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宇宙万籁俱寂,灰尘散聚,逐渐团抱成一颗蔚蓝的行星。
星球上全是茫茫的海水,纳姆从海浪的浮沫中诞生。
世界因为她的存在而彼此分离,轻的往上飘,重的往下坠。
你是天,她对上浮的说。
你是地,她对下沉的说。
你是生我的,她对身外的说。
此后,纳姆便于宇宙间四处游荡。
很久很久以后,海洋蒸发,陆地隆起,草木与走兽生长于其间。
纳姆走过一个浑圆的轮回,自宇宙深处的巢穴中归来,路过这颗熟识的蓝石。
她看见火山爆发,电闪雷鸣,陆地裂开又彼此分离。
她看见无数生灵彼此争斗,为争夺一捧泥土或一缕阳光。
她看见那高大的身形,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与族群盘踞于群山之巅。
于是天上的问,地上的答。
你是谁?
我不晓得。
你来自何处?
此地便是。
可有希冀之物?
我主宰万物,可没有遗憾呵。
可有厌弃之物?
生于此间,居于此位,我已满足,流血和苦痛都是我的报复。
你去向何处?
无处不可去!
于是天上的将自己的真名赠与她,将自己的欢愉赠与她,将自己的苦痛赠与她,既赐予她和猎物流一样多的血,又赐予她不朽的身躯。
此后,……离开,这颗美丽的星球就此归属于纳姆。
纳姆很满意,决定要向……学习,将这颗星球统治好,像……所做的那样,也建立一个小小的宇宙,于是做了很多努力。
直到有一天,宇宙之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将这里的一切屠戮殆尽。
纳姆质问来客的来历,只得到对方冷漠的回应——同属于星球的主宰,自己已经吞噬了这片宇宙的大部分,已经要比……更伟大,并且,脚下踏着的这一颗也会是她的。
战争持续了九十九次潮起潮落,纳姆带着族群四处奔逃,最后躲到了天上去,流星将她的身躯贯穿,她便同其她的姐妹一道死去了。
从此,天幕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纳姆的一切也为来客所吞噬,连同她得到的名字、赐福和诅咒一起。
于是,那位来客,便成为了新的纳姆。
杀死盘踞于海底的霸主后,纳姆留下自己的泪水,留下自己的子嗣,离开了这颗星球,去往宇宙之外继续砌造自己的虫巢。
留在这里的女儿们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捡起旧主最后遗落的声音,以阿努自称。
……的赐福在每一只阿努身上逐渐显现出来,阿努们踏上旧主踏过的路,努力探索这片土地,尝到旧主吃过的苦,也感受到旧主感受过的幸福。
渐渐的,阿努的部族壮大起来,在五位阿努萨的带领下,真正成为阿努特纳斯星球上的主宰。
不知道是哪一天,……又再度造访了这里。
于是天上的问,地上的答。
你是谁?
除了一位沉寂的,四位阿努萨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你来自何处?
是纳姆将我诞下。除了一位沉寂的,四位阿努萨齐声答道。
可有希冀之物?
我希望无所不知,这样就能把菌群更好地管理。恩基如实道。
愿族群与我同在。玛赫垂首,默默祈祷。
埃勒伽总在海底躲藏,下去找她与死无异,我想要不熄的火焰!伊南娜坦言。
三位阿努萨齐齐看向身后,千千万个拉姆还没把愿望说完。
可有厌弃之物?
埃勒伽!伊南娜抢先一步。
凡我所不满的,皆为我的无能。恩基不卑不亢。
劣品。玛赫叹息一声。
三位阿努萨齐齐看向身后,千千万个拉姆刚把愿望说完了一半。
你去向何处?
凡我驻留之地,即族群的归处。恩基朗声。
凡我驻留之地,即族群的来处。玛赫低语。
这时候,千千万个拉姆正好把愿望说完。
二位和千千万位阿努萨齐齐看向伊南娜,后者从容举目,仰视天上。
我即征途,何须方向!
于是,天上的赐予恩基全知全能的祝福,赐予埃勒伽的祝福,赐予伊南娜永燃战火的祝福,赐予玛赫与族群同生共死的祝福。
拉姆们站在地上,翘首以盼。
至于你们,天上的说,让我头昏眼花,就让你们用一个大脑吧。
此后,数个夜潮涨起涨落,不知道是哪一天,伊南娜迎来了她的报复。
大地震动,河水枯竭,绿洲消失,流金之地的火山爆发,她快步来到山脚下,看见于火焰中燃烧的白星。
你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我来履行你应得的祝福。白星答道。
伊南娜大笑一声,来吧,报上你的真名。
我的名字已被夺去,和我的骸骨一同遗落在潮水里,好在天上的让我有了复仇的契机。白星说道。
以这样的力量,我要实行我的惩罚,这是你们的报应。
伊南娜认真看着白星,说道,我已知晓你的来处,别那么多废话,有话要直说,你打算怎么做?
别着急,我现在一无所有,好在还有天上的命令,等我把巨石取来,你的血就要流尽。白星说。
伊南娜还来不及回应,白星就消失了踪迹。
夜潮升起落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轮回,伊南娜几乎把这件事忘掉。
直到有一天,来自流金之地的圣锹告诉她,火山口的陆陆续续爬出白色的石头,它们有大有小,不会说话,四处攻击途经的阿努。
伊南娜于是又把这件事情想起。
她思虑再三,决定先把这件事瞒住,千万不可让几个姐姐知道。
埃勒伽听到这件事,我的面子往哪里搁?玛赫倒是不管我,恩基要是操碎了心,不值得,不值得!伊南娜对着下属说道。
她摆了摆手,让下属不用担心,只要再派一波兵,自己有着战无不胜的美名。
夜潮升起落下一千三百九十九个轮回,战争没有停止,伊南娜逐渐有些疑惑。
我杀戮的,有这么多吗?
伊南娜想起纳姆身上的诅咒,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问身边的圣锹。
您的威名远扬四海,圣锹说,因您源源不断开疆拓土的功绩,恩基阿努萨终日忙碌,埃勒伽阿努萨匿于海底,玛赫阿努萨白白胖胖,而阿努的数量还在增长,每份饭食都算作您的报偿。
伊南娜哈哈大笑。
很好,她说道,此地是保不住了,你们先行离开,余下的狼藉由我来处理。
阿努们听令离开了,伊南娜花了足足七个夜潮,把白石头都丢到火山口里,用永燃的熔岩牢牢堵住后,满意离去。
此后,这片土地和她的旧主一样,逐渐遗落在记忆的潮水中,只有流金之地的名字,还残存在阿努的歌谣中。
……
四季轮回,草木枯荣,战争就这样歇止了一段时间,阿努的文明日渐繁荣。
直到有一天,白星再度降临。
“你终于来了,”伊南娜说,脚下是枯焦的土地,“看起来比以往厉害了不少。”
“你应得的报偿。”
白星发出冰冷的声音,奇异的音调听起来像是在冰面上滑行。
“你要记住,你们所毁灭的,和这点代价相比较,还远远不足够。”
闻言,伊南娜展颜一笑,面上毫无畏惧。
“你的称颂,如初春新酿的琼浆,在我的心尖流淌,来吧,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巨大的白柱自天空投落,形成一个个深陷的天坑,石雨将大地覆盖,在天上飞的沉落入海底,在水里游的陷落入土地,世界渐渐涂成了一个颜色,地面涨起血潮,比天幕上的还要深。
一半的阿努消失了,另一半的活着,玛赫失去一半的岁数,将近死去,躺在地底动弹不得,好在其余四位阿努萨齐心协力,将阿努的族群挽救起来。
艰苦的战争中,某一天,白星突然再次消失,漫山遍野的白色石头静默不动。
“我已将在沿途做下记号,务必记得这几个地方……”
恩基对伊南娜嘱咐一番后匆匆离开,去照顾苏醒过来的玛赫,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埃勒伽不声不响地回到了海底。
拉姆们与伊南娜大眼瞪小眼,说她们要重新建房子,快派些大颚到雨林里来。
所有的事情,伊南娜都让圣锹去做,自己则跑到了流金之地,打算去见见自己的老朋友。
“你怎么突然跑掉?”
伊南娜疑惑地望着黑洞洞的火山口,里面的熔岩已经干涸、板结,如今空无一物。
“难道,是因为我身上的血债已经还尽?”
良久,风中没有回音。
这样也好,她默默感叹道。
“战争也有过夜的时候,夜潮落幕之际,等你给我带来新的东西。”
夜潮升起降下数不清个轮回,伊南娜费了一番功夫,重新将一动不动的白石头们全部填到了流金之地的火山口里,一段时间后,这片土地又渐渐迎来了往日的生机勃勃。
星辰流转,潮汐涨落,沙漠再度筑起巍峨的城邦,一场又一场大雪将昔日的入侵者埋葬在雪地深处,四面八方的菌群都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平与繁荣。
直到有一天,雨林的菌群突然出现了一名叛逃的猎者。
……
……
……
旧事的终章,在今日重燃的战争中,望着地平线另一端熟悉的风景,她终于明白,这片土地即将重新涨潮。
第152章 暗夜栖光蕊,双星并蒂生
盘中餐已尽,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大概是过来收走餐盘的萨斯。
伊南娜放下餐刀,刀身与石盘发出“铛——”的一声,伊塔猛地回过神来,终于从故事的情节里脱离出来,回到现实。
知道真相后,她才惊觉人类当初对星际虫族的了解是如此贫瘠,更别说是对“纳姆”的了解——虫母绝不会待在外物看得见的地方,她游走于宇宙之外最黑暗的地方,以强大的创生能力统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女儿在哪里,母亲就在哪里。
除非,人类能开着战舰潜入宇宙的虫巢,征服一整个M26星系,否则阿努特纳斯计划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当然,这些都是已经与她无关的后话。
“听你刚才所说,原来那家伙跑到了你们那边去,不声不响地将另一颗星球统治。”
伊南娜命萨斯为自己斟酒,接着笑道:“怪不得那日,我看那闯进空居的人类亲切,与菌群的猎者长得分外神似,原来是有这一层血缘在。”
伊塔微微皱起眉头,“听你这么说,其实【零】就是那颗白星。”
另一只萨斯走进营帐,伊南娜将盘子往前一推,肯定道:“不错。”
“好吧,从现在起,我总算是了解她的动机了……”
多日的疑惑被解开,伊塔双臂抱在胸前,神情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蓝星只是栖身的虫巢,夺取虫母基因只是手段,而进攻阿努特纳星,彻底消灭阿努,才是【零】真正的目的。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停顿了一秒,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伊南娜的左肩。
“关于恩基的事情,我很抱歉。”
“普斯朵拉已经被我带回来了,这一切确实是她的过错,埃勒伽什也有责任,我不会偏袒,如果你想找她的麻烦,我也不会阻止。”
“但是话说到这里,我还是希望能……”
伊南娜笑而不语。
还没等对方说完,她握住伊塔的手,将其放在桌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冰凉的手背上,反倒是自己在安慰对方。
“一切尽是命运的归宿,不幸与灾祸也是纳姆的命令,勿要再把这些胡话嘀咕。”
伊塔迟疑地点点头。
见状,伊南娜满意地收回手,笑道:“不瞒你说,我身体抱恙,难以迎敌,你也知道我的难处。”
“不妨让我们换个位置,我把手上的一半军队交给你,你带兵前去流金之地支援安提,我回沙海一趟,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如何?”
闻言,伊塔瞳孔骤缩。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正有此意!”
