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扶昀的话,像极了一个约定。
暮兮晚没有立刻答应这个约定,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眼睫微微颤抖着,雨落在上面,凝成薄薄的水雾。
她想,他真的太混账了,十足十的,说的好像她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分量一样,说的她仿佛很厉害一样,只要喊一喊,就能将他喊回来。
说的,他多么喜欢她似的。
两界川的雨,一直不停,微凉的雨洋洋洒洒,顺着发梢从她脸颊上淌下来,楚扶昀抬手,指腹轻挨上去,不动声色地将那抹冰凉拂去了。
她身上有擦伤,是来找他时摔的,眼睛失了光彩,应该是看不见了,受了这么多委屈,没一句抱怨。
楚扶昀见着了这些伤,没说话,他心里明白,他的少宫主还是和以前一样。
暮兮晚刚来白洲时,楚扶昀就觉得,她像极了一只小刺猬,满身防备,尖锐的不知分寸,这样气势十足的嚣张模样,就只是为了将伤藏起来。
藏在柔软处,
藏在心里,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楚扶昀曾以为,自己照顾了她那么多年,照顾到自己都心思不净了,总该照顾好她爱藏伤的习惯。
可今日才恍然发觉,她这习惯没变,还藏着呢。
“答应我,待会儿记得喊我。”
楚扶昀叹了一气,一只手搂着她,倾身,吻了吻她的发梢。
暮兮晚红着眼眶声音一哽:“我不。”
楚扶昀唇角一弯,他凑近了,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声音很低,像哄人一样。
暮兮晚否认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曾经是。”
楚扶昀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些话,不得不说得更清晰一些。
“在老师眼里,你是。”
“我曾经也想像老师一样将你当孩子照顾,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是一个正人君子。”
无论你哭不哭,我都想偏心的将糖给你。
雨没停,道别的话却说尽了。
楚扶昀站起身,人没进雨里,离开了。
暮兮晚什么都看不见,在他离开她的那一刹,心中的留恋铺天盖地。
他走远了,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雨声风声呼啸而来,隐隐还有雷声,风雨里仿佛裹着兵戈刀刃,冷冷刮过。
天地仿佛止不住地在晃,四面八方的声音纷纭复杂,暮兮晚蜷坐在废墟上,手脚都冰冷,她将头埋在膝里,就像自己也被这场风雨淹没了似的。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楚扶昀只说,记得喊他,却没说,让她何时何地去喊他。
什么时候喊他?
暮兮晚这才惊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她忘了问了!她看不见,她完全不知道现在周围发生了什么!楚扶昀要是变回了长明星,她连什么时候让他回来都不知道!
心里这念头一起,暮兮晚彻底坐不住了,她冒着风雨站起身,因为看不见,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随后,她听到一阵山呼海啸的巨响传来,天地仿佛都被淹没了似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楚扶昀留给她的七杀枪隐隐震动,似乎与它的主人似有所应。
……
雨,茫茫大雨。
楚扶昀孤身立于广袤无垠,寂寥冰冷的通天银汉之下,四面绝路,他闭目负手凝诀,金色如阳的光华在他周身流转,强悍、锋利、势不可挡。
若说大雨磅礴,湖水汹涌,那楚扶昀身上溢散的法力,则更甚三分。
而他面前,原本不可一世的五彩奇石在他的居高临下的控制下,开始咯吱咯吱出现裂隙,并慢慢的,像是再扛不住威压一般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楚扶昀面不改色,反手甩出去最后一道法术。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五彩石彻底炸开。
与此同时,只见沸腾澎湃的白色湖面再无法保持半分平静,就像起了暴风雨似的,有一道宽广如江的水幕瞬间逆流而上直冲云霄。
这道银白的水幕穿过风穿过雨,穿过重重层云没入三十三重天,须臾间,就再度形成了一条连接天上人间的倒流瀑布。
楚扶昀面色微微苍白,过多透支长明的力量,让他的意识算不上太清醒,身体的本能在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回去,回去,回到三十三重天上去。
他没有告诉她,从踏进两界川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有一种算得上凌迟般的疼。
这种疼与违逆敕令时的疼十分相似,加之他魂魄不稳,如今靠近这条银河,疼痛,就被放得更大了。
与自我意识的对抗并不好受,容易导致自身破碎衰落,通常,也没有星辰能熬的过去,所以它们在化作原型后都会陷入沉睡状态,放任自己依顺本能行事。
就像人在饥饿时会本能寻找食物,来自五曜星的本能也在反反复复摧残他的精神,告诉他——
你责任已尽,不该停留。
疼,疼痛沉沉绞着他,连知觉也开始迟缓,楚扶昀指尖攥紧了,他转身,想要离这片瀑布远一点儿。
一回身,却被拦住了步伐。
只见此前一直平静的湖面此时陡然混乱滔天,迢迢银汉形成海啸,一浪又一浪环绕在他周围,就像水漫金山似的,漫天星河将他牢牢困在其间。
“辰星。”
楚扶昀闭目,不动声色地咽回所有的难捱。
“你多管闲事。”
只见这漫天水幕中,数道蓝色的光华逐渐凝结,在他十余丈远的半空中形成了一个虚影。
半挣脱出留天阵的辰星漠然说道:“长明,如今天下三分局势已定,人间太平,你下凡的责任早已完成。”
楚扶昀颔首,眉梢一挑,轻笑道:“哦?人间太平与否不是一向由我说了算么?”
辰星道:“你心知肚明。”
说实话,人世间的战火从来不会休止,但所有的“太平”都只是相对而言的,四生六道的生灵都知晓,能让长明下凡的,那一定是翻天覆地乾坤更易的滔天动荡。
可如今镇厄之战早已结束,天下三分,就算三方王权圣府之间有冲突摩擦,那也仅仅属于人类之间可有可无的小打小闹,远到不了长明出手干预的程度。
辰星看得出来,不是人间不太平。
而是长明不知因何不肯走。
这就棘手了。
“长明杀星下凡,我绝不可能放任你留在凡间。”
辰星一改此前的温柔,声音冷漠无情。
五曜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同僚,但这五位同僚之间也并非关系和睦,若有失责者,其他四星必定出手干预。
眼下辰星认为,长明已然失责了。
他当然失责了!他什么身份自己没点儿数吗!
长明星逗留人间不是小事,他要心血来潮将天下兵戈捏在手里,当玩具似的翻来覆去随意折腾,将世间折腾的流血漂杵,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辰星一想到这个就两眼一黑。
所以在见到长明涉足两界川时,辰星就想,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将他带回去。
楚扶昀眼帘一抬,如鸿毛般轻描淡写地瞥了它一眼:“想跟我动手?”
是句冰冷的威胁。
语气中掩盖不住的杀气,遏的在场所有星辰都怯缩了一瞬,银河水幕低了低。
辰星也被他这一句看似随意的反问逼得身形退了一步,它定了定神,说道。
“无需动手,而是你会先一步扛不住‘本能’的压迫。”
它说罢,身上光华一亮。
只见整座星湖顿时水卷如龙般咆哮起来,漫天的雨,满湖的星,从四面八方径直袭向楚扶昀!
楚扶昀足尖一点乘风而起,在滂沱大雨中与一道又一道水幕交起手来。
七杀枪不在身上,他只靠法术与所有的同族们交战。
全程,辰星只是平静地看着楚扶昀一夫当关。
太离谱了。
它不由得心道一声离谱!到这个地步了居然都不肯妥协!
如今长明在对抗的,是他的同族,是他的本能,是他的责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疼,一直在反反复复侵蚀他的意志。
辰星知道,这不是长明第一次下凡。
三十三重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星罗万象中,唯有五曜星君最为特殊,在凡间亦被人类所尊崇。
相比起其他星君,长明星君是下凡次数最少的一位,他似乎对人间不感兴趣,在它眼里,人间永远是翻来覆去的斗争,战火,金戈铁马。
辰星想不明白,长明星君是中了什么邪什么蛊?非要留在人间不肯走?
他有何牵挂?
这样一想,辰星就看向了不远处,坐在神坛废墟上的盲眼姑娘。
方才整个天地都天翻地覆了,可唯有这姑娘所处所在仍是风平浪静,一道金色的结界将她牢牢护在其间,滔天风雨都奈何她不得。
辰星静看了一会儿,它不知想到了什么,周身光芒再现,瞬间,一道星河凝成的海浪直直朝着那姑娘的方向毫不客气的袭去。
电光火石间,只见楚扶昀神情一凝,霎时于空直下飞到神坛废墟之前,牢牢挡住了这道海浪,将暮兮晚护在身后。
“她为你们解阵,送你们回家。”
楚扶昀的眉目很凉,眸光仿佛离鞘见刃一般,泛着金戈的寒光。
“这就是你们对待她的态度?”
辰星神情不变:“我对这小姑娘并无恶意,我也确实会如约治好她的眼睛,我甚至会送她平安离开两界川。”
“可长明,你不能留下。”
海浪如冰一般开始席卷,沿着楚扶昀的衣摆一路漫上去,将他渐渐淹没进了水里。
楚扶昀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我的停留与否由你们说了算。”
辰星
慢慢地也飞了过来,法术一压,更多的星湖水淹没了楚扶昀的身体,似乎要将他裹挟离去。
“那由谁说了算?由这个小姑娘吗?”
辰星笑道:“她不会那么自私的让你留下的。”
楚扶昀眉宇轻敛,不动声色。
辰星道:“我能感知到,她是一位宽容善良的孩子,长明,你不细想想?在两界川的这些时日,她可曾有说过一句让你为她留下的话?”
楚扶昀闭目不言。
辰星道:“她甚至连暗示你留下的话都不曾说过,对不对?”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自作多情,长明。”
“有可能在她心里,你压根没那么重要,你的去留对她而言从始至终无关紧要,也不值得。”
楚扶昀整个人渐渐都要被湖水淹没了,意识也在慢慢淡去,辰星的话仿佛一柄锯子割下来,一点一点,剜割他的精神。
他忽然很想听她说一句话。
什么都行。
他忽然也很想再听见她的声音。
只要她说,她不喜欢他,她想让他回去,那他对这尘世人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五曜星自陨本能的侵蚀对他越来越严重,他被漫天湖水淹没,意识不受控制的下坠,时醒时灭。
可暮兮晚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一切。
她不知道眼前起了翻天覆地的交战,也不知道他如今正挡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了护着她,楚扶昀正在一点一点被水淹没,逐渐陷入沉睡。
一旦他完全陷入沉睡,那就真的,一切行动再不受他个人控制了。
楚扶昀的眼帘缓缓沉下,他甚至开始想,自己要是回去了,他的少宫主该怎么办?
她还没能起死回生呢。
不对。
有长嬴在。
楚扶昀忽然想到了这个人,这个十二年前能将他师妹从方外宫中救出来的人,长嬴必然会接手让他师妹起死回生一事。
这样一想,他死了似乎也不是不行,若死后能化作她的仙骨,更好。
终于,最后一道星湖水没过了他的发顶,他被湖水淹没,仿佛被琥珀凝固了一般困在其间。
楚扶昀闭上眼。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淡去,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沉睡。
辰星冷眼看着长明沉睡,颔首,毫不留情的朝着其他星辰下了令。
“带走。”
星湖水再次一动,裹挟着沉睡的楚扶昀即将离开此地。
可是,就在它们离去的前一刹,所有星辰都蓦地被绊住了。
“等等——!”
星辰们不可置信的回眸,只见本来安静站在废墟上的那位人类姑娘不知何时跑出了护着她的那道金色结界,她凭空一跳,毫不迟疑的牢牢抓住了楚扶昀的手。
然后,她将楚扶昀拽出了星湖水,拽了回去。
所有星辰们都傻了,连辰星也怔住了。
只见眼盲姑娘几乎是半拖半拽的将楚扶昀往回拉,她看上去力气那么小,那么脆弱,她甚至看不见!
可她毫不迟疑地将他拖回了废墟上,整个人都抱着他的腰,就像自然界的小动物护食一样,将沉睡的长明星君护在怀里。
辰星重新飘回了她面前,惊愣地看着这个不知分寸轻重的人类丫头。
她像极了护食的动物,辰星见过,那些动物就是这样守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在警告所有外来者——“我的,不准抢!”
暮兮晚如今也是这样,死死的抱住了楚扶昀的腰,满脸泪痕,几乎是半哭半喊。
“我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
她声音嘶哑,却毫不妥协。
“我喜欢他。”
“喜欢很久了。”
“所以你们,不可以带走他。”
第42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多久?一辈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喜欢他这件事。
啊,那是很早以前了啊。
……
暮兮晚记得,天归一百七十三年,她从白洲跑出来,途径两界川,为这里的百姓放了一场璀璨盛大的打铁花。
可变故陡生,那夜方外宫派人在两界川设下的留天阵启动,山卒崩摧,银汉瀑布被封死,依山傍水的古巷小镇坍塌成废墟,她被埋在废墟下,狼狈不堪。
等她从废墟里爬出来,已是翌日黄昏时。
一山烟雨,暮兮晚孤零零地坐在灰白残垣的瓦砾上,满身尘土,她望着天边夕影,听着秋雨蝉声,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其间,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两界川百姓从废墟中逃出来,各自寻找失落的亲人。
有不少人见到了这位受了伤,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猜她在这场变故中没了家没了亲人,纷纷上前安慰她。
可小姑娘只是摇摇头,笑了。
“我在等人来接。”
她这样说。
她在等一个人来接她回家。
于是众人看见,小姑娘等啊等,等到暮色快落了,才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出现在残阳红日的尽头。
见真的有人来接,所有人才放心的散去了。
暮兮晚顶着满身尘埃,看见了从一抹澄定夕色中遥遥走来的楚扶昀。
苍黄色,深眸浅唇,昼光与夜色交织的时分,明暗就在他身上拉锯勾勒,轮廓如雕刻,璀璨天光下,他好看的不像话。
见着他了,暮兮晚没来由的平白生出了一腔委屈。
“你好慢。”
她半嗔着埋怨了一句,声音不高,以至于听上去不像埋怨,倒像是亲昵。
楚扶昀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和她平视着。
“嗯,让你等了好久。”
她身上有擦伤,没有大碍,用法术探了一下身体,也没伤着肺腑,见着她平安无事,楚扶昀静不下来的心才终于得到片刻歇息。
“回去么?”
他一边问,一边幻化出一方手帕开始拂去她脸上、发梢间的尘埃,他的师妹爱干净,从新婚夜那晚就看出来了,不洗漱是绝不肯妥协睡觉的。
擦拭的动作很轻很温柔,让暮兮晚鼻尖一酸。
她低声道:“回去。”
坐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你来接我回去的。
风又吹了起来,吹的一山雨雾更加朦胧了。
暮兮晚脏的像只流浪猫儿的的脸颊终于干净了,她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
“我累着了。”
楚扶昀拭净了她身上的尘埃,抬起她的手腕,在她伤处简单涂了祛瘀的仙药后,又用一方新的手帕认真裹好了。
“但这次,没有八抬大轿了。”他缓缓一笑,哄道。
裹手帕的手艺粗糙,不好看,暮兮晚有点儿嫌弃,想计较着自己重新包扎,却发现自己单手更包扎不好,不得不将就。
“那你让我再歇一会儿。”她提了一个建议。
楚扶昀眉心蹙了蹙,他抬眸瞥了眼天色,快入夜了,夜色落下来,回去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这个建议,楚将军不予通过。
他站起身,弯腰,想将人揽膝打横抱在怀里,直接将她抱回去。
暮兮晚吓得尖叫一声,挣扎着要躲。
她抗议,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抱。
况且周围还有百姓,她会不好意思。
楚扶昀皱着眉和她对峙了半晌,终于,他再次半跪下来,妥协道。
“我背你。”
这个提议似乎可行,暮兮晚斟酌了片刻,同意了。
两界川地势高低错落,就连腾云驾雾也不太方便,得徒步走一截路,走下连绵的山川。
说不尽林深日暮,转涧寻坡,楚扶昀背着她,就这样稳稳当当走在一川夕阳下。
暮兮晚心安理得用双手攀着他的脖颈,下巴枕在他肩上,楚扶昀背她背得稳
,她就像小猫儿打盹儿似的在他背上犯着困。
她迷迷糊糊中问他:“你不会烦我吗?”
