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远让出颍川郡开始,范增就开始注意到这个人。
当时他给项羽出主意,逼刘远让出颍川郡给英布,本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可他也没想到刘远会那么爽快听话。在范增看来,一个能够轻易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地盘拱手相让的人,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这样一个人物,如果不能成为朋友,那就一定是棘手的敌人。
等到后来刘远抢先占据咸阳,却又同样在项羽的命令下,将关中让出来给章邯,自己则带着人退回南郡时,范增就觉得,如果刘远不是真的胆小怕事,那他肯定就是所谋远大,因为连关中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话,刘远所看到的,估计就是整个天下了。
为了消除这个潜在的危险,范增不止一次建议项羽杀掉刘远。
但是姬平对这个建议表示反对,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现在刘远根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杀了他只会使得诸侯震动,继而跟项羽离心。他认为看一个人应该“观其行”,而不是“诛其心”。
这种争论从刘远迁往衡山郡的时候就开始出现,一直到现在,刘远提议诸侯会盟,范增和姬平相持不下,谁也无法说服谁,项羽听得头疼,他打断两人的争议,对姬平道:“听说先生之侄欲娶刘家女?想必以后姬家与刘家结两姓之好,难怪先生要为刘远说话!”
这顶帽子有点大,姬平可不敢接,连忙澄清道:“大王误会了,莫说如今我和三弟已离开姬家另立门户,便是没有的话,姬家也不可能与刘家结亲,先是不过是小儿女的口头之约,作不得数,如今我大兄已为其子定下婚约,并非刘氏之女。”
项羽点点头,此事他只是听旁人说起,他自己其实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但是听了姬平这番解释,感觉的确舒服多了。
他哈哈一笑,扶起诚惶诚恐的姬平:“先生忠心,我从未疑过,不必如此!这次会盟,不知先生如何看?”
姬平笑了笑,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刘远是个聪明人。”
项羽习惯了直来直往,并不太喜欢这种故作高深的说话方式,奈何文士们,姬平也好,范增也罢,都有这点毛病。“何以见得?”
姬平道:“不管刘远是出于什么目的邀请了诸侯,但他并没有在豫地上举行会盟,而是借了张耳的地盘,避开锋芒,此其一。他还邀请了连同大王在内的诸侯,光明正大,令人无可指摘,此其二。”
项羽皱了皱眉:“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姬平见他有点不耐烦了,拱拱手,也不敢再卖关子,直接就道:“我猜他这次只是想要试探大王的底线,并不会做出什么事情,如果大王不放心,可以让姬郢作为西楚使者前往赴约,查看究竟,也好从旁监视,免得刘远与诸侯有所勾连。”
这个决议很不错,连范增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所以最后就这么定下来,姬家老三姬郢来到常山王张耳的地盘,代表西楚参与会盟。
姬郢跟二兄已经站在了项羽那一边,当然要全心全意为项羽打算,出行之前,他跟二哥姬平合计了一下,怎么看都觉得刘远无端端召集诸侯聚在一起,实在是心怀叵测,只是用意为何,暂时还看不出来,说不定是想号召诸侯起来反对项羽之类的,总而言之就是不安好心。
所以姬郢这次出行,是抱着必死的悲壮心情的,他决定死死盯住刘远等人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向项羽禀报。
但是几天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姬郢眼中的会盟:居心叵测的诸侯聚集在一起,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实际上的会盟:每日宴会行乐,歌舞升平,大家吃吃喝喝,再喝喝吃吃,然后各自散去,分享各自带来的美婢狡童,拥美入睡,睡醒之后再次聚在一起行宴。
每一场宴会,姬郢没有落下一场,场场出席,就是为了履行任务,监视诸侯言行。可是据他观察,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天南地北地海侃,别说酝酿什么阴谋了,就连项羽和楚帝的坏话都没说过一句,反而还争相称颂项羽,说如果没有西楚霸王,他们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霸业云云,内容非常正面向上,绝对没有一点阴谋的意味。
而且一天十二个时辰,举行宴会的时间基本超过一半,姬郢更是时时跟在张耳或刘远身边,他知道对方根本就没有机会可以抛开自己单独去举行密谈。
难道这次会盟真的就只是大家彼此之间联络感情?
姬郢非常困惑。
如是一连半个月,他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终于有一天,他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又稀里糊涂被塞了两个美婢,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努力了半个月终于把姬郢放倒的众人松了口气,大家也终于才有机会撇开姬郢,齐聚在张耳的宫室内。
这些人里边,田荣对项羽的怨气是最大的,他就拍案骂道:“项羽不信我等,竟还派人出入监视,不离左右,视我等如猪狗,简直欺人太甚!”
大家本就有些酒意,此时有人打开话匣子,其余的人也就不再沉默了。
韩广就道:“想当初,我起事比项籍还早,就因为他挟楚帝之威,以致于我都要屈居他之下,见面对他行礼,连我的正妻都只能称王妃而非往后,天底下怎有如此道理?!他项籍也不过是楚人之后,叔侄二人杀友夺兵,又因缘际会败了章邯,这才踩到我们上头,如若没有我等,难道他一人便能大败章邯那二十万军队?现在又何德何能凌驾我等之上?!”
与会的这些人,其实都是在刘远的意料之中的。
东道主张耳性格圆滑,他的人缘也很好,当初刘远向他借地会盟,张耳虽然担心会得罪项羽,不过到最后也没有拒绝。而且刘远考虑过,项羽对张耳的印象不错,向张耳借地,也可以免除项羽很大一部分疑心。
田荣韩广不必说了,这两个人早已对项羽不满,是必定会到场的。
殷王司马昂的封地是现在诸侯里最小的,他表示不太满意。
代王赵歇纯粹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他既是来凑热闹,也是来骑墙观望的。
至于其余没有来的人,要么是像章邯那样不敢再得罪项羽的,要么就是像济北王田安那样是被项羽一手扶植起来的。
虽然来到这里的人心思也并不单纯,大家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应承了刘远的遥远,并且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占,顺便捞一杯羹,但是接连半个月,姬郢的紧迫盯人却让众人十分恼火,就连圆滑的张耳都很有些怨言。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把我们当贼来防了?!虽然大家地位有高低之分,可说到底我们也还是诸侯王,不是你项羽一家的部属或奴仆呢,凭什么要被你这么对待?!
于是根本无须刘远怂恿了,大家酒后吐真言,自然而然就带出不满,没有姬郢在场的聚会变成了吐槽大会,众人纷纷诉说项羽的可恶和霸道,越说越是觉得自己命苦,越说越是觉得气愤。
最后,田荣一拍跟前的食案,大声道:“豫王,是你把我们请来的,你觉得应当如何做,不妨发句话,我们必定紧随其后!”
接受着四周灼灼的目光,刘远放下酒樽,苦笑一声:“田国相未免太看得起某了,想我刘远何德何能,敢当众人之先!”
田荣还当他是谦让,就说:“豫王何必自谦?若是连你都不敢领头,我们这些人又有何说话的资格?“刘远叹了口气,“西楚霸王所作所为,我自然也是不忿的,可我又能如何呢,他有楚帝支持,又是楚国世家,而我不过是乡间小吏出身,如何能与他抗衡?先前他要我出让颍川郡,我便让了出来,后来又要我让关中,我也让出来了,现在我只盼项羽能明白我并无异心,不要来找我麻烦才好!我请各位来此,也正是想向各位相询,如何才能令西楚霸王对我等消除戒心,让我等平安无事做个太平诸侯?”
他这话一出,大家看他的目光就变得很古怪了。
敢情你把大家喊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让项羽消除戒心?谁会信?逗我们玩吗?
但是再联想刘远之前的言行,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换了常人,被项羽要求让出颍川郡,怎么都会反弹的,再不济也要拖着不肯走,刘远倒好,连讨价还价都没有,听话得不得了,这样一个人,不是胆小怕事是什么?
可惜刘远拥有三郡之地,却如此胆怯守成,就算没有项羽,迟早也会被别人吞并的。
这么一想,大家就不想带刘远玩了,散了会,田荣私下里单独找到韩广,对他说,刘远胆小无用,指望他是不成了,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先干,我可以发动政变,把济北王给宰了,你则发兵夺三齐之地,到时候里应外合,得了齐地,我们就可以一起分掉,我三你七,有福同享。
这个共赢的提议让韩广有点心动,但是不鲁莽的他表示自己还要考虑一下,没有马上就做决定。
田荣又去找了司马昂和张耳,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他有点失望,却没有再去找赵歇,因为在他看来,赵歇这种骑墙派不太可靠,万一他把自己说的事情汇报给项羽,那自己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等姬郢隔日从软玉温香的怀抱里醒来,就发现会盟已经结束了,刘远和韩广等人甚至已经先于他回到各地的封地去了,张耳派了人很和蔼地告诉姬郢,让他不必着急回去,可以多住几天,想住多久都可以,昨日侍奉他的婢女,如果他觉得还行,也可以一并带回去。
姬郢宿醉未醒,还有点云里雾里,不明白持续半个月的行宴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论沉稳,他不如大兄姬然,论智谋,他也不如二兄姬平,但姬郢起码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也不敢多加逗留了,带着张耳送给他的金银美婢就启程回到彭城。
见到项羽之后,姬郢当然没敢说自己最后一天喝醉的事情,只说了自己前些天的观察结果,他对项羽道:“诸人之中,刘远最是少言,他非但未敢诽谤大王,就连旁人多生怨言时,他也未加附和;田荣不乏怨怼之言,韩广其次,其余人等表现平平,并无出奇之处。”
田荣不满,项羽是早知的,但他也没将田荣的怨怼放在眼里,反正他现在不是诸侯,手下没有多少兵,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听到姬郢说韩广不满,他就很不高兴了。
“伐秦之时,韩广无甚功劳,我却封给他燕地,还让他当上燕王,已比田荣优遇许多,他不思报答,反而心生怨言,真是岂有此理!”
“大王息怒!”范增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窃以为韩广怨气外露,不足为虑,所虑者当为刘远。想他处心积虑组织会盟,结果却故作憨厚,只怕心藏奸恶,不怀好意!大王应先从刘远下手,杀一儆百,令诸侯不敢心生异志才是!”
姬平道:“二人未有恶行,若就此杀之,只怕天下人反会说大王不是,大王不妨双管齐下,小惩大诫,也好震慑刘、韩二人。”
范增和姬平是项羽跟前最得用的谋士,项羽本身并不是很喜欢思考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旦两位谋士意见相反,他就有点抉择不定了。
“二位先退下罢,让我好好想一想。”他如此道。
两人离开之后,他召来了虞姬。
虞氏是众多女人之中最讨他喜欢的,不仅因为虞姬绝色,更重要的是,项羽觉得,虞姬是将项羽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性命,项羽喜欢这种对方全心全意只为他存在的感觉,这让他很有征服的成就感。
所以每当心烦意乱之时,他总喜欢把虞姬找来,有时候只是和对方说说话,情绪就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了。
虞姬果然很快就来了,她的声音像水一般温柔,能令所有的男人心动,而当她专注地望着项羽的时候,眼中的感情更能令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化作绕指柔。
她本是歌姬出身,若没有项羽,她充其量也只是被贵人玩弄于鼓掌间的玩物,但跟了项羽之后,她就成了专属于一人的私藏。虞姬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她而言,项羽是高不可攀的天,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见项羽面露疲惫,虞姬轻柔地为他按揉肩部。
“阴谋诡计非我所长。”还是项羽主动开口,他叹气,“如果阿叔在就好了,这些事情不必我去烦恼。”
虞姬心疼道:“大王日理万机,如何能事事躬亲,不如多听听亚父之言。”
项羽摆手:“你不懂,亚父对刘远韩广等人,心存成见,早就要我杀了他们!”
虞姬啊了一声,她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明白范增为何如此提议。
项羽将她揽了过来。
虞姬斟酌道:“大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将大权交还楚帝?”
项羽为虞姬的天真而嗤笑:“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若我将大权交换楚帝,当初又何必辛辛苦苦起兵反秦?”
大家喊反秦反秦,说得好听,都说暴秦无道,天下共诛之,多么大义凛然,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位富贵。
项羽现在虽然不是皇帝,却连皇帝都要匍匐在他脚下,听从他的号令,天下诸侯列强更不敢与其争锋,这种感觉,但凡抓住了,就没有一个人想失去的。
虞姬道:“我只是不想见大王太过辛劳。”
她忍不住幻想:“若有朝一日只与大王二人在一起,朝朝暮暮,别无旁人,对我来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项羽无法理解她这种想法,只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失宠,便笑道:“我虽有众多姬妾,你却是我最爱的一个,旁人再如何好,也比不上你,日后等我登上帝位,便立你为正妻,届时你便可与我成双成对了!”
项羽的野心一直不曾遮掩,只是虞姬头一回听他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但她心中殊无欢喜之意,却只有淡淡的低落。
不欲再多说,她依偎入对方的怀抱。
一夜缱绻旖旎自不必说,兴许是虞姬的温柔很好地抚慰了项羽,待到隔日他召来范增和姬平时,脸上已经没了昨日的焦躁。
范增二人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
项羽的决定当然不是杀了刘远,实际上范增虽然总是建议项羽这么做,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刘远现在的势力已然不小,贸然杀了他,很容易就会惹来天下的非议,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其他诸侯兔死狐悲,说不定会狗急跳墙。
所以范增也改变了策略,他结合姬平的办法,建议项羽从诸侯中挑一两个最不听话的,时不时地打压撩拨一下,逼得他们自己主动造反,再发兵镇压,这样既占了道义之先,让天下人无话可说,也可以起到震慑其他诸侯的效果。
项羽接受了范增的建议,他挑选的对象分别是刘远和韩广。
首先,他让韩广往北扩张,然后将燕地分出一部分给韩广的部属臧荼。
其次,项羽令章邯占了咸阳。
先不说章邯那边有何反应,韩广在收到诏令的时候,差点没被气死。
没错,如今北方是有大片土地,但是再往北迁,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匈奴的活动范围了,他又不是游牧民族,难道让他带着人去放牧吗?再说跟匈奴抢地盘,那也得抢得赢才行啊!秦始皇时,蒙恬驻守北疆十余年,匈奴不敢轻犯,但是自从秦亡之后,烽烟四起,诸侯忙着抢地盘,对匈奴疏于防范。而此时的匈奴,冒顿单于刚刚杀掉自己父亲,后母,弟弟,和不忠于自己的大臣们,成为匈奴的首领,匈奴在他的手下逐渐走向强盛,相比之下,中原如今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别说韩广根本没把握打赢匈奴,就算有,他也不想将兵力白白浪费在这上面。
这道借楚帝之手颁发的诏令,用意很明显,如果韩广不肯遵从,那就是违抗楚帝,项羽讨伐他自然就师出有名了,如果韩广乖乖听话,那就更好了,把燕地一分为二,可以削弱韩广的实力。
而章邯收到项羽的手令时,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为难。
咸阳是个好地方,大家都知道,但是现在的咸阳没了秦国那些财宝,它只是一座坚固的城池,仅此而已,能够多一座城池,章邯当然挺高兴,但问题是跟得罪刘远比起来,章邯对咸阳的兴趣就不是很大了,再说房羽和刘桢入主咸阳之后,大力扶持商业,咸阳和关中的道路本就畅通无阻,加上当权者的鼓励,商贸往来越发繁荣密切,章邯的税钱也没少收,口袋里鼓鼓囊囊,所以是不是把咸阳拿下来,对他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前脚去占了咸阳,后脚刘远就攻打他的后方,他又要怎么办?
但是如果不占咸阳,就要得罪项羽了,这是章邯目前不愿意的。
想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章邯给咸阳送了一封信,大意是说,我要来占领咸阳啦,你们要做好准备啊!
刘桢收到信的时候,差点没笑死。
这世上打仗,只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哪里还有事先跟敌人说自己要去打你的?
章邯这分明是被项羽逼得没办法,两边都不愿得罪的无奈之策啊!
刘桢深深理解章邯苦逼的心情,处在他的位置上,实在也是很难做。
但是对方要来攻打咸阳,他们不能不做准备。
房羽本以为刘远会有办法,可是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等到豫地那边的使者,而他派去刘远那边的使者,一来一返,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有回信。
现在整座咸阳城等于毫不设防,唯一的防卫就是刘远留给刘桢的那一千兵马,但是这一千兵马用来维持治安还绰绰有余,如果用来打仗守城,那就很可笑了。
知父莫若女,房羽不相信刘远会眼睁睁地看着咸阳和女儿都被章邯拿下,所以他就把刘桢找了过来,问她知不知道刘远是怎么想的。
刘桢道:“阿父这是相信我们能守住咸阳,所以根本就不准备派兵来援。”
房羽:“……”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在逗老子玩,一千兵马能守住咸阳?”。
第62章
章邯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郭质,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滑稽感。
就在半炷香之前,有人向他禀报,说咸阳城有来使求见,对方自称是郭家长子,豫王女的玩伴。
郭家是哪根葱,章邯是不知道的,即便郭家在豫地还有些名气,可也没有出名到连章邯都听说的地步,让他啼笑皆非的是对方后面的头衔,什么时候军国大事也变成像孩童玩闹那样了,他章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廉价,就连一个孩童也可以戏耍于他了?
但是冲着“豫王长女”这几个字,章邯仍旧让人将对方带进来。
虽然项羽三催四催,但章邯打从心里不愿意去打那劳什子的咸阳城,是以大军开拔十数日,依然慢吞吞地在路上挪动着,今日章邯看着天气不好,好像快要下雨的样子,就下令停止行军,就地驻营,先休息一两天再说。
自从他给宛县和咸阳那边分别送过信之后,咸阳一直没有回音,连带刘远也没有派人与他接洽,章邯心里疑惑又恼火,忍不住想刘远是不是决定放弃咸阳了?如果是的话,那他也不必左右为难了,直接把咸阳占了了事,何必一边担心得罪项羽,一边又担心得罪刘远?
结果今日咸阳终于派了人过来,这个人选却并不是章邯所期待的,在他看来,起码也应该是房羽出面,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过来,算怎么回事?
郭质没有给他思量太久的时间,开门见山便给章邯戴了一顶高帽:“久闻雍王大才,于秦危急存亡之际力挽狂澜,今日一见,果真勇武过人!”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曲裾长袍,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青色帻巾,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却比平日收敛了许多,显得更加庄重,端的是一表人才的英俊少年郎。
只不过章邯却对他的恭维不太受用,冷冷淡淡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营帐之内甲胄之士持兵而立,冷眼以对,磨刀霍霍,随着章邯的话音方落,仿佛杀气也跟着扑面而来,然则郭质抄手肃立,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心中当真镇定,竟也无所畏惧,面色如常。
郭质道:“彼时雍王手下俱是刑徒奴婢,且因与陈胜吴广鏖战而连连折损,反观项羽,天时地利人和,故而雍王败之,虽败犹荣,世人不以为笑,反要佩服雍王之勇。”
章邯听出郭质确实是真心实意在称赞他,而非夹带讽刺,这才脸色稍缓,示意他坐下说话。
章邯:“小郎如何称呼?”
郭质拱手:“在下郭质,奉豫王女公子之命而来,为雍王献上一计。”
章邯:“说。”
郭质:“此计只有一字,拖。”
章邯噎了一下:“这算什么计谋?”
郭质笑道:“此计虽不出奇,却是眼下最好的法子,既可免于雍王受项羽责难,也可成全雍王与豫王的朋友之谊。雍王高义,不愿与咸阳交战,徒惹生灵涂炭,派人先行送信告知,此番心意,女公子与房郡守皆铭记于心,如今项羽忌惮诸侯势大,不惜倒行逆施,为的便是逼诸侯忍无可忍,主动造反,届时再出兵收拾诸王。雍王明察秋毫,必不会落入殻中,为其利用。”
他侃侃而谈,章邯不动声色,听到最后,忍不住哂笑:“你不必急着奉承于我,拖能拖到什么时候?十天半个月,还是一年半载?你以为西楚霸王会任由我无限期拖下去?只怕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了!”
郭质笑言:“雍王稍安,不出一月,天下必有大变,到时项羽估计就顾不上雍王这边了。”
章邯动也不动一下:“愿闻其详。”
郭质道:“如今项羽令韩广将燕地让出,辽东北地比燕地更为荒芜,又与匈奴更近,韩广如何肯依?项羽自诩武力过人,天下无敌,然而断人生路无异于杀人父母,韩广被逼无奈,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定会起兵造反。而田荣自恃功高,因项羽不肯封其为侯而怀恨在心,定然也会响应韩广,到时候项羽自顾不暇,忙着发兵镇压,如何还能理会雍王是不是占了咸阳?”
章邯直至听到这番话,才确定郭质确实有几分口才,不是咸阳那边随随便便就派出个人来。
“这话是房郡守的意思,还是豫王的意思?”他问道。
“这是豫王之意,亦是房郡守与豫王女之意,他们不愿轻易起兵戈,坏了咸阳与雍地的交情,这才遣我来此,向雍王略作说明,还请雍王拖上一拖,少时便能看到效果了。”郭质特意在女公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章邯似乎听出什么,笑了一下道:“豫王倒是有个好女儿!也罢,既是如此,以我如今的行进速度,快则十天,慢则半月,便能抵达咸阳城下,届时该如何做,想必你们也心里有数!”
郭质大喜,长拜道:“雍王果然高义!”
章邯哈哈一笑:“这话说得多就假了,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反倒是郭小郎敢于单枪匹马来此当说客,还真是英雄出少年!”
正事谈完,郭质恢复嬉笑之风:“若不是笃定雍王对我们并无恶意,我也不敢如此放肆!”
章邯见他方才还假正经,下一刻就连坐姿都放松下来,放肆随意,心里反倒有几分欣赏喜欢,就道:“相识即是有缘,郭小郎若是无事,不妨多留几日再走,听说咸阳城如今流行蹴鞠,我军中也有好此道者,正可请小郎指点一番。”
郭质没误会章邯要扣下他当人质,只笑答:“我倒是想,如今咸阳城流行蹴鞠,可惜踢得好的少之又少,雍王手下皆习刀兵,又是驰骋沙场的人,想必踢起蹴鞠来会更加刺激有趣,可惜王女与房郡守还在等着我的回复,不若等我先回咸阳一趟,再回来与雍王切磋切磋?”
章邯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可爱了。
“我听你三句不离刘王女,莫非心存爱慕之意?”他调侃道。
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么?郭质摸摸鼻子,并不觉得不好意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你若有意,我可为你做媒,就不知豫王舍不舍得将爱女下嫁了。”章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他是真觉得郭质挺不错的,合眼缘,够勇敢,又不乏机智风趣,纵然两人年纪悬殊,也不妨碍章邯起了结交之心。
郭质连连摆手,又拱手道:“雍王好意,子璋心领了!刘王女蕙兰之质,我甚仰慕之,不愿假父母亲长之手,只想凭自己的本事一试,得她亲口允诺,到时好事若成,子璋定要劳烦雍王出面提亲的!”
