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洲,帝微垣。
“你们与长明星君,谈的如何?”
阴冷昏暗的辉煌仙殿中,方外宫如今最高当家掌权人,成栖仙祖正坐在棋局前,专注凝神的望着眼前棋盘,他看上去仙风道骨,慈眉善目,颇有一副仙人风范。
可也就是这个人,控制着整个千洲的兵权、财权、仙家教派势力。
裴安站在殿下,躬身一拜,道:“禀尊师,白帝应了止战一事。”
成栖仙祖抚须叹道:“你们应该明白,在长明星君的面前妄动兵戈,就是寻死。”
“无论有再多的精兵良将,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裴安道:“是,再打下去,帝微垣迟早会回到白帝手中,失落的另外半颗长明星下落依旧不明,我们撑不住多久。”
“所以我们同白帝,另谈了一种论输定赢的方式。”
“自古两军交战,皆有主将先行单挑的习俗,所以我们同白帝商议,方外宫与帝微垣之间,要各派手段人物,举行三场单挑对役。”
“只比三场,若帝微垣三胜其二,我们自当撤兵败走。”
这些时日,方外宫在楚扶昀的围剿下溃不成军,想要迂回胜过他,就不能与他正面对上。
成栖仙祖居高临下,眼神却暗:“长明星君应了?”
裴安顿了顿,答道:“应了,毕竟这种不伤无辜者性命的事,白帝会应的。”
成栖仙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道:“你们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裴安道:“与公子商议好了,动‘绝仙阵’。”
成栖仙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他笑得慈眉和善,可天色实在阴冷,倒照得他有几分森然。
裴安斟酌了一下,再度回禀:“但尊师,如今少宫主与白帝合谋,她是这天下最会解阵的人……”
“仲容被囚得那样严防死守,在她眼里,也是不过轻而易举就能破阵救人的一桩小事。”
成栖仙祖摇摇头,落下一子,笑道。
“但绝仙阵却不一样。”
“素商当年都没能做到的事。”
“她做不到的。”
他似乎是想起来当年素商死亡时的模样,笑得分外笃定。
夜色浓重,欺城的黑暗穷凶极恶,铺天盖地。
……
湿热的晚风拂面而吹。
与此同时,芦苇荡边,军帐中。
“我不同意停止与方外宫的战役,以三场单挑定胜负。”
暮兮晚站在桌案前,双手撑着桌,与坐在对面太师仙椅上的楚扶昀对视着。
山河破军棋也在桌案上,横在他们之间。
“他们一定会动绝仙阵。”她很坚持,说道,“我们会输的。”
楚扶昀面不改色,纠正道:“哪怕兵戈不止,他们依旧会动绝仙阵。”
他说着,从山河棋旁边拾起一份军略布防图,递给她。
“要攻入帝微垣,必得走尘缘谷穿行而过。”
“他们已在尘缘谷中布下绝仙阵。”
若依旧按战役行军,走尘缘谷攻入帝微垣,那么落入绝仙阵中的仙兵仙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有白白送命的份。
“少宫主,你师承素商。”
他的语气镇定而严厉,就像下达一句命令。
他话里有话,是认为她能破此阵。
“我做不到!”
暮兮晚简直想急得想哭,她不明白楚扶昀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也不明白,楚扶昀为何能这样放心她。
“是你看错人了!”
“你以为我没有研究过它
的破解之法吗?不,哪怕嫁给你以后,我也在一直研究它,这么多年,从方外宫到帝微垣,我翻遍了古籍书册!”
“没有,事实证明它就是没有任何破解的可能!”
楚扶昀闭了闭眼,灯下,烛光明明灭灭,他的眉眼与声音,也就湮在这昏黄微光中。
“世间从没有解不开的阵法,这个道理,我不信老师没有教过你。”
他话说得厉了几分,不容置疑。
暮兮晚咬了一下唇,不说话了。
她从没见过像楚扶昀这样专制蛮横的人,说起话来不讲道理,还拿老师压她。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烛灯的光一跳,映着他的眉眼,好看又凌厉。
“听着。”
“解不开它,是你没学会静下心。”
他这样说。
山河棋安静的枕在桌案上,上面的棋子,在黝黑的夜色中轻轻移动。
暮兮晚看着那盘棋,蓦地,悟出了点儿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楚扶昀闭着眼,不置可否。
从一开始,整个行动的因果转圜,都在白帝手中一览无余。
他以杀伐狠戾的手段逼的方外宫节节败退,像赶羊一样将所有方外宫仙神往尘缘谷的方向逼。
他逼得袁涣轩他们,不得不祭出绝仙阵。
也逼得对面,不得不前来与他的止战谈判。
最后,白帝逼出了一个两军对战前武将交手的局面,要与同方外宫之间,以三场单挑相斗论胜负。
停了战,也就意味着他能借此保住了这场战役中,一些本会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性命。
仲容曾说过,白帝动山河棋时是仁慈的。
“赢”从来就不是他的目的,如何能在“赢”的过程中,最大程度保住人命,才是他会考虑的。
哪怕,为此他要亲手将他的少宫主送上这盘局。
暮兮晚到如今才有所察觉。
楚扶昀会不会借山河棋控制她并不要紧,而是从一开始,她也在他的行动设计之中。
楚扶昀目光冷凉,波澜不惊。
“他们会在第三场对役中动绝仙阵。”
暮兮晚对他对望着,静看了他一会,转身离开,什么话也没说。
她想,楚扶昀到底是看错人了。
她没那个本事。
……
五日后。
白帝以长明的身份下敕令,停了与方外宫之间的兵戈。
两军止戈,并各在尘缘谷外的一处滩涂平地的两侧分别筑起高台,派其将出斗,三场定生死。
今日是第一场对役。
楚扶昀端坐帝微垣的高台之上,身后位列十二太仙,山河破军棋就在他身前桌案上,仙气腾腾,敕令缭绕。
天光正好,茫茫如雪洒在他身上。
他身着苍黄,锋利如剑,目光凉而沉,让人看一眼,只觉得这天下杀伐也被他逼得退散去。
暮兮晚也站在他身边,气色看上去不算太好,阳光一照,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楚扶昀看了她一眼,道:“没睡?怎么不多休息些时辰。”
暮兮晚揉揉眼睛,强打精神:“说得简单,这几日熬油点灯的又不是你。”
不过转念一想,楚扶昀压根不是人,他睡不睡觉都不重要。
倒是她,如今没有仙骨,免不了劳心伤神。
楚扶昀听了她的抱怨,笑了一声。
暮兮晚又安静下来了。
楚扶昀说,方外宫会在第三场对役中祭出绝仙阵。
这意味着她只有前两场的时间,寻出绝仙阵的破解之法。
她为此熬了几个夜晚,翻遍了古籍,又进行了数次推演,但是依旧徒劳无功,没有,绝仙阵就是这天下最杀机四伏的阵法了,她解不开的。
今日她想来瞧瞧两军斗将,说不准,能窥出敌人的一二破绽。
暮兮晚望着高台下空荡荡的滩涂平地,问道:“这一局,比什么?”
“武。”楚扶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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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各派一位仙将上场,生死勿论。
暮兮晚一怔,就在她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对面,在方外宫一众仙神的簇拥下,袁涣轩仙风道骨,手持长剑走了出来。
第一局,方外宫派出来与他们交手相斗的人,竟是袁涣轩。
暮兮晚如遭雷殛。
她太了解袁涣轩了——她是在他手上较量过的人,清楚他的实力,整个四海十洲,就没几个人是袁涣轩的对手。
帝微垣里的人,无论是谁上场,都会丧命。
楚扶昀要遣谁应战?
暮兮晚摇摇头:“谁去都不好,袁涣轩下手狠辣,在他手下非死即伤。”
方外宫肯定也是找准了时机,想借此废掉楚扶昀身边的一位臂膀。
“有一援兵,在等。”楚扶昀静了半晌,瞥了一眼山河破军棋上尚在移动的棋子,如此答道。
风轻云静,方外宫遣了将,帝微垣却迟迟无人应战。
渐渐的,高台下有人躁动不安,甚至有方外宫的仙兵仙将开始不屑挑衅——明明镇守一方,却像一群缩头乌龟似的。
暮兮晚惊得睁大了眼睛。
应战的时辰迫在眉睫,她从没想到,一向坐镇生死的楚扶昀竟会将第一局的赌注轻飘飘压在一位不知去向的“援兵”身上。
她问道:“援兵要不来呢?”
楚扶昀道:“神农岐会上去拖延时间。”
暮兮晚一静,忽然冷笑一声:“你是在让神农岐送命。”
神农岐前段时日刚受了伤,此时此刻让他顶上,无异于送他去死。
楚扶昀明知道这点,可是,还是毫不犹豫。
神农岐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是他手下的棋子,生死都由他说了算。
楚扶昀眉目一抬:“你想说什么。”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道:“我可以去。”
“我又不是没和袁涣轩打过。”
楚扶昀闭上眼,没说话。
但周身冷下来的气息并不算好,显然,是不想再听见她说第二遍。
暮兮晚知道他生气了。
但是哪怕他生气了,有些话她也要说。
“神农岐上场,他的命一定保不住。”
“我去了,尚有一线生机,将军不可能不明白。”
两者相较取其轻,她拿神农岐当朋友,楚扶昀却将这个人的安危置于棋盘上。
楚扶昀说,他在等一位援军。
暮兮晚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援军能来帮忙,更想不出,是谁来,才能有可能与袁涣轩一战。
所以她也从不指望楚扶昀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援军”。
她拎着七杀枪转身就走,想代替神农岐入场。
“站住。”楚扶昀轻声斥道。
暮兮晚没站住,她想,果然……无论如何她也不是当武将的料,学不会听话,也永远没法做到像神农岐无条件信任,与服从将军的命令。
她与楚扶昀之间有矛盾,这种矛盾在请花关时就隐隐存在了,只是那个时候,她与他,都选择在一场花雨中按下不提。
“站住。”声音又响起了第二遍。
暮兮晚本不愿理会,可这次,她的手腕被楚扶昀攥住了。
一回眸,只见楚扶昀追了上来,神情凛冽苍凉,眉心蹙着,他伫立在天光里,仿佛停在一场茫然无垠的大雪里。
然后,他破天荒说了一句话,也是暮兮晚从来没有听过的话。
“你考虑了那么多人,你为仲容筹谋,你担忧神农岐的生死,甚至为了他与我争执。”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的,哪个位置呢。”
暮兮晚一怔,心里仿佛秋水泛起了涟漪,不是滋味,无法宁静。
她又想起了在请花关时,那场没吵完的架。
楚扶昀眸光如铁刀卷刃,在锋利褪去后,只有深深的倦怠。
“有没有想过,你去应战,我怎么办?”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来帮忙的人……是谁?”
楚扶昀的语气缓了缓,说道。
“你认识的。”
……
高台下,方外宫叫嚣声越来越大。
袁
涣轩冷眼看着帝微垣高台上发生的一切,轻蔑而笑,他明白,只要他出现在此,阿晚不可能坐得住——阿晚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伤害她的朋友。
哪怕是楚扶昀,也拦不住她的决定。
“我还以为帝微垣有多么威风,有多么让人闻风丧胆,堂堂白帝,就这点儿胆量吗?”
他笑着又嘲讽了一句。
袁涣轩想,暮兮晚一定会来应战的,毕竟他的实力从来不容小觑,哪怕是楚扶昀麾下的十二太仙,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要能见到阿晚……
“铮——”
就在僵持之际,一柄刀戟“铮”地一声,从高天上径直插入地面,随即,汹涌磅礴的法术震荡,方外宫所有人皆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被这劈头盖脸的法术威压压的直接跪下。
霎时,万籁俱寂。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换来的,是不得不认命的屈服。
袁涣轩不可置信。
是谁?
这种无边的法力出自何人?楚扶昀?不,绝不可能,这才是斗将的第一局,楚扶昀绝不会亲自动手,他身边的人,长嬴、红鸾、十二太仙……
包括暮兮晚,都没这个实力。
来者何人?
所有人在目瞪口呆中抬眼望去,只见瑞气腾腾,有凤乘云而来,紧接着,一位身着纱罗袍,头戴芙蓉冠的绝色女子从凤凰上一跃而下。
她美的浓烈张扬,转眼间,碾碎世间所有恶意。
“东洲不问都,都主虞辞。”
“前来应战。”
无喜无嗔的声音轻轻响起。
虞辞抬袖作揖,笑得明艳张扬,一如既往。
“千洲公子,还望请教。”
袁涣轩后退一步,惊恐万分。
……
高台上,楚扶昀拉着暮兮晚的手,轻轻松开。
“必须得承认,我见惯了生死杀伐,金戈铁马。”
“但哪怕再不近人情,我也……到底有七情六欲。”
他在无尽天光里,眉心浅蹙,向她坦白。
“可你,也只有你。”
“让我没有办法,再第二次经历失去你。”
第52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以一个吻作交换的。……
暮兮晚垂下眸子,静了一会儿,听见了长长的风声,也听见楚扶昀的话,就湮在这风声里。
“抱歉。”
“是我错了。”
她道了句歉。
方才,确实是她一时不冷静。
她见到袁涣轩,就想起了自己曾被辜负,曾被欺瞒的好多好多年。
一见到他,就又想起,当年老师因何离开自己。
没法冷静。
她站定了,转身,重新看向高台下。
四周是白花芦苇,中间是滩涂,虞辞英姿飒爽,持戟而立,美如古画。
“你什么时候请了虞辞。”暮兮晚问道。
自万仙来朝大会后,虞辞就回了东洲,不比其他人,虞辞殿下作为东洲不问都都主,受万民朝拜尊贵无双,亦是日理万机。
今日她乘凤孤身而来,看得出是微服出巡,没有惊动十洲各界。
楚扶昀瞥了一眼山河棋上归位其间的白子,笑了一声。
“三个月前,我传书于东洲。”
“结盟可没断啊。”
三个月前。
那么早,他就想过或许未来终有一日,他们会与方外宫正面对上,或许,他们需要虞辞的帮忙。
暮兮晚不得不承认,楚扶昀在两军对垒中不能下场,除了他,要说谁还能顺顺利利赢过千洲公子。
也只有虞辞了。
她看向虞辞的方向,忽听长风一卷,芦苇沙沙。
高台下,芦苇荡间。
袁涣轩大惊失色。
他从没想过,楚扶昀不知何时,竟与东洲虞辞达成了合作,而这位一向不插手千白二洲之事的殿下,竟也偏站在了少宫主那一方。
“拜见……虞辞殿下。”
他脸色惨白,扛着身上巨大的压力,躬身一拜。
哪怕东洲在三方王权圣府中实力最弱,但虞辞却是真正拥兵掌权之人,十洲赫赫有名的天骄人物,细究起来,她与素商宫主,与白帝。
在身份上是平级。
所以袁涣轩见了她,也不得不屈服于对方的实力。
虞辞冷笑一声,宛如长剑一般的仪刀直指袁涣轩。
“千洲公子,我一向不喜与人废话,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说罢,她左手煞文,右手剑诀,捻诀起式,与袁涣轩顿时刀剑相碰,法术相斗起来。
袁涣轩也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虞辞善横刀,善长剑,点劈扫撩刺颇有君子之风,一时间杀的芦苇荡间飞砂走石,吐雾吞风,袁涣轩同样用剑,反倒不敌,在慌忙将剑一挡,又被虞辞一刀扫来,反断做两截。
此战,袁涣轩自是重伤呕血,败阵而逃。
虞辞负手而立,抬眼一看,只见暮兮晚正站在楼台阁上,朝着她摇摇挥手,而楚扶昀就在她身后,两个人相隔的规矩分明,丝毫不逾矩。
虞辞纳罕心道。
不是?
这对仙眷夫妻在请花关的时候,话就没说开过。
现在还没说开?
虞辞大受震撼,虞辞完全无法理解。
……
暮兮晚也挺震撼,虞辞居然真的不辞万里,乘凤驾銮来了白洲。
首战告捷,暮兮晚忙遣仙童仙侍恭请相迎,设宴请虞辞入中军帐,以礼相待。
“殿下。”她笑眯眯地举起一杯十洲春色酒,温声道,“杯,杯酒抿恩仇嘛,多谢殿下此番以身涉险,襄助白洲。”
虞辞看着暮兮晚的笑容,背后一凉。
她压根没忘,就是这位少宫主和白帝联起手来,在东洲借了她的兵,还带走了东洲的木岁花。
“少套近乎。”虞辞将杯中春酒一饮而尽,十分无奈,“你不想想,千洲要真占了帝微垣,以此夺了白洲,我怎么办?”
“东洲实力不及,等着被吞并吗?”
暮兮晚笑了:“那也是殿下慈悲嘛,肯将宝押在我与将军身上。”
虞辞扶额,叹道:“都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
“少宫主,我来白洲经过尘缘谷上空时,已见方外宫以尘缘谷为囚笼,设起了方圆三百里的绝仙阵。”
“你们怎么办?”
暮兮晚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楚扶昀就坐在她身边,抬眸瞥了虞辞一眼,不动声色。
“派遣一人进绝缘谷,解阵即可。”
“你说的容易轻巧!”暮兮晚急了,她恨不得再跟楚扶昀吵一架,切实告诉他这到底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阵法,“绝仙阵没有解法!”
虞辞看着这两人关系不错,心道他们话没说开就没说开吧,不影响感情就好,红尘世间的至亲手足间都尚有隔阂与难处,更遑论眷侣之间呢。
她想了想,说道:“少宫主,那绝仙阵其间奥妙,可否说来与我听一听呢?”
