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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姬家老二和老三早早便从姬家分出去了,是以姬平也不大清楚内情,后来虽然造化弄人,此事因故作罢,姬辞也不愿拿出来到处说,免得有心人利用来败坏刘桢的名誉。于氏先前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大家同来咸阳时,路上闲聊,听姬家的婢女不小心说出口的。

    姬载上了年纪,越发善感起来,听到姬平这样问,忍不住就叹息:“此事还该怨我!若不是我从中拦阻的缘故,阿辞现在早该娶了公主了!”

    众人大吃一惊,自然要追问,姬载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完了又连连自怨:“先是阿辞与公主两情相悦,我生怕刘……生怕当今大业不利,届时要连累了姬家,便与他阿父一道不肯许下这桩婚事,如今想来,此事皆是因我而起,悔之莫及啊!”

    在场的姬家人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姬平曾经被项羽怀疑过姬家与刘家有勾结,当时他知道姬辞已经成了亲,便以此澄清,只当是项羽身为上位者试探臣下的手段,没有想到项羽所说确有其事,姬辞还真的就跟公主失之交臂了。

    若是姬辞如今能与公主成婚,现在姬家可就不止是如今的规模了,以长公主在陛下跟前的脸面,何愁姬家三代不兴?

    姬平和姬郢都是朝廷官员,自然更加明白这桩婚事能带来的好处。

    姬辞道:“大父,往事已矣,多说无益。”

    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会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为了家族软弱地妥协。

    姬平沉吟片刻:“阿辞成婚也有几年了罢?”

    姬辞淡淡道:“是,侄儿三年前便已成婚了,何氏如今在老家奉养父母,未能跟来向二位叔父请安。”

    姬平这下是真的把惋惜之情表露无遗了。

    姬郢嘴快,忍不住就道:“哎,我说阿父啊,你当初就不该……”

    “二郎!”他话没说话,就已经被姬平打断,外加狠狠瞪了一眼。

    姬平毕竟比他年长几岁,又比这个幼弟聪明识时务,否则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就如阿辞所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姬平这几年颇有威严,姬郢不敢跟兄长顶嘴,只好转而说起别的话题:“眼看许王即将加冠,长公主也将及笄,他们的婚事只怕很快就要被提上来说了,也不知道陛下想为儿女找什么样的人家。”

    姬载道:“许王是陛下嫡长子,事关将来社稷继承,想必陛下会为其挑选门第高贵的女子。”

    他久居乡野,对局势并不那么了解,不过在场都是家人,说话也无须太过小心。

    姬郢道:“阿父你这就错了,许王虽是陛下长子,但陛下最喜欢的却不是许王。”

    姬载出身世家,对这些事情比寻常人来得敏感,闻言就诧异:“难道今上竟是钟爱幼子不成?”

    姬郢道:“今上对陈王确实有所偏爱,不过依我看,尚不及对长公主的一半。若公主如今是男子,只怕太子之位必定就落在她头上。”

    姬家第三代,姬宣与姬惠等人都是昔年与刘桢打过交道的,尤其是姬宣还曾嘲笑过刘桢,如今双方地位悬殊,姬宣每每想起来,就有种又是后悔又是羡慕还有点说不清的嫉妒之意。

    听到姬郢这么说,她就有点不服:“阿父此言差矣,依我看,若公主是男儿,只怕太子之位恰恰就落不到她头上呢!古往今来几曾有年长君王不忌惮能干儿子的?”

    没等姬郢生气,姬平拈须笑道:“想不到阿宣如今也长进了,这番话深得个中三味啊!不过你这话终究也只是假设,在家说说无妨,出了外头可不许妄言。”

    姬宣娇笑:“世父放心罢,我知道分寸的!”

    姬平叹道:“以许王的地位,和陛下对公主的看重,也不知道会给他们找什么样的人家,可惜咱们姬家……”

    他看了姬辞一眼,不说话了。

    按说以他如今的官位和姬家的底蕴,姬惠和姬玉几个小辈尚未婚配,年纪相仿,尤其是姬宣,更出落得娇美动人,也不是配不起许王或公主的,真要论起来,刘家本是乡野草民,虽然一朝成为皇家,能跟姬家这样的人家结亲,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但坏就坏在先前有姬家毁婚的事情在,只怕皇帝记仇,不会想与姬家结亲。

    姬辞仿佛没有注意到姬平的注视,他只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竹箸不再动了,单是看着眼前的盘子,半天也未出声,但他的神智却是极为清醒的,耳边听着旁人说到公主领了监修甘泉宫的差事,差不多日日都在咸阳宫与甘泉宫之间来回,又说如今咸阳宫透露出为许王与公主择婚的风声,咸阳城的达官显贵都蠢蠢欲动,不少人家忙着打听消息,有的冲着许王妃的位置去,也不乏有人想让自己家中的儿孙辈去娶公主,以刘桢的地位,能娶到她,那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认真地听长辈们的议论,因为祖父这次带他来咸阳,还存着想让他走仕途的心思,而这些讯息恰恰又是和时局息息相关的,但是姬辞觉得自己当年既然跟刘家撇清了关系,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总归是自己理亏在先,如今看见人家富贵,就又要趋上前去求官,这等前倨后恭的姿态又与小人有什么区别呢?