章邯大笑:“好好!你有这般雄心壮志,那也由你,吾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了!”
有了郭质走上这么一趟,咸阳和章邯之间就更有默契了,大家心知肚明,双方都是在演一场戏给项羽看,所以两天之后,雨下完了,章邯也“休息”够了,大军继续慢吞吞地上路,咸阳那边也有条不紊地准备,贴告示安民,调集粮草,让那一千人轮流到城墙上巡守——表现得仿佛真要打一场仗似的——就是参战人员少了点。
十来天后,章邯果然率兵抵达咸阳城下,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咸阳城大门紧闭,雍军在城下叫阵,咸阳守兵在城上回骂,双方问候祖宗问候父母口水飞溅不亦乐乎,但——就是不攻城。
再看咸阳城内,咸阳百姓们在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后也逐渐恢复了平静,该种田的种田,该卖布的卖布,大门关了,咱们就从小门进出,咸阳守军没有阻止,雍军也没有拦截打杀。
白天骂累了,晚上该休息了,这时候咸阳城就会有一小队人从里面出来,扛着煮熟的猪肉羊肉出来犒军,雍军营地肉香洋溢,大家吃得不亦乐乎,呈现出一派和乐融融令人感动的军民鱼水情。
此乃奇景也。
不过项羽要是亲眼见到了,估计能立马气死。
但是项羽现在肯定顾不上管章邯到底打不打咸阳这点子事了,因为就在章邯抵达咸阳城下的第三天,韩广杀了臧荼,起兵了。
田荣紧随其后,直接把自己的侄子,济北王田安杀掉,占据济北,与韩广联手攻打齐王田都。
当然,就这么起兵,有点显得自己气弱,所以他们早就想好了起兵的理由。理由就是有人挟楚帝而凌天下,所以他们要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这个“不当为王”的人,当然就是项羽。
项羽闻讯,果然大为震怒,立时就准备发兵伐韩、田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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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刘桢现在的日子过得略悠闲。
虽然章邯的兵马还没撤走,但是整座咸阳城的人都已经淡定了,现在咸阳的城门每天会趁着天没亮的时候开放一个时辰,城中百姓就趁着这一个时辰进进出出,这个时候雍军那边就会偃旗息鼓,假装正在休息,所以咸阳城的日常生活倒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如果说原本城中还有一些流言的话,在韩广田荣起兵造反之后,这种声音也已经消匿无踪了,刘桢每日除了郭质等人下棋之外,偶尔还会亲自下厨琢磨些吃食。
这会儿正是夏季,与当初在向乡不同,咸阳四通八达,往来商贸频繁,到了刘桢这个位置,想吃点什么已经不必再局限于南北地域,她又是个惯会调理生活的,郭质就不必说了,以至于房羽也时时往她这儿跑,久而久之,刘桢但凡做了什么吃食,就会给房羽和郭质那边也送上一份,有时候甚至还会多做一些,令人送出城给章邯。
如同眼下,摆在章邯案上的菜肴,就远不是行军期间那种简单的伙食水平能够摆弄出来的。
藕夹还带着热气,两片藕中间夹着用五花肉剁碎了跟小葱拌在一起的肉馅,外面则裹上面糊,直接炸得金黄香脆,到了章邯嘴里,因为送来得及时,外面那层酥脆的面皮还未软化,面的香味加上藕的甜美,充满了整座营帐。
蹲鸱的做法则是揉碎成泥状之后加入饴糖搅拌然后加热,就变成了香甜的芋泥。
更不必说那些盐酥鱼,凉拌葵菜,熬鹧鸪,洒上紫苏的叉烧里脊……
章邯盯着郭质拿出一壶冰镇过的蜜酒,自我调侃道:“这哪里是在行军啊,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吃人嘴软,这样下去,我哪里还有斗志攻打咸阳城,刘王女这是深谋远虑啊!”
郭质被他逗得哈哈笑了起来:“雍王英雄盖世,岂能因为区区吃食就气短了!”
章邯接过蜜酒,给他斟满了,又给自己倒:“你们料对了,韩广田荣如今已经起兵,豫王难道打算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吗?”
郭质道:“若我说豫王准备加入反项阵营,雍王又待如何?”
章邯一愣,随即正色:“此话当真?”
别看他们现在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关系融洽,如果刘远真的站到反对项羽的一边,章邯当然也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
郭质吐吐舌头,又恢复了嬉皮笑脸:“雍王可别问我,此事哪里是我能够做得了主的?只是王女托我转告雍王,豫地不日便会有人前来拜见你,说起来,此人还是雍王的故人哩!”
章邯:“何人?”
郭质:“宋谐宋文君。”
章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他与宋谐并无交情,不过两人以前同时前秦旧吏,如此说来,可不正是古人?
章邯就问:“听说那位宋先生乃豫王股肱之臣,深得豫王倚重?”
郭质道:“据我所知,豫王待宋先生如师长,甚为礼遇。”
章邯微微动容,这意味着宋谐绝对不是作为普通的使者前来的,他是代表刘远来见章邯的,也肯定会有非常重要的内容要与章邯说。
他笑道:“那我就恭候宋先生大驾了!”
郭质拱手:“王女还托我拜托大王一事,届时宋先生想顺道代豫王入城探望王女与房郡守等人,还望大王莫要阻拦。”
章邯自然道:“此乃天伦,我章邯岂会是不近人情之人?你让王女放心便是。”
这一番对话的几天之后,宋谐果然就来了。
他卸下官职一久,不必摆那些当官的架子,反倒越发有高深莫测的文士风采,起码章邯就被唬住了,更何况宋谐身份非同一般,当下就被章邯亲自迎了进去。
宋谐来了之后,也不废话,直接就开门见山:“以雍王之见,秦之咸阳,与如今之咸阳,可有差别?”
章邯不明所以,仍答道:“自然有别。秦二世穷奢极欲,倒行逆施,咸阳虽为天下之都,却民不聊生,人人恨不能避入山中,如今之咸阳,农田有耕,商业兴盛,秩序俨然,自非昔日可比。”
宋谐:“以雍王之见,豫王如何?”
章邯:“豫王豪爽仁义,我虽未至豫地,可也听说豫王治下卓有成效,人皆称颂。”
宋谐:“那雍王看,西楚霸王又如何?”
章邯这下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不悦道:“宋先生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
宋谐拱手:“雍王既是明白人,何必还作糊涂选择?如今项羽恃强凌弱,其所作所为丝毫不占道义之先,重蹈秦王之祸而不自知!”
章邯不以为然:“道义是何物?春秋战国无义战,难道现在就有了?说到底,无非是拳头大的人就说了算,谁胜谁负,如今为时尚早,犹未可知。”
宋谐笑道:“道义虽然看似无用,有时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项羽为人刻薄寡恩,昔日能杀害毫无反抗之力的秦王子婴,明日就能杀害他人,到时候雍王要如何独善其身?”
先前刘远接受秦王子婴的投降之后,就把子婴送到彭城献给楚帝,但是项羽听说刘远事先允诺会在楚帝面前帮他美言,让他可以当一列侯得享富贵平安,心里很不满,直接不通过楚帝,就把子婴给杀了。
章邯就说:“我手下有兵,非子婴可比,项羽要杀我也得掂量一番。”
宋谐道:“项羽称帝之心,天下皆知,战战兢兢臣服于项羽膝下,怎如割地为王来得痛快?你道他今日讨伐了韩广田荣,它日就不会想方设法削减诸王权力?你如今助纣为虐,它日为纣所虐,便无人相助了!大王别忘了,你与项羽可还有杀叔之仇呢!”
宋谐能得刘远重用,说明他的口才实在是好,这一番苦口婆心谆谆善诱,确实将章邯说得摇摆起来,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否则当年就不会是投降项羽而是直接自杀了,现在不愿跟着反对项羽,也绝不是因为对项羽忠心耿耿。
章邯低头思索一阵,终于道:“豫王若要起兵反项,我不会插手,可也不会相助。”
宋谐哈哈一笑,长身而起,拱手拜道:“大王能如此,就是对豫王最大的帮助了!豫王也不求大王能倒戈相助,只要保持中立即可,如果大王认为豫王必败,到时候再起兵助项羽的话,豫王对大王也绝无怨怼之言!”
刘远的要求如此低,章邯也觉得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当下就欣然应允了,双方协定,就算刘远要起兵帮助韩广他们,章邯也暂时不会给刘远的后方点火捣乱。
愉快和谐的会谈之后,宋谐就提出说奉了豫王之命,想顺道入咸阳看看刘桢。
此事郭质早就与章邯提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章邯自然答应了。
——于是宋谐就在“敌军”的护送下,施施然进了特地为他而打开的咸阳城门,光明正大得令人发指。
听到宋谐要来的消息,刘桢特意迎到了城门处,与她一道的还有房羽和郭质等人,以及咸阳的一干官吏。
郭质初到咸阳时,谁也没将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他跟着刘桢出出入入,还遭到不少私底下的嘲笑,说他看中了刘桢这位王女的身份,想要倚仗她攀上高枝。
但是郭质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孤身跑到章邯那里去送信,还博得了章邯的赞赏,几趟下来,出入雍军营地如入无人之境,虽说如今大家都知道两边打不起来,但是换了一个人,也不会得到郭质这样的待遇。
是以他用自己的能力和表现换来了站在房羽旁边的待遇,也无人置疑。
宋谐意味深长地看了郭质一眼,转而正礼拜见刘桢。
刘桢连忙相扶:“先生不必多礼,咸阳宫早已备下筵席,还请先生移步。”
她守了咸阳这么久,虽说也有房羽和郭质等人相伴,但他们毕竟都不是自己的亲人,不说刘远,张氏虽然只是继母,但她抚育刘桢长大,等如生母,还有刘楠,刘婉等兄弟姐妹,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忽然分别这么久,刘桢心中的想念之情一分也不曾少过,只是她懂得克制,不曾像真正的小女孩那样失态。
宋谐仿佛也知道她的心情,不等她发问,便笑道:“王上十分想念你,他先前还曾担心你会不知如何应付章邯之事,本欲派人前来,是我拦住了他。我说你身边有房若华在,你也跟着旁听了不少年的政务,料理区区小事理应不在话下,王女不会因此记恨我罢?”
刘桢道:“宋先生言重了,多得了宋先生,我才有历练的机会!”
宋谐拈须而笑:“你所作所为,不负王上所望,王上甚慰之!房郡守有治世之才,将咸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又匡扶王女,辛劳有功,王上命我多谢于你,说将来咸阳聚首之日,定会重重褒奖房郡守!”
房羽感激道:“有劳大王惦记,此为若华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他确实有些激动,因为之前给胡亥做牛做马,也被视为理所当然,还时常讨不到好处,如今刘远礼贤下士,与胡亥有天壤之别,房羽就感受到了那种被重视的感觉。
咸阳宫早就备下美酒佳肴为宋谐洗尘,宋谐奉王命而来,自有一番话嘱咐慰勉在场大小官吏。
刘桢与他久别,见他倒是没什么变化,说话依旧是滴水不漏,圆滑得像一头老狐狸,觥筹交错之间就将众人说得服服帖帖,对刘远感激涕零,当然光是好听话也不够,宋谐这次来,还带了不少东西,一部分在章邯那里作为礼物送出去了,还有一部分带进咸阳城,作为赏赐,分赐给众人。
于是乎一场酒宴自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大家免不了在心里将刘远和咸阳城的前任主人作比较,然后越发就称颂起豫王的仁德了,连带刘桢和房羽也没有被落下。在他们口中,刘桢简直成了天仙般的人物,宋谐如同姜太公再世,而房羽就是伊尹一样的奇才。
刘桢听得想笑,也不去理会他们,直至听到有人说郭质像甘罗,才终于忍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甘罗虽然早慧,可也早死,天知道这究竟是在奉承,还是在诅咒?
她抬起头朝郭质的方向看去,却见对方正好也望向她这边,后者还朝她做了个鬼脸,刘桢咳嗽一声,连忙抬袖掩住自己的笑声。
不过在宋谐看来,刘桢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从前刘桢虽然少年老成,可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常人要聪慧一点的小姑娘罢了,灵气是有的,但要说多么出众也未见得。
但是如今再见,她端坐上首,虽说声音还有些稚嫩,可观其言行举止,却绝不敢令人小觑,她的身形纵然还略显单薄,然而眉间隐隐已带上几分威仪。
再看下首那些官员们,包括房羽在内,大家也并不觉得刘桢坐在主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身为刘远的长女,刘桢的身份注定她能够得到相当的礼遇,但是若换了刘婉或刘妆,又或者是另外一个人在此,也绝对不可能能够像刘桢一般得到这种程度的承认。
不知不觉之间,刘桢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悄然成长着,终将有一天,她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第63章
酒席之后,二人终于有了单独会晤的机会,宋谐也得以和刘桢说一些与刘家有关的私事和家事。
宋谐道:“伯勇听说你留守咸阳,几次想来找你,都被你三叔父压住了。”
刘桢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伯勇是刘楠的字。
“那大兄如今如何了?”
“豫王准备出兵协助韩广田荣,若是大军开拔,你大兄势必也要上阵的。”
刘桢有点担心:“阿兄如今还是如从前一般莽撞么,依先生看,他可有些长进了?”
宋谐:“伯勇性子粗疏阔达,在运筹帷幄上自然有所缺失,可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样的人心胸开阔,容易听取善言谏言,在军中那等地方反倒能如鱼得水,你就不必担心了,近两年来,他已长进了不少。”
刘桢想起刘楠的婚事,就笑道:“阿兄如今已经快十六了,想必也该成婚了吧,我何时才能唤阿琳为嫂嫂?”
阿琳便是宋谐幼女的小字,先时刘远为了笼络宋谐,替刘楠向宋谐幼女求亲,只因刘楠和宋家女年纪太小,所以暂时订下婚约,准备等刘楠过了十五再正式成亲。
谁知道刘桢这一问,宋谐却沉默下来,少顷,才叹了口气:“阿琳没有福气,年前生了场大病,已经没了。”
刘桢大吃一惊,讷讷不能言。
这个时候医疗条件低下,幼儿成活率极低,即便是生存下来了,也很难避免这样那样的病灾,有时候一场风寒也能夺去一个成年男性的性命,更不必说像宋家女这等娇滴滴的少女了。
宋家幼女刘桢是见过几面的,对方性情温柔婉转,才貌都是上上之选,可以说,若不是刘远发达了,刘楠是绝对娶不上这样的女子的。
可惜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了。
再往深里说,刘远现在对长子的重视,也有一部分源于他对宋谐的看重,刘宋两家一旦结亲,宋谐就是刘楠最大的臂膀,即便刘远对刘楠有诸多不满,也不得不考虑到宋谐的因素,但是现在亲事黄了,是不是等于加在刘楠身上的保护符又少了一个?
仓促之间,刘桢没法想太多,她只能安慰宋谐节哀顺变。
宋谐倒是没有太多伤心之色,只是略有些黯然和遗憾,他子女众多,而且此事发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按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来说,如果每个子女早夭他都要撕心裂肺一番,那估计早就伤心过度死了。相比之下,刘远现在稍大的这五个子女都能平安长大,才更像一个奇迹。
内室一时沉默下来,宋谐打起精神,对刘桢道:“你的两位妹妹听说我要来看你,还托我带来一些物事。”
刘桢有点诧异:“阿婉和阿妆?”
宋谐笑着点头,让婢女拿出他带来的两个匣子,递给刘桢。
刘桢打开一看,里头的东西很杂,有两双袜子,一对金光闪烁的华胜,两对璁珑作响的玉珰,还有其它零零碎碎,像香囊之类的小玩意。
袜子做得很粗糙,简直有点令人不忍穿上,华胜和玉珰倒是非常精美,刘桢在咸阳宫里也见了不少宝贝,能够达到眼前这种级别的很少,以刘婉对于首饰的爱好和痴迷程度来看,能送这几对饰物过来,估计跟割她的肉差不多,由此也能体现出心意了。
另外一个匣子,则放着几卷小书简,都是刘槿和宋弘送过来的,基本都是书信,还有说一些在宛县的见闻和风物。
宋谐还在一旁道:“阿妆特意托人告诉我,说那两对足衣是她亲手所制,手艺不好,还请你不要嫌弃。”
“阿妹的心意,我如何会嫌弃?”刘桢笑了。
从前兄弟姊妹几人,日日都处在同一屋檐下,又是不同母亲所出,彼此之间少不了摩擦矛盾,如今离得远了,方生出想念的滋味,连带平日里觉得任性的刘婉也显得可爱起来。
想必在她们眼里,自己也是如此。
眼见家事说得差不多了,宋谐道:“阿桢,豫王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你。”
刘桢心道正题来了,她将匣子锁好放在一旁,正襟危坐:“先生请讲。”
宋谐:“先前楚帝曾命人密传口信于豫王,说他深恐重蹈秦王子婴覆辙,不愿再作项羽傀儡,欲讨项贼叛逆,希望豫王能够助他。”
刘桢想了想:“这是促使阿父决定出兵助韩广他们的直接原因?”
宋谐赞许一笑:“不错!楚帝如今名义上是天下共主,有他一言,将项羽置于不忠不义之地,已经胜过百万雄兵!”
刘桢却不看好:“楚帝身边纵有一二义士,只怕也难与项羽抗衡,一旦他宣布项羽为逆贼,只怕项羽即刻就能杀了他!”
宋谐的笑容带了点意味深长的味道,刘桢仿佛觉得他想说“你还太嫩了”。
“我们不需要一个活的楚帝。”
刘桢微微一震,发现自己确实是太嫩了。
很明显,现在刘远的野心已经逐渐暴露出来了,他并不满足于继续当一个处处被压制的诸侯王,他想要爬上更高的位置,起码也要像项羽一样,跺一跺脚,诸侯就不敢吭声,甚至比项羽走得还要高,还要远。
要是项羽恼羞成怒杀了楚帝,那自然最好,以后也省事了,还能给项羽扣上一个罪名,如果楚帝能活下来,那反倒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谐是在教她,刘桢意识到这一点,她恭恭敬敬地朝宋谐行了个拜礼:“多谢宋先生教我。”
“阿桢,你的悟性很高,一点就通,只是心还不够狠。”宋谐道,“虽说你是女子,大可不必像男人那样从尸海中杀出一条血路,但乱世之中,强者为王,你是豫王长女,又有如今守卫咸阳的功劳在,将来势必还会遇到更多的事情,心慈手软是成不了大事的。”
刘桢苦笑,这也许是前世作为现代人的灵魂留下来的后遗症了,毕竟她前世生长在太平盛世,人与人之间再如何勾心斗角,也都是波涛暗涌不动声色,不像现在这样谈笑间将人命也放在算计的天平上。
但如果她想要活得更好,势必要习惯这种环境与思维。
事到如今,成王败寇,如果笑到最后的是别人,而不是刘远,那么像韩广田荣的遭遇肯定还会在刘远身上重演,为了不成为鱼肉,就得变成刀俎。
之前她担心楚帝的安危,就是习惯性地将他当成弱者来看待,殊不知楚帝现在是弱者,一旦项羽失败,楚帝掌权,那对于刘远乃至诸侯王来说,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到时候楚帝要剪除的,就是他们了。
“宋先生说得是。”刘桢心悦诚服地受教。
“你如今已经做得够好了。”宋谐安慰她,又道:“你在咸阳的作为,豫王都看在眼里,咸阳城,守得住便守,一旦将来战事反复,章邯生性犹疑,说不定会攻占咸阳用以讨好项羽,若是守不住,你也不必死守,咸阳宫中自有当年秦君下令开凿,通往骊山的地道,想必你也已知晓,届时可从那里遁走,保全了性命,方可再说以后的事情。”
刘桢:“宋先生请阿父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咸阳城象征意义非凡,能守住自然最好,若守不住,我也不会勉强的,章邯那边我也会想办法拖住,我看他并不是项羽死忠,宋先生平日不妨多派些说客去说服他倒戈,久而久之他必然动心。”
宋谐笑道:“这还用你说?豫王早早便让人买通了章邯身边的人,一有机会便向他说我们的好话,章邯身边那个司马欣,因为项羽没有封他为王,他对项羽也早有不满,根本无需我们忙活,他也会向章邯说项羽的坏话了,如今章邯对项羽早无感激可言,他之所以不敢站在我们这边,只不过是想观望情势罢了,如今诸侯王里,也不乏此等投机之辈。”
刘桢吐了吐舌头:“阿父与先生果然目光如炬,阿父大约什么时候会出兵?”
宋谐:“最快也要等楚帝昭告天下,宣布项羽为叛逆之后,届时我们出兵方能占道义之先。”
刘桢:“我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谐笑骂:“你这小女子鬼主意素来就多,难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不成?快快道来就是!”
“想当年,秦灭楚时,民间就有谶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后张楚王陈胜起事,也曾以篝火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
刘桢的话点到即止,以宋谐的聪明,马上就听出她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大善!”宋谐哈哈一笑,“我回去就与豫王说!”
刘桢起身,郑重行礼:“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那我就在咸阳恭候阿父与宋先生凯旋了,请先生代我转告阿父,祝他早日得偿所愿!”
这些话是对刘远说的,宋谐自然也要起身还礼:“那我就代豫王先多谢小娘子吉言了!”
宋谐不能久留,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在咸阳待久了,章邯心里肯定也会不爽快,说不定还要疑心刘远在酝酿什么阴谋,所以两日之后,宋谐就准备启程回去了。
刘桢一行将他送出咸阳宫,又一路送到城门那里,却不能再往下送了,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出了城门不远就是章邯的大军营地,演戏演全套,总不能自己这边先搞砸了,敌我双方和谐相处也就算了,如果连刘桢都可以光明正大出城那就太夸张了。
但刘桢心里是很不舍的,对她而言,宋谐这次不仅是豫王使者,他还代表了刘家人,刘远,刘楠,乃至张氏刘婉她们对刘桢的问候和思念,都凝聚在宋谐带来的话和礼物里,看着他离开,刘桢心底就空落落的,仿佛天地之间就剩下自己和这座城池。
“阿桢。”郭质站在她旁边,仿佛感觉到她有点黯然的情绪。“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刘桢扭头对他一笑,“多谢你,阿质。”
她没有问郭质为什么不跟着宋谐回去,郭质对她的心意她也明白,也许郭质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不过现阶段刘桢根本不会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姬辞的事情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人生于世,尤其是这种世道,再怎么两情相悦,也抵不过现实利益的种种考虑,纵然郭质看上去很好,郭家也不会有姬家那些问题,但谁知道以后呢?
现在冲着刘远的面子,很多不错的人家或许愿意和她结亲,但如果刘远地位不保呢?郭家还会像以前那样效忠刘远吗?