她实在万万没想到,伊南娜居然肯将兵权交给自己。
原本她还忍不住想过,要不要让哪个阿努来接替自己,自己悄悄跟在伊南娜后面去一趟流金之地,只是这样的想法实在过于任性,所以还在犹豫,却没想到伊南娜松口这么爽快。
真是太好了。
一阵热风吹进营帐,将系紧的帷幕扬起一角,伊南娜静静地注视着伊塔的模样,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蓦地,她垂下眼睫,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
……
饭后,伊塔亲自将伊南娜送出门,着手开始收拾行囊。
伊南娜临走前与她约定了时间,自己会在她出发后再行动,以保证营地里的事务都有专门的虫在打理。
果腹的干粮,水……应该没必要带,有随行的萨斯会管理住食。
草纸和修订好的文书……嗯,这些好像也没必要带走,放在营地就好了。
还有其它的……
弄了半天,伊塔两手空空地坐在石榻上,望着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营帐内部。
好像……什么也不用做。
即刻出发吗?
但是——
但是。
明明应该立即行动起来,现在却在这里徘徊不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良久,伊塔垂下眼帘,望着脚下一片平坦的沙地,一种莫名的空茫感忽然攫住她的心脏,未及细想的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半月前她抵达沙海后亲眼目睹过的种种,至今仍历历在目。
倘若这次再度抵达,她是否又会见到漫山遍野阿努们的尸骸,连绵不绝的石堆群,以及……安提死去的模样?
时间紧迫,距离伊南娜回来已经过了两天,甚至还没算上伊南娜在路上赶回来的日子,她怕来不及,又怕来得刚刚好。
她攥紧了十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中突然有些哽咽。
那日之后,每当她闭上眼睛,尼努尔塔坠入黑暗中的身影便浮现在梦中,久久不消散。
那染血的巨颚曾微微颤动着,庞大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无力地栽倒在地上,被纷纷扬扬的的大雪埋没。
她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四周是磅礴的白色暴雨,恍然间将世界淹没,身体沉入水中,涌过的水流顷刻打湿发梢和面颊,鼻腔里传来泪水咸湿的、冰冷的味道,将五感渐渐凝住,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普斯朵拉蛊惑的低语。
那些声音此刻仍在耳畔回响。
她绝不想再接受这样的结局。
绝对不……
下一秒,外面传来的声音倏地将沉重的思绪打破——“伊塔,让我去吧!”
是普斯朵拉!
伊塔猛地坐起身,看向外面,果然,一个玫瑰色的身影正向她飞来,身后跟着一大群手舞足蹈的萨斯。
还未至跟前,普斯朵拉便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伊塔,你若是害怕的话,便让我去吧!”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空气骤然安静,萨斯们也停止了舞蹈。
众目睽睽之下,伊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捏紧,眉宇间透出几分愠色。
“滚回去!”
“可是伊塔,你分明就怕得不行!”
闻言,她神情蓦地转冷,声音徒然沉了下来。
“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掺和。”
“你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做的事,才短短半个多月,你就已经反思好你自己了?”
说罢,她转向几个萨斯,“你们把她带回去,好好看守住,我不在的这些天,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萨斯们纷纷照做,七手八脚地拽着普斯朵拉离去。
当天夜潮还未落下之际,伊南娜带领着营地里剩余的阿努,目送伊塔带着军队匆匆离去。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抹绯红斜斜切过连绵起伏的沙丘,将那些冷硬的剪影浸染成暗红色,仿佛大片凝固的血痂。
远处,沙堡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愈发清晰,一排排倾斜的黑影如巨兽獠牙,又似倾斜的墓碑,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锋利的阴影。
直到地平线上那条黑色的线彻底消失不见,伊南娜摆摆手,示意四下回营。
狂风骤起,裹挟着粗糙的沙粒,阵阵刮过她的面庞与身躯,她却浑然不觉,独自伫立在原地,目光穿过飞扬的沙幕,遥望远方。
风声呼啸,沙砾横飞,她只是静静站着,任凭夜色一点一点漫上来。
直到世界彻底沉入黑暗。
……
广袤无垠的沙漠,如今宛如一片白色的死亡之海。
曾经金色的土地如今千疮百孔,巨石遍布重重沙丘,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仿佛采集枯竭的矿山,在明亮的天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
狂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让行进的战士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
伊南娜率领着军队,缓缓踏入沙海最后的地界。
曾经繁荣的沙中之城,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四处散布着诡异的石堆,缝隙间勉强露出昔日同伴们焦枯的、萎缩的遗骸。
穿过广场,走过梯阶,进入宫殿……一路上,圣锹们的眼神里满是凝重与震惊。
眼前这副凄凉的景象与她们离开时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云泥,却又诡异地与久远的记忆重叠起来,龟裂的大地、干涸的河床和白色的石之雨,无一不在诉说着相同的灾难。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古老的纪元——白星首次降临此地,带来灭顶之灾的那个时代。
进入前厅,四下一片空旷,空气像被徒然抽走,一股幽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厅中央,那扇重达千钧的金门岿然矗立,厚重的门扉紧闭,将门后的秘密严严实实地封存在黑暗之中。
伊南娜一声令下,为首的圣锹用力往前一顶,大门缓缓敞开。
大厅内,无数漆黑的丝线如蛛网般从四面八方蔓延交织,将整个空间笼罩在诡谲的暗影中。
大厅的正中央,一枚澄澈透亮的琥珀静静悬浮于地面,却被那些粗粝的黑色丝线如枷锁般层层缠绕,牢牢禁锢在内,透过层层丝线和半透明的表面,隐约可见其内部密密麻麻的囊丸,或聚或散,微微脉动。
环绕琥珀四周的地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如同散落的珍珠,而那些黑色丝线宛若脐带,自破开的囊丸中延伸而出,精准地与每一块白石相连,形成一张有序的网,将琥珀与周遭的白石紧紧维系。
尽管面目全非,当风裹挟着那股独属于恩基的气息拂过,每一位阿努都能清晰感知到,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正是恩基。
伊南娜翻下虫背,站在军队的最前面,向恩基一步步走去。
待到跟前,她却突然一转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恩基的身前,锋锐的气势如刃出鞘,直指黑压压的大军。
刹那,四面陷入长久的寂静。
从殿内一直延伸到广场外,一排排军队静默伫立,如冷硬的铁壁,纹丝不动。
“战士们啊,为了阿努的荣光,我命令你们——进攻!”
“以我的血肉为阶,踏过我的尸骸,让这座神殿在你们脚下崩摧!”
伊南娜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站在恩基身前,她的眼神坚定而决绝,炽烈的红发在风中飞扬,宛如一面染血的旗帜。
曾经守护的,如今亲手毁掉;曾经背叛的,最后以忠诚的名义死去。
恩基未竟之事,就由这些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们接过,延续下去。
第153章 合二为一,不可或缺
六个夜潮升起落下,纳姆的血流了六个轮回,新一天临近拂晓之际,虫群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流金之地。
沙漠深处,亦是生命的禁区。
凌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伊塔高骑在虫背上,一声令下,大军随即停在边境处。
她站在虫背上绷直身体,极目远眺,望向远处火山口冒出的一缕黑烟。
记忆里暗红色的熔岩平原不复往昔,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静卧成一张苍白的素笺,原本焦黑、凹凸不平的地表上冒出半指厚的一层盐霜,如同谁轻轻撒下一把细雪般,将大地脉搏里奔涌的赤血,滚烫、鲜活,连同着裂缝里蒸腾着不甘的怒吼一并埋葬。
火山口喷出的黑烟被天空浓稠而压抑的黑云压落下来,渐渐凝成灰黑色的、轻薄的雪,那雪裹着地缝里渗出的毒气,轻飘飘地散落四方,连风都无力地衰弱了下去。
四下里,一片无声寂静。
没有【基码】,也没有安提的军队,大概连战余的尸骸都被盐霜覆盖住了,伊塔心中暗暗猜测,她们此刻应该就在火山口里。
安提现在一定正十分艰苦地战斗着。
一定。
坚定内心的想法,她蓦然回首,厉令大军即刻向火山口进发。
现在的虫群相较出发的那一天减少了约三分之一的数量,第四天深夜里休整的时候,她还收到了雨林那边穆巴塔传来的捷报,大意说的是雪原边境的白柱盆地也发生了大规模的“白石之乱”,【基码】泛滥成灾,周边拉姆们建造的临时仓库毁于一旦,现在穆巴塔正带着大半个菌群往北方赶,准备支援在埃勒伽什坐镇的南纳。
——祝一切安好,锋芒直指皆为征途,愿此役顺利!
可以的话,伊塔其实很想这么答复。
然而,这则消息其实是穆巴塔派萨斯捎给安提的,理由是雨林那边已经很久没收到安提的信号了。
她们也很担心母亲的情况。
穿过苍白的战场,越过辽阔的平原,触手、虫足、颚肢……各种各样虫群的脚印在盐碱地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将大地染成斑驳、肮脏,却让人得以喘息的颜色。
在向火山口攀登的过程中,伊塔回首眺望,确定每一只阿努都能跟上来。
这片盐碱地实际上出乎意料地难走,那些结晶异常尖锐,阿努们这趟算是走在刀山上。
当脚下的路彻底被黑雪覆盖的时候,虫群抵达了战场最后的门扉。
黑洞般的火山口静卧山巅,直径约两百米,如古代贵族才能入场围观的大型斗兽场,边缘焦黑的岩层犬牙交错,一缕缕黑烟从坑底盘旋上升,形成诡异的雾霭。
身下的圣锹停住脚步,单膝下跪在地,同数个月前的自己一样,伊塔从虫背上轻盈地一跃而下。
与上次不同的是,落地时,足底传来冰冷得刺骨的温度。
仿佛寒潮来临,空气里弥漫着零下的温度,她缓步走到军队的最前面,俯身凝视火山口。
奇怪的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当底下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撼,也不是恐惧。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为人时,放学后和同学的一次聊天。
那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当时她已经向上面提交了退学申请书,准备应邀去直属于AGPC的中学读书。
批准下来得很顺利,大概是临走前一周吧,她的一个朋友——已经记不清名字和模样,为了关照她的心情,将她带到了自己在学校成立的摄影社。
“这个是鱼眼镜头哦。”
在可以看到操场的窗户前,同学将鱼眼镜头轻轻放在她的掌心,指尖点了点夸张的凸面玻璃。
“你看,这颗镜头能把整个世界揉成圆滚滚的一团,实习360度无死角多方位全包裹的拍摄,超级厉害哦!”
“上次我带你去天台拍夕阳,你还记得吗?透过它的栏杆会扭曲成弧线,整个天空都能拍进来,什么都能装得进来!”
彼时的她点点头,沉默不语。
见状,同学突然把镜头举到她的眼前,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你现在看我!”
“是不是头大身子小像颗蘑菇?哈哈,转学后要是想我了,就用这种镜头拍张照!”
