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位师兄,还得从她刚拜入方外宫的时候说起了——那时她初入仙途,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宫中有诸多仙师、道君,众人座下弟子亦是不计其数,而她拜师的老师座下却只有她孤零零一位弟子,再无别的师兄弟师姐妹了。
她初来乍到独自一人,难免觉得孤寂,从小没有父母双亲的生长环境让她对亲情异常渴望,于是,在见到别家尊师的座下弟子之间亲如手足,更觉羡慕不已。
所以有一日,暮兮晚去问老师——
“老师,我有没有师兄或者师姐呢?”
老师是个很温柔慈和的神仙,她听了这个问题后,好半晌没说话。
暮兮晚本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毕竟她自来方外宫以后,从未听其他人谈起过。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老师座下唯一的孩子。
“有的哦。”老师想了一会儿,笑开了,“你有一位师兄呢。”
暮兮晚好看的双眸一下子就睁大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师兄。
不是那种平日里弟子们为了攀关系的客气称呼,而是同出一脉的,真正的亲师兄。
宛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真的么?那师兄如今人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暮兮晚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老师摇了摇头,笑道:“我很多年前云游四方时,在白洲遇见了他。
我命中与他有一段师徒缘分,便在白洲指教了他数年,他悟性高,又非凡尘俗相,没多久,我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后来我离开白洲回了方外宫,这事儿没旁人知晓,所以大家才以为,你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
暮兮晚不由得心生崇拜:“他好厉害。”
“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老师眉眼弯弯,目光安静,似乎陷在回忆里,“不过他常年身处烽火狼烟,最是人间苍黄。”
暮兮晚问道:“那我多久才能见到他呢?”
老师垂眸思忖片刻,说道:“他……身份特殊,只怕一时半刻,没法与你相认。”
暮兮晚眼睫轻轻颤了颤,似乎有些失落。
老师瞧出了她的失落,笑道:“他会是你在这世间的另一位亲人,是你的兄长,我保证,若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他一定会待你很好。”
“我才不信。”暮兮晚也笑开了,亲昵道,“他总不可能,比老师对我还好。”
老师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那我一定叮嘱他,让他记着,得比我对你的好更好才行。他也没有任何血亲,我想啊,要有个妹妹,他一定会很照顾你。”
老师说,她的师兄,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是有多好?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
这些,老师都没有说。
年少时的暮兮晚并不知晓其间原因,后来,她听方外宫的其他人私下里说,白洲是兵家之地,那儿的人都很残忍,尤其是那位白洲之主,更是披着一身杀伐血气。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老师的缄口不提是为了保护她,千洲与白洲之间利益复杂,仙府道君们之间的矛盾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她与白洲的关系公之于众,只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懂得分寸,没再问过任何有关“师兄”的事了。
但偶尔,暮兮晚也会悄悄幻想,她的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嗯,老师是个温柔亲和的人,那她师兄也一定很温柔、亲和。
只可惜后来,直到天地风云变幻,老师意外亡故,她孤身一人被迫与白洲之主楚扶昀联姻成婚,直到她死亡了,也没等来师兄,也没见过这位“兄长”的身影。
……
夜里的风停了,万籁俱寂。
“过往已经不再重要了。”
收回思绪,暮兮晚抬眸望着眼前这位在灵台山等了她十二年的“前夫”,轻轻叹气。
“我们还是先去枉死城,寻起死回生的法子再说。”
楚扶昀应了她的建议。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样安静行路,不过半个时辰便抵至枉死城。
枉死城地处幽冥却临近阳间,并不阴森骇然,反倒千灯照云,一副笙歌繁华的热闹景象。
暮兮晚同楚扶昀一道过了鬼门关,终于在森罗殿中寻见刚回了阎王法旨,禀明前项事的崔绝。
只见崔绝怀中抱着一本书册法宝,喜气洋洋。
“恭喜呀。”暮兮晚一看便知他升官得禄,不由笑道,“如今要唤一声‘崔判官’了。”
崔绝也是一喜,道:“此番多谢恩人姑娘了,我……”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走在暮兮晚身后的白洲之主,不由得脊背一凉,连忙道:“我也多谢白帝出手相助之恩!”
楚扶昀不动声色地走到暮兮晚身边驻足,没有理会崔绝的客套,他本就生得高,又掌兵惯了,浑身凌厉的气势实在没办法让人忽略。
他捻了捻指尖,垂目瞥了一眼崔绝怀中法宝,只道:“你应下的事。”
“自然。”崔绝抬手召出生死簿,正色道,“但我必须说好,白帝,我只能帮您寻一个机会。”
“这起死回生一事,成与不成,都得看机缘造化。”
就在他准备捻诀念咒,驱动生死簿时,忽觉一阵风声鹤唳,整个森罗殿中顿时喧哗沸腾,有鬼卒从外面奔进来,喊道:“救命!祸事了!外面有仙家中人,闯进来了!”
崔绝眉心一皱,只得收起生死簿,斥道:“胡闹!又是何人擅闯幽冥?”
鬼卒忙回禀:“是……是方外宫的人!”
