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中央横亘着的是紫微垣。
元慕并不懂天象,这在民间是禁忌。
前朝就有一位大臣,是因为暗里盘算星象,企图窥探皇命,而被猜忌的帝王处以极刑。
但元慕的命格特殊,很小的时候,就常见到术士。
他们单单是看了她的面相,就惊骇万分,仿佛她是什么行走的灾祸。
元慕在庄子里的时候,偶尔也会有附近的小孩,用石子砸她的窗户。
他们发出明晃晃的嬉声:“这就是那个灾星的住处吧!我们这样算不算为民除害?”
命运是玄妙的物什。
元慕仰躺在软榻上,凝眸看向穹顶的群星,在阵阵浪潮中无意识地走神。
但下一瞬,她的思绪就被强行拽了回来。
皇帝手中冰冷的扳指,碰到柔软雪肤时,带来惊人的刺激感。
殿里盛着超出时令的牡丹花,深红浅红层叠,透着馥郁的芬芳,凝露垂芯,美丽得如在仙境。
元慕的眉拧了起来,她咬住唇瓣,低低地吸气。
但皇帝没再怜着她。
他平素不常饮酒,可一旦醉起来,就有些失控。
皇帝俯身吻住元慕的唇,他咬了一下她的下唇,轻轻斥责:“这时候也走神?”
她禁不住地垂泪,挣扎地扭动腰肢。
温和的潮水过去后,再度掀起的是惊涛骇浪。
元慕的思绪混沌,无暇去思考任何事,她靠在皇帝的怀里,手腕被反剪着扣到身后。
身上的礼服早已褪去,只余下雪白的狐裘。
还是皇帝怕她冷着,给她披上的。
白昼时的清冷消弭,元慕眼眶通红,坐在皇帝的膝上哭,就像只受了欺负的小狐狸。
她的哭音阵阵,在寂寂的幽夜里,格外动人。
细白瘦削的腕骨被束缚着。
冰肌之下,仿佛是玉一样的骨节。
如果没有那段材质粗劣的细镯,触感或许会更明了。
它非常细,色泽也非常浅,平素很难让人注意到。
元慕入宫两年来,都没有谁留意过。
可某些时刻,这只细镯的存在却常会变得分外清晰。
皇帝的眸底深暗。
他抚着元慕的脸庞,丹凤眼晕染醉意:“先前在朔方时,偶然遇了一块璞玉。”
“工匠说是上好的材质,朕就让人拿去打了对镯子,”皇帝在她的耳边轻语,“马上就是新年,给你做新年礼物好吗?”
他的指节扣住她的皓腕,不轻不重地摩挲细镯之下的雪肤。
元慕被皇帝用一种怪异的姿态,抱在怀里。
她雪白的耳尖颤抖,透着柔软的薄红。
听到皇帝的话语后,浮沉于混沌中的元慕,蓦地就从那杂乱思绪中挣扎出来。
他逼得太近,她本能地涌起畏惧。
皇帝的气势太强,即便是最温柔的时候,也让元慕无法放松心弦。
他是真的醉了。
元慕抿着唇,那杯茶水洒了以后,她就有些破罐子破摔。
殿内燃着的香,气息独特。
但没有茶水的催化,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
元慕很想将手抽回来,却没想到,她稍一挣动,皇帝就将她扣得更紧了。
她低哼一声,本能地错开皇帝暗沉的眸光。
皇帝不是第一次如此,事实上从元慕刚入宫时,他对她腕间的这只细镯,就看不顺眼到了极致。
在他眼里,那是她不贞的表征。
他厌烦她身体残缺,衔恨她并非完璧。
可是皇帝好像不记得,当初元慕都快要嫁人了,是他强将她夺进宫的。
她是性子像泥团般柔软的人,逆来顺受,隐忍少言。
唯有在这件事上,元慕坚持得可怕。
为此她甚至尝试绝食过,自缢过。
将她从那根白绫上抱下来时,皇帝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元慕从未受过那么重的罚,整整五个日夜,她都是被囚禁在黑暗帷幔中度过的。
意识被剥夺之后,对时间的感知都变得分外模糊。
皇帝初始喂她了点药,后来药也没再喂,就让她那样在恐怖的清醒中,硬生生地捱完罚。
惩罚期结束以后,元慕再也没敢在他跟前提过半个“死”字。
但那次的事过去后,皇帝同样没有再跟元慕说过,取下她腕间这根细镯的事。
他醉起来真是太折磨人了。
元慕极力地想要向后躲,但皇帝攥住她的踝骨,就将她给拉了回来。
柔软的脸颊被掐住,水眸也被迫仰起。
“不喜欢吗?”皇帝的词调轻缓,“那有别的想要的吗?也可以和我说。”
他的声音清和,眼底实在算不上清明。
然而就在两人拉扯的时候,殿门倏然被人从外间推开了。
两个衣着分外单薄的年轻女孩,便那样轻轻走了进来。
崔三娘和崔五娘身着不合时节的纱裙,蚕丝细腻,薄薄的云纱什么都遮不住,弧度和曲线全是那样分明。
在袅袅香烟的熏染上,更显绰约。
两人踏着莲步走进来,眸里含着默默柔情,举手投足都引人瞩目到了极致。
