身来,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澄澈得近乎透明的黑色眼睛。
一切就如那个初见的下午一样。
“好久不见。”
第139章 永别天国
“……真的是你啊。”
陈立新感觉自己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好像做梦一样,久别重逢的喜悦带着一种悲怆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恰好就在阿图特被掳走的前一秒,让一只蝴蝶带着自己来到这里。
她是来追AGPC的那群家伙的吗?还是预谋着和【零】带走阿图特,还是……
专门在这里等着自己?
不,相信这种可能性,就跟相信面包需要卡丁车一样可笑。
当心脏传来刺疼的那一刻,陈立新心中越发确信,面前的这个人,确确实实再一次欺骗了自己。
因为那张脸上怡然自得的微笑,是多么熟悉啊。
无论是在爱因岛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决定陪她寻找屠启和【零】的时候,相信她,在跟踪袁立时毅然决然选择将背后交给她的时候,第一次在北海碰面的时候……
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在目,精彩得就像荧幕上的年度大电影,又像是很久以前看过的冒险小说一样,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就是奇迹。
她曾经深深地为此高兴,也为之自豪,这一辈子能够遇见像屠一鸿这样聪明又不可思议的朋友,是自己能亲眼见证这个世界背后真相的最大的契机。
一切的开端,始于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现在想来,大概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从面前这个家伙在暴雨中出现在奕川面前,紧接着被带到小公寓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经陷入可怕的谎言中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明明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面前这个人,肯定打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要狠狠戏弄一番自己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有比零启计划和我的理想更重要的东西了,面前这个一脸狂妄自大的女人,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种满腔热血又没脑子的家伙,只要自己稍微透露出一点点线索,就会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这种人,就让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屠一鸿肯定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下定决心,一辈子,要将自己彻底击碎。
真是好笑,她好像真的成功了啊。
静谧的月光下,屠一鸿静静地看着陈立新,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散出一种病弱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零】给她的私人时间,其实并不多。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屠一鸿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不可思议。
“最近过得怎么样?”
夜风像刀子般刮过停机坪,黑暗中话的尾音坠下去,回答遥遥无期,四周唯余一片可怕的沉默。
陈立新站在原地,垂着头看着地面,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站在对面的那个人。
“是你干的?”陈立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阿图特,是不是你和【零】带走的?”
屠一鸿静静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陈立新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面前这个人,现在连继续骗自己一下都不肯了。
难道这就是她当初选择帮她找回【零】的下场吗?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交屠一鸿这个朋友。
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吸血鬼。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陈立新一咬牙,声音突然拔高,“你明明知道阿图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的朋友!”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
屠一鸿的眼神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因为进化,需要她的力量。”
“进化?”
“这个世界,曾先后出现三代文明。”
屠一鸿放下手,指尖的蝴蝶如烟般消散。
“前代文明,基码,人类,是这颗星球不同阶段的主宰,也是自然法则所尝试过的三次不同的进化结果。”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般钻进陈立新的耳朵。
“经过无数的战争和王朝更替,人类已经无法再适应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核辐射,污染和病毒充斥着大自然,奄奄一息的生命急需新一轮的进化才能活下去。”
“我不明白……”
陈立新的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这关阿图特什么事?她是虫族,不是人类,完美人类也好,进化也好,人类的事情应该由人类自己处理!”
屠一鸿看着她,诡秘一笑。
“你去过半月岛了,对吧?”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陈立新心中一惊,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悄无声息地窜上她的脊背,半月岛上反抗军的异状浮现在她眼前。
嗜血的,残暴的女人们,比寻常人更具有攻击性。
“难道说,你们……”
她几乎不敢相信心底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
那太可怕了。
“你们,要用虫族取代掉人类吗?”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屠一鸿没有回答。
陈立新在那双眼睛里甚至找不到一丝愧疚,只有泰然自若的坦然。
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
她冲上去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拳头结结实实砸在屠一鸿脸上,触感很真实——对方的皮肤还是那么凉,嘴角渗出的血却红得刺眼。
“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们?”