语气很柔和,呼吸就挨在楚扶昀耳边,痒。
楚扶昀吞咽一下,皱眉道:“怎么这样说?”
暮兮晚倦倦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我老是跑出来啊,老师故去后,方外宫的些仙祖们都很不喜欢我到处乱跑。”
“他们说,姑娘家就得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更遑论,我是仙家中人。”
楚扶昀笑道:“那是他们眼瞎心盲。”
“姑娘家长成什么样都可以,这世间最惹人烦厌的就是不知所云的‘清规戒律’,更没人规定过,仙家中人就得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啊。”
暮兮晚也笑了,嘟囔了一句:“那我以后跑出来,你还会来像这样找我吗?”
楚扶昀闭目一笑:“会。”
暮兮晚听着他笃定的口气,突然问了一句:“要是生死相隔呢?”
楚扶昀的笑意敛去了,他声音沉了沉:“别说傻话。”
暮兮晚别过头:“哦。”
她半困着,说话没顾忌,忘了对于许多人而言,生死是个忌讳。
仙家中人本该是看破生死的,可身在四生六道芸芸红尘,生死这件事,怎么可能看得破。
静了一会儿,直到暮兮晚差点儿在他背上睡过去,她才在朦胧中听见了仿佛是楚扶昀的一声回答。
他说:“会。”
“只要你愿意等一等我,我会去找你。”
“哪怕隔着生死。”
只要,你肯等我。
暮兮晚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她趴在他背上,又像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声:“你怎么对我,比老师对我还好。”
说的话没头没尾,像梦话。
楚扶昀怔了怔,步子慢了片刻,他偏头,余光看见她垂下来的神色,心里一动,就明白他的师妹想念老师了。
可这份思念他也治不好,怎么办?
他代替不了素商。
暮兮晚没抬眼,继续说梦话:“你好像我师兄啊……”
她其实不想老师。
她有点儿想念师兄了,那位从未见过的师兄。
老师说过,会叮嘱她的师兄,记得一定要待她很好很好。
楚扶昀听她提起“师兄”二字,眸光凉了下去,眼里晦暗不明的,都是沉寂。
“别提他。”是句重话。
他以为,暮兮晚提起的那个人,是袁涣轩。
他很想对他的少宫主说——
你能不能忘了那个人。
他一点儿都不值得。
没办法,她在亘古岁月里那点儿知慕少艾的情窦心思,他终究读不懂。
暮兮晚别开目光,脸颊挨在他的后衣领上,眼睫一眨,蓦地,就落了颗泪,浸没了他的衣衫,无声无息。
她想,楚扶昀真的太混账了,对她好,她想亲人了,却又霸道让她不准提起。
心里一委屈,她凑上去,在他颈侧露出的那截肌肤上,报复似的狠咬了一口。
楚扶昀由着她随便咬,却绝不肯将方才那句重话收回去。
走了许久,久到暮色彻底落尽,夜色升上来,有星罗棋布的星光在天际流转,变幻,照耀世间。
“困了就在我背上睡一会儿。”楚扶昀放轻了声音,又哄道,“快到家了。”
暮兮晚抬了抬眼帘,倦怠道:“天好黑。”
楚扶昀答道:“今夜没有月色,所以黑。”
暮兮晚安心地伏在他背上,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没关系。”
她说着,忽然松开了一只攀着他脖子的手,楚扶昀一怔,刚想问她怎么了,就见暮兮晚缓缓将手放低了些,停在他身前须臾方寸的地方。
紧接着,她打个响指,只见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苗在她掌心,照了一团明亮的光芒。
“我会为你点灯。”她轻声道。
楚扶昀的脚步一顿,旋即,他低笑了一声,问道:“这盏灯,会为我点多久。”
暮兮晚没答他了,她将脸轻轻埋在他肩上,不肯让他窥见她的半分心思。
多久呢?
她认真的想了好久好久,直到心里,慢慢浮起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一辈子。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出现了,有一瞬间,暮兮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是茫然。
为他点一辈子的灯。
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暮兮晚眼角余光恍然瞥见,就在遥遥如墨的天际,有一只美丽骄傲的红色大鸟振翅飞过,只出现了这么一瞬,又快又短暂,随即,星空流转。
红鸾天喜,天兆同宫。
在白洲亲眼见过,所以认识了这场星光。
这是她的红鸾星动。
暮兮晚又悄悄落了颗泪,可接下来,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滚下来,像雨落似的,拦不住,压不下去,全部浸进了楚扶昀的衣衫里。
她不敢去拭泪,怕他发现,问她为何而哭。
她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终于发觉了这些年来,我为何只敢同你赌气,只敢同你吵架,为何敢堂而皇之的在你身边兴风作浪。
我终于发觉了我为何,想让你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接我回家。
她其实还想跟楚扶昀说,你要真的是我师兄,就好了。
那样我还可以自欺欺人的骗自己,对你,我只有师兄妹的孺慕情谊,我可以理所当然将自己对你的信任,对你的情愫,都当成师兄妹的感情。
一辈子。
一个她完全不敢说出来的词,这句话太重了,重到当她产生这个念头,看到了红鸾现世时,才蓦地惊觉,原来自己早不知从何时起。
对他再无偏见,只有喜欢。
不是对老师的喜欢,也不是对师兄的喜欢。
是对心上人的喜欢。
可同时,她也怕她的喜欢太轻,担不起这句“一辈子”。
话本故事里是怎么描述缠绵悱恻的男女感情的?一生?一世?轰轰烈烈繁华似锦的男欢女爱。
暮兮晚想,人间佳话里描述的感情都太好了,她不敢奢望那样好的感情能落到自己头上。
所以她想,她只要一辈子。
寻常人家在烟火红尘里的一辈子。
这天夜里,楚扶昀背着她回了家。
在后半程路上,她都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衣衫上,安静的一句话都没说。
楚扶昀以为她睡着了。
他不知道,她没睡,她其实一直在哭。
在她察觉到自己心思的那刻起,她在他身上,哭得无声无息,满脸泪痕,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大雨。
喜欢上你了,我该怎么办呢。
……
两界川的雨,落得太久,久到连绵不绝。
久到许多年后,暮兮晚盲了眼,却固执地死死抱着楚扶昀的腰时,雨依旧还在落。
她哭得狼狈,止不住。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她茫然地望向她看不见的星辰们,哭的声音沙哑。
“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啊。”
不然她为何会在灵台山时,千方百计拦下楚扶昀的赴死之举,不然她为何会随身养成带橘子的习惯。
不然,在请花关时她为何会同虞辞说——
“——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我,或者,哪怕他只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应该都会很开心,我甚至可以接受,在他心里我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不然当时她为何会说——
“——我想要的,是他对我,有最纯粹的喜欢。”
暮兮晚伏在楚扶昀身上,抱着他,她从没像这样胆大妄为的抱着他,绝不松手。
“因为这样的一颗真心,我早就将自己的,给出去了啊。”
“所以你们能不能,别将他带回去。”
“我喜欢他,我真的很想很想让他留下,我舍不得他,半点儿都舍不得。”
辰星微微一愣。
它从没料到,这个孩子的心思会比它想象的更敏感。
“可长明星君留在人间,从不是一件好事。”辰星决定温声好气的劝她,“我指的不仅仅是他对人类的威胁,还指人类对他。”
暮兮晚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止住了泪。
辰星道:“
还记得请花关一役,因何而起吗?”
“是人类对木岁星的觊觎。”
“五曜星下凡,对人类而言既是威慑,也同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也是我们不得不回归三十三重天的另一个原因,我们身上的能力太过强悍,以长明星君为例,若能控制他,无异于间接控制了天下。”
“人类甚至为了困住我们,而发明了‘留天阵’。”
“一旦我们被人类拿来为己所用,造成的后果往往不可估量,你的老师素商也正是因为顾忌这个,才不得不回归星宿之中。”
暮兮晚愣愣地听着辰星的话,安静了好半晌,找不出反驳的话。
她从理性上明白,辰星的话是对的,它在好声好气的同她讲道理,告诉她利害关系。
可她就是舍不得。
辰星见她紧紧抱着长明的手,依旧没有半点儿松开的迹象,忍不住叹了一气。
“你拦不住他的。”
暮兮晚一惊,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楚扶昀,但又因目盲而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感知到,楚扶昀正变得越来越轻。
发生什么了?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慌。
辰星再次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看不见,但它却能看见——长明星君在陷入沉睡后,整个人都在渐渐的羽化、粒散消逝。
他即将变回不再具有自我意识的长明星。
而这孩子,拦不住这一切。
暮兮晚不知所措,眼泪直淌,在慌张不安中,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楚扶昀是真的要走了。
只见楚扶昀周身一圈又一圈有金光肆意,强大无情却灿烂如阳,他在这场恍若阳光的粒散中,逐渐化作一缕金色的光华。
暮兮晚原本一直抱着他的腰,如今,抱了个空。
“楚扶昀?”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泪如雨下。
没有任何回应。
“楚扶昀——!”她几近仓皇失措地又大喊了一声。
还是没回应。
暮兮晚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在楚扶昀彻底化作星光后,他毫无留恋的从她怀中飞出,随后无情冷漠地没入了星湖里,隐进了这有种数以万计的银汉之中。
他对她的泪水视若无睹,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他对她,置之不理。
长明星君就这样凉薄漠然地顺着银河,朝着连接天上人间的倒流瀑布直直飞去。
辰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最后一次叹了口气,劝道。
“放弃吧,你留不住他。”
它不忍心见这位姑娘伤情伤心,只能苍白的劝她放下。
放下你对他的喜欢。
“你不可能再留住他了,回归三十三重天是五曜星生来的本能,没人能违拗这种本能。”
“这片银汉里的星辰有数万余颗,颗颗相似却又不同,他早已没入这片汪洋星河中,正如水滴没入海洋,树叶落于森林,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你要怎样留下他?”
“他不再具有自我意识,他不再偏心于你,如今的你在他眼里,与寻常人类一般无二。”
“他听不见你的呼唤,也不会回应你的泪水。”
“更何况,你没有法力,你不会游泳,你离不开这片废墟之上。”
“甚至,你的眼睛也看不见。”
“所以啊,请你放弃吧。”
辰星一字一句说完了眼下的境况,它想,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个孩子也应该听得明白,懂得进退。
只要她放弃,它会送她平安离开两界川,送她回到她的亲朋好友身边。
不要再为一个注定离你而去的人伤情伤心了。
可是。
辰星惊愣地看见,星湖里所有的星光都惊愣地看见……
这个眼睛看不见的姑娘,站了起来。
她渺小单薄又脆弱,仿佛天地的风雨一刮,就能将她刮倒似的。
可她站得稳稳当当,没有半点儿动摇的意思。
其实,暮兮晚听明白了辰星的话,没有任何走神遗漏的地方。
她也听明白了自己如今面临的困境。
所以。
现在。
她要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将她喜欢的人,找回来了。
第43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一场雨,一个吻,一……
找一颗星星。
这太难了。
它看得见却又摸不着,像光一样,光本身就是很难留下的东西了,更别说是一颗星星了。
何况,如今要找星星的这个姑娘。
眼睛看不见。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暮兮晚孤身孑然的站在一片白色废墟上,雨还在下,风还在卷,她的手脚在这一场无边风雨被冻的快没了知觉。
所有的星星们都傻眼了。
它们从没见过这样固执倔强的姑娘——就像小孩子弄丢了自己心爱的玩具,哭闹着一定要找回来,新买一个都不成,就要原来的那个。
长明星君是说找就能找回来的吗?
所有星星都感到不可思议,在它们的印象里,长明星君一向锋利、冷漠、铁石心肠,让人不得不畏惧,他下凡只有寥寥数次,每次都像公事公办,从无留恋。
想找到他,怎么可能呢?
如今长明星君已然没入星湖之中,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从汪洋里找一滴水,从森林里找一片叶子那样的困难!
“楚扶昀——!”
只见暮兮晚双手放在唇边,朝着看不见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你回来——!”
“……”
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星星们想,长明星君要是会回应就怪了!在化作原型后一切行动都依凭本能,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会让他回去。
他下凡的责任早已完成,怎么可能就因为区区一句呼唤而留下呢?
“楚扶昀——!”暮兮晚又大喊了一声,这一次声音,比刚才还响。
可还是没人理她。
星星们甚至开始同情起这个姑娘了,她怎么这么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在这里尝试无用功?
暮兮晚坚持着喊了好久,好多声,直到嗓子喊得哑了,她才不得不停下来,在冰冷的大雨中静了一会儿,平复着呼吸。
“你个混账……”
她简直想骂人了,她保证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在喊他了!
可就是半点儿回应都没有。
看不见,根本不可能认出他来,也不知道他如今飞到了哪里,要是早就顺着银河飞回了天上,她又怎么可能喊得动呢。
混账。
她心里又抱怨了一句。
是他说的啊,明明是他说的让她喊他,他那样笃定,那样放心,说的好像他多么喜欢她似的,说的好像她有多么重要似的……
说的好像,他们是两情相悦似的。
暮兮晚垂着眼眸,滚了一颗泪。
她就知道他在骗她,更可笑的是,她居然信了。
就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会信他的话!她对他没有防备,甚至从头到尾都只有信任——要是不信他,怎么可能当初那样轻而易举就跟着他离开灵台山了。
她的一颗真心,就这么小心翼翼的,柔软的袒露在他身边。
袒露了,很多很多年。
可他呢,却肆无忌惮仗着她的喜欢,来伤她的心。
还骗她说让她喊他,让她自以为在他心里,自己是很特殊的那个人。
暮兮晚咬牙切齿,她浑身都湿透了,倾盆大雨自天降下,抵挡不住的水汽寒气,浸进骨头缝里,让她的身心都一并冷下去。
“你混账——!”
她气狠了,又鼓足了气息朝着看不见的方向,大喊了一句。
“你个骗子——!翻脸无情!背信弃义!”
这一
回,是气得口不择言了,将他骂成伪君子骂成负心汉,骂来骂去,其实终究想要抱怨的,也只有一句——
“你说过,会不厌其烦的接我回家。”
“你凭什么失信于我……”
我喜欢你。
喜欢了你很久很久,我甚至曾经鼓足了勇气去试探你的心思。
你就只会骗我。
我孤身嫁到白洲。
我曾对你有满心戒备,事实也确实如此,你娶我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你对我好也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甚至我如今都知道了,你们曾想用我的命,去补全你不稳的魂魄。
可我该怎么办啊……
我就是喜欢你。
喜欢到……与你假扮夫妻也好,假扮师兄妹也好,我都很开心。
“师兄——!”她嘶哑着嗓音又喊了一声,用的,是这三个月以来,与他假扮师兄妹时的称呼。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奢望过,我真正的师兄能是你。
那该多好啊……
“哥——!”
泪水不停的往下落,连抹都来不及,只有狼狈不堪。
“你回来啊……”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暮兮晚站不住了,她跪坐在废墟上,一直哭一直哭,抬手去抹,抹了却还在哭,仿佛一场秋日午后忽如其来的大雨,任性又执拗。
她哭的,比素商老师亡故那天还要伤心。
“放弃吧。”一直旁观的辰星终于看不下去了,温声相劝,“就算你强行将他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今日不走,迟早终有一日,还是会走的。”
暮兮晚将脸上的泪擦干,她听着辰星的话,就觉得楚扶昀更过分了。
他像是欺负她似的,她过去那么多年一遍一遍地跟他玩失踪,如今,得换她费尽心思地去找他。
可她再怎么跑,也没跑得离白洲太远,她再怎么跑,都会给他留线索,留书信,等着他最后来找到她。
哪儿有像他这样的人啊,隐入群星之中,让她想法子在天上人间的交界处来找他。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玩儿捉迷藏。
就不能让一让我么。
她心里想着想着,越想越委屈,就又哭了。
暮兮晚坐了一会儿,她再次站起身,走到废墟边缘水畔旁,蹲下来,去摸星湖里的水。
凉,比雨还凉。
在她伸手探进湖水的那一刻,无数像钻石流沙一样的璀璨星光被她吓的乱跑,就像鱼群被惊着了似的,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还在这儿么?”