“兴许我能帮上些忙。”
暮兮晚叹了口气,她站起身,随手吩咐仙侍取来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涂涂画画。
“简单说吧,绝仙阵的本质是就是奇门迷宫,如今方外宫在尘缘谷设绝仙阵,就是想将尘缘谷彻底造成一座有去无回的迷宫。”
“尘缘谷地势复杂,多凶兽妖邪,本身就是天堑之地,如今再叠上绝仙阵,明确来讲,如今尘缘谷已经与地狱无异了,谁去了都只有送命的份。”
“通常作为迷宫,有入口,自然也有出口,真正的出口又叫‘生门’,生门越难找,越复杂,也就越容易将人困死其中。”
“而绝仙阵,却蕴含了九个出口,亦称‘九死门’。”
“这些门三诈五假,全部都
是死路。”
虞辞沉吟片刻,道:“意思是,绝仙阵这座迷宫,所谓的出口都是假的,实际上根本没有作为‘生门’的出口?”
暮兮晚点头:“没有出口,所以我才说它‘无解’。”
楚扶昀看着她画在地上的五行八卦,道:“没有卜算过,生门是否藏在这九个‘死门’之中吗?”
暮兮晚道:“不在,老师试过,但她失败了。”
“每一道‘死门’都是绝路,妖邪凶祟盘踞,进入其间的人,没有可以活着出来的,按照你的话,就是棋盘上保不住的死棋。”
“绝仙阵太过凶恶,老师当年扛不住,虞辞殿下进去也扛不住。”
她看向楚扶昀,一字一句都很认真。
“你不善解阵,自然也扛不住。”
楚扶昀眉心一蹙,目光渐深。
虞辞皱了皱眉,心里藏着一句话。
她想说——
若是少宫主亲自进阵呢?
少宫主师承素商宫主,只需要亲自入阵,或许,她能寻出其间破绽。
虞辞想将这话直说,但仿佛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楚扶昀一记冰凉的眼刀扫过来,她脊背一凉,到底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少宫主没有仙骨。
意味着,她无法像世间其他仙神一样拥有法力。
她入阵,只有死路一条。
“真够狠的……”虞辞咬牙抱怨了一句。
楚扶昀眼睫垂落,静了片刻,他道:“既然必须以身涉险,那就填人命进去。”
“推人入局,将这九凶门皆走一遭,或能有破局机会。”
暮兮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楚扶昀你疯了?你有没有想过,进去的那些人都是有去无回的死棋?”
楚扶昀冷笑一声:“那就让死棋牺牲。”
“我可以借山河棋为镜,映出阵中死棋之人的行动。”他说话无情无义。
楚扶昀提出了一个破局之策。
山河破军棋一向以天地为棋盘,以山河为经纬。
同样,山河棋也可以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应出尘缘谷谷内的分布的山川河谷,进入尘缘谷中的人,也会成为山河棋上可被观测行动的死棋。
只要肯搭人命进去,就能让阵外人根据棋盘上死棋的行动轨迹,慢慢推演出作为出口的“生门”所在。
听上去是个法子。
但就是……不怎么讲情义。
暮兮晚不赞同:“你这是纸上谈兵,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进去。
我亲自来解这个阵。
后半句话,让楚扶昀打断了。
“少宫主,慈不掌兵。”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但是,他不允许她说下去,“我希望你能做到的,是狠下心。”
他站起身,没有回一下头的,离开了。
帐中只剩下了虞辞与暮兮晚二人。
暮兮晚坐在地上,看上去心情也不算太好,她扬起眸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我忽然知道,为何四海十洲,人人都想要仙骨了。”
虞辞走到她身边坐下。
暮兮晚道:“很多时候,实力不足,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
“只要能让我有法力。”
“我就能进去。”
她明白,她是当今天下,唯一进入绝仙阵后有破局机会的人。
可她没有仙骨。
她进去了就得丧命,连死门的边都摸不到。
虞辞垂眸想了一会儿,说道:“绝仙阵,是不是方外宫借荧惑的一缕力量创造的?”
暮兮晚叹道:“是,荧惑主灾厄,它的危害亦不容小觑。”
虞辞道:“你去试试,偷一缕荧惑真火。”
“此火威力不浅,我想,它能保你入阵后性命平安。”
这听上去是个好主意。
她善驭火,长嬴也教过她如何用火,若能潜入敌营,取来一缕荧惑真火,应能暂时解决她没有法力的问题。
暮兮晚恍然大悟站起身,向帐外走去。
“你现在就去偷?”虞辞望着她的背影,追问道。
暮兮晚没有回头,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接近小跑。
“不,趁将军没走远,我去追他。”她的身影渐渐湮在天光里,消失不见,“我要和他商量一下如何窃火。”
虞辞惊讶的眨了眨眼,只听暮兮晚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若不打一声招呼就行动,将军肯定会发现我跑了的。”
“我不想惹他担心。”
她在一夕残阳中,追上了楚扶昀。
远处是红日,近处是白花芦苇,暮兮晚穿过一丛丛芦苇荡,拉住了楚扶昀的手。
她喊住他,将方才与虞辞的话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她说,自己了解方外宫的布防,只是潜进去偷一株火,她会确保自己的安全。
楚扶昀听完,不动声色的眉梢一挑。
“你觉得,我有同意的可能?”
暮兮晚转开眸子:“我觉得我陈述的行动没有任何破绽。”
楚扶昀却目光如炬,追着她问:“任何行动都不可能百无一漏,你若碰上意外,怎么办。”
暮兮晚理所当然:“等你来救。”
楚扶昀笑了一声。
日落了,夕光扫过来,将他雕刻的轮廓分明。
“有没有想过,你出了意外,我怎样向你的长嬴师父交代?我该怎样向魂归三十三重天的老师交代?”
暮兮晚有一瞬怔神,没来由的,她问。
“山河棋呢?”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抬手,只见山河棋在他身侧幻化而成,流光溢彩。
它大概是这天下最漂亮的棋盘了。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问道:“属于我的棋子,在哪儿?”
在这儿。
楚扶昀指尖法术一凝,只见一颗白色的棋子枕在棋盘上,它周围,是许许多多的其他白子。
它被保护的那样好,那样周全。
“你对我没有全然的信任。”
“我强行借它操控你,你只会受伤。”
他说道。
执棋人与棋子之间是有联系的,若棋子对楚扶昀没有绝对的信任,楚扶昀强行控制它的行动,只会导致棋子的精神与身体皆受到损伤。
这也是楚扶昀为何带兵严苛——他需要他的麾下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可暮兮晚不是他的兵,她没有这种信任。
“我会自己行动的。”
“你在棋盘上看着我,就能看到我的行动了。”
她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想让楚扶昀批准她偷窃荧惑真火的行动。
暮兮晚同他目光相对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要碰上意外了,你肯定会来救我的对吧?”
楚扶昀笑了,唇角扬着,却没什么动容的情绪。
“你到底,对我都有什么误会,以至于让你有怀疑的念头。”
“我还以为,此前的话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她不信任他,从百年前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没真正信任过他。
暮兮晚眨了眨眼眸,蓦地,她感到自己的下颔被他轻轻抬起,有一抹冰凉柔软,落了下来,短暂而又不讲道理的夺去了她一刹的呼吸。
一个吻,轻轻叩在了她唇上。
忽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轻的仿佛错觉,温柔地仿佛连绵的深秋芦苇。
“还要我,用别的行为,来答你吗?”
他眸子明亮,映着天边夕阳。
这下,他唇角的笑意终于有了些温度。
暮兮晚一懵,她没想到他答的这样干脆利落,也没想到他用来回应她的,是一记叩在唇上的温度。
她在纷纭的思绪里混乱的想,或许灵台山的十二年,真的给楚扶昀造成了什么后遗症。
是横亘在心上的,挥之不去的痛楚。
他曾经从来不这样拘着她的行动,向来都纵着她。
可如今,他却不允许,她再涉半分险境。
没关系。
如今行动批准了,以一个吻作交换的。
第53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坐在他身上。……
关于这一个吻,关于他说的话,暮兮晚都没有答他。
她还在犹豫。
对她而言,一旦回应,一旦答复,就意味着她在过往经年里,那份深埋在心底里的喜欢,会像一道沉疴被慢慢揭开,在他面前袒露。
若有朝一日,他变了心,冷了情,作出了伤害她的举动。
她没有办法的。
她只能眼看着她一腔柔软的喜欢被被辜负,被伤害,心上沉疴被伤的鲜血淋淋,或许哪天运气好,能等到她不再喜欢他了,才有治愈的可能。
一时情起,难言一生。
暮兮晚抿着唇,将这份情愫往心底藏了又藏,终是,不肯让他窥见半分心事。
她要去取一缕荧惑真火。
这件事儿,只能由她独自行动。
楚扶昀作为统帅白洲十万里山河的最高主将,他的任何行动都会被敌人监测,察觉,
他想要悄无声息地窃一缕火,没有任何的可能。
方外宫要布绝仙阵,必然将荧惑带来了帝微垣。
荧惑会在哪儿?
暮兮晚想到了一个人。
裴安。
所幸,近日方外宫与帝微垣之间武将相斗,裴安此人就在尘缘谷附近的敌营中,潜进去找到这个人,她才有取得荧惑真火的可能。
同楚扶昀敲定了行动细节,暮兮晚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路线,随后转身,掩进茫茫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楚扶昀垂目,望着山河棋上开始移动的白子,轻轻的,浅叹了一息。
……
夜色无垠,无星无月。
暮兮晚是一个方向感很好的人,走过一遍的路,就能记着,不会忘。
也是因为这个,她是个很爱云游人间的姑娘,能记得住来时的路,所以不会迷路,就算跑的再远,也知道该怎样回去。
方外宫的一贯布防与从前没什么区别,暮兮晚踩着夜色潜进去,避开巡兵,放倒守将,借着夜色更声交接的一瞬松懈机会,闪身进了裴安的营帐兰台。
没有人。
暮兮晚屏住了呼吸。
皎洁的月光从天窗漏下,桌案、书橱、分门别类摆着整齐的卷宗,桌上,有摊开了一半的文书,在夜风中轻轻打卷儿。
暮兮晚皱了皱眉,她走到桌前,拾起那几页要被风吹落的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的笔墨,却愣了——这些,竟都是一百年前白洲文武仙卿上书楚扶昀的公务文书。
不是伪造的。
暮兮晚愣了愣,方外宫占了帝微垣,将这些东西翻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突兀的公子声音冷不丁响起,暮兮晚心里一惊,抬眸,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兰台中,裴安真君正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笑着看向她。
暮兮晚眼疾手快,翻手掷出一缕神火袭向裴安。
可谁知,这道火只是轻轻飘的从裴安身上穿过,袭了个空。
“我是分了一缕元神出窍来此,少宫主,不必再费心思了。”裴安从容一笑。
暮兮晚警觉的后退了一步。
哪怕做了再多心里建设,在见到这个人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恐惧。
裴安不慌不忙:“既来了,少宫主,不再仔细看看帝微垣的文书上都记载了些什么吗?”
暮兮晚眉心一蹙,她迟疑地抬起手,重新去看方才看了一半的文书笔墨——白洲的文武仙卿们措辞考究恳切,骈四俪六洋洋洒洒。
写的,都是有关方外宫提出的仙姻一事。
他们认为,少宫主必然心怀不轨、绝非善类,但她或许是另一半长明星下凡,还望将军同意,将此女子囚于白洲,待她香消玉殒时,拿回另外半颗长明。
下面,还有楚扶昀亲笔——
将军说,同意批复。
“我早说过了,白洲应下这门婚事,是为了杀你,取得半颗失落的长明星。”
裴安盯着她,盯着她手上的纸张,笑了。
暮兮晚不动声色的将纸张重新放回书案上,平淡地看向裴安,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每次见我,都是来挑拨离间的?”
裴安听了,笑道:“若事实并非如此,我凭空捏造假象告知于你,这才叫‘挑拨离间’。”
“而今,我只是将白洲当年的所图告知于你,怀疑与相信都全在你自己,毕竟我的所作所为,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方外宫。”
暮兮晚眉宇动了动,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还打着将我拘回方外宫的目的?”
裴安顿了顿,道:“是,毕竟你是素商宫主座下的孩子。”
“你叛变方外宫叛变的干干脆脆,就从没想过你的素商宫主吗?”
“素商宫主在天有灵,见到如今一心只想着偏帮白洲的你,会怎么想?”
提起了素商,暮兮晚有些没法保持平静:“我也从没忘,老师当年因何而死。”
裴安忽然笑出声:“所以你想借白帝的势力,替你复仇?”
“我若是你,想复仇,就更该回到方外宫,毕竟方外宫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做什么,相反,留在楚扶昀身边,你才有性命之忧。”
“真心是这世间最难被证明的东西。你与五曜星有缘——这是谶言,这件事白洲心知肚明,你能保证白洲上下,能保证楚扶昀绝不以此利用你吗?”
他言语间意有所指。
“你若真想复仇,杀了楚扶昀,夺了他的权后控制白洲,这才是最理性的抉择。”
“也只有杀了楚扶昀,你才能活下来。”
“没什么好愧疚的。”
暮兮晚没接话,只是身体又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要离开此地。
她明白,惊动裴安,想再取到荧惑真火已是希望渺茫了。
“冥顽不灵。”
裴安冷笑了一声,翻手捻诀。
下一瞬,兰台帐内,有玄黑如囚牢般的阵法亮起,刹那间就将暮兮晚牢牢困在其中,她一时闪避不及,被阵中袭来的几道法术打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暮兮晚反手朝着裴安甩出几道火,却都被裴安一一化解。
“你以为我是虞雍那个蠢货?明知道你的本事,还不设防?”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唇角扯起一笑:“所以荧惑现在就在你身上,对吧?”
裴安不答,只是一道又一道法术从他指尖飞出,暮兮晚就地一滚,裴安的法术就贴着她的衣衫擦过去,闪避间,她勉强还击。
兰台帐内,火光接二连三,书橱、帘帐、文书,全都燃了起来。
裴安不慌不忙步步紧逼,他确实从未想过,这个没有仙骨的姑娘,竟能有如此本事。
“我一直很好奇,你没有法术,为何却能驭火?”
从仙彩楼听闻少宫主斗倒仲容时,他就很好奇了,这天地间虽说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但没有仙骨,终究意味着与真正意义上的得道成仙无缘。
暮兮晚从桌案上翻过去,再次避开一道袭击。
“自然是向这天地借来的火。”
她笑了笑,缓了一口气,反手再朝裴安甩出一缕火焰。
这道火焰又凶又狠,裴安心头一惊,不得不祭出一缕荧惑真火以作抵挡。
荧惑真火转瞬吞噬了暮兮晚的袭击。
裴安的攻势愈发猛烈,暮兮晚目光一凝,想再后退时却脚步一顿,回眸,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是退至了角落死路,退无可退。
“停手吧。”裴安说道,掌心一缕荧惑真火萦绕,“你目前受困我设下的阵法中,逃不掉的。”
暮兮晚认识兰台帐中的这个阵法。
十二年前,她就是被此困阵困于方外宫,数月前,她在仙彩楼上也险些受困此阵。
她平静的望着裴安,却慢慢的笑了。
“为什么你们会想着用阵法来关住我?”
裴安神情一滞。
只见暮兮晚半蹲下身,掌心一缕火光缭绕,然后,她将这道火光轻轻放在了地上的阵中符文上。
“裴安,你才是那个蠢货。”
瞬间,大火肆意燃了起来,困阵乾坤扭转,在暮兮晚的弹指间成了一道用来反囚裴安的反阵。
裴安大惊失色,只见原本用来困住暮兮晚的阵法已然反戈朝他袭来,不知何时起,他竟成了作茧自缚的那个人!
局势倒戈,他被此阵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暮兮晚站起身,慢慢走向他。
吃亏了那么多次,她早已知晓此阵如何破,费心费力与裴安周旋,也不过是为了逼裴安祭出一缕荧惑真火。
“
我又不傻,被你花言巧语就骗回方外宫自投罗网。”
她慢慢逼近了裴安,手腕一翻,捻了个请神令咒后,只见原本归顺裴安的那缕荧惑真火,正不受控制的飞向她掌心。
“我知道楚扶昀对我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我也没打算将他说的好听话当真,用不着你在这里虚情假意的提醒我。”
她收起荧惑真火,转身就走。
裴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
夜色浓重,天地沉入黑暗。
当暮兮晚原路返回,回到楚扶昀的军帐时,他正在烛灯下处理公务,山河棋就放在一旁,也没有过多关注。
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楚扶昀没抬头。
“取到了?”他问。
暮兮晚缓了缓情绪,她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反问。
“我遇见裴安了。”
“嗯。”
“你不想知道他同我说了什么吗?”
楚扶昀还在垂眸处理军务,听见她轻快的语气,扬起了唇角:“山河棋上,你的那颗白子完好无损,我知道你没有出事。”
只要她平安。
旁的,都可以不计较。
暮兮晚呼出口气,她手腕一翻,一缕金红的火苗在她掌心燃烧跳动。
“你看看。”
楚扶昀在最后一份文书上答了批复,搁了笔,这才抬起头来,先是看了她一眼——确实平安无事,连灰尘都没怎么沾染。
随后,他回了目光,看向她掌心的那道火。
静看了一会儿,楚扶昀抬手,指尖金光缭绕,一点一拂,竟见暮兮晚大费周折取来的火苗,就这样轻飘飘的熄灭了!
“假的。”他一语定音。
上当受骗的暮兮晚:“……”
裴安与她对战时的那道火竟是个假货!