自从姬辞的事情之后,刘桢的思维就渐渐从普通女子的模式里脱离出来,她是豫王长女,她父亲是想当皇帝的人,那就注定她的人生不可能像寻常人那样去走,前方的道路可能布满荆棘,也可能鲜花着锦,总而言之,像在向乡那样平淡无奇的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拘泥于寻常女子的人生轨迹?
郭质没有等到她的下文,心里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刘桢还会问“你为什么不跟宋谐一起回家”之类的话,这样他就可以趁机表白心迹,但是刘桢什么都没有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
刘桢转身走了几步,见郭质没有跟上来,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郭质默默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刘桢笑眯眯:“有人送了小羊羔过来,灶房那边的人说要做成鲜锅子,你要不要过来一道用?”
“要!”佳人有邀,郭质瞬间就将刚才的心酸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谐回去之后不久,章邯也就撤军了,大军一日在外,花销都是惊人的,他意思意思一下,做个样子给项羽看也就罢了,现在项羽忙着讨伐韩广,自然不会再有空来管他是不是攻打咸阳的事情。
之前虽然仗打不起来,但城门镇日关着,也影响了不少人的日常生活,现在雍军一退,咸阳自然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道路一通,消息也就畅通起来,刘桢他们虽然在咸阳没有出去,但房羽安排了人跟往来商贾都有联系,是以每天都有很多消息传到他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了。
就在宋谐离开的一个月后,楚帝果然昭告天下,历数项羽罪名,表示项羽无道,挟君自重,欲以一人之威而凌天下,号召诸侯共伐之。
楚帝虽然没有实权,但这份檄文就相当于一个信号,从前大家都把楚帝看成是项羽的私有物,现在楚帝不甘为傀儡,希望挣脱项羽强加在他身上的束缚,别说韩广等人闻讯大喜过望,就连尚处于观望中的其他诸侯,也都蠢蠢欲动起来。
但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半个月后,刘桢才听说,楚帝非但没有被反项的韩广等人救出来,反而被项羽杀掉了,据说还是项羽的堂弟项庄亲自带了人冲入宫闱,将楚帝毒死的。
此事做得甚为隐秘,但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项羽身边的人良莠不齐,楚帝死的时候在场还有不少宫人,总有一两个将消息漏出来,传着传着就流言就走了样,以至于楚帝之死的版本,刘桢起码就听了五个,除了最靠谱的被毒死版本之外,还有最不靠谱的版本,是说项羽派了自己身边最美的女人虞姬去勾引楚帝,然后趁着在床笫之间把楚帝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趁机把人闷死。
刘桢敢用自己的人格打赌,这种最不靠谱的版本恰恰是广大人民喜闻乐见的,说不定以后还会被载于正史流传下去,然后楚帝的死因就会变成无数个千古谜题之一……
不过眼下,考虑这些显然还太过遥远了,也只有刘桢远在千里之外,旁观者清,才有闲心想东想西,对于那些身处漩涡中心的人们来说,他们既是决定天下走势的人,也是被天下局势所搅动,不得不跟着走的当局者。
就在楚帝的死讯传出不久,刘远就发布檄文,说项羽倒行逆施,鸩杀楚帝,不当为王者,天下理当共诛之,并宣布起兵响应韩广田荣等人共同讨逆。
与此同时,一条与刘远有关的传言悄无声息地出现,很快就像火烧野草一样蔓延开来,等到刘桢从往来咸阳的商贾口中听到“豫地兴,刘天下”这样的内容时,已经是来年春天的事情了。
她一听到这样的传言,就知道宋谐接受了她的提议并且已经付诸实现了。
古往今来的起事者,都需要借助一些玄乎其玄的谶言来宣扬自己的天命和正统性,就像一件衣裳再不好看也有人喜欢一样,不管这种谶言的内容多么虚假,总会有人去相信,而且刘远从一介无权无势的草莽起兵,因缘际会奋斗到今日的位置,这种传奇性更容易让人将他与这种谶言结合在一起,增加其可信度。
谶言的内容不能太复杂,越简单直白越好,这样才便于别人记忆,有利于广泛传播,而且最好抢在别人前头,如果大家都这么宣传,你也来一段谶言,意义反而就不大了。
这些标准,刘远都达到了,大家忙着争地盘,没人想起用谶言来给自己宣传造势这回事,项羽身边的人或许也想到了,但以项羽的骄傲,很可能不愿意效仿刘远,他认为刘远和韩广的军队根本敌不过楚军,自己也不需要借助这种手段来成事。
事实也似乎如同项羽所料想的那样,四十万楚军一路东进,所向披靡。此时田荣杀了田市,占据了胶东,然后向齐地进攻,齐王田都不耐打,三两下就被田荣吓得弃城而逃,跑去投奔项羽了,于是田荣就占了两齐之地,而韩广正好也从燕地南下,过来跟田荣会师,对济北王田安形成合围之势。
这里要提一下的是,韩广的燕地跟济北王田安的领地并不接壤,中间还要通过常山王张耳的地盘,所以张耳虽然没有参与这场战事,却允许韩广借道而过。
项羽气坏了,他极其厌恶张耳这种想要两边讨好,两不得罪的骑墙行为,要不是范增和姬平二人苦苦劝说,说现在最好不要再树立敌人,我们还有用得着张耳的地方,只怕他就要把张耳也一并列入讨伐的范围了。
韩广和田荣在济北顺利会师,把济北王的地盘三两下给分了,田安没来得及逃跑,也被田荣一刀解决了,这时候楚军也赶到了,由于敌我悬殊,韩广田荣联军在博阳被打败,不得不往临淄的方向撤退,而且在撤退的过程中,韩广为流矢射中,重伤不治,挂了。
就在韩广田荣与项羽大军交战的时候,刘远正好也起兵反项,他与韩广等人中间隔得远,没法跑去会师,所以他从后方直接进攻项羽的地盘。
早在项羽发兵讨伐韩广等人的时候,范增就预料到其他诸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打秋风的机会,所以他特地让项羽命英布警惕诸侯王,尤其是刘远的动静。
果不其然,范增的神机妙算再一次应验,当刘远进攻西楚王地的时候,英布也奉项羽之命起兵讨伐刘远。
这下热闹了。
连带项羽在内,楚帝共封了十二位诸侯。
现在田安、田市已经被杀,田都弃地逃亡,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韩广,刘远起来反对项羽,颍川王英布和河南王申阳旗帜鲜明地站在了项羽一边。剩下的诸侯王里,赵歇、张耳、司马昂、章邯没有动静,他们准备当一棵合格的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看准机会再下手,如果项羽和刘远他们两败俱伤就更好了,大家把地盘分一分,势力又能壮大不少。
但是项羽不是傻瓜,他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不想站队,就偏偏要逼他们站队,于是项羽命令张耳和司马昂等人出兵帮忙讨伐田荣,又让章邯出兵攻打豫地,因为现在刘远带兵出来了,按理说后方空虚,正是最好的机会。
项羽一发话,张耳他们就不能再装傻了,他们必须作出决定。
韩广死了之后,田荣的势力看似一下子消减不少,但是他接手了韩广的军队,与项羽大军交战了几回,虽然输多赢少,不过田荣用兵很有几分狡猾,项羽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将他完全消灭,双方就僵持在那里。
司马昂估摸着形势,觉得项羽还是很有可能取得最后胜利的,于是他站到项羽那一边,不过他也是有条件的,他跟项羽提出,希望在歼灭刘远和田荣等人之后,将申阳的地盘让给他,还要再加一个南阳郡。
项羽的性格,在刘桢那个世界,曾经有一本史书讲得不能再清楚了: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
项羽这人多疑得很,任人不是唯贤,而是唯亲,就算你本事顶了天去,他也不会让你执掌大权,也会对你保留几分信任,就像对范增,他虽然口口声声称亚父,但实际上范增的意见,项羽都不是事事听从的。
这样一种性格的人,你还跟他讨价还价,他能乐意?
项羽当然不乐意,他觉得司马昂势力最弱,当初能封王也是运道,现在我让你办点小事,你竟然还唧唧歪歪,敢跟我讲条件?
所以他果断拒绝了司马昂提出的条件,并且威胁道:如果你不肯站在我这边,那么等我把田荣收拾了之后,回头就轮到你了。
司马昂明显没有张耳聪明,在项羽发出命令之后,张耳根本都不和项羽讨价还价讲条件,他直接就装病了。
病了不止,还要病得很重,连床榻都下不了,更不要说带兵出征了,他膝下就一个儿子张敖,虽有美姿仪,却年纪尚幼,也不擅长打仗,张家一家人成天只知道哀哀哭泣,跟张耳快要死了似的,连戴孝的麻衣都准备好了。
如果单单为了骗过千里之外的项羽,张耳也不必那么费劲,但是没办法,张耳身边有个叫项婴的人,他是项羽派在张耳身边的耳目,为的就是监视张耳的一言一行,张耳一时间还没下定决心跟项羽翻脸,当然也要装得连项婴都能瞒过去。
至于章邯,不管他是攻打咸阳也好,直接偷袭刘远后方也罢,实际上他才是刘远和刘桢等人最大的威胁,但是刘远长期的地下工作不是白做的,章邯身边的人,从司马欣到扫地的仆从,基本都被刘远收买了个遍,大家成天都在他耳边叨叨着“项羽必败,刘远必胜”,还经常把章邯杀了项羽叔叔的事情提出来轮了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不要忘记。
章邯被他们说得心惊胆战,他自从在巨鹿大败给项羽之后,就变得对打仗这回事不太有自信心,面对幕僚亲属们一面倒的建议,他也觉得再跟着项羽一条路走到黑实在不太靠谱。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刚把东胡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又迫得月氏西迁,从而占据了包括河套以南在内的广袤地区的匈奴首领冒顿单于,趁着中原内乱之际南下,侵占了代王赵歇的一部分地盘,逼得赵歇不得不撤出代郡往南退,并且向项羽求援。
刘远一边在跟英布打仗,一边还不忘玩手段,他觑准时机,对项羽提议道:咱们虽然互相打仗,但毕竟只是内部问题,匈奴却是强大外患,不如双方暂且罢兵,先共同对付了匈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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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上章有个BUG,田荣杀的是胶东王田市,不是济北王,但是系统抽风不让修改,只能在这里说明一下。
PS,你们不要酱紫,我知道你们都想看女主当公主的故事,但是没有前面那些情节,她怎么可能当上公主捏?她老爹随随便便就得到天下,她随随便便就能当个有智谋有实权的公主,不是很扯淡嘛?刘桢是平民起家的公主,不是一出生就是公主,所以她的心态不可能生来就是睥睨天下的那种天之骄女,除非她在现代是独裁国家元首的女儿。现在的写法已经把过程缩略很多,又能保证自然过渡了。作者把架空的历史编得辣么靠谱【并不】辣么感人辣么萌,你们有何感想?
第64章
刘远这一手玩得实在是阴。
其实他自己未必就想与项羽联手,也未必真想把兵力浪费在对付匈奴上面,但是这话一说出来,立马占了道义的上风。
豫王大义为先,不计前嫌的名声人人称颂,把项羽恶心得够呛,就连范增也不得不佩服刘远的先发制人,顿足悔恨他们反应得不够及时,若是项羽能先提出这个建议,那现在被动的肯定就是刘远了。
作为敌人,刘远对项羽的了解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他知道以项羽的自负和骄傲,以及不肯落于人后的性格,肯定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果不其然,项羽不仅拒绝了刘远的提议,甚至不顾范增等人的反对,连刘远派去当说客的使者也一并杀了。
对项羽的举动,最不满的不是刘远,而是赵歇。
赵歇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的地盘离匈奴是最近的,匈奴一来,首当其冲就遭了殃,连国都都丢了,眼看连赵王都要当不了了,他向项羽求援,并不是在故作姿态,而是真的十万火急,当初分封时说好各诸侯同气连枝,互相帮忙,结果现在项羽竟然完全不管他的死活。
赵歇简直要气疯了。
匈奴实在太过凶悍,赵歇屡战屡败,索性连地也不要了,直接带着人前去投奔刘远,宣布加入刘远的阵营一起反对项羽。
刘远以最高规格迎接了赵歇,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赵歇虽然地没了,但他也带来一些人马和粮草,这些都是助力。
赵歇的举动引起了一系列连锁效应。
先是张耳杀掉在项婴,宣布反项。
紧接着司马昂也跟随其后——他原是准备投靠项羽的,因为提出的条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遭到项羽的威胁,又怕又恨之下,他索性也跟着反项了。
再说刘远这边,他和英布的仗足足打了两个月。
英布原先不大看得起刘远,一来他觉得刘远能得到衡山南阳那些封地纯属运气,二来当初项羽让刘远让出颍川郡给英布,刘远没有二话立马就让出来了。这让英布觉得刘远就是一只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在自己的攻势下很快就会溃败。
但事实恰恰相反。
一开始刘远并没有集中兵力跟英布对决,他只是一部分一部分兵力地放出来,跟英布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有时候冷不防就跑去攻占那些跟主战场无关的县,这种扑朔迷离的战术让英布有点疲于应付,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刘远的实力不仅不弱,反而很强。
项羽分封诸侯之后,刘远在封地一直努力并低调地积攒着实力,英布得到颍川郡之后,就发现此地虽然战乱初歇,却已经被刘远经营得小有所成,但当时他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现在跟刘远的军队短兵相接,他才发现刘远不仅仅在治理地方上有一手,就连豫地的兵也称得上精锐。
事实上,刘远对外的形象,起码在诸侯王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比较软弱的。这种印象,说好听点叫仁厚,说难听点就是怕事。把颍川郡让出来也就罢了,项羽把关中给了章邯,他也不敢吱声,等到他发起诸侯会盟,大家还以为他要反项,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看,得,人家连西楚霸王的坏话都不敢说,一味就只知道会宴行乐,最后还是田荣跟韩广达成了秘密协议。
这种印象迷惑了所有人,等到温和的豫王亮出自己的獠牙,大家才惊觉这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英布现在就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他发现刘远不仅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打,而且周围的形势瞬息万变,不时传入他的耳中,也让他无法专心打仗。
因为就在他跟刘远打仗的时候,章邯同样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打算和赵歇一样,向刘远投诚。
乱世之中,强者为尊,现在楚帝已死,项羽又被田荣拖住,连刘远也起兵讨伐他,其他人当然也蠢蠢欲动,没少幻想过自己当上皇帝的情景,所以除了像赵歇这样走投无路的之外,张耳和司马昂虽然宣布反项,却不会轻易屈从于谁。
但是章邯不同,他出身前秦旧将,即使秦二世名声再差,也改变不了章邯背主投奔项羽的事实,现在他又要背叛项羽投奔刘远,首先在名声上就输了一截。
再者章邯虽然占据关中,兵力却称不上强,因为最早跟随他的那二十万秦卒,已经都被项羽坑杀了,现在这几万兵力,还是他到了关中之后再重新招募的,章邯当年眼睁睁看着二十万秦卒被坑杀,关中的秦人都恨他入骨,章邯也是自知的,加上左右的心腹近侍都在劝他投降刘远,说刘远仁厚,趁现在投靠,等于给刘远雪中送炭,必然会得厚待,要是等到别人都投降了,你再去锦上添花,就不稀奇了。
章邯左思右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率领五万大军向刘远投诚,直接把关中拱手相送。
刘远果然大喜,在此之前,他通过章邯身边的人,对章邯做了不少春风化雨的工作,可他也没想到不费一兵一卒,如此轻易就得了关中,章邯的行为意义重大,从此刘远不必再担心跟英布打仗的时候背后再被章邯捅一刀了。
没了后顾之忧的刘远终于可以专心对付英布了,英布听说连章邯都投靠刘远,心里越发着急,一心急就频频打败仗,所谓的十万大军很快被刘远打得只剩下五万,而且还不得不往东撤退。
这仗还有必要打下去吗?胜负似乎已经很明显了,英布没了战意,他手下的人也大都不想再打下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支没有战意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战的,英布想来想去,这个时候跑去找项羽,距离太远不说,项羽未必有空帮他夺回地盘,他也只能带着这五万大军沦为项羽的大手,权衡利弊,英布觉得还是向刘远投降更划算些。
于是继章邯之后,英布也顺势投降了刘远。
田荣那边的形势却并不乐观,他已经顶不住项羽大军的压力了,他再三向张耳和刘远等人求援,希望他们能够出兵帮助自己。
张耳和司马昂在收到田荣的求助之后作出了不同的反应,张耳决定出兵,因为此时项羽和田荣双方的战火已经蔓延到张耳的常山地界边缘了,他不得不出兵;而司马昂装聋作哑,他不想让自己的兵力白白浪费在这场乱战中。
项羽用兵不可谓不厉害,他的大军所到之处,打得田荣无力还手,张耳加入田荣的阵营之后,他就连张耳一块打,同样毫无压力,双方被项羽围在信都,局面十分被动。
这个时候,刘远终于出兵了,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他也不管田荣张耳那边,就带了自己的二十万大军,连同章邯英布投诚之后收编的十万大军,直取彭城。
项羽没有想到英布会不敌刘远,而且变成刘远的降将,彭城是西楚王都,意义非凡,总不能这边打赢了田荣张耳,那边把自己的王都都丢了,所以项羽不得不掉头对付刘远。
但此时,跟田荣张耳的仗已经将近尾声,项羽这边优势很大,再围攻个十天半个月,说不定张耳田荣那边就要坚持不住了,范增和姬平等人绝对不建议这个时候放弃信都,他们认为可以先把信都拿下来再回师,彭城同样也有项羽的叔父项伯守着,未必那么容易就让刘远得逞。
项羽没有听从这个意见。
刘远从前种种温顺表现跟现在判若两人,让项羽极度厌恶这个人,种种公私恩怨加起来,项羽认为田荣张耳只是疥癣之疾,项羽才是心腹大患,所以他抛下田荣和张耳,率领大军又往彭城方向折返。
就像项羽讨厌刘远那样,刘远当然也很讨厌项羽。
这个梁子从当初项羽逼他让出颍川郡的时候就结下了。
像刘远这样穷孩子出身的人,如果你非要从他嘴里抢下一块肉,那么他就会很记仇,然后找个机会再连本带利抢回来。
他隐忍几年,处处伏低做小,为的就是让项羽和诸侯王放松警惕,他们心里的轻敌程度越重,自己的机会才越大。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刘远终于可以一偿打败项羽,解决恩怨的夙愿。
他并没有心急,相比项羽急匆匆地从信都往回赶,刘远大军的行军速度有些过于悠闲了,但是因为项羽调集大军讨伐田荣,楚地防守空虚,加上刘远人望甚高,大军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遇到的抵抗零零星星,不成规模,有些甚至直接就投降了,直到刘远大军兵临彭城的时候,项羽还在半路上。
如果项羽读过兵书,那么他一定会听过一句话: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
现在刘远的行为,活生生就是兵书上写的那样。
但项羽不喜欢读兵书,小时候项梁教他读书,没几天他就看不下去了,学剑也不喜欢,项梁不耐烦了,问他到底想干嘛,他说读书会写个姓名也就行了,要学就学万人敌。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他似乎也是这么做的,谁都知道西楚霸王勇猛过人,但项羽的性格缺陷同样很明显。
刘远也不喜欢读书,从前他的文化水平没比项羽高到哪里去,两人都是半斤八两,但是在成为颍川郡守之后,刘远就发现自己的短处,就算再不喜欢,他也要努力去学,否则如果看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公文,岂不是要被属下蒙蔽笑话?那还谈什么野心?所以在宋谐的教导和他的自我强迫下,刘远学会了不少东西,文化素质大大提升,连带兵书也啃了不少。就算成不了李牧白起这样的名将,起码也具备了一定的军事素养,加上平时打仗打多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甩了项羽十条街。
刘远没有急着攻打彭城,而是直接绕过彭城,选定了定陶,这是项羽回来的必经之路。
日夜兼程赶路加上疲乏已久的楚军遇上以逸待劳气势如虹的豫军,无论结局如何,这注定是一场会被后世浓墨重彩书写的战役,说不定在以后的史书里,这段历史还会作为新旧交替的转折点,一次又一次地被提起来。
从这一天起,诸王割据的时代正式告一段落。
继秦灭六国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终将开启。
咸阳城距离定陶千里之遥,咸阳人无法亲临体会战争的激烈与残酷,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就是一条条报回来的信息,也是来往商贾口中曲折离奇的故事。
这些事情看似发生得很紧凑,但实际上,从刘桢与房羽入住咸阳城开始到现在,已经足足三年有余,刘桢从女童长成了少女,房羽也从一个刚上任的咸阳郡守变成了颇具威严的官吏。
虽然离得远,但与咸阳人不同,刘桢房羽等人的命运却和刘远息息相关,每当一条战败的消息传过来时,他们就不由得心惊胆战,而当又有一条捷报传回来时,又禁不住跟着欢欣鼓舞,心情起伏之大,实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等到刘远在定陶大败楚军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的心情这才如同一块巨大的时候落下,真正松了口气——即便还没有一统天下,但楚军一败,放眼天下,已无诸侯可与刘远匹敌了。
此时刘桢和房羽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已经不是项羽死了没有,或者刘远什么时候称帝,而是新朝的国号要用什么了。
定国号不是一件小事,早在“豫地兴,刘天下”的谶言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刘远身边那些谋士们就已经未雨绸缪地想到了将来的国号问题,但这个问题一直到项羽在定陶被逼自刎,都没能得到解决。
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没有好的国号可以选,而是因为选择太多了。
最开始的选择是豫,理由很简单:刘远是豫王,用这个作为国号自然顺理成章。
反对的人理由也很充分:刘远虽然是豫王,但最开始真正属于“豫”的颍川郡被英布拿走了,后来他所拥有的衡山郡,南阳郡,南郡这三个地方,上古是划分到荆州的,如果要以这个来定国号,那应该叫荆才对,但是荆这个国号实际上已经被用过了,战国时的楚国,另一个别名就是荆国,所以才叫荆楚荆楚,堂堂新朝,怎能拾人牙慧,天底下这么多字,难道就找不出更好的?
这时候就有人提出,主公打败项羽的地方在定陶,此地上古属于徐州,不如就以徐为国号,多吉利啊!
还有人觉得,根据五德终始说,秦代周行水德,那么接下来的新朝,应该以符合土德的字来命国号才大吉。这个理论也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可,因为有些人觉得秦朝国祚太短,根本就算不上正统的朝代,新朝才是继承周朝的正统,那新朝也应该是水德才对。
随着刘远地位越来越高,他身边已经不缺可用之人,人一多,意见就多,大家七嘴八舌,反而很难统一意见,直把刘远吵得头晕脑胀。
最后他拍板,都别嚷嚷了!先定下一个国号,等到选定国都,正式称帝了,再定一个正式的。
他撇开众说纷纭的意见,直接自己取了一个:颍。
为什么叫颍?因为刘远对颍川有很深的执念。
当初他在颍川郡干得好好的,项羽非让他挪窝,刘远当时还不敢直接跟项羽扛上,只得乖乖听话,但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怎么也要好好宣泄一下心中的郁闷。
但是刘桢听到这个国号的时候就喷了。
颍本身没什么不好的,它五行属水,如果按照“代周而立”的正统性,那用这个水德的字确实是对了,但是国号往往会成为后世别人称呼一个皇帝的头衔,譬如说周帝,秦帝等等,结果到了刘远这里……就变成影帝!