“这样的话,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整个世界都以你为中心,所有风景都会笑着朝你涌过来。”
记忆的最后,同学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秒。
“就像我们的友谊,只要你需要我……”
后面的话记不得了。
回过神来,伊塔垂下眼睫。
现在,她正在面临着的,就是一个如鱼眼镜头般拥挤的、由庞大的机械王国架构的白色深渊。
火山口的下面,仿佛一支看不见尽头的巨型电子管,内部布络着层层叠叠的齿轮和晶体管,数不清的管道和阀门彼此交缠错络,密密麻麻的枪口整齐地排列在每一个角落,一直到被黑烟笼罩住的最深处去。
第一眼看过去,好像整个A3区的工业区从地表到下水道全部被挖出来裹成了一团,又被拼乐高似地嵌在了通天塔内部的墙壁上。
空气里黑烟刺鼻的味道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伊塔捂住口鼻,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下面的零件——晶体管、输油管、通风管道、重机枪、霞弹枪、全息瞄准镜、激光步枪、集束炸弹、□□……
后面的被黑烟挡住,看不清了。
目前看来,里面的层级大概有几十层以上,每一层的武器根据深度的逐步增加有着由低到高的级别和强度。
总而言之,这是一座由武器堆叠而成的,通往地心的“锁妖塔”。
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伊塔起身回望。
她身后的战士们静立如林,蓄势待发,仿佛已准备好向命运发起全力征伐。
事到如今,没有撤退可言。
空气里掠过一阵冰冷的风,她一声令下,率先纵身跃下,所有阿努紧随其后,保持着战斗的阵型,如洪流般浩浩荡荡地杀入渊中。
……
身体在枪炮与机械组成的白色深渊中不断下坠,伊塔冲在最前面,用不死的身躯指挥虫群在战火纷飞中不断突进。
金属的寒光与火药的灼热交织成网,她的身体被一次次撕裂——手臂断裂、腹部洞穿、甚至半个头颅被激光削飞,但每一次伤害都瞬间被蠕动的血肉与再生的白骨覆盖,只留下灼热的痛楚如影随形。
她仿佛一具不死的傀儡,唯一的目标是向下,再向下。
脚下是错综复杂的管道与传输带,粘腻的机油和冷却液溅满她的铠甲……不记得究竟过去了多久,终于,穿过层层转动的炮台,在嗡鸣的无人机“蜂群”之中,她看到了安提。
她浑身是血,双眼充血,看起来如同魔鬼一般不可阻挡,明明独自被数十台无人机锁定,却毫无力竭的迹象。
伊塔嘶吼着,指挥虫群冲破了最后一道火力网。
突围后的下一秒,虫群四散开来,开始合力破坏周边的炮口,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拆下来、扔到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余下未卸去的战火中,伊塔不顾一切地一跃而下,精准地落在安提背后。
恰在此时,一台隐藏的炮口亮起刺目的白光。
为了身后,她毫不退却,肩头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击,灼烧的剧痛让她几乎跪倒在地。
然而安提早已杀红了眼。
她只感知到身后突然出现的动静,想也没想便反手捅刺过去——
锋芒没入□□时的触感冰冷而熟悉,她猛地回头,看见伊塔踉跄着倒下的背影。
“……伊塔?”
安提颤抖的声音被炮火吞没,那双猩红的眼睛终于清明,清晰地映出面前苍白的容颜。
“我没事,不用担心。”
伊塔咳着血沫,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却硬生生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咳,就得这样……才能对付得了这帮家伙……”
她撑着双臂,试图重新站起来,却踉跄着跪倒。
唯恐分去安提战斗的心思,她再次尝试站立,却再一次失败。
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纯露正在急速枯竭。
一路走来,她一直以自身的力量支撑着每一位战士不断再生复苏,强行承载的负荷终于使这具身躯迎来了应有的代价。
头颅那半边可怖的创口不再愈合,破碎的颅骨与翻卷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她疲惫地躺在地上,视线开始逐渐昏沉,耳边的声音也不断衰弱远去。
“请别担心……咳咳,我只是跑得有点累而已。”
“不用管我,安提,你先……”
她仍努力说着,声音尽量显得平稳,连面上的微笑都保持从容。
然而,一个念头却悄然在她意识的深水中浮起,如一枚冰冷的银币沉入黑暗的湖底。
能从上面一路战斗到这里,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能看到还活着的安提,更是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奇迹。
从她决定成为伊塔的那天起,这一生一定没有遗憾。
埃勒伽什的势力与日俱增,林筑放下了心结,尼努尔塔的死没有白费,伊南娜一定会救回恩基,而自己的最后一刻,也是在见到安提之后才死去的。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一生了。
真是太好了。
……真的,已经很好了。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伊塔抬起头,仰望天空。
模糊的视野宛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她感觉自己正打着旋儿往上飘去。
渐渐的,与光明融为一体。
然而,下一秒,骇人的一幕出现在视线中——
一直静静地俯视着自己的那个身影,突然抬起锋利的肘镰,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安提——!!!”
血水涌破的瞬间,嘶哑的呐喊破喉而出,剧烈的惊骇如同冰水灌顶,让她瞬间清醒。
第154章 一分为二,阴阳相离
“伊塔,你的双手为何总将荆棘刺向自己?”
亲眼目睹血水涌破的瞬间,安提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
双手沾满斑驳的血迹,她垂下视线,看向躺在地上的伊塔。
“你可知那疼痛的震颤,同样回荡在我的胸膛里呵。”
望着那个同自己一样自戮的身影,伊塔双目赤红,目眦欲裂。
“对不起,安提……”
她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急切和悲伤,一边奋力挣扎着,想重新爬起来,方才那阵飘飘然的濒死感,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断裂的爪尖与身下的金属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鲜血在开裂的指缝间蔓延,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竭力嘶吼……终于,硬生生支撑着她站起身。
看见眼前的家伙眼中终于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光,安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不等伊塔再次出声道歉,她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对方的右臂。
上空照射下来的天光穿透四周的黑暗,无数枪林弹雨与她们擦肩而过,金属碎片如雨点般四处飞溅,硝烟弥漫,一片混乱的喧嚣中,隐隐响起安提的声音。
“伊塔,我须要忏悔。”
“将你缚于身侧,是我的愚行。”
“与你相伴至今,我甚是欣喜,却也曾不解,你那炽热的灵魂,为何唯独要将自己丢弃?”
“直到与先知交谈过后,我才得以知晓你的过去,亦知你那宝石般的才华、智慧和那无端的悲戚从何而来。”
“伊塔,你须要把前路看清,无论发生任何事,切勿为我所停留,你亦有挂念之事,身在此处心在外,最是伤悲。”
“不,不是这样的!”
听到这里,伊塔拼命地否认。
她激动地扑入安提怀中,仿若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泪水滑落脸颊,打湿耳旁凌乱的发丝,
“请你相信我,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只想继续做你的女儿,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只想和你一起一直走下去!”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安提轻轻将伊塔推开,扶住对方的肩膀,右手食指抵在对方唇上。
“嘘——伊塔,莫要再欺骗自己,凡是关于你,所行所思或所想,我早已熟记于心。”
“倾听你内心真正的声音罢,你仍有未竟之事,与我无关之事,若非如此,你便不会把那封信藏匿于心。”
一瞬间,伊塔瞳孔骤缩。
泪水模糊了双眼,耳畔响起嗡嗡的耳鸣声,她抬起头,茫然地对视上安提的双眼,视线里的一切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好似梦一场。
星彩流转,宇宙浩瀚。
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是在冰冷的地下实验室里。
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雌虫,在仔细观察过一番后,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生物感到由衷的赞叹。
究竟是何时起,她越过那道非人的、禁忌的界限?
她突然想起那些曾为人的日子里,在这趟旅程即将出发时,自己最初的愿望。
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总指挥低沉的男声重新响起:“有什么还没准备好吗?”
“是的,长官。”
彼时的她身着一袭白色制服,双手背后,从容不迫地与办公桌对面的人对视。
“我来这里,是为了申请保留我方捕捉雌虫的生命,待到此次任务完成后,将其放归本星。”
将阿图特,带回她的星球。
——“去吧,带着你的信念,离开这里。”
安提的声音在现实里响起,紧接着,双肩传来炙热的温度,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入身体。
她猛地回过神来,面颊上的泪痕还未干,才发现面前安提的身体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化作冰冷的、黑色的暗影,顺着扶在她双肩的手掌,如水流般融入她黑色的铠甲。
“……安提?”
面前的身影渐渐消失,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试图去抓住那具残影,最终只抓住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就在她失声痛哭之际,头上突然传来巨蛸被硝烟熏得沙哑的声音:“小心!”
刹那,她回过头,一枚M67破片手榴弹迎面飞来。
精密的机械纹路,墨绿色的铁皮,还有□□里冒出的一缕白烟,倒映在右眼微微张大的瞳孔中,面积逐渐放大……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从火山口深处一直回荡到外面,粉尘与浓烟四散弥漫,如被剧烈摇晃过的可乐瓶里面的气泡,迫不及待地朝上面涌去,空气的能见度顿时变得极低。
正在四周拆炸弹和枪械的阿努们顿时大惊失色。
她们一边喊着伊塔的名字,一边在硝烟中努力地试探过去的路。
约三分钟后,白烟渐渐散去。
年轻的阿努缓步走出烟雾。
她黑色的铠甲此刻光洁如新,半边头颅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全身上下看起来毫发无伤,宛若重生。
唯有那双如雪的双瞳,此刻饱含着前所未有的阴鹭。
安提现在就在她的身上,与她融为一体。
现在,若是她现在选择牺牲自己,安提就会陷入与她共存亡的境地。
这种事情,她绝不允许发生。
“【零】,能在短时间里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座高塔,我承认你很会制造武器。”她开口道。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凝视上空暮色昏黄的天空,仿佛在与不存在之物隔空对话。
“但是就使用武器而言,我比你更有经验。”
她仰着面,突然微微一笑,闭上眼睛,随后抬起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屈起,其余三只则指向天空。
那是一把手枪的形状。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夜潮即将降下,整个世界渐渐为万物的影所占据。
四周攀爬在通风管道和铁架上的阿努们还来不及为首领的存活感到高兴,就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倏地变得轻飘飘的,又立马失重似的地沉落下去,仿佛凭空落入水流的漩涡中。
渐渐的,阿努们接二连三地跌入脚下的影子,消失不见。
天上照落的光芒逐渐淡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自火山口的深处迅速上涨,将一层层数不清的武器淹没。
每当黑暗漫过一柄枪械、一枚炮弹……这些武器身下投落的影子就随着暗潮上升的边界迅速地扩展开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
就这样,上面的压着下面的,下面的顶着上面的,一层层影子,也是一层层武器彼此堆叠着向上,直到这片武器的狂潮彻底涌出白色的深渊,与外面的夜幕一起,如巨树正在生长的树干般,向天幕上无边无际的黑暗窜去。
至此,与这座白色的炼狱相对应的,一座新的、黑色的高塔也建造完成。
恰在此时,独自伫立在渊下的阿努终于重新睁开了双眼。
而天上数不清的武器的影,也统统调转了方向,枪口齐齐对准了火山口之中。
四周一片寂静,伊塔望向天空,天上那一轮血色出现在火山口的中心,明晃晃地倒映在她眼中。
此刻,那双银白如雪的双瞳终于生长出了专注的、深色的瞳心。
就好像终于决定,要开始认真地去注视着些什么。
“砰。”
黑暗中,她轻声道。
扣下扳机的刹那,夜潮顷刻被炮火撕裂。
黑与白的武器之塔如两柄巨剑互相对峙,电磁炮幽蓝的电弧划破云层,一群群导弹如群鸦升空,在天穹炸开一连串耀眼的火焰,无数金属碎片如暴雨般迸溅、破碎,簌簌落下高空,在地面留下雨点般深刻的伤痕。
战争持续了足足半个夜晚,直至最后一颗子弹用尽。
最终,黑塔的中心凝聚出一束刺目的白光,照亮整个天地,最后精准地击落入火山口之中。
当光芒逐渐消散后,火山口内部崩塌的轰鸣向四面八方传开。
随着高空传来轰鸣的回响,流金之地地表上覆盖的盐霜逐渐软化,如春季来临前山上的积雪,开始肉眼可见地消融。
漫天飘散着硝烟与尘埃,地面上随处可见随着山体弧度滑坡下来的金属骨架,昔日的熔岩平原现在变成了一座大型金属垃圾场,零零散散的电路兀自闪烁着未熄的电火。
突然,堆叠在火山口的废墟里传出一声闷响,几根钢管被扔了出去,一只手随之从空隙中伸出来,又露出一颗头,上半身……
最后,伊塔站在火山口,远远眺望向地平线的方向。
黎明还未升起,大地仍笼罩着一层悲怆的血色,停留在她面前的,还有将近半个夜潮的黑暗。
这一场战役,是她胜了,但【零】绝不会因为暂时的落败止步不前。
现在还被困在沙海中的恩基,驻留营地的伊南娜,还有蓝星上未知的阴谋,都在等着她。
“想赢的话,就赢到最后罢。”
内心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伊塔垂下眼睫,右手捂住心口。
她几乎能听到安提声音中饱含欣悦的笑意。
就好像一缕温暖的阳光,在放学后的那个下午,穿过摄影社的玻璃窗,透过那枚小小的鱼眼镜头,将同学模糊的笑容放大、照亮。
“嗯,”她轻声道,“我会回来。”
第155章 第二个孩子,她说
风声猎猎,黄沙漫天。
营地里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一只手打开木制的栅栏,风尘仆仆的身影走进,疑惑地四处张望。
奇怪,虫都去哪里了?