“不是,他们的心眼子怎么能那么多啊!”暮兮晚不可置信。
楚扶昀失笑:“荧惑于方外宫而言何等重要,你再怎样威逼利诱裴安,也不是一时轻易能取得的。”
暮兮晚心里一凉,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般焉了下去,沮丧无比。
“完了。”
楚扶昀听出了她的抱怨,笑了一声,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拢住她的手心,趁着她伤心失落有机可乘,将她往不由分说的往怀里一带。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暮兮晚恍恍惚惚坐下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哪儿,方才的沮丧全吓没了,吓得立刻就想跳起来。
楚扶昀很有先见之明地摁住她,摁在怀里别想逃。
“陪我下一局棋。”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法术一挥,只见一盘寻常的棋盘棋子从空中飘来,落在暮兮晚面前的桌案上。
暮兮晚小心翼翼坐在他怀里,甚至都不敢坐实了。
可她越想挣扎,楚扶昀的手就揽得越紧,到最后,她整个人是彻底不留间隙地坐在了他腿上,坐稳了。
身下是他的温度,身后是他的气息,他声势浩大地将她困在怀里,却说,只想让她陪他下一盘棋。
暮兮晚不信:“只是下棋?”
她又听见楚扶昀低笑了一声,声音就贴在耳侧,好听,恰如古琴拂弦。
“要再乱动,就不只是下棋了。”
他在她耳侧落下一吻,半是劝哄,半是威胁。
暮兮晚被他吻的耳根发红发烫,心猿意马,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他身上坐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逃,怕这个真的会欺负她。
“别分心。”
楚扶昀拢过她的手,带着她,开始在棋盘上落子。
他走每走一步,就耐心地教着她,一盘棋上该如何布局,该如何行棋,又该如何同敌方对杀。
暮兮晚心不在焉,她蓦地想到了什么,问:“你猜到了,我拿不到荧惑真火?”
楚扶昀眼睫垂落,轻笑:“嗯,所以我本没想允许你的行动。”
暮兮晚刚想反驳你怎么不早说,就听楚扶昀又添了一句话。
“但想到是用一个吻换来的,不亏,就允了。”
暮兮晚气急:“你……”
楚扶昀侧目,又不容反驳地在她耳畔吻了一记,力度比方才重一些,吻得暮兮晚连反驳的词儿都忘了。
“说过了,别分心。”
暮兮晚头一次觉得,楚扶昀不仅混账,还不要脸。
仗着下棋为借口,来撩得她没办法不分神,没办法在他面前缴械投降。
她连忙收回神,她垂目看着棋盘上,楚扶昀带着自己走棋的手,怔然道。
“你干嘛要这么执着的要教我下棋。”
夜风静幽,一室烛光温柔中,只能听见棋子的碰撞,叮当如玉珠落盘。
“因为在有关下棋一事上,我确实对你心有不满。”
楚扶昀拢着她的手,又教她落下了一子。
“以后,不许找仲容学棋。”
暮兮晚恍惚间终于想起这事儿,她不明白他这事儿上为何那么说一不二,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不找。”她回答。
听了她的答复,他又带着她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走完,又让她自己独自重走一遍。
“你是真的在教我下棋啊?”
暮兮晚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楚扶昀其实一直是正儿八经地在教她,他是真的对她去找仲容学棋这事儿十分不满。
楚扶昀一怔,他松了拢着她的手,转眸,抚上她的脸颊,让她微微偏过头来,与他目光对视着。
“那夫人,是还想在我身上做些别的?”
他噙着笑,这样问道。
第54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棋。
暮兮晚怔了好半天,才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原来他一直是想教她的。
不愿她跟着仲容学棋,大抵也是因为他那一点儿当“老师”的占有欲作祟,毕竟她的枪法是跟着他学的,忽然被人抢走了学生,自然会有不悦。
从来都与“嫉妒”二字无关。
暮兮晚低笑了一声,半是自嘲,半是释然。
她竟然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他喜欢她,以为他在吃醋,原来……是她想错了。
“我明白了。”
楚扶昀眉心一拢,像是听出了什么,他抬手,将她的脸扳过来一点儿,让她看着他。
“我觉得你现在才是没明白。”他说道。
暮兮晚移开了目光:“你要教,就好好教。”
楚扶昀没顺着她的心思再说下去,他听出来了,师妹对他有脾气,有误会,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该解释的时候,越解释,话说的越多,留给他教她下棋的时辰就越短。
他回过眸,带着她重新教她如何行棋对杀。
说实话,暮兮晚的棋艺还是不太好。
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多事儿很多道理,一学就通。
这段时日下来,她下棋勉勉强强有了章法,不会再犯一些初学者的入门错误,就算不需要他带,她也能独自走完一整盘棋局。
这就足够了。
楚扶昀想。
足够了。
……
在窃取荧惑失败以后,暮兮晚焦头烂额。
她重新一头扎进各类古籍书册中,寻找破解绝仙阵的办法,楚扶昀的营帐彻底被她占为己有,就像数理学者、天文卜者一心埋头研究那样将自己关了起来。
同时,白帝与方外宫的战局也陷入僵持,虽止了戈,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官道全部封死,要打就是流血杀伐的硬战,唯一能走的路,只有尘缘谷。
而尘缘谷,已经被绝仙阵改造成一座有进无出的无间地狱。
绝仙阵是方外宫用来震慑十洲的底牌,可以说,在素商宫主仙逝后方外宫还能有傲然一方的地位,全靠绝仙阵戕害异己势力,坐镇千洲,它是方外宫用数百年时间创造的一张杀手锏。
方外宫用两界川的辰星绊住楚扶昀,又用绝仙阵封死所有进入帝微垣的路。
就为了能与长明制衡。
暮兮晚也明白,若她寻不出解开绝仙阵的办法。
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她继续没日没夜的熬着。
虞辞放心不下暮兮晚,在通报楚扶昀得了应许后,被允许来看一眼她。
一进帐,只见满地纸张笔墨,原本用来挂四海舆图的挂架被暮兮晚挂满了八卦易理、四盘定
居象,地上有遁甲盘,画着八门九星、太阴六合。
虞辞惊骇:“我还以为你闭关了呢。”
暮兮晚有点儿颓然,她坐在帐中央一方小小的空地上,身下画着法术命理阵,听见虞辞的声音,她抬起头。
“怎么办,虞辞。”
暮兮晚看上去六神无主。
“我找不到破局之法。”
“怎么办啊。”
虞辞只能沉默。
虞辞也知道,这绝仙阵若是少宫主解不开,那整个十洲都没有人能再解开它了。
暮兮晚声音沙哑,因为费心劳神,她眼眶也微红。
“我明白,楚扶昀特意与方外宫谈了三场武将单挑的对役,就是为了我,为了给我拖延时间。”
“白洲一旦沦陷,文武仙卿性命不保,十万里山河易主。”
“方外宫一旦控制了千白二洲,东洲也就难逃一劫。”
虞辞安静听着,闭上眼没说话。
是,她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选择同楚扶昀结盟——东洲不善兵,多仙花瑶草,自然生灵,若一旦开战必无胜算,唇亡齿寒,迟早也会面临吞并之灾。
暮兮晚还在自顾自的说话。
“为了阻止这一切,楚扶昀又要开战,到时候,又要白白搭进去数不尽的人命。”
虞辞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没有同你讲过,我的师门?”
暮兮晚摇摇头。
虞辞呼出一口气,笑容温柔:“我的师门算上我,一共四口人,我有一位师父、师兄和师妹。”
“后来,天地风云变幻,镇厄之战后我没了师父师兄,就连师妹也没了。”
“东洲不问都只剩了我一个人,我也很绝望,像你一样觉得走投无路,天要塌了。”
“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虞辞笑:“所以,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暮兮晚红着眼抬头看她,苦笑一声。
“早知道……就不去治眼睛了。”
要是楚扶昀在这儿,一定会斥她一句。
别说傻话。
可她还是想说出来。
她忽然有些理解,楚扶昀说的——“走错一步,有个人就要因你的错而死去”是什么个意思了。
她要没去两界川治眼睛,楚扶昀就能直接回白洲帝微垣,根本不会给方外宫可乘之机,偷窃荧惑也以失败告终,她几乎走投无路。
暮兮晚闭上眼,手腕翻抬念咒捻诀,阵法变化八方,星符六仪随她心意而动。
她卜了一卦——
百事不利。
怎么办?
没有办法。
要破绝仙阵,必然是要搭人命进去的,可问题是,搭谁的命进去?
……
天归二百二十三年,秋。
白帝在帝微垣的战役持续了四五个月,也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四海十洲。
自古以来白帝出征都是大事,没法不传开,更遑论这一次是与方外宫正面对上,一时间,十洲各界沸腾喧哗。
“要我说,向来不可一世的白帝,估计也要栽在绝仙阵上了。”
上至仙家中人,下至平民百姓,近日来整个十洲仙门宫阙,大街小巷中聊的都是此事,评头论足。
方外宫与帝微垣,三方王权中最顶级的存在,真斗起来,哪有他们这些普通道士仙人干涉的份儿?不被殃及池鱼就不错了!
真正的神仙打架,谁敢插手?
不过众人谁也不敢当着白帝的面说这些,都只是背后议论——就等着白帝输了,然后看笑话。
“不可能,白帝是将星命格。”
“你也知道是‘将星’啊,作为将星那得有‘战争’,才有‘嬴’的可能。”
“可如今,他们的对手只是一座死阵,区区一座阵法可谈不上‘战争’二字,所以白帝也并无全然得胜的可能。”
“绝仙阵”只是一座阵法,只是一座迷宫。
谈不上兵戈,谈不上战争。
方外宫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要避开长明的法则敕令,才祭出绝仙阵,让楚扶昀没法仗着长明的权柄控制这座迷宫,也就谈不上胜券在握。
更遑论楚扶昀并不善阵法,他要进了绝仙阵,照样死路一条。
又过了几日,十洲各界闻讯又得知了一个新消息——
方外宫与白帝的第二局对役,楚扶昀遣麾下太仙出列,与方外宫的裴安真君打了个平手。
也是与此同时,在尘缘谷设下的绝仙阵彻底落成,以千洲公子为首的所有方外宫势力回退至帝微垣,恭候任何人前来自寻死路。
“我听闻这世间最善解阵的千洲少宫主也在白洲。”有人说。
“呵,我且问你,少宫主师从何人?”另一人答。
“方外宫宫主,素商。”
“素商宫主因何仙逝?”
“绝仙阵。”
“这不就完了?恩师都死在这个绝仙阵中,你难道会信她的徒弟,有那个通天的本事?”
确实不信。
别说评头论足的道士们了,四海十洲三千仙门,漫天神佛,谁也不信这位少宫主有这等神通,毕竟她那么弱,一进绝仙阵,保准儿没命。
就连暮兮晚自己也不信。
她没日没夜的研究奇门遁甲,近乎崩溃,她在研究绝仙阵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她想找到解开它的办法!
但就是没有啊!!
除非,除非让她亲自入阵……
楚扶昀在忙中抽闲时见了她一面,然后,他勒令她休息。
暮兮晚过度消耗自己以致有点儿发烧,她被楚扶昀摁在床榻上,盖了被子,在挣扎着还想爬起来时,却被楚扶昀冷笑一声下了警告。
他说,若不累。
他不介意用别的方式让她累的下不了床。
暮兮晚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蛹,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袖。
“你能不能,别那么狠心?”她小声道,嗓音微哑。
要过绝仙阵,楚扶昀必然要填人命进去。
他要送谁去死?
楚扶昀坐在床沿,垂眸望着她,目光平淡,镇定。
他永远一如既往的镇定,这份镇定曾让千军万马信赖他,也让天下所有人觉得他凉薄淡漠,不近人情。
暮兮晚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只能放轻了声音,恳求道。
“能不能不要随便推人入阵……”
楚扶昀眸光微凉,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要为了谁来求我?”
暮兮晚闭上眼,心里过了一遍所有可能被楚扶昀推进绝仙阵的人选。
绝仙阵是夺命大阵,能在里面坚持一时半刻的人不多。
“你那麾下的十二位太仙别送进去,好不好?他们对你忠心耿耿。”
十二太仙哪怕不在楚扶昀麾下任职,在十洲境内也是地位崇高,单独出去都是能开一方洞府的顶尖人物,要就这样折损在绝仙阵中,以后谁敢轻易效忠白帝?
楚扶昀不为所动,目光没有温度。
暮兮晚眼睛微红,她又想,除了十二太仙,或许还有红鸾。
“红鸾也不可以。”
红鸾亦是星辰下凡,主管着婚姻喜事,它要死了,谁来保佑人间姻缘美满?
楚扶昀听了,依旧很平静,没说话,眸光如铁如刀。
暮兮晚用了好大力气来思考,还有没有可能被他送入阵中死去的人?
虞辞。
不过还好,虞辞和他平级,她是东洲都主,身上亦有责任,否则,虞辞也或许在楚扶昀的考虑之中。
她松了扯着他的衣袖,又试着,小心地去挨他的指尖。
他指尖发冷,和他的目光一样,没什么温度。
“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师父去送死。”暮兮晚近乎哀求。
她声音有些哆嗦,人慌,思绪也就更乱。
楚扶昀要是把长嬴推进绝仙阵,她该怎么办?
“我师父弱小可怜又无助,他胆小破落,跟着我没享过一天荣华富贵,你不要伤他,我求你……”
你让我亲自入阵,好不好?
后半句话,她没
有说出来了。
她明白,说了,楚扶昀必然不会同意。
不是出于什么情爱,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才舍不得她进阵。
只是因为——
她不够格。
暮兮晚很明白,若有仙骨,她一定是最优先被楚扶昀考虑,送进绝仙阵中的人。
“说完了么。”
楚扶昀清冷的声音传来。
天边日光透窗一照,照着他的侧脸,暮兮晚抬头,她的目光就刚好撞进了他淡漠的,如同淬了冰一样的眼眸中。
她从没见过这样冷恹寂寥的他,不带情绪,不带温度,就像在灵台山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冷而凉。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终于,楚扶昀站起身,手背挨了一瞬她的额头,撂下一句话。
“明日醒了,来芦苇荡间的那座对役高台上。”
他转身离开了。
暮兮晚有点儿昏沉沉。
她听明白了,明日楚扶昀就要派人进绝仙阵,进去的人有去无回,是必须被牺牲的死棋,而在她推演出破局办法前,楚扶昀会不断送人进去,直至用人命铺一条攻下帝微垣的路。
她没法阻拦这一切。
暮兮晚想,或许她真的可以亲自进阵,她进绝仙阵,远比其他人进阵来得划算。
她可以试着带足够多的保命法宝,在里面撑个一时半刻不是问题,运气好的话,她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找出解开绝仙阵的办法。
她不是他麾下的兵,所以她可以抗令。
抱着这样的念头,暮兮晚整个人蜷在衾被里,一头睡着了。
翌日。
曙色稍明,白洲起了风。
长风自远处苍山而来,卷过秋水岸边的连片芦苇,吹得芦花一扬,惊起水鸟,扑腾着振翅而飞,飞过尘缘谷谷口前那肃穆庄严的白玉高台。
暮兮晚从飞鸟群中穿行而来,芦苇荡四周都是白帝的仙兵仙将,端正恭敬,他们站在那儿,任听白帝点召调遣。
她站定,仰头,看见了端坐高台的楚扶昀,他身前,山河棋仙光缭绕。
就是那样一个人,苍凉,寂寥,他的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兵戈,天地是他的棋盘,山河是局中经纬,而人命,也不过是他手中棋子。
暮兮晚沉下一口气,朝着高台走去。
白帝想要破绝仙阵,这件事儿惊骇了十洲各界,所有人都不信,没人相信白帝手下能有人破绝仙阵——哪怕是少宫主也不行。
可白帝的威名在天地间让人闻风丧胆,因而所有人都好奇极了,各路仙人为此各显神通,用了法宝机关,派了仙童仙侍来此,遥遥站在白洲战局之外。
就像隔岸观火一样,他们观看着白帝与方外宫之间的这一役。
要不大获全胜。
要不,白帝名誉扫地,他震慑天下的实力破灭,此后再没人肯信,白帝能维持世间太平。
“要我说,白帝就是个糊涂蠢货。”有仙人鄙夷不屑,“绝仙阵没有破解之法,他还在这里不知好歹。”
“这么久了,他那个少宫主为他提出过任何破局之法吗?连素商宫主都没做到的事,他们何必自寻死路?”
一时间,仙门百家对此都是轻蔑不信。
因为谁都知道,这里不是白帝的主场。
如若当下是两军对垒,那么白帝得胜并无悬念,但此时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座阵法,是这天下最狠绝牢固的阵法。
白帝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得胜了,所有人都这样想。
退至帝微垣的袁涣轩一行人也如此想。
温润如玉的千洲公子翩然而立在栏杆边,望着森然可怖的尘缘谷,笑道。
“他赢不了的。”
……
尘寰喧嚣,楚扶昀对他面临的压力、困境都一清二楚,但他置若罔闻。
“在想什么?”他抬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暮兮晚,笑了笑。
暮兮晚垂眸,问了一句:“你遣我进阵,好不好?”
楚扶昀眉心轻皱了一瞬,语气平淡:“我教你的下棋规则,还记得多少?”
暮兮晚认真:“你别岔开话题。”
楚扶昀唇角一扬,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人揽在身边。
“向我重复一次,行么。”
他将山河棋移近了些,让她能更清楚看见上面的棋子。
暮兮晚望着山河棋,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棋子们不发光了?”