不要这样好吗,老爹,我知道你怨念深重,可咱们能换个字吗?
为了避免老爹乃至自己以后的亲人们成为千古大笑柄,刘桢觉得自己有必要作一下挽救。
此时刘远跟项羽的战争已经到了尾声,项羽被困无法突围,性格决定命运,他的结局一如另外一个世界那样,悲剧再一次上演,他不肯向刘远投降,索性就横剑自刎了,当初被他带去攻打田荣的那四十万楚军已经消磨剩下十来万,这十来万残兵没了主帅,顿时像无头苍蝇一样,有些投降了刘远,有些忠于项羽,却不肯投降,同样死战到底,刘远花了不少工夫去收拾残局,收尾战断断续续又打了一两个月,最后才把项羽的残余势力彻底消灭干净。
彭城还没有被拿下,但以刘远现在的实力,这只是时间问题了,区别只在于对方是识时务点主动投降,还是等刘远把城四面围困,让他们活活饿死。
这时候定都的事情就摆上台面了。
第四卷 皇帝之女
第65章
定都是一件比国号更加重要的事情。
国号好不好,取决于念起来顺不顺口,能不能起到大吉大利的效果,但这些因素都是很主观的,有些人觉得好,有些人未必觉得好,这种事情吵起来,三天三夜也吵不完。
但是国都的定位却更加客观。
首先作为国都,地理位置一定要很重要。周天子东迁之前,都城就在咸阳旁边的镐京,周秦两代君王之所以都选择这里作为王都,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地理位置好,北有高原,南临渭水,交通方便,从战略上来考虑也很重要。然后还有其它很多因素,比如说还要交通方便,物产丰富,农业发达之类。
总而言之,一个好的国都,一定是要为以后几百年考虑,而且它的好处不像国号那样虚无缥缈,必须是大家都能看得见的。
刘桢在咸阳待了三年多,对这座城池,乃至咸阳宫的一草一木,都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如今的咸阳没有被项羽或其他人一把火烧成废墟,它依然是华夏文明的瑰宝,从西周到现在,整整经历了几百年,历史的沉淀只会让它洗练出更美丽的色泽,更重要的是,在刘桢前世的那个世界,长安城就是在咸阳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里将成为以后许多年的世界中心,可以说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份长安的情怀。
现在咸阳没有被焚毁,当然也就不必重新建设长安,以后只需要在咸阳的基础上扩建即可,宫殿楼台都是现成的,有了秦朝的基础,咸阳比其它任何一座城池都要适合当国都。
房羽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理由比刘桢更加直观,也带了点私心。他在咸阳苦心经营了三年,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心血白白浪费,也希望刘远能够看到他的功劳,这种功利心人皆有之,谈不上错。
但是刘桢和房羽也知道,刘远现在不在咸阳,他身边必然也有很多人希望他能把都城定在别处,咸阳未必是最终之选,从宛县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是,现在刘远还在定陶没有班师回去,但是大家为了未来国都的事情已经吵翻天了。
刘桢就把房羽叫过来商议,问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房羽苦笑道:“我自然希望王上能将都城定在咸阳,不过此事我人微言轻,只怕说了不算。”
秦朝灭亡之后,他本来应该是咸阳令,刘远把咸阳提升一个级别,他变成咸阳郡守,但就算是这样,他一个咸阳郡守在如今的刘远面前也说不上话,豫王身边,多的是出谋划策的人。
刘桢的身份倒说得上话,不过她年少又身为女子,也很难说刘远会不会听从。
刘桢笑道:“何必如此苦恼?做与不做在我们,听与不听在阿父,我们自可联名上疏陈述咸阳为都的种种好处,至于最后如何抉择,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房羽点点头:“也罢,那依小娘子看,我们是各自上疏,还是联名上疏?”
刘桢想了想:“联名罢,也免得费事,你写你的,我在结尾加上几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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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刘远正在彭城。
大败项羽之后,彭城并没有坚持多久,其时负责守卫彭城的人是项羽的叔父项伯,项伯与他哥哥和侄子都不同,他野心不大,遇事犹豫难以决断,并不是守城的最好人选,但是项羽只信项氏族亲,所以自己出征的时候,就把彭城交给项伯,结果项羽一死,兵败如山倒,彭城也慌作一团。
在这种情况下,项伯决定开城投降,事实上,就算他不投降,楚军已经基本折在了定陶之战,面对刚刚打败楚军而士气高涨的豫军,彭城根本没有抵抗之力,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刘远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且待项伯如上宾,当然,这也是必须做给别人看的,至于其他项氏族人,刘远也没有多作为难,没了项羽和几十万楚军的他们现在只是丧家之犬,根本不会比诸侯王的威胁更大,刘远不吝于释放自己的善意,也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也许就是想要当皇帝的人的必修课,从这一点来说,刘桢对于颍这个国号的担忧很有预见性。
司马昂,张耳和申阳还未正式投降,但他们对于刘远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了,摆在他眼前的当务之急是都城的问题,总不能都快要登基了,连都城都还没定下来吧?
正如刘桢所料,都城定在哪里,许多人都有不同的意见,有鉴于这些人都是高智商的谋士,所以他们提出的这些五花八门的意见,虽然刘远看得头晕,却不能完全忽略。
譬如有人就建议定在宛县,因为之前宛县就是刘远的治所,按照豫王的王城规格来建设,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非常完善,如果把宛县定为帝都,只需要在王城的基础上扩建即可。
咸阳和定陶同样也是热门选择,前者作为周秦两代帝都,后者则是“天下之中”,重要性不言而喻。
宋谐进来的时候,刘远刚刚看完房羽的奏疏,末尾是刘桢亲自写的家书,她先是仔细问候了刘远及张氏他们的近况,同样也对定都咸阳这件事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刘远当然知道,没有谁比刘桢更有资格对咸阳发表意见了,她在那里居住了三年,对咸阳的布局甚至比自己还要熟悉,刘远看着刘桢在竹简上把咸阳的好处数了个遍,就像夸耀心爱之物似的,想想自己已经足足三年有余没有见过女儿了,脸上不由也带上微微的笑意。
宋谐看他心情还不错,就跟着打趣:“难不成是王上有哪位姬妾新近诞下了公子?”
刘远哈哈一笑:“借你吉言,不过不是,是阿桢和房若华写来的信,建议我定都咸阳!”
他最近几年积威越来越重,居移气,养移体,身上仿佛真有了真龙天子的气势,连带宋谐说话的语气也小心了不少,如果让宋谐现在还用从前刘远当郡守时的那种语气去指点对方,他是绝对不敢的。
从一个乡间小吏倍受歧视的庶子,成为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宋谐可以说是一路见证了传奇的人,现在民间甚至有人开始传说刘远出生时紫光冲天,金龙衔云而上,如果自己不是加诸在刘远身上种种祥瑞谶言的制造者,宋谐觉得自己差点也要相信这些流言是真的了。
“先生觉得帝都定在哪里合适?”刘远问。
这是他第一次就帝都问题询问宋谐,在那之前他并没有问过,宋谐也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在一大堆僚臣谋士里面,他好像是最为沉默的一个,但是每回刘远询问他的意见时,他却又总能说出令刘远比较满意的意见。
“臣以为,阳翟可以为都。”宋谐没有卖关子,直接就说出了答案。
“为何?”刘远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阳翟是颍川郡治所,这也是一座古老的城池,因为中原文明所记载的第一个朝代夏,就是以阳翟为都的,但这并不是宋谐选择这里的原因。
刘远将国号暂定为颍,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心中的执念,宋谐揣摩上意,觉得刘远最喜欢的应该还是待在颍川,这里既是他的故乡,也是他发迹的地方。
对宋谐来说,他认为都城定在哪里并不重要,这些城市各有各的好处和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刘远喜欢。
果不其然,刘远脸上露出“先生果然与我心意相通”的表情。
但是过了片刻,刘远又问:“先生觉得咸阳又如何?此地毕竟是周秦两代帝都,规模非阳翟可比。”
宋谐没有直接说好与不好,而是说:“我曾听闻天下有奇人隐士,善卜卦占天时之利,王上不如派人访之,听听他们是如何说的。”
刘远没有想过这个办法,愣了一下,喜道:“大善!”
寻访归寻访,当然不是随便找个江湖骗子就来,这个时候对奇人术士的要求很高,起码也要达到像鬼谷子那种天下闻名的程度才能称为奇人。
刘远一下令,大家很快就找到一位。
这人是个女的,叫许负,据说是天人下凡,自幼善于相面,对占卜观星之类的也算精通。许负的名气之大,连刘远也听说过,听说能将她找来,马上就亲自召见了。
许负如今也已经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了,面如满月,慈祥和蔼,令人一望便生好感,刘远对她十分恭敬,屏退左右,又彼此寒暄一番,便问:“以许先生之见,刘某可有帝王之命?”
许负沉默片刻,道:“在大王之前,来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已有三位了。”
刘远好奇道:“哪三位?”
许负也不隐瞒:“河南王申阳,齐相田荣,西楚霸王项羽。”
刘远:“那你是如何回答他们的?”
许负:“我都和他们说,有。”
刘远:“……”
现在除了前面那个,后面那两个都已经挂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
许负见他笑了,也松了口气,“其实大王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我,术士只能算人,不能算天,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的命数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大王觉得可以,就是可以,何必将术士之言放在心上?”
刘远大方地挥挥手:“既然如此,许先生可以不说!”
许负起身,真心实意地道:“大王行仁善之政,又有容纳四海之胸襟,身为一介草民,我也很希望大王能够君临天下!”
她实在很会说话,刘远原本因为她不肯给自己看相而产生的一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此番请先生来,还有一个问题,希望先生能够为我解惑。”
“大王请讲。”
“如今国都尚且未定,咸阳与阳翟,我不知如何抉择,久闻先生精于相面,触类旁通,想必对堪舆之术也不在话下,还请先生替我择其一。”
前面那个问题已经委婉避开了,后面这个问题就不能再不回答了,不然就算刘远心胸再广,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许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沉默很久,道:“那就看大王,是想要天命,还是想要王命了。”
刘远眼睛一亮:“此话怎讲?”
许负:“咸阳得天命,在此定江山,可开不世之基业。阳翟得王命,定都于此,大王则可安享天年。”
这话十分玄乎,刘远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越是深想,就越是一团迷雾。
只是不管他怎么问,甚至语带不悦地加以威胁,许负却不肯再多说了。
刘远没有办法,只得换个方式追问:“还请先生告诉我,咸阳与阳翟,哪个能令国祚更为绵长?”
许负:“大王,术士只能算人,不能算天,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刘远:“先生只管说就是了,我不会怪罪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许负还敢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咸阳。”
刘远:“至于国号一事,请先生也顺道指点一二罢。”
许负:“大王使者前来找我之前,我就已为大王卜上一卦了。”
刘远:“喔?”
许负:“乾卦,六爻,九五。”
刘远:“请先生细说。”
许负:“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此乃上吉。”
刘远点点头,总算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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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并不知道,在定都的问题上,促使刘远下定最后决心的,并不是谁的进言或奏疏,而是来自术士的一席话。
当她知道咸阳最后被确为帝都,国号也正式改为乾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因为咸阳即将成为都城,所以张氏他们也得由宛县那边迁居过来,刘远还带着大军,时间则需要更久一点,宋谐他们则先行从定陶启程前来咸阳,为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作准备。
他们抵达咸阳城的这一天,正是万里晴空,刘桢与房羽等人亲迎出城。
张氏的脸上又多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刘婉和刘妆则像刘桢一样,身形拔高不少,秀丽而苗条,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刘槿同样从小屁孩长成了大孩子,许久不见刘桢,他脸上带着一些腼腆和羞涩,在他身上的改变反倒是最少的。
刘桢在向张氏行礼的时候,目光在张氏后面的人群掠了一遍,从宋弘到她不怎么熟悉的刘桐,还有被婢女牵着手或者抱在怀里的,她更加不熟悉的几个后来才出生的弟妹,并没有发现自己想念已久的身影。
张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着道:“阿楠还在你阿父那里呢,约莫得过些日子才能随你阿父一道过来!”
刘桢有点失望,仍是打起精神笑道:“听说如今大兄又升了官,正想好好捉弄他一番呢!”
张氏点点头:“可不是,都当上校尉了,再往上升就是副将了,等你阿父与他也来了,咱们一家可就算是团聚了。”
她又握着刘桢的手,眼圈一红:“上回作别的时候,你的身量才到阿母的胸口,如今就要与我一般高了,每每想到你人在咸阳,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劳阿母惦记,是女儿的不孝!”刘桢忙要行礼,却被张氏拦住。
“傻孩子,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房羽趁机上前一步:“小君此来多有辛苦,住宿事宜臣已安排好,不如先至宫阁打理歇息一番?”
张氏颔首,和蔼道:“有劳你了,我听豫王说,房郡守打理咸阳三年有余,劳苦功高,虽没有上战场打仗,可相比起来,功劳也不遑多让。”
房羽拱手连称不敢。
刘桢将张氏等人迎入咸阳宫,宫室还是他们曾经住的那几间,她都提前让人打理布置了一番,基本没什么变化。
久别重逢,人多嘴杂,众目睽睽之下,大家也没法说什么私密话,但是刘桢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她的继母长进了不止一点半点。
换了以往,张氏不说镇得住这样的大场面,说话可能也显得局促,然而现在一看,她落落大方,行止有度,虽说不复美貌,却隐然多了几分气度。若说从前还有些小家子气,扶不上台面,现在就算穿上皇后的袍服,估计也够格了。
当然够不够格不是刘桢说了算,但是在刘桢看来,只要这位继母在这三年中不要做些太出格离谱的事情,她的地位不会动摇的,现在既然刘远还以她为正妻,没有表露出换人的意思,那么想必皇后之位应该也是张氏去坐了。
更重要的是,刘桢惊奇地发现,张氏不仅在气质上有所变化,就连观察能力和说话能力都进步了许多,自己只不过是在人群中梭巡了一下,她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刘楠,若是放在从前,她的继母是绝对不会有这份眼力的。
跟房羽在咸阳待久了,刘桢觉得自己的心态不知不觉稳了许多,处理事情的手腕也变得更加圆滑,连带周身的锐气也收敛了不少。但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她,其实大家都在变。三年时光,改变的不止是事,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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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宫室都没有变,刘桢还记得张氏他们在离开咸阳之前居住的地方,现在那些地方物归原主,只是把灰尘打扫干净,被褥置换一新。至于其他刘远的姬妾和子女们,以刘桢的身份,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地去选择布置,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了桂香去做。
张氏他们长途跋涉,实际上都很疲惫了,但是重新回到咸阳城,却是以全新的身份,从前那种暂时居住的惶然和不安全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看着这些壮丽的宫阁,心中那种“天下我有”的骄傲与自豪,以至于精神呈现出与身体截然相反的亢奋。
宛县的王府再漂亮也不可能比得上咸阳宫,或者说天底下很难再找出一个地方的宫室能与咸阳宫媲美了,刘婉和刘妆兴冲冲地把自己的宫室看过一遍,又跑到张氏的宫室。
“阿母,阿母,这些我那些衣裳总算有地方放了,不必再多弄一个屋子去安置它们了,还是这里好哇!”刘婉兴奋地道,恨不得现在把阔别三年的咸阳宫再逛上一遍,“上回来得匆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更漂亮的宫室,如果有的话,我还能换吗?”
张氏笑骂:“好了好了,你就安静些罢,韩傅姆教给你的那些仪态都学到哪里去了?”
刘婉微微噘嘴:“这里又没有外人!难道以我们的身份,连选一间宫室的权力都没有吗?阿父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到时候我们就是公主了!”
“有有!”张氏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她,一面对前来听命侍奉的婢女道:“我记得从前走的时候,还在‘采薇’放置了几匣细软和几箱衣物的,你们去将匣子和箱笼都拿过来罢。”
婢女面面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迟疑道:“且待婢子们先去请示王女。”
宫室之内,一时安静得吓人。
良久,方听张氏笑道:“对,你说得不错,是我糊涂了,那就先帮我把王女请过来罢。”
第66章
其实也不能怪宫婢不会说话,因为原先在咸阳宫里的那批人都是秦二世乃是秦始皇时代的宫人了,她们之中许多年龄太大,已经干不了伺候人的活计,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岁了,这在古代其实就已经是超龄很多了,谁愿意自己宫里头都是一堆毫不鲜灵水嫩的老女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曾经是秦君的人,难保里面没有一两个对秦君忠心耿耿从而对新朝怀恨在心的,出于安全考虑,这批人也必须全部撤掉,所以刘桢让房羽将这批人集中起来,给她们发放一批为数不少的俸钱,让她们各自归家,无家可归想留下来的也可以,先集中起来,以后可以按职能分配,成为女官教导新宫女规矩等等。
然后,房羽又另外招了一批新的宫女入宫,又重新制定规矩,规定这些宫女在宫中服务满三年即可出宫,但是如果她们愿意继续留下来的话,俸钱也会相应提升。根本无须强迫,民间生活困苦的人家就很愿意将女儿送入宫用以改善全家的生活境况,有儿子的人家还会让女儿当宫女来补贴儿子婚娶的费用,这在哪朝哪代都是免不了的现象。
这些新宫女入宫之后,虽然经过紧急培训,但日常也就刘桢一个人住在咸阳宫里,她又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大部分人都只是闲置着的,现在张氏等人一来,这些人终于派上用场,但是规矩没问题,不代表说话和应变能力也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所以回答张氏的那个宫婢也只是下意识就说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她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面上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相比张氏的平静,有反应的反而是刘婉。
她沉下脸,呵斥宫婢:“你可知道在你眼前的是何人?是咸阳宫未来的主人,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难道连她的话你也不能听从?!”
那名宫婢满脸惶然,唯唯应声,看上去已经不知所措了。
与她一道进来的宫婢连忙请罪,一面道:“皇后恕罪!我等初入宫闱,不知规矩,还请皇后宽宥!我等这就去将匣子与箱笼送来,请皇后与公主稍等!”
实际上刘远还未登基,他的老婆孩子当然也不能现在就称为皇后与公主,但早在听说刘远打了胜仗,即将登基称帝的时候,张氏身边的人就已经机灵地改了口,但是来到咸阳之后,没有正式的诏令,人人也就谨守规矩,不敢轻易改口,张氏和刘婉等人初来乍到,也没空闲与他们计较。
不过现在这几声皇后与公主一出,立时便令人舒坦了不少。
她说完便要扯住先前那宫婢一并退出去,张氏开口:“站住。”
二人立时不敢妄动了。
张氏:“你叫什么名字?职守为何?”
后来开口的那宫婢伏首道:“婢子名唤阿庭,负责这周南宫的打扫杂务。”
张氏点点头:“从今日起,你就不必做那些了,到我跟前来近身伺候罢。”
转眼之间,一步登天。阿庭顿时愣住了。
张氏:“不是说要请王女过来吗,还不去?”
二人这才醒过神来,应声告退。
刘婉不满:“阿母,你对那两人也太宽宥了,阿姊只不过在咸阳宫住了三年,帮我们看管着宫室而已,他们还真就以为咸阳宫是她一个人的了?!”
刘妆迟疑道:“二姊,你这样说不太好罢?那两名宫婢不过是奉命行事,也没什么错,你这样说,阿姊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刘婉直翻白眼,忍不住冲她嚷嚷:“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长点志气!你现在是公主了!不是以前还在向乡不知世事的乡下小女子!”
刘妆被姐姐一吼,不由缩了缩脖子,刘婉见她这样,越发恨其不争。
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看她妹妹这样,哪里有半点未来皇后嫡出公主的威仪?
张氏打圆场:“好了,她总归是你阿妹,你别总像呵斥似的教训她,让旁人看见了不好!”
刘婉:“阿母,我这是在教她做人!她这种事情将来是要被欺负的!”
话尾余音犹绕,刘桢来了。
“方才在外头就听见阿婉的声音了,这是怎么了?”刘桢打趣道,一面向张氏行礼。“拜见阿母。”
“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张氏亲切道,又对刘婉道,“快把你的位置让出来给你阿姊!”
时下沿袭秦制,座次以左为尊,张氏左首的位置,原本是刘婉在坐着的,再旁边则是刘妆,在民间时,这也是颇为讲究的,更勿论他们现在的身份截然不同了,更不能在这种细节上闹笑话。
刘婉没说什么,很快把位置让了出来,她与刘妆依次递推了一下。
“阿桢是来向阿母交还宫权。”刘桢看着两个妹妹让座,也不客气推辞,笑眯眯地落座之后,才道:“先时,阿母不在,咸阳宫上下唯我一个刘家人,是以大都由我便宜行事,如今阿母归来,正该将宫权归还阿母。”
张氏笑道:“何必如此着急,我们今日才到,连各种物事都还未整理好,你辛苦些,多帮我掌管几日,等过些时日,我再与你要罢。”
刘桢道:“既然早晚都要交还,自然是由阿母来掌管方是名正言顺,还请阿母莫要推辞了,我年幼不晓事,这中间兴许出了不少纰漏,阿母一来,我便可将担子卸下了,正乐得轻闲呢!”
张氏叹道:“罢罢,你都如此说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哪里还能让女儿辛苦?”
刘桢笑嘻嘻道:“那就有劳阿母了,回头我便遣人将名册都送过来。”
张氏道:“宛县多山珍,又有当地秘法所制牛脯,甚为美味,这次我们都带了不少过来,回头我让阿芦给你送些过去罢。”
刘桢双眼登时亮晶晶:“那可就多谢阿母了!我从未去过宛县,听说那里物产丰饶,美味佳肴甚多!”
刘妆噗嗤一笑:“数年未见,阿姊还是与从前一般,最喜研究那些吃食了!”
刘桢笑道:“那可不同,从前只为温饱,如今却是作为享受,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了!”
话是浅显,听者却都心有所感。
想当初,刘薪不喜欢这个庶子,加上刘远从军归来不事生产的缘故,刘家在向乡生活处处受到冷眼嘲笑,那时他们看刘弛一家就如同仰望云端上的人物,又羡慕又嫉妒,却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今日?
刘远当上颍川郡守的时候,张氏就已经像置身在梦中一样,觉得一切会在哪天醒来的时候消失。等到刘远成为豫王,她同样又有很不真实的感觉,每当刘远出去打仗,她就会担心对方战败,然后刘家比从前还要落魄悲惨的情景。
结果时至今日,刘远竟然要称帝了!
