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七杀枪不是谁说拿就能拿的。
它非凡俗之物,是由长明星的一缕灵气化形而成,从楚扶昀下凡那日起就存在于他身边的兵器。
常人若碰,只会被上面沾染的杀气灼伤,楚扶昀麾下曾有一位太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误碰了七杀枪,差点儿没了小半条命。
这也是楚扶昀很少真正祭出七杀枪的缘故。
可如今,它正温顺地躺在暮兮晚手上,乖巧的仿佛自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长枪一样,甚至自觉变化了长短与重量去适应她,安分地听从着这位姑娘对它的所有命令。
暮兮晚袖手一挥,轻轻松松转了个花枪后直接凌空而出。
袁涣轩大骇,他从未想过楚扶昀竟准别人碰他的兵器!更没想到暮兮晚居然能灵活运用这柄枪!
暮兮晚在刀光剑影中慢慢向前,她手持尘世七杀枪,劈刺点撩扫接近烂熟,轻而易举就震碎了禁锢她的阵法,她一人单挑列位罗汉尊者,兵刃相接间,她一步一步杀向袁涣轩。
没有仙骨,但七杀枪自带的威力足以弥补这一弱点。
袁涣轩面色更白了一分,他在混乱中乱了剑法,一退,就被暮兮晚寻到了弱点。
七杀枪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划出数道血痕。
袁涣轩再度退了一步,勉强化解了暮兮晚再度杀向他的枪法。
暮兮晚的枪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永远身处苍黄疆场,长河落日下,他的威名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楚扶昀。
袁涣轩不是没有和楚扶昀交过手,征战时总有碰上的时候,但他从未在那个人手下讨得半分便宜,以至于落了一身旧疾。
而此时此刻暮兮晚展现出来的枪法,与他非常像。
越打,袁涣轩越惊骇,这种惊骇甚至远超他当下不利的困境——他记得她的武艺因为素商宫主的死而陷入停滞!谁教了她?谁能有那个本事教她!
“袁涣轩,你就这点儿本事?”
暮兮晚冷笑一声,再度持枪上前,在与人的交锋中慢慢调整着自己所处的局势与位置,并一点一点让自己朝着有巨大落地窗棂的窗边走去
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哪怕有七杀枪暂时扭转战局,但身体到底太过孱弱,新伤旧伤交叠引起的一身疼让她坚持不了多久。
但她不得不咬牙扛着所有的疼。
暮兮晚曾经很喜欢长剑,许是受到话本故事的影响,她认为用剑者都是仙气飘飘无一不让人向往的,所以当素商问她想要学些什么的时候——
暮兮晚信誓旦旦:“剑!打起来超好看的剑!”
素商宫主十分无奈:“换一个,你不适合学剑。”
暮兮晚苦着脸很忧愁。
素商笑道:“剑乃君子之兵,十洲真正善剑者无一不是君子,小晚,你是正人君子吗?”
暮兮晚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肯定不是,我打架肯定不会讲任何道理的,只要能赢就成,别管怎么赢的。”
“那我要火枪,哼哼~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时代变了!”
她是个满脑袋鬼点子,更喜欢突发奇想的孩子,素商很会因材施教,和她一起炼了火落枪,并引她入“流”字门中之道,学习设阵解阵。
后来见她小有所成,素商则开始教她如何用长枪,让她修行真正的冷兵器。
只是,枪法还没有教完,素商就亡故了。
……
袁涣轩在不可置信中颤抖着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学完了素商的枪法?”
暮兮晚再次长枪一挑,化解了朝她袭来的法术。
“是……去了白洲以后吧。”
暮兮晚不
得不承认,在白洲混军营的时候,多亏了楚扶昀拿她当普通仙兵对待,让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吃苦操练,没有半分纵容。
时常,其他人都散了去休憩后,她还会被楚扶昀留下来“加训”。
楚扶昀不由分说地从栏里为她取了一柄长枪,让她当着他的面,将她会的都演示一遍。
暮兮晚挺心虚,她的枪术只能称得上勉勉强强、学艺不精,如今被拎出来检查,她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当她马马虎虎将自己会的东西在他面前囫囵过了一遍后,楚扶昀坐在一旁的军椅上,他的神色,是罕见的严厉。
楚扶昀的目光灼着她,说道:“老师当年,教你教到了哪里?”
暮兮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是指她的素商老师,忙答:“基础入门的六书学了,兵法经典学到了……”
楚扶昀听完,静了一会儿,又问:“没学完?”
一提起老师,就仿佛勾起了伤心事,暮兮晚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垂着眸子,没吭声了。
默了许久,楚扶昀轻叹一声,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正了正她持枪的姿势,让她的腰更直,整个人都站的更挺拔。
“别动。”是个不允许半分松懈的命令。
暮兮晚紧张地连吞咽都不敢了,生怕呼吸一重,这位向来说一不二的白洲之主就用军法罚她。
事实上,楚扶昀从没对她动过军法——她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敢跟他叫板翻脸赌气兴风作浪的存在。
楚扶昀的气息拢过来,手上校正她姿势的力道半分不松,声音却格外轻柔。
“我将余下的教完,成么。”
很奇怪,那日的白洲明明一如从前,是孤雁长河,落日残阳,令人感到萧条的天色。
可暮兮晚却在楚扶昀身上,无端读懂了一点儿这苍凉背后,那一念温柔的心思。
……
时间一更一更落尽,夜更深了。
暮兮晚在用七杀枪再次撂倒一尊者后,整个人都被袁涣轩逼退至了半镂空的落地窗棂边。
她半跪在地上,持枪借力撑着身体,人在喘气,手却没晃。
老师教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兵器在手上,就得稳得住,后来,楚扶昀也无意间讲过相同的话。
袁涣轩笑道:“师妹,别再勉强自己了。”
打不过。
哪怕她有七杀枪在手也坚持不了多久,身上的伤太重,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漂亮的赢下这一局。
袁涣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最后一遍,随我回宫,我会将火落枪交还于你。”
暮兮晚在血腥气中勉强抬起头,硬着声音道。
“我不。”
狂风透过窗棂呼呼猎猎扑进殿内,暮兮晚背窗而站,她衣袂飞扬,是宛如嫁衣一般的红色。
“我来第三十三层的目的是什么?登楼点灯赢下较量然后拿到火落枪?”
“若今夜我真赢了,你们会将火落枪给我吗?”
袁涣轩死死盯着她,脸色愈发阴沉。
暮兮晚笑道:“不会,对吧。”
“你们本就是以火落枪为饵引我来此,又怎么可能真的按规矩办事?”
火落枪从来就不在第三十三层。
这场针对她设下的“鸿门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火落枪在一开始就被袁涣轩藏在于别处,就藏在这仙彩楼内,只是,她不知道在哪儿,方外宫也绝不会让她寻出来。
“你们从不是真正的君子,所以我又为什么要跟你们讲规矩?”
暮兮晚缓缓呼出一口气,她再次抬眸看了眼天色。
子时五刻了。
“砰——”
殿门处倏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只见一位太保慌慌张张闯进来,在袁涣轩面前跪下,哆嗦道:“回,回禀公子……”
袁涣轩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去。
那太保叩首喊道——
“禀公子!火……火落枪丢了!”
袁涣轩脸色遽变。
暮兮晚忽然笑出声,笑得潇洒又从容。
她来到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赢下这些她无法完全打败的人,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整个方外宫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里而已。
赢与不赢,都不重要。
拿到火落枪,然后全身而退。
这才是她的目的。
……
一刻钟前,仙彩楼一层。
楚扶昀一道无声无息的法术扫过去,守在回廊外的方外宫弟子应声倒下。
他没停留,径直向着楼内长廊的尽头走去。
一路上,有发现他的任何弟子,都在他弹指挥间的法术中接二连三的无声倒下。
楼内很静很暗,一间间厢房大同小异,但这些对楚扶昀而言都无关紧要,他来此,是为了在一刻钟内寻出火落枪真正的藏身之处。
寻一把兵器,于他而言太过容易了。
方外宫在第三十三层设下了天罗地网,却没对楼内其他地方留心,楚扶昀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拦的就来到一间厢房外,破了锁,悄无声息推门而入。
房内有几位值守弟子,但根本拦不住楚扶昀。
楚扶昀掩身进门,身形一闪,凝着法术的指尖抬手一劈,弟子们尽数倒下。
他走上前,轻而易举就取走了被放在置宝架上的,被方外宫严防死守的火落枪。
门外有追兵赶来,楚扶昀压根没抬眼,抬手一枪射出去,枪中流火随风飞出,将追兵尽数放倒。
他当然会用火枪。
他师妹拿这个在白洲兴风作浪惯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研究了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子时五刻。
仙彩楼三十三层。
暮兮晚笑得肆意自在,看见她笑成这样,袁涣轩才猛然惊觉——中计了!
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玩儿的调虎离山!将他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他几乎是目眦尽裂的又上前了一步,强撑着笑意开口道。
“师妹,随我回宫。”
“你与楚扶昀合谋拿走火落枪不假,可你不想想,如今你孤身在此,又靠什么全身而退?”
楚扶昀既然拿到了枪,说明他此时此刻人在一层。
从一层到三十三层,哪怕他是长明下凡,哪怕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没那个能力瞬间赶来救她。
来不及的。
袁涣轩再度抬手挥出一道法术,暮兮晚侧身一转勉强避开,那道法术擦过她的脸颊,径直劈中了她身后的窗棂。
轰隆一声,原本用来观景的落地窗棂全部碎裂,狂风刮进来,几乎吹的所有人睁不开眼。
暮兮晚撑着七杀枪站起身,她转眸回望了一眼,巨大的窗棂已然四分五裂,身后就是触手可及的夜色,再往下看,能看见半城明亮的花灯灯会。
第三十三层的绣球花灯也不知何时被打斗的流火击中,悠悠亮起。
她往后退了一步。
袁涣轩见状,方才阴冷的声音一滞,重新变得温柔万分。
“师妹,不要犯傻。”
她没法腾云,也没法驾雾,受了伤的身体更无法轻功,一旦跌出窗外从三十三层的彩楼上坠下,她一定会摔的粉身碎骨必死无疑!
她不能死。
袁涣轩劝道:“你真的已经无路可退了,快回来,回到我身边。”
暮兮晚没理他。
她只是孑然地步步后退,退至楼外的窗棂边,退得几乎要被夜色湮灭,仿佛站在悬崖边一样,只要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我想赌一次。”
暮兮晚敛着眸,忽然轻声开口了。
袁涣轩沉声:“赌什么?”
暮兮晚平静道:“赌一个人的心。”
袁涣轩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你赌输了呢?又算什么?”
暮兮晚没回答,只是收起了七杀枪。
袁涣轩最后上前了一步:“听话,随我回宫。”
仙彩楼外风声赫赫,一切万籁俱寂,暮兮晚血染半身站在天地间,宛如身着嫁衣。
她像作出了什么最后的决定,忽然转身向外一跳,于空抓住了那盏绣球花灯后借力踏风一跃,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在夜色里直直下坠。
“若赌输了,那算我活该。”
在从仙彩楼落下的最后一刻,她给气急败坏的袁涣轩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
同一时,围聚在仙彩楼四周长街上的所有看客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
他们本是来观看千洲少宫主登楼点灯的最后结果,可第三十三层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先是所有窗棂破碎,紧接着绣球花灯亮起。
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呼,就看见一身红衣的少宫主抱着那盏绣球花灯,从几乎没入云端的彩楼上一跃而下。
看客们惊慌失措:“谁去救救啊!”
来不及了,众人离得太远了,哪怕靠腾云驾雾,也来不及接住她了。
可惊呼还未止住,又是一阵更诧异的惊呼盖过来。
这次,所有人看见,有一位苍黄仙衣的公子郎君出现在夜色中,他踏着漂在半空中的一盏盏花灯凌风而上,在鱼龙游舞的花灯中,将从彩楼上下坠的姑娘稳稳拥在怀中。
有人目瞪口呆:“那……那是……”
另一人强作镇定:“别慌,那是少宫主的夫君。”
……
暮兮晚闭着眼睛在月色里下落,恍惚间,她感到身体微微一沉,整个人打横落进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怀抱中。
她悄悄掀起一点儿眼帘,在看清了来者后,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哎呀,你真的来接我啦。”
她双眸一下子就睁开了,亮晶晶的,明亮温暖的笑意含在眼里,映入眉弯。
“嗯,怕你先一步被别人接走了。”楚扶昀无奈一笑,承认了,“毕竟,红鸾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暮兮晚眨了眨眼:“什么?”
楚扶昀笑道:“绣球这种东西,从来都得靠抢啊。”
哪儿能等着姑娘自己抛呢?
更何况这位姑娘明明已经有夫君了。
数日前在彩楼下失手错过的那场绣球许良缘,今日终于连人带球的,一起落在了他的怀里。
暮兮晚望了望自己抱着的花灯,扑哧一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他抱着她穿过幕天凛冽的夜色,穿过辉煌如霞花灯,乘风朝着仙府的方向踏云而去。
暮兮晚理所当然:“在得意呢,我和袁涣轩打了一个赌。”
楚扶昀皱了皱眉,又淡开:“赢了么。”
暮兮晚并不打算告诉他她赌了什么,只是得逞了似的答道:“当然赌赢了。”
她滚滚红尘的花灯里得意的笑,笑得干净纯粹,自由自在。
半灯城今夜灯火灿烂,市声热闹,所有人抬头望去,都见到了极为震撼的一幕景象。
墨蓝如海的夜色里,一半花灯一半佳人,少宫主被白帝抱在怀里,穿过广袤而沉静的云舒云卷。
她笑起来,像极了一场最精彩的人间佳词话。
……
……
月上东方,夜静三更。
暮兮晚伤的太重,一直紧绷的气力一松,在回到仙府后没坚持多久就陷入昏迷。
神农岐惯例施了法治了伤,在一切平静下来后,只余楚扶昀一人坐在床沿边,守着沉睡不醒的姑娘。
夜色一点一点寂下去,在更深的月光里,楚扶昀恍然看见,房间放着火落枪的桌上,亮起了一线光芒。
他眉心皱了皱,慢慢站起了身。
光芒愈来愈亮,在一片柔软月光里渐渐凝成了一个女子。
她身着秋衫,笑靥如花,仿佛在水一方的伊人,安静地站在遥不可及的河中央。
“好久不见,长明。”
素商望着熟悉的人,微微一笑。
楚扶昀在看清来人后,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在梦里的姑娘,似乎想去唤醒她。
“不必惊醒她,她太累了。”素商温柔一笑,“我只是残留在火落枪上的一缕意识,留不住多久。”
楚扶昀轻轻作了一揖:“老师。”
素商望着沉睡中的暮兮晚,看上去很高兴:“我好久没见她了,如今还能再看她一面,真好。”
楚扶昀轻笑了一声,平静道:“她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很想念她。”素商走了几步,缓缓走到床沿边,垂眸看着睡熟的姑娘,笑得好看极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她,我生前忧愁了许久,我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小晚该怎么办呢?”
“小晚太过年轻,还需要时间成长,这期间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
楚扶昀静了静,答道:“她如今在我身边。”
素商笑了:“她是你师妹,有你照顾着,我自然放心许多。”
楚扶昀斟酌了片刻她的言外之意,道:“老师是有别话想对我说。”
“有。”
素商脸上的笑淡去几分,看上去显得格外郑重。
“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无人可托付,也只能托付于你。”
楚扶昀眉心微锁:“什么。”
素商道:“有关小晚的终身。”
“这孩子无父无母,我活着尚能保她平安,可我早已故去,如今,唯有将她托付于你,望你能护她此生周全。”
楚扶昀安静听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动了动,似乎又想说些什么。
素商微微呼出一口气后,蹙着眉,一字一句笃定有力。
“护她周全,是指你竭尽所能,也要保她一生平安,一生欢喜。”
“若她心有所属,我还望你作为兄长,能为她择好良人,相伴一生。”
第32章 一半花灯一半佳人这是他与她的初见。……
夜色深青,一帘月色从窗棂中流进来。
楚扶昀站在这一帘明暗交织的月色下,望着坐在暮兮晚床榻边守着她的素商,眉心低了低。
“她不是小孩儿了。”
话中有话,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不需要人护着,如今,她自有她的光华与人生。
素商怔了怔,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楚扶昀道:“天归二百二十二年。”
素商笑道:“原来我已经陨落了一百余年了啊。”
她的目光在暮兮晚身上停伫了一会儿,眉目轻动,仿佛看着她,就看到了很久以前那漫长的时光。
“她刚来我身边时,也不过就是个十几二十多岁的丫头,在我眼里,她和孩子没什么区别。”
楚扶昀眸光澄静,看不出任何外露的情绪,他只是平淡道。
“老师想将她托付于我?”