但皇帝看也没看去一眼。
他执起侧旁的外氅,立刻就披在了元慕的身上,将那靡靡春光全都遮掩在怀里。
元慕方才身上还有件狐裘。
但在她挣动时,狐裘就顺着肩头滑落下去。
大片的白皙皮肉全都裸露出来,浑圆的肩头,颤动的背骨,像是霜雪浇灌而成。
就连那对浅浅的腰窝都在夜色中发着光。
元慕的身躯抖了一下,她像受惊的稚雀般,环住皇帝的脖颈。
亲近乍然被打断,饶是皇帝眉眼间尚有醉意,他的神情也霎时就冷了下来。
偏生两个姑娘全无察觉。
她们朝着那方软榻走近,眉眼盈盈,声音甘甜:“陛下,我们是奉命来侍候您的。”
恐怕外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人前端庄尊崇的贵女,在人后会有这样谄媚的一面。
是因为她们荡纵吗?不是的。
是权力的气息太过甘美,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但她们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的——
元慕听到崔三娘和崔五娘的声音后,身躯霎时就像是绷紧的弓弦。
皇帝在榻上也鲜少失态,元慕都乱成那样了,他的玉冠都没有乱分毫,一身深黑色的礼服,唯有袖角纹绣银色的应龙。
高高在上,尊崇矜贵。
阴沉的眉眼,也遮不住那龙章凤姿的气度。
皇帝上位者的气质太强,哪怕一言不发也会令人生畏。
两个女孩都是世家贵女,算是见多识广。
但在更多时候,她们所了解的皇帝是那个对皇后百般宠溺的温柔丈夫。
而非是残忍杀夺,对待昔日旧臣也能径直灭族的冷情帝王。
美好的情爱故事,遮掩了皇帝的冷酷本性。
也让无数年轻的贵女,对那座能将人吞噬殆尽的深宫,产生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恐怖幻想。
皇帝的声音很轻:“你们奉的谁的命?”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二人。
皇帝的身量高,阴影倾覆下来时,会有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
元慕被他抱在怀里,亦能觉察到他不悦时会出现的那种情绪。
崔三娘和崔五娘已经准备好,按照嬷嬷教的方式,去解皇帝的腰带。
但还没凑近,便被他寒凉至极的目光给吓到了。
都是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姑娘,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的在皇帝跟前作妖。
她们还能奉谁的命?当然是元皇后的命。
依照原定的计划,在元慕给皇帝下过药后,她们只须直接爬上他的床就好了。
可是看皇帝的神情,似乎还很清醒。
两个姑娘顿时有些惊乱,下意识地就朝元慕看去。
她们若是不去看还好,这样直勾勾的视线,想让人忽视都难。
元慕方才掉了眼泪,身上都是香气。
暗室生香,湿润馥郁,宛若梨花带雨,芙蓉泣露。
她们进来的时候,元慕就知道要完了。
但皇帝掐住她的脸庞,轻笑出声时,她还是觉察到一种深重的恐惧。
他淡笑道:“串通好的,是吗?”
皇帝的唇边含着笑意,他的眼底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冷得骇人。
元慕并不明白他的暗怒从何而来,但听到他轻声说“拖下去,处死”时,她浑身上下的血都冷了。
卫从是在祈年殿的殿门敞开后,匆匆进来的。
崔三娘和崔五娘全然没有想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人拼命地挣扎,跪在地上哀求:“陛下,是、是皇后娘娘让我们过来的啊……”
元皇后不是第一回往皇帝的床上送人了。
当初元慕被诏入宫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想到要立刻临幸她。
但那夜皇后直接将她送上了皇帝的床榻。
元慕被下了狠药,一些事情也就那样发生了。
事后皇帝并没有对这件事多言,他所记恨的,其实就只有元慕并非处子这件事。
这给元皇后一种错觉,就是她可以随意插手皇帝床上的事。
他无疑对元皇后是极为爱重的。
但帝王的尊崇,怎么是谁人都能忤逆的呢?