张氏在向乡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来会当皇后的话,她一定会觉得那个人疯了。但是现在,当初嘲笑奚落的那些人,现在都要匍匐在他们脚下颤栗哭泣!谁还敢说她张氏阿云嫁了一个无赖!谁还敢说他们刘家将来一定不会比刘弛一家更有出息?!
想及此,张氏就叹道:“谁都不会想到我们刘家有今日,只怕你大父他们更加不曾料到!”
刘婉嗤笑:“大父现在只会埋怨阿父不给世父一个官职罢?在他眼中可不就只有世父一个儿子?”
张氏轻叱:“放肆,几时轮到你来妄议长辈了?”
刘婉:“阿母,我又没有说错!当初咱们从邾县来咸阳的时候,大母和世母不还多有怨言吗,怪阿父连累了他们,否则他们现在还可以待在向乡生活呢!现在好了,向乡也是阿父的疆土了,他们既是要回去,你就让阿父送他们回去啊,看他们现在还想回去不!”
刘婉话糙理不糙,刘桢听得想笑。
不光是她,连带张氏和刘妆二人也都是一脸忍笑的古怪神情。
有了刘薪刘弛的事情作为缓冲,这里的氛围明显缓和了许多。
眼看日头缓缓落下,刘桢言道自己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
她前脚一走,张氏就沉下脸色,对刘婉道:“阿婉,从前在宛县也就罢了,日后在咸阳,你的身份今非昔比,一言一行都要被史官记录下来的,怎可在你阿姊面前说你大父和世父的不是?万一这话被传出去,你免不了就要被扣上‘骄矜放纵,目无尊长’的名声了!”
刘婉莫名其妙:“她与大父家又从不亲近,怎会无端端将这种话往外传?”
刘妆怯生生道:“阿姊,阿母只是想让你说话仔细些罢了!”
张氏叹了口气,女儿太要强了,她得操心,女儿性子太弱了,她也得担心,这两个人的性情若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你阿妹说得不错!方才阿桢一来,我也未来得及说你,她在咸阳宫三年,颇有功劳,只怕等你阿父来了也要重重赏她,那些发泄的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里嘴巴就给我闭紧一些!”
刘婉反驳:“那个宫婢出言不逊,轻视阿母,本来就该受惩才是!”
张氏:“她哪里说错了?在我们之前,咸阳宫本来就是你阿姊在管,我们才刚来一天,凡事请示她也并无不妥,再说你阿姊现在也将宫权交还了,这种话若是让你阿父听到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只是训斥你几句便算了?”
一提到刘远,刘婉这才噤声。
张氏继续教训:“你也该多和阿妆学学了,什么叫贞静和顺,韩傅姆教过的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刘婉见她动了真气,连忙软下语调,撒娇道:“阿母~阿父是皇帝了啊!我们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难道以后还要小心翼翼看别人脸色吗?是我不好,以后我注意些就是了,可要是让我出去对着那些小人还像阿妆那样说话也娇娇无力的样子,我可做不来啊,就算是阿母也会以为我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恶鬼附身了罢?”
刘妆无辜被拉来躺枪,一脸无语状。
“你啊,你啊!”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再怎么生气也气不了多久,张氏虚点了点刘婉,终于被逗笑了。
那头刘桢回去之后,张氏便果真让人送来了宛县出名的牛脯,刘桢试了一下,这种牛脯的做法跟后世的五香牛肉有点相似,配着南边云梦泽送来的稻米饭最是可口下饭,刘桢吃得津津有味。
从前他们在向乡时,稻米并不常见,条件好的多数还是以粟米为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随着刘远占据了大半天下,饮食已经不能用条件好来形容,别说稻米饭,只要她想,连焖烂的熊掌淋上蜜汁也可以成为盘中餐。
这样的饮食水准比起后世来说也不算差到哪里去了,可见古代的东西不是不好吃,只是要看你有没有能吃到好东西的本钱而已。
现在大事抵定,刘桢也不必再时不时为自己全家的性命担忧,她正考虑要不要找个时间让人把炒锅也发明出来,这样能吃的花样就更多了。
这边她吃得欢快,阿津却犹带忿忿之色。
“我家阿津这是被谁欺负了不成?”刘桢打趣道。
“昔日离开咸阳宫时,唯有小娘子主动要求留下,视章邯大军的威胁与自身生死于度外,如今他们一回来,辛辛苦苦便要抢走小娘子的功劳!咸阳宫若无小娘子打理,如何能有今日模样,只怕早就野草荒芜了!怎能如此!”
张氏身为正室,又是刘桢的母亲,要接管宫权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连阿津都不敢明目张胆说这样不对,只能含糊其次,为刘桢打抱不平。
“我的功劳谁也拿不走。”刘桢放下碗,摸了摸有点撑的胃,决定起来走走。“阿父看在眼里,所有人也看在眼里,不是想夺走就能夺走的。再者你知道我本来就不耐烦打理这些事情,从前宫中只有寥寥数人,还算容易管理,以后阿父那些姬妾子女也要在这里住下,这些事情有阿母在,当然要交给阿母去管,难道让我一个当女儿的去过问吗?”
走出宫室之外,格局顿时豁然开朗,巍巍的宫城矗立在秦岭之中,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居高临下,仿佛能将整座咸阳城乃至天下都收入眼底。
咸阳宫是以宫为城,宫城合一,宫墙外围甚至涵括了整座咸阳城,正确来说,他们现在所居住的咸阳宫,应该称为内宫才对。
后世可能无法想象这样一座宫殿建筑群的面积有多大,那相当于故宫的十多倍,即使是内宫,也有故宫的六七倍之大。朝代越往后,宫殿就越小,也只有威加四海,并吞八荒的秦始皇才有这种雄伟气魄——当然,后果是用力过度,秦朝挂了。
日日置身在这样一座宫城里面,自然不会有狭迫的情绪,事实上刘桢在这里三年,也就堪堪把咸阳宫逛了个遍,像甘泉宫,未完工的阿房宫等等,她顶多是去看过一眼,那里现在没有人常住打扫,早就处于半荒废的状态,偶尔过去一次,也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来回,更不要说住在那里了。
不过现在既然都城定在这里,想必那些昔日瑰丽的宫阙就不会再蒙尘了。
“你们都要开始学会习惯。”刘桢顺着悬空在十数丈上的阁道慢慢走着,低头望着底下缩成手指一般粗细的环宫河曲。“从前咸阳宫里只有我一个人作主,自然怎么做都无人置喙,但是现在不同了,往后你们言行都要注意一些,宫中人多嘴杂,不要落人把柄才好。”
这番话不仅是对阿津说的,也是对她身旁的其他婢女说的。
阿津与桂香等人都是跟着刘桢从郡守府一路过来的,自然有所体会,闻言都敛容应是,也不敢再抱怨了。
过了几日,宋谐与安正等人也从定陶那边过来了,他们比刘远提前来到咸阳,为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作准备。
新朝建立,一切百废待兴,不单是登基大典,就连新朝的官职,爵位,甚至是律法等等,这些都要重新制定,就算有周代和秦代可以作为参考,但毕竟时移世易,情况不同,也不能全部照搬,就算可以全部照搬,宋谐他们也不可能全部照搬,否则这样会显得他们无能。
周礼可以用来参考,但是周天子都多少年有名无实了,幸好还有秦始皇这位旷古烁今的先例在。
为了凸显自己地位的独一无二,秦始皇想了许多别出心裁的点子,譬如开创皇与帝合一的称号,把原来用来自称的“朕”改成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自称,还弄了个“受命于天”的玉玺等等,这些可以刷成就感的,宋谐他们通通都要保留下来,不仅要保留,还得创新,比如说在把帝王的座次拔高一个台阶,让皇帝就连坐着都有俯瞰众人的快感。
秦始皇是没有皇后的,在他之后,胡亥也没有皇后,秦王子婴登基的时候太年轻,又被赵高挟制,同样没来得及立后,结果皇后的册立和规制,又让宋谐等人伤透了脑筋,还有诸侯王,公主,后宫妃嫔,乃至文武百官……
由于工程量浩大,又还没有正式的职位分工,在宋谐的主持之下,从定陶跟来的官吏,还有跟着张氏他们一并从宛县过来的,甚至咸阳城现有的官员,通通被临时抓了过去参与典章制定。
大家拿着《周礼》和《尚书》从中找典故凭据,成天吵得脸红脖子粗,会议场面异常火爆激烈,听说十来天就病倒好几个人,还有不少人带病在加班,精神可嘉。
刘远的大军已经在来咸阳的路上了,为了能够及时赶上登基大典的吉日,宋谐等人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又过了十来日,刘桢就听说许多典章已经定下来了,初稿被送到张氏那边过目。
张氏向来对这些佶屈聱牙,弯弯绕绕的文字没什么兴趣,就派了韩氏代她出面,又委托刘桢去瞧瞧,当然也不需要刘桢和韩氏去发现什么漏洞毛病,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工程顺利竣工,她就对刘远有交代了。
自从宋谐等人到达咸阳,刘桢这边忙着交接宫务给张氏,也没空出宫,到了郡守府,才发现门口的士兵也换了人。
她平日里进出郡守府惯了,有时候兴致一来乘着牛车就过来找房羽玩,现在刘远还没登基,车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徽纹标识,结果下了车,守卫不认识她,就把人给拦住了。
出宫之后刘桢当然不会穿曳地的华丽袿衣,一身浅蓝色绢面的窄袖襦裙,看上去就像富户人家的女儿,顶多气质不凡,可郡守府现在基本聚集了刘远手下最得用的谋士,未来的治国精英,守卫自然非常森严,轻易也不可能放人进去。
这种情形下无须刘桢说话,她身旁的桂香便道:“这位是豫王女,奉小君之命前来查看新朝大典一干事宜,还请让行。”
听了这番话,那两名兵士也不肯松口,言道须得容他们入内禀报再说。
桂香很不高兴,放在几天前,这咸阳城里还没有一处地方是刘桢去不得的,虽说咸阳郡守是房羽,可咸阳上下的官员都知道,刘桢手里同样也有决策权,这使得她在咸阳城的地位十分超然,从前她跟着刘桢每隔几日就要来一回郡守府,进进出出也是习惯了,从未遭遇这种情况。
她不由看了刘桢一眼,后者抄着手,神色平静,似乎并无不悦之意。
少顷,禀报的那名兵士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房羽。
“王女恕罪,还请随我入内!”他显然跑得有点急,脸上还微微冒汗。
刘桢颔首,那名兵士脸色有点惶恐,生怕她怪罪,刘桢道:“你忠于职守,值得称许,并无不妥失礼之处。”
对方连连拱手,唯唯应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房羽将刘桢领了进去,韩氏与桂香等人则跟在后面。
“那些人不是郡守府的守卫,否则不会不认得你。宋先生奉陛下之命接掌咸阳,陛下又还没到,他们也不能跑到咸阳宫里去做事,只能先将郡守府借调,门口那些人都是宋先生带来的,还请王女莫要怪罪!”房羽连连苦笑,告罪的同时也撇清责任,而且从他的话里行间,刘桢也听得出一点微妙的不满。
这也难怪,待了三年的地方被人反客为主,任谁都不会高兴。
不单是桂香她们难以适应这种变化,就连房羽也并不见得如何适应良好,只是他更加聪明,所以没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刘桢安慰他:“等陛下来就好了!”
“是啊!”房羽也只能这么希望了。
二人进了正堂,那里已经熙熙攘攘坐了不少人,因为争论激烈,工作时间持久,许多人的头冠或头巾都歪掉了,撸袖子争吵的有之,伏案埋头写作的也不在少数。
刘桢一进去,迎来了片刻的安静。
宋谐揉揉额头,起身行礼:“见过王女。”
他这一带头,其他人自然也都陆陆续续跟着起身行礼。
刘桢扫了一眼,安正不在。
然后房羽的位置被挤到最后面去了,泯然众人矣。
在场的熟人不少,有孟行,还有当初刘远在颍川郡起家时跟随的人,以及一些咸阳城的官吏;陌生的面孔也不少,许多都是后来刘远在宛县和定陶的时候过去投奔他的,刘桢不认识。
刘桢也回了一礼:“诸位不必多礼。”
出于礼节,宋谐将上首的位置让出来,他本以为刘桢会推辞,但刘桢并没有,她只说了一声“有劳宋先生”便坐了下来。
宋谐有些哑然,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为刘桢介绍一一介绍在场的人。
完了之后,宋谐就命人送上这些天草拟的内容,一一请她过目,为免刘桢不知重点看得太久,又让人直接把目录念出来给她听。
不得不说,这些名士能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几乎把一个新建王朝的典章制度都构筑出一个雏形了。
刘桢粗粗听了一下,旁的不说,与她有关的,公主封号封邑,府邸服色规格,基本都齐全了,所差的不过是再精益求精的修改罢了。
西周离得太远,秦朝国祚短,又是继承东周的传统,官方对后宫女子的各种待遇也不会有太过详细的规定,基本都是凭借当权者的心意来定,所以关于皇帝妻妾儿女们的这一部分典章,宋谐他们等于是在平地起楼阁,全部原创,也正是如此,才更加耗费心力。
按照宋谐他们的设想,再结合从前的范例,公主与皇子一样,都是有封邑的,不过封邑要比皇子少。在封号上,皇子可封王,位比诸侯王,皇女则称公主,不过地位充其量只能比同列侯。封号跟封邑是挂钩的,食邑封在哪里,封号就用那里的名字,至于封邑好不好,那就取决于皇帝的心意了。
宋谐道:“若是王女觉得有何不妥之处,还可命人修改补缺。”
他问得很谦虚,刘桢自然也要给面子,何况她确实挑不出错,为了让刘远满意,这些人都是绞尽脑汁豁出老命来干这个活的。
刘桢就笑道:“先生安排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
宋谐见状,笑了笑,就让人将竹简先搬下去。
这堆东西占了不少空间,被搬走之后大家顿时觉得空阔舒服了很多。
刘桢道:“如今阿父不在,多赖诸位先生辛劳,日后新朝建立,这些典章上自然少不了署上诸位的大名,流传于世,如此说来,诸位可也说得上是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
虽然众人已经心中有数,但听她这么说出来,也都是难抑兴奋。
刘桢转头问宋谐:“宋先生,不知律法制定得如何了?”
宋谐道:“还差少许,想必再过几日可以完成。”
刘桢道:“秦律严苛,却不无可取之处,又事关天下人教化,新朝万世基业,重要性比之典章礼乐亦不遑多让,还望先生与诸君去芜存精,赏罚分明,以此律法为我大乾立不世功德!”
宋谐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王女放心,我等自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
刘桢微微颔首,巧笑倩兮:“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在这里打扰碍眼了,我这就回宫向阿母禀报,还请诸位先生不要太辛苦才好!”
她出门上车,宋谐等人则恭送到门口,看着车行渐远,才转身入内。
诸人重新落座,一个叫熊康的谋士不满道:“此女虽是帝女,可毕竟是女子,又还未经过正式册封,先生何等人也,何必对她如此小心?”
他原是英布手下,后来投靠了刘远,过目不忘,记性极强,也颇为重用。
宋谐拈须笑而不语,打了个哈哈,随即转移话题。
其他人见状,也都知机地跟着说起别的事情。
熊康似乎还想再说,被旁边的人扯了扯袖子,勉强住嘴。
坐在角落备受冷落的房羽神色自若,似乎并不以自己的境遇为窘,只在心中默默冷笑,心想你们这些人难不成以为新朝公主会如前朝帝姬一般柔弱好欺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方才那位只怕很快就能让你们大惊失色了!
第67章
纵观天下大事,如今大抵尘埃落定。当初项羽所分封的诸侯王,要么在争霸的过程中被项羽杀死,要么自觉实力不足投降刘远,要么被刘远打败之后投降。在项羽死了之后,基本已经没有诸侯王能够正面与刘远抗衡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当初那个被欺负得不敢吭声的小可怜会变成最后的大赢家。
不过刘远又不是半两钱,不可能人见人爱,投降于他的人也是考虑到自身实力的种种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这其中自然就有不愿意投降的,比如殷王司马昂。
诸侯王之中,司马昂的封地是最小的,当时被项羽威胁之后很不爽,直接就扯反旗跟着起来反对项羽了,等到项羽身死,他一看情形不对,刘远变成最大的诸侯王了,还要称帝,估计离自己被灭也不远了,这时候正好匈奴越过长城,占领了原来的赵地,把代王赵歇赶跑了,于是司马昂一不做二不休,跟匈奴勾结在一起了,双方还约定等到入主中原之后,江山一分为二,你一半我一半,大家互不干涉,多么美好。
有了冒顿单于撑腰的司马昂实力大增,没多久就自立为帝,国号殷。
司马昂称帝之后也没忘记好兄弟,眼瞅着常山王张耳也还没向刘远投降,他就向对方提出邀请,问要不要跟他一起干。
张耳虽然不想被刘远指挥,可他同样不愿意跟匈奴人厮混,但是现在自己实力太小,万一司马昂第一个拿他开刀,匈奴铁骑之下,他未必有抵抗的能力,所以张耳决定向刘远投诚。
以刘远目前的实力,他虽然打赢了项羽,但是同样元气大伤,没有几年的休养生息是不可能恢复过来的,现在根本无力与匈奴作战,所以对于司马昂的事情,他也只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耳不愿跟司马昂一样,而选择了刘远这边,刘远自然表示了无任欢迎,张耳到定陶的那天,他不仅亲自出迎,而且与其分食同榻,又摸着张耳儿子张敖的脑袋说“此子如我子”,把张耳也给感动了,总之刘远对自己的老婆张氏都没这么周到过,张耳虽然是不得已才降了刘远,但是后者对他表现出的高度重视,让张耳也很满意,于是双方关系飞速发展,进入了其乐融融的蜜月期。
搞定张耳之后,刘远就带着大军和张家,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咸阳。
大军入城的那一天,咸阳几乎倾城相迎。
自胡亥登基之后,似乎就未有过这样的场面了。
咸阳人曾经以为新朝的帝都不会定在咸阳,因为经过胡亥的作践之后,天下人对咸阳城都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项羽,更是曾经扬言若能入咸阳便要焚城毁宫,但是幸好后来入城的人换成刘远,他对焚烧秦王宫没什么兴趣,这样雄伟瑰丽的宫城,也令人不忍破坏。经过刘桢与房羽三年的经营,那些逃入山中的农户又陆续回来,农田不再荒芜,又因商税田税降得很低,虽然难免还要被剥削,但平民总算也还有活路和盼头,往来的商贾们也很快使得咸阳城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不得不说,刘桢与房羽作为过渡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天下人,起码咸阳人,对于这个崭新朝代的到来,充满了希望与期盼。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不管是谁当皇帝都好,老百姓只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够过得好,能够勉强温饱,他们就不可能去造反,所以只要社会结构还能维持平衡,大家就会称颂皇帝英明有为——老百姓的要求就是如此之低。
所以等到刘远大军入城的时候,整座咸阳城就已经处于人头攒动,万人空巷的场面之中了,从内宫通往城门的道路被开辟出来,两旁都是士兵把守,宋谐张氏刘桢他们则一路来到城门处相迎。
城中各处已经修缮一新,显眼处都插上了象征国号的“乾”字旌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如同欢迎英雄凯旋的战鼓,激动人心。
“陛下万岁!”
“乾朝万岁!”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等到刘桢反应过来的时候,马蹄与战车的声音都已经悉数被淹没在这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了。
跟着一并凯旋的士兵脸上都浮现出与有荣焉的兴奋之色,人们的欢呼声仿佛说明了这次战争是得人心的,从胡亥到现在,天下动乱太久了,所有人都迫切希望能够重新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他们不仅仅是在欢迎刘远大军,同时也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期盼。如果说其它地方的百姓的感受还不是太深,经过房羽这三年之力的咸阳城百姓们明显感受到了这种希望,大家都知道,房羽只是咸阳郡守,刘桢只是豫王女,真正带来这一切的,是豫王,未来的新朝皇帝。
刘远大军中鲜有真正的咸阳人,但此时此刻,这些士兵却分明被这种热烈的氛围感染了,想想自己离家万里,久未归乡,等到自己回家的时候,自己的家乡亲人必然也会像现在这样欢迎自己的回来。
即使感想不同,大家的心情却是差不多的,当下便有不少人热泪盈眶,痛哭失声。
看到此情此景,宋谐不由也跟着感叹了一声:“民心可用啊!”
为了今天,刘远特地舍弃了乘坐战车,选择骑马入城。
面对一望无际,黑鸦鸦的人头,他的心情不是不激动的,但是岁月的磨砺已经能够让他至少看上去很淡定。
不过坐在马车里跟在大军后面一并入城的张耳就没有那么淡定了,这个场面令他动容之余也不仅后怕,无论从人望还是实力,他都无法与刘远抗衡,如果不是明智地选择了投降,只怕现在就要去跟冒顿单于一起厮混了,当然冒顿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牛人,否则也不会统一匈奴又将匈奴的领土扩大了好几倍,但是血统作祟,张耳总觉得沦落到像司马昂那样与冒顿勾结在一起是很掉价的,所以他并不后悔投靠刘远。
“阿父无用,日后我们就要寄人篱下了,想必不会如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你要懂事些才好,别在外面闯祸。”张耳有些伤感,对儿子道。
其实也无须他吩咐,张敖本来就是一个不惹事的谨慎孩子,从前身为常山王的独子,也没惹是生非过,更不要说现在了。
“阿父放心。”张敖恭谨道。
张耳看着他俊秀的眉眼,心中一动,不由盘算起来,听说刘远有好几个女儿,若是能与之结亲,张家以后的日子才算安稳。
那头宋谐、张氏一干人等久候于此,见大军入城,便纷纷下拜,口称万岁。
“卿等平身。”刘远道。
声音不大,却莫名有种力量,让欢呼声逐渐安静下来。
刘远下了马,旁边自有人立时接过缰绳。
他行到宋谐等人面前,亲自将宋谐扶起,温言道:“有赖诸卿辛劳,朕心自知!”
宋谐等人拱手道:“不敢当陛下赞誉,此乃臣等本分!”
刘远点点头,转向张氏:“你也辛苦了。”
张氏垂首拭泪,语气微有哽咽:“能得陛下此言,妾死而无憾。”
刘远笑了笑,目光往宋谐和张氏身后的人群略略扫了一下。
今天来的人很多,不单刘远臣属幕僚,连带刘远的姬妾子女也都一并出迎了。
宋谐上前道:“陛下远道而来,长途跋涉,不如先回宫歇息?”
刘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光落在张氏身后的刘桢身上,对其招手:“阿桢,过来。”
张氏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侧身让过。
刘桢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陛下。”
刘远轻拍她的额头一下,佯作不快:“什么陛下,难道为父当了皇帝,就不是你们的阿父不成?”
刘桢不以为意,笑嘻嘻地纠正:“女儿拜见阿父!”
刘远哈哈一笑:“咸阳三年,功劳颇大,汝当为本朝第一公主也!”