素商叹了一气,道:“我知你坐镇白洲,若你能以兄长身份照拂她一二,世人顾忌着你,她的一生也能顺遂许多。”
素商很清楚,在人间,最难的也就是这“顺遂”二字。
她不想看到她如浮萍般伶仃漂泊一生。
楚扶昀指尖微微攥紧了,只道:“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也并非她兄长。”
“我与她之间,连一天的师兄妹都没当过,也没认过。”
素商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没想到他会将话说的如此分明:“她是你唯一的师妹。”
罕见的,楚扶昀阖着双眸,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没有妥协,冷的仿佛有些不近人情。
素商眉心蹙得更深:“她是我生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当她是你亲妹妹,行么?”
夜色静悄悄的,仙府里所有人都已休憩,连蝉鸣声都轻了,只有这小小的一间药香弥漫的清幽雅室内,一对师徒在无边寂静里,无声对峙了起来。
终于,楚扶昀敛了情绪,微凉的笑隐在唇边,让人看不清他的态度。
“老师不怕,所托非人么。”他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素商愣了一下。
楚扶昀闭目一笑:“若我于她,问心有愧呢?”
素商缓了缓神,眼圈却一下子就红了,她终于听明白楚扶昀的言外之意,也终于明白,他方才一直淡漠的情绪因何而起。
“你怎么敢……”她说着,眸里一瞬间就见了泪。
楚扶昀淡淡瞥了一眼素商,方才冷着的态度,温和了几分。
“老师以为,我没
试过将她当妹妹照顾么?”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暮兮晚的那日。
是在方外宫的时候。
那一年暮秋,作为白洲之主的他为了一些政务要事私下来了千洲,与方外宫宫主商议如何处理。
他记得,两人坐在泛着茶香的桂花仙亭中,在谈完正事后,素商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地笑了。
“知道么?我最近新收了个孩子哦,是个很活泼聪明的姑娘。”
楚扶昀淡笑道:“那按辈份算,是我师妹。”
素商很得意:“比你优秀。”
“好,比我优秀。”楚扶昀并不在意素商这种“看自己孩子怎样都最好”的慈母心态,况且,素商或许也没说错。
素商耐不住性子,问道:“你不打算见一见么?”
楚扶昀笑道:“那老师也得告诉我,去哪儿见她,我在方外宫可留不了多久。”
素商想了想,回答:“这个时辰,她应该在其他尊师座下听学。”
“你离开方外宫的时候,走南边的那个开满桂花的院子里绕路穿过去,在院中那棵积了满树天光的桂花树下,你应该可以见她一面。”
楚扶昀笑了笑,答了一个“好”字。
他又坐了片刻,与素商谈了些事,在有夕阳升起的时候,告辞离开了。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楚扶昀并没存什么心思,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自己远在白洲,又是杀星下凡,尘世缘分沾染太多从不是什么好事,与这位师妹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
总归那孩子未来会承袭老师衣钵,到那时,再见也不迟。
他这样想着,可在即将离开方外宫时,他还是回望了一眼暮色下这覆着一层层秋色的仙宫,仿佛闻见了一缕桂花秋香。
楚扶昀停了脚步,他叹了一气,转身绕了个路,朝着那座开满桂花的院子走去。
院子不大,生着满树桂花,正是开得肆意的时节。
楚扶昀从一处八角月亮门穿进去,站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却没见着任何人。
他想,或许是自己来晚了,与这位师妹错过了。
不见也好。
楚扶昀敛了神色,不动声色的转身准备离去。
“师兄——!久等啦——!”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灵动清脆的呼唤,好听的,像一只黄鹂鸟穿过阳光飞来了。
楚扶昀蓦地转过身,他看见一位身着五彩云霞衣的姑娘,笑盈盈地从远方朝着月亮门的跑过来,巧笑倩兮,令人一眼再难忘。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师妹。
也是这一眼,他忽然就理解了,老师为何那么疼爱这个姑娘。
可这位师妹,却没有朝着他跑来。
她跑在八角月亮门前就停住了,朝着站在那儿的另一个人绽开一抹极好看的笑。
“师兄,久等了。”
只见这个姑娘正同另一位身着檀色锦衣的云间贵公子亲昵地说着话。
“我今日被尊师留了堂,抱歉,是不是来晚了?害得你多等了我好些时候。”
楚扶昀眉目清冷,他远远看着这个姑娘,不动声色的压下心里所有泛起涟漪的心绪。
原来,她早已认了别的师兄。
原来,她那句“师兄”,从不是在喊他。
认错人了。
楚扶昀站在花间树影里,站了好一会儿,也看了好一会儿。
他没上前打扰师妹与另一个人的说话,直至夕色快落尽了,他才转身穿过这一树深秋桂花,从另一处月亮门彻底离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暮兮晚。
也只见了这一眼。
那时的楚扶昀并不介意暮兮晚没看见他,也并不介意她认别人作师兄,这件事成了一桩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就过去了。
反正当师兄的义务,他一天也没尽过。
反正他与她从未谋面,想来这位师妹,对他这个“陌生”的师兄,也应该不在乎。
……
月色明亮,仙府中,身受重伤的暮兮晚还在沉睡,对一切无知无觉。
素商忽然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去的你身边?”
楚扶昀的笑意半分不减:“是她嫁给我的那一日。”
素商脸色煞白:“你……”
楚扶昀笑容深了深,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无所顾忌的嚣张,他似乎并不打算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陨落后,千洲的人对她并不算好。”
“他们想以一桩婚事为由,分割她的权利,并借机也在我身边埋一桩隐患。”
面对着素商越来越难过伤心的神色,楚扶昀毫不留情。
“我见她孤苦伶仃一人,想着她是我师妹,就顺水推舟的应下了这桩婚事,并以此将她接到了我身边。”
“起初,我也确实仅仅只想尽一份师兄的责任,我照顾她,教她枪法,从没对她有过半点儿拘束。”
甚至,就因为暮兮晚一直很喜欢方外宫中那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师兄。
为了不打扰她的喜欢,他也从未说明过自己与她的关系。
楚扶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里沉着晦暗不明的暗涌。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这个兄长,白当了。”
他笑了笑,挑衅似的将所有的暧昧说了个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老师,我对她心思不净。”
一幕月光淡下去,楚扶昀伫立在墙边的阴影里,一双眼眸深沉,比夜色更暗几分。
素商望着楚扶昀,怔了良久,随后慢慢站起了身。
她忽然抬手,捻了一道诀。
一道暗金光芒瞬间没入楚扶昀的眉心。
楚扶昀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眉梢一挑:“你对我下敕令?”
素商神色自若:“长明,你知道我是谁。”
楚扶昀哂笑一声:“镇星星君下凡,我怎会认不出。”
素商是五曜镇星下凡,主德,主四时秋景,比起因镇厄之战而下凡了仅两三百年的长明,她在人间早已呆了数千年之久。
楚扶昀当然知道,这位老师与他算得上身份相同。
素商眸光淡然:“在她心思未明前,我不允许你越雷池半步。”
“若她心中另有所属,我要你斩断自己所有情愫,与她只当陌路。”
“若她倾心于你,我要你瞒下与她真正的关系缄口不提,就当‘师兄’这个身份,从不存在过。”
一字一句敕令落下,像一道看不见的枷锁。
再无转圜余地。
楚扶昀静凝着泛在自己周身的光芒,没说话,算作默认了。
素商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件事——
小晚一直都很怀念她真正的师兄。
她偶尔有一两次,听见过那孩子悄悄说梦话,在喊梦里喊“哥”。
素商最开始以为这声“哥”,是她在喊袁涣轩,可后来才发现不是。
她在喊的,是她真正的师兄。
她一直牵挂他。
也正因为这个,素商才一直想让长明星君能认下小晚这个妹妹,她完全没法想象,要是这二人当真两情相许,在这层师兄妹关系揭开后,小晚又该如何自处?
素商想,那就让这层关系,成为一个秘密。
在下完这道敕令后,本就是一缕意识的素商再也维持不住自身,随着一字一句的话音,在一夜无声月光中,彻底消散了。
楚扶昀闭目沉沉一叹。
……
暮兮晚醒来时候,感受到身上传来被阳光烘烤的暖意。
她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发现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可身上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又那么温暖。
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坐在身边的人伸手过来,在她脸颊边轻挨了挨。
“醒了?”
下意识的,她不需要任何思考就分辨出了说话的人
是谁。
可是眼前还是一片黑。
“楚扶昀,我好像……”
暮兮晚沙哑着声音迟迟开口了。
“眼睛看不见了。”
坐在她身边的人一怔。
……
半个时辰后。
神农岐顶着一身压力,终于让暮兮晚眼睛暂时恢复了。
暮兮晚揉了揉眼睛,不由得感慨能重见光明真好。
神农岐又吓又累,瘫坐在一旁宛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絮絮叨叨抱怨着。
“阿晚姑娘我跟你讲啊,木岁花救不了你的眼睛,你在仙彩楼上受伤太重,以致于双目出现间歇性失明,我暂时压下去了,但未来必然还会发作。”
他将头上的汗擦干净,又看向坐在另一侧楚扶昀。
“将军啊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去找辰星秋水,不能再拖了。”
楚扶昀闭目坐在另一侧,神情不算太好。
暮兮晚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楚扶昀,看他阴晴不定的模样就知道不好,又悄悄往衾被里藏了藏,企图假装此事与自己无关。
神农岐见问将军没回应,干脆低头去问正在往衾被里藏的暮兮晚。
“阿晚姑娘,辰天阁主曾对我们说过,辰星秋水在方外宫的人手中,你可有什么线索么?”
暮兮晚就是方外宫的少宫主,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暮兮晚一怔,又将头从衾被里探出来,悄悄瞄了一眼这两个人,想了想后如实道。
“这个我知道。”
“不过与其说辰星在方外宫,倒不如说它是在千洲地界。”
“在千洲有一处河谷山川,又叫两界川,相传那是银河从三十三重天上淌下来,形成的一处瀑布。”
“只不过……”
话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
神农岐很急,恨不得扑上去摇暮兮晚的肩示意她快说下去:“别大喘气!别说话说一半儿!只不过什么然后呢!”
暮兮晚眨了眨眼:“只不过我如今和袁涣轩撕破了脸,千洲肯定在大肆通缉我。”
“我们要潜入千洲地界恐怕不那么容易。”
“况且,两界川管辖最为严苛,要混进去更是难上加难,你们身上仙气太重,只怕一进去,立即就会被认出来。”
神农岐直截了当:“那好办啊,你和将军扮作寻常人家,隐去仙气后想法子混进去不就好了?”
“你们可以直接办成一对夫妻或者兄妹混进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扶昀一记冰冷的眼刀刹住了。
暮兮晚又悄悄看了一眼楚扶昀的神色,比方才温和了几分。
他转眸看过来,轻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暮兮晚听得这一句话,心思一动,小心翼翼的从衾被里伸出手,很放肆的去牵缠楚扶昀搁在床沿边的手指尖。
楚扶昀凝了一眼她的小动作,没阻止。
暮兮晚顿了顿,像鼓起了什么勇气似的仰了仰头,与他目光相缠相碰。
“我们回家吧。”
她声音很低却很笃定,仿佛一只穿过阳光的鸟儿,在亘古不变的迁徙中,安安稳稳地落在他心头。
“我想和你,一起回白洲了。”
“……”
说的话很孩子气,也很任性,寻常的就像一起外出的人玩儿累了似的,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家。
天光朦胧明亮,楚扶昀唇角漾起一瞬的笑,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拢着她小心翼翼挨过来的指尖,将她整个掌心都偎住了。
“先去治你的眼睛,治好了,我们就回家。”
阳光正好,晴朗如画一般的景色悠长朦胧,楚扶昀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坐在她身边。
一切平静的仿佛还在白洲,没有任何波澜。
“你想扮作兄妹,还是夫妻?”
他笑着,这样问她。
第33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明明早已有过肌肤之……
半灯城的万仙来朝大会,出现了两桩大事。
第一桩,是从不以武艺闻名的千洲少宫主单枪匹马登楼点灯,摘得了半城花灯,仙魁依旧,无量风光轰轰烈烈,引得十洲对她的敬仰更重三分。
另一桩大事,就是白洲之主即将回归白洲。
楚扶昀因长居灵台山十二载,白洲一时军心动荡,辖属的洲、城、仙府纷纷各有异动,或叛变或另择其主,皆有之。
甚至就连帝微垣,也处于静默状态。
“三个月,收复白洲所有失地。”
旭日东升,楚扶昀坐在仙府一树桂花的白玉亭台中,面前摆着一盘黑白围棋,没有对手,他独自一人执棋落子,从容不迫,字字沉稳。
而在殿台下,十二太仙尽数屏气凝神,肃穆恭敬跪于四周。
“灵宝太仙、忘虚太仙、兵七万,平西陆郡,夺流洲。”
“普济太仙,兵十万,过西凉降唐王,北上走水路襄助忘虚太仙……”
楚扶昀每说一句话,就执手落一颗棋子。
他看上去清冷淡漠,可偏偏,从骨子里透出的杀伐果决,让谁也不敢置喙半分。
而他面前的那棋盘,显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棋盘通体黄玉,有流金灵光萦绕不断,棋子黑白玉,镌刻着无量道法敕令经,更奇的则是那棋盘盘面,经纬以天地八卦为线,随着楚扶昀一子一子落下,凭空显现出整个十洲的山川日月、风云天地。
远远观之,只觉仙气缭绕,流光溢彩。
站在更远处的长嬴看傻了。
“那就是传说中的,山河破军棋?”
暮兮晚正在收拾金银细软,闻声回眸看了一眼坐在一树桂花下的楚扶昀,回应道。
“对,那就是山河破军棋。”
“若说尘世七杀枪是可号令天下兵器的百兵之王,是导致流血杀伐的金戈利刃。”
“那山河破军棋,就是绝对控制着千军万马、能扭转胜负乾坤的神鬼莫测的法宝。”
“将军每一次调兵遣将,也就在这一方小小的棋盘上。”
长嬴听得更目瞪口呆了,他不由得想起楚扶昀将七杀枪借给暮兮晚一事,忙追问道。
“那,那楚扶昀这小子有没有教过你用这个宝贝?”
暮兮晚愣了一下,随后慢慢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长嬴道:“一次都没有?是你不会下棋吗?”
暮兮晚道:“不,我略懂下棋的规则,称不上不会。”
“但是,楚扶昀能允我随意碰七杀枪,但却绝不允许我碰山河棋。”
暮兮晚记得,在白洲时楚扶昀曾教过她如何用枪,而七杀枪也是被让她拿来练手的兵器,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那日登仙彩楼之前,她才敢大着胆子直接管他要。
但山河破军棋,楚扶昀不允许她碰。
“我没有问过原因。”暮兮晚并不在意能不能碰这一宝物,在她看来,能拿七杀枪随便用,楚扶昀已经算得上纵容二字了。
“别说将军了,寻常仙家都很少能大大方方将随身法宝借给别人用吧。”
长嬴叹了一气,心道也是。
远处,楚扶昀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后,整个棋盘霎时变得光芒更甚,仙气敕令,规律法则,皆在他指尖萦绕。
“将军,您如此大张旗鼓,却不随我们一道出征吗?”