伊塔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紧接着在营地又转了一圈,最后掀开伊南娜的营帐,里面空无一虫。
见状,她顿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看来多半是伊南娜已经带着军队赶往沙海了,所以这里才会这么空旷。
想起普斯朵拉,她走入地下。
脚步踏入洞穴的瞬间,走廊另一端顿时传来小虫们激动的声音,向她这边迅速靠近。
“太好啦,伊塔回来了,我们终于不用躲在下面了!”
“呼,我还以为……原来是您来了,我们有工作了吗?”
“看吧,我早就说我听到她的声音了,你们居然不相信我!”
……
望着朝自己涌来的小虫们,伊塔微笑着点点头,开口道:“普斯朵拉呢?她现在怎么样?”
小虫们纷纷道:“她还在下面!”
“那就好。”
伊塔放下心来。
安抚好小虫们失落的情绪后,她立刻动身,连夜赶往沙海。
恩基的实力本就强悍,如今有【零】在背后做推手,其实力更是增长到了恐怖的境地,甚至能一夜之间将一整座沙之城覆灭。
伊南娜这一趟,恐怕艰险。
夜潮涨起涨落,天上那一轮明明灭灭三次又三次,她独自奔跑在沙漠上,昼夜不歇,未曾察觉风中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冷。
直到前方的沙地露出一角枯黄的树叶,她才猛然驻足,额上的热汗被风吹干。
秋天到了,她也到了。
四周静悄悄的,金色的城门似乎变得有些褪色,门槛缺了一角,断裂处染着斑驳的血迹。
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她犹豫下,缓步走进城。
一切仿佛早已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
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但不同的是与上次相比,蒙上上了一层刺眼的血色。
伊塔默默攥紧了拳头。
她机械地转动脖颈,所见之处皆成炼狱。
四周一片寂静,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白色的石堆已经纷纷垮掉,其中的尸骸和乱石轰然倒塌,零零散散地散落一地。
广场的石砖缝隙被鲜血浸透,房屋的墙壁上溅满了斑驳的血迹,连那架标志性的巨骸天梯也被涂染成一片暗红。
显然,【零】布置在这座城的矩阵,已经被伊南娜用惨烈的代价破除。
伊塔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紧接着,一步步踏上通往宫殿的天梯。
无论接下来会看见什么,她都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
越往前走,前方等待她的景象就越发惨烈悲壮。
圣锹们的尸骸散乱在路的两旁,无数黑色的丝线穿插在她们萎缩得几乎风干的身体中,将前方的道路层层封锁。
她们征服了辽阔的沙漠,闯过了【基码】的数次围剿,却没能避过恩基的锋芒。
伊塔向前走着,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又重叠到四周僵硬的身躯上,一切喧嚣和欢愉恍若昨日。
心脏一阵刺痛,她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强忍着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逃也似地向前奔去。
此刻,她已经料想到了结局。
前路的尽头,黑色的身影端坐于高台之上,怀里抱着的那具躯体,铠甲的色泽已经变得黯淡。
殿宇后方,那扇黄金铸就的殿门熔出一个偌大的空洞,被火焰灼烧过的门框边缘变得焦黑,残余滴淌而下,遍地金痕。
脚步声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住,高台上的身影终于抬起头来,抵达终点的勇者与暴君四目相对。
伊塔第一眼便看见了恩基怀中的那个身影。
苍凉的风掠过,吹干那张脸上残留的血痕,那双向来盈满戏谑的眼眸此刻静静阖闭,火焰终将化作灰烬。
双星中最璀璨的那一颗,已然永远地陷入了沉寂。
明明是已经预料到的事,但当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却好像在做梦一般难以置信。
伊塔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你居然,真的……”
突然,她眼神骤变,猛地抬头,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扭曲。
“你疯了吗?她可是你的妹妹!”
不得不承认,在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前,她心中还藏着一丝可笑的期盼——或许在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后,伊南娜和恩基能够重归于好,最后,双方奇迹般地恢复从前的模样。
可此刻,妄想终归成为虚妄。
恩基静坐在高台之上,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黑玉的雕像。
怀里抱着的身躯已经冷透,那张熟悉的脸庞枕在她臂弯中,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极了。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也是这样,时至今日,无论岁月过去了多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亲手带大妹妹的那些点点滴滴。
呵,原来是这样。
那骄纵的坏脾气,其实就是她自己一手养成的,跟安提那孩子一样,她们的性格确实很相像。
是啊。
真的很相像。
时间似乎被不知名的手拉长,她们之外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张脸,指尖微微发颤,心底像是有什么涌起,却很快平复。
直到台下的一声怒吼,将这片寂静打破。
“你听到了吗?那家伙以为是我杀了你。”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她没料到你还有良心呢,你得反省下自己的言行。”
“至于我,她看得没错。”
缓缓放下妹妹的遗体,恩基站直身子,抬眼望向台阶下的身影,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来吧,”她沉声道,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意,“来取你应得的报复。”
从此刻起,伊塔终于看清恩基身上发生的异变。
那头漆黑的长发不似从前的柔顺,表面流淌着一道道奇异的虹光,如同倾泻在海面上的石油,纤长的身躯泛着冰冷的玻璃光泽,瞳孔深处倒映着两点淡蓝色的光芒。
总而言之,仿佛玻璃制作的假像,暗沉的汞银流淌其中。
恩基,已经被【零】彻底地硅基化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与【基码】一样的傀儡。
伊塔默默捏攥紧了拳心。
既然如此,她不会留情。
刹那,空气骤然凝固。
没有言语,没有预警,积蓄到顶点的杀意成了唯一的号令,积攒了数个月的恩怨与因果,终被压缩至这最后一场对决。
脚下的地面轰然坍塌,伊塔应声而动,迅疾的身影化作一阵疾风,向着那高台之上的黑影,发起贯穿命运的冲锋!
恩基冷笑一声。
她抬手一指,周身顿时生出无数丝线,齐齐向半空杀去。
对面的攻击如雨点般袭来,伊塔被逼得滚落在地,左躲右闪,避过数击。
蓦地,她右手抓住横过丝线的中段,手腕一拧,反借势加快了速度,再次发起进攻……
暗影与锋芒数次交错,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触即分,旋即又如磁石般再度对撞。
数十个回合下来,地面已是裂痕纵横,却谁也未退半步,每一次攻守互换都快得只余残影,每一次杀招都被对方以毫厘之差化解。
激荡的风与能量在她们周围形成致命的涡流,目光碰撞之际,冰冷的敬意与更炽烈的杀意同时在双方眼中燃起。
战局僵持不下,伊塔试图寻找机会,恩基的一声冷笑却倏地将局面打破。
“你身上,有不属于你的力量。”
闻言,伊塔心中一惊。
“为了取胜,竟将你可怜的母亲吃掉了吗?”恩基轻蔑一笑,“真是卑鄙无耻。”
“……”
伊塔不言,只击退最后一击。
不知为何,自从恩基背叛沙海后,她潜意识里总感觉恩基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仅仅是外表上的,似乎还有……
忽然,她耳畔倏地响起恩基的声音,近得如同贴在耳际。
——“死吧。”
风中一声细不可闻的微响,伊塔瞳孔骤然一紧,及时扑倒在地,刹那,一束迅疾的风险险擦着她的后脑勺掠过,正对着她的廊柱轰然倒塌。
大难不死,她咬紧牙关,趴在地上重新抬起头。
四处弥散的烟尘中,只见恩基悬浮升空,双瞳亮起一抹幽蓝的流光。
可恶,这家伙又要做什么?
伊塔警惕地退后几步,紧盯住对手,后背不觉冒出冷汗。
紧接着,她看见恩基缓缓展开双臂,四周景象剧变,如同反转的镜面,真实的影像被无形的手扣下,外层的现实即刻潮水般涌来。
刹那,伊塔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熟悉的宫殿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无限延伸、翻折的银色廊道——镜迷宫。
时空仿佛在此刻凝滞,纯白的空间仿若幻觉,伊塔上前一步,试图去触摸镜中的自己,里面赫然倒映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
猛然想起上次也是这样被恩基传送到了平行时空,她顿时恼怒起来。
这种随手把对手当垃圾一样打包丢出去的能力,真是恶毒又傲慢啊。
好在她的方向感不错。
伊塔在迷宫里走了一阵,然而每一次触碰到镜子,哪怕只是一个不小心的磕碰,瞬间就会被传送回原来的地方。
数次徒劳的尝试后,她不得不停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头紧皱。
这片空间本就由恩基制造,顺着对手制定的规则走下去,只会让自己陷入慢性死亡。
与其任凭自己被背后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如找出那只手!
想到这里,她顿时冷静下来。
恩基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终,发生在恩基身上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叛,最关键的一步,在于【同化者】的入侵。
同化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意识和认知。
伊塔突然想起普斯朵拉当初的话——“它们潜入恩基的记忆,将洁白的梦抹去,覆盖上恶臭的泥土,让她误以为自己和它们一样属于地底,甘心做一块沉默的顽石。”
一瞬间,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成型——难道恩基认为自己是【基码】中的一员吗?
摒弃掉【基码】造成的灾祸给内心带来的恐慌,用蓝星的语言来理性地进行分析的话,【基码】,一种通过寄生-同化-暴力镇压这三个环环相扣的环节组成“石堆”,从而吞噬对手的集群类机械生物。
本质上,它们其实是分布式智能系统的执行终端,遵循格式塔意识系统的底层代码,从属于由【零】控制的中央系统。
如果被这样的“格式塔意识”所同化,恩基会自以为自己在哪一个环节?
伊塔盘腿坐在地上,苦思冥想,冰冷的地面使得意识更加紧绷和清醒,往日的蛛丝马迹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然而,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束冰冷的目光已经悄然盯住她的脊梁。
到底是什么呢?
能做到毁灭一座城这种事,难道是【征服者】吗?可是恩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需要【寄生者】为自己输血的迹象。
相反的,是她用黑色的“脐带”诞下了那些【基码】。
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答案好像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雾气,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伊塔眉头紧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坐姿变换了好几次,目光涣散地落在眼前的虚空,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突然,她渐渐地察觉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对面镜子中的自己,似乎离自己靠近了些,抬头对视上的话,简直像一对促膝长谈的双胞胎。
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起身。
不仅如此,仔细观察,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从横过眼睛的地方开始,似乎有一条极细的线,缓缓向下,如同两片相同的幕布,前一片向下拉,将后面的一幕缓缓遮住……
——是落下来的镜片!
伊塔额角顿时滑落一滴冷汗。
然而这一次,恩基根本没有给她躲避的时间,那张等待多时的刃片,已无声地悬于她的头顶,高高落下!
头上传来微响的瞬间,伊塔猛然抬头,瞳孔被白色细线切割开,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了她的心脏。
“砰——!!”