此话一出,不少人闻之变色。
刘桢却毫无骄矜之色:“为父分忧乃子女本分,况镇守咸阳非我一人之功,房郡守也当记首功!”
刘远颔首:“房若华的功劳,吾当记之。”
说罢携起刘桢的手,另一只手又拉住宋谐,往咸阳城内宫走去。
欢呼声再起,无数人簇拥其后,蔚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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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不可能立即举行,服饰还未赶制出来,根据定好的吉日,最快也要半个月后,而像文武百官还有刘远妻儿的名分,也要等刘远登基之后才能正式册封,在此之前,宋谐也好,孟行也罢,大家名义上都还是刘远的谋臣,地位并不高低之分。
典章制度都制定出来了,不过宋谐他们说了不算,还得刘远最后拍板。
于是入城之后,大家齐聚在咸阳宫正前方的启明殿,宋谐将所有人这些天废寝忘食的心血结晶呈上来,小山似的竹简足足堆满三张书案。
这么多东西,刘远自然不可能一口气看完,他先听宋谐等人讲了个大概,又挑自己感兴趣和重视的问了一些。
从刘远说出当朝第一公主这样的话时,宋谐就意识到他们关于公主封号的拟定,可能会让刘远不太满意。
果不其然,等刘远问完登基大典事宜以及皇帝的一系列服色之后,就问:“皇子与公主的规制如何拟定?”
宋谐将先前与刘桢说的又重复了一遍,大致没什么出入,面对皇帝,细节当然要讲得更加清楚。
总的来说,皇子的待遇还是要比公主高半截,这是自然的。从人类踏入父系社会之后,女子的地位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与男子平起平坐了,当然要低到像南宋之后那样也还不至于,在民间,女子依然拥有一定的财产权和继承权。
根据新朝规定,皇子可以封王,什么时候封由皇帝说了算,封王之后就相当于诸侯王,拥有封地上的一切权力,有点像后世的联邦制。虽然名义上隶属于中央,但是在封底上,大家就是土皇帝了。
这跟之前诸侯王分据各地的情况有点相像,所不同的是诸侯王的身份换成了皇帝的亲属而已。
刘远是马上得天下的开国皇帝,他当然不喜欢有人把他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又分成一块一块。但是之前投奔他的章邯、英布、张耳,这些人都还需要安抚,这些人也正是看中了利益才会选择站在刘远一边的,如果刘远现在把他们撇到一边,重新推行秦始皇那样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或者丢给他们一个没有实权的诸侯王去当,只怕这些人立时就能炸毛起来造反,又或干脆跑去跟匈奴勾结。
不得已,刘远只能妥协,他又会想,既然跟我毫无关系的人都能当诸侯王了,凭什么我的儿子就不能当诸侯王?
所以与皇子分封相关的提议,很快就被通过了。
但是到了公主这里,宋谐等人就被卡住了。
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他们的封地都是以县为单位的。如果皇帝喜欢,充其量就多封给他两个县,而绝不可能用郡来封,因为现在一个郡就差不多相当于后世一个省,放眼全国的郡也就那么几个,儿子女儿却会越生越多,把郡当作封地那得是多败家的行为,估计没几年中央就别想有财政收入了。
皇子将来是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他的封号和封地都比较敏感,刘远没让宋谐他们封自己的儿子为王,宋谐他们也不会自作聪明,不过公主就不必顾忌那么多了,所以宋谐他们给刘桢拟定的封地是阳翟县,给刘婉拟定的是长社县,给刘妆拟定的是平舆县,给刘媗的是宁平县。
再小的公主就先不必操心了,能不能健康长大都还是两说。
这四个县全部都是在颍川郡,按照时下的说法,颍川郡本来就人杰地灵,现在更是龙兴之地了,自然与其它地方区别对待。
其中阳翟是颍川的治所,相当于后世的省会,长社县则是刘远他们的老家,地位比其它两个县还要突出一些。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宋谐已经很花心思了。
他知道刘远对刘桢比较看重,刘桢又是刘远原配的长女,刘远登基之后,是肯定会追封原配为元后的,所以把阳翟作为刘桢的封地,可以突出她的地位,也不会显得比其他子女超然很多。
然后刘婉是次女,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张氏应该会被刘远立为皇后,那么刘婉就是继后的长女,身份也比较特殊,长社县作为刘家的老家,意义特别,又没有阳翟那么重要,封给刘婉是顺理成章。
不过刘远听完之后并不是很满意。
他的手指挪到“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那行字上,道:“若仅是公主二字,便与东周列国时相差无几了,与新朝气象不匹。”
大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都不吱声,屏气凝神地等待下文。
刘远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样罢,若是于国有功者,可在公主二字前加‘长’字,以示尊崇。”
众人都是一愣。
不过刘远这还不算完,他又开始挑剔封地:“这两个地方不妥,不要用阳翟和长社。”
宋谐就问:“陛下属意何处?”
刘远命人拿来舆图,看了半天,然后道:“将长社换成安阳,寓意好。”
安阳县也在颍川郡,此地物产丰饶,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宋谐表示理解,又问:“陛下长女呢?”
“此处何名?”刘远指着咸阳附近一处地方问。
这时候的舆图很形象,有山就画山,有水就画水,不过要像现代那样比例清晰是不可能的,刘远问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平原,就在咸阳以东,中间隔着渭水。
宋谐一时没想起来,回答刘远的是熊康:“启禀陛下,此地名为长安乡。”
刘远又问:“此地物产如何?”
熊康:“此处西有山川,东为平原,地势由高而低,山水相傍,物产丰饶,所出多送往咸阳,实是钟灵毓秀之地。”
刘远喔了一声,沉吟片刻:“那就改乡为县,以封刘桢。”
众人张大了嘴巴。
熊康随即道:“陛下,臣以为万万不可!”
刘远弗然不悦:“为何不可?”
熊康:“咸阳乃京畿重地,国之都城,按理说,周围郡县皆不可为封地,况且公主虽然尊崇,实为帝女而非帝子。若帝女得封如此重地,将来诸侯王又该如何自处?”
刘远挑眉:“卿等以为如何?”
孟行道:“臣以为熊康所言只是原因之一。日后咸阳若要扩建,势必触及长安乡地界,届时也不方便。还请陛下将公主改封它地!”
房羽却道:“孟先生所言,臣未敢苟同,咸阳城如今已经够大了,想要扩建不知何年何月的事情,也未必非要征用长安之地,现在担心这些未免过早!以公主守卫咸阳的功劳,得封此地又有何不可?”
他算是看出来了,长安虽然现在还只是个乡,但它位置特殊,就在咸阳旁边,刘远把刘桢封在这里,显然是想表彰刘桢守城之功,凸显她独一无二的地位。
如果现在换作是个皇子,房羽还未必敢这么公然为刘桢张目,但是公主不同于皇子,权力再大也有限,不会惹来太多的忌惮。
大家现在反对刘桢封在长安,也仅仅是针对长安的重要性和刘桢身为女子的身份来说,而并不是出于担心刘桢嚣张跋扈威胁皇权。
这些意见,刘远统统左耳进右耳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如果他是从父辈手里接过的皇位,现在当然不敢忽视重臣的意见,但他不是,作为亲手打江山的人,他有那个实力选择自己想听的去听。
刘远就说了一句:“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于是世界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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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此时还不知道在自己的封号与封地上,群臣还有过这么一番争执。
她正在与久别重逢的刘楠叙话。
刘楠是跟着刘远大军一道回来的,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许众芳等人,刘远登基之后要册封群臣,这是新朝首要的大事,他们势必都得在场。
刘桢与刘楠也有三年不见了,在刘楠看来,刘桢变化很大,而对刘桢来说,刘楠的变化也不可谓不小,三年的军旅生涯磨掉他原先的跳脱与浮躁之气,整个人变得沉稳许多,刘楠如今已经虚岁十九了,明年就可以加冠,到时就算是真正成年了。
兄妹暌违三年,自然分外激动,刘桢拉着刘楠问了许多他在军中的生活,刘楠也没忘记询问妹妹在这三年是如何过的,待叙完家常,刘桢才进入正题:“不知阿兄如今有何打算?”
以前四处打仗所以没什么感觉,现在刘远称帝,刘楠作为已逝原配的长子,身份立马就特殊起来,这世上从来就不缺投机钻营的人,刘远虽然还没有透露出立太子的意思,就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刘楠身上了。
熟悉刘远的人都知道,刘远不太喜欢这个长子,对张氏所出的幼子也谈不上特别喜爱,上头没有偏向,下头也不好贸然地押注,所以大家虽然各怀心思,却都还在观望,刘桢跟房羽交好,私下也没少听到这样的小道消息——刘远还未登基,底下就已经开始波涛暗涌,等到将来真要立太子的时候,除非刘远心意坚定,态度明确地要立某某人为太子,否则现在就可以想象到时候会是何等激烈的情景了。
刘楠苦笑:“三叔建议我弃武从文,先前打江山的时候还好说,现在立国了,更需要的是能谋善断的文臣,我知道阿父也是这般想的,但你知道,我于此道实在不擅长,连听那些文绉绉的话也觉得不耐烦,勉强去做,到时候只怕更惹得阿父生气,还不如继续待在军中历练算了。”
刘桢点头:“这样也好。”
刘楠对妹妹竟然会赞同他表示惊讶:“先前你不还不赞成我继续待在军中么?”
刘桢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虽然立国,但天下未定,诸侯王未必没有异心者,北边还有匈奴虎视眈眈,国不可一日无兵,未来阿兄身为阿父长子,可多些谋取在战场上立功的机会。”
刘楠看着妹妹侃侃而谈的模样,笑道:“你若是男儿,此时阿父定是想也不用想,直接立你为太子了。”
刘桢白他一眼:“我的好阿兄,这种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假设了!”
刘楠敛了笑容,认真地问:“阿桢,你希望我去谋求太子之位么?”
刘桢一愣,随即沉默下来。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自古为了皇位,多的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的事情发生,当然现在还没发生,但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刘远和刘楠都是刘桢深爱的家人,刘桢当然不希望自己这两个亲人反目成仇,但如果皇位最终没有落在刘楠身上的话,刘桢又不敢保证新帝的胸襟会宽广到能够容纳身为元后长子的刘楠。
“阿兄想当太子吗?”刘桢将问题又丢回刘楠。
刘楠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无意于此,若阿父许之,我自当接下,若阿父不让,我也不想去和阿槿他们相争。”
只怕如果让老爹在阿槿和你之间选择,他还宁愿选择你呢!刘桢默默吐槽了一下。
“阿兄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我自然也不会多加干涉,就照着你的心意去做罢,阿父正值壮年,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阿兄不妨多在战场磨练几年再说!”
刘楠笑道:“你这语气怎么和子望一模一样?”
刘桢大吃一惊:“你连这种事情都与他商量?!”
刘楠不以为意:“子望不是多嘴之人,你无须担忧,先前我也是被阿父登基的消息所惊,心烦意乱之下,这才找了子望一诉衷肠。”
刘桢:“那子望有何建议?”
刘楠:“他说的倒与你差不离,就是让我稍安勿躁,我瞧你们性情倒也般配,不如我上禀阿父,择他为婿算了。”
刘桢无语:“你的婚事都还没着落,你觉得阿父会越过你直接给我安排?”
刘楠娶不成宋家女,又长年待在军中,与宋家的关系早不如先前那般亲近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先将功业立下再说!”刘楠对此不以为意,显然一点都不着急。
看到他这副样子,刘桢就知道兄长看上去沉稳了,但内里那种豪爽的性子还是没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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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刘远还没到咸阳,张氏又未得册封,虽然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暂代宫务,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好贸然指使刘远的姬妾子女,刘桢也忙于琐务,没空认识那些在这三年中被刘远新纳的姬妾和所生的子女们,直到刘远归来几日,宫中举行了家宴,所有人齐聚于步寿官,刘桢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多出了三名弟妹来,更不必提那些风情各异的姬妾们了。
刚满周岁的是皇子刘榆,稍微大一点的则是刘妘和刘婧,她们已经两岁了,能够跟着大人喊话。
不过刘桢发现,在场除了她自己之外,刘远最喜欢的,却是刘桐。
第68章
刘桢对刘桐了解不多,当年她留在咸阳时,刘桐才刚出生没多久,现在已经三岁多了,出落得聪明伶俐不止,行礼说话也已经像模像样了,据说记性还很好,许多书看过几遍就能记住,简直是缩小版的宋弘。
刘桢自忖若不是多了一个还算成熟的灵魂,她三岁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刘桐这份早慧。
最重要的是刘桐长得挺招人喜欢的,虎头虎脑,搭配上一本正经的表情,不仅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可爱极了。
刘远从宴会开始就把这个儿子招到身边抱着不放,还笑着对刘桢道:“阿桢,你瞧阿桐像不像小时候的你?”
刘桢:“???”
刘远见她一脸茫然,就笑道:“你小时候就像阿桐一样,小小年纪,绷着张脸,让人见了就想发笑呢!”
刘桢一头黑线:“……”
时隔多年,听老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说起,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刘桢觉得让老爹继续说下去,说不定连自己襁褓时在他身上撒尿的糗事也要说出来了,连忙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阿桐可有字了?”
她的话提醒了刘远,“一直没来得及给他取字,依你看取什么字好?”
刘桢笑道:“让我这个当阿姊的为阿弟取字不合规矩罢?”
刘远故作不悦:“你也是长姊,怎么不合适了?”
刘桢只好绞尽脑汁开始想:“子荣如何?”
刘远想了想,摇头:“好像寻常了些。”
刘桢:“始华?叔华?”
刘远:“不好,不好。”
刘桢摊手:“……我想不出来了。”
偌大宫室,姬妾们身份不够,只知唯唯,其他人如张氏或刘楠等人,即使身份足够,对上现在的刘远,难免带上几分拘谨,唯有刘桢谈笑自若,不受影响。
而刘远恰恰就喜欢她这份自在。
见女儿不肯再出主意,刘远沉吟片刻:“凤栖如何?”
不单是刘桢,在场不少人皆露出意外的神色。
凤栖梧桐的传说自古有之,民间不乏此类歌谣,然而凤凰象征意义不凡,尤其从一个皇帝口中道出,更显特殊。
这其中的寓意,直白得连张氏都能听懂。
刘桢道:“阿父觉得好,自然就好了。”
刘远闻言很高兴:“那就叫凤栖罢!”
张氏没说什么,其他人更不会出言扫兴。
反观刘桐生母,陶氏一直表现得非常低调,坐在众姬妾之中,也不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只是默默低头,正襟危坐,仿佛也没有听到刘远亲自为刘桐起字的事情,存在感低得堪比小透明。
刘远为刘桐取完字,志得意满之余又多喝了几杯酒,就问张氏:“宫中可有乐府歌伎作兴?”
张氏:“宛县的歌姬未有一并带来,所以尚未调教好。”
刘远喔了一声,朝着姬妾当中喊话:“邓氏与虞氏,听闻你等二人皆善歌舞,不如一人歌一人舞,以助酒兴!”
随着他的话,从众美人里走出两人,刘桢凝目望去,只觉得此二人之绝色前所未见,容色殊丽,令人一见难忘。
宫婢奉上乐器,二人便一人鼓瑟唱歌,一人起舞。
起舞的美人生得娇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身形轻盈,跳起舞来也十分优美欢快,很能吸引观者的目光。
唱歌的美人却面带淡淡愁容,仿佛心中别有伤怀,本该是欢乐的曲调也被她唱出几分愁苦。
刘桢见状,又想起她的姓氏,心中不免一动,就小声问隔壁桌的刘楠:“阿兄,这位虞美人,可曾是西楚霸王身边的爱姬?”
刘楠正被精彩的歌舞吸引住了全副心神,不单是他,在场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闻言略带惊异:“你怎知道?”
刘桢轻轻叹道:“想必也只有虞美人才会有如此倾城之色!”
刘楠道:“我随同阿父入彭城时,并未遇到抵抗,当时项伯已经率项氏族人一并投降了,还有西楚霸王的许多姬妾。那些人中,阿父就独独看中了这两个,其余的都分赐诸将了。”
刘桢对虞氏竟然没有跟随项羽上战场表示意外,但是既然项羽是与刘远决战,地点也是定陶而非垓下,历史出现偏差,虞氏没能得以跟在项羽身边,也就未能成全霸王别姬的故事了。
这两个美人中,满面哀愁的虞氏显然不如邓氏那般讨刘远的喜欢,歌舞一毕,邓氏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奔至刘远身边,温柔小意,奉酒分食,伺候得刘远十分开怀。
反观虞氏就拘谨多了,她没有像邓氏那样趋前奉承刘远,刘远也绝不会吃饱没事干地反而对她起了什么征服的兴趣,对如今的刘远来说,天下要什么美人没有,虞氏也许很漂亮,但绝对不是非她不可。
今日的宴会只是小小家宴,大家吃喝完毕,宴会也就结束了,众人向刘远告退,然后各自离去,刘远则先到张氏那里稍息。
张氏亲手侍奉刘远洗漱,一面笑问:“陛下今日要到哪个美人那里安歇?我可先派人去准备。”
刘远想了想:“就陶氏罢。”
张氏笑道:“方才邓氏与虞氏歌舞出色,陛下不到她们那里吗?依我看,无论是邓氏还是虞氏,容色都比陶氏要胜出百倍呢!”
刘远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阿云,我知你贤惠,不过日后你当了皇后,若连这些小事也要过问,恐怕就忙不过来了!”
张氏当下就愣住了,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刘远明确说出要立她为后的话来。
片刻之后,她终于从脑袋一片空白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
“陛下,我……我……”
明明有一肚子歌功颂德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系数化作眼泪涌出来。
她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好了好了!”刘远将她扶起来,温言笑道:“你我夫妻数十载,同甘共苦,方有今日,你是我的正室,阿婉阿槿他们的生母,又曾抚育阿楠与阿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也是你应得的。”
张氏低声抽泣,止不住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也不知道是为刘远的话而动容,还是为自己战战兢兢走到今日终于苦尽甘来而感怀。
再次回到咸阳之后,她也曾设想过刘远不会立她为后的状况,这种设想令她心中惶恐,有时候甚至连续好几夜没能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她还曾几乎按捺不住,想主动询问刘远,但是幸而韩氏制止了她。
直到今天。
刘远:“后为帝妻,共掌天下,望你仁厚温良,为天下表率。”
张氏伏首叩头:“妾当不负陛下所望!”
这次刘远没有阻止了,而是任由她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这才将她扶起来。
“好了,不要再哭了,让人上些柘浆罢,我也有些渴了。”
“谨诺。”张氏擦干眼泪,匆忙擦了把脸,又让人端来冰镇的甘蔗汁。
夫妻二人闲坐对饮,刘远便将最后拟定的几位公主的封地说了一下,张氏以后就是皇后了,这些事情虽然自然有人来向她禀报,但作为丈夫,刘远也得知会她一声。
张氏已经听说了臣子们反对刘桢得封长安的事情,闻言笑道:“陛下如此喜爱阿桢,正该将她放在身边才好,以后阿桢离得近,也好时时入宫探望陛下与我。”
刘远仿佛知道她所想,就道:“你也不必担心阿婉和阿妆她们,等她们成年了,若是不想前往封地,也可长留咸阳,到时候只需要建个公主府给她们便是。”
刘桢也就罢了,像刘婉和刘妆,刘远怎么可能真的指望她们像地方官那样去管理封地,到时候至多也只是挂个名头罢了。
张氏大喜过望:“那我代阿婉与阿妆就多谢陛下了!”
刘远笑道:“有何可谢,难不成只有你心疼女儿,我便不心疼她们不成?”
张氏嗔道:“我自然明白陛下的拳拳爱女之心!”
二人说笑几句,刘远沉吟道:“等登基之后,诸事抵定,文武百官各得其所,我想让阿桢也入朝听政,你看如何?”
张氏吃惊不小:“朝堂上皆是男子,阿桢却是女儿家,如何能与朝臣一道?妾也未曾听说秦时有此先例,恐惹世人非议!”
刘远有点不高兴:“如何没有?东周列国也不乏女主执政,何况阿桢只是旁听罢了,如何会惹非议?阿桢明敏慧辨,遇事多有出人意料的想法,说不定于政事上也能有所建树,为国效劳。”
张氏柔声道:“我养了阿桢这么多年,她的好处,我自然明白。但是陛下如今将阿桢封在长安,本身就已经够惹人注目了,天地间日月相和,男女礼顺,世间万事都有它的道理在,妾虽然见识不多,也知道女主执政毕竟不是常事,阿桢若是太过与众不同,只怕将来的婚事上要不好找呢!虽说陛下富有四海,阿桢如今身份也不同了,可我们无非还是希望阿桢将来能够婚姻和美,但世间哪里有男子希望妻室比自己强势的呢?”
这番话合情合理,而且还是完全从刘桢的角度上来考虑的,刘远沉默下来,半晌道:“阿桢以后既是公主,婚事上自然也不可能与寻常女子相同,若是她未来的夫婿连这点都不能包容,那这桩婚事不要也罢!”
张氏叹道:“话虽如此,就算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也总归会不痛快罢?”
刘远也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你说得也有道理。”
如今张氏的说话技巧进步不少,一番道理说得刘远哑口无言,他也觉得张氏总算有了几分母仪天下的模样了,心中有些快慰,觉得自己立后的决定还是没错的。
刘远称帝,张家作为后族,依制,刘张两家都要有所追封赏赐,特别是刘远已逝的生母,封号如何拟定,宋谐他们早就呈上来了,但是刘远格外重视,自己还要再亲自琢磨几遍。
张氏提了一些小建议,刘远都挺满意的,趁着他心情好,张氏就问了一句:“不知各位皇子的封号,陛下有何打算?”
刘远道:“他们的封地都已拟好了。”
他们的封地都是哪里?这句话到了张氏嘴边就换成:“那陛下对太子人选,想必也已定下来了?”
刘远看着她:“如今我尚未登基,担忧太子之事未免为时尚早。”
张氏忙道:“我听闻,国有长君,则社稷安稳,故方有此一问!”
刘远淡淡一笑:“此事就不必皇后操心了,我自有主意。”
这么多年来张氏受的教训不少,纵然再想追问,也得硬生生忍下来,于是立马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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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大吉,帝登极,国号乾。
是日,大赦天下。
其母谢氏追封为圣德皇后。
其妻周氏追封为孝德皇后。
皇帝原本是有谥号的,但是在秦始皇那里就被废止了,终秦两代,也没有在死后为皇帝盖棺定论,到了新朝建立,刘远还没死,暂时不用考虑这种问题,但是刘远的老娘和原配死了,刘远想追封她们,给她们上谥号,这些都是属于死人的尊荣,一般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插嘴惹皇帝不痛快,所以虽然圣德这两个字放在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子身上有点离谱,可谁让人家是皇帝的老娘呢,还是一个开国皇帝的老娘,现在还没到那种大臣为了一个谥号尊号就唧唧歪歪死揪住皇帝不放的朝代,自然是皇帝想怎样就怎样了,只可惜谢氏没能活到儿子当上皇帝,否则现在何止是扬眉吐气啊!