她印象里,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上面刻了法则敕令,都是会有似有若无的金光的。
“因为我今日没有用它控制任何人命。”他笑着解释道。
今日,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与寻常棋子无异。
“好了,向我重复一遍,我教你的话。”他声音一扬,语气也严了几分。
暮兮晚没有办法,只能如实照答。
楚扶昀就像检查学子课业那样问她,如何布局,如何行棋,都事无巨细的仔细问了一遍。
她偶尔会有答错,楚扶昀也耐心的一一纠正。
天地寂静,两个人一问一答,好似外界一切变故与他们无关,所有前来白洲观看此役的仙家中人无不纳罕,白帝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楚扶昀望着他的师妹,这一望,漫长深远,“率军驭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暮兮晚答:“慈不掌兵。”
绝不心慈手软,就像对待一颗死棋。
楚扶昀笑了一声,他鲜少这样笑,笑的分明笃定,就像漫长悠久的岁月里,得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想,素商的眼光真的很好。
他的师妹,他的少宫主,是这天下最优秀聪明的姑娘。
楚扶昀身体往后一倾,揽着暮兮晚的腰往他的方向一带,随后,他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将他师妹不由分说往仙座上一摁。
这张曾统帅了千军万马,控制了无量兵刀的主将之位。
如今归她坐了。
暮兮晚一怔,可还没有回神,忽觉唇角一抹温柔凉意——
楚扶昀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了一吻。
一点而过,没别人看见。
就像一场告别似的。
随后,他转身,从高台上踏风一跃,在所有人惊愕不已,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整个人就这样干干脆脆,果决利落的落至了尘缘谷的入谷处。
也是绝仙阵的迷宫入口。
他孤身而立,如松,如柏,如苍凉深秋,万里长风吹过白露芦苇掠起他的衣袂,恍若天神临世,让人看了一眼,仿佛见了苍黄人间。
楚扶昀闭目一笑,身侧手腕一翻,一柄银白长枪在他手中幻化,也是同一时,风声猎猎,整个十洲天地间,万兵铮铮,恍若共鸣之音。
所有观看的仙家被这威压逼的无一不跪,冷汗涔涔,就连远在帝微垣的袁涣轩等人,亦是忽如其来感到一阵莫名的巨大压力。
长风四起,八方来朝。
白帝此生曾有两次当着世人面祭出七杀枪,一是平十洲内乱,二是十二年前,那两次,无一不是杀伐流血的动荡。
这一次,他再祭七杀枪。
是为单枪匹马,孤身入绝仙。
暮兮晚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楚扶昀的目的了——他要她作执棋者,而那个下场入局之人,竟是他自己!
他疯了!
他压根不善解阵!他会有去无回的!
一颗泪倏地从她眼眶里淌了出来。
她下意识也想跑下高台跑去阻止他,她没想……她从没想过让他去送命!
但同时,山河破军棋上金光肆意。
暮兮晚怔愣地看见,就在山河破军棋上,黑子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却有一枚白子,迸出了金光,这意味着这颗白子上,绑着一条人命。
谁的命?
楚扶昀曾说过。
“——执棋人与棋子之间是有联系的,若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暮兮晚双眼落泪,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了碰这颗棋子。
棋子安静温柔。
对她没有任何造成伤害。
暮兮晚的泪,落得更汹涌了。
这是控制着楚扶昀性命的棋子。
“——这也意味着,棋子需要对执棋人有绝对的信任。”
暮兮晚已是满脸泪痕。
他只身入局,机关算尽,让他自己成为了她手下的一颗棋子。
死棋。
“——山河棋对棋子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若有违逆,将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操纵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也不会反抗。”
暮兮晚颤着双手,她压根不敢妄动这颗棋子!她压根不敢行动!现在楚扶昀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控制中,她错一步他就死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
她是这天下唯一一位进了绝仙阵后,有机会破局的人。
可她入不了这场局。
没关系,他来入局。
山河棋倒映天地,如今,就以尘缘谷为棋盘,以谷中的山河草木为经纬,以上万妖魔邪祟为敌人,他由她控制,作为一颗死棋走进局中破阵。
“——走错了,也意味着,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所有围观仙人瞠目结舌,其实不只是作壁上观的仙家,包括长嬴包括虞辞,包括十二太仙楚扶昀麾下的数十万兵将!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谁也没想到,将军竟做出了这一个决定!
楚扶昀孑然站在璀璨天光下,他回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暮兮晚有一瞬恍惚。
她像是回到了老师亡故那天,她看着他,总觉得,他跟老师当年,一模一样。
她甚至有一瞬荒唐的念头——
若要说,老师口中的师兄是什么样?
或许,就是这个样。
楚扶昀看了她一会,目光平静安宁,离得远,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师妹是不是哭了,他只是望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一切记在心里,记在岁月里似的。
她要真哭的伤心难过,他其实不知所措,毕竟他这个不怎么尽过责任的师兄,也不太会哄姑娘。
他想,他一定又吓着他师妹了。
楚扶昀持枪而立,转身,独自一人走进尘缘谷。
命……在她的手上了。
那就,在她手上。
第55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将军,我喜欢你。……
天远,云淡,秋风拂面,掠过一位姑娘的眼尾。
暮兮晚垂着眸,眸里,落了颗泪。
她抬手,轻拾起了山河棋盘上的那枚萦着金光的白子,落下了一步。
也是同一时,尘缘谷的谷口像有了自我意识般吞噬合拢,楚扶昀的身影,也就彻底看不见了。
他完全消失在绝仙阵中。
这是暮兮晚第一次碰山河棋。
它既像棋,又不像棋。
真要按照围棋的规矩来,落子无悔,落下的棋子不可再动,但山河棋毕竟是一件法宝,棋子是会自行移动的,很多实际规则,也就不在它身上适用。
楚扶昀说过,让她别碰这盘棋,因为棋子会伤着她。
可当她真正触碰上山河棋时,她却安然无恙,这战局里唯一那颗绑着人命的白子,对她温柔无害。
因为棋子是他。
白棋落,黑子袭之。
困于危时。
如今她的对面,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敌人在与她对弈,她每落下一步,敌人就会紧跟着行动一步。
暮兮晚紧咬着唇,指尖颤抖,竭尽全力保持冷静。
她这才意识到,楚扶昀对她的信任,其实远比她想象的,更多,更重,他过往说的很多话,也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就这样将他的命,交给了她。
她棋艺明明那么烂!
烂到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她自己都不信她有这个本事破局,有本事赢棋,有本事……从绝境中保住他。
这种感觉就像是,要临阵上场了,她因准备不足而心跳若擂鼓。
可站在身后的那个人却说,别怕。
对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暮兮晚眼眸一闭,滚了颗泪,镇定着,又在棋盘上走了一步。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对楚扶昀下棋感到好奇的时候。
楚扶昀下棋,往往很久很漫长,一坐,就是数个钟头。
远方是残阳红日,近处是秋水芦花,他孤身坐在一暮夕光中,披着一身苍凉寂寥。
她初来白洲时对他偏见太重,对他的一切也就漠不关心,在她眼里,他干什么喜欢什么,都与她无关。
以至于,在确认了他对她是真的并无害心后,她才开始试着,主动去接近他。
多年前,白洲。
“你在干嘛呀?”
暮兮晚躲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像一只猫打量新鲜玩具似的看着他。
楚扶昀听见了她的声音,一怔,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棋子,转眸看向她。
“下棋。”
“你想来看看么。”
他嗓音低沉,仿若琴声。
暮兮晚偏了偏头,她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转身跑开了。
后来,暮兮晚还是常常来看他下棋,也不凑上前,只是远远的躲在一个地方看他,想看出个所以然——她实在好奇,下棋到底有什么乐趣,能让这位白洲之主为此上心。
她看他下棋,观棋不语,楚扶昀起初想让她坐到他身边仔细看,她也不肯,一靠近,她就跑。
有时暮兮晚看着看着将自己都看睡着了,一觉醒来了,他还在下棋。
他太无趣了。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寂寥无趣的人?怪不得整个白洲也跟他一样,既不热闹,也不喧哗,到处都安安静静肃穆庄严的,没半点儿意思。
暮兮晚不喜欢这种宛如一滩死水般的无趣。
她开始试着自己学下棋,试着去了解他多一点儿,她总想着,要自己也学会下棋了,是不是就有机会坐在他对面同他对弈,逗这个无聊的人,多说上几句话。
楚扶昀后来想教她下棋,她不肯,一见着他来就跑。
她怕他发现。
毕竟将军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她怕自己心里那点儿隐晦的心思在他面前漏了破绽,被他猜出来。
暮兮晚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藏着自己的喜欢。
可岁月荏苒,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放心的,将山河棋交到她手中时,暮兮晚才惊觉敏悟了——
楚扶昀身上的寂寥气息从何而来。
他下棋,从不轻松自若。
因为人命就攥在他指尖,他错一步,就会害死很多人。
他孤身一人,扛着天下太平,人间止戈的压力。
扛了很多很多年。
直至今时今日,她才终于明白。
“少宫主。”
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回忆思绪。
暮兮晚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仲容推着轮椅来到了高台上,他看了一眼山河棋上的落子,恭谨道。
“接下来的一步,请您慎重考虑。”
“白帝……或许会因此丧命。”
暮兮晚抹了一把眼边的泪,她低眸,重新看向面前象征着尘缘谷内千变万化的山河棋盘。
绝仙阵一共有九个“死门”,没有“生门”。
但这只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从绝仙阵中活着出来,所以世人才说——“没有生门。”
可绝仙阵的本质就是一座蕴含着奇门遁甲的迷宫啊!
只要是迷宫,就一定有出口,否则它压根就不是迷宫,根本不可能作为奇门遁甲而运转。
一定有出口的,只是从没人发现过。
出口在哪儿?
暮兮晚曾认真的思考过,若她进了绝仙阵,要怎样破局。
其实有个
很简单的办法——将九个“死门”全部走一遭,总能窥出一二破绽。
但问题就是,没有人能捱得过这九个死门中蕴含的杀机!里面除了天堑险境,亦有数不胜数的凶煞邪祟,就连当年的素商老师,也就走过了八道门。
要不要,亲手送楚扶昀进死门?
“少宫主,听我说,最好不要。”仲容皱着眉头,开口劝道,“一是险而又险,二是白帝如今身在阵中,未必能了解你的想法。”
山河棋只能控制棋中人的行动,无法与对方沟通交流。
暮兮晚若亲手落子,让楚扶昀进死门——这与直接下令让他去死无异,阵中人不了解执棋者的心思,很容易误以为执棋者不怀好意。
楚扶昀执棋,尚能凭借通天法力压制棋子,让棋子不得不屈服于他,哪怕去死也绝无反抗的余地。
可暮兮晚执棋,是没法靠法力压制楚扶昀的,一旦他对她心有怀疑,很容易就会反伤她,到头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所以仲容劝她,落棋慎重。
暮兮晚凝着棋盘,迟迟没有作出下一步行动。
怎么办?
现在,全天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百姓道士,满天神佛,无一不好奇她的下一步行动。
自楚扶昀进入绝仙阵的那一刻起,就有观看的仙人察觉了,白帝并不善解阵,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靠着阵外人隔空对他的指点而完成的。
这位幕后高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千洲少宫主,素商神明坐下唯一的弟子,这天下最善解阵之人。
“这位少宫主怕不是疯了,要让白帝进死门?”有仙人观看着绝仙阵的变幻,在惊觉那位少宫主想要做什么后,不由得直呼胆大妄为。
“这哪里是破阵?这分明是借机想让白帝死在里面!”
“哈哈,我猜现在白帝肯定后悔极了,让与他貌合情离的仙侣来教他行动,这不趁机给了机会让少宫主来杀他嘛!”
“糊涂啊,谁能想到白帝一世英名,竟要栽在这里!”
就连站在帝微垣的袁涣轩见了,也忍不住朝着楚扶昀所在方位轻蔑一笑。
“蠢货。”
滚滚红尘喧嚣吵闹,暮兮晚站在高台上,镇定而专注地望着眼前棋盘。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已经没落泪了,但整个人精神紧绷,指尖麻木,冷汗一颗又一颗从额间淌下,如刀一般,刮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
她知道接下来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让楚扶昀走进死门后,他会面对什么——他会受伤,要是运气差一点儿,他会死在里面。
她不愿见到他受伤。
可楚扶昀曾经教过她什么来着?哦对了,是慈不掌兵。
哪怕是对他,也绝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有些棋子倘若必须牺牲,该怎么办?”
“——那就让它牺牲。”
真狠。
暮兮晚想,他真舍得啊,亲手将她送上执棋的位置,又教她,如何毫不留情的送他去死。
疯子!
他就是这么教她下棋的!
暮兮晚沉了一口气,她眼眸沉静,轻轻的,再次抬手在山河棋上,落下了一步——走向死门的一步。
她想,哪怕楚扶昀怀疑她也好,觉得她是真想让他去死也好,都认了。
她要赌一把。
……
尘缘谷中,天光俱灭。
一道清冷高挑的影子从污浊瘴气中穿行而过,阵阵阴风见了他,退避三舍,层层煞气遇了他,也怯怯离去。
长明星君的震慑,莫敢不服。
楚扶昀孤身走进绝仙阵后,盘踞在尘缘谷的凶煞邪祟立时目光精亮——他们自镇厄之战后被封在这谷中不见天日,今日见了人物,可不妄想大快朵颐?
可楚扶昀起诀摄法,邪魔鬼怪又哪里是他的半点儿对手,往往连他的衣角都没挨近,就被打的个灰飞烟灭。
楚扶昀能感知到,山河棋与他之间的联系。
他的师妹每落一步,在他心中就能感知到一道类似敕令一般的命令,告诉他,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又该如何行动。
楚扶昀就这样过天堑走鬼道,在扬沙走石间扭转乾坤,越走越险。
直至他来到一处死气弥漫的关口前。
山河棋沉默了,迟迟没有告诉他,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楚扶昀明白,他的师妹在犹豫,而横亘在面前的,应当就是师妹所说的“死门”了。
有去无回,险而又险。
他安静的等待着,四周,阴风煞气越来越狠。
“四者为凶,百事不宜。”
“进三,入死门。”
良久后,他听见这样一道命令在心里浮现。
楚扶昀眉目一动,没有半点儿迟疑的,就踏进了死门。
没有丝毫违逆,没有丝毫质疑,甚至连困惑都不曾有。
只有无条件的服从。
楚扶昀知道,一旦他对她有怀疑,作为棋子的他不受控,那就会反伤着她。
记着这个,就没什么可顾虑的。
走进死门后,只见万丈深渊中凶兽盘踞,血流成河,无数枯骨白爪蠢蠢欲动。
它们破风而来,袭向他。
楚扶昀轻轻一笑,长枪一横,枪上,还淌着方才一路杀过来的,一滴一滴未干涸的血。
……
尘缘谷外,芦苇荡间。
仲容傻了眼,其实不止是他,所有知晓山河棋法则的太仙与兵将们都傻了眼!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少宫主竟真的亲手将白帝推入了死门!
更没想到!白帝真的连半点儿怀疑都不曾有!
暮兮晚指尖那颗缭绕着金光的棋子,安安稳稳,对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寻常的仿佛它就是一颗普通棋子。
仲容看见,少宫主行棋落子,转眼间,白帝就利落的过了第一道死门。
可这不是出口,所以少宫主又再次拾起一颗子。
“少宫主,您……?”仲容看懂了少宫主想做出的决策,更加不可置信——因为少宫主还想继续将白帝推进下一道死门中!
暮兮晚很镇定,她从没像今日这样镇定过,甚至于有点儿超然物外的禅定!
她没有回应仲容,或者说,她此时此刻听不见外界的任何闲言碎语。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他活着,她要拼劲全力保住他这颗“死棋”。
所以,她不能静不下心。
“六庚六己,为刑格,出行俱凶。”
“入死门,其五。”
……
“天乙伏宫,主客不利。”
“入死门,其七。”
……
“见岁格,大凶,两败俱伤。”
“继续……入死门。”
所有人,对此呆愣傻眼。
他们眼睁睁看着,千洲的少宫主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让白帝走进死门中,只要他能活着出来,就又让他进下一道死门!
这哪儿是解阵!这分明是想借绝仙阵杀了他!
谁也没法理解少宫主的所作所为,可更让人惊愕没法理解的是——全程白帝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遵循着少宫主降下的法旨。
她说要去哪儿,怎么走,他就会怎么行动。
众仙家借观景法宝,惊恐万分的瞧见,白帝硬生生过五关斩六将,一枪一人,杀穿一道又一道死门。
这是何等令人可怖的神通实力!
纵观过往死在绝仙阵中的仙神,能坚持个三四道门就算厉害人物了!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有些年轻的仙神曾对白帝的实力没个概念。
如今有概念了。
杀穿一切,碾压四生六道,让人望尘莫及的杀伐实力,今后有他在的人间,谁还敢乱兴兵戈!
但前提是,他得活着出来。
他的命,在少宫主手里。
暮兮晚伫立在长风中,鬓发在风中微动,扬起来,衬得她愈发超然绝俗。
小姑娘尚年轻,按照人间的岁数一折算,也不过是合该自由自在度日的潇洒年龄,可她站在这,却恍惚间有了点儿素商宫主的影子,下棋时的神态
动作,又有白帝的风范。
一旁的仲容看得愈发紧张,直到控制着白帝性命的棋子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少宫主,请您停手。”
仲容只恨自己双腿有疾无法下跪,否则,他一定磕头叩首。
“山河棋棋子有裂,这意味着棋中人受了伤,再走下去,白帝或许会扛不住。”
暮兮晚指尖一滞。
她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他受了伤?什么时候?在过哪一道门时受的伤?严不严重?
没人可以回答她。
她眼帘一眨,蓦地,泛起一线泪光。
她怔愣地低眸望向棋盘,望着即将走下去的路。
可是,可是就差最后一道门了啊,她已经知道这绝仙阵该如何解了——只要能一一走过九死门,自有生路可出!
绝境逢生,九死一生。
只要……只要他能捱过去,他就能活着出来。
他不能死。
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啊!