一记拳头挟着破空声猛击出,悬在半空中未落下的镜片应声破裂,反冲的风浪将纷纷扬扬的碎片掀飞出去。
望着面前散乱了一地的镜片,伊塔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身上冷汗淋漓。
她僵硬地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映入眼帘。
是安提。
“万万不曾料想,有朝一日在你口中,我竟成了可怜的母亲。”
黑色的背影负手而立,微侧腰身显出凌厉的线条,右手还保持着挥出的姿势。
安提收回手,揉了揉手腕,目光直视向前,空气中,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响起。
“虚填的地基终将坍塌,蛀空的种子也难成巨树,你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恩基。”
伊塔怔怔地望着安提,安提的话如潮水般灌进她的耳中,真相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恩基所占据的位置,就是困在石堆里的那堆尸骸——支撑起身上“石堆”和整个格式塔意识系统的循环能量来源。
她越是强大,越是不可战胜,整个依附在她身上的系统就越膨胀,在【寄生者】的作用下,她自身的力量如巨石般将她自己牢牢困住,也困住她往外望去的视线,困住石缝外行走的自由之人。
“站起来,伊塔!”
耳边倏地响起安提的声音,伊塔回过神来,对视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我的膝下不过是起点,而前路,就在你脚下的风暴中。”
她望着安提,对方既没有像刚才一样挡在自己身后,也没有伸出手来拉自己一把,而是抱着手站在原地,如一只将幼崽抛下悬崖的雌鹰般,饱含期待地看着自己。
这就是她的母亲。
宇宙浩瀚,而她们必将分离。
想起蓝星,想起阿图特,伊塔垂下头颅,胸中缓了一口气后,从地上重新站起。
安提微微一笑,让开身位。
如她所希望的那样,那双银白如雪的眼睛,重新燃起了坚定的火光。
从此刻起,她不会再出手。
短暂的交锋后,纯白的空间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伊塔沉下心来,环顾四周。
方才看到安提的反应后,她知道,恩基一定就在这里。
无数镜片倒映她的身影,在锋利的棱角间破碎、重组,仿佛坠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幻梦。
良久,一声叹息。
伊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她轻声道:“恩基,你拥有这样的能力,又这么讨厌我,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的过去。”
“十多岁那年,我的生身母亲离开,不久后父亲再娶,我便离家出走,一个人生活在外。”
“自那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事,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家就是母亲,所以母亲离开后,我便失去了家。”
“就像这片迷宫一样,”
突然,她的声音骤然冷却,右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脏。
“其实创造它的,就是我。”
说罢,她指尖一用力,面色变得狰狞,硬生生扯出自己的心脏!
并无血液喷溅而出,也无预料当中的剧痛,那团深红的、滚烫的肉被丢到地上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顷刻撕裂。
耀眼的光芒穿透重重屏障,眼前的回廊节节崩塌,如风中的纸片般散去,渐渐的,风沙卷着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伊塔放下遮挡的手,被强光刺激到的眼睛缓缓睁开。
皎洁的天光下,恩基倒在伊南娜身侧,身体蜷缩在血泊中,已经石化的胸膛破开一个血淋淋的洞口,手指无力地垂落,再无生息。
她的身形已然破碎,断裂面折射冰冷的光泽,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痕向上蔓延,最终停在嘴角。
宛若一个安详的微笑。
第156章 月坠之时,兵刃相争
奕川姐,见字如面。
今日,我军已成功占领A3区西南侧分区,清扫了大部分区域内AGPC的机器人守备力量。
在清理外围防线时,我们通过缴获的观测设备和敌方情报人员口供,初步掌握了巴别塔外围炮塔的部分布防详情。
巴别塔的火力点主要集中于西北及东南方向,采用交替式能量供给,每间隔四小时会有一次短暂的校验期,此时火力输出会略有下降,或可作为未来行动的潜在窗口。
具体布防图已加密附于另一份后勤清单中,由信使分开携带,若您未能收到,请务必告知。
今晚终于能静下心来给您写信,这些日子,前线信号又被巴别塔全面屏蔽,周边地域的通讯几乎全断,连最基本的短波都传不出去,忍不住想起之前课上老师说过的,人类最可靠的信息传递方式是石刻这件事。
不过这种时候,确实觉得写信更踏实些,至少不用考虑情报会不会被人拦截篡改,心思也能安安稳稳地落到纸上。
一个月前的那场仗打得惨烈,我们跟着撤回时途经C1区废墟,遇到一群被AGPC赶出来的男人。
事后据他们说,因为基因检测被鉴定为不合格,他们没能通过巴别塔的筛选,被当做次等品扔出了隔离区。
看见他们浑身是伤、饥寒交迫,我下令带上他们一起回营。
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儿从来都是女人扛枪、女人守夜,突然多出一群男人,起初确实有些不适应。
但大家非常乐观,她们把这次经历看成是三河区世俗化的脱敏训练,医护组的人为他们处理了伤口,炊事班也匀出了部分口粮,让他们吃了顿饱饭,让他们留了下来。
他们一开始怯生生的,后来渐渐放松下来,甚至主动帮忙修器械、整备物资,有几个人甚至私下跟我说,想加入三河区,放弃联合城邦的公民身份,跟着我们走。
事到如今,这话我还在考虑。
话说起来,您还记得吗?
两周前,我们拿下了C1区西南侧,与反抗军的那次联合行动打得很漂亮,摧毁了AGPC一整支无人机巡逻队,只可惜周婋在的队伍被派去了另一个地区,没能见到她。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营地升起篝火,大家唱歌、分食罐头、还跳起了舞,难得的热闹。
今天我翻相册,才记起来当时拍了很多照片,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给您看看。
此外,今夜有一名被救男子贸然向我求婚,我已明确拒绝,眼下战事未休,我并无意考虑个人事务,也已向他表明立场。
前线一切暂稳,但A3区失守,AGPC绝不会善罢甘休,反击恐在近日,还请您于三河区万事小心。
希望这封信能顺利送到您手中,祝您一切都好。
……
陈立新轻轻搁下笔,将写好的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
深夜露水重,帐外早已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
她走到卫生间里,快速洗漱,回到卧室褪下外衣时,肩上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只瞥了一眼,便关了灯。
黑暗中,陈立新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被子下的身体疲惫不堪,思绪却仍未停歇。
三小时前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情,还徘徊在她眼前。
当时,她正忙着批公文,突然有个男人敲门进来,是上次救回来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姓程,年纪比她小一点。
男人站得笔直,脸颊通红,手里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金属片,磨成了戒指的样子。
他看着陈立新,结结巴巴地开口:“陈姐,我,我想跟你过一辈子!等和平了,我们能不能……”
陈立新疑惑地搁下笔。
这种事……确实有点意外了。
等男人说完,她才开口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仗还没打完,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不能答应你,也不会答应。”
男人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但还是努力笑了笑。
“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着,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默默守着你。”
陈立新没再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目送男人离开。
现在想想,她当时心里似乎没什么滋味,但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贸然接受男兵,要是今后部队里出现类似的事件,甚至女方因此怀孕,导致长时间无法上战场,该如何处理?
这种事,她回去之后,恐怕得郑重地和三河区上层商量一番。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明天清晨,反抗军首领的女儿,巴兰,即将到访,她必须集中精神应对。
这位小姐虽极为年轻,却地位特殊,此次突然前来慰问和视察,意义重大。
陈立新需要在确保其绝对安全的同时,代表三河区驻守在A3区的前线部队与其交涉。
她们刚刚打了胜仗,局势尚未完全稳定,任何细节都不容有失。
躺在床上,陈立新默默在脑中过了一遍明日行程:接待地点、汇报要点、安保布置……
渐渐的,呼吸逐渐均匀。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愿明天一切顺利。
……
初秋的天气比往常更冷一些,晨雾尚未散尽,营地里已照常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下午一点三十分,陈立新处理完上午积压的事务,提前二十分钟动身,赶往接待地点。
接待室被特地收拾过,虽然不大,但光线明亮,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屋内一尘不染,沙发、茶几和各类陈设井然有序。
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少女大剌剌地躺在沙发里,与这间整洁明亮的接待室格格不入。
巴兰三四股脏辫垂在颈侧,两条腿毫不客气地翘在光洁的茶几面上,一条手臂展开,懒洋洋地搭在沙发靠背上,仿佛将整个座位区域划入了自己的领地似的。
看见陈立新来,她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陈队长来得真早,正好省得我去请了。”
“巴小姐客气了。”
陈立新走到她跟前,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知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闻言,巴兰稍微换了个姿势,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那我就直说了。”
“请你们三河区的人,三天之内,全部撤出这片营地。”
陈立新呼吸一滞。
“我不是很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远处训练场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与她加速的心跳混在一起,“A3区的胜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在医疗和后勤上的支援才刚刚到位……”
“哦,支援?”
巴兰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啊对,多亏你们送来的那批药品,虽然有一半在路上就受了潮,还有那些工程师,帮我们修的防御墙,可惜不知道按什么标准修的,差点没把我们的人拦在外面……”
陈立新据理力争:“战时资源本就紧缺,药品在运输过程中很难保证完全不变质,医疗站能按时送到已经是竭尽全力。”
“至于防御墙的事情,明明是上次你们的人拒绝跟工程师对接,事后才导致了严重的施工误差。”
“呃……是这样吗?可我这也是在为你们的人着想啊。”
当着陈立新的面,巴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战场凶险,让后勤队伍安稳地待在后方,对所有人来说都更安全,不是吗?”
“要知道,为了遵守和你们的盟约,我们可是承受了敌人最主要的进攻力量,付出了百分之七十的牺牲,上个月C1区的那场战役,也是我们顶着火力冲在最前面呢。”
突然,她叹口气。
“唉,只可惜当时大家忙着打仗,没来得及参加这儿的庆功宴,冷落了大伙,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这里,陈立新微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去。
“巴小姐,过河拆桥也要看看时机。”她冷冷道。
“目前A2区前线战事吃紧,若我军此时撤离,施工与医疗队伍将很难及时抵达前线进行支援,我想,你们的人也不想主动求助吧。”
“哎呀,陈队长真是责任心重。”
巴兰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其实呢,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我听说,吕前辈昨天已经驾鹤西去,实在令人遗憾,这么大的事,你们三河区的人难道不该赶回去送她一程吗?”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陈立新愣在座位上,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十几秒后,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仿佛是另一个人在用她的嘴说话。
“这个嘛,你们也知道,反抗军本来就很关心吕前辈。”巴兰把玩着辫梢,语气轻飘飘的。
“想想看,吕妈为三河区奉献了一辈子,如今连你们这些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吧?”
房间里沉默下来。
滴答——、滴答——,墙上的秒针催命般地走,再开口时,陈立新眼底已是一片压得死沉的平静。
“好,我们撤。”
没等巴兰面露喜色,她紧接着道:“但医疗站必须留人,至少三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
“喂,不是吧你?!”
巴兰从沙发上跳起来,夸张地挑眉,“吕妈可是把你们每个人都当亲女儿看待呢!现在她都死了,你们还要留在这儿?哪个没孝心的要主动留下来啊?”
陈立新直直地看着巴兰的眼睛,平静道:“我们队里,不久前加入了几个男兵。”
“他们没有三河区的正式编制,是自愿留下的流民,按规矩,不算是吕妈的孩子。”
巴兰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
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陈立新,眼底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可真会挑人啊,陈队长。”
她咧嘴一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齿间闪着寒光。
“现在世道复杂,希望他们不会被当做口粮吃掉。”
还没等陈立新反击,她潇洒一挥手,转身离开,“行吧,爱留就留,”
陈立新也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背后,在原地一动不动。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巴兰的声音——
“哦对了!”
她转过身,看见巴兰脸上的假笑。
“节哀顺变,陈队长!”