屠一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愤怒,“已经晚了。”
“祝吟辰拒绝了【零】的邀请,但【零】早就通过零启计划让AGPC给自己留下了底牌,大概连祝吟辰自己都不知道,能够绕过她得到虫母基因的途径,还有阿图特这一条路。”
她笑了笑,“【零】很慷慨,不止是人类,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将会得到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阿图特会死吗?”陈立新红着眼睛问道。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捏紧了拳头。
屠一鸿摇摇头。
“我不知道。”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陈立新的怒火。
她扑上去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个该死的骗子闭嘴!
二人扭打在一起,陈立新死死抓住对方的衣领,屠一鸿被逼着踉跄后退几步,重心不稳的身体再一次跌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这个疯子!”陈立新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从来就不应该相信你!”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过朋友,你只是在利用我,欺骗我,抛弃我!随心所欲地把我珍视的一切都毁掉,就为了你那个混账理想!”
她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屠一鸿脸上、身上,当指节擦过对方冰凉的皮肤时,她甚至能感觉到骨头与这具皮囊下的骨骼碰撞的坚硬触感。
眼前这个人,明明有着这样一具脆弱的身躯,却活得这样锋利。
屠一鸿没有还手,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半边脸变得红肿,身体出现淤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看着陈立新。
当面前的女孩发疯似的发泄完,突然掏出匕首抵住她的脖子时,她望着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大动脉上的锋刃抖得厉害。
这张脸是多么苍白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陈立新这种样子,一点都不像原来的她,几乎有点陌生。
哪怕是在北海森林里在男人手下救下她的那次,她都不曾在她脸上见到过这样绝望的神情。
真没想到啊,自己曾经不假思索的几句谎话,居然能把这个好孩子逼成现在这样。
望着那双如火焰般怒视着自己的眼睛,屠一鸿心底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就好像沉浸在温暖的湖泊里,四肢被汇聚的水流稳稳地托举起来,宁静,平和,富有安全感。
“你要杀了我吗?”她轻轻地脱口而出,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问今晚要吃什么似的。
陈立新喘着粗气,眼泪突然决堤。
当理智被寒冷的夜风重新吹醒,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在做些什么。
“求你……”
她垂着头跪坐在屠一鸿身上,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停手吧,别再继续了……”
眼泪一滴滴砸在脸上,环绕周身的湖泊也随之冷却下来,风中传来泪水苦涩的味道,屠一鸿突然笑了。
下一秒,剧痛从手心传来。
陈立新甚至没看清屠一鸿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突然被意料之外的力量掀翻,然后右手就被匕首钉在了地上。
血很快在地面晕开,像一朵妖冶的花。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被我骗吗?”屠一鸿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陈立新抬起头,对上屠一鸿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月光给女孩镀上一层银边,夜晚的风将长发吹乱,那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仿若一个苍白的幽灵,无家可归,亦没有欲望驻留的地方。
“因为这具身体所拥有的一切,连同屠一鸿这个人和这条命,我根本就不在乎。”
屠一鸿突然俯身,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陈立新甚至近到能数清她的睫毛。
“但是,你在乎。”
屠一鸿转身离开的背影很决绝,陈立新拼命地想抓住她,却只能任由血从伤口不断涌出,被钉死在地上的伤口随着挣扎的动作一点点撕裂,剧痛如毒蛇般勒紧心脏,无法呼吸。
“屠一鸿!”她哭着,喊得撕心裂肺。
下一秒,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高悬于天上的白环蓦地发出刺眼的白光,刹那将整个世界照亮,恍若白昼的天地间,城市内外燃起战备的焰火。
在城外集结的反抗军,和在城内戒备的执行部队之间隔着高耸入云的白墙,等待着命运的洪流将旧时代的一切统统淹没。
——“秩序即最大的暴力!”
自天而降下的光柱投射在白墙上的那一刻,屠一鸿冰冷的声音通过城市的广播传来。
“没有人生来就该被统治,文明只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骗局。”
“围墙和边界将被拆除,联合城邦将不复存在,一切文明和信仰,将不再成为生命的束缚,真正的世界属于所有人,国家会消亡,文明会崩塌,而人类,终将自由。”
她话音刚落,就仿若黑环消失的那天再次重现,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下,白墙突然消失,唯留下人们彼此仇视的目光。
“从此刻起,解放一切吧。”
第140章 一三之理,转化效应
血色天光普照大地,如熔化的铜汁倾泻而下,将整片沙海浸染成锈蚀的赤红。
最后一缕暗红被乳白的晨曦吞没,寒冷的沙漠渐渐回温,夜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进奔跳者裸露的脖颈。
快到了,就快到了!