    “大父!”他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姬辞定了定神,恭谨道:“二位叔父,我有些不适,且容我先行告退。”

    姬平温言道:“既是不适,便早些去歇息罢。”

    “谨诺。”姬辞拱手恭声应道,退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姬载叹了口气:“我本欲让他走仕途,如今看来,他的性情只怕不太合适,兼之又有先前的变故,恐怕陛下也不会用他……”

    姬平道:“那倒未必,阿父且不必急,新朝方建,陛下求贤若渴,阿辞学问也好,说不准有转机,不妨先在咸阳住上一段时日,再作计较。”

    姬辞抛下身后厅堂中的热闹,独自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入目皆是生机勃勃的葱绿,他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得到好转。

    自从来到咸阳之后,心头成日便如阴霾笼罩,不得开颜。

    姬辞失神地望着眼前风景,无意中摩挲到手指上戴着的那枚玉韘,心里微微苦笑。

    阿桢……

    ——————

    从前住在一起的时候多有矛盾,如今分开时日,姬惠和姬宣他们反倒对姬辞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在他们看来,这位堂兄明明跟公主是青梅竹马,有着近水楼台的天然优势,结果到最后却白白错失了,眼看还要便宜了别人,姬辞不倒霉,谁还能称倒霉?

    眼看姬辞镇日郁郁寡欢,姬惠他们便寻思着将姬辞带出去逛逛咸阳城,也好纾解纾解心情。

    姬辞本是不想出去的,奈何弟妹盛情难却,只得被拉着出门。

    举家迁到咸阳城之后,像姬惠这般的少年人自然是闲不住的,他们早就将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如今的咸阳城有二十万人口左右,这已经不算少了,而且人数还在陆续增加中,像邾县阳翟那等各郡的治所,因为刚刚结束战乱的缘故,人口凋零,至多只有五六万的人口。

    咸阳城是参照天上星辰的分布来规划的,当年刘远先项羽一步入了咸阳,后来刘桢与房羽在此守城三年,也亏得他们,使得咸阳城没有被项羽付之一炬,许多宫室虽然年久失修而荒芜,但总体的架子还在,只要加以修缮就还可以居住。

    除了几处宫城之外,咸阳城内还分布着商业区和居民区,最繁华的商业区分布在咸阳城的西北角,叫九市,地位相当于后世的CBD,这里头有官造的作坊,也有许多商品买卖。除此之外,全城八街九陌,一百八十六闾里,按照阶级层层划分,根据仕者近宫,工商近市的居住原则,分布着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的宅子,城中各处像会市之类的集市也不在少数。

    总而言之,贵族有贵族的娱乐,平民有平民的去处,只要你有钱,就没有在咸阳城买不到的货物。

    分久必合,如今西域未通,虽说咸阳城还不能称得上国际大都市,但是商旅往来,络绎不绝,每逢节日之时,更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买卖声昼夜不绝。

    人的生命力和适应力是很强的,刘远立国不过将将一年,咸阳城就已经成为“聚天下商贾,敛八方财富”之所。

    当然,这一切也离不开之前三年的治理与铺垫。

    秦代之前,商人往来七国,畅通无阻,出入显贵宅第,成为六国贵族的门客,都是稀疏平常的,等到秦皇统一六国之后,将秦国的国策推行全国,开始对商人进行打击和压制,商贾地位一落千丈,苦不堪言,如今好容易改朝换代,这些人便又活跃起来。

    但此时朝中重农抑商,打击商业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少人觉得因为秦末战乱的缘故,农耕荒废,正该是百姓回归农田,提高粮食产量的时候,如果商业过于盛行,人人追逐利润,无心耕种,最后必将导致国库粮食锐减,而社会也将重新进入动荡。

    不过不管重农抑商也好,农商并重也好,这些事情暂时都与姬玉他们没有关系,咸阳城的繁华热闹让他们不管出来几次,都能保持高度的新鲜感。

    虽然仅仅比姬辞早来一年半载,但姬玉和姬惠他们已经很有主人翁的精神,当下就将姬辞带到城中最热闹的九市,这里吃喝玩乐俱全,有杂耍百戏,也有舞女歌姬在乐坊间歌唱,乐坊还会提供饮食,连带宫中新近才出现的炒菜,乐坊和食肆里也已经出现仿制品了,虽然味道尚未得精髓,但是价格并不贵,大家也乐于过来尝尝鲜。

    当然这座城市也并不都是一派歌舞升平,毕竟新朝才刚刚建立没多久,许多人刚刚从逃难的地方陆续返回原籍,原先许多土地要么被人占去,要么早就不适宜耕种,朝廷将许多无主的荒地收回来,又借给这些人耕种,只象征性地收取极少的赋税。但一切的恢复毕竟需要时间,而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可能只有富人,没有穷人,咸阳城东南垣外还有许多贫民聚集区,他们的生活之贫苦,甚至比刘远一家最初的时候还不如,更不必提咸阳以外的其它地方。

    总体说来,咸阳只是一个例外,所以才会令每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倍感震撼。

    而咸阳之外,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现状:民生凋敝,入不敷出,温饱难以为继,国库空虚,无力再发动哪怕是一场稍具规模的战争。

    但不管怎样,眼前的所见所闻,已足以令姬辞目不暇接,深感震撼。

    姬惠看见他的表情,咧嘴得意地笑:“我们刚来咸阳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的变化呢,这些市坊都是这一年里才慢慢兴起的!”