暮兮晚哽着声音,问了一句。
她想要知道,楚扶昀是不是早就已经飞远了,要是飞远了,那是她怎样喊都听不见的。
瞧,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在忍不住为他找借口。
她试图安慰自己,是他没听见。
无数星光像鱼一样在她指尖游来游去,相互询问,相互窃窃私语,在得了辰星的应允后,它们一颗又一颗传着话,帮这个弱小的姑娘寻找着长明星君的下落。
暮兮晚蹲在水边,等了许久,终于,她听见辰星轻声开口了。
“不在了。”
“他已然离开星湖,飞到了那道连接天上人间的瀑布中了。”
暮兮晚一怔,转眸望向她所看不见的,瀑布的方向。
他飞的好快,毫不迟疑啊。
就这么眨眼的光阴,他就快要真的回去了。
暮兮晚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在距离她很远很远的星湖尽头,那道连接两界的瀑布之上,有无数群星正逆流而上。
就像人死后会走一座奈何桥一样,如今,这些群星在被强留人间数十载后,也纷纷迫不及待的回到它们本该回的地方。
怎么办?
她要怎样将楚扶昀从中找出来?要怎样,楚扶昀才能听见她在喊他?
还有办法么?
有。
暮兮晚想,她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或许能用这个办法,让楚扶昀听见她,看见她。
也就试最后一次了,要再不行……
那就和他道别吧。
他本来就是该回到天上的星星。
本来,也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让他为她留下,人间太平,长明责任已尽,她没那个资格,让他只为她而留下。
再怎样喜欢他,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就当告别了。
暮兮晚一刹闪过许多念头,委屈长在心里,几乎要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难过与伤心,像一场拦不住的雨,淋得她越来越冷。
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到了废墟的最高处,摔了几次,身上跌出了新的擦伤,又疼又凉。
风雨沙沙作响,吹得衣袂飞扬,暮兮晚抬手,幻化出了一件兵器。
火落枪。
是老师留给她的一件礼物。
多年以前,她跟素商在云里打铁花,手艺不精,四溅的火焰好几次都险些伤着自己。
后来,素商取走了她的一株神火,用这株火,为她炼化了一柄枪。
它的最大用处也不是用来伤人的。
暮兮晚抬手,朝着虚无的空中,径直开了一枪。
“砰——!”
只见一团裹着金石铁水的流火径直飞出,破开狂风,像一支离弦飞箭,遽然在灰蒙蒙的大雨中炸开了。
法术流转,金石相击。
然后,最是火树银花,金戈如星落成雨。
在场所有的星星们都震撼的看这一幕,惊愣傻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砰——!”
暮兮晚抬手,又是一道流火在半空中炸开。
是这世间,最漂亮的铁花。
火落枪,是老师以神火炼化,让她用来随时随地都能打铁花的一样法宝。
暮兮晚指尖有神火缭绕,她信手捻诀,接二连三的火光直冲云霄,炸开,落下,美得摄人心魄,美得灿烂辉煌。
一直作壁上观的辰星看愣了,星星们看傻了,在场所有繁星无不瞠目结舌——它们从没见过这样绮丽瑰幻的景象,以火做的雨,原来可以美成这样。
可这一切,暮兮晚都看不见。
“楚扶昀——!”
她冒着雨,再次鼓足了气息,大喊了一声。
“我不欠你的了——!”
在梦里时,他在听到她说曾给两界川的百姓放了一场打火花后,生了气,气得追着她吻。
他斤斤计较地问她,放不放给他看?
放。
她想,放了,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你要回三十三重天上去,我也就不拦你了。
一场又一场以金戈与火光凝成的雨,在两界川的银河上绽放。
火焰落下,落进星湖里激起水花,砸在神坛废墟上,溅得神坛摇摇欲坠。
可是啊,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辰星率先觉出了不对:“小晚姑娘!住手!”
它注意到,这一像星子一样落下的余焰是有威力的,此时此刻,正砸得神坛废墟即将彻底崩塌。
神坛彻底崩塌没有关系,但站在上面的暮兮晚一定会跌进湖里的!
这不是寻常的湖!她更不会游泳,必然是会被淹死的!
“你的铁花再绽下去,你会坠湖溺水的!”辰星叫道,它受困留天阵,没有实质的身体,拦不了这姑娘。
暮兮晚置若罔闻。
她只是不断的凝火作诀,将接二连三的神火抛掷半空中,形成漫天璀璨。
火落在废墟上,整个神坛都开始四分五裂了,她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有火落在她身上,灼伤了她的肌肤。
轰隆轰隆,神坛在逐渐的坍塌,倾覆,下沉。
可她依旧没有停止。
“楚扶昀……”
暮兮晚终于再站不住了,她的脚下已经开始出现裂隙,力气也渐渐用尽,周围火光也一点一点慢慢熄灭了。
无论是打铁花,还是大声喊他,她都再没气力了。
“我们一别两宽。”
“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
所有星星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它们都知道,这个小姑娘,终究是失败了。
最后一声轰隆巨响,暮兮晚随着坍塌的废墟,坠入寒冷如冰的湖中。
气力用尽,不会游泳,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在水中轻揽住了她的腰身。
苍黄衣,深眸浅唇,琉璃色的眸子比星还漂亮。
一凝一望,就让人,仿佛见了万丈红尘。
“我不走。”他轻声说。
他挽过她的腰,欠身,从唇齿间,渡给了她一次呼吸。
一个吻。
一个舌尖相缠,叩进了风雨秋水的吻。
他听见了。
小白眼狼,照顾了她那么多年,居然敢狠心说不欠他的。
明明欠的多。
还欠着一个吻,得亲自讨回来。
长明星君浅尝辄止吻着她,将昏迷的她揽膝一抱,在湖水中轻轻一点,就这样抱着怀里的姑娘,离开了冰冷寒凉的水下。
他打横抱着她来到了星湖边缘的青石路上,头也不回地就想抱着她离开此地。
“长明星君。”辰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迟早有一日会……”
你今日不归位,迟早有一日,你还是不得不归位的。
这是注定的归宿。
楚扶昀一身的秋霜风雨,看上去那么冷,那么凉,心情也不算太好,任谁来了都得退避三舍。
“最后警告一次。”他半个眼神都没给辰星,声音也像淬了雨,“别多管闲事。”
辰星怔在了原地,它看着长明星君抱着那曾哭得伤心难过的姑娘越走越远,直至慢慢消失在所有星星的视线里。
方才发生的事,大抵是所有星星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它们看见,就在最后一场火花熄灭时,就在小姑娘坠下湖的那一刹,倒流瀑布上有一颗金色的星光逆风而来,直直朝着小姑娘飞去。
这颗金色的曜星,在没入湖水中的那一刻,重新化作了人形。
就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而所有星星却不知道,就是它们眼中高高在上苍凉冷冽,完全不讲任何情分的长明星君,为了这一个小姑娘,曾有多么的小心翼翼。
怕她哭怕她难过,舍不得她伤心舍不得她落泪。
她要委屈起来,他没法不心软。
就连回归三十三重天这样大的事,也是可以为了她而违拗的。
我不走。
我就是为了你而留在人间的。
哪怕你不曾说过一句主动开口挽留我的话,也没关系。
我还是想为你留下。
……
星星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长明星君抱着那姑娘消失不见,它们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真的能将一颗星星找回来,更没人能想到,长明星君会为了她放弃归位,违抗本能。
它们这才发现——
原来,长明星君也是会偏心的。
而且偏到,完全不讲任何的道理。
第44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在梦里,才敢骂你。……
暮兮晚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天色灰蒙,她被人揽膝抱在怀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和安宁,像一段悠长朦胧的记忆。
这个人,将她抱的稳稳当当。
“楚扶昀……”在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以后,泪,倏然就淌了下来,“你混账。”
“怎么第一件事,就是骂我。”楚扶昀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传来,“就知道,你光记得这个了。”
暮兮晚静了一会儿,计较道:“在梦里,才敢骂你。”
“你醒着时也骂的。”楚扶昀听见了她的抱怨,失笑道,“你醒着时,什么都敢干,无法无天。”
暮兮晚没有吭声,她悄悄别过脸,又落了颗泪。
泪浸湿了他的一小片衣襟,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眼睛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辰星治好了。
不是梦。
楚扶昀没有返回三十三重天,而是真的回来找她了。
他真的,被她喊了回来。
暮兮晚意识恍惚明昧,等彻底清醒了,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好意思,挨着他,他身上的气息与温度都拢着她,一点一点,暖去了在两界川捱过的凉。
她想从他怀里跳下来,自己走。
“别动。”抱着他的人一瞬间就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分,皱了皱眉,“就快离开两界川了。”
暮兮晚瞥眸,发觉周围有百姓,他们正走在一条下山的青石山巷里,路边生着青苔,湿漉漉的空气,吹过独属于大雨方晴后凉爽的风。
有路人在看着,就更想下来自己走了。
可向来说一不二的楚将军不予理会,只是抬了抬手,将她抱的更牢,半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将脸颊埋进他臂弯里,试图假装鸵鸟。
多大的人了,还要人抱。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反倒又笑了一声。
他安静地抱着她走下山,走出古巷,走至天色晴朗,有一线天光,破开云雾漏了下来。
“不是在抱小孩子。”
他停了步伐,俯身低了低头,呼吸在她眸边停留了片刻,像宣誓主权似的,在她眼睛上轻吻了一记。
这下,就被更多人看见了。
暮兮晚脸皮薄,但耐不住楚扶昀像惩罚一样的吻她,终于自暴自弃的妥协了。
被人看就被人看吧,反正山高皇帝远,出了这地儿横竖谁还记得她呢。
她被吻的有点儿痒,也有点儿委屈,楚扶昀没拿她当孩子,却像捉迷藏似的藏起来,藏进了天上人间的交界处,让她找了好久好久。
她报复似的也凑了过去,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有点儿重,咬出了一道红印子,像一句埋怨,所有在两界川对他的埋怨,都借这个机会统统还给了他。
楚扶昀蹙了蹙眉,感知到了这份轻而痒的疼,却难得的心情更好了。
他哭笑不得:“怎么还在赌气?”
暮兮晚将头又重新埋进他怀里,不吭声,就当这红印子不是她咬的似的。
楚扶昀却追过来,在她耳畔停了停,轻声道。
“这样抱一个人,也不是抱小孩儿的抱法。”
暮兮晚敏悟出了一点儿他的言外之意,心绪就更不宁了,她知道他在意她,甚至仗着他对她的喜欢肆意妄为,可是她不知道,也不能笃定,他对她的“在意”到底有多少。
曾经有许多次,他都这样抱过她,暮兮晚始终都不习惯,害怕他抱着抱着,就不这样抱她了。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她这种暗示。
“喜欢”二字到底太模糊了。
喜欢一丁点儿也是喜欢,喜欢很多也是喜欢。
喜欢风花雪月,喜欢春华秋实,都可以被称之为“喜欢”。
这两个字不仅模糊,还太轻了。
暮兮晚眼睫垂落,蓦地,低声问了个问题。
“你还要救我么。”
“会。”回答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
事已至此,暮兮晚决定不再细想较真了,她不想再问楚扶昀有关当年姻缘的因果,也不想再知晓他当初将她留在身边,是不是另一半长明星的缘故。
总归她当年嫁给他也是怀了要杀他的心思。
反正最后谁也没有动手。
那就扯平了。
总归,他还是在乎她。
有事情的答案,她想等到很久以后再去计较,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要是他还依旧在乎她。
那她或许,才有那个勇气去真的问他一些藏在心底的话。
暮兮晚出了一会儿神,又问:“杀祸之精是什么?好找吗?”
她只知道要让人起死回生的宝物,其中有一样,是要这个。
她也知道,这个宝物,能重塑仙骨。
但这究竟是什么?
“好找。”楚扶昀的声音很平淡,也很静,“别担心。”
他说的万分笃定,暮兮晚听着,总觉得,这样宝物他已经知晓在哪儿,也知晓怎样得到似的。
她本来想说,仙骨于她而言并不重要,有与没有都没关系,她很习惯作为一个凡人的日子,也并不觉得成了仙神就有何高贵与不同。
“没有仙骨,你扛不住起死回生时要淬炼的三场火。”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楚扶昀又这样补充了一句,像是要安定下她的心,别让她胡思乱想。
“那我们是先回家么?”她问道。
“回。”楚扶昀眸光漾开,带了点儿笑意,“我带你回白洲。”
白洲。
暮兮晚对那儿的印象,就像她对楚扶昀的印象一样。
白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苍凉、寂寥。
要让暮兮晚来客观形容,那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不算热闹,因
为有司掌天下兵戈的楚扶昀在那儿,就连百姓也不算多,多的都是仙兵仙将。
残阳夕色、孤雁烽烟。
在那儿,随处生着一捧又一捧如海如烟的白色芦苇荡。
每逢深秋,都有芦花飞洲,似千般万般的连绵大雪。
故而,谓之“白”洲。
暮兮晚起初讨厌这儿的苍凉秋景,也很讨厌这里的人。
后来日子久了,就成了喜欢。
白洲的文武仙卿以“老古董”居多,都是活的久的老仙神们,天天最会嚷嚷的就是“成何体统”、“天要亡我白洲”等等杞人忧天的话。
最开始他们在楚扶昀面前嚎,被楚扶昀一个眼刀直接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不服。
后来她嫁到了白洲,更是直接颠覆了这一众老仙神们的三观。
规矩是可以没有的。
道理是可以不讲的。
胆子大,就是敢任性妄为的。
一众老仙神们被她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甚至连道行都跟着涨了涨。
暮兮晚对这群老仙神印象改变的契机,是在白洲时,楚扶昀隔三差五都会出征。
白帝出征自然是常事,但却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出征,帝微垣的政务谁来处理?
在暮兮晚没来以前,所有亟需处理的政务都是托仙鸟仙兽送到军营,由楚扶昀亲自批,他一个人常常要忙许多事,分身乏术。
她来白洲,渐渐放下戒备信任他后,楚扶昀就直接让她管了。
是的,她可以干涉白洲最高级别的内政。
暮兮晚对此目瞪口呆。
她心道楚扶昀简直心大,也直呼自己得亏不是什么间谍细作,本性善良,没真把这些政务都窃走卖了。
那段时间,暮兮晚兢兢业业的干活,干的堪称勤勉——甚至一度怀疑,楚扶昀娶她,其实是为了让她替他打工的。
老仙神们起初不服她,后来被她管的服服帖帖。
但奈何这群文武仙卿叽叽喳喳像麻雀似的,大事小事都要汇报。
暮兮晚直接累病倒了。
周围聚着一众服侍的仙童仙侍,她盖着衾被躺在仙榻上,起了热喝了药,脸颊通红,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脆弱模样。
文武仙卿们被她吓傻了。
政务也不让她管了,天天就顾着驱寒问暖,就像家里心地善良但唠唠叨叨的老长辈,平日里话多,但真碰上事儿了,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掉。
暮兮晚那次病的糊里糊涂,却下意识觉得,白洲这群老仙神们好傲娇啊。
后来,是楚扶昀赶了回来,先是照顾着将她的病养好了,随后将这些文武仙卿一个一个全拎出来训了好一通,将他们吓得像鹌鹑似的。
而暮兮晚不知道的是——
要说什么最颠覆这群老仙神的三观,那必然是很早以前,楚扶昀破天荒的应下了与她的仙姻一事。
这桩仙姻,原本是由千洲方外宫的人提出的。
那时帝微垣的仙神对此觉得:可以,但没必要。
听辰天阁的意思,少宫主应当是另一半长明星转世,但要刀了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也太过狠心。
有人提出,也可以借此将少宫主扣在白洲,等她哪天死了,拿到另一半长明星也成,反正先将人绑回来再说。
毕竟方外宫如今当权的是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
可议论来议论去,议论的热火朝天,这事儿总归要将军亲自点头。
一想到儿需要将军点头,文武仙卿们顿时偃旗息鼓,甚至连回拒方外宫的说辞都拟好了。
因为将军压根对男女之事没兴趣!
甚至有人大放厥词——将军要肯点头!本仙就生吃桌子!