夜潮升起又降下,伊塔孤独地奔驰在辽阔无垠的沙海里,对安提和阿努们的思念如潮水般在心底汹涌。
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本该井然有序的军营,此刻空空如也,一片寂静,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沙中,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
兽皮帐篷变成了一地碎布,散落一地,在风中如垂死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几只盛放食物的石制器皿半埋在沙里,石杯表面还残留着酒液干涸后留下的深褐色痕迹,像极了凝固的血泊。
伊塔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后背渐渐窜上一股寒意。
“怎么会……”
难道伊南娜打败了安提,将她们驱逐出去了吗?
还是说是恩基?
仔细想想,这么多天过去,菌群急需稳定又安全的驻地,就从利益的最大化来看,恩基极有可能会选择跟伊南娜合作,合力攻打安提。
风中卷起的沙粒拂过伊塔的身躯,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跑向火堆原本的位置。
指尖触到尚有余温的炭灰时,她安心了几分。
看来安提她们刚离开不久,应该就在昨个儿夜潮。
要是自己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但她立刻意识到——不,来不及的。
【先知】之所以能够过来找她,极有可能就是因为安提这边突然陷入了混乱,才使得【先知】能如愿以偿,得到了将她接出来的命令。
也就是说,就在昨天她见到【先知】的那一刻起,营地已经遭到了袭击了。
想到这里,伊塔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是被石块拖拽着坠入深不见底的湖中。
她站在空荡荡的营地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沙漠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擦过她的脸颊,像是某种无声的嘲笑。
安提走得这么匆忙,无论是谁对营地发起了攻击,看来其实力都不容小觑。
接下来,她该去哪里找安提呢?
就在伊塔思绪翻涌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沙粒被某种东西轻轻拨动。
来了!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先于思考,猛地侧身一闪!
“咻——!”
一道黑影擦着她的太阳穴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鸣嗡嗡作响,她脚步一错,迅速拉开距离,转身的瞬间,寒光映照着她冷冽的眉眼,肘镰已然挥斩而出,直逼来袭的目标。
“是谁?”她厉声喝问,声音在旷的沙漠里荡开,却无人应答。
偷袭的家伙被她一记肘镰打翻在地,连脸都没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回了沙中。
伊塔眉头紧皱,正准备上前查看,然而当她抬起视线的一瞬间,呼吸微微一滞。
“咔……咔咔……”
细微的碎裂声从四面八方的沙地地下传来。
她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平坦的沙面突然隆起,一块块“石头”破沙而出,一块、两块、十块……转眼间,她的四周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这些“石块”。
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圆润如河滩上的卵石,有的嶙峋如崩裂的断岩,分布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形成规律,仿佛远古朝拜神明的石阵,沉默而压迫地将祭品困在其中。
伊塔的指尖微微收紧,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她弓下腰腹,做出防御的姿态,右臂的肘镰横于身前,目光冷锐地扫过这些诡异的“敌军”。
真是一群奇怪的东西,她明明前所未见,却隐隐从它们身上感到一种熟悉感。
伊塔缓缓调整呼吸,沙漠的燥热似乎在这一刻姗姗来迟,在沙漠里奔忙了一夜的身体回暖,心底却覆上某种寒意。
那些“石块”没有眼睛,可她分明感觉到,它们正在注视着自己。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群“石块”发起攻击的信号是什么,因而只是在原地警惕地等待。
沙粒在伊塔脚下悄无声息地流动,很快,四周密密麻麻的“石块”中,其中那些圆润而光滑的“鹅卵石”竟如活物般动了起来,慢慢地朝她逼近。
起初只是零星几块,转眼间便汇聚成煞白的浪潮,石壁与沙砾间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沉默而紧迫的气氛中,伊塔终于发起了攻击。
她猛地踏前一步,肘镰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直劈向最近的一块“鹅卵石”!