太仙们面面相觑,终于有胆大者如此问道。
白帝为他们每人都安排了军令,却只字未提有关他本人的行动。
楚扶昀拂袖法术一凝,收了棋盘,道:“我南下走千洲,要去一趟两界川。”
话音落了片刻后,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将军,卑职还有一事想说。”
跪在其间神农岐抱拳作揖,楚扶昀淡淡凝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神农岐道:“我们十二太仙各领其命,确实有把握在三个月内收服白洲绝大多数失地……”
“但帝微垣,我们无一人可以拿下。”
楚扶昀要去两界川,这意味着,这场收复平乱的战役他不会出面。
没有白帝坐镇,
要收复帝微垣没有任何可能。
楚扶昀面不改色:“我在三个月内,与你们汇合。”
神农岐听明白了将军的意思——他会在三个月内治好少宫主的眼睛,并带她回来。
暮兮晚站在远处,同样听见了这话。
她曾考虑过,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孤身入千洲,毕竟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眼睛,还要让楚扶昀跟着她一起翻山涉水,万一耽误军情,她肯定会过意不去。
这个念头,在前几日刚说出来就被楚扶昀否决了。
他反问她——
“你是觉得我麾下的人那么没用,没了我,他们连拿个白洲都不成?”
暮兮晚刚想直呼冤枉,就听楚扶昀又淡淡地开口了。
“还是你觉得,我作为夫君看见自家夫人受了伤,能有那般好的脾气,可以置之不理?”
暮兮晚一个激灵就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唇,非常强词夺理的强调道。
“我们是兄妹!师兄妹!”
在楚扶昀问她要扮兄妹还是夫妻时,暮兮晚想都没想就选了兄妹。
“明明是早已有过肌肤之亲的恩爱夫妻。”楚扶昀揽着她的腰,眉眼含笑道,“我可没忘在白洲都发生了些什么。”
暮兮晚振振有词:“离婚了不作数!我跟你讲,出了这半灯城,千洲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我们,更别提我们要深入敌营了!”
她是想造反杀回方外宫,可不代表她想被直接抓回去!
半灯城各方势力盘踞,亦有辰天阁主坐镇,所以它反而算得上一处相对安全的地带,只要在这儿,哪怕是袁涣轩,也不敢大张旗鼓直接拿人。
一旦出了半灯城,就谁也不好说了。
“他们知道我们成过婚的!只要彻查所有的出入千洲的仙姻仙眷,绝对一逮一个准儿!”
在暮兮晚看来,扮作兄妹的风险可比扮作夫妻的风险低多了。
楚扶昀实在忍不住,笑了:“好,那听师妹的。”
……
就这样,原本半灯城的一行人兵分三路,长嬴、红鸾与神农岐随着行军队伍前往白洲,虞辞在万仙来朝大会结束后回了东洲。
而暮兮晚布衣荆钗,扮作寻常姑娘,楚扶昀则苍衣秋衫,化作公子侠客,二人变了容貌,掩去身上所有的仙神气息,南下隐入芸芸红尘中,没入千洲地界。
果然不出所料,刚一出中洲,整个千洲地界上到仙宫法旨,下至官兵通缉几乎疏而不漏,说是领了千洲公子的令,要擒拿少宫主。
刚进两界川,天就落了绵绵密雨。
暮兮晚有伤未愈,这一路走的不算快,楚扶昀护着她在一处酒家落脚,二人坐在客栈大堂里,暮兮晚捱不住疼,借力枕在他肩上,楚扶昀伸手一揽,就将人拥在了怀里。
“疼的话,就睡一会儿。”他伸手探了探她的体温,微烫。
神农岐临行前交给了他们足够的丹药,并向楚扶昀叮嘱了用量用法,暮兮晚服了药,但还得过一阵儿才能见效。
暮兮晚摇摇头,身体还是不肯放松:“我怕有仙兵来查。”
楚扶昀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客栈外传来一队脚步声。
他抬眼一看,发觉是方外宫的一队弟子人马,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巷子里一一盘问了过来。
暮兮晚立时有些不安,这一情绪刚冒出来,她就感到楚扶昀的手抚过来,挨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他这样说。
暮兮晚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他怀里睡着了。
等盘问到他们时,楚扶昀眉目轻抬,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抱歉,家妹体弱。”他放低了声音,仿佛真怕吵醒倚在他肩上的姑娘似的。
巡查的弟子们左瞧右瞧,再次比了比通缉令上的画像,又核查了户籍文牒,没认出他们,但到底以防万一,决定多问几句。
“妹妹?你们生的可不像啊。”
楚扶昀笑道:“师兄妹。”
方外宫弟子不信:“师从何处?来两界川目的是何?”
楚扶昀道:“没名没派,师门一共只有三人,家师早亡,如今只剩我们师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来两界川,也不过是听说两界川最近酬神年节正缺人手,才想来谋个生计。”
方外宫弟子狐疑不决,一路盘问下去,却发觉眼前人答得滴水不漏。
在师门都修行了什么,如何与师妹相识的,平日里又是怎样照顾师妹的,事无巨细。
装睡的暮兮晚听得一愣一愣,她从不知道楚扶昀居然这么会信手拈来的编谎言,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没了师父的师兄妹似的。
就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一样。
可方外宫弟子对此依旧半信半疑。
“公子说起过,少宫主受了伤,这姑娘身上正巧有淡淡的药香味,我觉得挺可疑。”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回去审审再说。”
楚扶昀眉眼看上去依旧平和,但指尖,却暗地里捻了个无声无息的咒。
倏然间,一道清脆响亮的公子声音自客栈二楼栏杆处响起。
“你们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拿人?”
方外宫弟子们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衣的年轻仙君倚栏而站,神情笑眯眯的,看上去桀骜又倜傥,仿佛一位常年驻足温柔乡的富贵王侯。
方外宫弟子们见状,忙兜袖拜道:“裴安真君。”
楚扶昀望着那人,忽觉暮兮晚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一紧,看上去有些不安。
只见被唤作“裴安真君”的年轻仙君从二楼一跃而下,看着这些弟子们,呵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一对寻常师兄妹罢了,还不退下?”
方外宫弟子们不疑有他,忙不迭结束了盘问,全部离去。
裴安笑眯眯地转身回望着楚扶昀二人,斯文有礼的一拜:“方外宫鸿极老祖座下弟子,裴安。”
暮兮晚没法再装睡了,她睁开眼,却在见到这人的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楚扶昀站起身,暮兮晚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到了他身后,并悄悄在他掌心,写了一个“袁”字。
楚扶昀立即反应过来,这人与袁涣轩同出一脉。
裴安道:“替你们解了围,不谢我么?”
他话虽这般说,目光却不偏不倚直直望着暮兮晚,似要从她身上探出个究竟似的。
暮兮晚额间,不自觉淌了一滴冷汗。
裴安这个人她认识,当年在方外宫修行时见过那么几次,说不上熟,在印象里也没和这人结过什么恩怨情仇。
可没来由的,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却让她非常非常让她感到畏惧,直觉告诉她她必须躲!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哥,我怕……”她佯装自己胆子不大。
就在她紧张时,楚扶昀抬袖一拢,将她彻底拢在了自己身后,挡住了裴安探究的目光。
裴安失望:“哎呀,护的这么紧。”
楚扶昀微笑:“仙君的目光这么冒犯,不能怪家妹不惧。”
裴安叹气:“我见兄台的妹妹生的这般可爱,一时情动才出手襄助,怎料令妹这般不领情?”
暮兮晚愣了一下,刚想说话,却听见脑海中凭空传来一道声音。
“这么怕我?”
她抬眼,对上裴安笃定的眉目,这才反应过来是对方捻了道传音法术,在暗中与她交谈。
“看来当年真的死的很疼啊,少宫主。”
暮兮晚浑身过电般一怔,一颗颗冷汗顺着额间淌下来。
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
“忘了自己怎么死的了么?”
裴安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幽幽传来。
“我、杀、的、你、哦。”
暮兮晚双瞳惊惧
,唇齿指尖,都开始不自觉哆嗦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了!这个身上的法术气息,和她临死前在火里感知到的那一线法力波动,一模一样!
是身体残留的死亡本能在畏惧他。
袁涣轩说,抹除她红鸾契的那场火不是出自他本意。
原来不是说谎?那场火是裴安做的手脚?裴安为何杀她?什么仇什么怨啊!
就在她愈来愈不安,精神即将崩溃之际,只听得砰的一声传来,所有压力陡然消失。
探头看去,只见楚扶昀目光冰冷如刀,毫不留情地化风为刃,没用法力没露身份,直接信手一挥将人劈进墙里,摔得动弹不得。
客栈里一下子起了动静,引了不少人探头探脑。
楚扶昀感知到了裴安似乎在借法力对暮兮晚说话,说了些什么并不知晓,但却察觉到暮兮晚攥着他的手却越来越凉,冷汗愈来愈多。
裴安抹了一把唇畔渗出的血,嘲弄道:“不是妹妹么?”
楚扶昀唇角一扯,也笑了。
“现在不是了。”
第34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洞房花烛夜。……
雨,连绵如雾的雨。
生着青苔的临溪客栈里,楚扶昀冷冽的目光凝着被他倒在地上的人,笑了。
“你们可真是好本事,一路追到这里。”
裴安咳嗽了两声,他转眸朝着身边的下属一颔首,紧接着,整个客栈顿时被封锁,所有闲杂人等屏退了个干干净净。
“不,我在两界山已等了两月有余。”
他挑明了身份和来意,将唇畔渗出的血抹了干净。
暮兮晚半信半疑,她从楚扶昀身后走出来,来到裴安面前半跪下来,与他平视着。
“我有问题想问你。”
裴安笑道:“恭候多时了,少宫主。”
暮兮晚道:“十二年前烧死我的火,真的是你动的手脚?”
楚扶昀站在不远处,听见了这话,神情蓦地变了。
裴安瞥了一眼楚扶昀的神情,额上淌了一滴汗。
他悠悠道:“这话不算准确。”
“对我而言,杀你,不过是谨遵师命。”
“你心里有恨,有怨,但少宫主,我不过是方外宫祖师们手下的一把刀而已,你向我复仇,没有任何意义。”
暮兮晚冰凉的指尖微微攥紧了,她呼出一口气,又问道。
“当年烧死我的火绝不是普通凡火,它是什么?”
裴安静了须臾,道:“荧惑真火。”
“它来自五曜星中其性属火的荧惑星。”
暮兮晚一怔,敛住了不平的心绪。
荧惑。
主灾厄的一颗灾星,她从不知道,原来方外宫手中一直有荧惑这张底牌。
裴安缓了一会儿,笑道:“少宫主,你竟能从荧惑真火中保住自己魂魄不散,想必当年,你手中的底牌也不小。”
暮兮晚眼帘垂了片刻,她反复斟酌了几遍想要问的话。
“你为何轻而易举就自爆身份?这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她本以为要查出当年杀害自己真正的凶手,要花上好大一番气力。
可如今,这条线索就轻飘飘的出现在了面前。
裴安抬眸,镇定道:“自然是想和二位,谈一场交易。”
暮兮晚眉心一蹙,问道:“不怕我们灭口吗?”
“以杀人真凶的身份与我们谈交易,这是你的筹码?”
裴安笑:“我死了,少宫主,你的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暮兮晚浅咬了一下唇,道:“谈谈吧,你真正的目的,以及,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来两界川的。”
裴安闭了闭眼,平静道。
“少宫主,你们的行动路线太过明显了。”
“从幽冥离开后,你们直接去了请花关,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木岁星归位的消息。”
“再然后,你们到了半灯城,那儿有谁?哦,那里有问卜观天的辰天阁主,你们还顺手拿回了素商宫主留给你的兵器。”
“素商宫主是当年镇星下凡,至此,木岁、镇星,五曜星归位已有其二。”
“长明就在你们手上,接下来你们要往哪儿走,太过好猜了。”
暮兮晚脑海中空白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话。
“辰星如今又在何处?”
裴安笑道:“自然就在两界川,少宫主,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交易。”
“十二年前,本该解厄消罪,保世人百病无忧的辰星忽然在两界川引发了一场异动。”
“它将两界川的所有百姓都拖入了一场无忧无虑的美梦中,而辰星本身,也藏进了这场梦中。”
暮兮晚愣了一下:“梦?”
裴安颔首:“嗯,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少宫主,你应该知道一个说法,沉睡是最短暂的死亡。”
“而一场无法苏醒的梦,则意味着永恒的死亡。”
暮兮晚完全不知道千洲地界出了这样一桩动荡,她皱了皱眉,追问道。
“方外宫没有任何仙神来想办法处理么?”
裴安叹道:“怎么没有?辰星失控,这样一个宝贝不能为己所用实在太过遗憾了。”
“所以方外宫的仙家们想了无数法子来解决这一动荡,无济于事,只好请各路只存在于传说的神明来此。”
“他们请水官来此,但水官拒不相见。”
“他们甚至请来了梦神,梦神觉得辰星的所作所为无甚要紧,又走了。”
暮兮晚一愣,她认真思虑着裴安所言真假,考虑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想让我来解决这一动荡?”
裴安笑:“方外宫的仙祖们不甘心辰星作乱,便下了法旨遣我来处理此事,可我又哪有这种神通?法旨完不成,我回宫也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想要保命,对吧?”
“所以我只得挑明身份,以此与您交易,若能解决这一动荡,我会将我知晓的一切悉数告知。”
这话说的像是考虑了很久,暮兮晚迟疑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身,走回楚扶昀身边同他商量。
她问道:“怎么办?”
楚扶昀侧了侧目光,说道:“要治你的眼睛,必然得走一这趟。”
暮兮晚想了半晌,却也没想出别的法子。
楚扶昀抬眸瞥了一眼裴安,目光凉如秋水,冷声道:“我只是奇怪,辰星是一颗主调和解厄的吉星,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才引起了它的异动。”
裴安被这一道目光压的不敢抬头,气势也弱了:“我哪里知道。”
多说无益,一切都得进了两界川后才能得到答案,暮兮晚翻出行路舆图与罗盘,敲定了路线后即刻准备启程。
在她离开时,走在暮兮晚身后的楚扶昀忽然停了脚步,抬手凝了道法术随意一劈,没留手,直接将裴安打了个半死不活。
“留着你的命。”
“是因为她有还要查的真相。”
裴安呕出一口血,面色惨白,他知道白帝这是在讨当年他伤少宫主的利息,硬生生扛下了。
……
雨还在下,落的山河幽清,连空气都湿漉漉的。
两界川的百姓全都依山傍水而居,高低错落的青苔雨巷坐落在空谷山间,楚扶昀撑着一把油纸伞将人罩在伞下,两人沿着灰绿油亮的雨巷走了一阵,他忽然道。
“辰星果然出了异常。”
暮兮晚正低着头踩着脚下的一捧捧水花,好奇道:“怎么说?”
楚扶昀抬手,接住了濛濛天色下落的雨。
“此雨为辰星所降,因这雨水而在山巷里生了一种草,又叫‘怀梦草’。”
暮兮晚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如迷宫般宽宽窄窄的雨巷青石间,处处生着这种青绿带白花的小草。
楚扶昀道:“它将引领着人们梦见此生最欢喜的一段时光,并让人沉溺其间。”
暮兮晚看上去心情不错,她忽略了方才遇见裴安的那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正轻松愉快的踩着一朵朵水花。
“师妹,你最欢喜的时光是那一段?”楚扶昀问道。
暮兮晚抬眸,安静思索了一会儿,答道:“那大概是老师还在的时候。”
“每逢大雨初歇,我常和她一起去人间阡陌里摘果子,有橘子有柿子,橙亮亮的,老师眼光很好,但凡摘下来的水果从来就没有酸的。”
“那时也像这样,我踩着千洲街巷里的积水和她一起回宫。”
楚扶昀笑了笑,道:“嗯,后来在白洲,就成了我和你。”
雨小了点儿,暮兮晚干脆钻出伞下,在凉爽清新的空气里蹦蹦跳
跳向前走。
“我刚到白洲时,从没想过你居然会纡尊降贵,和我一起‘不务正业’。”
她记得,嫁到白洲后她因为怀念老师,时常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钻进白洲的红尘,游历人间。
后来,楚扶昀逮住了她,她本以为他会斥她没规没矩。
那时楚扶昀只说了一句话。
“一起去。”
不过楚扶昀的眼光比不上老师,和她一起摘橘子柿子时,总是会摘到酸的。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暮兮晚将甜的全部留给自己,酸的全部推给他。
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她以为他嗜酸。
楚扶昀笑道:“你说的我好像多么高高在上似的。”
“陪着师妹,怎么能算不务正业?”