    姬辞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若非亲眼所见,只怕难以置信,天下之都,咸阳为最,关中形胜,确实不凡!”

    姬宣凑过来:“大兄,见过了这样的咸阳城,你还想回向乡那等穷乡僻壤吗?”

    姬辞微微一愣。

    姬玉也道:“阿宣说得不错,大兄,我看大父也有意让你走仕途,不若你就留下来罢,以你的学问,加上我阿父的帮助,何愁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届时姬家的势力必能再更进一步,能不能娶到公主,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姬辞沉默下来,不发一言。

    姬玉有些看不过他这样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响的模样,正待再说,便听见原本喧哗的街市忽然又变得更热闹一些,抬头一看,脸上不由变色。

    只见一匹马以飞快的速度从不远处驶来,因为街市上人太多,为了避免撞上行人,又或者是马主人本身技术不过关,马也跑得歪歪扭扭,横冲直撞,霎时行人惊叫,吵嚷哭闹乱成一片,间或还夹杂着鸡犬之声,可谓热闹非凡。

    眼看马就要朝他们这里撞过来,便是对方已经缓下速度,可照这种冲势,只怕也能将他们几人踩在马下,年纪稍长的姬辞和姬玉二人连忙一人一手,揪住年纪小点的姬惠和姬宣,往旁边避让。

    因为躲得及时,马从他们身边堪堪擦身而过,姬宣的衣裳被车带起的风刮动,身体差点也跟着往后仰,幸好姬玉稳稳抓着她,这才免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就在他们站定之后,马也终于被它的主人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姬宣气得破口大骂:“你这人难道没长眼睛吗,这般横冲直撞的,若是撞坏了人如何是好?”

    其时朝廷还未规定哪条街道不能骑马疾驰,所以总有些达官贵人,尤其是那些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喜欢骑着马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奔行,为此也差点闹出过人命。如今朝廷上下多少大事都忙不过来,虽说有御史为此上过奏疏弹劾那几个大臣的子弟,但因为伤者全是无权无势的平民,最后都不了了之。

    现在姬家几个少年少女都很气愤,姬家如今也不是平民百姓了,若说姬郢的官职还拎不上台面,再加上一个姬平总是够的,而且本来就是对方理亏,姬宣他们都不想善罢甘休。

    谁知道他们气势汹汹,对方比他们气势更盛。

    骑马的少年连马也不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姬宣,不屑道:“不是没有撞上你吗,嚷嚷什么,不是想趁机讹钱罢?”

    姬宣气歪了鼻子:“谁想讹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少年哈了一声:“什么人,总不会是公主吧?”

    姬玉往前一步,沉声道:“我阿父是当朝九卿之一的大鸿胪,你光天化日之下纵马行凶,还敢如此嚣张!”

    他本以为道出自家长辈的官职,对方会收敛几分,谁知道少年挑了挑眉。

    “大鸿胪?你们是姬家的人?我说呢,三姓家奴还敢如此嚣张!”

    “你说谁三姓家奴!”饶是姬玉这两年多有长进,也忍不住怒形于色。

    少年掏掏耳朵:“不必这么大声,我又没有聋,你们姬家原先是楚臣,后来投了西楚霸王项羽,如今又降了陛下,我说三姓家奴难道有错吗?”

    姬玉生气之余,也很奇怪对方竟然会对姬家如此了解,从语气和打扮上来看,他必然是朝中哪位公卿大臣的子孙。

    “你究竟是谁?烦请把尊姓大名告知,也好让我家长辈改日上门拜会。”

    说是拜会,其实就是记住姓名好报仇了,那少年哪里傻到说了对方的坏话还把姓名告诉人家,闻言就笑嘻嘻道:“你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们!”

    姬惠冷笑:“不告诉也行,你今日就别想走了,我就不信我们几个人还对付不了你一匹马!”

    这边吵架吵得热闹,也围了不少人在看,本来就已经拥挤的街道就变得更加拥堵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连带好几辆本来已经驶进来的马车和牛车,也被堵在中间难以进出。

    眼看骑马少年与姬家几人僵持不下,影响的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姬辞皱了皱眉,便想劝姬玉他们息事宁人。

    此时就瞧见两名甲胄之士排开人群,护着一位年轻女子走过来,姬辞一见,不由微微一震。

    那女子走过来,看到骑马少年立在当中,又有几人围在马下,双方都不肯让步的模样,也能猜得出发生什么事了。

    待得看见姬辞,她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笑道:“姬小郎君,别来无恙?”

    姬辞嘴唇阖动,半晌哑声道:“甚好,你呢,桂香?”

    他看到眼前女子,就知道另外一个人必然也在附近,几番到了嘴边,却终究不敢相询。

    桂香抿唇一笑:“我也很好,有劳挂念。”

    她打完招呼,又对骑马少年和姬家几人道:“我乃长公主跟前侍婢,公主行至此处,见道路行阻,故遣我来询问发生何事,若是无甚大事,还请诸位给公主一个面子,就此作罢,免得影响了百姓出行。”

    姬家几人见姬辞与这女子的对话,就已经隐隐猜到对方身份,听得她表明身份,姬玉忙道:“劳公主相询,我等心有不安,我们本不欲多事,但此人纵马行凶在前,若不加以惩治,任他离去,只怕它日又要有人受害,还请公主主持公道!”