“锵——!”
金石相击,火星迸溅!
那“石块”竟坚硬如铁,刀刃砍上去的瞬间,反震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被劈中的石壁非但没有碎裂,飞出几米开外后,还不死心地继续朝着她爬来。
“滚开!”伊塔厉喝一声,指尖分泌出纯露,却毫无作用——这些完全由无机硅基构成的机械体,根本不受血肉操纵之术的影响。
很快,越来越多的“石块”从沙丘各处涌来,原本金黄的沙丘成了白茫茫的废弃采石场,在天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寡不敌众,伊塔与对面搏斗了几个回合,转身欲逃,却不过一转眼,脚踝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数块“石块”掩埋。
她拼命地将聚到脚边的“鹅卵石”们踢开,朝远处跑去,试图离开包围圈,很快,追上来的“鹅卵石”们表面突然泛起冰蓝色的荧光,如同发光的深海生物。
仿佛某种程序被启动,它们齐齐地悬浮至半空,如蚌壳般整齐地横向裂开,露出内里复杂的机械结构和蜷曲的管状器官——一条半透明的管状“舌头”,像剥了皮的蛇神经,在空气中诡异地舒展。
“嗖——”
十余条管状物突然激射而出,带着破空声袭向伊塔的四肢。
察觉不妙的异响,伊塔反应极快,转身挥镰斩落大半,却仍有几条缠上她的胳膊,尖锐的末端捅进皮下。
刹那间,伊塔心中一惊,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些“舌头”像渴望乳汁的婴儿般紧紧地吸吮着她的血液,而她的身体非但毫无疼痛,反而渐渐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宽慰的欣悦。
更可怕的是,她亲眼看见,随着自己的血液被缓慢汲取,那些“石块”表面冰蓝色的纹路竟开始泛出淡淡的血色。
它们一边发出满足的“嗡嗡”声,一边微微震颤,像得到糖果的孩童般雀跃。
越来越多的石块重新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地堆砌在她周围,很快便垒成一座蠕动的小山。
伊塔感觉自己正在被活埋。
那些冰冷的“石块”紧贴着她的肌肤,却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血液被吸食的幻觉,她总感觉这些石壁带着亲昵的体温。
“滚开!你们这些吸血鬼!”
伊塔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在乱石间奋力挣扎着,每一寸肌肉都在与身上堆积如山的石块对抗。
这些冰冷的无机物以最原始的重压将她牢牢禁锢,尖锐的棱角硌进她的腰背,她艰难地扭动脖颈,汗水在石壁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只要能挣脱这堆石头,只要能……
突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倏地划破思绪。
伊塔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的身体僵直了一瞬,抬起视线,透过“石块”的缝隙往外望去。
数以千计的“巨石”,悬浮至空中,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巨石”内部伸出一支粗壮的钢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包围中心的她自己,森冷的金属光泽在刺眼的天光下泛着死亡的气息,
伊塔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她再次动起身体,心底拼命祈祷着,快点,快一点,快跑出去……
然而身下的“鹅卵石”已经将她牢牢包裹住,“舌头”缠住她的四肢,也绑紧了石块,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血液在“舌头”半透明的管壁中流动,形成一个个饱满的小球。
随着“鹅卵石”们的吸食,外面“巨石”表面开始闪烁起幽蓝的微光,起初只是零星闪烁,很快便连成一片,如同星群般此起彼伏地明灭,“鹅卵石”吸食到的鲜血越是充足,“巨石”蓝光闪烁的频率就越快,仿佛死神的倒计时,倒数石阵中被绑缚献祭品的生命。
光芒的脉动越来越快,渐渐化作持续的光晕,而黑洞洞的炮管内部,某种致命的能量正在积聚。
一分一秒过去,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伊塔眼睁睁看着炮口缓缓扩张,仿佛深渊张开了巨口。
死亡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她却仍不放弃,坚持着求生到最后一刻。
即使双腿被缠得生疼,即使血液在不断流失,她的手指仍在石缝间抓挠,四肢在“石块”间挣扎,爪尖崩裂也浑然不觉。
激光即将射出的刹那,一声震彻苍穹的轰鸣在远处传来。
伊塔的手指还扣在石缝里,她一抬头,却发现整个石阵突然陷入诡异的静止,一瞬间,“巨石”闪烁的蓝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般骤然熄灭。
趁现在!