暮兮晚的乌发被雨打得微湿,她又重新钻回了楚扶昀的伞下,抖了抖发梢上的秋雨。
“好吧,我承认,当初是我有偏见。”
她叹了一气,目光静下来,仿佛回忆起了很久远的过往。
“谁让方外宫的仙家们从来对你没有半个字的好话。”
楚扶昀闭了闭眼,轻笑道:“他们私下里怎么说我的。”
暮兮晚想了想,抬起一只手认真比划起来:“可多了,说你恶贯满盈,说你不近人情,人命不过是你手中棋子,你披着一身杀伐血腥,不在乎任何事情。”
“他们说,这样一位神通广大,又控制着千军万马的白洲之主,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楚扶昀闭目一笑:“那你呢。”
暮兮晚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的。”
“所以我起初确实很讨厌你,甚至称得上恨你。”
“我喜欢繁花似锦,我喜欢喧嚣热闹,所以我也确实很讨厌白洲这个苍凉寂寥的地方。”
楚扶昀侧目听着,听了好一会儿,他走在风吹草动一般的细雨里,眸光里,仿佛也隐着这一幕漫天风雨。
“后来呢?”他又问。
暮兮晚别开了目光,敛住所有不平的心绪,任性的拒绝回答。
“我不知道。”
“你太无耻了,就知道管我直接要答案,就不能自己猜么?”
楚扶昀唇角扬了扬,没有反驳她的那句“无耻”,只是目光一侧,顺手从墙边的青石缝里摘下一叶怀梦草。
“得办正事了。”他说道。
暮兮晚站定了,看着怀梦草在他掌心渐渐散发出幽幽白光。
她明白,这株草会带着她与他梦见过去。
最让人欢喜的一段时光。
是什么?
她猜,于她而言,是在素商老师身边的日子。
可对他来说,又会梦见什么?
进了梦,就没法再像这样说话了,她忽然有些担心,两个人不在同一场梦里,该怎样找到对方呢?
“我们会走散吗?”
暮兮晚低头看着他掌心那株怀梦草的白光愈来愈强,将二人逐渐裹挟,连周遭的景象都淡去了。
楚扶昀叹了一气,答道:“走散了,我会来找你。”
暮兮晚有些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你保证?”
“我保证。”楚扶昀回答。
雨渐渐小了,白色的光芒如雾般霎时淹没他们。
暮兮晚只觉身体有一瞬失重,意识淡去再苏醒,再睁开眼时,却发觉周遭一切天地变化,日月更替。
她已然来到了梦里。
只是……
暮兮晚本以为,于她而言,最欢喜的一段岁月应该在方外宫,在素商老师身边。
她甚至暗自期盼着,能在梦里见老师一面。
可此时此刻,她坐在一间点缀着虹霞夕光,云间白玉的仙宫中,整个人头戴翠羽花钗,身着青红相间的锦绣华服,流光溢彩如霞的锦缎仙帛披在身上,竟比云彩还好看。
暮兮晚有一瞬间愣神,手边有镜子,她下意识拿起来一照,发觉自己很罕见的有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站起身走到云窗边往外望去,黄昏已尽,但依旧灯火辉煌。
暮兮晚很清楚这是自己的梦,但她也终于明白她回到哪一段时光了!
她竟回到了嫁给楚扶昀的那一晚。
她梦见了她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梦最知人心。
梦说,你生命中最欢喜的一段岁月,是在白洲。
暮兮晚完全仓皇怔住了,她不知所措的站在云窗边,透过窗棂望着难得热闹璀璨的帝微垣,脑海里一片空白。
世人皆知,这场白、千二洲之间的联姻轰轰烈烈,竟比万仙来朝大会还盛大三分。
世人皆说,她与他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只有暮兮晚明白,哪儿有什么天作之合?这么明晃晃的,一桩强作的仙家联姻看不出来吗?
在嫁给他前他们素未谋面,更别提会有什么感情了!
暮兮晚很清楚,哪怕后来的楚扶昀对她再好,哪怕后来的楚扶昀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儿喜欢上她了。
可最开始的时候,他会愿意应下这桩仙姻也只不过出自两洲利益考量,将千洲的少宫主放在白帝身边对白洲有益无害。
这场比万仙来朝更震撼十洲的姻缘起初从无半点儿真心。
暮兮晚没法理解——辰星凭什么说,她在白洲的日子最为欢喜?
殿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她听见有仙童的声音远远响起。
“将军,少宫主在里面等您。”
暮兮晚有些慌乱的后退了几步,赶忙转身,称得上有些跌跌撞撞地回了床榻边坐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翻出那晚被她随手扔在一边的红绸。
仙宫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然后,她盖上了自己的红盖头。
第35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弄疼你了?
暮兮晚一直都记得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因为这是她初见楚扶昀。
在此之前,她对楚扶昀的了解全部来自方外宫其他仙祖们的谈笑闲话,偶尔在一些仙家筵席上,她也能远远的见上他的一个背影。
只是从未真正近距离的见他。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迎亲结婚中,方外宫对外瞒下了逼她结姻一事,更怕外人瞧出她不情愿,特意选了贴近红尘的嫁娶习俗,用一张红盖头,将她的情绪全部藏了起来。
殿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暮兮晚听得出来这是楚扶昀的脚步声,和他生活百年,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她忽然想,走到她眼前的这个人,是真正的楚扶昀吗?还是他仅仅是自己的梦中人,一段回忆而已?
等一等就知道了。
只要看楚扶昀会不会作出和百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一模一样的事就好。
脚步声来到她身前,站定了。
暮兮晚盖着红盖头低着眸,一声不吭,指尖微微攥紧了,看上去紧张又不安,仿佛她当真是一位等着自家夫君前来揭盖头,喝合卺酒的新娘子似的。
夜色很长,偌大若虹的仙宫里没亮夜明珠,也没燃花烛,只有月光。
静谧的,清冷冷的月光。
暮兮晚听见,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静了片刻,他取过一旁的喜秤,小心翼翼的来撩她的红盖头。
暮兮晚一双眼睫颤了颤,仿佛鸟儿苏醒时那般振翅一抖,她在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所有静水深流的情绪。
她随着一点一点撩开的红绸,抬头,看见了满室静谧清澈的月光。
然后,她看见了他。
她看见了梦里一百年前的楚扶昀。
蓦然间,暮兮晚眼眸一眨,闪了一涟水光。
深眸,浅唇,很罕见的着了一身如流火西倾的红衣,又被月色一照,明暗雕刻了轮廓,琉璃色
的眸子安静平和,一凝一望,就仿佛见了苍黄人间。
暮兮晚不得不承认,月下红衣郎君,最是世间惊艳人。
比起一百年后身上多了三分苍凉色的楚扶昀,一百年前的他,还多了三分天神出尘相。
楚扶昀半跪下来,目光停在她身上,恍若星色。
“终于见到你了。”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又轻又浅,像是怕吓着她似的,字句都斟酌着不惊着她。
暮兮晚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坐在这儿,不是为了什么结姻成婚,就好像他们之间,好像还有点儿别的什么羁绊关系似的。
楚扶昀修长硬朗的手将她的盖头取下,放在一侧。
“累了么。”他明白,她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不可能不累。
暮兮晚闭了闭眼,答道:“累。”
她其实在想,一百年前的这个夜晚,她对他是什么态度呢?
防备,只有防备。
那时的她还牵挂着千洲,牵挂着袁涣轩。
为了这个,她对他从没什么好颜色,她一厢情愿的认为,是他毁了她原本的生活,毁了她的自由。
她拒绝与他有任何心平气和的交谈,也拒绝他的靠近。
楚扶昀眉心轻皱,又如浅息般叹了一气。
他站起来,微微俯身靠近了她,开始将她乌发间所有如枷锁一般的花钗玉饰,慢慢拆下。
花钗落在床榻上,她如瀑布般的乌发垂落。
全程,暮兮晚都只是平静的默认了他的一举一动。
在发间最后一根玉簪被取下时,楚扶昀又问道。
“自己会褪衣衫么?”
暮兮晚面上看上去平静无波,心里实则被气笑了。
对。
就是这种不说清楚明白的话,害得她误会了好久他不是个好人。
她赌气般回了一句:“不会。”
楚扶昀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倾身靠过来,开始解她繁缛复杂的衣裙外衫。
一百年前的楚扶昀似乎并不擅长与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沟通,说的话又模棱两可,当初,害得她一直误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她记得,百年前的他也是这样,问她需不需要宽衣解带,她被他吓得差点儿应激,险些直接跟他动手,楚扶昀也不客气,两三下就没收了她身上藏着的所有匕首,机关,暗器。
后来她就更讨厌他了。
今夜梦中,华丽精致如云彩般的衣衫被一层层剥下,落在床榻上,像落了一床的彩霞。
暮兮晚身上繁复的枷锁终于落下,她穿着简单的衬裙里衣,平静的坐在床榻上,没有半点儿不适之意。
其实楚扶昀什么都不打算对她做。
一百年前的这个夜晚,什么逾矩的事都没发生过。
她被方外宫的人装点的太过华丽,楚扶昀只想拆下她身上所有的束缚,让她好好休息而已,新婚夜间又没有仙侍在侧,他只能亲手来。
也是很久以后,暮兮晚才想明白,其实楚扶昀从一开始虽与她形同陌路,但却对她并无什么恶意。
他娶她,似乎只是为了将她放在他身边照顾。
这能怪她误会么?
解了外衣,楚扶昀抬手用法术化了朵莲花,里面凝着仙露净水,他又取来一方手帕半跪在她面前,神情看上去十分无可奈何。
“你来还是我来?”他望着她描眉画目的脸颊,似乎是想卸去她面上的妆容。
一百年前的暮兮晚是自己动的手。
如今的暮兮晚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想躺平。
楚扶昀第三次叹气了。
他认命般用方帕沾了仙露净水,然后抬手,轻碰上她的脸颊。
暮兮晚被微凉的帕子和他掌心拢上来的温度沁的眼睫一颤,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楚扶昀停了动作,蹙着眉问她。
“弄疼你了?”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没有。”
楚扶昀继续动作起来,擦拭着她点了粉黛眉目。
他比方才轻了一些,似乎是拿不准力度,毕竟像这样小心翼翼照顾人的小事,想来纵横捭阖的白帝也从没干过。
“以后就留在白洲了。”他手上的帕子脏了,又重新取了一方手帕,半跪在她面前继续替她净脸,“有什么不适应的,记得同我说。”
留在白洲。
暮兮晚眼眸里浸着一线水雾,有泪光泛在眼尾,被楚扶昀的指腹一拂过,不动声色的抹去了。
她记起,百年前的她听见了这话,心里只有委屈,无法倾诉的委屈。
对于当年的她而言,留在白洲,已经算称得上“背井离乡”四个字了。
这种委屈无处安放,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演化成对他厌恶,演化成憎恨,她甚至认为,是他将她囚禁在了白洲,剥夺了她的自由。
百年前的暮兮晚初来乍到,仿佛一只警惕性十足的刺猬,她将自己的内心藏起来,蜷缩起来,只想在孤苦伶仃的环境里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今时今日,重新听见这话,暮兮晚只觉得更委屈了。
她已经有十二年没回过白洲了啊。
死亡的十二年,于她而言,简直称得上另一种“背井离乡”了。
楚扶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绪,但是,似乎又将她的委屈理解成了另一件事。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可安心自处。”
他拿着方帕的指腹就这样在她面上一寸一寸掠过去,眉眼,鼻尖,脸颊,一处一处拂过去,唇上的口脂不好拭,他不得不用了点儿力道,碾过她柔软的唇。
暮兮晚原本所有的委屈,仿佛也被他擦拭的干干净净了。
她忽然有点儿好奇——楚扶昀在白洲一直挺照顾她,但当时的他,究竟能照顾她到哪种地步?
有求必应么?
她眨了眨眼,唇角一弯:“你不是我夫君么?”
楚扶昀一怔,像是妥协一般皱了皱眉:“如果你接受了这个身份,想这样认为,也可以。”
暮兮晚很放肆的往满是云彩的床榻里一躺,卷着被子理直气壮:“陪我睡觉。”
楚扶昀:“……”
他站在原处,不为所动。
暮兮晚抬眼看着他,不解似的歪了歪头:“怎么了?”
她又想了一遍自己的举动,没有很过分吧!当年的楚扶昀确实对她处处照顾,连七杀枪都允她随便用,陪睡一下又怎么了啊!
他声音一沉:“你是对谁都这样?”
暮兮晚眼睛蓦地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只对你这样啊,我不是都嫁给你了?不然今天!和我拜了堂牵了对月婚帖的人是谁!方才对我动手动脚拆我头发解我衣服的人又是谁!”
楚扶昀叹道:“今日是你初次见我。”
暮兮晚:“……”
对不起,她忘了这一茬了。
楚扶昀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倾身跪上了床榻,压过她的身子反手一扣,擒住了她的腕子。
就在暮兮晚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感知到一道磅礴却温和的法术从他的手上传来,顺着她的经脉淌进体内,在她身体里深深一探,游走过她的六经十二脉。
“千洲的人,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他手上的气力缓了一分,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了!
他竟以为她被方外宫的人下了药或者种了蛊!他宁可相信她是被千洲的人带坏了,也不相信她是一时色心大发!
一百年前的他真的对她毫无歪心思啊!
为什么啊?
暮兮晚忽然泄了气,声音有点儿闷闷的:“没有,方才是我胡闹。”
楚扶昀最后在她腕间探过一遍,站了起来,叹了一息后说道。
“好好休息。”
是个命令,语气比较强硬,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下意识说出来的话。
他一怔,又刻意将语气放缓了。
“白洲对你没有限制,今后想去哪儿,都由着你。”
他说完这话后,转身离开了。
徒留暮兮晚独自一人抱着衾被唉声叹气。
她怎么以前从没发
现,原来楚扶昀一开始就对她挺不错?
偏见在心中根深蒂固,以至于一百年的她认为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都是怀着利益和目的,她看见了他身上说一不二的冷硬态度,却半点儿没注意到他身上的好。
她曾经很讨厌他,再加上她还得杀他,就更别提会对他有什么好态度了。
她和他赌气,和他吵架,甚至在白洲兴风作浪为所欲为,楚扶昀也只是由着她,甚至连吵架也甘愿奉陪。
暮兮晚终于明白,辰星为何仅靠一场雨就能困住整个两界川的人了。
美梦太好了,谁都不想醒的。
但她不能留在这场美梦里。
她得找到辰星的藏身之地,然后出去,回到现实与楚扶昀汇合。
辰星会藏在哪儿?