殿中所有人齐齐一怔。
暮兮晚更是神色微变,她刚想说话,却觉手臂传来一阵力道,回头一看,发觉是同样来了枉死城的长嬴师父正拉着她赶紧离开森罗殿,往城中幽魂聚集处藏。
“小丫头怎么不长心眼儿。”长嬴边拽她,边道,“没听见是方外宫的人?还不赶紧躲起来?还想着让他们再杀你一次么?”
暮兮晚就这样措不及防被带离了此地。
楚扶昀回眸瞥了她一眼,没有阻拦。
他走了几步来到森罗殿正中高堂上坐下,阎王冥官见状哪儿有不明白的,忙退至一旁,屏息而立。
暮兮晚刚走,森罗殿顿时闯进数十人。
只见这些人手持兵刃排列两侧,他们本是面带微笑的进来,可在见到殿上之人后,齐齐浑身一僵,笑容也僵了——今日气运大凶,有血光之兆,现在转身跑还来得及么。
他们这一群人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皆是元神出窍,分了一缕意识来此,其真正的身体还远在千洲。
毕竟幽冥地界鬼气肆意,阳寿未尽之人最多逗留七日,对求道问仙者百害而无一益,也只有白帝这个不要命的疯子才会孤身涉足此地!
在场众人刚想跑,却有一道强大浩瀚的威压扑面而来,逼的他们不得不跪在地上,冷汗淋漓,领头之人更是措不及防踉跄跌倒,吐了一口血。
“既来了。”楚扶昀居高临下的目光落下来,神情嘲弄,“何必着急离开。”
“见过白帝,在下……”领头之人整个人瞬间从头凉到脚,他听出了白帝的言外之意,也明白此刻自己该答什么,“在下奉‘千洲公子’之命领方外宫的人来此,是为请判官开生死簿,改一人命数。”
楚扶昀缓缓抬起眼帘,眉目微凉。
“妄想!”在一旁听得此言的崔绝当即红了脸,怒喝道,“阴司幽冥是令亡魂放下前尘因果,不是让你们拿生死当儿戏!”
方外宫的领头人听罢,闻声看向这位才将新官上任,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涩郎君:“我们不过是想为方外宫的少宫主改命,令她死而复生。”
说实话,这十二年他们方外宫遣人来了幽冥上百次,可每一次都被冥官不着痕迹的拒了回去。
今日更是倒了血霉,碰上白帝在此。
“若想留着命回去,那便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楚扶昀平淡低沉的嗓音冷冷响起,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可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无边恐惧。
“十二年前,她在方外宫,经历了什么。”
……
天色已晚,阴云欺城。
另一边,暮兮晚被长嬴强行带离了森罗殿后,师徒二人藏进了枉死城中一间临街酒家。
“师父。”暮兮晚有几分心不在焉,垂着头,声音有些低落,“我是不是,从没对您说过,我是怎样死的?”
长嬴看着她,叹气道:“唉呀,丫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还提它做什么嘛。”
暮兮晚静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斟酌该如何说。
最后,她平静道:“我是被师兄烧死的。”
长嬴神情一变:“师兄?”
暮兮晚愣了愣,恍然想起,长嬴只是她在民间乡野认的便宜师父,他并非方外宫中人,也并非教她求学拜艺的神仙老师,对方外宫的事一概不知。
“就,您知道吧,方外宫的弟子众多,大家平日攀关系打交道,哪怕不在一个师门座下,也是师兄弟姐妹乱喊一通的。”
长嬴点头:“嗯嗯。”
暮兮晚又道:“所以呢,除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外,我在方外宫还有一位同窗师兄,名叫袁涣轩,虽然他与我并不师出同门,但他确实待我很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听上去,像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袁涣轩待我温柔亲和,于是我将他当作自己真正的兄长一般敬爱。”
暮兮晚至今都记得,她遇见袁涣轩的那日。
这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仙君站在大榕树下练剑,温润如白玉,清俊出尘,一手长剑练的漂亮又潇洒,直接让暮兮晚看呆了。
温柔,亲和。
他符合暮兮晚对“师兄”的一切想象。
翩翩公子来到她的面前,温柔的对她说——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
暮兮晚一怔,好半晌,唇畔蓦地绽开一笑。
她说,好,谢谢师兄。
就这样,漫长的岁月里,袁涣轩顶替了她心中原本“兄长”这个人的存在,他关心她的课业,关心她的生活,让她完全信任上他。
老师对她兄长的描述,有一部分被她不知不觉移情到了袁涣轩身上。
“但后来啊,老师亡故,方外宫的仙君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与野心,主动向白洲之主请婚联姻,定下了我与楚扶昀的姻缘。
为此,袁涣轩虽发了火,但到底还是将我送去了帝微垣。”
暮兮晚低眸,眼睫微微颤抖。
“在帝微垣,我与楚扶昀之间的相处并不算太好……如今想来,是因为我与他性格、脾气、观念都截然不同,总之,我们因此生了不少矛盾。
十二年前,我与楚扶昀吵了一架后,袁涣轩传书召我回宫,我便趁楚扶昀平乱而出兵之际,悄悄回了方外宫。”
然后,我就被袁涣轩囚禁起来,烧死了。”
讲述这些时,暮兮晚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她对死亡那天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