所以呢,结姻这事儿提归提,文武仙卿们也只是打算走个流程而已——客客气气草拟文书,客客气气的层层上报,然后只需要等着将军拒绝……
靠!
将军同意了!!
文武仙卿们:?
文武仙卿们表示不能理解,他们冒着死谏的风险冲进帝微垣,在楚扶昀面前砰砰直磕头!
“将军!这桩姻缘必然不妥!您万万……”
楚扶昀难得沉默:“是你们问我要不要娶亲。”
文武仙卿:“对!但这不代表您应该……”同意啊!
他们觉得自家将军必然被妖邪夺舍了!
“我们只是按规矩走个流程而已,您若不喜欢她,拒了就是。”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后却闭目一笑,一直冷淡的眉眼终于有了点儿温度。
“喜欢的。”
她是他的师妹,素商老师那样喜欢的孩子,他自然也该是喜欢的。
“啊?”文武仙卿们傻了,“但将军,他们的少宫主必然心怀鬼胎!”
楚扶昀笑了,轻声又纠正道:“不是‘他们的’。”
“是我的。”
宛如五雷轰顶般傻掉的文武仙卿们:“……”
这件事儿,文武仙卿与楚扶昀一直都没法互相理解,文武仙卿们觉得将军一定是被夺舍了,要不然就是中了蛊中了毒,为情乱智,才同意如此荒唐的婚事。
楚扶昀也没法理解他们,更别提他听闻有位仙神不知因何吞了张桌子,说是打赌赌输了。
这段亘古岁月中难得的插曲过往,成了白洲一桩小小的笑谈。
……
今时今日。
两界川,骤雨初歇。
暮兮晚想起帝微垣静默,又想起在入两界川前,他们曾与神农岐约好,在三个月内赶回去。
可是……
“我们是不是来不及在三个月内回去了?”她算了算时辰,由于楚扶昀留天阵一事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早已两月有余。
余下的路程无论怎么算,都是来不及回去的。
楚扶昀一时间没有应答,他手边悬着山河破军棋,金色的光芒肆意强悍,也是在这张棋盘之上,山河日月,千军万马,皆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是,有些迟了。”楚扶昀抬手在棋盘上拨了几颗棋子,转眸看向暮兮晚,答道,“方外宫遣裴安在两界川绊住你我的脚步,就是为了让我们,来不及回去。”
从头到尾,两界川的事就是一个局。
裴安来两界川,也从不为了那颗不受他们控制的辰星。
而是为了更大的争权谋利。
就在暮兮晚担忧之际,她忽然听见了天边传来一声清脆着急的呼唤。
“不好了——!小晚——!”
只见红鸾鸟破开层层云雾,扇动着美丽修长的翅膀直直飞来,落到他们身前。
“帝、帝微垣出事了!”
……
与此同时,白洲,帝微垣。
群山雾霭仙气缭绕,一重重仙宫紫府肃穆庄严,天光却晦暗。
“长居灵台山十二载,如今又绕道两界川。”
“楚扶昀还真是个蠢货。”
一位檀色锦衣的温柔公子正端坐在仙宫中一张高高的仙座之上——这一向本来是白帝处理政务所坐,是属于楚扶昀的位置,只是如今换了人。
袁涣轩望向跪在殿下乌泱泱的文武仙神们,面带微笑。
“现在该明白,帝微垣由谁做主了吗?”
声音叩金击玉,在他的号令下,来自方外宫的三千铁甲仙兵此殿围得宛如铜墙铁牢一般,森然可怖。
只见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在严刑酷吏下纷纷抱成一团,鹌鹑似的哭哭啼啼。
“天要亡我白洲了呜呜呜!”
“将军啊少宫主啊,你们赶紧回来,救救我们一众老小啊!”
在楚扶昀离开两界川的当日。
帝微垣沦陷。
第45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学坏了。
话说神农岐这一行人,在领了白帝法旨后,亲率五十万仙兵平复白洲。
不出三月,当真就如白帝所料,平西陆郡、降西凉唐王,收复三洲八百二十
城,将过往十二年间异动的叛变势力清了个一干二净。
除了帝微垣。
楚扶昀长居灵台山十二载,帝微垣明面上静默,可暗地里,那儿的文武仙卿到底还与楚扶昀保持着联系,有拿不准的要紧事,也是权衡着求身在灵台山的白帝批复。
可半灯城万仙来朝大会后,楚扶昀南下进了两界川,为隐身份彻底断了与帝微垣的联系。
这就被方外宫寻了空子。
方外宫成殊老祖遣座下弟子涣轩公子,裴安真君及十三太保,在一个月内与白洲的叛变势力里应外合,趁机夺了帝微垣。
“一群竖子!无耻之尤!该剐的贼寇无赖!看爷爷我不好好教训你们这群孙子!”
帝微垣外的一处山谷关口要塞,神农岐被方外宫的人追的一边慌不择路,一边不忘破口骂人。
这是他们尝试第三次攻入帝微垣失败了。
如今帝微垣处处都是方外宫袁涣轩手下的人,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根本没任何可趁之机。
“神农太仙您冷静啊!”
“红鸾姑娘前日已经去报信了,将军就在回来的路上!”
他身边的一位下属跟着他一起在狭窄如迷宫般的山谷内抱头鼠窜,方外宫追兵的法术从身后接二连三的袭来,追着他们咬。
“我冷静不了!爷爷我什么时候在自家地盘受过这等气!”
神农岐一边狼狈逃跑,一边信手召出几枚银针向身后甩去。
“我要跟这群鳖孙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着一个转身,轻功连纵几下避开敌人的法术,而后跳至一处高耸崖壁上,捻诀念咒,几道法术打出去跟敌人的袭击相碰相撞。
气势很大,威力很足,有烟无伤。
两侧山谷也在神农岐与方外宫数十位追兵的相斗中变得摇摇欲坠。
神农岐的下属看得心惊肉跳:“太仙大人咱们一对多打不过对面的!还是快跑吧!”
“只要坚持到将军来就……”
话未说完,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抬眼看去,只见神农岐甩出的法术与敌人的法术在一侧山石上炸开,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山卒崩塌。
神农岐咬了咬牙,额间淌了一滴汗。
下属依旧在劝:“太仙我们快走!别人没逃出去,我们先将自己埋里面了!”
随着崩塌的山体,只见山谷中另一条路因此被打通,在扬起的沙土尘烟中,一个高而瘦的人影从另一端渐渐显出来。
“那是……?”
神农岐和下属都一时愣住了。
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方外宫的追兵显然也看见了那道人影,不由得皆是一怔。
“太好了小伙子——!”
只见一位布衣草履,手拿蒲扇的乞丐破开沙土尘烟冲了过来,一边冲还一边大声嚷嚷!
“救救我啊小伙子!这群人类为老不尊!”
神农岐目瞪口呆,说话都磕巴了:“长,长嬴道长……?”
竟是和他一道想来攻入帝微垣的长嬴。
他们原是兵分两路,由长嬴引开守卫,神农岐趁机偷袭敌方守将,在双双失败后被追的到处逃跑,如今居然碰巧汇合了。
长嬴见到他也是一喜:“小伙子快快快,带着我跑,我身后还有数百追兵!”
神农岐:“?”
他侧目一看,果不其然!这长嬴拉的仇恨拉的过于离谱,竟招惹了近乎数百位方外宫追兵!此时此刻正策马扬鞭的朝着他们追来。
这已经不是一对多的问题了,是一对百!
快跑!再不跑就真的会被抓住沦为阶下囚了!这屈辱,还不如杀了他痛快呢!
神农岐大惊失色,刚想唤着长嬴一道跑,却听长嬴又道。
“我跑不动了,我这辈子就没被人类这样追过!”他气喘吁吁,“有这么为难一个老人家的么!”
神农岐挺绝望。
可随着越来越逼近的敌人,他们别无选择。
神农岐当机立断,招呼下属扛起长嬴就跑!
长嬴被像扛苞米一样被神农岐的下属扛过头顶,大舒一口气,摇了摇蒲扇心安理得的躺平了。
“你真是阿晚姑娘的师父?”神农岐对此百思不解。
真的,不能怪他质疑。
比起暮兮晚的上一任老师,仙姿玉树的素商宫主,长嬴道长委实有些……磕碜。
长嬴挺淡定:“对啊,不过‘师父’这个词不算准确,在她心里我肯定是爹。”
神农岐更无语了,一边逃一边尖叫:“别擅自给别人家姑娘当爹啊!”
敌人的法术追击越来越近了,他们在险象环生中疯狂逃跑。
长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这样算算辈分,我能当楚扶昀那小子的老丈人……”
“哎呀哎呀,当长明星君的老丈人,听起来就好生威风,但那小子我不是很满意,不细心,不太会照顾人,我家丫头跟着他肯定吃苦……”
神农岐满腔腹诽简直不知从何开始言起了!
怎么还挑挑拣拣上了!跟着您一乞丐就不吃苦了吗!是,将军有时候是冷漠无情了点儿,但男大三靠金山啊!将军条件也没那么差吧!
说话间,不觉已至山谷边前。
方外宫仙兵仙将紧追不舍,纷纷拉弓搭箭,只见一支又一支带着灵力的长箭破风而来!
“小心——!”
神农岐一边保护长嬴一边试图突围,可饶是这样也躲避不及,就在一支长箭径直将要刺进他心脉处时,一声低沉微凉的嗓音传来。
“定。”
敕令落,所有兵戈齐齐定住,敞亮天光下,只见数缕金光流转而来,弹指挥间,方外宫所有仙兵仙将再不得行动半分,就连他们手中的兵器,也齐齐化作齑粉!
方外宫仙兵被这强大的压迫感逼得就地一跪,唇畔渗血,无边恐惧劈头盖脸压下来,他们想反抗,但骨子里渗出恐惧勒令他们不得不屈服。
这份对兵戈的控制,这样强悍的法术。
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人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农岐与那乞丐彻底突围,逃出了这片山谷。
“将军——!”
神农岐狼狈跑出山谷后,果不其然,抬头就看见楚扶昀正遥遥高站在一处平坦高崖上,天光如雪,淡然冷漠地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犹如一柄离鞘见刃的刀。
长身玉立,铮铮凛冽。
楚扶昀目光微微一利,仿佛无言的质问。
“将军,我们……”神农岐下意识就想跪下,向他汇报一切行动。
也是同时,只见楚扶昀身后探出了一位杏眼桃腮的可爱姑娘,她身着霞衣,神采奕奕,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的活泼模样。
“嗨!”暮兮晚笑眯眯地看着神农岐和长嬴,好看极了,“我们来的是不是很及时?”
长嬴老泪纵横,直接跳下来朝着暮兮晚跑去:“太及时了!呜呜我的丫头快让师父来看看是不是受苦了!”
神农岐抬眼瞧着少宫主,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如从前般狡黠灵动,顿时很想冲上去反驳长嬴几句——
谁说将军不会照顾人,将军照顾了那么多年!
明明,一直都养的挺好啊。
……
帝微垣,浅滩芦苇荡边的军营中。
楚扶昀救回神农岐一干人后,坐在军帐里,听着十二太仙将这三个月来的大小局势汇报的事无巨细。
宽广整洁的军帐里有一架屏风隔断,屏风后安着一张柔软舒适的美人榻——不需要将军打招呼,这是白洲的仙侍习惯性布置的,毕竟少宫主宿将军军帐一事,白洲上下心照不宣众所周知。
暮兮晚趴在这张美人榻上,面前有一盘很寻常的黑白围棋,她就在这盘棋上自顾自的落子,自娱自乐。
她在屏风内下棋玩,楚扶昀就在屏风外调兵遣将。
“走五平山,围帝微垣。”他不动声色地安排着所有部署。
暮兮晚听着他的话,思绪却有些出神。
她不善兵法,也不会下棋——只懂规则,但远远达不到“会”的程度,毕竟一盘棋,一摆一下,就是数个时辰,她实在没那个耐心。
素商老师也不会下棋,下棋是楚扶昀才会的。
暮兮晚一直认为,楚扶昀是个“苍凉而寂寥”的人。
苍凉二字源于疆场,他手持尘世七杀枪伫立在天下山河的烽火狼烟中,不知去处,不知归路,生死都为他臣服,他对“赢”之一字并无任何实感,也从不见任何得胜的喜悦。
毕
竟长明下凡,本就为兵戈变革而生。
然而“寂寥”二字,则来源于一盘棋。
在初来白洲时,暮兮晚第一次见楚扶昀坐在夕色里下棋,直接看愣住了。
他能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整天!甚至好几天啊!
没有对手,就他一个人,黑子是他下,白子也由他落,而他下棋时,所有人都得屏退左右,仙侍仙童也好,文武仙卿也好,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打扰。
也没有任何可以和他说话的人。
暮兮晚对此不解,甚至悄悄打听过——将军下棋真的不需要一个对手吗?
白洲的文武仙卿是这样解释的。
“你记着,对于将军而言,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所以不是不需要对手,而是没有任何人能当对手,因为生活在山河天地里的芸芸众生,也都在将军这盘棋上。”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暮兮晚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知道很多善用兵者都会下棋,兵道如棋道,但她不会,所以没法理解,对于她而言,委实玄之又玄。
说句冒犯大不敬的话,“善兵者亦善棋”是她在看通俗话本时,写书人常为了提高主角格调而杜撰的一个设定。
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渐渐喜欢上了他。
为了他,暮兮晚开始试图偷偷学习下棋。
可实在没法坚持,毕竟,她也实在耐不住寂寞。
所以很多事,她帮不上他的忙。
……
暮兮晚一边走神,趴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下着棋,冷不丁的,一声轻语惊破了她思绪的神游。
“下错了。”
暮兮晚小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棋子跌落,在棋盘上咕噜噜滚了一圈。
刚坐起身还来不及回眸,熟悉安心的气息就围困过来,一只手很自然的揽过她的腰,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
楚扶昀的唇畔就挨在她耳垂边,呼吸温热,他看了一眼她走的乱七八糟的棋局,笑了。
“怎么这么乱。”
暮兮晚想起外面还有他的下属,下意识想挣开这个拥抱,可却被他的掌心牢牢扣住,仿佛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又瞥了一圈四周,发现他麾下太仙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谈完事,离开了。
“没办法啊,我又不是将军你,下棋就像吃饭喝水似的寻常。”
暮兮晚被他的话一噎,就更不好意思了。
楚扶昀又低笑了一声。
笑得很沉,以至于听不出什么情绪,反倒像一声缱绻的蛊惑。
前段时日,她一直用“师兄”或“哥”来称呼他,如今一下子回到了“将军”这个身份,反倒让楚扶昀不太适应了。
不过没关系,师兄也好,将军也好,横竖都是他。
他覆上她的手,牵引着她的指尖,拾起方才落下的那颗黑色棋子,轻放在了局中的某一个位置上。
“走这儿。”
暮兮晚不太服气:“凭什么就该走这儿呢?”