梦中的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日三秋,暮兮晚安静地等待着美梦的流逝,等待着时间的转折。
若说初来白洲的日子她对楚扶昀只有满心皆备,但最终,所有的防备也只会被时间软化,这份情愫的转折从何而起已经无法探究了。
但她记得一桩事。
有一日白洲起了大雨,她想趁着这场雨逃离白洲。
她也确实这么干了。
一路行动算得上顺利,只是略不巧,她在刚进入千洲后,就碰上了一场边境战争。
哪怕她独自一人颇有道行修为,可面对千军万马,总归难以抗衡,她不幸被卷进了这场战役里,然后被埋在了尸体下面。
后来,是楚扶昀冒雨赶来,将她从废墟里找出来的。
暮兮晚认真回忆着,她想,得去重新看一看当年的这场雨。
……
与此同时。
楚扶昀坐在梦中的帝微垣书房中,正处理着军务。
一入梦,他就察觉到他与她被辰星分开关在了不同的梦中,但幸好,相隔得不算太远。
他不知道她身处哪段光阴,但他如今所在的,是她来白洲以后的那段岁月。
最欢喜的时光。
除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没有第二个答案。
“将军。”梦中一切如旧,有记忆里的太仙急匆匆来禀告,“少宫主今日在训练场设擂比武,将您手下的人都揍倒了。”
楚扶昀头也没抬,只是浅嗯了一声。
“将军不生气?”太仙困惑。
“她是我的师妹。”
楚扶昀笑了笑,说的话笃定分明,显得理所当然。
“自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姑娘。”
他不慌不忙,似乎连辰星的去处也不甚担忧。
多亏他自身也是星宿下凡,与辰星算得上身份相同,凭借着这一点儿感知,他能感应到辰星在他们入梦后,径直藏进了暮兮晚身上,而且多半,就藏在她眼睛的泪水里。
得先将她眼里的辰星取出来,否则,他们离不开这场梦。
他安静地等待着梦境变迁,等待着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
他只是在头疼一个问题。
等找到她后,该怎样,才能让她哭呢?
第36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她夫君简直太不是人……
暮兮晚刚嫁到白洲时,总会想方设法逃离这里。
她想,哪怕不回千洲,不当什么少宫主了,隐入茫茫市井尘寰,当一个普通人度过余生也很好。
为此她想了不少逃跑的法子,玩失踪也好死遁也好,简直出其不意变着花样大显神通,将帝微垣上上下下的文武仙卿、十二太仙们吓的够呛。
原本肃穆寂寥的白洲,也因她的到来而变得如一汪死水被打破般热闹。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跑了!”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又跑了!”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用假死术脱身跑了!”
于是,“每天都会看到少宫主玩失踪”成了帝微垣常年经久不衰的热议话由,一开始,大家会担心她,担心她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遇上个不知好歹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该怎么办。
后来大家就司空见惯,甚至津津乐道了。
因为楚扶昀会去找她。
楚扶昀每一次都会找到她。
有时是在芦苇荡边,能看到她躺在一叶扁舟里,枕着一捧蒹葭呼呼大睡;有时是在空谷深山里,能看到她藏身于林,正和偶然间碰上的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有时,则是在市井红尘,能看见她扮成个荆钗布裙的寻常姑娘在街边耍枪卖艺,赢得满街吆喝盘缠——
“小女子家夫早亡,今日初来贵地,望有钱的乡亲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啦!在此多谢!”
围观的父老乡亲们:“小姑娘年纪轻轻就丧夫,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找到她,正在人群里旁观的楚扶昀:“……”
冷不丁和楚扶昀四目相对的暮兮晚:“……”
他每次找到她,在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却也不提要让她回去,也不问她因何跑到这里,只是陪着她,由着她在大街小巷继续翩翩游历。
若他有公务要处理,那多半能见到如下一幕——
暮兮晚兴起时在街边杂耍卖艺,一手长枪耍的漂亮至极,引得百姓民众喝彩叫好。
堂堂白洲之主,号令千军万马的楚扶昀就席地坐在一旁,面不改色的处理着帝微垣最高级别的军机要务。
帝微垣的文物仙卿,仙祖道君们一开始直呼成何体统!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老古板了。
暮兮晚起初很反感楚扶昀来找自己。
她总认为他是来抓自己回去的。
时光荏苒,久了,她才发现不是“抓”。
是“接”。
他只是来接她的。
在白洲的时日太过悠长,下过好多场雨,经历过好次昼升夜落,久到她的“逃跑”渐渐演变成了单纯的“出游”,久到他的寻找成了习惯。
正如白帝归来之日必有花雨可观,那是少宫主迎他凯旋。
少宫主的每次出游,也有白帝来接。
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切像是一场无声的约定,两个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挑明,而是在每一场雨里,每一日的的昼升夜落里日复一日履行着。
但总有那么一两次,少宫主也会玩儿过头。
譬如曾有一次,暮兮晚悄悄溜回了千洲,却被卷入了一场山间地震的动乱中。
那日起了雨,她被埋在地震的废墟下,废了好大功夫才爬出来,湿漉漉的天,她刚见着云影,就见着了拎着七杀枪,来寻她的楚扶昀。
她那时不知道,楚扶昀是单枪匹马,动了敕令强行平了这一地震,他见着她相安无事,静不下来的心才稍稍有所平复。
……
那场山间地震,发生在哪里来着?
此时此刻,身处梦中的暮兮晚根据记忆里的印象重新走回了那处边境。
她撑着伞站在雨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熟悉的青山古巷,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界川。
当年两界川,曾发生过一场动乱。
这场动乱平息后,本该解厄消罪的辰星起了异常,将两界川所有百姓拉入了永不苏醒的梦中。
她也曾被卷入过这场动乱,只是在辰星起了异常前就被楚扶昀接回去了,时日太久,这段过往被她渐渐忘了而已。
暮兮晚走进两界川。
她一进古巷小镇,只见一切安宁平和,孩童在巷子里呼朋引伴奔跑嬉戏,跑过的路,溅起一簇簇水花。
孩童们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要逃学去看几个月后的祭仪。
“听老人们说,今年布置的‘留天阵’要比往年隆重的多呢!”
暮兮晚听得新奇,她随手逮住一个小孩儿的后
衣领,将人拎起,好奇道。
“什么是留天阵?”
她是十洲最通阵法的人,这个“留天阵”确是从未听闻。
小孩儿见着是陌生人,下意识要哭,暮兮晚忙捏了捏这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颊,眼疾手快往他掌心里塞了一把新鲜糖酥。
“快说,不然我跟你们学堂夫子举报你逃学。”她恩威并施,一边用糖贿赂小孩儿一边放狠话威胁他。
小孩儿一愣,吓得眼泪鼻涕泡都吸回去了,干巴巴地说道。
“就,就是一种可以将星星留下的阵法。”
暮兮晚皱了皱眉:“什么?”
什么留下星星?星星原来是可以被留下的吗?
小孩儿见她神情困惑,不由得生出几分自鸣得意的神色来。
“哼哼,姐姐不知道吧?”
“按照你们大人的说法呢,咱们的两界川是一处仙境奇葩,这儿是三十三重天与人间的交界,有一汪银河从三十三重天上淌下来,汇成了海天交接的倒流瀑布。”
“这处瀑布又奇又新!它可顺流而下,也可逆流而上,三十三重天上的星辰就借此瀑布来往人间。”
暮兮晚又捏了捏这小孩儿手感非常好的脸颊:“然后呢?”
小孩儿苦着脸又哼哼两声:“学堂夫子们说,星星要是不回天上就好了。”
暮兮晚蹙眉:“为什么?”
小孩儿装作老成模样唉声叹气:“因为星星只有呆在人间,大家才能碰得见摸得着呀!要是回了天上,就又远又高,谁也够不着啦!”
“听说很多年前,有一颗可以治病的星星顺着银河来了人间,它让生活在两界川的大家长寿无忧!村长说,它是一颗好星星!”
暮兮晚想了想,猜测小孩儿口中所说的,可以治病的“星星”,多半就是辰星了。
她又往小孩儿手里塞了一把糖,套话道:“这是好事呀!”
小孩儿得了糖,也不怕她了,干脆倒豆子一样把话全说了。
“是呀是呀,可星星从来就不属于人间,它们迟早有一日该回到天上,但谁也不希望它们离开,毕竟它离开了,谁又来保佑大家平安长寿呢?”
“后来从很远的仙宫里来了一位姓“裴”的仙人,仙人教会了大家一种阵法,又叫‘留天阵’。”
“只需每年年节施展一次这种阵法祭仪,星星就能被留在人间,就不会再回去了!”
暮兮晚听得半懂,直觉告诉她这种阵法必然与辰星异动有关,但见没法再从这小孩儿口中套出别的话了,一转念,又再问道。
“带我去瞧瞧你们这个阵法,成么?”
小孩儿瞬间警惕:“不成!”
暮兮晚揉了揉眉心,她笑了笑,很温柔的说道:“悄悄告诉你,我也是从仙宫来的哦,你是生活在两界川的孩子对不对?我是生活在仙宫里的孩子。”
“我由仙宫的宫主一手带大的哦。”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手腕一翻,凭空凝了一小簇明亮跳跃的火光。
“你瞧,我也会这种小法术。”
小孩儿眼睛震惊地睁大了,也彻底对她没了戒备,他吸了吸鼻子,忙挣扎着从她手里跳下来,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引路,将她带至两界川最宽广的祭仪广场。
两界川的百姓见她面生,对她皆有所防备,暮兮晚脾气很好,慢慢将此前楚扶昀信口拈来的荒唐话借来应付。
“我老师早亡,唯有一位师兄能与他相依为命,但运气不好,我和他走散了,他如今生死未卜。”
“我一人走到两界川,还望贵地可以留我几日,容我赚些盘缠。”
几个管事说话的老人半信半疑,但架不住暮兮晚将自己说的愈发可怜,成功引起了大娘们的同情,纷纷表示这样一位孤苦伶仃的姑娘,留个几日也不妨事。
和蔼的大娘们问她:“可还有别的亲人?婚嫁否?有夫君么?”
暮兮晚本想答一句有前夫,但又怕越说越多,说出点儿别的麻烦来。
毕竟人生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嘛!
她摇了摇头,可怜道:“没有亲人,只有一位已经亡故的夫君。”
可怜,太可怜了!
众人表示,这样一位孤女,怎么忍心赶走呢?
暮兮晚成功在这里借住了下来。
白日里,她偶尔会重拾老本行,在街上耍花枪卖艺换点儿盘缠——毕竟哪怕眼下身处梦境,但一切几乎与现实一般无二。
夜里,她会趁着众人熟睡,去暗自摸黑检查祭仪广场上设下的留天阵。
阵法还有数月才能布置完全,浩浩荡荡几乎覆盖了两界川整个青巷古镇,暮兮晚一点儿一点儿的检查过去,暂时没觉出什么异常。
对人无害,但能不能留住星星,她没法瞧出来。
只能再等等,等到两界川祭仪开始,她才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暮兮晚依旧兢兢业业扮演着一位坚韧顽强的寻常姑娘,在这里过着寻常日子。
可住在古巷里的邻里乡亲们渐渐坐不住了。
因为大家发现,这位从异乡而来的姑娘不仅人美心善,一手枪法耍的漂亮又灵动,哪怕衣着简朴,也依旧耀眼的如同一只飞鸟。
她会帮着淳朴单纯的爷叔们修缮坏掉的家具椅子,也会帮着常年劳碌的阿婆们浣衣摘菜,除了不会下厨以外,简直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但没关系。
这样一位水灵可人的可爱姑娘,怎么能舍得让她辛辛苦苦吃苦劳作啊!这样一位像仙子般的姑娘,就该仔细小心的照顾着好么!
哪儿有让这小姑娘孤苦伶仃漂泊四方的道理!
众人记得,这姑娘说是因为亡故的师兄与夫君,才不得不四处漂泊。
唉,她亡故的师兄和夫君真的都太没用!太不是人了!
一来二去,两界川的不少爷叔大娘都纷纷起了为她说媒保媒的心思。
……
当暮兮晚被好心的大娘摁在相亲现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这里留了一小段时间,怎么就要被拉来说亲了?
微雨,雨中街巷。
“姑娘姑娘,你来看看这些……”说媒阿婆将她领进一条宽广巷子,看着眼前站成一排排的俊秀郎君们,暮兮晚傻了眼。
“这位,里正乡长家的儿子,家里五口人,名下十亩地,地里有着五头牛……”
暮兮晚还没回过神,就在恍惚中看见一位儒雅郎君向着她行礼作揖。
“不是……!”她连忙想阻止这场荒唐闹剧,“阿婆,您误会了,我没这个心思……”
说媒阿婆了然于心,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郑重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如今都以事业为重,但还是先看看嘛,万一有合眼缘的呢?”
“万一有相中的呢!”
暮兮晚推脱不能,只见这位阿婆又给她拉来一人。
“这位这位,咱们两界川学堂里的教书夫子的儿子,听闻他在仙宫官署任职,有房有俸禄。”
只见这位郎君也朝着她行了一礼。
暮兮晚啼笑皆非,完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想了好几个理由,最后很小声很小声着朝着阿婆婉拒道。
“但是他没那么好看……”
嗯,准确而言是没楚扶昀好看。
暮兮晚没意识到,她的审美完全被养刁了,要找个比楚扶昀还好看的,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
阿婆嗔道:“小姑娘怎么还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一看就不会过日子!”
暮兮晚眨巴眨巴眼:“啊?”
阿婆沉痛道:“听一句劝啊小姑娘,要记着,脸不能当饭吃,家境人品才是最要紧的,那种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却只知说好听话的浑小子,绝对是在骗你。”
暮兮晚心里直呼救命。
她明明是来两界川办正事儿的啊,怎么就被人瞧上说媒了呢。
“不不不,阿婆是这样的。”
她连忙头摇拨浪鼓一般,想要继续推拒,同时满腹心思试图找借口。
“咱们结姻成婚都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这样说。
阿婆摇头:“你不是无父无母?”
暮兮晚连忙道:“我有一位师兄,长兄为父!”
阿婆愣了一下,反驳道:“你师兄失踪多年,像这种不负责任的兄长,就当他没了。”
话音一落,身后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回头循声望去,这一望,纷纷呼吸一滞。
只见雨巷尽头立着一个人,苍黄仙衣,深眸浅唇,他容貌出尘,恰如庭阶玉树,就如染在雨里的水墨,穿过这场蒙蒙细雨,往这儿一站,任谁都
得黯然失色。
两界川曾有无数星宿自星河下凡而来,曾有人想过,若天上的星宿下凡化作人形,该是个什么样?
或许就是这个模样。
也只一眼,暮兮晚就认出了这是一百年后的楚扶昀,他穿过梦境前来找她了。
保媒的阿婆看了看正不知所措的暮兮晚,愣道:“你不是说你师兄没了……?”
楚扶昀来到众人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人群里的姑娘,冷笑了一声。
“师兄在这儿呢。”
暮兮晚略感心虚,迎着头皮解释道:“我之前结过婚,有一位夫君的。”
阿婆茫然:“但你不是说你夫君也没了……?”
楚扶昀继续冷笑一声。
“家夫也在这儿呢。”
第37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那我可就吻你了。
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姑娘啊,你也没说你师兄与夫君是同一个人啊……”
暮兮晚脸颊蓦地一红,默默双手捂脸假装鸵鸟不敢看人。
她也没想到楚扶昀会这样快就找到她,更没想到自己的信口开河被抓个现行。
“抱歉……这位确实是我师兄……”她向着为她说媒的阿婆诚恳道歉,并两三步走到了楚扶昀身边,“他来寻我了,长兄为父,我确实要同我师兄一起先离开了。”
楚扶昀眉心蹙了一会,他很自然地将她拢过来,粗略看了看,人没受伤,才抬眸瞥向那一群乌泱泱的百姓,笑道。
“家妹胡闹,近日多得诸位包容了。”
他说着,随后牵住了她的手,领着人转身离开了这条雨巷。
天色渐晚,是黄昏了。
暮兮晚被他牵着,感觉到他放慢了步子,走的不快,也牵她牵得很稳,以至于走在青苔巷子里,不会有任何趔趄。
“那个词,以后不要再提了。”楚扶昀沉默了一会儿,说了这样一句话。
暮兮晚没听明白他指的词是什么,想了想,低声道:“是造谣你失踪没了么,抱歉,这个确实是我不好。”
她曾经是个将生死看得淡然的人,也曾因为对楚扶昀有偏见,说起话来没个分寸。
但真切死过一遭后,她才发现生死这件事其实很重要,怎么会不重要呢?