元慕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她拼命地拉住皇帝的手,声音颤抖:“不是那样的,陛下,她们、她们不是……”
皇帝深暗的眼眸盯着倾洒在地上的茶水。
他的眼底阴沉得如若寒潭,半分光芒都无法敛进去。
听到元慕的话语后,皇帝抬起眼,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先别说她们,你又做了什么?”
他的神情好像仍是淡漠的,但眸底分明是赫然的戾气。
-
祈年殿里静得近乎死寂。
唯有内殿里,忽而会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
皇帝不见任何人。
元皇后已经在祈年殿前跪了两个时辰。
从星夜璀璨,到夤夜深沉。
今天是她的生辰,也是她预备给皇帝再添新宠的吉日。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寻常男人被妻子赠妾,只会高兴得眉飞色舞,若是洗干净直接送到他的床上,更是会雀跃到全然不去纠来路。
但皇帝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吸取上回的经验,元皇后特意让人给崔家的两个姑娘验过身。
而后她专门找了嬷嬷教习,她们二人也是积极向学。
元皇后看着两人眼底的欢欣,心底难免生出厌恶,若不是她无法承宠受孕,帝王的恩幸哪里会轮得到她们这些贱蹄子?
可一想到往后她们能分元慕的宠,为她将太子生出来。
元皇后看向两个表妹的眼神,又温和了许多。
是的。太子。
她太须要太子来安身立命了。
自古以来,皇后常有被废者,但就是再荒唐的帝王,也不可能会去废他的嫡母。
现今的元家还算是如日中天,可花哪有百日红呢?
想要延续如今的尊宠,就只有凭依太子这样一个手段。
元皇后盼望一个孩子,盼望到了快病态的程度。
元慕刚进宫的时候,她当然是盼着元慕能好好的,最好是一举就诞下皇子。
元皇后甚至为元慕想好了,等出宫后要怎么办。
元慕生子有功,年纪又轻,到时候换个身份,找个合适的男人,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当然这个男人最好是她先前的那个未婚夫。
两人毕竟有过一场,还差些就成婚,而且元慕连贞洁都交付出去了,必然待他是有些真情的。
让他们再续前缘,也算是一桩积德好事。
崔夫人是礼佛的,元皇后对此一向没什么兴致。
她只是在心底绝望到近乎崩溃时,反复地默念祷告,希望上天能助她一回。
皇帝这回是动了真怒。
崔家的两个姑娘没被立刻处死,她们被拖下去审讯,这样久过去依然什么消息都没有。
元皇后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皇帝的薄情,在宫闱待过的人,都多少能够体会。
但元皇后还是没能料到,对待妻子亲近的妹妹,他也会这样残忍。
一把随手降下的火星,陡然烧了一大片。
元皇后跪在祈年殿前,身躯近乎麻木,却也不敢离开。
她是体弱西子躯,整整两个时辰未曾饮水,也未曾休息片刻,身体早就撑不住。
元皇后的声音嘶哑:“臣妾恳请面见陛下。”
她这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但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过。
外间的喧嚣早就静了下来,夜深露重,临近新年,风寒到如同利刃。
直到元皇后快要昏倒时,皇帝才最终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袍,依然是黑色的深衣。
暗纹是浅金色的凤凰,从肩头蜿蜒至袖摆。
分明是极为瑰丽的色泽,却没有任何的热意,只让人想得到覆雪的帝台。
皇帝的面庞俊美冰冷,颊侧染了少许的血。
他抬起手,将那抹血迹拭去。
白玉般的修长指骨,镀上血红后,蕴着可怖的美感。
皇帝的脸孔在整个京城的世家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他的身份太尊崇了,盘算美男子时,从未有人敢将注意打到他的头上罢了。
做了两年多的夫妻。
元皇后已经习惯皇帝的文雅温和,习惯他面向她时含着淡笑的目光。
他们未曾亲密过,可全天下都没有他们这般相敬如宾的夫妻了。
那透着利刃的冰冷眼神扫来时,元皇后近乎是有些茫然和陌生。
这一晚无疑是兵荒马乱的。
亲自审问处置过元慕后,皇帝见了其他人。
他从不惮于杀戮,最仁慈的君主,也是须要杀戮来维护权威的。
何况皇帝从来不自诩仁君。
他什么人都杀得了,夜间时也从不会有魑魅魍魉入梦。
皇帝生于宫廷,长于宫廷,早就见惯了人情炎凉,他是最无情不过的人。
见到崔家那两个姑娘时,他就已经动了杀心。
当初将她们二人指给楚王做侧室,就已经是看在元家崔家的面子上。