陈立新绷紧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她站在原地,目送巴兰的身影消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157章 三河生变,军中生乱
暮色渐合,普照大地,为白色的幕墙和如画的建筑群镀上一层沉静的暖金。
陈立新将机车停在停车场,手持一束白菊,匆匆往河西公园后门走去。
葬礼正在举行。
金色的光辉浸染墓园,将天地融为一体,主持人在新碑前念着悼词,众人都默默听着,晚风拂过飘动的衣摆,吹起草叶的沙沙声。
陈立新垂首站在人群间,心中充满了敬仰与怀念,也有一丝彷徨的忐忑。
三河区与以往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她推动的新政,是否真的符合吕妈生前的期望?
很快,到了献花的环节。
她走到吕妈的碑前,郑重地献上花束,退至边上。
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心情逐渐平复,转而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陈红,好像不在?
陈立新打起精神,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人群间搜索,渐渐确定了心中的疑惑,陈红真的没有来。
陈红,是吕妈的养女,也是当初将她救出北海秘密实验室,带到三河区的人。
按理说,吕妈去世这么重大的事情,陈红不可能不来。
难道说,是因为悲伤过度,导致无法外出吊唁吗?
陈立新微微蹙眉,将疑惑暂时压入心底。
……
夕阳洒在整齐的禾苗上,泛着粼粼金光,一望无际的生态农田上,几名穿着工装的大妈正围着一台最新型的全自动多功能播种无人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而站在旁边,默默听着大妈们讨论的那个身影,竟是顾遥。
陈立新停下机车,走了过去。
顾遥抬头,看到向自己走来的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赶紧将她拉到了阴凉的大棚里面。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去参加葬礼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路过,你这是?”
“这个,呃……”
顾遥尴尬地移过眼神。
陈立新微笑着看着她。
“唉,好吧,反正来都来了,总得找点事做。”
顾遥释然地叹口气,语气轻快起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恼。
“这段时间,我妈总待在屋里,不出门也不工作,吵着要回联合城邦,社区警察对她的意见挺大的,我得先以身作则,才能说服她入乡随俗嘛。”
她指了指前面几位热情的大妈,“多亏各位老师教我。”
陈立新看着她专注的侧颜,忽然开口:“就业这一块,有没有考虑过到更广阔的地方?”
顾遥警惕地看向陈立新。
“来前线帮我吧,”陈立新语气诚恳,“你放心,不是直接参与军事行动,待在后方做我的参谋就好,你过去在AGPC担任主席时积累的经验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顾遥明显怔住了。
就在这时,一位大妈突然走过来,笑着招呼二人去旁边的休息棚里吃冰镇好的西瓜。
陈立新连连点头答应,转头看向顾遥。
“我……”顾遥迟疑着,目光扫过生机勃勃的农田,“我得考虑一下。”
陈立新点头,不再多言。
她心中明白,这个邀请对于顾遥来说,意味着又要离开才熟悉不久的、受保护的乌托邦。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顾遥需要时间,而她会耐心等她的答案。
……
夜幕彻底降临,居民区中心的喷泉广场人来人往,跳舞的、唱歌的、散步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陈立新和奕川也在其中。
二人沿着河边散步,奕川看向前面一群嬉戏的孩子们,金丝眼镜下透出温和的眼神。
边走边聊了一会儿,陈立新埋头踢着石子,状似随意地开口:“话说,今天在吕妈的葬礼上,好像没看到陈红。”
蓦地,身旁人沉默了片刻。
广场欢乐的背景音忽然变得有些刺耳,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陈立新静静地注视着奕川。
“她走了。”
奕川摘下眼镜,苦笑道:“带着她名下所有的资产,和一个外来的男人离开了。”
陈立新心中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两周前,就在新的社区分配方案落实后不久。”
奕川看向变幻的喷泉,“那个男人在战斗时丢了一条腿,又不愿意待在三河区,陈红为了照顾他,瞒着吕妈在夜里悄悄离开了。”
喷泉流动的光影在陈立新苍白的脸上晃动,她愣愣地望着被染成水蓝色的地面,喉中哽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奕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略显沉重。
今夜微凉。
回到分配的住所,晚饭过后,陈立新忍不住将陈红的事说出,语气中充满了愧疚。
如果她们没有建议吕妈进行改革,没有放开男人们进入这里避难,是不是陈红就不会离开?
如果吕妈的离世是因为这件事,她会自责自己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的预料,母亲静静地听完后,竟轻声笑了出来。
“你觉得她做错了吗?”母亲轻轻放下筷子,“就因为她没有活成你期望中的样子?”
陈立新霎时愣住:“可她抛弃了责任和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不也是你希望她安心接受的吗?”母亲温和地打断,“婚姻只是一种选择,你凭什么认定你认定的路就一定比她自己选择更高明?”
陈立新一时语塞,一股混合着不甘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以为您会理解!”
“尊重别人的选择吧,”母亲语气依然平静,“同样的,我也尊重我的女儿对自己人生的主宰权。”
“小新,你是在为陈红可能遇见的风险担忧,还是在为你的预想出现了差错而发脾气?”
似乎是看女儿生气了,母亲又连忙安慰道:“好了,都是外人的事,你还没跟你爸打过招呼……”
不等她说完,陈立新猛地起身,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地关上房门。
卧室安装的智能系统因感应到主人的情绪而调暗了灯光,外面隐约传来训斥的声音,好像是隔壁人家的狗又打翻了什么。
陈立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身体和心情一齐沉沉地陷入被子里,被包裹得难以呼吸。
母亲的话语在脑海里尖锐地回响,刺痛了她的心,也刺痛了她对这片社区未来的期望。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
一夜未眠。
……
清晨,陈立新与母亲告别,得知父亲在房间里生了自己一夜的闷气,不肯见自己,只好先行离开。
临走前,母亲扶着门框,语重心长地对陈立新劝道:“小新,你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私事了,你爸跟我都商量过……”
她逃也似地跑了。
时间紧迫,舟车劳顿。
倒转了几趟专车,坐了两趟直升机,陈立新带着人手赶回营地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了。
灯火通明、帐篷井然……看见眼前井井有条的这一幕,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几分。
还好,巴兰没有袭击这里,这小孩大概就是爱嚷些中二的狠话。
只要她还站在这里,三河区就绝没有退出前线的理由。
她大步走入帐篷,拍了拍手,引起男人们的注意。
“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仓库里还有几箱好酒,今晚……”
话未说完,她却渐渐感到气氛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围在火堆旁的男人们并未如往常般欢呼应和,他们沉默着,相互交换眼神,好像在商量什么似的。
最后,一个脸上带着刀疤,体型矮胖的壮汉站了起来。
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局促的笑:“陈姐,酒什么的先不急,兄弟们……有别的事想跟你商量。”
陈立新不动声色,心底的暖意微微冷却:“请说。”
“我们想要点实在的!”
另一个略显文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声音不大却很激动,“仗打了一轮又一轮,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我们……我们想要个家。”
“家?”陈立新一时没反应过来,“营地已经收留了你们,这里就是大家的家。”
“不是这种家!”
壮汉猛地打断,声音粗粝,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焦躁。
“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
“我们是男人,不是填线的机器,人活在世上,这辈子总得有个牵挂!”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立新。
文弱男接过话头,委婉道:“其实,营地里也不是没有女人。”
“但是,她们跟反抗军接触太多,我们敬重她们,不敢有半点冒犯,可我们也是人。”
“每到夜里,大家都忍不住想,要是哪天死在野外,连个根都没留下,泉下也难向祖宗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再这样下去,兄弟们怕是提不起劲了。”
男人们纷纷聚上来。
“不是我们不知足,但这日子它没个尽头,也没个念想啊!”
“凭什么我们就该一辈子打光棍?卖命可以,总得图点什么吧?不然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对啊,陈姐,你是女人你不懂……”
听着男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陈立新愣在原地,瞳孔震颤。
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好端端的人,此刻竟如此陌生,简直如蜕了人皮的恶鬼一般。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悄然摸向腰侧的枪柄。
见状,一个浑身酒气的大块头突然上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
他脸庞涨得通红,呼吸粗重,竟直愣愣地开口:“陈姐,这几天的夜都是我守的,我立功了!我不要别的奖赏,你就给我找个女人吧!”
他话音刚落,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火星噼啪的爆响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陈立新冷冷开口:“军队没有这种义务。”
“怎么会!陈姐……”
大块头欲要正争,人影一闪,一个瘦高的身影猛地插进来。
是程宇。
陈立新认出来了,这是几天前在夜里跟她求婚的那个男人。
他挡在陈立新身前,面庞因愤怒而紧绷,目光如刀般扫过愕然的众人:“都**给我滚!谁再敢提这种混账事,别怪我不认兄弟!”
小程这人平常话不多,人缘也一般,常常独来独往,男人们一时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镇住,一时间竟无人反驳。
大块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扭头带着一脸不甘的壮汉和其他人陆续离开了帐篷。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劈啪声。
陈立新松开抵在枪边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一片湿冷的汗。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愧疚的声音——“陈姐,对不住。”
她转过身,只见小程垂首盯着地面,肩膀微微塌陷,方才挺身而出的气势早已消失无踪。
“他们就是憋太久了,脑子变得糊涂,尽说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空气静默了几秒,陈立新缓缓开口:“不怪你,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小程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到她冷漠的神情,终究还是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帐内彻底安静下来。
地面跳动的火光将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帐篷上,仿佛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夜风穿过营地的缝隙,发出阵阵呜咽般的低鸣。
……
前线传来讯息,与巴兰的第二次会面布置在一周后。
这些天里,陈立新隐隐感受到有什么不对劲。
每当她外出经过男人们时,身后总会爆发出一阵推搡打闹的哄笑,等她转过身去,那些声音又忽然低了下去。
就连一些战士,也都开始在自己身后窃窃私语。
起初面对这些异常,她并未立刻察觉到异样。
直到与巴兰正式会面的那天。
接客室内光线充足,陈立新逐条陈述合作方案,沙发上的人神色如常,甚至看起来有些认真。
然而,就在她摊开图纸时,对方眼底忽然掠过一丝笑意。
陈立新立刻停下话头,礼貌道:“关于这条,您有什么建议吗?”
“嘿嘿……”
巴兰突然俯身靠近,姿态亲昵,她被压得肩膀一沉,不自觉地微微皱眉,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字字清晰——
“恭喜你呀,陈队长,爱情的滋味,好——甜——蜜!”
第158章 远山黛,远山红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抹净,风中吹拂过初秋的寒意。
陈立新独自站在屋内,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颤抖。
巴兰离开后,对方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针,仍在她耳膜深处反复穿刺。
她面上平静无波,方才与巴兰道别时,甚至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但此时胸腔里似有岩浆翻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连带着这些天里积压的愤怒也一并点燃,已经让她难以冷静下来。
她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桌上的枪,直奔营地。
……
晚饭过后,男人们如往日一样围坐在篝火旁,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毫无拘束的笑声和说话声乘着风远远地传开去。
然而,喧闹在她出现的刹那戛然而止。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醉酒或因心虚而泛红的脸,男人们垂着头站成一排,仿佛一挂霜打了的茄子。
“你,你,还有你……”
陈立新站在队列面前,指尖精准地点过几个前几天闹得最凶的男人,“出来。”
被点到的男人们磨蹭着出列,跟在她身后,走到一片空旷的沙地上。
夜风呜咽,篝火劈啪作响。
陈立新站定,转身,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谣言,谁传出去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一片死寂。
无人应答,男人们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眼神飘忽地望向别处,或无辜地冲她眨眼睛,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后面没被点到的男人们纷纷放松下来,开始窃笑。
“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陈立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为首的大块头,“在背后编排长官,动摇军心,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功劳?”
听到这话,大块头眼神闪躲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
站在一旁的文弱男忍不住插嘴:“陈姐,我们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陈立新登时暴怒,猛地拔高声音,“这种事好笑吗?”