楚扶昀叹了一气,道:“不,生死之事于我而言无关紧要。”
暮兮晚不明白:“那是什么词?”
楚扶昀悠悠地瞥了她一眼,道:“长兄为父。”
暮兮晚更不明白了。
这个词哪里有问题么?为什么不能提?是犯了什么忌讳了么?
她没想明白为何楚扶昀不让她再提这个词,却也没再多问,不提就不提,一个词而已。
提起了生死大事,暮兮晚低着眸子,指尖攥着衣袖攥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死?”
她记得他是长明下凡,就算死了,魂魄也应该不归幽冥管辖。
楚扶昀目光微凝,半晌,平淡道:“会。”
暮兮晚一愣。
楚扶昀闭了闭目,慢慢道:“我死后,会重新化作长明星,魂归三十三重天。”
“作为长明,我不会再具有自我意识,只会像人类所做的机关一般永恒不变的运转,依旧履行着值守世间的责任。”
“有些星宿认为,这是一种‘沉睡’,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死亡’。”
暮兮晚心里一紧,没来由的有些不安,追问道:“那你还会再苏醒吗?苏醒后,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她以前就从没在乎过和他有关的一切,什么了解的都不多。
楚扶昀斟酌片刻,答道:“会,直到下一次天下兵戈四起时,我会重新苏醒。”
“比起其他星宿,尤其是几乎扎根人间不走的红鸾而言,我留在人间的时日实在太短,从创世混沌之初起算,我下凡的次数也不过寥寥数次。”
“但凡我现世,一向也意味着天下正经历着生灵涂炭的变革动荡。”
暮兮晚没说话了,也不敢在问下去了。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他是不是这一次在人间停留的时日也足够久了?是不是未来有朝一日,他也会干干脆脆的离开?
不敢问,她怕问了,他回答她一句“是”。
“你知道‘留天阵’吗?”想了想,暮兮晚终于决定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并将自己查到的线索毫无保留地告知他,“一种将星星留在人间的阵法,我怀疑辰星的异动和它有关。”
“两界川的人说这个阵法由仙宫里的人所传授,千洲的仙宫,那就只有方外宫。”
楚扶昀安静听完,蹙眉思忖了一阵:“我并没听说过,但想来它也绝不出自素商老师的手笔。”
暮兮晚点点头:“是,我猜它出自袁涣轩的仙祖座下一脉。”
楚扶昀又问:“这个阵法何时启动?”
“按照两界川的习俗,今夜,最多不过再半个时辰。”暮兮晚算了算日子,答道,“我们可以等一等,等今夜过去,就能知晓一切的前因后果了。”
她原本留在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个,谁能想到楚扶昀这样快就找到她了呢。
雨巷走了一半,楚扶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眸看着她。
“我从没问过你一件事。”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缓,平静。
“你当年,是因何被卷进了两界川的动乱中?”
暮兮晚当年游历人间时途径此处,她不知道什么留天阵,也不知道个中隐情,只是暴乱发生时被阴差阳错下卷了进来,被埋在废墟下。
楚扶昀来得更晚,找到她时,她已经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了。
暮兮晚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思忆须臾,道:“没什么别的原因,你知道么,中洲的烟火花灯是天下一绝。”
楚扶昀想起了在半灯城见过的灿烂辉煌,浅嗯了一声。
暮兮晚道:“我那时途径此地,曾听这里的百姓说,很想见一见中洲的烟火。”
两界川地处天人交界,又偏又远,生活在这里的人想要亲眼见一次世间繁华,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我是千洲的少宫主,就算了去了白洲,我也没法放下千洲的人。”
正如世人曾对“请君散花”青睐有加,很多时候只要她所照拂的百姓喜欢,只要力所能及,她就会去办到。
老师教导过她,身负何种身份,就得担何种责任,人生在世,谁也不例外。
“所以那天我留在了这里,并想了个办法,为两界川的百姓点了一场比中洲胜景还要惊艳的焰火。”
“只是点完焰火没多久,这里就出了动乱。”
楚扶昀又问:“是什么样的焰火。”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打铁花’吗?”
楚扶昀闭目一笑:“知道,它以金戈为雨,以火光为焰。”
打铁花是一场为祭祀火祖而生的民间习俗,先是要在熔炉里溶了铁汁,再将铁汁击打在空中,形成飞溅四射,宛如火雨一般的烟火。
暮兮晚笑道:“是这个哦,我以前在方外宫时,曾和老师一起打过。”
“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个危险性太高了,起初为了安全,老师曾带着我腾云驾雾,在云间架炉,并以神火融兵戈,让我在高天上练手。”
楚扶昀听的失笑,他从没想过原来素商能带他师妹胡闹到这个地步。
“后来呢。”他问道。
暮兮晚声音扬了几分:“我新手学艺哪儿有那么厉害?那天有风,架在云里的熔炉被我不慎绊倒,从高天上咕噜咕噜滚落,跌进了凡间,幸好没伤着人。”
楚扶昀笑道:“所以你曾为两界川的百姓们燃过这样的一场铁花。”
暮兮晚笑得眉眼弯弯:“嗯嗯,我的手艺比以前好
多了呢,本来曾想过练熟了先在你面前露一手的,谁知道后来两界川出了暴乱的动荡啊……”
“等等。”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敏锐捕捉到了暮兮晚话中的另一层含义。
“你的意思是,当年,你原本练熟了手艺,是想先在我面前展示一番?”
暮兮晚浑然不觉:“对。”
楚扶昀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但你忽视了我,先放给了两界川的百姓们看。”
暮兮晚很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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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扶昀:“……”
朦胧如雾的细雨连绵不绝,一川风雨,湿漉漉的夕色里,暮兮晚敏锐地觉察到,身边人的呼吸蓦地乱了那么一瞬。
楚扶昀忽然停了步子,牵着她的手反手一扣,一只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往身边一带,拦腰一挽,就这样不由分说的,将她困在了雨巷边的青石屋檐下。
暮兮晚下意识闭了一下眸子,再睁开时,刚好迎上楚扶昀递过来的,噙着笑的目光。
“再放一次。”
他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在哄人,又像是她欠了他什么,如今非要讨回来似的。
暮兮晚一下子就紧张了,不自觉吞咽一下,她暗自懊恼,无论多少次,每当楚扶昀的气息向她侵过来时,怎么还是会心绪不宁。
离得太近了。
近到,仿佛他们二人之间,接下来就会发生些什么似的。
暮兮晚缓着呼吸反对:“不要。”
反抗显然无效,因为楚扶昀微微欠身,离得她更近了,他身上的气息裹挟在雨里,也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将她笼住了。
“放不放?”他笑着,又这样威胁了她一句。
暮色里的细雨朦胧,吹得两个人的发梢微微潮湿,雨气、呼吸,也都在两个人之间漾开,将原本微凉的空气交织得温热,灼得人兵荒马乱。
暮兮晚心跳得急促,却不肯服输,她别开了目光尽量不露出任何破绽:“我不欠你的。”
此时此刻,他不讲道理的向她提要求,简直在强人所难。
“不放么。”
他追着她别过的视线,凑近了,近到呼吸就落在她的脸颊上了,声音也低沉到近乎喑哑。
“那我可就吻你了。”
暮兮晚一怔,她从没想到楚扶昀要是较起真儿来,竟然比她还不讲道理。
明明眼下梦中,留天阵即将运转,他们得赶到那个祭仪广场,去看看那儿的情况,而不是在这里计较一场不曾属于他的打铁花。
“我觉得我们应该办……”正事。
她试图同他计较的话还没说完,就不得不止住了。
因为一个吻落了下来。
落在她的唇角处,浅尝辄止。
“回神。”
身前困着他的人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她眼下心心念念的,竟不是他。
他抬手轻挨上她的面颊,将她的脸正过来了一点儿,让她不得不与他目光相碰,相交,半点儿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暮兮晚完全不知所措,她不可思议地抬眸,眸光愣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话想说,想问。
可这一切都无从说起。
因为又是一个吻落了下来。
落在了她的微凉的鼻尖上,浅而短,像是一记提醒她记得呼吸的警告一般,无声却严厉。
晚风从容一卷,这场雨,就衔在了吻里,声势浩大。
“我……”暮兮晚眨了眨眼,眼眸里顿时蒙起一层湿漉漉的水雾,仿佛一汪被惊动的涟漪。
将军的吻其实很像他这个人,果决的时候容不得任何反对,面对着敌人了,就非要将对方讨伐得逼至绝路,才肯罢休。
讨了一次,两次了,还不知足。
第三场吻落下,落在她的眼睫上,吻得她眼眸阖上,让她没法跟他赌气,没法和他讲道理,吻得她仿佛一汪秋水漾开的眼眸更不安了。
“妥协么?”他凑近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着她。
暮兮晚被吻得差点儿忘了他提的要求是什么。
她想,他这个人真的是个混账,最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办法,以至于让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就为了一场没放给他的打铁花,至于么?
“等回了白洲,我放给你看,成么。”她试图同他和谈,试图同他讲道理。
楚扶昀笑道:“不成。”
暮兮晚气得恨不得咬他了:“那你说,你说什么时候。”
楚扶昀的呼吸再度偎过来,喑声道:“离开这场梦以后。”
暮兮晚抗议:“我没有任何铁制工具炼化铁水。”
楚扶昀眉梢一挑:“你在主金戈的星君面前,说自己缺铁?”
暮兮晚哑然:“……”
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楚扶昀显然对她很不满意——他不仅对她的说辞不满意,就连她的态度也不满意。
又是一个吻将要落下来了。
像秋雨一样倾覆过来,想落在她的唇上,落进她的唇齿。
……
异变忽生。
宛如闷雷的“轰隆”一声巨响蓦地传来,地面一震,中断了这场吻。
暮兮晚一个趔趄攀在楚扶昀臂弯里,越过他的肩头蓦然看见,整个青石地面开始显出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阵符纹路。
随后,远远的祭仪广场上传来不知从何而起的炮火爆炸声,不是寻常爆炸,而是仿佛受到了什么外来袭击以后的摧毁声。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多年前那场两界川的动乱,在留天阵启动的那一刻,一同发生了。
暮色落尽,山巷里高低错落的屋宇开始随着这场动乱,在炮火声中一座连着一座的坍塌,倾倒。
楚扶昀拦腰将人往怀里一带,一个反身径直带她避进了青石巷的屋檐下,一个很小结界法术在指尖凝成,将两个人稳稳当当护得滴水不漏。
“别担心。”
楚扶昀倚墙坐着,她就跌在他怀里,他们的身下,传说中能将星宿留在人间的阵法光芒四溢。
他像是瞧出了她心中的不宁,慢慢道。
“眼下除了你我外,梦中的一切都是辰星作出来的回忆,我们的干涉没有任何意义,只能看着这段过往的发生。”
暮兮晚怔了怔,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见楚扶昀凉着声音又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现在,你还欠我一个吻了。”
他就这样十分不讲道理的,将方才最后那场未完的吻,也算在了她的头上。
第38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他从始至终并不爱你……
天归一百七十三年,两界川动乱。
暮兮晚曾以为这只是一场因妖邪凶兽作恶而引起寻常动乱。
但今时今日在梦中重历过往,她发现她错了。
“这个留天阵有问题,它引起了周遭山卒崩摧毁了古巷,我们得去祭仪广场那里。”
暮兮晚此前一直想不明白。
留下星辰?
怎么个留下法?难不成造个笼子将星辰关起来么?
……
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这个念头浮起来的时候,暮兮晚心中蓦地一凉。
雨还在落,大了,泥泞滂沱,夜色也深了,阴暗森然。
楚扶昀将他师妹护在臂弯里,两个人沿着一巷青石往前走,没用轻功没用法术,眼下天地都在震荡,屋宇倾塌风声不稳,这个时候抄近路走反而比飞得快。
暮兮晚跟着他的脚步一路疾行,身边都是飞沙走石,可她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安全。
这份情感占据她心头的时候,暮兮晚蓦地想起了老师还在的时候。
以前在方外宫,宫里有老师,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后来老师亡故了,她孤身一人来到白洲,终日提心吊胆,从没觉得自己安全过。
直到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出逃中,楚扶昀一次又一次的来寻她。
在这种反反复复的不确定与试探中,她终于再次感到了安全,也终于能慢慢的放下戒心,明白只要有他在,就出不了事。
用了不到半柱香,终于走出古巷,远远的能看到一条宽广江河,江心设着一座青石砌的祭仪神坛,沿着江河上游望去,能隐约瞧见一川没在云里的通天瀑布。
暮兮晚此前曾探查过这里,当时没觉出什么异常。
可如今,神坛上正站着一群仙风道骨的仙家道士
,而人群正中央正立着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锦衣仙人。
裴安。
只见他眉眼带着得逞的笑,手中法术缭绕,化作一道道玄黑细长的锁链,正将一颗泛着墨蓝光芒的辰星牢牢束缚其间。
暮兮晚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下意识攥紧了楚扶昀的衣袖,问道。
“我们能拦住他么……?”
楚扶昀蹙着眉,叹了口气。
“梦境并非我力所能及之处,眼下一切虚假我亦无力干涉。”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留天阵从不是“留”下星辰。
而是“困”。
将星辰困在人间。
“辰星。”
楚扶昀负手而立,神情瞧不任何喜怒。
“记忆展示至此已然足矣,可以出来谈谈了么。”
……
话音落定,周遭景象霎时全部静止,人也好雨也好,仿佛定格一般凝固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莫名感觉到自己淌下了一颗泪。
只见这颗泪化作一团光芒,飞停在了二人身前。
暮兮晚一怔,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原来辰星一直藏在她的眼睛里?怪不得她入梦后怎样找都找不到。
“长明,你不该对这一切袖手旁观。”辰星先是朝着楚扶昀闪了闪光芒,算作打招呼。
楚扶昀眉目轻抬,没反驳,算作默认了它的话。
而后,它又飞至暮兮晚的身前,声音温柔了几分。
“小晚姑娘。”
“初次见面,我乃三十三重天五曜之一,辰星。”
暮兮晚只觉得自己有八百个问题想问,她压着满腔困惑梳理一遍心中问题,斟酌着开口了。
“这就是你异动的原因?”
辰星似乎看出来眼前的姑娘有不少话想说,它的光芒又闪了闪,很耐心的一一为她解惑。
“是。”
“多年前,方外宫的裴安仙人曾教会了两界川的百姓一种阵法,又叫留天阵。”
“此阵做的极为隐蔽,它在日积月累中没入了两界川的山河土地,年复一年后,构筑起了一道足以将五曜星困于其中的囚笼。”
“在出事的那一年,我本该顺着两界川银河回归三十三重天,但却被此阵困住,不得离开。”
暮兮晚一怔:“所以你才降雨造梦,将两界川的百姓引入梦中后藏身于此?”
辰星道:“是,人类抓我,是为了利用我的能力为己所用,我泽被四方,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我不得不请求司梦之神的帮助让自己勉强藏身于此,才得以暂时劫后余生。”
暮兮晚很认真的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所以,你是想要‘回家’吗?”
辰星扑哧一笑,光芒又亮了几分——原来一颗星星也是有喜怒哀乐的,甚至还会笑。
“回家?”
“这个用词倒蛮准确的。”
楚扶昀轻瞥了它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将永恒的沉睡之处称之为‘家’,辰星,你合该被抓。”
辰星倒是半分不恼,声音很轻快。
“长明,你不想回去么?”
“这可不像你啊,据我所知,你是几乎从不停留人间的星君啊。”
楚扶昀闭了闭眼,没有再理会辰星的反问。
暮兮晚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她问辰星:“所以你为什么要回到天上,人间不好吗?”
“你们回归星宿,也只会陷入沉睡,不是吗?”
辰星忽然问道:“你见过木岁了,对吧?”