    骑马少年翻了个白眼:“什么纵马行凶,我的马只是受了惊,方才才会跑得快了一些,不是一个人都没伤到吗?!公主都发话了,你等还啰嗦什么,还不赶紧让开!”

    这种事情就不是桂香能作主的了,她为难了一下,令两名侍卫在这里看着他们,自己则折返回马车处,低声向车内之人禀告。

    此时为了节省马匹这种战略资源,朝廷下令不管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出行最好以牛代马,减少对马匹的消耗,而且牛车行驶缓慢,不易颠簸,舒适度也更加高一些,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为了增加行车的稳固性,很快就出现了四轮的车子,出于在车厢里能够待得更加舒服的需要,车厢上又将小窗改成大窗,饰以绢布绸缎,坐在车中可以掀开看风景,也可以放下帘子以避灰尘。

    桂香将上半身探入车前的帘内,过了片刻,她就掀开帘子,扶着一人下车。

    对方动作利索,只是虚扶着桂香,下了车子之后随即就松开她的手,在甲士的护卫下来到发生争执的地方。

    少女的穿着并不华丽,因为这阵子时常要往来咸阳宫与甘泉宫的缘故,后者又相当于大兴土木的工地,浓妆艳抹戴着一大堆首饰显然是不合适的,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物事也就是手腕上的莲花纹金白玉镯子了。

    但她的到来却似乎一下子让争执双方都难得地拘谨起来。

    “发生了何事?”刘桢问。

    姬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此时桂香也回来了,她奉刘桢之命询问周遭的旁观者,大家说的都和姬玉所言差不多。

    刘桢点点头,对姬玉闻言道:“此事不是你们的过错,我会如实禀告陛下,奏请禁止在闹市行马,以免误伤人命。”

    她的话引来周围百姓小小的欢呼。

    说实话,老百姓哪有钱买什么马,商人倒是有钱,可他们地位低,也不敢乱来,能在闹市纵马的一般都是公卿子弟,而且这些人跟随刘远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正是家族兴盛如东方旭日初升之时,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没有法办,咸阳令也拿这些人无可奈何。

    现在长公主肯出面,自然一切迎刃而解。

    姬玉拱手,局促道:“多谢公主仗义执言,我等感激不尽。”

    他们少时与刘桢发生过争执,如今重见,对方已然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虽说小小恩怨烟消云散,可总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刘桢笑道:“不必客气,此事本就非你们之过。”

    她又看向姬辞:“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姬辞看着她,也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只是一看便不如对方来得自然:“臣一切安好,有劳公主惦记。”

    刘桢道:“听闻你的孩儿已经出世了,我也没来得及送上贺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姬辞拱手,深深一揖:“公主言重了,能得公主垂询,已经是他的荣幸。”

    刘桢颔首含笑,态度自然,一如对待多年不见的旧友:“不必客气,问候一句总是应该的。”

    她又朝姬家几人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诶诶!”不知名少年出声,并作几步追上来,“公主止步!”

    “大胆!”左右甲士上前将他拦住。

    刘桢回过头:“何事?”

    少年扭捏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刘桢:“你不是上唐乡侯的二子吗?”

    少年大惊失色:“公主怎知?”

    刘桢笑道:“赵家有三子,惟二子赵俭名不相符,咸阳皆知。”

    赵俭不见羞愧,反是惊喜:“原来连公主也听过我的名头啊!”

    刘桢笑了一下,不再言语,转身上了车,很快离去。

    街市很快又恢复往日秩序,旁人津津有味说起方才种种,想必今日之事很快就会流传于市井之间。

    姬辞看着车驾远走,心中却蓦地一阵轻松,不再如往常那般沉重,他摸着手上的玉韘,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等到几人回到姬家,姬平听得他们竟然差点招惹上上唐乡侯的儿子,就道:“那赵俭成日里走鸡斗狗,纵马狂奔,素行不良,偏偏上有祖母与母亲溺爱,连他父亲也无可奈何,旁人碍于他的家世,轻易不去招惹,今日若不是有长公主出面,届时就算闹到陛下跟前,少不得还得我去向上唐乡侯赔礼道歉呢!”

    姬宣不服道:“他撞人未遂,理亏在先,怎么反要世父去道歉,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姬平瞪了她一眼:“你也知道是未遂,他根本就没伤到人,就是你们有理又如何,上唐乡侯如今身兼卫尉之职,在陛下跟前的分量远超于我,若论家世,赵家半分也不比姬家差的!不过此事既得长公主从中转圜,想必也就不了了之了,往后你们在外头须得谨慎小心些,碰到这个赵俭就给我离远一些罢!”

    他又转向姬辞:“阿辞,今日你看到公主,没有失态罢?”

    姬辞摇摇头,对姬平拱手:“世父,我有一事要说。”

    姬平:“讲。”

    姬辞:“我想择日回向乡。”

    姬平惊诧:“这是为何?”

    旋即又沉下脸:“莫不是因为公主的缘故?大丈夫为人,拿得起放得下,何必如此?”