给死人追封完了,就该给活人封了。
封后的相关事宜在刘远登基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等到刘远登基之后的半个月,张氏的名分就被定下来了。
紧接着是诸位皇子和公主,还有章邯张耳这些异姓诸侯王们。
公主和诸侯王的都好办,之前就已经经过集体讨论,也定下来了。
刘桢是元后长女,又有守城之功,得封长安,是为长安长公主,位比诸侯王。
刘婉得安阳,封安阳公主。
刘妆得平舆,封平舆公主。
刘媗得安平,封安平公主。
诸侯王的封地要比皇子或公主大多了,每人的封地起码也有一个郡,但比起之前像章邯这样一占就占了整个关中的,一个郡还是小了,只是没办法,给你的就这么多,爱要不要。
张耳得了长沙郡,于是就成了长沙王。
赵歇得了闽中,封闽中王。
章邯是胶东郡,封胶东王。
英布是巴郡,封巴王。
最倒霉的时申阳,刘远看他不顺眼,封给他一个上谷郡。
上谷郡在哪里?现在已经被匈奴占了。所以刘远假惺惺地允诺,说等过几年把匈奴打败,收复故土的时候,申阳就可以到上谷郡去当诸侯王了。
天知道上谷郡什么时候收回来,所以在那之前,申阳注定只能住在咸阳,当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了。
对其余几个诸侯王,刘远也玩了一个心眼,大家的封地天南地北,就是没有连在一起的,这是为了防止他们联合起来作乱,现在每人一个郡,真想造反的话,能耐也有限,构不成太大威胁。
聪明的张耳看出了刘远对他们这几个人的忌惮,于是在即将离开咸阳,赴任长沙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将自己的独子张敖留在咸阳为质,用的理由也非常冠冕堂皇,意思是自己膝下只有张敖一个儿子,希望能够在咸阳得到陛下的照拂。
刘远对张耳的知情识趣表示非常高兴,他直接就对张耳拍胸脯说必定会把张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又许下承诺,长沙王的爵位可以由张家世代传下去,除非谋逆大罪,否则不会夺爵。
刘远高兴,其他诸侯王就未必高兴了,张耳开了头,为免刘远猜忌,所有人不得不一边暗地里把张耳咒个半死,一边也将自己的长子也留在咸阳,但他们儿子多,重要性就不那么突出了,虽然同样得到刘远的善待,但无形中就差了一筹。
在皇子的封地问题上,刘远不想听一群人吵吵嚷嚷,他就找来宋谐,两人只商议了小半天,就将封地定下来了。
刘楠得许县,为许王。
刘槿得丰县,为丰王。
刘桐得陈县,为陈王。
刘榆年纪尚幼,暂不封王。
刘远不假他人之手,定下这三个地方,不是没有深意的。
许县是尧帝故里,又曾是许国国都,地方很不错,封给长子,大家都没有异议。
丰县又称凤城,传说曾有凤凰栖息于此,为了镇压王气,秦始皇还在此建厌气台。
陈县是陈胜之前起事的地方,相比其它两个地方,就显得有点乏善可陈了。
照理说,刘桐被赐字凤栖,本应得丰县才更加名符其实,可刘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把丰县给了刘槿,这其中用意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最高兴的自然当属张氏,她本以为刘远最喜欢刘桐,自当为他挑选最好的封地,指不定还不下于刘桢的长安,结果大出意料之外,但又是额外的惊喜,不由得张氏不多想:平日里刘远骂得最多的就是刘槿,但现在封地最好的竟然也是他,难道刘远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因为最喜欢刘槿,反而要督促他长进吗?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韩氏,又询问韩氏,“陛下既然有立阿槿为太子的意思,为何又遮遮掩掩,不肯明说?”
在这种事上,韩氏作为旁观者,并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在韩王宫的成长经历,也使得她对这件事有着比张氏更为清醒的认识。
她毫不客气地点醒张氏:“皇后是从哪里看出陛下属意丰王的?”
张氏道:“世人皆道丰县是凤城,还曾有祥瑞紫气萦绕其间,数年不散。”
韩氏直言不讳:“世人还曾道陛下出生时有龙盘云间,殿下以为真假否?”
张氏:“……”
刘远出生的时候她虽然不在场,但有没有祥瑞,她再清楚不过了,如果真有什么盘龙,刘薪怎么还会那么不喜欢这个儿子?
所谓祥瑞传说,大抵是后人种种杜撰罢了。
韩氏见她稍稍清醒了一点,又道:“许县虽然比不上丰县,可也不差,只因许王与长公主同出一母,长公主既得长安,许王的封地就不宜那么显眼,这也是平衡之策。”
张氏从一个困局里走出来,又走入了另一个困局,她想不明白刘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氏冷静道:“御下之道,无非恩威并施,英明的帝王不会因为喜欢或厌恶谁,就让别人看出来。”韩氏不懂朝政,但她善于揣摩人心。“陛下看似对刘桐青睐有加,偏又故意给了他一块平平无奇的封地,也正是缘由于此。依我之见,陛下现在尚且无意立太子,殿下大可不必担心。不仅如此,殿下平日最好也少过问太子之事,做好自己的分内职责即可,皇后母仪天下,不必如同那些姬妾一般争宠夺爱,只要行事公平大度,不偏不倚,陛下自然会对你敬重有加。”
张氏的长处不多,但所幸有一个韩氏在身旁,而她又很听得进韩氏的劝告。
“傅姆言之甚是,吾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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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初定,辛辛苦苦打了那么久的江山,现在好不容易终于不用再拼了命往上爬了,登基之后,名分也都确定下来了,诸侯王们目前都很听话,匈奴是个大威胁,但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国内百废待兴,事情也非常多,不过这些都不是着急上火需要马上处理解决的,放松下来的刘远感觉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他觉得好好休息几天,远离公务,享受生活,这种时候大家也都很识趣,不会不长眼地拿些烦心事来打扰上,朝堂上一片和风细雨,其乐融融。
但刘远虽然是皇帝,也不可能控制天下所有人的思想频率,这边登基大典刚过没多久,就有人上疏,说天伦孝道,即使是天子也不能不遵守,现在你当上皇帝了,富有四海了,你还记得老家有个老父亲在苦苦等候儿子吗?儿子是皇帝,皇帝的父亲理应也要享受等同皇帝的尊荣啊,这可是你得亲生父亲呢!否则传出去,天下人只会说皇帝不孝,于你的声誉有损呢!
写这封奏疏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刘远的异母兄长,刘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大家旁观者清,分析种种利弊,觉得刘楠好,觉得刘远如果头脑清醒的话就应该立刘楠为太子,但是人心不是计算器,不能这么计算的。曹操的聪明才智,遍数历史上的帝王也该排前几了吧,按理说他如果足够理智的话,就该一开始吧曹丕选为继承人,但事实是在曹冲没有死之前,曹操曾经想越过曹丕和曹植,直接立曹冲为世子,当时曹冲上面还有好几个兄长。后来曹冲13岁早夭,曹操对曹丕说:这是我的不幸,但是你的幸运,曹丕后来自己也说了: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
当然现在刘远根本还没有立太子的意思,谈这些为时尚早,只不过俺想和大家说,人心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很多事情都是靠人心来衡量的,如果事事都能按照利益最大化的趋势来发展,那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纠纷烦恼了。
2、关于宋弘的才智,之前很多童鞋觉得他那么小是不可能那么聪明的,正好说到曹冲了,就顺便说一下,三国志里说他“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所以其实比宋弘夸张的牛人是很多的。
3、丰县历史上是汉代才置县的,还有其它一些地方也是这种情况,这里架空了。
第69章
但凡领袖人物,或多或少,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人格魅力,而效忠他的人,也并不全是奔着利益而去的,许多人为了实现自己能够改变天下的理想,而他们认为刘远是那个可以实现他们理想的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刘远是一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他生性豪爽,该放下身段的时候能比任何人都要礼贤下士,否则他的身边也不可能聚集了这么一班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的臣子,最后还把江山也打过来。
但龙都是有逆鳞的,跟在刘远身边有一定时间,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封完自己的老娘,封完早死的老婆,就是不提自己老爹的事情,所以聪明人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纵观以前的历史,一般都是老子当了皇帝,将皇位传给儿子,又或者儿子作为开国皇帝的时候,老子已经死了,像刘远这样当了皇帝之后,上头还有一个老爹和兄长的情况,实属少见,若说刘远是皇帝,刘薪理应也得到一个皇帝的荣誉称号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
如果刘薪是“名誉皇帝”,那么按照周礼传下来的嫡长子继承制,继承皇位的应该是作为嫡长子的刘驰才对,而不是现在的刘远!这么一算,只会越算越乱,难道刘远真愿意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给哥哥去坐?别开玩笑了!
所以像宋谐安正这些人,大家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谁也不乐意提这件事,去当那个惹怒刘远的冤大头。
现在这个不长眼的人换成了刘远的兄长刘驰,即使刘驰现在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地方长官也不敢拦截皇帝哥哥的奏疏,所以奏章顺利地就到了刘远这里。
于是小朝会上,当刘远拿着这封奏疏,让内宦从头念到尾时,平素热闹的宫室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有志一同地正襟危坐,低头装死。
刘远登基之后,朝堂上下也颇有几分新朝气象,新朝承袭秦制,撇开象征意义多于实际意义的大朝会不说,小朝会的氛围向来十分热烈,众人为了一条赋税的举措,往往也能争得口干舌燥,而这种场合皇帝并不是一定要出席的,有时候就由丞相宋谐主持,大家达成统一意见之后,再由丞相上报给刘远,皇帝不在的时候,一般大家吵架的热情也就没那么高涨了。
而今天,当宦官抑扬顿挫地将那卷奏疏念完的时候,竟然也没有一个人出声表达自己的观点。
刘远也没有询问百官的意思,他听完那封奏疏,久久不言。
然后,冷笑了一声。
百官:“……”
冷笑是什么意思?咱能别冷笑吗?听着好瘆人!
作为丞相,宋谐不能不出声了:“陛下息怒……”
刘远笑了:“丞相多虑了,我又不怒,何必息怒?”
“……”以宋谐的口才,竟也有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的窘迫感。
这种时候,作为刘远从前的结拜兄弟,现在的宁乡侯兼太常安正就要站出来安抚陛下了:“陛下,以刘驰之才,大抵写不出这样的奏章,兴许是有人从旁蛊惑怂恿,恳请陛下下令彻查,免遭有心之人利用。”
好么,这番话更加高明,一下子就把兄弟俩的家庭内部矛盾提升到阴谋论的高度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谁知道刘远却似乎没有不依不饶的意思,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不必,我与阿父许久未见,也该尽尽孝道了,丞相这就使人安排罢。”
当刘远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意识到,他要玩一场大的。
当年刘远从颍川郡前往邾县时,刘家人也都跟到了邾县,后来刘远又从邾县到咸阳,再从咸阳到宛县,刘家人不愿再跟着奔波,就留在邾县当地住了下来,等到刘远当上皇帝,刘家人觉得还是老家好,就重新回到了向乡的老家,此时他们的身份早就不同以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止周围邻里,连长社县和向乡当地的官吏也对刘薪和刘驰恭敬有加。
刘薪飘飘然之余,就开始盼着皇帝儿子什么时候来把他接到咸阳去享福。
结果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来自咸阳的旨意。
刘薪开始有些不解,慢慢地变成愤怒,他没想到儿子竟然敢将他扔在这里不闻不问,难道当了皇帝,就想连老爹也不成了吗?
于是刘薪和长子刘驰一商量,决定由刘驰写上一封信,将刘远骂一顿,让他快快来接老父。
但刘驰觉得家信可能没法引起刘远的重视,直接就写成奏疏的形式,送到咸阳。
他们并不知道发现在咸阳朝会上的一幕,自从奏疏发出去之后,刘家人又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来自咸阳的使者。
被派来接刘驰的使者是安正,照理说以他的官职不必亲自前来,不过要接的对象比较特殊,是皇帝的亲生老爹,丞相宋谐是足够尊贵了,可宋谐跟刘薪父子本就没什么旧情,再说丞相日理万机,事情比起皇帝只多不少,让他丢下一堆要务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刘远也不可能放人,所以也只有安正最为合适了。
安正一见刘薪,就大礼拜见:“刘家太公可还记得我?”
刘薪虽然跟小儿子不亲,但是对当年跟在刘远身边的安正和许众芳也还有几分印象,闻言想了想,就道:“你可是安子英?”
安正笑道:“多劳太公惦记,正是子英。”
刘薪道:“安家小子也有出息了,听说如今也是有爵位的人了!”
安正:“太公记性好,我也只是有幸得陛下眷爱,所以封了个乡侯。”
刘驰在一旁冷笑道:“他对着不相干的人倒是大方,对我们这些至亲,反倒忘得一干二净。”
安正仿佛没有听到其中的嘲讽之意,依旧笑道:“阿兄言重了,此番陛下命我前来,就是为了接太公和阿兄去咸阳的呢,不过也无须着急,你们什么时候收拾好,我们便什么时候再启程罢。”
娄氏道:“自从听说咸阳来了人,我们便已经着手收拾,如今大抵都收拾得差不离了,即刻便可上路了!”
有些人上了岁数也不会变得更加慈祥,比如娄氏,虽然她竭力露出和善的笑容,但当漂亮有神的眼睛布满皱纹而且变得下垂时,年轻时的活泼利落现在反而成了凌厉慑人,更让人生不出亲近感。
站在娄氏身后的是刘驰的妻子于氏,以及两人的子女,刘承和刘姝。
刘承如今已经成婚了,长子刘乐也已经三岁有余,幼子刘欣还不会走路,被妻子云氏抱在怀里。
刘姝比刘桢大一岁,刚刚行过及笄礼,本来应该成亲了,但于氏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会有大造化,不肯给她订亲,随着刘远的地位步步高升,刘家与富贵显赫的人家结亲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刘驰也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
现在刘远成了皇帝,刘姝是刘远的亲侄女,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关系了,好不容易盼到来接他们去咸阳的人了,于氏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初的坚持是有先见之明的。
原先刘家在向乡的日子就可称得上小康,这些年张氏管家,没少给他们送东西,这也是经过刘远首肯的,虽然他不喜欢刘家的人,可血缘上毕竟有着割不断的牵绊,总不能自己吃香喝辣的,然后让自己老爹一家苦哈哈地过日子吧,从这一点来说,刘远做的还是没什么可指责的。
所以娄氏和于氏等人早就不必穿着寻常人家穿的荆钗布裙了,连带云氏在内,女眷穿的都是绢绸所制的衣裳,刘姝则是上身粉黄下身浅绿色的窄袖襦裙,腰上系着一根与上裳同色的娟带,两种亮眼的色调在她身上浑然相和,越发显得少女身姿窈窕,清丽秀致。
这样的少女,便是放在贵人遍地的咸阳城,也是毫不逊色的。
难怪于氏会如此自信。
安正听了娄氏的话,便笑道:“那可正好,若是太公身体无碍,我们今日就可启程。”
刘薪很高兴,他当然希望能早点见到皇帝儿子。
刘驰突然问道:“子英可听说过姬平和姬郢?”
安正点点头:“同朝为臣,自然认得。”
刘驰道:“不知如今二人是何官职?”
安正道:“姬氏兄弟原是项羽旧臣,后来弃暗投明降了陛下,陛下仁德,择才而用,如今姬平位列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姬郢则为尚书丞。”
刘驰道:“姬家与我们本是同乡,姬家兄弟如今身在咸阳,思念家中老父老母,写信让家人前往咸阳与他们团聚,既然子英与他们有同僚之谊,不如一道上路,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刚才之所以先询问姬平和姬郢的官职,就是怕他们的身份太低,虽然姬郢的官职略低,但好歹还有个九卿之一的哥哥,与他们同行,也不算辱没了刘家。
安正一听这话,脸上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姬辞和刘桢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当年姬家生怕被刘远连累,反口取消了口头的婚约,虽然现在刘远用了姬平和姬郢,但那是国事,不是私事,刘远可不一定会乐意看见刘家人跟看不上自己女儿的人家厮混在一起。
到底是提醒他们好呢,还是不提醒好呢?
安正看着刘家人犹自茫然无知的脸,心里纠结了一眨眼的时间,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怎么说刘薪也是陛下的亲生父亲,冲着这份面子在,陛下应该不会怎样的……吧。
姬家先前虽然分了家,但那既是因为理念不合,也是为了避祸,现在事实证明姬家老二和老三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自然也就该一家团聚了,所以姬家老二和老三就派人从咸阳送了信过来,想把老爹老娘还有大哥一家接到咸阳去享福。
姬家祖父接到来信非常高兴,但姬家老大姬然还记得自己当时一意阻拦自己两个弟弟的事情,心里既惭愧又难堪,不想跟着老爹一起去咸阳,说自己愿意留在向乡这里为姬家守好宅第门户,也免得自己无人打理荒芜了,就让长子姬辞服侍祖父去咸阳,自己则和正妻带着几个儿子留在向乡。
虽然跟刘家一路同行,不过姬然自知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身份有别,又有跟刘家女的事情在先,所以一路上姬家对刘薪父子礼数周到,恭敬有加,又尽量呆在车中避免跟安正频频碰面,行事低调得很,反倒让刘薪父子对其好感大增,觉得姬家实在是个知礼守礼的世家。
有了安正和官军的护送,一路自然平安无虞,很快到达咸阳城。
刘家人到过阳翟和邾县,作为一郡治所,这两个地方已经算是大城了,但是跟咸阳一比,阳翟和邾县简直就成了毫不起眼的陪衬。
不单是刘家人,就连姬家人,看着这座宫城一体,恢弘巍然的城池,一时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安正带着他们进了咸阳宫,刘远早已得了消息,亲自迎出来,身旁是皇后,身后跟着文武百官,两旁俱是甲胄之士开路。
脚下踩的是白玉石板,入目的都是身着秋白常服,面容肃穆威严的官员,刘薪等人已经有些直了眼了,跟在身后的于氏等女眷更是差点软了膝盖,姬家人更是种种复杂滋味,难以言表。
当然,刘远有点不怀好心,他弄这么一个阵仗出来,除了恭迎老爹,还为了震慑刘家人,很显然他成功了,刘家人已经被震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反应,还是在礼官的提示下,才连忙醒过神来,行三跪九叩的参拜大礼。
刘薪也就罢了,作为刘远的父亲,他是不必行礼的,不过刘驰就没有这份好运了,想当年刘远在刘家那是毫无地位可言的,还被娄氏赶出家门,谁知道风水轮流转,转眼之间他和自己的母亲竟然要向刘远跪拜,换了从前,他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见成功把老爹吓得不知所措,刘远哈哈一笑,又亲自将老爹迎入步寿宫,那里早已准备好盛大的宴会。
托刘薪的福,姬家也得以得到坐席,不过虽然是姬平的亲属,但他们的身份只是平民,这种场合也只能得到差不多接近角落的位置。
且不说姬家的心情如何忐忑复杂,单是刘家,也已经被这种满目的极致富贵晃晕了眼睛,一场宴会下来,于氏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追随着皇后张氏,单是皇后头上那些华丽得让她叫不出名字的钗笄华胜,就已经让于氏连连失神,更不必提那身厚重繁复,绣满精致纹理与图案的皇后袍服。
这一刻,于氏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富贵。
她觉得自己以前所羡慕的那些世家女眷的打扮,简直就是狗屎。
在老爹面前炫了一把富,刘远心满意足,宴会之后,他就单独把刘薪和刘驰一干刘家的男人请到一处说话。
至于招待女眷,那是张氏的工作了。
刘薪还没从宴会中醒过神,刘驰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觉得刘远应该是要提老爹的名分问题了。
在来之前,刘驰早就作好打算了,刘薪作为刘远的父亲,封个太上皇名正言顺,娄氏是刘远的嫡母,既然封了太上皇,也应该有太上皇后,那作为他们的孩子,刘驰觉得自己起码应该是个诸侯王什么的,就算刘远不肯,那退而求其次,一个列侯也可以,这是底线了,再往下,他肯定不干的,到时候老爹当了太上皇,肯定也不会坐视刘远这么欺负自己,再说皇帝都是要名声的,除非想当嬴政那样的暴君,一顶不孝的帽子戴下去,饶是刘远贵为皇帝,也不能不妥协吧。
于是刘驰就满怀期待地等着刘远开口,谁知道刘远东拉西扯,从向乡的人物风情说到咸阳城的规模,就是不说太上皇的事情。
眼瞅着半个时辰过去,刘驰有点急了,他就开口道:“阿弟,你可记得闵损的故事?”
闵损是孔子的弟子,后母怜爱亲子,不喜闵损,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做棉衣,却把闵损衣服里的棉絮换成芦草,等他父亲发现真相想要休妻,闵损却反过来为后母求情,不仅得到孔子的赞誉,还成了流传至今的大孝子典范。
刘远满脸迷惘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闵损是谁啊?”
刘驰为他的反应而默默地吐了把血。
暗示不行了,只能来明示了,刘驰就道:“阿弟想必是看过我那封奏疏了?”
这下刘远不装傻了,他笑眯眯道:“看过了。”
刘驰轻咳一声,又看了看父亲,刘薪终于反应过来,对刘远道:“我听说你将田氏追封为圣德皇后,这名号着实有点过了,不过她既是生了你,也当有此尊荣。”
刘远也不接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老爹。
刘薪被他看得差点忘词,定了定神,又道:“娄氏也是你的母亲,于你还有养育之恩,依你看,娄氏的名分是不是也该议一议了?”
刘驰接上话:“阿父所言甚是,阿弟,既然你……”
“放肆!”打断他的不是刘远,而是刘远近旁的宦官。
对方尖利的声音有穿透云霄的力量,差点把刘驰吓得手一哆嗦。
“陛下乃九五之尊,大乾天子,怎容尔等放肆,你虽为陛下至亲,可尊卑有别,如今应该与旁人一样尊称陛下才是!”
刘驰恨得牙痒痒,又见刘远没有吱声,只好改口道:“陛下,你既然追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论理也该奉生父与嫡母为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以为天下表率才是!”
刘远笑道:“我母亲自始至终惟有圣德皇后一人,何来嫡母?阿父也是的,既然在阿母身故之后又另娶他人,为何又不告诉我?”
刘驰勃然变色。
刘薪一愣之后,方才明白刘远在说什么,他怒道:“你胡说什么!娄氏是你的嫡母,田氏只不过是一奴婢,我何曾娶过她?!”
刘远慢条斯理道:“阿父这话就不对了,阿母如今是圣德皇后,母仪天下,岂能为人奴婢?你为我父,论理是该被奉为太上皇的,可是如今这名分是得好好计算一下了,若是阿父执意令娄氏为妻,将我阿母置于何地?我母为皇后,可是皇后的夫君竟然娶了旁人,这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罢?”