暮兮晚眼睫垂落,泪如珠弦断。
太狠了。
楚扶昀待她实在太狠了,逼着她亲手送他上绝路,逼着她亲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在险象环生中反复折返,压根就没考虑过她的心情。
暮兮晚手心早已浸了汗,指尖控制不住的发抖,就连呼吸也得竭尽全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像是活着。
“天网四张,万物皆伤。”
她抬手起落,将他送进了最后一道死门中,也记得,楚扶昀最后对她的叮嘱。
绝不心慈手软。
“入死门,其九。”
暮兮晚咬着唇,甚至唇畔都被她自己咬出血了也没察觉。
一滴血从唇间落下。
……
“嘀嗒——”
一滴血从尘世七杀枪上落下,鲜血蜿蜒。
楚扶昀撑着枪,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体力渐渐透支,身上有伤,血迹在衣袍上展开,像一道道烽火,是左肩的经脉断了,疼痛剜割神经,知觉开始陷入混沌。
他听见了来自山河棋的最后一道法旨。
“入死门,其九。”
也是这个时候,楚扶昀才明白,素商当年为何会死在这儿。
素商虽曾是他老师,但实力却比他有所不及,最后一道门,远比前八道门加起来更凶恶异常,上古凶兽,天地混沌初时就存在的邪祟,素商扛不过去。
楚扶昀不太笃定自己能否捱过去。
但他还是拎着枪,在蜿蜒流淌的鲜血里走向最后一道死门,连缓都不敢多缓一会儿。
他怕走慢了,山河棋判定他心有动摇,会伤着他的师妹。
天地阴森,地煞白骨,在最后一道死门中,楚扶昀看见了密密麻麻环绕在他四周的,庞大如群山的凶邪祟魔——都是镇厄之战里,最穷凶极恶的存在。
他站在群狼环伺中,还看见了一缕荧惑真火,看见这缕血红的火光在半空中肆意燃烧。
“原来是老朋友啊。”荧惑见到来者,罕见且破天荒的说了话,“啧啧,你怎么沦落到这般……”
“荧惑,镇厄之战已定,你还不归位?”楚扶昀负手而立,冷声道。
“……瞧你这话说的。”荧惑说道,“你不也没走?”
“打个商量,要不我们一起为祸世间?”
楚扶昀眼帘微抬,笑了。
他手中七杀枪寒光一闪,在他的股掌间,杀气毕现。
……
残阳胜血,流火坠天。
白帝在绝仙阵中的最后一役,持续了三个昼夜。
直至第四日黄昏时,有人在昏昏欲睡中猛然看见,这座占地三百余里的天堑山谷,隐隐发生了震动。
“轰隆轰隆——”
“怎么了怎么了?”作壁上观的仙神们登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是白帝死在里面了吗?”
只见山卒崩摧,震动愈来愈剧烈,一开始还只是地震,后来天地变色,天震,日月星宿一齐跟着震动,万物生灵无不惊惧逃窜。
就在人人目瞪口呆,惊恐万状中,更令人不可置信的事发生了——
整个尘缘谷,竟在这场撼天动地的震荡中如高楼坍塌一般,倾覆崩裂,全然土崩瓦解,夷为平地!
而在一片血染狼烟,枯枝败叶中,孤身站着一个人。
他披挂而立,一身杀伐戾气,手中兵刃淌血,遥遥观之,最是人间苍黄。
“长明在此,自天降灵……”
楚扶昀敛着眸,精神看上去不算好。
“四生六道,在此谨听敕令。”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低沉喑哑,宛如破碎一般断断续续。
“自今日起,我令天地变革起,变革止。”
“我令世间变革,不休不止。”
荧惑真火在消散的最后一刻发出怒吼:“长明你个疯子!你魂魄不稳!强动长明敕令到这个地步,你扛不住的——!”
楚扶昀淡淡瞥了它一眼,没说话,随手拂去了它最后一缕火光。
他只是平静地持着枪,淌着血,一步一步走在长风中,走向帝微垣。
方外宫的一众人被他吓得狼狈崩溃。
谁也没想到!谁也想不到!用来震慑四海十洲从未失手的绝仙阵,竟然被摧毁的彻彻底底!谁也没想到楚扶昀竟真有那个本事杀穿绝仙阵!他怎么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裴安慌了,成栖仙祖也慌了,所有人都慌了,他们很肯定现在的楚扶昀不算太清醒,所有人都在撤离,发了疯一般的逃窜——事实上从三天前袁涣轩就开始带人撤离了,只是成栖仙祖还心存侥幸。
“你们,狂妄到这个地步。”
楚扶昀冷着声音一步一步走上帝微垣的仙阶,笑了。
“是千洲的地盘,不想要了吗?”
他走进仙宫,杀气腾腾,成栖仙祖被毫无反抗余地的威慑逼的一惊,栽倒在地,来不及反应,就听有仙将匆匆来报——
“禀,禀仙祖,大事不好——!”
“白帝不知何时派了其麾下太仙率兵出征,趁我们不备,如今已吞并了千洲的三城五仙府了!”
成栖仙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
楚扶昀淡淡的看了这个人一眼,道:“你就是如今方外宫的掌权人?当年将素商逼进绝仙阵,后来,又囚禁逼迫暮兮晚的人类?”
成栖仙祖彻底仓皇失措,他从没想到白帝竟为这事计较至此!他和那素商,和暮兮晚那丫头,有什么情分什么渊源!能让他在杀穿绝仙阵后,还杀到帝微垣来寻他这个罪魁祸首!
说实话,成栖仙祖在十洲也是绝顶赫赫有名的仙神,毕竟在素商仙逝后拿了方外宫话语权,满腹城府谋算,声望实力皆是名扬四海。
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什么都不是。
“算了,我没耐心听你的告饶。”
楚扶昀抬起手,金光肆意,只见一枚黑子在他手中浮现。
他信手一捏,黑子在他掌心霎时四分五裂。
瞬间,这位曾声名大噪,得世人敬仰的成栖仙祖也宛如一枚棋子般霎时炸开,炸得四分五裂,满地鲜血。
天边黄昏璀璨,一如既往。
……
山青,水长,一丛又一丛芦苇在水边摇曳,安宁平和。
暮兮晚穿过一丛丛芦苇,沿着溪水在烽火狼烟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惊得一群群水鸟纷纭飞起,她身着霞衣,衣袂翻飞,在黄昏里跑起来,也如一抹灿烂的夕阳。
她看见一个人拎着枪,慢慢从帝微垣的方向走了回来。
那个人身形疲惫,似乎走了很久,很远,才终于见到她。
楚扶昀眼帘微倦,见到她了,他终于再撑不住那么多,整个人单膝半跪下来,七杀枪杵在地上,寒光淌血。
暮兮晚也上前一步,半跪下来想看看他的伤势。
她的眼泪再次止不住的淌出,一颗又一颗往下落,落得像雨一样。
“将军你怎么样?”
楚扶昀欠身俯过来,将她半拥在怀中,将下巴轻枕在她肩上,没吭声。
他身上衣衫上到处都是血,如今挨着她,也必然沾了她一身,可他没动,半是
恹然,半是贪恋。
暮兮晚更慌:“你伤得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啊!”
:=
她六神无主。
楚扶昀挨在她身上,靠了好一会,没头没尾的冒了一句话。
“想看花。”
暮兮晚一怔:“什么花?”
“明明每次都有的。”
楚扶昀眼睫微垂,连声音闷闷的,听上去,竟然破天荒的有些委屈。
白帝一生金戈铁马,曾被世人畏惧。
但自有一日起,白帝归来之际必有花雨可观,这一奇观又被称作——
请君散花。
暮兮晚啼笑皆非,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言起。
她抬手,燃了道引风符箓。
……
这天,整个四海十洲都看见了极为壮观惊艳的一幕奇景。
只见白洲十万里山河,深秋黄昏里,有晚风自远处苍山而来。
万里长风中,芦花飞洲,白茫茫的芦苇濛濛淙淙,似千般万般的连绵大雪,浩瀚如烟雨。
有人曾说,请君散花是少宫主为迎接白帝凯旋。
不是的。
要只是按照扶鸾典仪恭祝白帝得胜,一向没有耐心的少宫主又怎会坚持那么那么多年呢?
其实,每一次漫天花雨,都是少宫主在说。
将军,我喜欢你。
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平安归来。
第56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肮脏的念头。……
天归二百二十三年,深秋。
白帝收复帝微垣,少宫主破绝仙阵,没动一兵一卒,让十洲各界仙神道士全部看傻了眼,他们终于惊恐的认识到——白洲镇守天下杀伐、暴戾、与不公,从来就不是一句吹捧之言。
只是听闻这一役,白帝受了伤。
伤得如何?是否严重?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外界打听不到这些事儿,对此一无所知,恨不得伸长脖子潜进白洲一探究竟。
其实,白洲的文武仙卿们对此也一无所知。
他们获救以后,只知将军因伤闭门修养,神农太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请了神农一族的不少医仙一齐来问诊。
文武仙卿们只觉五雷轰顶。
要知道他们的将军大人一向势不可挡,天塌了他都能顶着啊,怎么能,怎么能受伤了?况且都请动了神农一族,那必然不是小伤啊!
文武仙卿们再次双眼一黑,坐在帝微垣的仙宫云阶上,抱成一团哭哭啼啼。
“呜呜呜将军您好惨啊……”
“天要亡我白洲了呜呜呜……”
坐着轮椅路过的仲容见到这一幕,大为震撼。
“不是?在你们眼里楚将军到底有多脆弱……?”
文武仙卿扯开嗓子哭嚎。
“你懂什么!我们将军魂魄不稳,他强动敕令到这个地步,必然伤及神魂……”
仲容手中端着枸杞茶的茶盅一歪,更震惊。
他知道有半颗长明失落,但也是今日才知道还有魂魄不稳这么一桩后遗症。
“这等机密大事你们还是别说给我这一个外人听……”
敕令这种东西,也是会分个深浅的。
譬如楚扶昀主兵戈,往小了说,就像在半灯城万仙来朝大会一般,他令一城止戈这叫动敕令,往大了说,他若愿意,强行喝令四海十洲安定太平,也是在动敕令。
同样都是动敕令,但就是两码事,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耗心劳神。
“喂,别嚎了。”
一声不耐烦的斥责打断了这群文武仙卿的欲哭无泪。
仲容回头一看,只见神农岐倚着彩画雕栏而站,神情似笑非笑。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文武仙卿:“坏消息!”
仲容:“好消息。”
神农岐翻了个白眼。
他道:“先说坏消息,将军确实在最后过分动用长明敕令,引起了极为严重的魂魄不稳。”
文武仙卿听得险些要昏倒了。
神农岐话题一转:“但是。”
文武仙卿瞬间来了精神,心道小伙子您别大喘气!
神农岐道:“好消息是,少宫主为将军炼化的返魂香,保了他一命。”
文武仙卿眼睛瞬间亮了:“太仙的意思是……”
神农岐笑道:“将军受的伤,基本都是外伤,养养就好。”
文武仙卿当即一个激动,恨不得立刻冲进将军的宫阙中嘘寒问暖主要是为了哭诉一下——“将军啊!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您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可惜还没行动,就被神农岐拦住了。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少宫主一直守着呢。”
文武仙卿们这才恍然大悟——说的对,他们得去厨房看看,让人炖点儿珍馐滋补给少宫主补补,小姑娘肯定这些日子熬坏了,好心疼。
……
暮兮晚确实熬的又困又累。
将军养伤,帝微垣一役的后续处理基本由她接手,她白日里忙得天昏地暗,夜里又像守病人一样守楚扶昀,守到最后,她自己倒是一头趴在将军床边睡着了。
楚扶昀醒来时,见到的,就是沉沉囫囵睡去的暮兮晚。
小姑娘睡的香,长长的眼睫阖得安稳,像一只小鸟似的栖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一室宫阙药香霭霭,天光冷清,从雕花窗棂外一格一格泻进来,横亘在两人身上。
床边有干净的外衫,楚扶昀从仙榻上坐起来,取过外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这一盖,就盖得小姑娘眼帘微微睁开了。
半梦没醒的暮兮晚:“……?”
楚扶昀俯身,双手拢过他师妹的臂弯试着将人抱起来,像哄孩子一样,放轻了声音哄她。
“别着凉。”
“来床上睡。”
暮兮晚显然没睡醒,她甚至没意识到楚扶昀醒了,更没意识她守的病人正在反过来照顾她。
她听见了他的话,像梦游似的迷迷糊糊爬上他的床,拉过衾被,钻进他的臂弯里。
扑通一声,又睡着了。
实在是累了。
楚扶昀阖眸一叹。
他将怀中的师妹拢得紧了些,暮兮晚被他的温度与气息全然裹着,像小鸟栖在一棵树上似的栖在他怀里,睡得更安稳了。
楚扶昀眼帘垂落,他低眸望着师妹的睡颜,忽然在想一件事——与她第一次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也是暮兮晚第一次在白洲生病时的时候。
是的,生病。
他师妹会生病。
一向纵横捭阖的长明星君震惊了。
生病,对于长明星君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小众的词汇了。
他来人间,接触的大多都是得了道的仙人道士,与天同寿百病不生,所以长明星君从没想过,原来他的师妹竟会生病。
那段时日,暮兮晚奄奄一息的躺在仙榻上,盖着厚厚的衾被直冒汗,意识烧的稀里糊涂。
“呜,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她糊里糊涂的说胡话。
楚扶昀大为震撼。
他知道人类都很脆弱,战场上,随便一刀金戈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他对生死有确切的认知,毕竟控制着千军万马的生死,很明白血肉之躯的虚弱。
所以他下棋一向慎重,只为最大程度保住人类的性命。
但他万万没想过,为何人类什么都不做,也能让自己陷入虚弱状态。
对,说的就是他师妹。
怎么就病了啊。
暮兮晚烧的声音冒烟儿,嘟囔道:“呜呜,我的嗓子啊……”
楚扶昀茫然无措。
是他哪里没养好?没照顾到?还是趁他不在,她的师妹被妖魔邪祟偷袭了?
没办法,比起常在人间走动的神明与星君而言。
长明从来就不是一位乐意驻足红尘的星君,他下凡一向公事公办,办完自陨归天,向来不喜停留,对凡人的了解也就少之又少。
但幸好长明星君知道,人受伤时需要医仙问诊。
医仙见将军一副肃穆凝重的神情,还以为少宫主性命攸关。
然后,医仙发现少宫主只是得了风寒。
“近日换季,少宫主添减衣物时没注意保暖。”
“着了凉。”
医仙诚恳。
楚扶昀:“……”
他神情依旧高深莫测,但实在没继续问,“着凉”……是个什么概念。
着凉就能让他师妹变得这么脆弱吗。
医仙浑然不知白帝的困惑,只觉将军待少宫主当真格外不同。
“小仙会为少宫主开几副药,大概修养个十余日便能痊愈无恙,将军不必忧心。”
楚扶昀心情复杂。
这不是忧心不忧心的问题。
而是区区着
凉,就得让他师妹修养个十余日。
楚扶昀在他师妹身上,再次刷新了对“人类都很脆弱”这一概念的认知。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学习怎么照顾病了的师妹。
帝微垣不缺仙童仙侍,少宫主病了自有人伺候,他们为少宫主驱寒喂水,扶着少宫主起床服药,少宫主嫌苦不肯喝,仙侍们就得再多备一颗蜜饯哄她。
每当此时,楚扶昀常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
仙童仙侍们被自家将军的气势吓得冷汗涔涔,以为楚扶昀是来监察他们的,更加紧张不安。
其实楚扶昀是在观察,怎样照顾一个人。
他学什么都很快,所以楚扶昀想,学着照顾一个人,也不应当是件难事。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暮兮晚缠绵病榻,口干,想喝水。
仙侍不在,守着她楚扶昀坐在她床边,端过晾在一旁的温好的药,将昏沉沉的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臂弯里,喂她一口一口的喝苦涩的中药。
他自以为照顾的很周到完美,掖了她的被角防止她受凉,连扶她的动作都刻意放轻了力道,甚至学会了喂药前要吹一吹——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吹。
暮兮晚闭着眼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暮兮晚喝了第二口,眉心皱的更深了。
暮兮晚喝第三口时……她吐了出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哪有中药是一口一口喂的……!”
“楚扶昀你暗算我!”
暮兮晚本来还困,这下直接被苦清醒了,她一把夺过楚扶昀手里的碗直接一口仰头闷。
“糖呢?”她理直气壮。
没糖,也没意识到中药不能一口一口喂不然会苦死人的楚扶昀:“……”
没有糖,暮兮晚将碗塞回他手中,悻悻的一头躺下钻回了被窝里,背过身去不理他。
楚扶昀低回一叹,将药碗搁回桌案上。
暮兮晚想睡觉,但口里苦,睡不着,此时的她对楚扶昀这个人尚有戒备,也就不好意思让他给自己拿糖吃。
她想和人说说话,仙童或仙侍都好。
但眼下只有楚扶昀……也只能凑合着和他说话了。
“我要回方外宫。”她病着,整个人都感到委屈,“我不想留在白洲。”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何他师妹会心心念念方外宫,明明那里的人对她并不好。
“没得商量。”
他语气严了几分,不容置疑。
暮兮晚背对着他,心里一酸,一颗泪顺着眼眶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楚扶昀没意识到,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思绪就会格外敏感脆弱,仗着生病,也就不怎么道理。
所以他师妹的委屈,他压根没看见。
暮兮晚又悄悄落了颗泪。
“我要老师。”
“老师已经不在了。”
楚扶昀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我要师兄。”她在说她的真师兄。
“你那个师兄是混账。”他以为她指的是袁涣轩。
“我讨厌你。”
“……”
她彻底拒绝与他沟通,将自己严严实实枕在衾被里,赌着气,在漫长的苦涩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楚扶昀垂眸,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起身,离开了。
初次照顾生病的师妹,以失败而告终。
此后,楚扶昀更注意她的身体安康,但暮兮晚到底是个凡人,一百年的光阴,足以让她因各种原因病上好多好多次了。
他依旧学着如何照顾生病的她,久了,也就渐渐熟稔了。
白洲公务繁忙,他腾不开手,往往是一边守着她,一边借着床边那点儿狭小局促的空间处理公务。
倦了,就草草坐在床边的靠椅上浅眠一会儿。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又碰上暮兮晚生病,楚扶昀在浅眠里醒来便看见,他师妹不知为何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将自己滚进了床里靠墙的地方,留了一大半床不睡。
“那是给你留的位置。”
她声音沙哑,说话闷闷的,头也埋在被子拒绝看他。
楚扶昀蹙了蹙眉,没说话,只是坐过来半倚在床头,见她不排斥,便将笔墨文书也一齐搬上了床榻,但凡有文武仙卿想来回禀事项,都会被楚扶昀封一道噤声咒。
对,他怕下属吵着病重需要修养的师妹。
被迫学会了比划手语的仙卿们:“……”
他醒着,处理要务。
暮兮晚就依偎在他身边睡觉养病。
他倦时,就倚着床头和衣而卧。
暮兮晚还是依偎在他身边,继续睡。
这算得上,两个人之间第一次“同床共枕”。
……
逾矩的事发生了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多年后,在绝仙阵里受了伤的楚扶昀看见师妹枕在床边守着他时,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怕她着凉。
暮兮晚在半梦半醒间爬上了他的床,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她习惯偎在他身边睡觉了。
“等等……?”