    姬辞摇摇头:“世父误会了,正是因为今日见到公主,我方有此念。往日种种,早已烟消云散,执着无用。我也想通了,我本不适合为官,勉强去做也只会误人误己,倒不如回乡潜心学问,以期将来或可著书立说,流传于世,此方是我的志向。”

    ——————

    而此时的上唐侯府,难得从外面早早归来的赵俭正双手捧着大脸跪坐在食案边上,一脸梦幻地傻笑。

    “……”赵家长子赵廉看了弟弟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对方竟然也没有察觉,最后还是赵廉的眼睛累了,不得不移开目光,低头用饭。

    “阿俭啊,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赵家祖母担心地问。

    “用饭不好好用饭,如此作态,成何体统!”上唐乡侯赵翘不悦斥道。

    赵家祖母横了他一眼:“你别总是骂他,越骂他就越不敢说!”

    赵翘:“……好,我不骂,赵俭,你自己说,今日又闯什么祸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赵俭终于恢复比较正常的状态,结果下一刻,他就语出惊人:“大母,阿父,我想娶公主!”

    ——

    作者有话要说:咸阳城至今也没能有完整的布局复原,但是汉代长安城在规划上有很多是参考秦代咸阳城的,所以这里的咸阳布局是在汉长安的基础上做的架空。以秦始皇气魄,当年的咸阳的规模绝对不会比长安小,只可能更大。

    第72章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呛咳声此起彼伏,赵家人都被赵俭的豪言壮语吓住了。

    赵翘的脸色变了又变,碍于自己的母亲在旁,好歹把那句痴心妄想给吞了下去:“……你说的是哪位公主?”

    赵俭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连笑容也显得分外欠揍:“是长安长公主啊!”

    厅堂之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赵翘呵呵两声:“你还记得你姓甚名谁吗?”

    赵俭奇怪:“当然知道啊,阿父,我的名字不是你给我起的吗?”

    赵翘面无表情:“我千不该万不该帮你取这个名字,早知道你会名动咸阳,怎么也应该给你取个名字叫赵无双才对啊!”

    赵俭没听出赵翘在说反话,还真当老爹在夸奖自己,闻言喜滋滋道:“阿父真是过奖啊,哪能呢,我现在这个名字就挺好的!”

    赵廉看着自己没脸没皮的弟弟,与老三赵恭相对无言,叹了口气,他们着实不明白这种奇葩是怎么生在赵家的。

    赵家原先也是南阳郡的望族,后来赵翘在宛县跟着刘远起兵,一路打到定陶,立下不少功劳,又因赵翘行事谨慎,胜不骄败不馁,所以深得刘远看重,开国之后便得封乡侯,又兼领卫尉的职务,可谓春风得意。不过赵翘非常低调,遇到同僚,不管人家官位高卑,礼数都十分周到,因而人缘很好。

    可惜人缘很好的赵翘,全咸阳都知道他有个不省事的儿子,所以大家在提到官运亨通的上唐乡侯时,往往也要加上一句,可惜赵家出了个赵俭,真是给赵家丢脸啊!

    现在这个给赵家丢脸的赵俭说他要取当今皇帝最宠爱的长安长公主,赵家人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就连赵翘的正室,赵俭的母亲,也觉得儿子实在是在异想天开。

    不错,长公主如今快要及笄,婚事也被提上台面了,据说陛下已经让皇后开始物色人选,但是谁都不觉得赵俭会屏雀中选。

    这么说罢,就算全咸阳城的男人死了一半,估计长公主和赵俭之间都是不可能的。

    如此悲伤的一个事实,赵俭本人竟然毫无自觉。

    眼看上唐乡侯多年的修养终于要毁于一旦,赵翘的老娘,赵俭的祖母不得不开口了:“阿俭啊,你今天是不是碰上长公主了,快与大母说说!”

    一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起今天的经历,饶是赵俭脑筋再抽,也知道今天他在闹市纵马的事情绝对不占理,说出来肯定还要被老爹臭骂一顿,就含糊其辞道:“今日是碰上长公主了,先前我只远远见过一面,今日不见上了,还说了话,她生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怎么看怎么舒服,就想娶她了。”

    赵翘心知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自己这个儿子八成是又惹什么祸事了,他闻言便冷笑一声:“赵俭,我不妨告诉你,趁早打消你的妄想,陛下是不可能将长公主许配于你的!”

    赵家祖母一听就不大高兴了:“阿俭虽然有些好动,但心地是好的,赵家的家世也算不上丢人,陛下想嫁公主,放眼咸阳城,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家,宋丞相家的儿子又都已经成婚了,鹿城侯和宁乡侯家的也都没有适龄的,如此一来,阿俭未必没有可能啊!”

    赵翘苦笑摇头,简直不知道如何答话。

    赵家的家世是配得上公主没错,可也得看是哪个儿子啊,若换成长子赵廉或者三子赵恭,那赵翘觉得还靠谱一点,偏偏他老娘和老婆最喜欢的,却是调皮捣蛋胡作非为的赵俭。

    赵家的人只当赵俭是在间歇性发病,刘桢身边有数十甲士护卫,以赵俭的能耐,只怕还没接近公主,就会被当做不法之徒给打死了。妫氏担心这个一根筋的儿子当真去做傻事,正好长子与次子也都到了适婚年龄了,还是得赶紧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免得少年郎年轻气盛,出去惹祸。

    长子赵廉也就罢了,这个儿子素来稳重,也颇有几分智谋,平日里还常帮父亲参赞事务,如无意外,这个儿子将来必是要继承侯位的,不必多操心。

    但是次子赵俭就有些麻烦了。

    妫氏道:“既然阿俭心仪长公主,恰好陛下也想为长公主择婿,不如良人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赵翘气笑了:“怎的儿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此事想都不要想,陛下必是不会同意的,若是阿廉,那倒还好说,若阿廉能娶得公主,那不管是对赵家还是对他自己,都是一桩大好事。”