她试图依靠她浅薄的棋艺水平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想将方才的那颗棋子,下在另外一个地方。
“明明走另一个位置,这盘局能更快更狠的赢下来。”
楚扶昀却拦住了她的动作,将她的整个手都拢在掌心,扬了扬眉,笑道。
“按照你的走法,你得损失不少棋子了。”
暮兮晚一向不计较这个:“但能更快的赢。”
楚扶昀没有反驳,他只是又抬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上,同时再带着她的手执黑子,在棋局上落了几步。
“你看,这样走,这颗本该丧命的棋子,就能保下来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不太理解楚扶昀这样走棋的意义,但她想,在下棋一事上,楚扶昀必然比她更有经验。
“怎么想起下棋了,你不是不感兴趣?”他侧了侧脸,吻了一下她的耳垂,“以前在白洲时,你可是一个人偷偷躲着学。”
暮兮晚一怔,她没想到楚扶昀竟注意到了这个,没再说话。
忽然想下棋,也只是因为,想起你了。
“我要学,你肯教么?”她眨着眼睛观察他落下的棋子,语气一抬,鼓起勇气跟他讨价还价。
楚扶昀笑了笑,气息缓缓侵过来,又低声道。
“我可不白教。”
“那你要什么?”暮兮晚愣了愣,她没想到他真的要跟她计较这个——毕竟他教她枪法时可什么金银财帛都没收。
楚扶昀的呼吸停在她耳边静了静,他抬手,将她的脸颊侧过来了一点儿,眸子里满是得逞的笑。
“吻我一下。”
“我教你。”
有关“讨价还价”这件事儿。
他学坏了。
第46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不够,再吻一次。……
暮兮晚半天说不出话。
她头一次在楚扶昀这里,听见这样幼稚的“傻话”。
一个吻,来抵他当她的一次老师。
太不讲理了。
以前他不是没有教过她东西,她的武艺有一半是跟着他学的,她对兵法的所得所悟,也都是他教的——他什么回报也没计较过。
暮兮晚觉得楚扶昀真的待她很有耐心,又严,又有耐心。
以至于时常也让她有错觉,他曾经对她的好,像兄长对妹妹,也像老师对弟子,唯独,不像对心上人。
他教她,照顾她也更像在尽一份“责任”,他们之间那一纸婚约,也从来都只是个“虚名”。
可今时今日,他拿一个吻作为引诱。
诱她去回应他曾对她的好。
他与她之间,“责任”在渐渐淡去,余下的,是曾经那看不见的“虚名”,在一点一点被坐实,越界。
这种接近失控的感觉让人太容易心慌了。
暮兮晚知道,她会容易贪心的。
今日他拿一个吻诱她,她给了,如果以后得寸进尺,她还想再吻他,那个时候他不许她亲了,那该怎么办?
但楚扶昀却在看她,好看的一双眼眸也在问她,像是故意的。
不对,就是故意的。
咫尺的距离,只要她胆子大一点儿,就能得逞了。
暮兮晚合上眼眸。
她凑近,真的在他脸颊边,轻挨了一记。
很轻。
就像小猫儿遇见了一条没见过的大鱼,不敢妄动,只敢用鼻尖,用唇,去小心翼翼的尝一下。
凉。
仿佛秋霜白露一样的凉,却不冷,只是寂静的,如静水深流一般。
暮兮晚听见,楚扶昀喉咙里滚过一声低沉的笑。
她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一睁开眼,就迎上了他噙着笑意的眸子,好看,他的目光就这样停伫在她的眉眼处,一寸一寸端详下来,像无声的尝读。
暮兮晚蓦地读懂了,他眸光里,无言的话。
不够。
什么不够?
这一个吻只落在脸颊上,是亲孩子的吻法,不作数的。
不是亲孩子。
那就再吻一次。
暮兮晚有一时恍惚,她闭了闭眼,不吭声不说话,也不行动,像是被他身上的凉吓着了似的。
她也只有勇气亲这里了。
其他地方,不敢了。
她安静地缩在他怀里,想要赖账。
“先欠着,成么?”她又一次开始和他讲价了。
楚扶昀一听,就知道,师妹又想在他面前耍赖了。
先欠着,至于未来多久还,怎么还,还要不要算上利息,那就是未来的事儿了。
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的师妹,在惹祸造反一事上有多大的胆子,多大的威风,在感情一事上,就有多么模棱两可。
就像一只藏在床底的猫儿,或是一只初来乍
到的小鸟,哪怕他已经是能由着她为所欲为随意折腾的鱼了,怎样哄,她都不肯再进一步。
楚扶昀想起了很早以前,他第一次撞见她偷偷学下棋的模样。
……
暮兮晚是个活泼的性子,他知道,所以当他见着这位师妹肯耐下心来去扒拉围棋时,没法不新奇。
一室夕光,那天,暮兮晚就盘腿坐在书橱边的阳光里,锦缎铺就的地毯上摆着几本书,一盘棋。
楚扶昀挺震撼。
他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会对下棋一事感兴趣,站在窗棂外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不对。
暮兮晚似乎并不对“下棋”本身感兴趣,反倒是像在学堂听尊师授课那样,有点儿无聊有点儿困倦,但不知因为什么,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去学。
但既然师妹感兴趣,楚扶昀想,他也愿意教她。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放轻了步子走进去,可罕见的,暮兮晚见着他来了,原本半困半梦的思绪一下子被惊破,吓得惊呼一声。
楚扶昀怔愣地看见,暮兮晚像一只受惊的鸥鹭飞鸟一样,连地上散落的书和棋盘都来不及收拾,慌乱中打翻了棋盘,头也不回地就从他眼前,逃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放下了对他的防备,肯同他交流,肯跟着他学枪法,甚至会跟他吵架赌气。
但只是一盘棋而已。
楚扶昀没法理解她为何而跑,他没有去追跑掉的师妹,而是半跪下来,收拾着散落了一地书籍棋盘。
暮兮晚确实是在认真研究怎么下棋,甚至还做了笔记。
只是学的一塌糊涂,不成章法。
后来,他好几次试图在她自己学下棋时靠近她,可还是会惊着她,一靠近就跑。
楚扶昀不明白她到底为何抗拒被他发现“她在学下棋”这件事儿,只能顺着她,吩咐仙侍在她身边有意无意的留几本适合的棋谱,也不再打扰她。
就好像,这盘棋是一个秘密似的。
她藏在心底,不肯同他说的秘密。
……
“所以你下棋时,为何要躲着我?”
今时今日,白洲军帐中,楚扶昀将他的师妹拥在怀里,试探着问出了这个他一直没能得到答案的秘密。
暮兮晚一顿,敛住了目光,低着头不肯说话,迟疑了片刻,她忽然抬了抬头,凑近了,小心的又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记。
宁肯再用一个吻来抵。
也不说出这个秘密。
没办法了。
楚扶昀阖眸一叹,他压着心中的悸动,拢过她的手,耐心的纠正她方才弈棋时所有的错漏,教完,又让她当着他的面儿,重新走一遍。
暮兮晚心里呼出一口气,她明白,这个问题暂且算是糊弄过去了。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答案了。
她的下棋是为了他而学的,那是,她喜欢他的证据。
所以,又怎么可能让他发现这个秘密呢。
楚扶昀没再追问她,只是安静地教,她也安静地学,直至棋局走至僵局,有一枚棋子,暮兮晚迟迟落不下去。
“这是一枚死棋,你必须走。”
楚扶昀浅叹一声,他拢着她的手,将那枚棋子摁了下去。
暮兮晚皱了皱眉:“什么是死棋?”
楚扶昀道:“救不了的棋子。”
暮兮晚犹豫了一下,又问:“所以,有些棋子倘若必须牺牲,该怎么办?”
“那就让它牺牲。”他答的,字句冷漠,“你救不了的棋子太多了,又何止这一枚。”
暮兮晚不是很明白,她想,或是不是自己学不来棋,而是她学不来楚扶昀身上的那一份果决利落。
楚扶昀摁着她的手,轻轻将棋局上的那枚死棋,送上了绝路。
“永远记着一点。”
“慈不掌兵。”
暮兮晚一怔。
慈不掌兵。
这四个字不是楚扶昀第一次教她,以前在白洲时,就听他提过,后来在请花关时,神农岐犯了错受罚时,暮兮晚也听他这样提起过一次。
楚扶昀从没深入解释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只是让她记着,他说,未来总有一日,当有一盘棋落在她面前时,她就会真正明白了。
暮兮晚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那帝微垣怎么拿回来?”
说起这个,她真的很生气。
只是南下走了一趟两界川而已!怎么一扭头家就被偷了啊!
楚扶昀笑了笑:“自然是打回来。”
暮兮晚皱眉:“打的回来么?我们是不是兵力不够?”
方外宫的实力她是一清二楚的,兵精器足,更何况,帝微垣算得上一处易守难攻的城池,想要一时半刻拿下来,就更难了。
楚扶昀道:“可以。”
“我们围帝微垣,走‘尘缘谷’攻回去。”
尘缘谷。
这是一座坐落在帝微垣西边的山谷,帝微垣易守难攻,若要说有什么弱点破绽,也就是这一座山谷了。
这座山谷并非寻常山谷,而是一座“吃人”的山谷,一旦进入就几乎与断联无异,方圆三百里地界崎岖复杂,多瘴气弥漫,不见头不见尾,天堑一般,是一座天然险要。
它险到一种什么地步,相传,帝微垣曾有道行高深,自大的仙君想要探入其中,可这一进,就再也没法出来,连尸骨都没剩半个。
后来,白帝就封了这座山谷。
再不许人轻易出入。
如今楚扶昀却说,走尘缘谷回去。
暮兮晚惊诧:“那地方就不是人进的啊!要走那儿,岂,岂不是……”
楚扶昀接上了她的后半句话。
“是,或许会死很多人。”
他目光一淡,安静,沉默,仿佛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也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攥着很多人的命。
“所以,不能有一步失误。”
他最后这样对她说。
……
接下来几日,暮兮晚都没有见到楚扶昀。
他又忙起来了。
而这几日,山河破军棋永远处于运转状态,无数强悍如海的法术没日没夜的在上面流淌。
就像在请花关的日子一样,他整军经武,也几乎不会有见她的时间,暮兮晚帮不上什么忙,索性红鸾会陪着她,长嬴也会陪着她,倒让她不那么无聊。
闲了,她就会坐在白洲地势较高的仙山上,远远望着苍茫无垠的战场,默不作声。
红鸾化作原型栖在她身边,偶尔同她讲述着它所观看到的战情。
“所以真的太离谱了!”
“我今日看见,长明星君还没动手呢,敌人就弃了兵器抱头鼠窜,那模样,也太狼狈。”
暮兮晚点点头。
白帝的威名到底太过闻风丧胆了,他没归来之前还好说,他回来了,方外宫不得不被他逼的步步后退,毕竟他的存在就意味着绝对的赢局,绝无例外。
所以垂死挣扎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逃跑保命。
暮兮晚根据红鸾的描述,拿着一根枯树枝在沙地上画来画去,笔下起落,一面听,一面勾勒出整个战局。
一笔浅淡的横线,这是一条河流。
一抹直直的纵笔,是一座山谷。
就在这样横纵交织的勾勒中,她恍然意识到,这些时日,楚扶昀就像在赶羊一样,有目的有意识的将敌人往尘缘谷的方向围困。
他想要做什么呢?
就在整个战局在她笔下画的七七八八时,暮兮晚蓦然愣了。
因为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画了一个棋局定式出来。
方外宫执棋夺魂,作守,帝微垣为攻,围困方圆。
此时此刻,她也在蓦然发觉,在她手下天地真的像极了棋盘,而纵横的山河亦像极了经纬。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那什么是棋子?”
暮兮晚愣着了,她没来由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而身边,红鸾还在自顾自的叹气。
“虽说天地星宿,世间神明各有其责,但我还是不喜欢长明星君。”
“他要不是你的良缘就好了……”
暮兮晚怔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残忍之处也就在这里。”红鸾探头过来看
了看她笔下的棋局,叹道,“虽然民间常听到很多戏文里描绘长明星君如何威风凛凛,如何天神风光。”
“但我必须承认,很多描述,都不是夸大其词。”
暮兮晚低眸安静了一会儿,红鸾看了看她,终于决定将余下的话都说完。
它以前从来不同小晚提这些有关星宿的事儿,是觉得没必要,毕竟小晚再怎么喜欢那个人,也没有被卷入这些人与自然的争斗中。
可如今不一样,它作为掌姻缘的神兽,是真的察觉到了暮兮晚这位人类,动了要与长明星君在一起的念头。
所以有些话,它就必须提前告知她。
“人命是他手中的‘棋子’。”
“从来就不是一句戏言。”
暮兮晚蹙了蹙眉:“什么叫……不是戏言?”
红鸾道:“意思就是,它不是一句比喻。”
“千军万马,无量兵将,就真的,是他手中的棋子。”
“是长明星君手中,那盘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而人命,就是棋子。
暮兮晚目光一诧:“包括你和我吗?”
“包括!”
红鸾看了看她们身处的环境,惆怅道。
“只要身处疆场,六道生灵就都在他的棋盘上,是他信手拈来的一颗棋子,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全部在他的控制之下了,就在那盘山河破军的控制之下!”
“我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并且这种控制扎根魂魄,谁也别想摆脱。”
暮兮晚怔怔地坐了许久,直至暮色垂落,夜晚的风轻拂了起来,凉爽习习。
她恍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在白洲时的生前旧事。
楚扶昀一向待她耐心平和,教她枪术时,七杀枪也是可以让她随意使用的,号令百兵的兵器,在她手中安分无害,乖巧的像个玩具似的。
可他,唯独不允许她碰山河破军棋。
暮兮晚一直很奇怪此事,毕竟那盘棋真的从外表而言实在好看,流光溢彩的颜色很难让人不心动。
有一次,她曾想要悄悄碰一下这盘棋。
也是那一次,罕见的。
楚扶昀主动对她,生了气。
第47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他要罚她了。
在白洲的时候,暮兮晚伪装成普通仙兵混进军营是件常事。
但由于她是偷偷溜进来的,所以行军队伍里,自然也不会有属于她住的营帐。
楚扶昀将她逮出来后,就让她住他那儿。
这一住,就成了习惯。
后来跟着楚扶昀学枪法,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兵器,楚扶昀为她挑挑拣拣了不少长枪,可总觉得不是这儿轻了,就是那儿重了,衬不上她的用枪习惯和手感。
楚扶昀最后将自己的尘世七杀枪交给了她练——只因这柄枪可以随他的心意自由幻化大小重量。
暮兮晚对此忧心忡忡。
她担心按照她浅薄的实力,根本压不住这柄煞气锋利的枪。
因为兵器会认主,就像仙兽仙马一样是需要驯服的,她武艺若是不够,七杀枪根本不可能听从她的调遣。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七杀枪起初本不甘心被这样一位小姑娘拿在手里当玩具似的哄她,它只想跟着长明杀伐征战,那才叫一个威风!
然后,它被楚扶昀扫过来的一个毫无波澜的眼神,吓得当即老实了。
认命,这就认命。
给小姑娘当玩具也不是不行,小姑娘还在学习进步,哪怕玩枪玩的再烂也要学会包容,包容。
就算小姑娘闲暇时拿它当烧烤的烤签用……
也不是不行!
与山河破军棋一样,它们本质都是由长明星的一缕灵气化形而生,从楚扶昀下凡起就存在于他身边的神兵利器,受楚扶昀意识的绝对控制。
或者也可以说,它们只是楚扶昀实力与法则的延伸具现,伤人与不伤人,都是由楚扶昀一个念头说了算的。
暮兮晚觉得楚扶昀挺大方。
领了这份好意,她多少存了些还他情的意思,所以在宿楚扶昀军帐时,会主动帮他收拾一些军务,在兵将有事求见楚扶昀但楚扶昀恰好不在时,她也会帮忙传话。
山河破军棋,也一直就放在楚扶昀的军帐中。
上面的每一颗棋子都有法则敕令,哪怕楚扶昀不在,这盘棋也会自己行动,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上面执棋落子。
楚扶昀同她说过,别碰这盘棋。
暮兮晚也记着了。
可世事总有变故。
直至有一次,楚扶昀不在帐中,暮兮晚一个人躺在他军帐的美人榻上翻棋谱玩儿。
遽然间,她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原以为是茶杯被风掀落,摔碎在了地上,站起来走出屏风一看,才发觉不是。
她惊讶地看见,一直放在檀木桌案上的山河破军棋,出现了异动。
整盘棋都在隐隐震动,而上面的棋子,在不受控制的一颗又一颗崩裂,破碎。
暮兮晚被这从未见过的情况吓着了。
她只知道这盘棋能调兵遣将控制千军万马,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以何方式做到的,如今棋子碎裂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上面的行动出了纰漏?
棋子的碎裂还在继续,一颗又一颗,宛如一次又一次小小的爆炸。
是不是楚扶昀出事了?
现在楚扶昀不在这儿,她该怎么办?
暮兮晚不知所措,就像现代世界里,家里的电话莫名响了那样,她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她愣愣地走过去,看着上面还在行动的棋子。
凭借着她浅薄的棋艺水平,她能看得出来上面的有一方棋子受困了,此时此刻正在激烈突围。
怎么办?怎样才能阻止棋子的碎裂?要不要试着动一下这盘棋?
帮着那受困的棋子走出这困局?
既然七杀枪受楚扶昀的影响从不会伤她,那这盘棋,是不是也对她不会设防?