刘驰这才明白,敢情从刘远追封他老娘当皇后那会儿起,就已经设下这么一个陷阱,就等着他们来跳呢!
如果刘薪当真把娄氏休了,那自己不就还成了庶出的了?
“你这个不孝子!”刘驰气得满脸通红,他顾不得礼仪,站起来指着刘远骂道。
“放肆,天子跟前岂可喧哗无礼!”宦官尖声道,“侍卫何在,将其拿下!”
两名军士闻声领命入内,一左一右押着大喊大叫的刘驰,将人拖了出去。
刘薪惊呆了,他颤抖着嘴唇问刘远:“……你这是想弑父吗?”
“阿父言重了。”刘远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哂笑一声之后,放柔了声音道:“阿父不妨好好思量一番,若是你愿意承认阿母为正妻,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先来后到,既然阿母已逝,娄氏合该是续弦才对,阿父以为呢?”
这头刘远很愉快地戏弄着自己的老爹,那头张氏就不怎么愉快了。
以前如果看见娄氏和于氏用崇拜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话,张氏心里肯定会非常得意满足,但是现在她身为皇后,档次比这帮人提高了不止一截,看到的也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人了,眼界相应地提高,当然也就不会再觉得被娄氏和于氏用这种眼光看着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如今看着娄氏和于氏上赶着巴结的嘴脸,张氏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厌烦从心里浮现起来,偏偏她们又是跟刘远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怎么都不能撇开,所以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应付着。
许久不见,妯娌之间早就没了当初身份相当的相处模式,加上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当年刘远当豫王时,于氏尚且还能端着身份跟张氏相处的话,现在面对张氏那周身的气度,她早就提不起一丝底气,只能绞尽脑汁想着话题。
“说来也巧,与我们一道在向乡的姬家,他们家的二子如今都在陛下的手底下当官,有一个还是九卿呢!”于氏看了看张氏的脸色,笑道:“我还听说,阿桢曾经被姬家退了婚事,想必他们现在要追悔不已了!”
张氏脸色一变,冷笑:“他们根本就没有订过亲!又何来被退婚?!嫂嫂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阿桢不是你的侄女不成?竟然这般诋毁她!”
于氏被她一番劈头盖脸训得脸色不大好看,娄氏瞅了她一眼,暗怪这儿媳不会说话,开口笑道:“皇后说笑了,阿于对阿桢爱护得很,又怎么会诋毁她,她只不过是不会说话,胡说一气罢了!”
张氏淡淡道:“如今你们身为皇亲,一言一行更要谨慎,不可随意妄言,否则传出去了,坏的是我们皇家的名声!”
于氏和娄氏都只能唯唯应是,于氏顺势道:“阿桢如今贵为公主,想必婚事好找得很,可怜我家阿姝如今已过及笄,却犹未有合适的人家,我只好厚着脸皮来寻你这个当叔母的帮忙,替阿姝找一户好人家!”
张氏不好一口拒绝,就问:“你想要找什么样的人家?”
于氏笑道:“模样呢,当然得好看些,我家阿姝这般人品,总不能配个相貌丑陋的,如今叔叔是皇帝,阿姝是皇帝的侄女儿,肯定也得找个身份相当的!依皇后看,如今可有什么诸侯王的嫡长子正在适婚之龄的?若是诸侯王不成,列侯也是可以考虑的!”
“可以考虑何事?”
说话间,一个声音在外头响起,没等娄氏和于氏反应过来,一个红裳少女已经走了进来,殊秀婉丽,笑语盈盈,可不正是刘桢。
——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戏份是老爹和张氏为主,但是写的时候怎么就觉得那么喜感呢…刘家人要被刘老爹和张氏玩坏了…照理说刘远那么做,在封建社会是理亏的,但他现在是开国皇帝,加上他压抑已久终于爆发,所以不照常理来…然后张氏虽然开始有点防范刘桢,但是跟刘家人比起来,肯定还是刘桢属于“自己人”的范畴,所以在于氏和娄氏面前,她会下意识站在刘桢一边也是很正常的,对她来说,于氏和娄氏属于阶级敌人…
注:大鸿胪、列侯都是汉武帝那会才改名的,这里提前用,反正是架空,以后不特别注明了。
第70章
以往于氏对刘姝的种种偏爱,大有种身为母亲,觉得女儿天下无双的自豪感,刘姝自己虽性情柔顺,不好与人相争,又觉得母亲言过其实,可是从小到大,即使刘姝并非自高自大之人,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在周围的同龄人之中确实十分出色的,就算后来叔父当上豫王,她跟着见了不少同龄的世家贵族女眷,从旁人的目光和言语中,刘姝知道自己依然是出色的。
但是现在进来的这个少女,却使得刘姝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记忆中,堂妹刘桢总是梳着两个圆圆的总角发辫,要么将辫子编起来束在脑后,简单利落,她的脸也总是红润的,带了点圆圆的轮廓,看上去十分可爱,纵然眉眼依稀可见继承自生母周氏的清丽,可刘姝并未料想她会变化大到自己差点不敢认的地步。
同样是一身襦裙,刘桢身上却是浓郁的绛红色,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若雪,连同系在两边双环髻上的璎珞,也是鲜艳的红色,伴随着刘桢的脚步,璎珞微微晃动,尾部系着的小小玉珠也跟着互相碰撞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像刘桢给人的感觉一样,并不刻意张扬,却已经有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华贵,令人赏心悦目,难以移开视线。
这真的原来那个刘桢吗?
若不是从小看着刘桢长大,刘姝几乎要以为对方真的生来就是公主了。
她失神地想着,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天生命格不凡,注定要做贵人的人吗?
没有注意到刘姝的失神,刘桢先朝张氏行了个礼,然后转向娄氏与于氏,微微一笑:“大母与世母都来了啊,先前宴会,我未有资格出席,故而不能向二位请安,还望见谅!”
事实上是刘远看到姬家人在场,不希望女儿因此恼怒,所以才让她可以不必出席宴会,刘桢自然乐得轻松。
如今刘桢贵为公主,娄氏与于氏却还只是民妇,她愿意行礼,那是她知礼周到,若是不愿意,也没人敢勉强她,眼见她打了招呼之后就径自走到一旁坐下,于氏和娄氏也只得咽下心头的不满。
张氏亲切地招呼:“今日怎的这么早,可曾用过朝食了?”
刘桢笑道:“用过了,方才阿妆与阿媗在我那里一道用的,阿婉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张氏嗔道:“那孩子,必然是又跑出宫去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于氏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皇后,方才说到阿姝的婚事……”
张氏道:“你说想让阿姝嫁个诸侯王的嫡长子,若是不成,列侯也可,是否?”
于氏笑道:“正是如此。”
刘桢先前在外头听了半耳朵,现在听到张氏再重复了一遍,又见于氏一副“合该这样的人家才配得上我女儿”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
难道于氏真以为嫁给诸侯王就很好?以她老爹现在对诸侯王的防范和忌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对他们开刀了,假使刘姝嫁给这样的人家,表面看起来风光,可真要是落魄了,那就是直接家破人亡的下场。
于氏这是疼女儿还是想把女儿送入火坑?
张氏笑吟吟道:“诸侯王的事情我作不得主,还得陛下说了算,至于列侯,我以为阿姝这般优秀,只怕列侯之子也配不起,依照你的条件,倒有一个人选十分合适。”
她如今修养渐长,于氏一时也未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恶意,忙问道:“是何人?”
张氏道:“匈奴冒顿单于,如今据有北地,疆域辽阔,说声权倾天下也不为过,想必亦是顶天立地的绝世男儿,可不正是好人选?”
刘桢刚喝了半口梅浆,闻言差点没被呛死。
她这位继母什么时候也学会欲扬先抑,冷嘲热讽了?
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于氏先是一愣,继而大怒:“你在羞辱我们?!”
张氏冷冷道:“你家阿姝想要有才有貌又有权势地位的好夫婿,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匈奴的单于合适了罢?若不是你求到我跟前来,我还懒得说,如今又说我羞辱你们,你们何德何能,竟得堂堂皇后亲自羞辱?!”
听到这番话,刘姝羞愤欲绝,脸色涨得通红,只恨不得地上能立时裂开一条缝钻进去,又恨不得转身掩面就走。
可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皇后的宫室,容不得她想走便走。
于氏气得要命,开始口不择言:“若不是陛下相求,我们还不愿进宫来呢!我们家良人可是太上皇的嫡长子,说不定将来还有你来求着我的一天呢!谁不知道当年你刚嫁来刘家的时候还对我百般奉承呢,嫂嫂前嫂嫂后的,现在摆出这张嘴脸想要吓唬谁呢?我呸!”
如今撕破脸面,她也顾不得尊卑了,马上原形毕露,气急之下,只当张氏还是那个乡下村妇。
宫女们哪里见过如此破口大骂不顾形象的粗鄙妇人,都听得呆住了,韩氏又不在场,一时竟也无人喝止她。
张氏也气坏了,片刻间也顾不上让人把于氏拉出去,直接就指着于氏道:“贱妇,你还敢翻当年的账!你是什么玩意?成天眼睛长在头顶上,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贵人了?想让刘姝嫁给权贵,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配不配?”
张氏气得狠了,一时忘了皇后可以行使的权力,刘桢却没忘记。
“还不将人拿下!”
她冷眼一扫,宫婢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的拉,扯的扯,及时将于氏押住,又伸手去堵她的嘴。
若是真让她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丢的也只有整个刘家的脸。
摊上这种亲戚,还真是不幸,老爹拼命打江山的时候,他们连一分力都不曾出过,现在大事已成,就都冒出来想要分享胜利的果实。
若是放在再往后的朝代,孝字当头,连皇帝也得顾及天下悠悠众口,说不准真得捏着鼻子恭恭敬敬地奉老父为太上皇,晨昏定省,可刘桢知道,以刘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性格,能忍到现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谁知道这还不算完,于氏太过彪悍,竟然挣脱了宫婢的手,转而将火力对准刘桢。
“你是公主,就算要嫁匈奴,也应该你去才是!阿桢,不是世母说你,你已经被姬家退过婚,此事若张扬出去,只怕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
刘桢没等她说完,“桂香。”
桂香会意上前,直接狠狠一巴掌,将于氏打得晕头转向,半边脸也瞬间高高肿了起来。
宫婢们连忙又将于氏死死按住,一人随手扯下帕子将她的口堵住,让她只能呜呜出声,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看来世母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刘桢和声细语道,“不错,你是刘承与刘姝的母亲,而刘承与刘姝是我阿父的侄子与侄女,但你和刘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世母既是不想要脸面,我也就没必要给你脸面了,你说是不是?”
娄氏总算还不是糊涂到家,见状连忙跪下请罪。
“村妇无知!请皇后恕罪!请公主恕罪!”
时至今日,有于氏的教训在前头,她终于明白,刘远一家早就不是昔日可以任意羞辱的时候了。
刘姝也忙跟着跪下,她眼圈通红,看着母亲,满是不忍,又不敢上前搀扶,生怕于氏以此被降罪,只能强忍眼泪,身体瑟瑟发抖。
刘桢微微一笑,:“有这样的世母,我耻于生为刘家人,想必阿父阿母弟妹们也如我一般想,所以我会上禀阿父,请他下令世父将于氏休弃,你们看如何?”
于氏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刘桢,身体猛烈挣扎起来,却再也挣脱不开,亏得眼下嘴巴被塞住,否则只怕源源不断的咒骂就要从她口中吐出来了。
娄氏和刘姝呆呆地看着刘桢,一时愣在那里。
她的手段与张氏的激烈反应截然不同,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除了娄氏三人,在场的人都知道,平日里刘桢再讲理不过,即使受宠,却不曾高声呵斥过宫婢,更勿论打骂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常常会令人忘记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公主,还是陛下亲封,当朝第一的长公主!
这位公主的封地可是在咸阳旁边,便是皇子也没有这等殊荣的!
“不!不!”刘姝悲泣一声,往前膝行了几步,“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我阿母她知错了,再不敢了!求公主开恩!”
“阿姊何必如此?”刘桢让桂香将她扶起来,笑道:“虽然世母即将不是我的世母,可阿姊还是我的阿姊啊!”
她本是不想掺合今天的事情,谁知道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戏,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被人指着鼻子羞辱一通都没反应,这绝对不是刘桢的风格。
既然身为公主,当然应该有公主的气魄和手段,有权力不用是傻子,刘桢没兴趣仗着公主的身份嚣张跋扈,也不喜欢骂人,痛快是痛快了,却于人无损于己无益。
打蛇打七寸,要么就不出手,一出手就得击中对方的弱点,这才叫痛快。
刘姝不肯起来,桂香一人扶不动,又加了一个阿津,终于强行将她扶起来。
刘桢对娄氏温和道:“不管怎么说,世父总是阿父的兄长,身份与从前不同了,难道大母就不想让世父重新迎娶一位门第相当的女子吗?”
娄氏没有说话,可从表情来看,刘桢这句话已经打动了她。
刘桢把她得胃口吊起来,却又不再说下去,只转头看张氏:“阿母想如何处置她们?”
张氏恶狠狠道:“将人先带到谷风殿,容后再处置!”
将娄氏三人带下去后,张氏对刘桢说:“休了于氏的主意不错,可若是让刘驰再娶一门新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刘桢笑道:“阿母不必担心,此事就交给阿父好了,终究是刘家人,总得让阿父亲自处置才好。”
张氏点点头,回想刚刚于氏的放肆,心有不甘:“必得使他们一家人痛哭流涕,不得安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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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对自己老爹和哥哥的心态拿捏得很精准,那番颠倒黑白的话之后,刘薪和刘驰已经被他玩得风中凌乱了。
但是两人的状态又有所不同。
太上皇的诱饵在刘薪面前晃来晃去,逼得他真的就开始考虑休妻的问题。
而刘驰那边因为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也没空顾及自己老婆即将被休的问题。
刘远只是在他们中间埋下一颗种子,真正使得他们彼此生出隔阂的却是人心。
对于刘桢来说,这件事已经不值得她去关注了,她现在多了一件差事要做,监修甘泉宫。
秦王朝在咸阳留下的宫殿有很多,但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也就只有咸阳宫,其余的宫殿,像修了一半就停工的阿房宫,还有荒废了很久的甘泉宫,无不已经杂草丛生,无法住人。
现在建国不久,百废待兴,财政状况很吃紧,但是好不容易当上皇帝了,还得住着先朝留下来的宫殿,不说刘远有意见,臣子们也都觉得不太吉利,于是大家就把目光放在了甘泉宫上。
甘泉宫实际上原本应该叫林光宫,但是因为宫室在甘泉山下,所以大家就习惯性地称为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渭水南畔,夏天的时候要比咸阳宫凉快许多,所以刘远准备大修甘泉宫,并将其作为夏天的避暑行宫,到时候重要的官员可跟着迁过去,被皇帝赐宫室暂住,这是一项非常难得的殊荣。
而且还需要在甘泉宫筑一条专门的驰道,横穿渭水,直接连接到咸阳宫,这样遇到紧急的事情,可以让人从咸阳宫那边直禀甘泉宫,十分方便。
这种规划注定就算是修缮而非重建,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的。
当然作为监修,刘桢仅仅是挂个名头,不需要亲力亲为,凡事都有少府和将作大匠的人去操心。
不过刘桢对这份差事非常感兴趣,因为这还是她亲自向刘远求来的,所以基本上一有空,就会跑到甘泉宫那边去查看进度。
如此在咸阳宫的时间少了,消息却依旧有阿津等人定时向她汇报,又过了几日,刘桢就听说了刘家那边的情况。
刘薪终于不得不向当了皇帝的儿子妥协,为了自己“太上皇”的合法地位,承认田氏才是自己的原配,且让人将向乡刘氏族谱也给改了,如此一来,娄氏反而变成妾侍扶正的继室。
但刘远却并没有将老爹奉为太上皇,只给了他一个安乐王的名号,又让人将他送回向乡老家,意思是让他安安分分享受晚年,不要成天想着出来捣乱,在儿子身上占便宜。
老娘是皇后,老爹却仅仅是一个安乐王,这种安排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可偏偏朝堂上下反对声微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更坑爹的是刘驰那边,刘远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对刘驰说,你老婆现在还没受封,论理不过是一民妇,就敢对皇后和公主无礼,本来是要问斩的,但我这个当叔父的,总不能让刘承和刘姝没了母亲啊,而且你将来受封爵位,有这种老婆,对你的名声也是妨碍,如果你肯休妻,那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咱俩还是好兄弟。
刘驰思量再三,终是按刘远所说的照办,其间刘家种种鸡飞狗跳自不必提,最后刘远确实给自家老哥赐予了爵位,只不过名号却是闻所未闻的“庶侯”,也不知道刘驰在收到旨意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了。
至于刘驰的子女,刘承和刘姝,他们没有得罪过刘远,也从来没做过什么极品的事情,刘远对他们总算还有几分香火情,没再将他们怎么样,可是母亲于氏一夜之间成了弃妇,他们的处境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更别提父亲还要娶新人进门,刘家上下简直可以用一团混乱来形容。
总而言之,刘远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将数十年来心中郁气发泄了个彻彻底底,心情那叫一个爽快,连着好几天连吃饭都觉得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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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家老二的运气着实不错。
想当初他与范增同为项羽跟前谋臣,备受重用,但后来相处的时间越长,姬平越发现项羽不是一个能挺得进进言的人,通常项羽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一般只有两种原因:要么这个意见符合他的心意,要么正好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种人作为霸主,如果不是得天眷顾,那就一定是要失败的,姬平仿佛已经预见了项羽失败的命运,他想到了跳槽,说好听点,就是另投明主。
从前刘远的出身并不为姬家人看好,在他们眼里,刘远这种根基不稳,单凭运气一路升上去的人,是迟早要失败的,谁知道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刘远不仅没有失败,反而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当时姬平和姬郢正帮着项伯守彭城,见刘远打赢了项羽,大局已定,他们便说服项伯开城投降。刘远也确实兑现了诺言,不仅善待幸存的项氏族人,原本跟在项羽身边的谋臣之中不乏有识之士,他也都吸纳了这一部分人,根据他们的才能和地位安排众人的官职,其中姬平的官位是最高的,位列九卿——范增就不如姬平这般幸运了,在定陶之战的时候,项羽疑心他与刘远勾结,暗中派人将他杀了。
虽然结果跟一开始设想的有差别,但是最后总算也实现了目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姬平这一房将成为姬家最显赫的一支继续繁衍下去。
所以当大乾建立之后,姬平和姬郢就去信将老爹接到咸阳来享福,心里也没少存着向老爹炫耀的心思:你看你当年还反对我们出去闯荡,还好我们没有听你的话,像大兄那样龟缩在乡下,白白辱没了姬家的身份,四百年姬家的光大,还是得靠我们来发扬啊!
姬载刚来到咸阳城,就跟着见识了一趟咸阳宫和规模盛大的宫宴,直到在姬平家里住了几天之后,还沉浸在懊悔的情绪里回不过神。
无它,他觉得挺对不起长子和长孙的。
不过话说回来,命运弄人,谁又能想到今天呢?
这一日,恰逢姬平休沐,因为老爹住在他家,连带姬郢也带着老婆儿女跑到二兄这里来了。
大家聚在一起,免不了就要追叙别情,拉拉家常。
姬平看出老爹最近情绪低落,有心逗他开心,就笑道:“前些日子在宫中行宴,只怕当时阿父都没有品尝出什么滋味,如今我让厨下做了几道菜肴,都是仿照当日的菜色,还请阿父赏脸尝一尝才是!”
姬载果然被儿子逗笑了:“何必这般麻烦,我瞧这里平日的饭菜已经足够精致了!”
姬郢抢着道:“阿父莫小看这几道菜,这几日二兄可是特地让人去定制了新的炊具才能做出来的呢,如今会做这东西的工匠尚且不多,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在等着用,我们可是靠了二兄的面子,才能在将作坊排上号,堪堪赶制出来的。”
姬载果然被挑起好奇心:“何物如此神奇?”
姬平笑道:“说破了便不稀奇了,还请阿父先尝几道菜。”
他拍拍手,很快有婢女奉着食具鱼贯而上,将食具放上食案之后,掀开上面的盖子,霎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姬载探头一看,离他最近的一个盘子里盛的是韭菜和鸡蛋。
这两样都是极为常见的东西,姬载也曾吃过煎鸡卵,却没见过像现在这样,韭菜切成一截截,与鸡蛋碎块拌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用了煎菜的手法,又好像有点不一样。
姬平主动释疑:“这叫炒菜,要用炒锅,就是我说的那种新的炊具,其它几样菜也是同样的做法,这种吃饭既方便,又不易丧失食物本身的鲜味。”
姬载夹了一箸韭菜鸡蛋送入口中,果然没有煎菜的焦香味,但是又不想炖和煮那样将口感都绵软化了,韭菜在嘴里仿佛还保留着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味道,与鸡蛋一起搭配,确实恰到好处。
两种寻常的食材搭配到一起,反倒出奇的和谐。
再看另外一道菜,却是姬载在宫中吃过的,据说是里脊肉裹了面粉先炸熟,再淋上饴糖与醋制成的酱汁,现在姬载知道了,在里脊与酱汁融合的过程中,还需要用炒锅进行翻炒的,否则做不出这种味道。
姬府里做的自然不如宫中好吃,可冲着这种新奇的做法,姬载也多用了一些饭。
托了祖父的福,几个小辈同样口福不浅。
姬载叹道:“天子之都,果然不同,连一道菜肴也能琢磨出这许多花样来!”
姬平就笑道:“这可不是那些工匠的功劳,据说这炒锅乃是当今的长公主命人所制,自那日筵席之后,如今已经风靡整座咸阳城了,这炒锅倒是不难做,只是要的人太多,工匠们才要日夜赶工,连民间也多有人仿制呢!”
姬载刚到咸阳,许多人事都不了解,单是这朝廷百官,那一日下来也就记住丞相宋谐和几位九卿,听到长公主的名头,就道:“以长为尊号倒是少见。”
姬平道:“阿父有所不知,这长字是额外加的封号,说是公主于国有功,以示尊荣,她的封号全称是长安长公主。陛下为了这位公主,甚至将咸阳附近的长安改乡为县,作为封地赐予她呢。说起这位公主,阿父和阿辞你们想必也是熟悉的,阿辞从前不还与她玩得很好吗?”
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姬辞手一抖,差点拿不稳手上的竹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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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把喜闻乐见的炒菜给蝴蝶出来了…
西汉的盐铁论里就有韭菜鸡蛋这个菜,里面说的是“炀韭卵”,炀是用火烧或烤的意思,鸡蛋就是鸡卵,可以想象当时就已经有类似炒的做法了,刘桢让人做出炒锅,把炒菜的系统化提前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