暮兮晚想起请花关那棵酷爱碰瓷的树,点了点头。
辰星道:“东洲是人间仙境,在它下凡的岁月里,东洲都主亦是十分照顾它,可最后它还是选择了自陨归天。”
“但人间哪怕再精彩,有再多留恋,这里也从不是我们该停留的地方啊。”
“正如日升总会日落一样,也没见太阳喜欢天空就霸占着天空不肯走,对不对?”
暮兮晚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可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那红鸾为何可以长留人间?”
辰星笑道:“红鸾本就是一颗因人类姻缘而生的吉星,人间于它而言,才是‘家’,但五曜星生来负责值守世间,自然有所不同。”
辰星的语气不急不缓,就像在讲一个悠久漫长的故事一样。
“世如浮萍,但最终,每个生灵都会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人间有难时我们下凡止灾,完成应尽之责后,我们自陨归天,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或许说的明白一点儿,你可以将我们想象成星河里的一条条小鱼。”
“正如鱼群会洄游一样,回归三十三重天,这也是我们生来的‘本能’。”
暮兮晚慢慢理解着辰星的话,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似的,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那我们该怎样送你回家?”
像一个询问,也像一句不舍的话。
她终于明白了“回归三十三重天”对星辰而言的意义,但是,在听明白了这层意义后,她心里只有舍不得。
她想起了素商老师。
老师是镇星下凡,她那样喜欢她,对她好,可终究,老师也没有因为她而留在人间。
星辰下凡,从不会为谁而停留。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止不住的泛酸,泛起委屈,她很委屈老师就这样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方外宫。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终会有朝一日选择回去?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寂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低落了。
“辰星。”
楚扶昀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心里那一点儿敏感的心思。
“我要你医好她的眼睛。”
辰星怔了怔,像是不可置信的一般僵了半晌。
“我说了这么多,你牵挂的只有她的眼睛?”
楚扶昀唇角扯了扯,冷着声音提醒道:“如果不是为了她的眼睛,我不会走这一趟。”
辰星像是被这话惹恼了一般,嗔道:“没听明白么?两界川被人类下了留天阵!”
楚扶昀眼帘微抬,可眼底半分情绪都没有:“关我何事。”
辰星更气了。
它知道长明一向是五曜星里最不好说话,最不近人情的那个,但它没想到像这种涉及回归三十三重天的大事,他居然也能全程无动于衷。
暮兮晚却突然悟明白了什么:“这个阵还在生效?”
辰星叹气:“当然。”
“不仅如此,你瞧见今夜山卒崩摧了么?这是仙人为了防止星宿归天,用山河坍塌的奇石堵死了两界川倒流而上的银汉瀑布,封锁了所有寻常星辰归天的路。”
“想必你们在现实的时候也从没看见任何通天瀑布,对不对?”
暮兮晚想了想,认真问道:“我们怎么帮你呢?”
辰星道:“需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解开现实中,没入两界川的留天阵法,另一件事,则是毁掉堵住银河瀑布逆流而上的石头。”
暮兮晚听了,她觉得自己来毁阵法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要摧毁堵住银河的石头……
她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袖,扬起眸很专注的看着他。
楚扶昀感知到了自己衣袖轻动了一下,却没回应,也没转眸看她。
他只是又淡淡瞥了一眼光芒不定的辰星,目光里半是威胁,半是命令。
“医!我医好吧!”辰星无可奈何地投降了,“等你们将我救出去后我就医好吧!”
它绕着暮兮晚转了一圈,又在她眼睛周围停留了片刻。
“已故之人,但
却想起死回生……”
“长明,你疯啦?”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楚扶昀,身上的光芒更亮了。
“干涉生死不是小事的……”
楚扶昀彻底没了耐心听它絮叨,径直反手一劈甩了个噤声咒砸向辰星,随后拎住它星光的一角将它抛进暮兮晚怀中,又捻了道咒,直接破开了这场雨中旧梦。
周遭景象流转天地变化,再回神时,他们已然重新身处最开始的那片雨中古巷,巷边生着一丛又一丛怀梦草,辰星已然消失不见了。
暮兮晚抬眼望了望晦暗天色,心道不好。
梦中的时间与现实流转有所不同,他们此番入梦竟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子在里头!
她惦记着楚扶昀得在三个月内回白洲与神农岐他们汇合,忙从身上翻出罗盘算了下时辰。
还好,离三个月还有那么十几日。
“我们分头行动。”暮兮晚不想耽误时间,声音非常利落,兀自道,“我留在这儿解阵,你去破开封死银汉瀑布的阻碍。”
楚扶昀目光收回来,他看着她敛住声音道:“你一个人,没有问题?”
暮兮晚点点头:“没问题,解了阵,我会去祭仪神坛那里找你。”
楚扶昀思忖须臾,又将七杀枪留给了她,随后才转身朝着雨巷的尽头走去,离开了。
暮兮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后,也立马转身踱步就走。
这个阵法不太好解,她在梦中仔细观察过,涉及奇门五行中的六仪八门十干,得花上不少功夫与日子才能毁掉。
暮兮晚绕着两界川的雨巷东奔西跑,花了五六日光景,就在她抱着罗盘卦象在看不见的阵中,勘勘抹去了一处刻在石砖上的阵纹时,听见了一个声音。
“少宫主。”
这个声音一响起,就让她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抬眼,只见裴安果然正坐在极近的一处青瓦屋檐上,笑意盈盈,看上去和善无比。
暮兮晚压着心里的恐惧,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背在身后,捻了一道火。
“裴安,你好大胆子。”她冷声道。
利用两界川的百姓将辰星困在此地,暮兮晚不信他的所作所为无人授意。
裴安笑了:“少宫主,别对我那么警惕啊,我没有想再杀你的心思。”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暮兮晚毁得七七八八的阵法,笑意更深。
“你也不必想着对我出手,你如今身体未愈,与我交手,只会耽搁你解阵的时间。”
暮兮晚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裴安目光很从容,笑道:“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你的,当年被素商宫主养的这样出色的一位小姑娘,很难不引人注意。”
暮兮晚不为所动:“你来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
“当然了,我可是专门趁着白帝不在才来寻的你。”裴安声音悠然,说实话,楚扶昀的那一招将他打得不轻,他可还想留命活着呢。
“我来呢,也是为了履行此前的约定,告诉你方外宫当年为何想要你性命。”
“同时我也会告诉你,白帝当年应了下与千洲婚事的真正缘由。”
暮兮晚半信半疑,她警惕不消,只是摇了摇头。
“我怎么能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裴安道:“少宫主,我没必要欺瞒你,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只要自己愿意去查,必然会发现真相自当如此。”
暮兮晚静了片刻,道:“你想说什么。”
裴安道:“白帝从始至终并不爱你。”
“你们的婚约本就起于一场有关五曜星的利益交换。”
暮兮晚一怔,眸光停了。
裴安见她神情怔愣,含笑道:“是不是不信?”
“你是不是觉得,楚扶昀是个情深意重的人?他爱你,他多爱你呢,他爱到愿意为你身涉幽冥。”
“他甚至为了你长居灵台山十二载,相传,不止一次地想在灵台山赴死。”
“是不是听上去很感人?殉情?这恐怕是流传出来的一桩最大的谎言了。”
暮兮晚的手心有汗,指尖微冷,她忽然觉得这种冷顺着指尖一路蔓上心间。
裴安瞥了一眼她的状态,笑了。
“你应该也从辰星那里听了不少消息,五曜星皆以自陨为归宿,木岁自陨,镇星亡故,它们自陨的唯一目的只为回归三十三重天。”
“但白帝也是五曜星啊,主兵戈的长明。”
“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吗?”
暮兮晚神色又白一分。
只听见,裴安笑着一点一点,揭开了一个称得上冷漠的真相。
“他的赴死。”
“只是他作为‘长明’的本能而已。”
“从来就不是为了你。”
第39章 忍顾星桥不归天路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暮兮晚心里重重沉了一下。
她终于想明白,那个时候,楚扶昀的灵台山站在火崖边那冷恹疲倦的举动因何而起。
原来是长明星的本能作祟。
原来,那个时候楚扶昀只是想回归三十三重天而已。
是她自作多情了,甚至还想劝他想开一点儿。
暮兮晚眉心一蹙,她看向裴安,声音冷峻:“我没有必要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直接问他。”
裴安摊了摊手,笑出声:“随意。”
“你要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暮兮晚没有迟疑,她想,裴安的话可能会掺假,但总有办法从他的谎言中抽丝剥茧推出另一半真相。
裴安沉了沉眉,道:“有关这场姻缘的真相。”
“你应该知道,这场姻缘起于一场利益试探,但这场利益究竟是什么,从未有人跟你说起过,白帝也应该不会告诉你,对么?”
暮兮晚蹙着的眉,更深了一分。
楚扶昀确实从没和她说起过这桩姻缘。
在记忆里,整个白洲上下似乎也都被楚扶昀下了令,不允许告诉她任何有关这桩姻缘背后的事。
暮兮晚起初以为只是单纯的两洲联姻,方外宫将她送给他,表面上是示好,但实际上是让她杀了他。
可再细想下去,白洲呢?白洲又能从中得到什么?白洲为何会同意这桩姻缘?
“因为楚扶昀娶你,也确实是为了要你的命。”
裴安凉着声音开口了。
暮兮晚抬着头看他,一愣:“什么?”
裴安笑道:“你应该知道,长明星有一半下落不明。”
暮兮晚知道这件事,她甚至知道楚扶昀因为这个,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裴安扬了扬眸,说了一句谁都始料未及的话。
“白洲的人,以及楚扶昀,都怀疑你是另一半长明星落凡。”
暮兮晚双眸蓦地睁大了,身体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谁?
谁是另一半长明星?她吗?
不可能啊!
暮兮晚无比确信这一点,她是个人类啊,她甚至是穿越而来活生生的人类啊!
她也没有任何所谓“自陨归天”的本能,也绝不可能是星辰下凡。
裴安继续道:“十洲的三方圣府想要在天下有立足之地,手中必须有震慑世间的底牌,否则实力不足绝不可能服众。”
“东洲有木岁树,出过两位上仙,如今是虞辞真君镇守一方。”
“方外宫则在素商宫主死后,控制着五曜荧惑的能力。更有着足以让所有仙神有去无回‘绝仙阵’。”
裴安挑眉一笑:“这也是为何我受命来困住辰星的原因,辰星若能为己所用,方外宫在世间的地位必然更上一层楼。”
“白洲虽有白帝坐镇八方,有着足以威慑天下的七杀枪与山河棋,然而他们的长明星,只有一半。”
“这么多年,白洲一直在寻找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暮兮晚听得明白,她顺着这条思绪接话道:“所以白洲的人,认为另一半长明星是我?”
“但为何又会笃定是我?”她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裴安静了静,答道:“因为辰天阁。”
暮兮晚一愣。
裴安道:“另一半长明星不知所踪,除了白洲,
方外宫当然也在寻找它的下落。”
“直到一百多年前,有人万般寻找无果后求到了辰天阁,而一向问卜观星,不问世事的辰天阁阁主却罕见的出了山,向红尘中人答了一句谶言。”
“——方外宫少宫主,与五曜星有缘。”
暮兮晚怔了怔,马上问道:“所以白洲因此怀疑另一半长明星是我?”
裴安一嗤:“是,当然了,也只有杀了你,才能让另一半长明星重归白帝身上。”
“所以,白洲才会应下这桩姻缘。”
他波澜不惊地说着所有他知晓的真相,若是手边有茶,他定当是一边品茶一边闲话,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扶昀将你留在身边,也只是为了杀你而已。”
暮兮晚真的怔住了,她知道楚扶昀对她有秘密,也知道楚扶昀应下这桩姻缘别有用心。
可她没想到这桩秘密,与另一半长明星有关。
裴安颔首,笑道:“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少宫主,只要你回到白洲去查,随便抓住楚扶昀麾下一位文武仙卿去问,就一定能得到与我的话一般无二的答案。”
“因为它本来就是真相。”
暮兮晚只觉得乱,思绪乱,心里也乱,沉着的心逐渐变凉,仿佛夏日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这与你动手杀我有何干系?”她追问。
裴安道:“方外宫也是将你送到了白洲后,才查清楚你可能是另一半长明星下凡。”
“所以大家后悔了啊,仙祖们后悔,袁涣轩也后悔了,所有人都在追悔莫及,居然一时不察竟将另一半长明星拱手让人。”
暮兮晚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是因为这个,袁涣轩才想一直接我回去?”
裴安颔首,没有反驳她的话:“当时的你已然偏心白洲,不肯听从方外宫的诏令,而我领了法旨,不能让另一半长明星真的落在楚扶昀手中。”
暮兮晚愣道:“所以,你选择了用荧惑杀我。”
裴安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问题,只道:“少宫主,如今你三魂七魄在人间游荡,未曾回归三十三重天,这足以证明你并非长明下凡了。”
暮兮晚只觉得荒唐。
她觉得方外宫简直想要争权夺利想疯了!
“你瞧,多么可笑。”裴安眉梢一抬,神情似笑非笑,“你嫁给楚扶昀的目的是领了方外宫的法旨,杀了他。”
“而他娶你的目的亦是为了杀你,就算他一时心软没有要了的命,在你死后,他亦只想回归三十三重天。”
“他真的喜欢过你吗?”
“吃过一次的苦头,你还要再吃一次吗?”
暮兮晚没有回答,也答不上来裴安的这句反问。
因为她经历过信任一个人又被背叛的感觉。
在方外宫,她曾经真的很信任袁涣轩,几乎是交付了全部的信任,可是到后来,他不动声色地看她被仙祖们逼迫,甚至在十二年前选择囚禁她。
直到在半灯城,她的心才彻底一点一点死寂下去。
事到如今,她又凭什么要选择相信楚扶昀呢?万一有朝一日,楚扶昀也背叛她了呢?
被信赖亲昵的人背叛,死了一次,然后选择再去信赖亲昵另一个人?
她疯了吗?干这种情绪上头的事?
十二年前在面对袁涣轩的囚禁时,她手中尚有一张不为人知的保命底牌,也是靠这张底牌,她死里逃生与长嬴汇合。
可楚扶昀要是背叛她,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底牌了。
暮兮晚说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
她想,万一裴安说的是假的呢?可她又隐约明白,裴安说的这个真相,或许是真的。
在白洲时她不是没有查过这桩姻缘背后的秘密,可是帝微垣所有人对她都三缄其口,不肯将这桩隐晦说出来。
如若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那就说得通了。
帝微垣的仙家以为她是另一半长明星,所以想用她的性命,去补全楚扶昀身上魂魄不稳这个后遗症。
原来竟是这样。
暮兮晚忽然感觉自己宛如走在悬崖边,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一旦她的决定稍有差池,定会万劫不复。
“我已履行了此前的承诺,少宫主。”裴安瞥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站起身向着暮兮晚长作一揖,“先行告辞。”
暮兮晚望着裴安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她静了一会儿,缓了缓心中的思绪后,继续半蹲下来处理着没入两界川的阵法。
“留天阵”不是一种好解的阵法,简而言之,除了毁掉所有镌刻在两界山的阵纹以外,还得毁掉一处核心阵眼。
这个阵眼可大可小,但一般而言,一定是阵中一样非常显眼或者有意义的建筑。
两界川有什么东西非常显眼么?