她迟疑地抬起手,想要去碰上面的棋子。
“别动。”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棋子之际,一声严厉冷漠的斥责传来。
她一愣,回眸。
只见楚扶昀不知什么时候赶了回来,就站在她的身后,目光罕见的,深不可测。
生气了。
暮兮晚意识到,他因为她没听他的叮嘱而生气了。
他垂眸看着她将要拿起的棋子,沉默了须臾,说道。
“你即将走的这颗棋,落下的这一步,都是错的。”
暮兮晚慢慢收回了她的手。
她抬眸,只见方才还在激烈挣扎的棋子已然平复如初,受困的棋子已然自己突围了。
“抱歉,我不该擅自作主。”她道了句歉。
方才确实是她一时情急,忘了楚扶昀曾经的叮嘱。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走到屏风前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抬手从身侧桌案上端了杯满当当的茶盏,手背探了探上面的温度,不算烫。
“过来。”
一句不容商量的命令,声音严厉,没有半点儿耐心。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低眸,走到了他身前。
他身前地上放着一截半个台阶高的承足木板,暮兮晚站上去,脚尖站在木板上,脚跟离地悬空。
楚扶昀是个向来说一不二的人,率军驭下,也一向不留情,在平时还算得上好说话,可一旦碰上了违背命令的事,他半点儿都不会心慈手软。
哪怕对她也一样。
暮兮晚明白,今日,按照楚扶昀的意思,那山河破军棋哪怕在她面前四分五裂了,她也不该去碰。
违背了这道命令。
他要罚她了。
楚扶昀起身,毫不客气的将他手中的那盏茶盅,放在了她头上。
“别晃。”
脚跟悬空,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前半身,久了,会站的脚掌酸楚目眩头晕,所以又在头上顶一杯茶,是为了告诉她,哪怕站的再累,再摇摇晃晃,也得坚持。
暮兮晚垂着眸,一声不吭的捱着,整个身体完全都迎在他面前,没有半分松懈。
楚扶昀从没对她动过军法,但平日里教她武艺时,却会罚她。
罚她站姿,罚她持枪练剑的动作,日子久了,他渐渐彻底了解了她的身体,就会亲自给她加负荷,也往往也会将她逼到一个无法坚持的时辰,才会停。
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她被楚扶昀罚一个拿枪的动作,罚了两个时辰。
最后她累的浑身被汗浸透,身体仿佛被他支离了一般,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时辰一到,劲儿一松,整个人都累倒在了楚扶昀身上。
楚扶昀扶着她,任由她的汗挨在他身上,也没嫌弃。
下次要犯了错,还罚。
暮兮晚如今站在军帐里,额间淌了一滴汗。
楚扶昀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最后,重新坐在军帐太师椅上,正色道。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
她想,但是她想不明白原因。
暮兮晚咬牙顶着沉与累,说道:“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动那盘棋?”
话一出口,有点儿后悔。
楚扶昀毕竟是一军主将,向来发号施令只需要绝对的听从,哪儿有解释的道理?
楚扶昀沉沉的看着她,没说话,看了很久,他的目光仿佛也是一杯茶,压在她身上。
时辰一更一更流泻,直至天光稍暗,他停在她身上的目光才堪堪收回来。
“你的棋艺并不好,控制不了上面的棋子,会下错。”
楚扶昀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撤了放在她头上早已冷却的茶盏。
“错了,也意味着,这场棋局中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暮兮晚累的不是很能坚持,整个人知觉都飘忽了,身体一软,双腿不受控制的往前栽。
楚扶昀扣着她的腰稳稳一揽,将人接在怀里。
暮兮晚浸了汗水的下巴枕在他肩上,她实在受不了身体被楚将军这样折腾了,累,腰累脚软,整个人都仿佛被他重组了似的。
“那我以后棋艺好了,能碰这盘棋吗?”她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楚扶昀低着眸,眸光晦暗不清,沉着无边暗涌。
“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不受你控制,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所以,没得商量。”
那天,暮兮晚在楚扶昀身上累的倒头就睡。
他的叮嘱她记得七七八八,别的没留心,光记得他说。
“——不能碰这盘棋。”
从那以后,暮兮晚就再也没动过碰山河破军棋的心思。
……
时至今日,红鸾再跟她提起有关这盘棋的事儿,暮兮晚才终于想明白,当年楚扶昀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明现世,控制着天下的兵戈。”
红鸾强调道。
“是兵戈,不是兵器。”
“这也意味着,战场上的一切死的活的东西,兵器也好,人命也好,仙兽仙马也好,都受他绝对的控制,也都是他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
“长明星君真的很残忍,他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在他手里垂死挣扎,甚至只要局势需要,他会亲手将这些人命送上绝路,绝不犹豫。”
“唇亡齿寒,你不能认为长明星君喜欢你,就自以为比别人与众不同,万一有天你也成了他手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子,该怎么办?”
“你得考虑清楚,真的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红鸾的话仿佛一记警钟敲在心间,暮兮晚没吭声。
她确实在犹豫,她也当然会犹豫,早在活着的时候她就知道楚扶昀的残忍,所以在她发现自己喜欢上楚扶昀的时候,才会那样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她与他立场相对,身份相对。
他对她的好又太过缥缈,总结来总结去,她到底认为,自己与他或许是不合适的。
这个念头在暮兮晚心里想了很久,直至这天晚上回去时,她还在想。
可很快,她就没时间想这些男女心思了。
因为她回到军营时才知晓一个消息——神农岐重伤,性命攸关。
暮兮晚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冲进他的军帐里一看,果然,一身血淋淋的伤,惨烈异常,医仙们围在他身边,正在争分夺秒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见着她来了,神农岐勉强抬了抬眼帘,咧嘴一笑。
“嗨,阿晚姑娘你来看我啦。”
暮兮晚很慌张,她是真正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将军呢?”
她下意识想去问楚扶昀怎么回事。
楚扶昀还在忙,不在。
神农岐勉强答道:“放心,死,死不了。”
“就是去为了完成将军的令搞成这样的,但你没见着敌人被我收拾的多狼狈,真的,我简直英勇极了。”
暮兮晚不敢再妨碍医仙们的救治,她搬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医仙们走了,她才重新同神农岐说话。
“将军下令前,知道你会伤成这样吗?”
神农岐勉强支棱着打坐调息,他浑身上下都裹了纱布,看上去被包的像个粽子似的。
“知道啊,我就在他的棋盘上嘛。”
暮兮晚一愣:“你清楚山河破军棋的作用?”
“嗯。”神农岐斟酌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能不能和她说,“或者说,上至将军麾下的十二太仙,以及咱们军营这数十万仙兵仙将,都清楚。”
他心直口快,总觉得有关将军的事,没什么不能同少宫主说的。
“你不是将军的兵,所以将军可能并不会对你说的太仔细。”
“将军治军一样以严苛著称,他的命令半点儿不允许下属违反,那是因为,我们的命都在将军的控制中,一旦轻易违反,命就没了。”
暮兮晚慢慢的,眨了眨眼睛,也是今日,她在真正意识到原来生死这样大的事,就在楚扶昀的股掌间。
“如果将军下令,让你去死呢?”
神农岐正色:“那我就去会去死,无条件服从将军的命令,是我们作为下属应当遵循的第一法则。”
暮兮晚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并不自愿呢?你们会不会被将军逼着,强行去死?”
“会。”
神农岐答的毫不迟疑,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毕竟要是连将军的命令都不听,那叫治军不严。
“如果并不自愿,那我们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控制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我们也要完成将军在那盘棋上,本该落下的那一步。”
听起来,像傀儡。
活的傀儡。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
今日神农岐伤到这个地步,也是楚扶昀授意的。
哪怕神农岐是北落神农一族家的小公子,出身赫赫,平日里他和她,和将军关系再好。
但该牺牲的时候,楚扶昀会毫不犹豫的让他牺牲。
“成为将军手下的棋子,也意味着对他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服从。”
在疆场,长明的敕令。
凌驾于一切天地自然的法则之上。
神农岐很认真。
三个多月前,楚扶昀在半灯城仙府里动用山河破军棋,那就是长明星君在调动千军万马,天地局势会因为他的控制而变换成什么样,他一清二楚。
他就是凭借着这样一个可怖的能力震慑天下,以短短百年平十洲内乱、主六合八方,逼得仙门百家收手臣服,也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世间太平。
简简单单落下的几颗棋子,就定了他人的生死。
神农岐本来想再多聊几句,可奈何他伤的太重了,重到接近濒死垂危,说完这几句话,也就没什么力气了。
暮兮晚怔愣的坐在角落里发呆,直至一位仙童悄然走来,向她叩拜道。
“少宫主,将军想见您。”
夜深人静,暮兮晚见到楚扶昀时,他正在烛灯的光晕中处理军务。
“师妹。”见到她来了,楚扶昀抬眸,笑了笑,“有一件事,我需要同你商议。”
他近日还是习惯着在两界川时的假称呼,唤她师妹,偶尔也会唤她少宫主,暮兮晚也渐渐习惯了。
渐渐习惯这个人顶着师兄的身份唤她了。
如今他让仙童将她请来,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似是而非的情话,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暮兮晚明白他要谈正事,敛了神色,问道:“是什么?”
楚扶昀手腕一翻,只见他掌心金光流转,渐渐的,有一颗白色的棋子浮现在他的掌心。
“有颗棋子,目前被困在帝微垣中。”
暮兮晚怔愣,她抬眸望去,只见楚扶昀掌心的那枚棋子渐渐凝成了一个小小的虚影。
那是一个人。
仲容。
这颗棋象征着仲容的命。
“唤你来,是想问一句,这个人的命,你要不要保?”他轻描淡写道。
暮兮晚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
就情感而言,她是想保的,毕竟仲容曾经与她关系不差,当初他为了她的姻缘,没少四处磕头求人帮忙,在仙彩楼上,他也为了她的平安,想要阻止她的前进。
甚至后来,她听神农岐说,那日袁涣轩曾派仲容给她下一种能废掉她行动的药。
仲容抗了令,没下。
也因此,这个人如今不太好过。
他性命尚在,但却受了方外宫的刑罚,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或许再不救,就真的救不了了。
暮兮晚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
见她犹豫,楚扶昀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眉目清冷,唇角一扯,连声音也厉了几分。
“神农岐作废,我无法再遣他去救人,其他太仙亦是各有其位。”
他手腕微抬,只见那颗棋子从他掌心飞出,重新落回了山河破军棋上,它该在的位置。
“如果你要保,那么接下来的一切行动。”
“我需要你,听从我的命令。”
楚扶昀回过眸子盯着她,安静的,等着她的答复。
夜色阴冷,不见一丝月光。
冰冷凌厉的天地没入黑暗,犹如深渊,只剩下金戈声,铁马声,生与死就在这片山河中交织,冷漠又无情。
为了腾出手去救这样一个人,或许,他也要将她送到这场棋局上。
暮兮晚眼眸轻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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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她也要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子了。
第48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我是你,明媒正娶的……
夜色肃杀,烛光在军帐中亮起一线微弱温暖。
两个人平静的对望着,半晌,暮兮晚轻声开了口。
“你手里的棋,每一颗,都是可以被你牺牲的么。”
楚扶昀抬了抬眸光,说道:“是。”
暮兮晚静了声,在沉默中,她也终于明白了白洲的文武仙卿曾说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军执棋没有对手,因为芸芸众生,都在将军这盘棋上。”
原来是这样。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楚扶昀侧目,望了片刻那盘法术萦绕山河棋,又看向她,沉了沉眉心。
“若你想保仲容这颗子,尘缘谷东南方五十里,有一处地牢,设了五行八卦六合阵,以三十二真仙灵官为守。”
“仲容此人受困其间,想解阵救人,唯有你做得到。”
暮兮晚在脑海里想了想方位,又道:“我有话想问。”
楚扶昀眸色微深,他颔首,示意她问下去。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迟疑了一会,说道:“敌人的命,是不是也在你的这盘棋上。”
楚扶昀答道:“是,白棋为己,黑棋为敌,他们的一举一动亦在山河之中。”
暮兮晚又问:“既然你能控制疆场上的一切,那你为何不能直接毁掉黑棋?”
她到底是个下棋新手,思维直截了当,总觉得楚扶昀既能控制兵戈,那必然也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他难道不能直接用山河棋隔空杀了方外宫的真仙灵官么?
楚扶昀低笑了一声,他扬了扬眸,解释道。
“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么多有关我的事。”
暮兮晚默默腹诽。
是从红鸾那儿听来的,也有从神农岐那儿听来的。
楚扶昀道:“因为正如日升月落,星辰运行一般,天地自然,自有规律要遵循。”
“我亦有我必须遵守的法则,我的兵将对我有绝对的信任与臣服,所以他们在这盘棋上成了白子,而敌人落在这盘棋上,就成了黑子。”
“我可以随意操控白子的行动,也可以借黑子完全知悉敌人的筹谋部署,但若想直接违背下棋的规则直接毁了黑子,对我对人类而言,都是一种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借白子徐徐图之清剿,反而是能保住更多人命的一种抉择。”
暮兮晚听的半懂,但总归,楚扶昀想的事与考虑的事会比她更多,他作出的,也往往是利益最大化的一种抉择。
“那你什么时候,控制我?”
她从没体验过被长明星君当作棋子控制是一种什么感受,虽然她不喜欢被人控制,也不喜欢听从命令,但没办法,她没什么可以同他谈判的余地。
她只是一颗子而已,也没那个资格同执棋之人对话。
身份与地位,从来就不对等。
楚扶昀:“……?”
他眸光一寒,声音厉了。
“你是不是,从神农岐那儿,听了些容易胡思乱想的话?”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声音凉,像是头疼。
“他完了。”
暮兮晚看着他要对神农岐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也懵了:“……啊?”
楚扶昀轻叹一声:“我没有要将你当棋子控制的意思。”
暮兮晚不明白:“不是说六道生灵都会作为棋子吗?”
“在疆场上,是这样。”楚扶昀的眉心蹙的更深了几分,叹道,“但你对我没有这个信任。”
“你这颗棋,上不了这场棋局。”
暮兮晚恍然:“啊……”
诚然,六道生灵皆是长明星君手中的棋子。
但就像围棋下棋一样,有些棋子能上棋局,而有些棋子只能留在棋盒之中,哪怕棋局结束也没有入局的机会。
能真正登上棋盘,成为被长明星君随意操控的一颗我方棋子,有一个先决条件——
棋子对执棋人,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臣服。
她不是他的兵。
她对他,也没有绝对的信任。
所以楚扶昀说,不会像控制棋子那样,控制她。
楚扶昀眉心淡了几分,说道:“这也是我从不让你碰山河棋的缘故。”
“你并无法力,镇不住棋子,棋子不信你,便只会反伤你。”
话说到这一步,有关这盘棋的一切,他也终于明明白白完整告诉了他。
楚扶昀揉着眉心,看上去不动声色,心情却不算很好。
被她气的。
她跟他之间的关系,拜过堂结过契,同床共枕过,缱绻旖旎过。
谁成想一碰上个什么事,她居然还先跑去问别人。
“夫君”二字得不到她的信任么?再不济,“师兄”这个身份也成。
结果哪一个身份,她似乎都不太愿意信他。
“还想知晓些什么,直接问我。”他再次放低了些态度,心里不是滋味的哄着她。
暮兮晚浑然不知他的复杂心情,很干脆地摇摇头。
“没有想问你的。”
“我已经从别人那儿问完了。”
楚扶昀:“……”
暮兮晚很无辜:“所以我要什么时候行动呢?”