在他身边睡觉的暮兮晚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和楚扶昀四目相对。
“你多久醒……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守的病人已经醒了。
楚扶昀难得失笑。
他终于发现了,“能很好的照顾一个人”并不是人类生来自带的本事,不仅仅是他不会照顾人,原来,他师妹也完全不会照顾人。
以前只是因为他从不生病,也鲜少受伤,所以他没有机会看他师妹照顾起人来,又是什么样子。
“你有没有想吃的?”暮兮晚直接忘了病人醒后,应该第一时间喊医仙,反而自顾自道,“要不要我去为你熬点粥?你有想喝的吗?你不说话我就去熬青菜粥了?”
她不会做菜,但她会做饭熬粥。
她压根没意识到楚扶昀不是人,不能用寻常的思维照顾他,反正她病了以后是很饿的,所以将心比心地也觉得楚扶昀会饿。
暮兮晚直接将“请医仙来看看这个病人怎么样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楚扶昀很难得罕见的,笑出声了。
嗓音低沉,笑意在喉间滚动,好听的宛如一根古琴弦被拨动了。
暮兮晚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也不需要她明白了。
因为下一瞬,她感到腰身被楚扶昀的掌心扣住,眼前天旋地转的一晃,整个人被他一抱,禁锢在了枕间,压在了他身下。
“你……”
她刚想说话,但余下的字句全被咽了回去。
准确说,是被楚扶昀咽了回去。
他一只手探进衣间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拢着她的后颈,以气息将她围困,再俯身,以一个吻压住了她所有的不安分。
曾几何时,他照顾她,还没起什么肮脏的念头。
但现在有了。
他叩开她的唇齿,舌尖一缠,就这样衔走了,她所有将说未明的话。
第57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情之一字,一赌,就……
风静,林静,云影遮了天光,遮得一室宫阙也就只剩了明昧晦暗的气息,和见不得光的心思。
暮兮晚被这一
吻,吻的回不过神,想躲,想逃。
可楚扶昀没想放过她。
膝盖抵开她并拢的双腿,一只手探进层层衣衫钳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穿过她的柔软乌发,扣住了她的后颈,轻轻一抬,气息侵进唇齿,这个吻,也就彻底不留余地了。
一室兵荒马乱,暮兮晚迎着他,像迎着一着一场深秋大雨。
她恍然惊觉,他对她,觊觎是很早就有的,是她稚嫩青涩,忘了防备,留了破绽,也就给楚将军留了侵城掠地的机会。
楚将军吻起人来,和他下旨下令一样不讲道理。
他不许她反抗,所以以吻镇压,他不许她逃跑,所以以呼吸围困她,一吻深且长,稚嫩青涩的姑娘学不会换气,一开口,就是破碎的呜咽和喘息。
然后,又是一吻将下,这下,连声音也被夺走了。
小姑娘急了,妄想挣扎,想推开他,却被楚将军拥的更牢,衣衫厮磨,肌肤相贴,他以一个接一个的吻镇压她,以身体的温度,以刀一样的存在威胁她。
不许抗拒。
也就这一句威胁。
让暮兮晚彻底明白,她没有再逃开的余地了。
他俯身,以吻,一寸一寸,掠去她唇间所有的气息,掠去她身体的暖。
楚扶昀的身体偏凉,连吻也带着凉意,是深秋的寂寥,也是离鞘的兵刃,让她想起白洲的纷纭芦花。
“放松些。”
“不会换气,是等着我亲自教你么。”
吻与吻牵连,在短暂的分离间,他噙着笑提醒她记得呼吸。
一提起“教”这个字。
暮兮晚眼睛一红,她想起,就是这个人曾在不着痕迹的棋局中教会她,哪怕对他,也别心慈手软。
“你不适合当老师。”
她声音一哽,含着断断续续的喘息。
“不像素商老师,你压根不考虑我的心情。”
她是真的想控诉这一点,在楚扶昀养伤时,她甚至打了满腔腹稿,就等着这个人醒了,要同他抗议。
可是答她的,只有更不留情面的吻。
楚扶昀听见了她的话,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的笑,追上她的舌尖,又轻咬了一记。
“再教你一个道理。”
“接吻时,别提起别人。”
他揉碎了她方才的话,逼的她咽回去,逼的她妥协。
“哪怕提起的是老师,也不行。”
他毫不讲情分。
暮兮晚是真的要扛不住被他这样压在身下吻了,眼角泛起水光,她从没被人这样漫长而深入的吻过,像惩罚,让她想起,她每次在楚扶昀面前受罚时,也是这样。
他了解她,所以知道该如何最大程度的熬她。
“可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她确实有满腔话想说,想问。
“关于谁的?”他又欠身,这一次,吻了吻她的唇角。
“不关于你。”暮兮晚吞咽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因为她想问的都是正事。
“那就咽回去。”又是一吻落下,从她的唇角处,掠进她的唇齿。
“那我问个关于你的,成么。”
暮兮晚被他吻的又痒又难捱,决定服软。
她眸子里水光朦胧,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蓦地,她迟疑着,鼓起勇气轻声问了他一句话。
她凝着他,目不转睛,像是想要从他的目光里,从他的呼吸里,听一份答案似的。
吻,停住了。
身上的人,轻轻叹了一气。
“不喜欢你?那我现在亲的人,是谁?”
两个人近在咫尺,楚扶昀垂眸,望着身下执拗而倔强的姑娘,声音低沉而喑哑。
“我很好奇。”
他倾身,一吻落在她的额间。
“我得做到哪个地步,才能让你相信我。”
再往下,一吻落在她的眉眼。
“我该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对你,可以将性命交付,我也甘愿将性命交付于你。”
紧接着,一吻落在她的鼻尖。
“你要如何才会相信,我从始至终一直倾心于你。”
暮兮晚没有回答,她被他吻得眼眸闭上,呼吸屏住,或许,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他的喜欢让她欢喜,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对她的好,太过温柔,以至于像一场美梦,她知道时光不留情,也怕有朝一日,热烈消弭后感情平淡了,他会不再爱她。
暮兮晚说不准,如今让她不安的,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
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并不笃定,这种感觉就像在仙彩楼上,她抱着绣球站在高楼边缘一样,天黑风乱,她不知道跳下去,有没有人会接住她。
在仙彩楼时她敢跳,是因为赌的是命。
但如今她对他,赌的是情。
情之一字,绝不能赌,一赌,就是一生。
一赌,就是真心。
不能赌。
楚扶昀轻声一叹,最后,一吻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衣衫在睡觉时就凌乱了,衣带松松垮垮,楚扶昀抬手一扯,衣带彻底松开,落下,肌肤挨上微凉的空气,他的手侵进去。
“再不回应,我就进一步来证明了。”
暮兮晚没答话,而是仰头凑近了,在他肩上狠咬了一口,留了一道沉红的印记。
咬的重,像埋怨,像生气。
与此同时,叩门声轻轻响起。
“少宫主,您在么。”仲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医仙说今日将军该醒了,帝微垣的文武仙卿托我来交付一些急待批复文书。”
暮兮晚心里一跳,她推了推楚扶昀的身体,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有人来了,找你。”
楚扶昀没打算起身,对叩门声置若罔闻。
“我只问你,要继续么。”
暮兮晚很认真:“正事比我重要,而且仲容是会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他来,肯定是有事儿。”
楚扶昀咬牙切齿的一笑。
“我就说这个人应尽早处置了。”
……
天光明亮,蝉鸣声声。
仲容在门外唉声叹气,他就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是的,他已经办理完入职帝微垣的人事流程了,今后专职负责少宫主身边的正堂文书管事——原本是要拨到白帝那儿的,他连忙告饶。
在少宫主身边办事其实挺好。
但就是……得扛着白帝这位顶头老大的压力。
文武仙卿们倒是对他热烈欢迎,他们说他有着丰富的履历经验,一定能扛得住白帝的威压。
不,并不能。
在千洲公子身边干活,白帝看他不爽。
在白帝身边干活,白帝还是看他不爽。
现在在少宫主身边干活,白帝估计……更是看他不爽。
救命。
仲容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
等了许久,久到仲容差点儿以为少宫主不在里面时,门才轻轻被推开了,暮兮晚衣衫规整,她扬起笑容请他进去。
仲容推着轮椅往里进,从前厅进去过屏风,绕进内室,他的轮椅自带小桌板,桌板上堆放了不少文墨卷宗,还有一个食盒。
暮兮晚帮着他将待批复的文书一一放至书案上。
仲容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仲容感到奇怪不解。
因为少宫主的神情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日里她一向活泼轻松,甚至还会同他聊天打趣,可今日,少宫主唇红眼也红,颈边还有盖不住的红印。
仲容惊恐。
少宫主和白帝吵架了?还是被白帝欺负了?
难道白帝看上去是个好人,其实是个残暴的伪君子?少宫主和他在一起过的并不好?只是委屈求全才留在白洲?
仲容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少宫主如今正身处水深火热。
他以前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或许少宫主邀他来帝微垣就职,其实是在向他求助呢!
仲容端起食盒递到暮兮晚手中,郑重道。
“这是仙卿们亲自为你做的一些糕点,托我转交。”
“我明白,你身边有人可能是对你虚情假意,但别怕啊少宫主,别怕,有困难,一定记得来找我。”
“我会帮你,无论什么我都帮你。”
暮兮晚:“?”
仲容在说什么?难道是不打算在白洲干了?别啊我正缺个文秘呢!
“谢谢……?”暮兮晚不明白仲容在说什么但决定维持礼貌。
仲容呼出一口气,就在他想多唠叨叮嘱几句时,白帝锋利的声音从后面凉凉传来。
“再多说一句,你的命就别要了。”!
果然!白帝在威胁他!白帝就是待少宫主不好!
仲容心头大骇,冷汗涔涔战战兢兢,但他绝不是白帝的对手!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必须先暂避锋芒,再借机将少宫主救走!
他竭力维持镇定,在恭敬的一一禀明所有事项后,谢拜而退。
仲容走后,暮兮晚坐到书案前开始处理文书,楚扶昀走过来,拾起案上的纸墨扫了一眼,随意道。
“还以为那群老东西为了什么这么急。”
“原来是这事儿。”
暮兮晚一个头两个大。
“你毁绝仙阵,杀成栖仙祖,方外宫一定记恨上你了。”
扶昀将绝仙阵毁得彻彻底底,不仅
仅是绝仙阵,他毁了存在绝仙阵中作为阵眼核心的荧惑真火,这意味着,方外宫今后再没法凭借绝仙阵震慑一方了。
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上书,就是为了问今后该怎么办。
楚扶昀笑:“他们早就记恨上我了。”
暮兮晚想了想,又问:“荧惑是归天了吗?”
她终于有机会问之前在床榻上没法问的正事了!
楚扶昀眼帘微垂,摇摇头。
“没有,我毁的只是它的一道火而已,荧惑本身,还在方外宫。”
“在你没起死回生以前,我不会动荧惑。”
暮兮晚道:“为何?”
楚扶昀放下文书,他又掀开放在桌案上的食盒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不少糕点,精致,栗粉糕定胜糕桂花糕……都是他师妹以前在白洲生活时爱吃的。
不得不承认,白洲的文武仙卿们在有些时候,比他更会照顾人。
“因为你最后要走过的三场火。”
“我想,其中有一场是荧惑真火。”
暮兮晚怔了一下:“但荧惑在方外宫……”
楚扶昀闭目静了片刻,答道:“所以我强动了敕令。”
暮兮晚心中的困惑更大了——这也正是她想问的。
楚扶昀在最后动的敕令,到底是什么?
绝仙阵的本质是一座迷宫,而非战争,主兵戈的敕令应当对此无效,楚扶昀是纯靠硬实力毁的绝仙阵,杀进的帝微垣。
“在两百年前,我平定十洲内乱后,曾下过一道敕令——”
“今后,人间再不起兴衰变革。”
暮兮晚从没想过还有这一桩事。
“它意味着什么?”
楚扶昀神情淡然。
“它意味着,哪怕我魂归三十三重天,人间也不会再有大规模的生灵涂炭。”
“也意味着,今后天下三分的局势不会再有扭转,东、千、白三洲的三大王权,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衰败覆灭。”
楚扶昀闭了闭眼,声音没什么情绪。
当年他下凡止戈,三方圣府各自傲然一方后,他确实责任已尽。
不同于常年驻足人间的素商,他对万丈红尘并无留恋,只想归位三十三重天。
也因此,他当年与素商议定了一件事——等素商将他师妹培养成材,让她来继任白洲之主的位子。
东洲虞辞,千洲素商,白洲暮兮晚。
这样,在他走后,人间有此三位坐镇,再加之他的敕令,在几千甚至几万年内,天下也不会兴起任何翻天覆地的战乱动荡。
他应当……也不会再下凡了。
“可如今素商亡故,荧惑被方外宫控制,所以我撤回了,‘不起兴衰变革’的这道敕令。”
——今后,我令世间变革,不休不止。
“千洲已被贪婪者控制,我必须更易天下三分的局势。”
“我也必须拿到荧惑,以它救你。”
楚扶昀从食盒里捻起一块桂花糕,喂至暮兮晚唇边。
暮兮晚一边在震惊中一边吃糕点。
她可算明白了,原来真的,人间太平真就是楚扶昀一句话说了算的事儿!
他值守世间,控制天地兵戈,兴衰变革。
他曾经下令天下三分,那就是天下三分!
而如今,他动了一道王权更易的敕令,解除了原先“天下三分”的既定局势。
所以……
楚扶昀多半有了,真正吞并千洲的心思。
千洲被奸邪小人控制,荧惑落入小人之手,怎么办?
自然是将千洲平了,杀了奸邪小人,拿到荧惑。
暮兮晚眉心蹙了很久,她抬头,目光惴惴不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扶昀颔首,示意她问。
“我的仙骨,杀祸之精,到底是什么……?”
暮兮晚说的很慢,一字一句的,仿佛用了很大的气力与勇气。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细想。
她已经看出来让她起死回生的宝物,都是来自五曜星的降下的祝祷了!
除去早早归位的镇星,木岁塑身,辰星明目……如今楚扶昀告诉她,荧惑是用来渡劫淬火的。
那还有一位呢?
长明是为了弥补什么的?
起死回生不是小事!因果命数也一向遵循等价交换!不付出什么代价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起死回生!
“我求你告诉我,别骗我。”
“我的仙骨,需要用你作出什么来换。”
暮兮晚越想越不安,她必须从楚扶昀这里要一个答案,她没法接受楚扶昀再瞒着她做什么事!
像绝仙阵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让她控制山河棋控制他的经历,她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许久后,她听见了楚扶昀的一声轻叹。
楚扶昀看着她,眉心微锁,终于,像是拗不过她,也像是妥协一般。
他无可奈何的弯腰欠身,挨近了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吻落进她的唇齿里,就这样轻飘飘的卷走她在舌尖上,残留的一抹桂花糕的甜。
“命。”
他说。
以命换骨。
第58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两个人,算得上同居……
以命换骨。
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暮兮晚心里泛起难过,像窒息似的。
她想,楚扶昀这个人真的太无耻了。
要是她不问,这个人,不知道还要瞒她,瞒多久,或许瞒到有一天他悄无声息的死了,她也不知道。
“我不要。”
暮兮晚违拗了他的意思,反驳道。
楚扶昀轻轻从她唇齿边离开,望着她固执而任性的目光,相持了一会儿,笑了。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暮兮晚道:“我现在也像在活着啊,和普通人无异。”
她撤开椅子站起来,与他四目相对,身旁有一扇雕花窗棂,午后毒日当头,阳光从窗格子里一寸一寸杀进来,照得两个人都明暗清晰,轮廓分明。
“我能跑能跳,只是没有法力而已,但我对仙骨从来就没那么大的执念,它对我可有可无。”
“我现在与凡人没有区别,这就够了。”
她一直觉得楚扶昀对“死而复生”四个字的要求太高了。
当个凡人其实也很好啊,为何非要仙骨呢?她真的对当仙当神没有兴趣,也自认没有各方神明那样庇佑天下的慈悲心,她更喜欢游历人间,自由自在一生。
要能和喜欢的人相守一生,更好。
“没区别?”