暮兮晚一下子就想到了设在银汉中央的那座祭仪神坛,在处理完手中的所有阵纹后,她没犹豫,径直转身朝着那座祭仪神坛的方向跑去。
跑得不算快,可就在这一过程中,她蓦然感到一阵恍惚,眼睛有片刻失明发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正常。
暮兮晚明白,是她眼睛上的伤又要复发了。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跑回了祭仪神坛处。
苍天飘雨,暮兮晚终于看见了真正的,被截断了的“银汉”。
四周是青绿的群山,中间是漫无边际的白色湖面,湖里没有鱼没有虾,甚至没有任何浮藻生物!干净清澈的一眼见底。
只有星光。
一颗一颗五彩斑斓的,仿佛鱼群一样的星光。
湖里架着一座浮桥,桥的尽头连着湖中心,那儿孤零零修着一座看上去崇高巍峨,宏伟敞亮的白色神坛。
神坛中间站着一个人。
楚扶昀。
暮兮晚蹲下身试探了一下湖水,发现是真实的,能将人淹死的水,她不会游泳又没有法力,只好选择老老实实走浮桥。
水面的风掠过她的发丝,仿佛一只飞鸟。
暮兮晚来到神坛中央时,楚扶昀转眸瞥向她,没动声色。
她想了想,告诉了他一件事:“我在来这里的时候碰到裴安了,但我能力有限,杀不了他。”
“得到你十二年前死亡的答案了么。”他问道。
“得到了。”暮兮晚心跳漏了一拍,她轻抿了一下唇,镇定道,“但那不是一个好答案。”
楚扶昀指尖萦绕着金色的流光,暮兮晚好奇地看了好一阵,问道。
“被封死的瀑布,有办法再让它重新流动么?”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字句简单道:“可以。”
“封死的奇石被我处理的只剩最后一块,但我并不愿意,让这条湖泊河流恢复如初。”
暮兮晚不明白:“怎么说?”
“你抬头向前看。”楚扶昀目光回望过去,平静道。
暮兮晚顺着他的视线仰头望过去,发现在更远的湖泊尽头是一座空荡荡的高崖,他们如今正身处崖底,而在崖底与湖泊的交界处,正堵着一块几十丈高的巨石,流光溢彩。
在这块石头附近,银汉湖水宛如沸腾一般躁动不安,蠢蠢欲动。
楚扶昀平淡道:“人类用来封死通天银汉的石头叫‘五彩石’,我无法隔空将它摧毁。”
“要处理它,我必须化作原型亲涉崖底,只是……”
暮兮晚惊讶:“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变成星星?”
她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新奇,甚至很难想象,楚扶昀变成星星是什么样?也是像辰星那样变作一团光芒吗?
好奇怪,不确定,但有点儿想看看!
楚扶昀:“……”
他一瞬间就猜到了他这位师妹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几乎是欲言又止,很想说些什么去打断她此刻天马行空的念头……
算了,她开心就好。
“只是这一举动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山卒崩摧,更甚者,会引起星河的暴动。”他一想到这个就有点儿头疼,揉了揉眉心,“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处理这一桩事。”
在他看来,解开留天阵,将辰星拘出来,威胁辰星给她医好眼睛后直接走人,压根没必要在五彩石上耗时间——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率的处理方式。
暮兮晚愣道,她指了指水面:“你跟它们是同类诶,它们不能回家你不会担心吗?”
楚扶昀看都懒得看这群星星,声音冷漠:“他们的死活关我何事。”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湖面瞬间沸腾了一下——在河里游着的这群星光似乎对他的发言十分不满!
楚扶昀彻底撤了手中的法术,他眼睫垂落,静了片刻。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一句没来由的话,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
暮兮晚愣道:“什么?”
楚扶昀缓缓转身,抬手,手背轻轻抚上她的脸。
“你听了这么多有关五曜星的故事,就从
没想过,问一句与我相关的话?”
暮兮晚凝着他,好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楚扶昀没让步:“我会不会回归三十三重天,我会不会离开人间,你从没想过,问我么。”
你关心辰星,关心这些无法归天的群星。
那我呢?
就这样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么。
我算什么?
暮兮晚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腹在她脸上慢慢摩挲着。
“我只问一件事。”
她心绪纷纭,想说的话很多很多,但眼下,她忽然确实想知道一件事,也只有这一件事。
“在灵台山,你的寻死是不是为了回到三十三重天。”
她睁开眼,不偏不倚地迎向他的目光。
楚扶昀的淡着的神情褪去了,眸光更深。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这场雨都快停了,暮兮晚听见,他淡漠的嗓音平静地答了一句。
“是。”
第40章 忍顾星桥不归天路除非你拿八抬大轿来……
在楚扶昀说出“是”这个字后,暮兮晚的心轻扯了一下。
她想,原来在灵台山的日子,真的是她自作多情。
楚扶昀倾了倾身子,松了手:“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并不知晓她因何问起了这件事,但看着她半是希冀,半是难过的眼睛,就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瞒她。
暮兮晚低下眼眸,好半晌,都没能想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她其实还想问,当初是不是因为我,才绊住了你回家的脚步?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时候,乱了你的人生,阻碍了你的归宿。
可是不敢问啊。
所有的难过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一个字都不敢问,怕问了,又得到一个“是”的回答,仿佛不问,她就还可以自欺欺人似的。
这种感觉就像两个注定分别的人恰巧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只要不提“道别”二字,这条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静了一会,她胡乱回答:“我只是在伤春悲秋而已。”
楚扶昀低笑了一声,他俯下身子,垂眸,在她脸颊边轻吻了一记。
“别怕,治好眼睛后,我带你回家。”
这个吻一触即离,像一句安抚。
暮兮晚眼睫一颤,压住了眸子里泛起的水光。
其实在白洲,她听楚扶昀说过许多次类似这样的安抚。
她常常在帝微垣玩失踪,一开始是想逃,后来觉得呆在帝微垣其实也不错,有吃有喝有人照顾,白洲的人虽然有些老古板,但对她也不错。
后来不逃了,失踪就变成了单纯的跑出去玩。
楚扶昀每次都会来接她,同她说——“我来接你回家。”
印象里较深的一次,是她出门凭借一己之力干掉了一只凶兽,累的就趴在石头上睡觉,楚扶昀找到了她,想让她回去时,她不想动,就在原地打滚耍赖。
“我不走,走不动,除非你拿八抬大轿来接我。”她这样胡说八道。
楚扶昀先是愣了一下,看她当真没有想动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离开了。
暮兮晚以为楚扶昀是真的懒得管她了,结果不到小半个时辰,他又回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一次,他身后真的跟着八抬大轿——还是由楚扶昀麾下十二太仙亲自抬的。
暮兮晚:“……”
对不起,日子过得太自由,忘了她真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她那次是羞着脸坐八抬大轿回去的,回去后整个人都偃旗息鼓,怕别人拿这事儿打趣她,羞的大半个月都不肯出门。
……
暮兮晚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仰起头重新看向楚扶昀,同时抬手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我们还是先处理被封死的瀑布,好不好?”
楚扶昀看了看她,又抬眼瞥了一眼远处崖底的巨石,问道:“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去?”
暮兮晚思忖着,她还得处理留天阵的最后一处阵眼,不想耽搁他,只说:“我留在这儿等你。”
楚扶昀眉心轻皱了一下,答应了。
他转身,抬手捻了一道咒,只见金色的法术光芒霎时汹涌而出,凝成一柄巨大的虚影长剑径直将湖水一分为二,生生劈出了一条通往瀑布崖底的湖底道路。
水被分在两侧,中间是白色沙石路。
楚扶昀从神坛上一跃而下,穿过湖底向前走,细雨长风掠起他的衣袂,清冷出尘。
他走了一段路,回头,遥遥看见暮兮晚依旧停在原地,似乎很安静地在等他回来。
就和以前在白洲,她每次出去玩累了坐在路边安安静静等他来接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扶昀渐渐走远了。
暮兮晚望着楚扶昀的背影,直到如霭如烟的雨将他笼着再也看不见了,才回头打量着这处作为留天阵阵眼的神坛。
首先,她能确定这个神坛必须得毁。
其次,有一个问题。
神坛毁了,她呆在哪儿等他?
她不会游泳,没有法力,这空荡荡的湖面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连轻功都无处施展。
暮兮晚打量了好一会儿,决定先将这处神坛毁个七七八八,等楚扶昀回来了,再将神坛彻底销毁,然后他再带她离开此地。
听上去是个可行的法子,暮兮晚又细想了一遍所有的行动,没觉出什么纰漏。
她幻化出七杀枪就开始砸神坛。
不多时,修神坛的大理石出现裂隙,轰隆巨响,雕梁接二连三开始砸落,倾覆,渐渐塌成一片废墟。
暮兮晚站在这摇摇欲坠的废墟上,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可就在天将入暮时,冷不丁的,她忽然再次感到一阵眩晕传来。
暮兮晚眼前再度一阵发黑,她没防备,措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在了废墟上,废墟上都是有棱有角的硬石,膝盖手肘都擦破了皮,疼。
又看不见了。
暮兮晚撑着擦破了皮的手从废墟上坐起来,她不敢乱动,安静的坐在原地又等了好一会儿,确信这一次自己是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她试着摸了摸方才擦破皮的地方。
刚才那一下摔的有点儿狠,似乎渗出血了。
真倒霉啊……
暮兮晚想找点儿伤药给自己包扎一下,一翻身上才想起来所有的伤药都是由楚扶昀保管的——神农岐拒绝将丹药交给她,说是病人用药没轻没重,还是交给家属保管妥当一些。
神农岐还写了一大堆医嘱,唠叨的不像话。
可现在楚扶昀刚好不在啊!暮兮晚不由得感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想,要不然试试喊他回来?
但他走了好一会儿了,说不定已经听不见了。
暮兮晚很不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状态,这种孤立无助的恐惧感是无法抵挡的,就像一个人被扔进深海中不断下沉,四面八方袭来的,只有黑暗。
她想了想,抬手放在唇边,朝着看不见的地方大喊了一声。
“楚扶昀——!”
回音如涟漪般一圈圈漾开,等了一会儿,没人理她。
“楚扶昀——!”她又大喊了一声。
还是没回应。
暮兮晚的不安愈来愈重,这种不安并不出自心理,而是出自生理上的,到底也是修行了多年的人,五感比常人敏锐一些,再加之目盲,其余感官就更灵敏了。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摸索着走到神坛边,然后径直从神坛上跳下了湖底,摸着湖底的白色沙石向前走——方才楚扶昀用法术分开了一条干涸湖道,还没消失。
不对劲。
在跃下湖底的一瞬间,暮兮晚就察觉到了了不对劲。
有阵纹!这个湖底被人提前设下了一个阵法!
留天阵,并且是运转状态。
暮兮晚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设在湖底的留天阵是用来困住谁的?出现在两界川的五曜星,除了辰星,还有谁?
长明。
暮兮晚的脸色霎时变了。
难怪裴安会出现在两界川,难怪裴安要冒着揭露自身凶手的风险找上门,真正的目的哪里是为了解决
辰星一事?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引她,或者说,引楚扶昀出手干涉银汉截断一事,以此让他入局!
从头到尾,被设在两界川的留天阵一共有两个,一个以青石古巷为局,神坛为核心,困住了辰星;另一个以银汉湖底为局……
是方外宫想用来困住楚扶昀的!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
暮兮晚彻底慌了神,她彻底顾不得自己的失明和身上的伤了,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向前跑去,只想追上他。
“楚扶昀——!你回来——!”
可是,再没人理她了。
……
与此同时,千洲,方外宫。
药香盈盈的珠宫贝阙中,两侧仙侍恭敬而立,有着“千洲公子”之名的袁涣轩端坐在雅室仙座之上,处理着所有千洲的军机要务。
少顷,殿外缓缓走进来一位玄衣道袍的仙君。
袁涣轩瞥了那人一眼,道:“你回来了?”
裴安站在殿下,作揖拜道:“回来了。”
袁涣轩头也没抬:“事情办的怎么样?”
裴安笑道:“我在银汉湖底新设了一道留天阵,也确实引导白帝干涉辰星一事,进了那阵法之中。”
袁涣轩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觉得有何不妥?”
裴安道:“我不觉得区区一道留天阵,就能困住长明。”
他顿了顿,到底将心里想着的余下那句话说了出来。
“更遑论,有最擅解阵的少宫主在他身边。”
袁涣轩身体微微一僵,眼下的阴翳多处几分,他冷笑一声。
“留天阵自然困不住他,我们的本意也并不在此,只要能用留天阵牵住他一些时日更好。”
裴安皱了皱眉:“公子何出此言?”
袁涣轩抬手甩给他一份军务竹简,裴安接下,展开一看愣了。
“千洲要大军开拔?”
袁涣轩笑道:“楚扶昀将收复白洲一事交给了他麾下,但仅靠他麾下的那些人,是拿不下帝微垣的。”
“白洲无主,帝微垣静默,主兵戈的长明如今被绊在两界川,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裴安道:“公子有何吩咐?”
袁涣轩再次朝着他扔了一道足以调兵遣将千洲百城一百零八军的符箓,声音不自觉扬起。
“一个月内,随我拿下帝微垣。”
……
两界川,微雨。
暮兮晚在湖底沿着楚扶昀分出的路磕磕绊绊跑着,她眼睛失明,摔了不少伤,就在即将再次跌倒时,措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怎么这么急?”楚扶昀熟悉低沉的嗓音传来,“受伤了?”
暮兮晚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道:“方外宫在湖底设下了一道用来困住你的留天阵。”
“你,你不能留在这里。”
楚扶昀眉心轻蹙,就在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整个湖底顿时有留天阵的玄光大作,霎时,阵法中幻化出一道锁链径直向着他们袭来!
楚扶昀目光一利,揽过她的腰足尖一点径直乘风而跃,反手一道法术甩过去,将那锁链炸了个四分五裂。
又是数道锁链接二连三的朝他袭来。
楚扶昀声音冷了下去:“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个。”
他抱着她飞至空中踏云乘风,飞回了祭仪神坛处,只见身后原本分开的湖水陡然合拢,湖水里的星光不安的沸腾着,似乎也在饱受着留天阵的折磨。
楚扶昀望着莫名其妙变成了废墟的祭坛:“……”
暮兮晚顾不得解释那么多,她抓扯着他的衣襟赶忙道;“你想个法子带我潜进湖里,我要毁掉这个想困住你的阵法。”
越说越急,声音不自觉的发抖了。
她想,她不能让楚扶昀被困在这里。
“别慌,别慌。”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不安,楚扶昀抱她至了一处较为稳当的地方,将她放下来靠着废墟坐好,安抚道,“我去毁这个留天阵,行不行?”
暮兮晚心里一慌:“不行!你不会!”
“你教我。”
楚扶昀捉住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放在他的手心里,笑着说道。
“我记得住。”
“老师教过你的东西,我自然也会。”
他说着,示意她将这个阵法画在他手心。
暮兮晚一怔,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能相信的,也只有他了。
“你进阵后,走巽方三刻……”
她尽量保持镇定,一边说着,一边用微微冒了冷汗的指尖在他的手心画来画去,动作很轻,仿佛鸟儿啄人一般的痒。
全程,楚扶昀只是专注地听,含着笑安静看她。
暮兮晚十分严肃:“这个阵有一处核心阵眼你得毁掉,它一般都会是某个显眼的东西,神坛已经充当了用来困住辰星的阵法阵眼,那就肯定不是它了……”
楚扶昀笑了笑,接话道:“嗯,是封死了通天瀑布的那块石头,我方才只处理了一半。”
暮兮晚想起他此前说过的话,更急了:“你是不是得化作原型去处理它?”
楚扶昀静了一瞬,道:“我尽量不化作原型,但我魂魄不稳,未必能全程稳得住人形。”
暮兮晚追问:“化作原型会很危险吗?”
楚扶昀叹道:“化作原型后,我不会再有自我意识,一切行动全部出自本能。”
暮兮晚怔住了。
她蓦然明白这个“本能”指的是什么,若楚扶昀真的变回了长明星,他不会再对人间有半分留恋,他会如同其他星星一样,顺着银河洄游而上。
他会回归三十三重天,就像老师一样。
“你……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留下来啊。
她很想这样说,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那么自私。
楚扶昀沉默着,朝着她垂目笑了一下。
“你记得将我喊回来。”
暮兮晚怔道:“万一,万一你听不见呢?”
不是万一,是肯定听不见的。
而且你合该回去的。
静了许久,雨渐渐大了起来,滂沱的不知休止,像一场告别似的,楚扶昀在她身下设了道结界,给她留下了一把青伞。
“那你喊大声一点儿,就像在灵台山的时候一样,成么?”
他抬手,轻轻抚上的她的眼睛,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