楚扶昀面无表情地叹气:“你今夜丑时三刻,绕尘缘谷外沿去东南方。”
他说着,抬手之间一捻,有一道金色的护身法术没入她的眉心,同时又将一张布防图交给她
看。
“你有半个时辰的救人时间。”
暮兮晚记下了他说的一切细节。
她转身走出去,就在即将离开军帐时,楚扶昀追了上来,将她一把拉住。
“怎么……”
暮兮晚刚想问怎么了,却被楚扶昀径直揽腰抱进了怀里,抱得不容置疑。
他最后,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
“我会去接你。”
……
丑时三刻,尘缘谷外,东南地牢处。
暮兮晚没有任何难度的就潜进了地牢,避开了三十二真仙灵官,见到了被绑在牢中的仲容本人。
他如今差到极点的状态,将暮兮晚吓了一跳。
惨不忍睹的伤,神智也恍惚,受了刑,八十多条穿骨锁链楔进了骨缝,肩骨经脉全部钉死,整个人被血洇透,几乎看不出来还活着。
暮兮晚从没想到方外宫的人,或者说,袁涣轩竟然能下手狠到这个程度。
她在方外宫的时候,袁涣轩待她好,待仲容也是温和客气的,而仲容在袁涣轩麾下办事,也一向勤勉不出纰漏。
所以她也没想过,那个人残忍起来,会将仲容折磨的生不如死。
难怪楚扶昀说,若要保这个人,今晚就得让她来救他。
活不了多久了。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用神火一点一点去烧断他身上的锁。
“少……宫主,您……?”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仲容咬着声音,吐出了一口气。
“你坚持一下啊。”暮兮晚利落地用神火去拆他身上的束缚,忙道,“我马上就能捞你出去。”
地牢内潮湿黑暗,不见天日,有巡守的真仙灵官似乎发觉了异常,在慢慢向这里靠近。
楚扶昀说,她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救人。
“少宫主,快走……”
“方外宫的人,想在几日后动用绝仙阵……”
暮兮晚心里一凉。
顾不得仔细听仲容的话,在用火烧掉他身上的锁链后,她径直将人背在背上,沿着压抑逼仄的甬道开始向外逃。
整个地牢都设了困阵。
但对本就出自方外宫的暮兮晚而言,要离开这儿,实在要轻易很多。
阵法。
暮兮晚对这个十分了解,十洲的阵法基本上分作两种,一种就像她此前在请花关火烧军营一样,是用来念咒请神,召唤五行外力的类似法术的存在。
而另一种,更像蕴含了奇门遁甲的迷宫。
留天阵,绝仙阵和今日囚了仲容的困阵都属于后者。
这种阵法非常难设且巨大,威胁也更强,进入阵中之人往往就像进入了一个复杂危险的迷宫,稍不留神就是有进无出。
所幸她超会在这种迷宫里找路。
半个时辰后,方外宫的真仙灵官发现了她的踪迹,追了上来。
一道法术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
法术的余威,在耳边炸开。
暮兮晚背着仲容,一侧身,又走进了另一条黑沉沉的风道里。
“你别睡,千万别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她感受到背上这个人慢慢凉下去的体温,心道不好。
“你是为了我抗命,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我不爱欠人情,所以将你救出去,我们就两清了。”
她试图同他说话。
仲容勉强撑起了一点意识清明,说道:“你现在,在被白帝的山河破军棋控制吗?”
他在问,她是不是成了白帝棋盘上的一颗子。
暮兮晚一怔:“没有,他告诉了我布防,我自己潜进来的。”
她背着他一边逃,心里顿了顿,到底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怎么你们谁都知道那盘棋的作用?就我不知道?”
仲容勉强一笑:“我善文墨,自然也会棋,所以也自然能看出白帝的棋。”
“人类对五曜星觊觎已久,他有时候瞒着你,是为了不将你卷进来。”
“要是告诉你,你生了恻隐之心,会容易主动入局乱了他的安排,他为了保你,就不得不再调整他的棋局。”
暮兮晚挑眉:“你不会也要跟我说,将军是个很残忍的人吧?”
她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了。
要是仲容再重复,她一定让他闭嘴。
“没有。”仲容的声音有气无力,“白帝挺仁慈的。”
“啊?”这回轮到暮兮晚惊讶了,“你们评价的是同一个人吗?”
破天荒的,她是头一回从别人口中听到有人说楚扶昀“仁慈”。
“白帝确实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仲容低回一叹,“但下棋时,他到底是‘仁慈’的。”
“他下棋,从不快也不狠,每一步思虑缜密,若要我们这些棋手来看,反倒有些拖泥带水的‘犹豫’。”
“因为每一颗棋子,都是一条或多条人命。”
“走错一步,那个人的命,就要因为他下错的棋而死去。”
暮兮晚蓦地想起,在很久以前,楚扶昀曾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错了,也意味着,这场棋局中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这句话像一句威慑,也是一份压力。
他将这份压力告诉她,是让她别碰那盘棋。
然而她却忘了。
这份压力,永远都压在楚扶昀的肩上。
自他化灵下凡之日起,他就必须扛着这份沉重,并永无摆脱之日。
“你或许见过很多文人墨客、军师谋臣的棋风诡谲,利落干脆,但与旁人不同,白帝下棋从来想的不是怎样利落的赢。”
“而是怎样,能在这盘棋上,保住最多的棋子,保下最多的人命。”
“为了这个目的,他会不计任何代价。”
暮兮晚半天没说话,冒了一句:“你好啰嗦。”
仲容这个人还和印象里的一样,喜欢同她长篇大论的讲道理。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
仲容咳嗽了一声,唇畔渗出血,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你瞧,我这条命,也就是在白帝的棋盘上,像这样被保住了。”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又是一道法术打过来,砖石崩塌,气流在身侧炸开,将暮兮晚掀倒在地。
……
与此同时。
楚扶昀行走在夜色里,身后,跟着一位仙将。
在下令让她参与这场行动的那一刹,他有些后悔。
为了一个称得上敌人的人,他将他的少宫主,亲手送进了一场危机险境中。
但仲容这颗棋子,除了暮兮晚,没有人能保的下来。
哪怕他来,也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让她去亲自救另一个男人,要救人,她肯定是背着那个男人出来的。
楚扶昀闭了闭眼,压下眼眸里不动声色的暗涌。
……他都没这个待遇。
更后悔了。
夜更深,当楚扶昀赶到与她约定好的接应地点时,暮兮晚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四周是无人,林深且密,她靠坐在一棵大榕树下,仲容陷入濒死,倒在她身上。
楚扶昀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暮兮晚看上去有点儿狼狈,衣衫染血,头发脸颊都沾满了尘土。
她见着他来了,松了口气般的笑了笑。
楚扶昀看上去很平淡:“敌人呢。”
暮兮晚道:“甩掉了。”
楚扶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倒在她身上的人,眸光暗下去。
他身后跟着的仙兵立马心领神会,上前将濒死的仲容带走了。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觉得身体一轻。
原来是楚扶昀径直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我没受伤。”暮兮晚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一挨,身上的血就沾到他身上了。
她想离开这个拥抱,可楚扶昀就将她抱的更牢。
见她排斥他,他心情似乎更不好了。
“我身上有血,脏。”暮兮晚不得不解释道。
“回去洗。”楚扶昀目光很凉,容不得半点儿反驳地抱着她往回走。
暮兮晚无奈:“我说的不是洗不洗的问题!”
是脏啊!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而且她没受伤啊!这些血都是救仲容时沾上的。
楚扶昀皱了皱眉,说的话更不容置喙了。
“那我亲自为你洗。”
暮兮晚目瞪口呆。
她傻了眼,也不知道今夜楚扶昀受什么刺激了,但她明白他一向说到做到,搞不好要来真的。
她不干!
她自己有手有脚!除尘净衣的法术那么多,也就欺负她没仙骨用不了法术,可再不济,她还可以让仙娥仙子来服
侍。
楚扶昀瞥了一眼她抗拒的神色,目光湍急,犹如刀剑出鞘。
“夫人。”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君。”
他一字一句开了口,声音压得低而喑哑,以至于说起话来不像是陈述,反倒像是威胁。
“请你对这个身份,有点儿真情实感。”
第49章 七杀不杀世事难杀为什么,不让我靠近……
说实话,暮兮晚对自己是他“夫人”这个事儿,一直没什么真情实感。
哪怕和他结了姻,签过对月婚帖,有过百年夫妻岁月,甚至到后来与他同床共枕而眠。
但……
还是没什么感受。
因为他绝大时候对待她,都没什么男女心思。
他曾待她像妹妹,照顾她衣食起居,也像老师一样待她,教她武艺学识,也放心让她处理白洲政务。
人前人后,他大多时候都唤她一句“少宫主。”
唯独,极少像对心上人一样对她。
所以暮兮晚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跟他,曾有着最密不可分的姻缘关系,更遑论后来对月婚帖被袁涣轩烧毁,她就愈发觉得自己自由自在了。
今日被楚扶昀蓦地再提起“夫人”二字。
她霎时脸红安静了下来。
她本能想辩驳几句——譬如我跟你早就姻缘两断了。
很明显,这话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惹得他心情更加不快,说不准还要再作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
暮兮晚不想引火上身。
可楚扶昀却不这样想。
他将她径直抱回军帐,唤仙童备了热水,二话不说地就将她抱进了仙汤浴池中,剥去了她身上沾了别的男人鲜血的外衫。
意识到他要来真的,暮兮晚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在水里挣扎了一圈,就像一条被捉住的鲛人试图逃跑那样扑腾,并溅了站在仙池外的楚扶昀一身水。
楚扶昀抱臂看着她,冷笑一声。
暮兮晚穿着单薄的里衣趴在仙池边缘,小心翼翼试图同他谈判。
“你别过来。”
“我自己可以。”
楚扶昀没有说话,目光隐晦而平静。
他太了解自己师妹了——她性格就像只刺猬、怕生的猫、留不住的飞鸟,甚至还带点儿翻脸不认人的小白眼狼脾气。
在白洲时,他不是没有试过强硬一点儿的手段和态度。
但不行,这丫头一定会跑。
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晚,他本意只是想照顾着她休息睡下,哪怕他解释了也没用,她对他的态度一直比寻常人类更加应激,她吓得直接跟他动手,她吓得,差点儿砸了婚房。
后来,他也经常容易吓着她,他想教她下棋,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一靠近她,她就跑。
楚扶昀曾在他师妹身上,见过“一蹦三尺高”这句话的具象呈现。
今夜也是如此,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对她做些什么,但这丫头一定会逃,也一定是远走高飞式的逃法。
她厌恶他?
不对。
要真厌恶他,他连抱她的机会都不会有。
好不容易将人留在身边,要真逃了,再追就麻烦了。
所以不能让她有半点儿逃的机会和心思。
楚扶昀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夫君”还是“师兄”,他永远读不懂她的心思。
试着问过,她又不肯说。
楚扶昀蹲下来,指尖探了探水温,温度刚好。
“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他问道。
暮兮晚见他没再进一步做什么,小半个脑袋淹在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看起来更像鲛人了。
“我们的婚帖都没了。”话里有话,你只是我前夫。
楚扶昀眉梢一扬,说道:“按夫人的意思,我得现在将红鸾捉来,让它重新为我们书写婚帖,是么?”
“你冷酷,你好凶,你无理取闹。”暮兮晚继续咕噜咕噜吐泡泡。
从头到尾半句重话都没说过的楚扶昀:“……”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听出来了。
“好,夫人怎样说都对。”
楚扶昀站起来,去取她要换的衣裙,搁在一旁。
“别洗太久。”
他撂下这样一句话,离开了仙汤浴池。
暮兮晚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她安静地呆在水里,眼睫垂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只是有些怔愣的出神。
思绪纷纭,她心里被楚扶昀的一举一动撩起了涟漪,心思,说不清。
也或许,真正说不清的,不是她的心思。
是她藏在心底的喜欢。
夜深了。
暮兮晚穿着轻便的纱衣从仙汤浴池里出来时,楚扶昀已经歇下了,给她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她怔了怔。
因为楚扶昀极少睡得比她早。
他一向忙,忙起来基本不休息,通常楚扶昀军帐里的床榻都是个摆设,后来她住他这儿了,一般都是她霸占着一整个床。
好难得见到他有比她睡的早的时候。
暮兮晚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捻灭了那盏烛灯。
她站在床边左右观看——天气凉爽,楚扶昀和衣而卧,躺在外侧,她要睡就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钻进里面的空处。
也不是不行。
暮兮晚很自然的踩上床尾,慢慢往里钻。
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小心翼翼,像一只小猫路过似的,没有半分声息。
楚扶昀的眼帘轻轻一颤。
暮兮晚吓得连动作都停了,呼吸屏住,就怕吵醒他。
没有醒。
呼……
还好她身手矫健。
她终于到了属于她的空处,心情挺不错,拉过衾被草草卷在身上,又开始往楚扶昀身边钻。
或许是因长明下凡的缘故,楚扶昀的体温永远偏凉,凉得像一柄出了鞘的刀刃,在偏热的时节,挨着他就超舒服。
暮兮晚侧卧着,枕在他身边,枕着他身上如深秋芦花的凉意,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安稳。
楚扶昀睁开了眼睛,唇角隐着一笑。
他当然没睡,只给她留下床间靠里的位置,也是故意的。
要不怎么说,他最了解他师妹呢。
楚扶昀一侧身,一抬手,就将睡的像猫一样的师妹拥进臂弯里,揽着她的腰,俯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吻的很长,像是要在上面,留一道他的印记气息似的。
吻得太长,她的眼帘颤了颤,似乎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醒。
楚扶昀再次欠身,吻过她的眼帘,让这对不安分的眼睛阖上,老老实实的睡得更沉。
这下,暮兮晚是彻底习惯了他的呼吸,拱了拱身子,甚至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楚扶昀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心里一叹。
师妹容易被吓,也只有他让他自己看上去温柔无害,才有可能引得他师妹主动往他身边凑。
一帘夜月光流泻,楚扶昀抱着他师妹,也枕了一夜月光。
他想,只能慢慢来。
……
很快,楚扶昀就觉得自己想错了。
自这夜后,过了不十几日,他对袁涣轩麾下的清剿正在一如棋局上的筹谋般平稳有序,徐徐图之。
方外宫的那群乌合之众就像瓮中鳖,逃不了。
然而……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依旧还在照顾仲容太师……”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为仲容太师新造了一个轮椅……”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跟着仲容太师……”
楚扶昀忍无可忍,一记眼刀飞过去,向他回话的小仙童立即闭了嘴。
仙童:“……”
楚扶昀再次揉了揉眉心,神色一沉。
谁来告诉他,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师妹,跟那个叫仲容的人,关系这样好?
尤其是,那个仲容曾经还是袁涣轩的麾下。
她就不介意这个吗?
……
当然不介意。
与此同时,军营休憩处,阳光正好。
“少宫主,我曾经可是千洲公子麾下的人,您不介意这一点吗?”
一树天光漏过榕树渗下来,仲容正坐在暮兮晚亲手打造的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泡了枸杞的花茶,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被医仙救回了一条命,但到底没保住双腿,从此以后大概都无法再行走了。
暮兮晚知晓此事后,默默为他造了个轮椅。
“不介
意啊。”
她搬了个板凳坐在仲容身边同他一起乘凉,身前摆了一盘棋,自顾自玩着。
“他是他,你是你嘛。”
“倒是你,以后不能走路了会不会很低落?”
“还好。”
仲容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枸杞茶,显然看得很开。
“就当是告老还乡了。”退休真好,真的。
暮兮晚“哦”了一声,继续自顾自地落子下棋。
她其实挺开心仲容能来。
她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而且仲容虽年长她一百余岁,说话啰嗦唠叨,但一向温和,博古通今,脾气也很好。
她喜欢脾气好的朋友。
“错了。”仲容瞥了一眼她走的惨不忍睹的棋局,到底没忍住,提点了她几句。
暮兮晚一愣,发觉方才走神儿,确实下错了一子。
她悄悄反悔了一步,装作无事发生。
仲容看得笑出声:“少宫主,你耐心不足,与棋无缘的。”
暮兮晚有点儿泄气的将棋子扔回棋盒里。
“您在方外宫的时候可一向不爱这些啊。”仲容看着她绞尽脑汁试图进步的模样,叹道,“是因为白帝么?”
暮兮晚一愣:“你……怎么看出来的?”
仲容被枸杞茶呛了一口,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
“你喜欢白帝这件事儿,难道不明显吗?”
他简直不可置信。
在他眼里,少宫主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为了那个人坚持了一百年的“请君散花”,为了那个人在请花关火烧敌营,明知自己的目的与身份都与那个人相对,也想留在那个人身边。
如今,更愿意为了那个人学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东西。
暮兮晚有点儿失落的捂脸:“你记得帮我保密,别说出去啊。”
仲容大惊失色:“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吗?”