    妫氏虽然有些偏心次子,可也不是不疼长子的,闻言便叹道:“也罢,下回入宫,我便先问问皇后。”

    她虽是妇人,对刘桢的名声,也是有所耳闻的。且不说受陛下看重这一点,单是长公主受命监修甘泉宫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位长公主与先朝,甚至先朝以前那些居于深宫,默默无闻的公主都不同,若是要说未来如何,倒还不好说,但毫无疑问,公主的夫婿,肯定也会夫凭妻贵,顺带让家族跟着沾光。

    至于许王,虽然是陛下的长子,却长年于军中服役,听说功劳也是不小,可惜陛下至今未有立其为太子的打算……

    想到这里,妫氏灵光一闪:“以良人看,阿让配之许王又如何?”

    赵让是赵家的长女,年方十四,如今也是堪堪可以婚配的年纪了。

    赵翘皱眉不语。

    妫氏又道:“长公主再好,毕竟也只是女子,说句不恭敬的,将来必是她的兄弟得位,如今一来,若是阿让能嫁于许王,将来或许就是个皇后了,再说长公主那边还有郭家呢,郭家那小子与公主相识甚早,说不定公主也比较中意他,到时候陛下肯定会考虑公主的意见……”

    赵翘道:“不是我这个当阿父的不愿意帮自己的女儿,万一许王最后不能得到皇位呢?你可别忘了扶苏和胡亥之祸这才刚刚过去多久而已啊!”

    妫氏心中一凛,立时明白赵翘的意思。

    当年扶苏本是长子,最后却是胡亥得了秦皇的位置,扶苏被迫自杀,他家人的下场自也不必说了。

    储位之争历来残酷,别说现在的皇帝之位,就是当年东周列国,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小诸侯国的王位,同样也在上演着父子兄弟相残的戏码。

    皇帝如今不立许王,不管是犹豫也好,为了考察也好,反正这件事还没板上钉钉,相比之下,公主可就安全多了,除非像胡亥那班丧心病狂连姊妹都杀的昏君,否则一般新君登基,肯定不会拿公主开刀,何况公主颇具人望,聪明人反而会将她供起来,以示自己的仁德。

    赵家又不是喝仙露长大的世外高人,他们生活在这尘世之中,又是依靠从龙之功得了爵位,就算再低调,肯定也是希望自己家族能够兴盛不止三代的,莫说是他们,只怕现在整座咸阳城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听到许王与长公主的婚事,都在寻思着如何下注才是最有利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本来也无可厚非。

    赵翘舒了口气,犹豫了片刻,最终道:“那你下回进宫,就去听听皇后如何说罢。”

    妫氏:“是阿让,还是阿廉?”

    赵翘:“阿让!”

    上唐乡侯夫妻俩为儿女琢磨婚事,压根就没把不省心的次子计算在里头,不过赵俭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正琢磨着要如何令公主注意到自己。

    最好能来一场更加美好的邂逅,而不要像上次那样尴尬,这样公主就可以对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了。

    公主的行踪很好追寻,她基本上每天都会在从咸阳宫到甘泉宫的路上来回,而且近路就只有一条。

    赵俭觉得自己知道公主喜欢什么,上回因为他在闹市纵马的事情,公主就特地下了车亲自过来调解,所以这次他准备在公主回咸阳宫的路上安排一位卖果子的老翁把果子滚一地,正好阻住公主车驾的去路,然后他再突然出现,帮助那个老人捡果子,这样既能跟公主说上话,又能刷一下好感度,让她一改上次的印象。

    只要一想到长公主对他笑道:“想不到赵家二郎也是一个侠义心肠的人呢!”

    赵俭就觉得飘飘然了。

    一切准备就绪,全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他选择了公主肯定会经过的九市附近,那里最是繁华,到时候做了好事还能留名。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愿,当那辆熟悉的车驾路过时,一名老翁在路旁被撞倒,果子撒了一地,顺利地令车驾前行的速度缓下来。

    然后赵俭及时出现,帮老翁捡起果子,一面还大声道:“阿翁不必谢我,我赵俭就是如此仗义的人!”

    有这么两个人挡在前前面,公主车驾彻底停住,赵俭一直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只见车驾的帘子被掀开,先是从上面跳下一个婢女,随即又有人扶着婢女的手从上面下来。

    赵俭先是心中窃喜,等到看清来人之后,却彻彻底底愣住了。

    对方同样也是个容貌娇美的少女,但身着华裳,人也不是先前见过的长安长公主。

    “是谁挡住了我的去路,难道不知道这是公主车驾吗?!”

    赵俭张大了嘴巴,与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女对了个照面。

    对方语调不悦:“你是何人?”

    赵俭嚷嚷:“你又是何人!”

    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少女冷笑。

    答话的是她身旁的宫婢:“这位是安阳公主!”

    赵俭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了,他直接转身就跑。

    刘婉先是一愣,然后怒道:“还不快与我抓住他!”

    对方早就身形灵活地钻入人群之中,哪里还找得见人影!

    那老翁顿足跟在他后面大喊:“你答应给我的钱还没给呢!”