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然发力,身下的石块竟轻而易举地簌簌滑落,纷纷坠入沙地,很快沉入沙砾的表面,仿佛雨水融入湖水一般,被重力召回,消失不见。
突然间失去支撑,伊塔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疲软的身体在松软的沙丘上砸出一个人形凹坑。
幸好这里是沙漠,不算太疼。
“咳呸,呸!”
劫后余生,伊塔松了一口气,吐出嘴里的沙粒后站起身,眼含期待地望向轰鸣传来的地方。
难道是安提来了吗?
一分钟后,只见地平线上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一支圣锹军团正从沙丘另一端以摧枯拉朽之势压来。
那些金色的甲胄在烈日下流动着青铜般的光泽,巨大的身躯遮蔽半边天幕,每一步都让沙地震颤。
不是埃勒伽什的阿努,伊塔略微感到有些失望。
她站在原地不动,思考了一会要不要悄悄躲起来,但对面的气势和信息素莫名其妙带给她一种熟悉感。
就好像她当初从不可复归之地逃出生天,又在森林里遇到正在搜寻自己的大颚们的那次一样。
一种平和而有秩序的气息。
很快,浩浩荡荡的军队赶到了她的身前。
为首的圣锹沉默地伸出镰刀般的右前肢,庞大的身躯半跪在地,伊塔没有询问,默契地爬上对方的背部。
一路上,身下的圣锹告诉她,刚才她遇到的是入侵的外族【基码】,其中圆润的是【寄生者】,粗糙的是【征服者】,二者相辅相成,宿主被【寄生者】吸食的血液越多,【征服者】的攻击就会越致命。
“阿努与众生皆天真,曾视那卵石如珍宝,把它们像对待初生的幼虫般温柔,长此以往,【征服者】就会让她们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圣锹说道。
伊塔心中一惊。
原来,这就是【零】在离开她后做的事。
“为什么?它们看起来明明很普通,也不可爱。”她坐在圣锹背上,不动声色地疑惑道。
“呵,它们把宿主的血啜饮过后,便如影子般将宿主紧紧跟随。”
圣锹说到这里,骤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沉重的伤痛。
“【基码】邪恶又卑鄙,不择手段吸引宿主的注意,伤害宿主的血亲,逼迫宿主离开虫群,又强迫宿主困于乱石之中,一个个姐妹气血都竭尽,在野外死于非命。”
听完这番话,伊塔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心中不禁涌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微微颔首,指尖轻触圣锹的背甲,低声道:“多谢相救。”
圣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无需言谢。”
“沙海三家已不再彼此厮杀,我们如今同气连枝,团结做一起。”
圣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沙砾在风中缓缓流动,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伊塔听得出,这简短的话语背后,是无数血与火交织的过往。
看来安提,伊南娜和恩基已经合盟。
【零】的实力自然强大,但安提和伊南娜,还有恩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基码】的力量竟能让水火不容的三虫放下前嫌,选择合作吗?
真是匪夷所思。
伊塔思考着,不禁回想起一片狼藉的营地。
一个小时后,当视线随着翻过沙丘的圣锹们越过高处,空前震撼的场景出现在她的眼前的一刹那,她的思绪骤然凝固,瞳孔微微张大。
前方数千米处,视野所及,尽是圣锹们支离破碎的残躯。
她们独自分散在四处,并不彼此相依,如一座座孤立的岛屿,被困在各自的石堆中,以诡异的统一姿态半跪在沙地上,头颅被某种力量重重压下,低垂至胸前,姿态如哺乳婴孩的圣母,曾经坚不可摧的金色甲壳如今碎如齑粉,血肉消弭殆尽,只余下干瘪的躯壳,在烈日炙烤下化作一小团漆黑的石像。
风沙掠过她们空洞的眼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悲凉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