谁知,楚扶昀听了她幼稚的话,目光深凉,冷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揽,揽着她的腰身一路向下,指尖摩挲,随后,轻轻一扯,扯落了从头到尾一直系在暮兮晚腰间的返魂香。
窗外阳光更胜,暮兮晚措不及防,被阳光灼的身体一疼,站不住的向前栽倒。
楚扶昀稳稳当当扶住她,将人扶在怀里,身体一侧,为她挡了所有阳光。
他低头,目光更深,更隐晦。
“这叫没区别?”
他攥住她的手腕,抬起,只见她纤细的手也白到不像话,透着光,甚至隐隐近乎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
“猜猜你自己,还能活几年?”
暮兮晚低着头,没有接话。
她的三魂七魄因为长期不肯归入阴司黄泉,正在像沙漏里的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消散。
“命数不刻生死簿,既不入幽冥,也难回人间,你长期介于生死之间,只会落得个短寿早逝的下场。”
“明白吗?”
楚扶昀声音一利,罕见的,有几分疾言厉色。
“我要保你万寿平安。”
风声猎猎,阳光正好,声音和字句,都湮在这风里。
暮兮晚仰头,收拾了一下心绪,不甘心,于是反问道。
“所以必须用你的命来填吗?”
“楚扶昀,你好过分。”
暮兮晚寸步不让,她想,他就是这样仗着她对他的喜欢,来欺负她的。
“你怎么能将‘以命换命’说的这么轻松随意啊?”
“你真的好过分,知道吗?你应该从一开始,就该把对我的好压的死死的,让我别对你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情窦心思。”
“那样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啊……
她本来不喜欢他的。
她本来嫁到白洲,是不喜欢他的,是他一直对她好,比老师还好,让她动了心动了情,到头来,兵荒马乱不知分寸的人是她,吃尽了暗恋苦头的人也是她。
好人全让他当了!
暮兮晚很确定,楚扶昀完全没意识到她曾在白洲与他相处的岁月里,默默喜欢他了很多年,他肯定以为她对他是那种很浅薄的喜欢。
所以楚扶昀也一定想当然的认为,他在以命换骨后,她伤心了一阵儿也就会好。
他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她心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将军,我还是想说。”暮兮晚缓了缓呼吸,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拾起返魂香重新系在腰间,说道,“我不要长明重塑的仙骨。”
楚扶昀收住目光,安静地听着师妹半是生气,半是坦白的话。
“你要敢让我吃相思离别的苦楚。”
“我恨你一辈子。”
暮兮晚撂下这样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楚扶昀眼帘垂落,他没有追上去。
……
回到帝微垣的日子难得的惬意。
暮兮晚对此欢天喜地。
她有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没有回来了啊!
谢天谢地,她生活的地方一切如旧,她住的仙宫干干净净,白墙琉璃瓦,宫外有仙苑,院中是一丛丛芦苇,芦苇间泊着小船,熟悉的,仿佛她一日也没离开过这里。
楚扶昀到底需要时日养伤,但白洲又有很多大事小事需他处理,一时腾不开手,干脆也住在了她这里,让暮兮晚帮着批复。
两个人,算得上同居。
只是……
楚扶昀起初以为自己住在师妹宫中,是来修养的。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来当厨师的。
“我今天要吃螃蟹。”暮兮晚理直气壮的对住在自己仙宫的这位“病人”提要求,“要咱们白洲自产的大仙蟹,还要配今年的东洲花醋,酒要桂花酒!虞辞上回来送过我们一坛,说是在春信山酿的!”
楚扶昀:“……”
师妹想吃,没办法。
他吩咐仙侍去备新鲜食材,走进厨房撩衣敛袖,烧了香茶,备了鲜虾、鱼贝、蛤蜊,起锅烧灶,煨着海鲜汤,同时又取些青笋、莲藕,配上几碟小菜。
长明星君的厨艺,是从从素商那儿学的。
或者准确而言,是素商硬要教。
他来鲜少在人间停留,素商于他而言,更多能算得上一位前辈,从她那儿学的也并非什么武艺,而是一些如何在人间正常生活的技巧。
素商曾说:“民之一字,不在兵,而在粮,天下富足,人间团圆,也都在‘粮’这一个字上。”
长明对此并不赞同,他更主张“以兵治天下”,将素商气得和他拍桌吵架,两人吵到最后,打了一个赌。
“你先学!跟我学做菜!”
“等以后你遇见一位能让你心甘情愿为她下厨的人,你就懂我说的话了!”
长明不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他还是学了。
但他到底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学会后,也一直没再进过厨房,毕竟保佑民间温饱,这是火祖灶神的职责。
直到他师妹嫁给他后,生病时哭着说想念老师了,委屈孤单的模样让他心里看着一疼。
他能怎么办呢。
楚扶昀不得不重新走进厨房,学着以前素商在时的习惯为他师妹做一些家常小菜,红烧鱼、排骨汤、鲜虾米粥和槐花饭。
暮兮晚病归病,但总会吃得干干净净,一边吃一边夸,吃完,还用一双眸清可爱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眼巴巴地仰头望着他。
“我,我下顿还能吃么……”
楚扶昀完全,完全没法拒绝她。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难怪素商有资格能自称他老师。
是他赌输了。
日子久了,每逢他再进厨房时,他师妹就像得了什么好消息一样,立刻搬个板凳规规矩矩坐在厨房门口等,像只小鸟儿飞过来觅食似的。
哪怕今时今日,暮兮晚说自己想吃螃蟹了,这习惯也没改。
她忙完手中的公事,依旧像以前那样搬个凳子坐到厨房边,托腮看着他。
楚扶昀笑道:“这么闲,去把米淘了,饭煮了。”
“我想吃槐花饭。”暮兮晚道。
楚扶昀道:“院子里有槐花树,自己去摘。”
暮兮晚抱着个竹篮子就出发了,半晌,又抱着一篮槐花回来,很自觉的淘米煮饭。
这一餐,两个人坐在月下花亭里,暮兮晚举杯邀月吃得心满意足,楚扶昀基本不吃,他也不需要吃,将蟹肉理出来,淋上汤汁,送到她师妹碗中。
中途有仙卿来找他议事,他离开了。
暮兮晚还在专心致志吃蟹肉拌米饭,冷不丁,听见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
“小晚!”
“我打听到一件事儿哦~”
暮兮晚被吓了一跳,抬眸,只见红鸾扑棱着翅膀从林影间飞来,落在她身侧化作人形。
“在白洲边境处,有一座小国存在着类似‘金石’般的气息。”红鸾道。
这些日子,暮兮晚一直在寻找除了长明以外,是否还有替代仙骨的办法,她不信只有长明才能重塑仙骨,她只相信,世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所以她求助了同样作为星辰下凡的红鸾。
“什么是‘金石’气息?”暮兮晚将菜肴往红鸾的方向推了推,给了她一个小勺。
红鸾用小勺拌小菜配米饭,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说。
“说不清。”
“但我能感知到,这座小国里存在着一个宝物,而这个宝物与‘金石’有关,也与你,与长明星君息息相关。”
暮兮晚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一亮。
能与长明星君相关的宝物,还与金石有关。
“说不定,是另一半失落的长明星呢。”她猜测。
红鸾道:“也有可能吧,而且我还听路过的行商说,素商宫主曾游历过那个小国,因为那儿的王子殿下,似乎在素商宫主座下修行过。”
“不过那座国度身处戈壁黄沙中,应该不太好走。”
听到“素商”两个字,暮兮晚高兴的险些想跳起来了,唇角扬起,心中欢喜怎么也压不住。
“所以我师兄说不定也在那儿!”
她知道,素商老师曾游历过白洲,她师兄也应该在白洲,但她嫁到白洲这么久,从来就没寻找到有关师兄的半点儿踪迹。
对,没错。
地处边境,路途难走,所以她才找不到。
“那红鸾我们一起走!明天就启程去那儿看看!”暮兮晚一锤定音。
红鸾被她的行动力震惊了。
“长明星君怎么办?”
暮兮晚连饭都没心思慢慢吃了,恨不得当即能像红鸾一样生出鸟翼插翅就飞,她风卷残云般利落的解决掉菜肴,两三步走出亭台跑去收拾金银细软。
“我们给他留一封信就行啦。”
她这样说。
……
翌日,帝微垣,秋高气爽。
楼阁曲室,玉栏回环四合,帝微垣所有文武仙卿都在各自管事处应卯,准备慢慢悠悠开始处理今日政务。
仲容也在其中。
他近日摊上一桩十万火急的大事——与东洲的结盟事项有几处细节亟需敲定,他在今日必须交予白帝亲自批复。
就在人来人往之际,值班仙侍一声突兀的哀嚎就这样冷不丁传入所有人耳中。
“不,不好了!”
“听说少宫主在今天早上,又跑了——!”
话音一落,整个帝微垣议事宝殿顿时如热水遇油般炸开。
仙官们大惊失色,抱着文书卷宗就往将军所在的仙殿里冲,同时还嚷嚷着“快快快,再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
仲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路过的同僚看了他一眼:“新来的?”
仲容点头。
同僚挺同情他:“因为将军从来就没拘束过少宫主,所以少宫主常年在帝微垣玩失踪是常事,她玩逃跑咱们已经习惯了。”
“然后?”
“然后这意味着,不出几日,将军也一定也要
跑。”
仲容震惊:“……将军也玩失踪?”
同僚:“准确而言,是将军要去寻少宫主,然后接她回来,嗯……你理解成将军跟我们这些仙官在玩失踪也没问题。”
仲容:“……”
同僚:“劝你有什么要紧卷宗,赶紧让将军去批,否则过几日将军一旦也跑了,咱们就等着傻眼吧。”
“因为将军寻不到少宫主是不会回来的。”
仲容想起自己十万火急的大事,也赶忙跟着其他同僚一齐往将军殿中冲,可还没进去,就见有几位仙官绝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跑了,将军也跑了……!”
仲容崩溃。
白帝跑了?他的文书怎么办?那可是跟东洲的结盟!跟虞辞殿下的谈判!虞辞殿下还亲自等着呢!
将军跑了少宫主也跑了,谁来给答复啊!
仲容绝望了。
同僚:“这下知道这十二年,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了吗。”
“呜呜呜将军这次怎么这么早就跑了啊?”
“是啊是啊,平日他还会等个几日,等处理完最要紧的事才会去寻少宫主。”
就在文武仙卿七嘴八舌,纷纷抱头哭诉之际,一封轻飘飘的信从楚将军的书案上落下,飘到了众仙卿面前。
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几个字,一看就知道出自少宫主的手笔。
「将军,我要去找我的师兄了。」
「勿念。」
文武仙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看不明白。
“少宫主的师兄……?”
“谁啊?”
仲容默默捂脸。
他只求,少宫主要去寻的人不是千洲公子就成。
不然她还有别的师兄吗!
……
当然有。
远在千里之外的楚扶昀伫立在戈壁黄沙间,捻了个法术后顺着他师妹的气息一路追去,他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冷笑了一声。
要是让他发现,他师妹又在外面乱认师兄。
她就完了。
第59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他一定是个很糟糕的……
曙色初升,长烟千嶂。
沿着连绵白芦水道一路向西,山渐黄,水渐涸,当见着了成群结队驭着象车的白洲行商,跟着他们,就能去往这天下最苍凉荒芜之地。
“劳驾!敢问道家,这条阳关古道是通往乌金古国的吗?”
仙象兽车的铃铛声声作响,行商的领头人打帘一看,只见漫漫黄沙里,站着一位头戴帏纱,身着霞锦的红衫姑娘,肩上还停着一只红色雀鸟。
她看上去满身风尘,像是从千里之外的地界孤身而来。
“碎银三百六,捎你一程。”领头行商人道。
“好嘞,劳烦您啦。”暮兮晚一撩帏纱,两三步登上象车,呼出一口气道,“近日要去乌金国的人好多呀。”
自离开帝微垣后,她与红鸾结伴而行,可茫茫古道实在人生地不熟,辗转了好几队行商,都说人满没法带她,又等了许久,才碰上一队过路行商。
“可不是,近日可是乌金国的艾什节。”领头行商道。
暮兮晚问道:“艾什节是什么?”
白洲边境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国度,都是镇厄之战前的各大王朝,镇厄之战后王朝覆灭,少数国度遗留了下来偏安一隅,地域风俗与十洲境内截然不同。
这些国度自然也臣服于白帝,受其管辖。
乌金国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这个艾什节……
“类似你们十洲的上元节,是女儿家与情郎相会的日子。”领头行商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所以我也挺纳罕,你一小姑娘怎么独自跑出来。”
暮兮晚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怪不得这么多人去乌金国凑热闹呢,异域佳节嘛!怪不得前面那几队行商不捎她呢!她一个人出门肯定不如别人家成双成对的眷侣们好赚钱!
“近日艾什节将至,一个人行事可不方便啊。”领头行商驾着仙车仙象,随口一问,“小姑娘可有结伴郎君?”
暮兮晚板着脸:“有,忘带了。”
可能还在追我的路上。
领头行商:“?”
怎么还有忘带一说?情郎是什么随身物品吗还能携带的?
行商车队里还有其他同去乌金国的百姓道士,基本都是神仙眷侣,只余暮兮晚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默默捂脸——好尴尬,也没人跟她说乌金国最近在过情人节啊。
栖在她肩上的红鸾倒是眼睛一亮:“这些人都是我以前点化渡过的姻缘诶!他们都有红鸾契啊,真好。”
红鸾原身是一只很大的红色仙鸟,但为出行方便,它选择化作了一只普通小雀鸟。
暮兮晚惊讶:“异域边疆的姻缘也归你管?”
红鸾道:“归哦,天下的姻缘都归我管哦,别看我人身只是稚童,但我已经在人间,活了很久很久的年岁啦。”
“喂,领头的,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商队里有人不耐烦了,问道。
领头人眯了眯眼,道:“穿过这片戈壁山,今日傍晚在前面的都护仙府落脚,再行个几日,就是乌金国。”
“就不能快点儿?”
“不行,近日时节最多利害黄沙,最易让咱们迷失绝迹!”
这几人拌嘴争执,在丁零当啷的行路铃铛声中,风渐渐大了,吹得遍地黄沙,暮兮晚裹紧了身上的红纱,不敢轻易说话,一张口就是一嘴沙子。
行商队伍顶风而行,又半晌,领头人艰难道:“不行,我们必须寻一处避风的……”
话未说完,所有人俱是一惊!
霎时间狂风起,只闻得天地变色播土扬尘,遍山蛇蝎窸窸窣窣,象群惊散,这一队行商们也霎时吓作鸟兽散,慌的慌忙的忙,一派混乱。
“快!快去整顿收车!快去寻人!”
黄沙滚尘中,不少人都失散了,暮兮晚压根不懂大漠里出行的经验,一个不留神也跌下了象车!
“小晚——”红鸾急得想去追她,可风太大,黄沙太毒,它一只鸟兽又能如何?
“我,我还好。”暮兮晚挣扎着刚想爬起来,可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她扭头,只见自己方才那一摔竟让自己摔进了流沙之中!
“我不好!”暮兮晚心道这下是真完了!
流沙!谁不知流沙最毒!
红鸾慌慌张张赶至她身边,又无落脚处,它三番两次将小晚试着从流沙中救出来,皆以失败而告终。
风更大了,连呼吸中都是沙尘,进眼,进口鼻,漫天黄沙仿佛金色的海浪,一卷,人与声音都淹没了。
“呜呜呜小晚我们怎么办呀……”红鸾六神无主。
暮兮晚半个身子都陷在流沙中,心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法宝符箓都搁在方才的象车上了啊!
她放松了身体试图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可还是杯水车薪。
就在她再次试着捻诀召火,想着要不要试试将这片流沙烤化解困之际,忽闻一声清冽华丽的轻唤传来。
“定。”
霎那间,此方寸之地风止沙停,就连正在
吞噬暮兮晚的流沙也陷入静止状,一动不动。
暮兮晚茫然抬头,只见就在不远处金灿灿的沙丘上,伫立着一位身着乌金国服饰的少年公子,漫天黄沙宛如金子,旁人都在狼狈,唯独他,也唯有他,气定神闲。
他一笑,与她四目相对。
“美丽的姑娘啊,您可安好?”
嗓音太漂亮了。
暮兮晚心想,华丽的简直像流水古觞。
少年公子穿过黄沙走向她,在她面前的流沙边缘单膝而跪,朝她伸出一只手。
“姑娘,要出来吗?”
暮兮晚一怔,方想起自己还身陷流沙之中,忙搭上他的手腕,借力一站,一点点从流沙中走出来。
她这才仔细打量这位陌生人。
来自异国的公子样貌也很特别,白发,绿眼,身着一席银灰长袍,坠着红金相间的华贵宝石,一看便知是从乌金国来的富贵人家。
“我名叫‘戈尔贝’,自乌金国而来,近日于都护仙府落脚办事,见有三百丈的黄沙席卷,怕行人遇难,故至此。”
说的是十洲官话,很好听。
“我先接姑娘至都护仙府落脚。”
暮兮晚半信半疑,又多问了几句,直至见了他的身份文谍才放下心来。
戈尔贝似乎常在戈壁间行走,在他的护送下,须臾,暮兮晚同红鸾在日落时就抵至了都护仙府。
一到仙府,她才发现方才那队行商有不少人也陆陆续续获了救,正在此下榻歇脚。
暮兮晚坐在仙府外的一座小沙丘上烤火取暖,戈尔贝为她端了一杯热羊奶,说是压惊。
“其他迷失的人呢。”暮兮晚出于担心多问了一句。
戈尔贝道:“别担心,已遣下属去寻了,若是结伴道侣,应当好寻。”
暮兮晚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为何眷侣之间就比较好寻?