    倒霉的赵俭之所以会遇到刘婉而非刘桢,乃是因为今日刘桢有事,是以刘婉主动请缨要帮忙去甘泉宫那里监修。

    她本是觉得长姊总是忙忙碌碌,似乎颇得乐趣的样子,又觉得监修甘泉宫是件很威风的差事,正好今日刘桢不得空,她便接手过来,谁知道去了甘泉宫什么也没瞧见,只有一堆荒废已久,不怎么好看的宫殿废料,和一群挥汗如雨的工匠,刘婉在负责官员的带领下转了一圈,很快便觉得无趣了,还沾了一身灰尘和汗,华丽的衣裳黏在身上,反倒成了沉重的累赘,她只好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打算回咸阳宫去换衣裳。

    谁知道半路上竟然碰见这么个人出来败坏心情。

    简直是流年不利,倒了大霉!

    刘婉积了一肚子火。

    ——————

    刘远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人一旦得了高位,脾气难免见长,何况刘远这不是普通的高位,而是说一不二的九五之尊,只有别人迁就他,哪有他迁就别人的道理,脾气大就大了,这也是正常的。

    不过刘远的心情受到影响,却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事出有因。

    乾朝立国之后,为了表示出万象更新的气魄,也为了昭显自己与秦始皇和胡亥都不同的博大胸襟,刘远就听从朝臣的意见,下令征集天下贤良之言,举凡与治国民生有关的种种,皆可进言。

    此诏由咸阳发出,广布天下各郡县,但凡大乾所辖之地,皆能看到这道皇帝亲手所下的诏书。

    这下可就热闹了。

    谁都知道,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奉行法家,打压其它各家学说,尤其是喜欢高谈阔论,由己推人的儒家,深受秦始皇厌恶,所以焚书坑儒里,儒家的损失最为惨重,多少经典毁于一旦,其它各家碍于形势严峻,也都各自龟缩起来,低调做人,深怕遭受池鱼之殃。

    儒家与秦君之间的深仇大恨,从秦末反秦的起义军里,竟然还有孔子九世孙孔鲋参加就知道了,孔鲋后来当了陈胜的博士,还为此死在陈郡,为了反对秦朝,儒家弟子们可谓亲身上阵,不遗余力。

    现在刘远这道诏令一出,被压抑了许久的人们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奋斗的方向。

    不光是儒家,道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墨家……消失已久的诸子百家一夜之间都冒了出来,大家纷纷上书朝廷,表达自己对国家乃至天下的看法,希望能够让统治者看到并接受自己的政治观点,甚至将自己学派的观点推之于天下,要是能像法家那样为商鞅之后的历代秦国国君所接受,乃至变成国策流传下去就更好了。

    虽然秦国的名声向来不是很好,最终更加以暴虐之名而告终,但人家怎么说也统一了六国,建立过不世功业,轰轰烈烈地活过一场,虽然像儒家这样的学子都对法家的严苛嗤之以鼻,但心里未尝不暗暗羡慕法家能有过那样的辉煌地位。

    而法家也肯定希望能够将自家学说延续下去,发扬光大,再次成为新朝统治者认可的主流学说。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无不卯足了劲,不仅仅是为了向皇帝推销自己,同样也是向天下宣传自己门派的学问。

    刘远虽然不喜欢钻研学问,当皇帝也用不着钻研学问,但是每天如小山一般呈上来的奏章,无不显示着大家对本朝和新皇帝的期望,奏章越多,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受到天下人的承认——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但凡不是秦始皇那种唯我独尊,而想有所作为的君王,都希望得到这么一个评价。

    这种感觉让刘远觉得很享受,虽然这些奏章里他亲自翻阅的往往不到十分之一。

    此时,御史中丞熊康就建议说:陛下不如在咸阳宫里设置一处类似于齐国稷下学宫的地方,可以招纳天下各门各派的饱学之士,以供他们讲学,也可以从全国各地挑选一些有一定学问基础的学子到这里来听讲辩论,既促进了各门派之间的学习与交流,又能恢复秦始皇之前自由的学术氛围,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彰显陛下你海纳百川的胸襟。以如今乾国的疆域和规模,这样的治学之所,一定会比齐国的稷下学宫繁盛许多倍,百来年后,这就是陛下你能被记载于青史上的另一桩大功德啊!

    刘远觉得他这番话很有道理,于是在咸阳宫专门辟出一处宫室,易名争鸣殿,又找到熊康所说,广纳天下士人,不限诸子百家,以供天子参考,以备国策之用。

    争鸣殿一经建立,短短几个月之间,立马就成为天下瞩目的地方,许许多多士子来到这里一展口才,七国并立之时,那种百家争鸣的氛围仿佛又回来了。

    战国时期,诸国并立,谁家学说更加适用于治理天下,能够帮助君王统一,就成为大家争鸣的焦点,但是现在时代变化了,天下差不多已经统一了,虽然北方还有匈奴肆虐,还有跟匈奴勾结到一起的司马昂,但是对大家来说,那已经是蛮夷了,不能归纳入中原文明的范畴,所以争论的焦点可以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比如说现在的乾国,应该怎么来治理才能更加强盛,如何才能让乾国更加迅速地强大起来,早日与匈奴作战,将失去的疆土都收回来。

    这就涉及到国家财政的问题了,没有钱,怎么打仗?没有粮草马匹武器,军队何以为继?