文弱男不吭声了。
她围着男人们,一边走,一边盯着一双双躲闪的眼睛冷笑:“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消遣自己人,就是你们打仗的能耐?”
“还是说,力气只会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到了战场上,一想起还没个影儿的老婆,才能逞逞威风?”
……
她的话像密集的鞭子,一连串的质问抽打在男人们脸上,男人们的脸色逐渐苍白,调笑声也逐渐弱下去。
后方安静下来的人群中,程宇坐在地上,默默攥紧了拳头。
听着听着,他忍不住起身。
“陈姐,大家只是一时糊涂,为了我着想才说这些话,您别气坏了身子——”
“我准你说话了吗?”
陈立新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开口。
“出列,负重二十公里。”
程宇顿时愣住,蹲在他旁边的几个男人窃笑起来。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喇出血的味道。
无视旁人,陈立新将剩余的怒火与鄙夷狠狠砸向面前这几个男人:“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她甩下这句话,转身离开,留下一群男人在夜风中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
深夜,指挥帐内还亮着灯。
处理完桌上的文件,陈立新揉着发胀的额角,扶着桌角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连日来的疲惫,接连不断的噩兆,和今晚的怒火,都让她心烦意乱。
就在她准备出门洗漱时,眼光瞥过门口,门缝下露出的一角蓦地引起她的注意。
她走过去,捡起纸片。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一块石头压着,内容约两三张纸厚,角落装有异物,好像是一枚戒指。
望着突如其来的信件,陈立新内心逐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犹豫着打开。
信纸粗糙,是常见的作业纸,好像是匆匆从某个旧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的字迹干净工整,空白的地方沾了些墨迹。
“立新,请原谅我的懦弱和不合时宜的情感。”
“那日脱口而出的妄念,至今仍灼烧着我的心脏,但这确实是我最真实的渴望。自一个月前你出现在我们面前,将我们拯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眼中的天使,是我愿意守护一生的,放不下的人。”
“那日的冒犯,非我所愿,谣言虽非我传,却因我而起。立新,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不会随意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做游戏,更不会用功劳当做筹码去威胁一个弱女子。我真诚地爱慕着你,立新。”
“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脸再去见你,也没法再面对其他的兄弟们。思来想去,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或许只会让您困扰,让营地不安宁。”
“但我想说,如果有一天,若我们再度重逢,能不能换我来保护你?不是作为下属,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走了,立新,你千万保重。”
结尾落款:“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没有署名,但随着阅读,一个身影逐渐浮上她的脑海——那个跟她求过婚的人的男人,程宇。
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陈立新仅存的理智。
凌晨两点,整个营地被尖锐的哨声和脚步声撕裂,睡眼惺忪的男人们连滚爬地从帐篷里跑出来,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看到营地里人来人往,战士们都在往外面跑,他们顿时慌了三分,拦住一个战士打听消息。
得知“有个男的跑了,队长命令把他抓回来”的消息,所有男人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抓回来?陈姐亲自下令?”大块头迫不及待地问道。
战士点点头。
“嘿!这两人处得,肯定是刚才骂太狠,现在后悔了!”
“哎,爱情啊,青春啊!”
“快快快!别让那小子真跑了!”
男人们高声交谈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激动,仿佛参与了一场刺激的追捕游戏。
他们迅速拿起武器,三五成群地冲入漆黑的荒野。
实际上,程宇并未走远。
或者说,他本就心意彷徨。
很快,正在荒野外徘徊的他就被一群热情的弟兄们推搡着押回了营地中心的沙地上。
火光将他苍白而带着一丝茫然的脸照得清晰,他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反绑在身后,跪在地上,显得狼狈又脆弱。
围观的人群里,男人们抢在最前排,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啧啧叹奇,等着看这场“情感大戏”将如何收场。
相比起来,其余战士们的面色就沉重许多,几乎没有说话的。
陈立新一步步走到林枫面前。
程宇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目光复杂,有羞愧,有悲伤,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他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以为即将目睹一场风暴般的训斥,或某种戏剧性的转折时,陈立新毫无预兆地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炸响,所有窃语和猜想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一瞬间,男人们瞳孔骤缩,所有挤眉弄眼的笑容,和看好戏的兴奋,全都冻结在了脸上。
程宇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上半身胸口的布料被染红了一大片,手指微微抽搐了几下,渐渐的就不动了。
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陈立新缓缓放下枪。
她抬起视线,冰冷的目光扫过男人们一张张惨白的、惊惧的脸。
“看清楚,这就是逃兵的下场。”
下一秒,她利落地收枪入套,双手背后,站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全场。
“立正!”
条件反射般,所有战士猛地挺直身体,脚跟磕碰在一起,发出有力的声响。
男人们先是慌乱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学着照做。
再无人敢低头,无人敢回避。
陈立新微微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夜色深沉,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风中,“我是三河区驻A3区最高军事指挥官,陈立新。”
“从今日起,军令追加两条。”
“一,凡擅自离开营地者,一经发现,无需审判,就地枪决。”
“二,严禁在部队内部建立、发展恋爱关系,或是进行任何形式的亲密行为,一经发现,就地枪决。”
她的目光环视一圈众人。
“听明白了吗?”
短暂的死寂后,前所未有坚定的声音一齐从男人们喉咙中吼出来:“是!长官!”
声音整齐划一,再无半分懈怠,只剩下彻底的忠诚与服从。
一阵冰冷的风拂过地上的尸体,温热的血液将土地染成深色,如同一片结痂的伤疤。
陈立新伫立在原地,凝视着面前一个个神情坚毅的士兵。
巴别塔的壁垒依旧难以攻克,反抗军逐渐将斗争的战场转移到联盟内部,对待三河区的态度日渐嚣张。
事到如今,三河区的崛起已经刻不容缓,对内对外都必须采取比以往更强硬的手段。
她必须更铁血,更决绝。
这条通往胜利的道路,决容不得半分软弱。
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第159章 第七感
A2区,东南战区前线。
硝烟与铁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战壕里每一个人的肺上,博逸靠在壕壁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时刻紧盯着对面的阵地。
战争将这片土地变成了一架巨大的绞肉机,巴别塔久攻不下,反抗军日渐由攻转守,在亲眼见到天空中那座钢铁之城前,没人能想到AGPC居然还藏着这一手。
“一天天的,难搞啊。”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寸头。
她半趴在战壕里,面前架着一挺重型机枪,脸上沾着泥污,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炯炯有神。
博逸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哎,不行了,我的老腰……”
寸头突然放下机枪,一脸痛苦。
“照这样弄下去,我没死在岛上,也得死在这儿。”
博逸听着,笑道:“后悔了?”
她指的,是上次陈立新登岛后,寸头仍旧选择留在反抗军中这件事。
“事到如今,还后悔个啥啊,”寸头揉着腰,摇头如拨浪鼓,“没地儿后悔去,我人都在这儿了,想跑也跑不了。”
“你真觉得她还活着?”
博逸的声音蓦地低下去。
“执行官统属于AGPC执行处管理,里面水深,人多眼杂,她又是女人,就算活下来了,恐怕也不好脱身。”
寸头沉默片刻。
她重新恢复姿势,双手扶住步枪冰冷的枪身,眼神飘向前方的废墟。
“她只是个菜鸟,又没有转正,”她慢吞吞道,“人家不要她,她肯定能跑出来的。”
博逸不语,心中叹息。
乱世中的爱情,大多以悲剧收场,尤其是另一方下落不明的情况,这种希望,残酷得能熬干人的心血。
但她没劝。
寸头正聚精会神盯着瞄准镜,突然感到左肩一沉,随后身旁传来起身的动静。
“加油吧。”
“嗯。”她简短道。
手中的枪,握得更紧。
……
下午两点三十分,巴别塔进入每四个小时一次的校检期,二十四架炮塔关闭。
后方发来电报,得到命令的士兵们迅速重新集结成小队,有序回营。
今天下午,暂时休战。
一场联盟会议即将在晚上召开。
会议是针对目前久久打不下巴别塔的情况而成立的,目的是为了扩大同盟,在此之前,四海八方几乎所有势力都收到了邀请,基本上反抗军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参加。
包括博逸在内。
会议厅里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汗味、旧皮革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焦虑,烟雾缭绕,天花板上的空气净化系统低声嗡鸣,却依旧驱散不了一张张嘴巴里喷出来的火药味。
博逸坐在沙发角落,一言不发,双手抱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
会议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这些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小首领们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观点却南辕北辙。
辩论的阵地已经从主攻派和保守派之间转移到了保守派内部,一个据说曾与无人区特遣部队火拼过的独眼老头激动地捶着桌子,“建墙,必须建墙!把那帮天上的杂种和我们隔开,饿死他们,各过各的!”
一片认同的啧啧声里,他对面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朝地上啐一口,破口大骂:“老东西做事保守得跟没二两的骨灰盒似的,我们拿什么建墙?怎么建墙?那是巴别塔!瞄人准心的东西,这边墙没砌一半,那边早就给你狙成灰了!”
一阵欢呼,支持双方观点的人们唾沫横飞地对骂起来。
更有人,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
角落里,一个浑身挂满炸弹包的老奶奶盘腿坐在小团体的包围圈里,闭着眼睛,神神叨叨。
“主啊,我听到她的呼唤……”
“她就在天上,那群小杂种把她关在笼子里,掏心掏肺,日复一日从她身上榨取巴别塔的能量,主啊……”
听者捶胸顿足,涕泪交加。
也有人嗤笑:“【零】刚刚拆了黑环,哪能和AGPC合作?还把圣种白白送给巴别塔?”
老奶奶瞪起眼来,“那是人类破坏大自然,发动战争的报应!【零】听到这颗星球的呼救,所以才从宇宙降临……”
“得了吧,讲点科学!【零】明明是杨威那帮人暗地里制造来打击周明的武器,只不过逼得狗急跳墙,不小心把自个儿玩完了而已!”
一众人又吵起来。
博逸坐离她们近,一开始也好奇地听着,后面就渐渐乏了。
这些口口相传的阴谋论……她其实之前就听过,不新鲜。
她瞥向大厅中央,首领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身后两个保镖警惕地张望着四周。
趁着人多眼杂,她悄悄起身,从偏门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
天气逐渐变得凉爽,空气里带着秋季特有的萧瑟,一阵海风拂过,吹乱岸上人的发梢。
四下无人,博逸靠在锈迹斑斑的护栏上,终于摘下了脸上的防毒面罩。
冰冷的金属离开皮肤的刹那,心底顿时涌起一阵解脱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试图冲散胸腔里那股会议室带来的、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紧接着,她抽出一支烟,低头挡住风点燃,橘色的火苗点亮昏暗的世界,如同一副被火星烫穿的油画。
第一口辛辣的烟雾刚吸入肺里,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嘻嘻……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博逸的脊背瞬间僵直。
她没有回头,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巴兰在几步开外站定,歪着头看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发现了秘密的得意。
那可真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可怕的脸。
她之前曾因为好奇跟别人打听过,据说在加入反抗军之前,博逸曾经在地下拳击场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拳击场发生了一场爆炸,老板命丧当场,博逸也被炸成了重伤,半张脸面目全非,好在及时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医院里,才侥幸活了过来。
也正是从那时起,那副防毒面罩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几乎没人见过下面的样子。
哼哼,现在她可是超越了那个“几乎没人”,成为了“只有一人”!