暮兮晚认真回忆了一圈:“只有楚扶昀不知道。”
“他大概只知道我有点儿喜欢他,但他不知道我喜欢他很深很久了。”
“然后,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不知道。”
仲容:“……”
何必呢少宫主,何必呢。
暮兮晚很坚持:“恋爱脑都是要去挖野菜的,我不要当恋爱脑。”
仲容:“……”
我们还是说回下棋这件事儿吧,开解女儿家心思,我真做不到。
“少宫主真想学下棋的话,我可以教您。”他诚恳道,“我一无所长,但要论棋,可是千洲下棋最好的人。”
暮兮晚眼睛一亮:“你人真好!”
她正愁没个人教,此前自学学的太杂又不成体系,最近跟楚扶昀学了几天,可楚扶昀压根心思不纯,她学的也不专注。
仲容笑了笑,他将轮椅往前挪了挪,靠近了一点儿,又折了根树枝,在她方才走的棋盘上重新指点。
有一说一,仲容实在是个很不错的教书先生。
他用词直白,哪怕面对暮兮晚这么个初入门又不太坐得住的姑娘,也能用精准强悍的言语,将所有晦涩难懂的内容讲得深入浅出。
废话,要不然他当什么方外宫的太师呢。
暮兮晚再次神游天外,思维跳脱:“你来将军麾下上班吧?”
仲容淡定地又抿了口茶:“少宫主抬举了。”
暮兮晚觉得自己很惜才:“虽然将军待武将一向严苛,但他待文官很好的!”
她回忆了一下如今被困在帝微垣的那群仙君们,点点头补充道。
“而且将军开的俸禄也不错的!你要去肯定能混个大好前程。”
仲容略感好奇:“怎么说?”
暮兮晚烂熟于心:“三日一休沐,节假另算,文仙保底薪水比方外宫高两成,并且还包白洲香火。”
“重点是,在帝微垣任职,就像在千洲方外宫任职一样,那是公家饭碗啊!”
仲容挺心动。
但他还是想退休。
倒不是另择其主这个名头不太好听,毕竟良禽择木而栖,而是他已经在一位大人物身边干了好多年了,若又要换另一个大人物身边继续水深火热……
他真的精疲力尽,斗不动了。
仲容叹道:“还是得听白帝的。”
“我能说了算的。”
暮兮晚以前打理白洲政务时没少干过仙卿任免一事,这种事儿她作主,楚扶昀不会说什么的。
仲容迟疑:“但是……”
“振作一点啊!”暮兮晚目光炯炯,她棋也不下了,站起身试图晃一晃仲容的肩膀鼓励他,“三四百岁!正是闯的年纪!”
仲容被她晃得头晕脑胀:“不,我的意思是……”
天光明昧,一声愠怒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意思。”
两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楚扶昀正负手伫立在雪亮的天光里,目光一利,语气也冷,近乎训斥。
蹙着眉,是生气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他们身边的东西——
地上摊着棋盘,棋盘上横着树枝,棋子走的规规矩矩,甚至进步了不少。
不是她的水平。
是仲容教的。
好,好极了。
楚扶昀闭目一笑,连笑声都带着寒意。
稍不留意,他的师妹注意力就全跑别人身上了。
为这个外人造轮椅,连下棋一事,都跟着这个外人在学。
这个外人,还是她那位“假师兄”曾经信任的谋臣,她却浑然不介意这个。
忘了在请花关时,是谁要捉她回去吗?
楚扶昀生着气,眉心就蹙的更深,可又舍不得真的责问她,就只能压下心底的火。
也对,她在方外宫时,跟这个外人交情不浅。
那他呢?
他跟她的交情,怎么就从不被她放在心上?
他曾经那样小心翼翼试图接近她,可饶是这样,都会吓得他师妹一惊一乍的跑开,连学习下棋都不肯让他发现。
他为了让她放下对他的防备,用了近百年的光阴岁月。
可结果到头来,这个外人只言片语就能获得她全然的信任。
暮兮晚有点儿尴尬,试图辩解:“你,你别误会,我是在和仲容谈正事,就是我想请他来帝微垣任职上班……”
更好了。
她师妹都开始为这个外人的未来筹谋打算了。
仲容有气无力:“我的意思是,白帝很有可能并不接纳我……”
何止接纳不接纳啊。
楚扶昀只觉得。
还是当即处死仲容好了。
他一定是敌人用苦肉计,派来的细作。
第50章 七杀不杀世事难杀我想师兄了。
楚扶昀蹙了蹙眉。
诚然,他早已习惯筹谋算计,也善于玩弄诡谲多变的世间险恶。
可唯独,他一直拿她,没什么办法。
与她成婚的百年,为了让她放下对他不必要的防备,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大费周章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只想不吓着她。
饶是如此,她也从来不曾全然信任过他。
可他做不到的事,对于别人而言,轻而易举就能办到。
如今仲容来了,她不仅不介意这个人过往的立场,还与他谈笑风生,连棋,也允许这个人教她。
这一想,楚扶昀闭了闭眼,眉心紧锁着,他站在天光下,凛冽的像一树松柏。
“你对方外宫的那个人,余情未了?”不甘心,还是要问。
暮兮晚惊恐,眼睛像猫似的睁圆了:“你造谣!”
楚扶昀闭目不言了。
他心里有气,忍了又忍,睁开眼,余光瞥见那简直能被称得上方外宫“细作”的仲容,正悄无声息的挪动着轮椅试图逃离
此地。
“太师。”他冷声道。
仲容微微一僵,不敢动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逃离这儿!白帝有气,是,他看出来了!他在袁涣轩麾下管事许久,白帝一见到他就想起那个人,将气迁怒到他身上他很理解!
他这就麻溜儿的跑路不成么!
“来与我手谈一局。”楚扶昀开了口,是道命令。
仲容长吁短叹,心道认命。
不多时,就有仙童仙侍置来桌案、仙椅、茶水,在这一树榕树叶的天光下,为二人布了弈棋之地。
棋还是方才那盘,楚扶昀接过了暮兮晚下了一半的糟糕棋局与仲容对弈,暮兮晚搬了个凳子,主动坐在他身边。
楚扶昀眉心淡了淡,气消了些许。
“我接下来的问题,你如实作答。”他信手闲谈,棋风也一改平日里作风,狠辣决绝,步步紧逼。
仲容心中哀叹连连,心道白帝的压迫感,当真比千洲公子狠上千万。
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仗着棋局来审问他!
“方外宫占领帝微垣,目的何在。”
楚扶昀抛出了一个问题。
暮兮晚也挺好奇这一点——无论怎么看,方外宫拥兵占领帝微垣的决定都不算明智,楚扶昀只是暂时南下去了两界川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他活着,方外宫就不可能赢过他主掌的兵戈战局。
仲容冷汗涔涔。
“为了找一样东西。”他一边答,一边溃不成军,连连败退,“方外宫想找到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楚扶昀不动神色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暮兮晚更迷茫:“另一半长明星在白洲?”
仲容无奈:“谁也不知道,所以才要‘找’。”
他看着坐在一旁神情茫然好奇的暮兮晚,决定硬着头皮多解释几句。
“自古以来,五曜星下凡所落的位置都与其自身法则息息相关。”
“正如东洲为慈悲之地,主春主木,所以木岁才会落在此地照拂一方,同样,白洲为兵家之地,统率三洲三千城,长明下凡,不可能不在白洲。”
“所以方外宫的仙家们必须在帝微垣观星问卜,才有可能寻出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找另一半长明星的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只要楚扶昀活着一天,方外宫就不可能有赢过他的机会,天下太平一向由长明说了算,他责任已尽本该自陨归天,如今却逗留人间不走。
那能怎么办?
只能想法子,寻出另一半长明星,以此掣肘楚扶昀。
楚扶昀平静听完了仲容的话,眉梢微挑:“另一半长明星不在白洲。”
“他们在帝微垣无论怎样找,都是徒劳。”
这下,暮兮晚和仲容都是一怔。
他们实在感到奇怪。
整个四海十洲,曾为了那失落的半颗长明星,找了个天翻地覆。
方外宫的人找过,没找到,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为了自家将军也找过,甚至请动了辰天阁,可还是找不到。
十洲的人急的满头大汗,唯独,不见楚扶昀着急。
没了半颗长明,难道对他半点儿影响都没有?为何这么多年,他能一直对此无动于衷?
暮兮晚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角,问道:“你知道它的下落吗?”
楚扶昀走棋的动作一凝,静了一会儿,他转眸看向她,看了许久,终是叹道。
“曾经,我以为我知道。”
“毕竟它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我怎会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话里有话,暮兮晚听出来了。
楚扶昀是可以感知到另外半颗长明下落的,但他不知为何,对此毫不在意。
“但如今,我宁肯它永远失落,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暮兮晚拿不准他的态度,因为听上去,楚扶昀好像并不喜欢另半颗长明,也不怎么希望另外半颗长明回归他身上,哪怕,这导致他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仲容更不敢吭声了,恨不得自己没听到方才楚扶昀的话——要知道,干他们这行的,往往就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棋局胜负已定,他被白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我还有一事。”仲容小心抬起头来,严肃道,“想告知您与少宫主。”
暮兮晚抬头看向他,只听仲容又道。
“我在仙彩楼抗旨后被囚在了方外宫,本不该出现在帝微垣这片战场上。”
“但千洲公子却将我压了过来,是为了令我与其他仙神一起施法,启动‘绝仙阵’。”
暮兮晚脸色瞬间白了。
楚扶昀眉心微缩,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有一仙童匆匆赶来,叩首拜道。
“禀将军。”
“方外宫派了使者前来,说是想与将军止战和谈。”
……
几个时辰后,黄昏落。
楚扶昀领数位太仙在尘缘谷外的一座仙家道场中,与方外宫的裴安真君谈话。
暮兮晚没去,她坐在道场林荫树边的屋檐下,看上去心不在焉。
“丫头啊,你怎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长嬴看她焦虑,自己也跟着焦虑了。
仲容推着轮椅,也叹气:“因为绝仙阵。”
神农岐很茫然:“绝仙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绝仙阵是方外宫用来震慑十洲的奇门阵法。”暮兮晚看上去格外烦躁,“或者说,它是袁涣轩的杀手锏。”
众人听的一知半解。
仲容闭目喝茶,神情看上去也不算轻松。
“我来说吧。”
“绝仙阵,是方外宫借荧惑星的能力,所研制的一种蕴含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杀人阵法。”
“或者准确而言,它是一座宛如城池的迷宫,大到占地方圆几百里。”
“但凡进入此阵的六道生灵,上至仙神,下至走兽,皆是死路一条,自古以来无人可破。”
神农岐大骇:“少宫主也不能破吗?不是说少宫主最善解阵?”
暮兮晚沉默,她方才的焦躁渐渐平息下来,静了静,轻声说。
“我解阵的本事是老师教的。”
“而当年,我的老师,就死在绝仙阵里。”
神农岐自知说错了话,立刻闭嘴。
暮兮晚目光黯然:“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方外宫由素商宫主一手设立,其本意是有教无类启智四方——人在红尘,何处不求道。”
“所以比起东洲的人间仙境,白洲的镇守天下而言,方外宫本身更像一座社稷学宫。”
“但这一切,在人心贪婪的腐蚀中渐渐变了样。”
“方外宫渐渐分裂出一支以成栖老祖,也是袁涣轩尊师为首的,自诩仙家正统的教派实力。”
“绝仙阵,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创造出来的。”
“我那时看不懂这些蝇营狗苟,甚至还幼稚的以为,袁涣轩是个良善的人呢。”
她望着黄昏天,掌心托着下巴,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老师为了彻底摧毁绝仙阵的存在,亲自走进了这座宛如地狱般的囚牢。”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眼眸也一酸,指关节攥紧了,尽量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时至今日,暮兮晚依旧记得一百多年的那个傍晚。
……
血一样的天色,犹如烈火焚烧。
秋风飒飒,素商还是旧时模样,温婉而端庄,她孤身站在绝仙阵的入口处,衣袂被风吹。
暮兮晚拨开乌泱泱的防守仙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把拥住她,在她怀里哭得泪如雨下。
“老师,老师我求您。”
“您别走。”
她明白老师想干什么,但她不明白,老师为何必须要这样做。
素商温柔而笑,她微微欠身,将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极其不舍。
“别哭。”
声音慈和,像妈妈一样。
“小孩子才哭,你今年,多大啦?”
她抬起手,用一方手帕轻
轻抹着她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暮兮晚眼圈微红,哭声都是哽咽,漂亮的眼里里,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我早成年了……”
素商见她疼爱的姑娘哭得这样伤心难过,半弯着腰拥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小孩子。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么?我给你师兄寄了信,请他日后照拂你一二,就是你那位从没见过的,世间最好的师兄哦。”
“别怕,我不在了,你还有你师兄呢。”
暮兮晚哭得那样伤心,那样难过,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师兄。”
“我不要什么师兄了,老师,我只要您。”
“求求您,别走。”
彼时的暮兮晚看不懂仙家的派系斗争,也不明白,为何素商老师会同方外宫的仙家翻脸。
素商心头一悸,抹着小姑娘脸颊上的泪,安慰道。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说傻话。”
暮兮晚还在哭,眼泪也还在不停的落。
可是泪落得再无助,像雨一样,也拦不住素商的步伐。
绝仙阵太过残忍,也太过无情了,它的创造就是为了毁灭与屠杀。
哪怕是一位下凡的五曜星,也破不了这阵法。
那日,暮兮晚亲眼看着素商老师,在她心里像妈妈一样的人走向死亡。
她独自一人,在璀璨阳光里失声痛哭。
……
“绝仙阵有去无回,它是这天下最强悍的奇门阵法。”
暮兮晚坐在晚风里,望着天边一色秋阳,将哽在声音里的委屈与难过,全部咽下。
后来,无论是十二年前袁涣轩用来囚禁她的阵,还是三个月前仙彩楼上设下的天罗地网。
都是由绝仙阵演化而来的小阵法。
“逃无可逃,连我也无法破解。”
“所以,它才叫‘绝仙’啊。”
众人听罢,皆是神色一沉。
仲容道:“而如今,方外宫想再动绝仙阵。”
神农岐摇头:“只能等将军,看他谈得怎样了。”
这天,楚扶昀与方外宫的人谈了很久话,等啊等,直至天色落幕了,他还在谈。
众人都还各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于是只剩下暮兮晚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继续等他。
月光落下来,仿佛一溪清泉。
暮兮晚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困了。
等人。
她这一生,等过的人不多。
除了楚扶昀,她能耐下心来像这样等的,还有她的师兄。
老师临终前曾说,让她等一等,她师兄会来接她走。
可无论她怎么等啊等,都没能等来那个人。
她的师兄在当年,到底是与她食言了。
怨吗?
其实不怨。
毕竟师兄失约,可能是他自己也出了什么意外,或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才没有办法来接她。
只是……
只是见不着他,她有一点儿,有一点儿的难过。
还有一点儿委屈。
夜色沉而深,月光明亮温柔,暮兮晚等着等着,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是听见了衣衫的摩挲声。
她恍惚睁开眼,只见楚扶昀不知何时忙完了,正半跪在她身前,似乎是想将她打横抱回去。
他身上拢着月光,朦胧又淡然。
暮兮晚眼睛一酸。
她忽然倾身半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半点儿都没有撒手的意思。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与人商议了事儿出来,就见他师妹坐在石阶上,孤零零一个人,看上去像是被谁抛弃的流浪猫似的。
“怎么了?”他问道。
她眼眶微红。
是哭过了。
楚扶昀回忆了一下素商的性格,学着素商的样子拍了拍师妹的背,想要安抚她。
谁知,这一拍,他师妹就抱他抱得更紧了。
暮兮晚将头埋在他衣襟上,咬着牙不说话,不出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哭了。
等这阵儿情绪过去,就好了。
楚扶昀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平和,又问了一遍。
“怎么了?”
暮兮晚静了片刻,轻轻的,将眼眸边的泪,浸在了他的衣襟上。
没怎么。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想师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