眼下倒好,两个人随着元皇后给他的亲弟弟戴绿帽子。
皇帝极重贞洁,如今在世的嫡亲也就差不多就余下楚王。
他虽面上常贬损楚王,对这个弟弟却是极为看重疼溺的。
元慕随着元皇后往皇帝床上送人给他带来的怒意,都没有比她们意图给楚王戴绿帽子更深。
他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全然不想要弟弟再承受。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见过元昳后,他的愠怒方才降下来少许。
皇帝的元从功臣里,地位最高的就是元慕和元皇后的父亲,元昳。
元昳有能力有眼力,允文允武,出将入相,连对赋税历法都颇有心得。
纵横史册,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有才干的人。
当初皇帝最危难的时候,亦是元昳出手给予奥援,不然皇帝也不会许诺元家嫡长子必出元后的破天富贵。
“阿洛不懂事,随着她姐姐乱来,”元昳轻声慢语,“臣下管教无方,代她给您赔罪了。”
他一字没提元皇后,句句都是元慕。
纵情风月场的男人,就是比旁人看得要清晰透彻。
皇帝大权在握,也没什么遮掩的兴致。
早先他就准备给元慕升位份,元昳看出来就看出来,倒无什么所谓。
元慕今夜哭得狠了,也说不好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
按理来说,应该送她回清宁宫。
但皇帝的怒意没有全消,直接令人把她带去紫微殿。
元昳也就是那时候过来的。
德妃和贤妃也是高门贵女,背后有疼宠爱护的家族。
但她们的势力,与如今元家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位高权重是一回事,做皇帝亲信又是另一回事。
很多时候,后者比前者要恩重得多。
皇帝是向来不喜将时间和情绪,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处理完涉事的所有人后,他就没在祈年殿多待,向着元皇后说了句“好自为之”后,便径直离开。
今晚元慕犯了大错。
但要忧虑她夜间发热的,还是他。
元皇后在祈年殿跪了两个时辰,她想了许多辩解的话语,满腹都是打好的草稿。
却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后,皇帝就离开了。
他的神情那么冷漠,可他的衣上还染的有她妹妹身上的暗香。
这是元皇后过的最荒唐的千秋节。
世界上也不会有哪个女人,在生辰时还被丈夫如此落了脸面。
元皇后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忽然落下了两行清泪。
仆从们随着皇帝的消失,也渐渐退了下去。
最后将她拉起的,是父亲身边的仆从。
元昳脸上的谦逊神情,在皇帝离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狭长眸里,是分明的冷意。
元昳目含鄙夷,讽刺地说道:“瞧瞧你做的好事。”
元皇后的腿站不稳,身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全无皇后的尊贵与体面。
“让你安生做你的皇后,总不情愿,总想做些别的,”元昳眼中是昭然的嫌恶,“你想没有想过,你有那个能力吗?”
他训斥的话语带着寒意。
“我先前没告诉过你吗?”元昳俯视着元皇后,“大婚前皇帝就想跟你退婚的。”
他低声斥责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比崔家这两个蠢货下场还惨。”
这是帝后鹣鲽情深故事里,最大的疏漏。
在大婚的前夕,皇帝曾和元昳说过一件事,他跟一个寻常民女有了情谊。
想要等到天下海清河晏时,立她为后。
为此皇帝不惜要断绝与元家的联姻。
好在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等到那场最危急的兵乱结束后,皇帝再也没有提过此事。
不过遗憾的是,当年知悉内情的人,都死在了那场叛乱中,一百三十二名将士,尸骨无存。
唯有皇帝负伤归来。
听说那个晚上,他浑身都是血,差些没有挺过五更。
元皇后的容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的眼里是摇晃的恐惧,紧张地拉住父亲的衣袖,含泪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父亲,求您再帮帮我,往后我定然不会如此了……”
元皇后情急切切,身躯不住地颤抖。
这些年里,她最怕的不是元慕分宠,而是那个乡野出身的民女突然归来。
夺走属于她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