“因为他们多半有红鸾契。”戈尔贝似乎瞧出了她的疑问,温声解释,“有红鸾契庇佑,他们是不会互相迷失的。”
这下子,暮兮晚不吭声了。
她知道红鸾契。
以前在方外宫时,她就听老师说起过红鸾契,或者准确而言,红鸾是素商老师的朋友,所以她也自然而然认识了红鸾,并知道很多有关红鸾契的事。
红鸾契是红鸾为每一对真正有情的眷侣降下的祝祷。
它存在于双方眷侣的魂魄之上,只要两人是两情相悦,只要定情信物仍在,就可感知对方生死。
所以戈尔贝才说,哪怕大漠黄沙,这些有情人也不会互相迷失。
他们会凭着红鸾契的祝祷寻到对方,一旦得救,就是两个人一起得救。
暮兮晚眉心有一瞬浅蹙,戈尔贝察觉了,偏了偏头看向她,柔声道。
“我美丽的姑娘啊,冒昧一句,我能有这个资格问您,在为什么而忧愁呢。”
暮兮晚笑道:“我没有忧愁,我只是感慨,红鸾契这个存在,实在太过残忍了。”
红鸾栖在她肩上,听了她的话后悄悄缩了缩身子,也不吭声。
暮兮晚道:“我从前也觉得它是庇佑,但后来,我发现它完全就是衡量一对夫妻是否真心的‘照妖镜’。”
红鸾降下这个祝祷本是好意,若是真心相许,那一对眷侣在定情时自然会有红鸾契。
可一旦有一人变心或存在虚情假意,那红鸾契也会随之消散消失。
“一对夫妻若是没有红鸾契。”
“也意味着,必然有一方没有真正动心。”
她说完这话,深深呼出一口气。
戈尔贝若有所思:“听上去,姑娘可是碰上了曾欺骗过你的人?那他一定是个很糟糕的情郎。”
暮兮晚捧着杯子喝热羊奶:“不算欺骗。”
她似乎并不介意谈起此事,反正对方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所顾忌。
“我与他是联姻成婚,所以我与那个人,从婚姻开始到结束,从来都没有过红鸾契。”
是的。
她与楚扶昀之间,没有红鸾契。
暮兮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亡的那一日。
袁涣轩曾说,他见到红鸾出没于白洲,所以笃定她对楚扶昀动心,笃定她因此背叛他,并想以火抹去她魂魄里与楚扶昀的那一道红鸾契。
若是时间能倒流,她很想冲回去对着袁涣轩怒吼一声——
是,我是动心了!那是我的红鸾!
但从头到尾也只有我一人在单相思!我跟楚扶昀之间从没什么红鸾契!你费那劲儿烧我干嘛呢!
命还丢了。
可惜当初的她无论怎么解释,袁涣轩都没信。
他们一致认为楚扶昀那样爱护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那是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动没动心,我能不知道么!
戈尔贝道:“所以姑娘的意思是,你和你情郎在成婚期间,从来就不是两心相许。”
暮兮晚扶额叹气:“嗯,后来,就连对月婚帖也没了。”
戈尔贝道:“对月婚帖是什么?”
暮兮晚这才想起这个陌生人是异国公子,不太懂十洲境内的一些习俗,解释道。
“嗯……简而言之就是定情信物吧,象征着两人姻缘关系的信物。”
“通常在十洲呢,一般在两个人签下婚帖时,就会诞生一道红鸾契。”
戈尔贝似乎在认真理解暮兮晚的话。
“不过,你是不是对我太关心了些?”暮兮晚抬眸,望向戈尔贝英俊的脸庞,“这是你们乌金国的习俗吗?”
她语气不算太好,带着几分戒备和质问。
谁知戈尔贝听了也不恼,反倒是哈哈一笑。
“不,不是习俗。”
“美丽的姑娘啊,我如此热情的待你,只是因为我认识你,你是素商神座下的弟子。”
戈尔贝站起身,朝着她微微鞠躬,行了一个漂亮的异国礼。
月色很好,他漂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
“两百余年前,素商神明云游白洲时曾收过一位弟子,但这位弟子身份特别,也因此,十洲境内无人知晓,除了千洲少宫主,素商神明座下还有另一位弟子。”
暮兮晚一怔,眼眸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你是说……”
戈尔贝微笑道。
“按照你们的习俗……”
“你可以唤我一句,师兄。”
暮兮晚脑海有一瞬的空白,发懵,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简直是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位今日才初见的陌生人。
“你以何证明?”
话一出口就有点儿后悔。
因为老师座下还有另一位弟子的事儿,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知晓,能知道这个消息,还能准确知道她曾有一位师兄的人,多半就是她师兄本人。
戈尔贝笑道:“素商神明云游白洲时,曾在乌金国逗留数年,她司掌着人间秋天,保佑天下谷物丰收,也因此,她做饭极为好吃。”
其他消息,都可以打探。
但唯独做饭好吃这点儿,除了与素商宫主亲近的人以外,是不为人知的。
再加之前面的话,这个人身份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暮兮晚还在懵,可眼里,不受控制的落了颗泪。
她心里想问的问题更多了。
既然你是我师兄,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是不是被什么事牵绊了?我被方外宫囚禁时,被迫嫁与楚扶昀时,你又在哪儿呢?
你真的是我师兄吗?
暮兮晚依旧心有戒备,对他半信半疑,迟迟没有再说话。
戈尔贝温柔而笑。
就在暮兮晚正欲再问之际,一位侍从匆匆来禀,朝着戈尔贝行礼鞠躬。
“戈尔贝殿下。”
“都护仙府来了个人。”
“这个人平定了今日漫天黄沙,将所有迷失的旅客救回后,说是要寻一个人。”
戈尔贝皱眉:“谁?”
侍从道:“是……”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暮兮晚听见,一声冷冽如刀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是她夫君。”
在广袤沙海与清澈月色之间,能执掌生杀的天神披着一身月光,徐徐走来。
“夫人,他是谁?”
楚扶昀眉目清冷,目光里划过一抹愠色。
暮兮晚哑然不知如何答。
第60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搞得,她像是在偷情……
“不熟,我今日也是才认识他。”
暮兮晚斟酌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沙海里的夜色是最震撼人心的,墨蓝如海,折出星空澄澈。
楚扶昀伫立在星空下,眉目一蹙,好看的,丝毫不逊沙海星空的美。
“随
我回去么。”一如从前般,他问她要不要回去。
“不回。”暮兮晚很坚持,“我要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去乌金国。”
她想,如今商队失散,她在乌金国人生地不熟,最好还是有个当地的向导,才能方便行事。
暮兮晚想的很理智,话说的也很理性,但这些话说出口了,落在楚扶昀那儿,就全换了另一层意思——他师妹要信任一个刚认识且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楚扶昀唇角冷冷一扯,笑了。
他抬手,周遭瞬间杀气腾腾,一道法术凝成的风剑直指这位异域公子。
戈尔贝眉梢一挑。
“等等……等等!”
暮兮晚被吓得一个激灵,她不明白她明明好说好答了!怎么楚扶昀又看上去了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她连忙上前一步站在戈尔贝身前,阻止了那道风剑的威胁。
“你不能动手!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楚扶昀的神情更阴沉了,道:“那你问。”
他可以耐着这个性子再忍这个戈尔贝一时半刻。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暮兮晚迟疑了一下,说道,“就一刻钟,成么?”
楚扶昀冷笑道:“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总不至于,他晚来一天,他师妹就被这个戈尔贝灌了什么迷魂汤。
暮兮晚蹙着眉想了又想,诚恳道:“有关我师兄的下落与消息。”
“你师兄?”楚扶昀目光一抬,“哪位师兄?”
虽然按理而言,他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师兄,但楚扶昀也知道,她师妹曾在方外宫修行,而在人间,红尘中人也总爱讲一个攀亲道故,像师兄师姐师妹师弟这种身份,稍微沾点儿关系就能乱喊一通。
谁知道她在说谁。
楚扶昀心里的念头浮浮沉沉,他总觉得,曾经有什么事儿,是被他忽略了的。
暮兮晚半天没说话,终于,她慢慢说道:“是……我老师座下的另一位弟子。”
楚扶昀蹙了蹙眉。
她在说他?她在找他?可是,为什么?
“抱歉,我以前从没向你说起过这个人。”暮兮晚放低了声音,试图说服楚扶昀,“所以我必须要和戈尔贝单独谈谈。”
来了白洲以后,她曾费尽心思想打探这位兄长的下落,但终究一无所获,那时她对楚扶昀心有戒备,处处提防,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他。
后来,她动了心,对他感情复杂,就更没办法说这件事了。
她在半灯城时曾想过,找不到,就不找到了。
可如今戈尔贝似是而非的话,让她又生出了一点儿希冀。
楚扶昀目光深了一分:“你很关心……那个人?为什么?你并不认识他。”
他不明白,也没法理解她的心思。
一直以来在他心里,都以为“挑明师兄身份”这件事并不要紧,毕竟他从未以师兄的身份与她相见过,她在方外宫并不缺同窗兄妹,后来更是对那个袁涣轩满心挂念。
他虽担着一个“师兄”的名头,但在成婚前,她是没见过他的。
所以,她也不应该对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有任何惦念才对。
毕竟谁也不会去牵挂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也是素商老师的弟子。”暮兮晚很认真,她决定长话短说,“算了我没法和你解释,总之,我得和他谈谈,你给我一刻钟就好!”
暮兮晚知道因为袁涣轩一事,楚扶昀一直对“师兄”这类人都颇有成见,她也没想让楚扶昀再生出什么误会。
楚扶昀收了威胁人的法术,没说话,算作默认。
他负手走至一旁,留足了给这二人说话的空间和余地。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她后退一步与戈尔贝拉开了几分距离,神情严肃而认真。
“你到底是谁?”她问道。
方才看了好一出大戏的戈尔贝此时此刻饶有兴致,笑道:“我是你师兄。”
“我不信。”暮兮晚摇摇头,“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不信呢?我的话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吗?”戈尔贝笑意更深,兴致也更足。
暮兮晚道:“我师兄肯定不是你这样。”
戈尔贝眨眨眼:“那该是什么样?”
暮兮晚闭着眼回答:“清冷温柔,君子如玉,而且大概率是位白衣剑客,仙气飘飘。”
戈尔贝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你见过?”
“我没见过。”暮兮晚答。
戈尔贝简直觉得这姑娘更有趣了,他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姑娘:“那你怎么能答得这般栩栩如生呢?”
暮兮晚理所当然:“不然师兄该是什么样呢?总之,肯定不是一位异域公子对吧。”
她的描述,都是根据素商老师提及只言片语中作出的人物侧写,反正绝不可能是戈尔贝啊!那这样也和她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你这是偏见。”天色暗了,戈尔贝打了个哈欠后,随意在一块沙地上躺下了,“而且还是固有偏见,刻板印象。”
“谁规定这世间的师兄都该是白衣飘飘的君子剑客?”
暮兮晚一时噎住。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那般,她忽然觉得戈尔贝说的很有道理,对啊,老师也从没说过她师兄具体是什么样的,她对“师兄”二字的概念,都她年少时自己幻想的。
但师兄如果不是温润如玉的白衣剑客,又该是什么样。
暮兮晚决定直接问:“你就说你是不是我师兄吧。”
戈尔贝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是。”
“我只是乌金国的王子,戈尔贝。”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师兄的?还骗我?”暮兮晚刨根问底。
“我干嘛要告诉你。”戈尔贝顽劣一笑,仿佛想故意急死她似的,说道,“堂堂少宫主贸然跑来我们乌金国,我是不是得先问一句你与白帝‘有何贵干’?”
暮兮晚一时怔然。
她此番出行没带任何仙侍仙童,已经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可楚扶昀到底统率三洲三千城,哪怕是“微服私访”,有时候,没法低调。
“我来寻找一块失落在乌金国的金石。”暮兮晚想起了红鸾说过的话,答道,“它或许,是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红鸾曾感知到,乌金国里藏着一件像金子一样的东西,与她,与楚扶昀都有联系。
但红鸾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暮兮晚猜,既然与楚扶昀有关,说不定,就是那半颗失落的长明星呢。
戈尔贝听了,忽然哈哈一笑道:“那你应该是找不到啦。”
暮兮晚疑惑:“为什么?”
戈尔贝道:“因为乌金国是这异域边境最繁荣富饶的王国!在这里,有饮不尽的美酒佳酿,有华贵如云的绫罗锦缎,更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从没想过原来乌金国看上去地处偏远,但实则超有钱。
怪不得有行商来往此地呢!
“而这些宝石,绝大部分都由我们的国王保管。”
“可我们的国王脾气古怪,他不爱美人云集,不爱战争称霸,只是嗜宝如命,他的宝库里,更藏着如黄沙一般无穷无尽的琉璃玛瑙,钻石黄金。”
暮兮晚哦了一声,很冷静。
听上去很有钱的样子,但她想象不出来——帝微垣的库银不算多,一般多用于战事和民生,再大的“钱”对她而言也只是数字概念,她没有见过具体的财富。
她思忖了片刻,扭头就走。
戈尔贝挑
眉而笑:“怎么?不再和我多聊聊了吗?”
暮兮晚头也不回:“我想知道的消息已经问完了,更多的,你又不肯说。”
戈尔贝道:“不想进乌金国了?”
暮兮晚毫不担心:“我让我情郎带我进去。”
“你不是说,你与他只是联姻成婚?连红鸾契也不曾有过。”戈尔贝觉得这个丫头简直哪里都很特别。
暮兮晚越走越远,说话的声音也湮在风中。
“我单方面对他先婚后爱不成么!”
戈尔贝笑出声了,笑到暮兮晚走远了,才有侍从走过来,朝着他微微弯腰,恭敬道。
“王子,您今日见了素商神明收养的第二位弟子,如何?”
戈尔贝爽朗道:“这个姑娘简直太有趣了,我有预感,她能在进国后帮上我很大的一个忙。”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
“你说,我们将她永远留在乌金国,好不好?”
侍从道:“但她身边还有那位……”
戈尔贝浑不在意:“白帝虽执掌天下,但他对乌金国这一带的地貌也不甚熟悉,近日黄沙风暴是不是依旧时常发生?”
“我们只要能利用这一点,自然能将白帝困在大漠黄沙中。”
侍从不赞同:“那小姑娘看上去很喜欢白帝,肯定会去找他,太危险了,”
戈尔贝笃定道:“找不到的。”
“他们没有红鸾契,茫茫沙海,她找不到他的。”
他实在很喜欢这姑娘的性格,他相信自己是一见钟情,要是她能留在乌金国,不只是他,乌金的子民们肯定也会崇爱她,臣服她。
只可惜这姑娘似乎心有所属,怎么办?
那就干掉拥有她的人。
一夜星空依旧璀璨,风渐渐响了,卷着如金子般的黄沙,猎猎作响。
……
夜深人静,暮兮晚回到都护仙府时,红鸾早已休憩了,楚扶昀正坐在内堂仙屋中,听着仙府守将向他禀告边境动静。
这里本就是他设立的白洲仙署,他来,将行商们吓傻了,将仙府的任职的一干上下仙官全吓傻了。
见到暮兮晚来了,楚扶昀遣走了所有麾下,颔首看了眼桌上的行囊,说道。
“你出门在外,就吃这个?”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暮兮晚瞧见,她遗落在象车上的行囊细软已经被重新收拾规矩——有几块饼馕也被拣了出来,但楚扶昀好像很嫌弃它们的样子,全部扔在桌上角落里。
“出门在外没法讲究。”暮兮晚走到桌边一侧坐下,无奈道,“将军,我超能吃苦的好么。”
暮兮晚没吃晚饭,不多时,就有侍从奉上米蛋糕,还配了新进献的葡萄酒,她饿了半天正好大快朵颐,却冷不丁被楚扶昀提醒道。
“葡萄酒只许三杯。”
暮兮晚埋头吃东西不吭声。
自她来白洲后,楚扶昀一向都很照顾她,她因为着凉而生病,楚扶昀就会格外注意她身上的衣衫冷暖,因为饮食不当而身体不适,他也会开始注意起她的餐食。
但唯独在饮酒这一块,她被楚扶昀令行禁止管的很严,在外人面前他不会提,但实际,就连东洲的十洲春色也一向不许她多喝——更别提只是寻常果酿。
倒不是因为楚扶昀真将她当个孩子养。
而是因为……
“我不会喝醉的。”暮兮晚试图为自己辩解,她真的不是一杯倒!她就是正常人的饮酒水平!况且这些酒只是果酿啊!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反倒目光扬了扬,反问道。
“不会喝醉?”
“是忘了自己曾干过什么了?嗯?”
他走到她身边,抬手,指尖穿过乌发揽住她的颈后,微微俯身,在她的唇角落了一吻,沉而安静的停留了须臾。
“我可还替你记着。”
“是想当着我的面再来一次么?”
暮兮晚心里叫苦不迭。
这下是真的说不清了。
是的,楚扶昀对她饮酒管的严,是因为她自己曾对楚扶昀撒下过一个谎言——
白洲坐镇八方,是十洲的顶级王权,也常有仙家筵席。
楚扶昀不爱这些无可避免的筵席,一般都是公事公办,后来她来了白洲,喜欢人多喧嚣,也常常在这些筵席里凑热闹。
直至有一次,她在筵席休息间溜出去放松,碰巧瞧见了正在芦苇仙亭里沉睡休憩的楚扶昀。
那时的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到会为他吃醋,会在乎他的一举一动,光是看到他,也会悄悄在心里高兴。
也是那一次,她做了一件荒唐事。
她像一只做贼心虚的小猫那样偷偷溜过去,凑到楚扶昀身边,偷吻了一瞬他的唇角,可在吻上去的一瞬间,自然也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然后,为了脱罪,她谎称自己酒量极差。
一旦喝醉,见谁都亲。
完全不想追忆往事的暮兮晚默默捂脸,都怪他,害得她又想起了那次白洲筵席,又想起了她偷亲他的经历。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神仙眷侣。
却搞得,她像是在偷情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