博逸重新戴上面罩,转身与巴兰对视。
“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在溜出来之前,主攻派的声音已经被保守派压得低了下去,这种时候,巴兰应该在屋子里气得团团转,大呼小叫地要求跟保守派再辩一场才对。
巴兰无所谓地耸耸肩,几步走到栏杆边,学着她的样子靠上去,望向翻涌的大海。
“里面太闷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吵得我头疼,出来透透气。”
她突然顿了顿,“听说上上个世纪的时候,大海是私有的,被各种国家划分得零零碎碎的,里面什么都有,能挖矿,还有能在岩浆里爬的蜗牛。”
博逸低笑一声,“怎么可能。”
“是真的!这都是我哥告诉我的,他去过大西洋呢!”巴兰立刻反驳。
突然,她顿了顿。
“可惜,他已经被我吃掉了。”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声音远远地传开去。
但很快,巴兰旺盛的表达欲再度打破了寂静。
她似乎并不需要博逸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热切的憧憬。
“……博逸,”
她看着起伏不定的海平面,仿佛能看穿到宇宙的尽头,“你说,圣种的族人会是什么样子?”
博逸没吭声,等着她自己说。
果然,巴兰紧接着道:“她们肯定比巴别塔里那些所谓的高等人类高级多了,她们是虫族,身体素质那么强,不怕高温,也不怕辐射,还能跨越宇宙,简直就是最强物种嘛!”
“说不定,她们早就没有了对手,每天都在宇宙里遨游,寻找着下一个征服的星球……”
“如果我们能联系上她们,如果能得到她们的帮助,打败AGPC……哪怕,哪怕只是见到她们!”
身旁的声音突然提高,博逸抖了下烟灰,转过头来看向巴兰。
后者的脸红扑扑的,像是被自己的想象所点燃,陷入难以自制的兴奋中,耳根也因为激动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知道宇宙里还有那样的存在,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值了!就像……就像认祖归宗一样,我们可是新虫族啊!!”
听见这句话,博逸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这……”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衣领一紧,巴兰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
巴兰右手扯着博逸的衣领,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撑开自己的左眼眼皮,兴奋道:“你猜,我身上哪一部分变异了?”
博逸摇摇头。
“是眼睛哦!”她笑了笑,“每一个接受过洗礼的人,我能看见她们心里的想法。”
“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
看着巴兰那只星彩流转的左眼,诡谲而陌生,博逸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后背不觉冒出一阵冷汗。
她谨慎道:“我明白了。”
闻言,巴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大海。
“所以,我们一定要把AGPC打倒,再把圣种救出来!【零】和巴别塔再厉害又怎么样?我们一定能做到!”
少女眼中的信念纯粹而炽热,像不熄的火种,在寒风中执着地燃烧。
博逸静静地看着,面具掩盖了她所有复杂的表情。
她缓缓点头,“是。”
第160章 她说,要有光
地底下,黑暗终归沉寂。
洞穴里氤氲着潮湿的腥气,杂色的苔菌肆意蔓延,爬过绿色的菌落,丝丝缕缕朝着洞穴深处侵去,几点幽幽的荧光中,依稀可见一尊小山般的黑影伏趴在地上,周围聚着一群安静的幼虫。
低迷的气氛在洞穴里蔓延,一双双黑豆小眼满是担忧,紧紧地注视着她们的阿努萨,其中几个还试着用头将她的手顶起来,就仿佛她还有力气可以爱抚她们一样。
嗒——、嗒——
四通八达的隧道外,脚步声缓缓响起,声音在洞壁之间反复撞击,如水波般阵阵回荡。
幼虫们警惕起来。
几分钟后,不速之客长长的影子照入洞穴,笼罩地上惊恐的虫群。
“……终于找到你了,玛赫。”
安提静静地伫立在入口处。
玛赫佝偻的身影蜷缩在温室中央,曾经能创造亿万虫群的她如今枯槁如败草,肥美的身躯萎缩,眼神黯淡无光,脚边匍匐着不到百只幼虫。
大厦将倾,无可挽回。
听见安提的声音,玛赫微微动了下眼珠,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蓦地一刺激,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幼虫们急得团团转,纷纷发出悲泣般的嗡嗡声。
安提上前,将在旁边乱转的幼虫一只只拨开,随后在玛赫身畔跪坐下来,将她的头颅捧在膝上,动作轻柔而小心。
望着那双雪白的瞳孔,如今散发出死鱼眼一般的腐败气息,安提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俯身去亲吻那双眼睛。
母亲何时枯槁?
当是女儿出走之时。
沙海结束的那天,阿努们千里迢迢奔赴而来,齐心协力将恩基与伊南娜下葬。
仪式接近尾声时,伊塔找到她,做最后的道别。
“纳姆的祝福如期降临,她们都得到了应得的命运。”
夕阳下,伊塔身上的铠甲折射出刺目的炫光,她转向安提,嘴角牵起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
“我也找到了我应该走的路。”
“如今,南纳与穆巴塔已经独当一面,普斯朵拉也成长了很多,即使今后我不在了,相信埃勒伽什也会继续强大下去。”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新的虫群,这片星球上唯一的主宰,在你的带领下,阿努们必将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彼时,安提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突然,她肘镰倏地一扬,寒光如闪电般劈落,伊塔身后披散的银发齐刷刷地断裂开来!
一阵风拂过,万千银丝如雪般飘落,簌簌坠入沙中,在赤金的沙地上铺出半亩薄薄的雪。
从此刻起,两个身影一黑一白,重叠如一。
“以安提之名,我的孩子,我要把给你的收回,而你也不得俯拾。”
“我曾以伊塔的名字把你呼唤,埃勒伽什的歌谣将你我的故事传唱至今,字字句句落于蚌中,颗颗是明亮的珍珠。”
安提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
“如今,我收回你的名字,正式将你驱逐。”
“你既复得自由,便不要回来。”
天地流金,如云雾般翻涌的暮色下,她们紧紧相拥。
故事的第三折,就此终结。
……
蓝星,联合城邦。
天空是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炮火如暴雨般落下,远处的建筑物一座接一座轰然倒塌,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斥着金属烧灼的恶臭,令人窒息。
这里是A2区前线战地,反抗军的防线正在承受着无人机军团潮水般的冲击。
炮火中,寸头及时就地一滚,躲到掩体后方,险险躲过一道激光束,灼热的气流擦过她的靴头,烙下一点焦糊。
她所在的小队刚刚被对方的军力打散了,现在,她的任务是离开这个区域的火力点,及时与队长取得联系。
她喘着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轻型作战服,一时间竟记不起来自己还有多少武器可以用。
二十发……二十三发子弹?
可恶,为什么枪不能自己计数?三河区那帮家伙就不能弄个高级一点的显示屏在上面吗?!
她泄愤似的,突然扇了自己几巴掌,试图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一点。
就在这时,一只单兵作战单位悄悄出现在掩体后,动作灵性得不似普通的机械体,举起手中的匕首,高高劈向她脑后!
感到身后掠过一阵风,寸头瞳孔一缩,身体比反应更快——
“铿!”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手臂发麻,她努力保持着格挡的姿势,作战服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眼前这个单兵作战单位的格斗风格谨慎而灵活,对对手的预判极其准确,每一次攻击都直冲她的致命点而来,逼得她全力应对。
爆炸的火光撕裂浓烟,将断壁残垣和远处的机甲残骸照得忽明忽灭,金属碰撞声、能量嗡鸣声和爆炸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十多分钟过去,寸头咬紧牙关,全身大汗淋漓。
找准机会,她抓住对方一个全力劈砍后的僵直,俯身突进,左手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关节,持刀的右手自下而上一刺,精准撬中了头盔的卡扣!
“咔嚓!”
一声清晰的断裂声。
那严丝合缝的面罩顷刻崩开,旋转着飞了出去,砸在几步外的焦土上。
然而,出乎寸头的预料,面罩下并非火花迸闪的主处理器和视觉传感器。
一张熟悉的脸,暴露在弥漫着尘灰的空气中,下颌被匕首划开的伤口渗出血来,滴落满是灰尘的地面。
时间在那一刻被骤然拉长,所有喧嚣瞬间褪去。
寸头呼吸一窒,握着匕首的手指根根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张沾满了汗水、尘埃和些许血迹的脸庞,那双正因惊骇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是她刻在骨子里,寻找了整整一百零五个日夜的人!
“小……然?”
她的声音干涩,微微颤抖。
“你怎么在这里?”
楚然的脸色在暗红的天光下惨白如纸,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绝望。
看着寸头惊喜若狂的模样,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终于找到你了!”
寸头激动地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热泪盈眶。
“快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然而楚然用力挣扎了几下,一把将她推开。
看着踉跄后退的寸头,她突然捂住脸,几乎是在尖叫,声音仿佛被撕裂一般痛苦。
“不要……别看我!你们这帮畜生,滚开!离我远点!”
“小然!”
就在这时,两架重工泰坦迈着沉重的步伐冲破烟幕,踏进废墟,红色的光点精准地将二人的位置锁定。
它们像两只熊一样挤入废墟,越过寸头,丝毫没有停顿,金属巨钳粗暴地攥住楚然的手臂,直接将她从铠甲里拉了出来!
巨大的力量让她痛呼出声,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举起至半空,宛若一只无助的幼猫。
“可恶,你们放开她!”寸头站在地上怒吼一声,理智瞬间被怒火烧穿。
不顾自身安危,她助跑几步,猛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楚然的腰腿。
“小然!坚持住!”
她嘶吼着,借着楚然的身体爬到机器人的手臂上,用匕首拼命捅刺连接巨钳的金属关节。
一下,两下……
金属碰撞,火花四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节却没有丝毫被翘松开的迹象。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楚然悬在半空中,仰起头看她。
眼泪混着尘埃从脸上滚落,那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那两个字:“快走……”
重工泰坦绝非人类的力量所能抗衡,巨钳持续施加拉力,将楚然一寸寸举止高空,最后,泰坦的颅顶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回收仓。
机器臂一寸寸举高,寸头开始向下滑落,不得不抓住机壁的凸处,却仍腾出一只右手,用力地砸着关节。
手臂的肌肉早已经因为用力过猛而痉挛,抓住机械臂和匕首的手指渐渐变得无力,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渐渐将她吞没。
她明明已经找到了她,哪怕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被夺走,被拖回未知的深渊。
刹那,弦断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的手一松,身体轻飘飘地坠向地面。
常人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但生命的价值本不能称量,更无法比对,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进行比对,比对的对象也待商量……
总之,死了还要争个高低,生而为人,这未免太不人道。
总之,死者反对。
常人也道,死者为大。
永恒的死亡中,所有理想也好,感情也好,总有一天,统统都会随着那些活着的人的逝去,渐渐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但命运,总在未竟之际降临。
刹那,一道雷光骤然撕裂了暗红的天幕,仿佛宇宙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颗巨大的陨石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轰然砸落在废墟中!
震耳欲聋的轰鸣响起,建筑物纷纷倒塌,一根断梁迎面砸向毫无防备的重工泰坦,机械臂的关节顷刻断裂,整栋建筑物剧烈地震颤起来!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殉情的决绝,寸头躺在地上,张开怀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向自己落来的楚然,向侧旁的断梁下滚去。
陨石的冲击溅起的灰尘扑簌簌地落在背上,寸头躺在外侧,身体护住楚然,蜷缩在阴影下,像是石化般一动不动。
撞击的余波渐渐平息。
等了约五分钟后,寸头带着楚然,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爬出。
她们四周的危墙已然坍塌,砖石下面埋葬着那些重工泰坦的残躯,缝隙间隐约可见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其间,深深陷进关节缝隙,原本光滑的表面崩裂密密麻麻的裂痕,黑色的机油自其中渗出,在地面汇聚成泊。
浮尘沉降在地面上,照亮尘埃飞舞的轨迹,投下斑驳的光影。
霎时,寸头怔在原地,甚至忘记擦去嘴角的血迹。
砖瓦与残骸堆积成山,一个逆光的身影在山巅伫立,静静地俯视着这片废墟,与她对视。
她身似人形,身形高挑,线条凌厉,却不似寻常的人类。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银色的短发,如同流淌的月辉,在渐亮的晨光中散发着微光。
宛若神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