    于是有人认为,现在国家应该彻底禁止商贾出没,因为大家都跑去经商赚钱了,还有谁会用心耕作田地呢,不去耕田,粮食产量就少,粮食少,人就不够吃,百姓就要饿死,国家就要动乱。最好是让人人都回归到田地里,这样人心不乱,也就少了很多纠纷,说不定还能恢复到三代之治的局面。

    也有人认为,商人本身是可以存在的,但是要加以控制,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因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商人重利,追逐利润,那就必定会损害义,义利不两立,治理国家,有仁义就够了,要利做什么?像匈奴这样的化外蛮夷,可以用仁义来感化他们,使其褪去强盗本性,变得像中原民族这般知礼好礼。

    又有人说,为今之计,最好莫过于休养生息,与民无争,经历过秦末战乱的百姓已经经受不起再来哪怕是一点的盘剥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身为君王,也应该以身作则,崇尚节俭,修缮甘泉宫什么的,最好就不要了,咸阳宫已经够大了,将就着住就行了,你看天底下还有多少百姓,连茅草屋都住不起呢!

    还有人直接对刘远说,陛下,像秦代那样,奉行法家治国,结果不过两代就灭亡了,这样是不行的。以仁德治天下,才能使天下人人归心,但是君王要以身作则啊,听说你对自己的父亲不够恭敬,甚至让他休了你的嫡母,改尊自己的生母为正妻,如果民间百姓也效仿你的做法,到时候礼仪何在,国将不国,人心浮动,还要谈何强盛呢?

    这样的发展实在是刘远始料未及的,他没想到自己躺着也中枪,本来只是打算昭显一下胸襟,结果最后自己竟然变成了众矢之的。

    我的家事,连我老爹自己都没什么意见,他现在顶着安乐王的头衔,正待在老家安安生生地养老呢,朝中大臣都没什么意见,有意见的都被我镇压的,你们算哪根葱,出来叽歪什么?我让你们献言治国之策,不是让你们来讨论老子家事的!

    刘远怒了。

    虽然这样的声音在所有建言里并不算主流,但总归无法让人忽略,而且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刘远发现争鸣殿存在的意义,越发偏离了自己原来想要的方向。

    许多人不是为了思索如何让国家强盛起来而在出意见,而是把自家的门派学说往国情身上套。

    他们希望皇帝或朝廷能够采纳自己的学说,所以千方百计各出奇招,务必达到语出惊人的效果,至于最后是否有实用性,那是两说。

    愤怒归愤怒,但刘远又有点束手无策,因为争鸣殿一开始就是他亲自下的诏令,现在如果反悔喊停,那之前的经营就等于无用功了。

    刘远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从打败项羽之后就顺风顺水的他,终于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也第一次意识到皇帝再尊贵,却不是什么事情都掌握在手里的。

    陛下心情不好,咸阳宫也就跟着处于一片阴霾之中。

    张氏手头攒了几个许王妃的人选,又不想去刘远那里碰一鼻子灰,就先把刘桢找过来商量。

    刘楠尚在军中,一时半会还回不来,等到这边将人选初步筛选出来,再让他过目也不迟。

    张氏虽然是皇后,可对于刘楠来说,毕竟还是继母,处理这种事情,很容易吃力不讨好,所以让刘桢加入把关,各方肯定都没有意见。

    这就是刘桢为什么今天去不成甘泉宫的缘故。

    最近因为少与刘远碰面,她只听说刘远因为前朝的事情心情不好,具体内情却并不清楚,直到今日听张氏说起,她才知道上回刘远整治刘家人的事情,竟还牵连出这么一条尾巴来。

    第73章

    “荻芽若用来煮或炖,未免失之鲜味,若是洗净生吃,又尚有青涩之味,便该这般小炒一番,再以鸡肉裹上面粉炸得金黄,与之相和,方是美味啊!”

    宋谐夹了一箸荻芽香酥鸡送入口中,吞下肚之后,仍不掩赞叹之色。

    凉亭之中,两席对坐,无主客之分,这是招待交情较好的朋友才会有的待遇,能得丞相如此招待,坐在宋谐对面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

    “这还得多亏长公主命人所制的炒锅,听说如今咸阳城甚是风靡,连我家都备上了!”太仆周允摇头失笑。“如今一日三餐少不了都会有炒菜,倒也习惯了!”

    太仆虽然是九卿之中最不重要的一个,不过周允跟宋谐的私交却很不错,闲来无事也会互相上门拜访,只是宋谐身为丞相,事多繁杂,能空出来的时间不多,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周允上门。

    宋谐笑道:“这炒菜可不宜多吃,按长公主的说法,是吃多了上火,朝食也得用些粥羮之物才好克化罢!”

    周允用竹箸夹起一颗荻芽:“如今这国策之争,正如这颗荻芽一般,火候恰到好处,可以上盘了。”

    宋谐微微一笑:“不再添一把火?”

    周允摇摇头:“过犹不及啊!话说回来,你身为丞相,百官之首,明明知道熊康是儒门弟子,而陛下若采纳熊康之言,定然会酿成今日局面,却不出言阻止,难道就不怕陛下它日回过神来,怪罪于你吗?”

    宋谐叹道:“我如何没有劝谏?先前我就对陛下说了,如今时移世易,经过秦朝一代,各门各派的学说大多有所演化,已经不复旧时面貌,别说现在,就连你们法家,在周天子时,不还分了势、术、法三家吗?时至今日,分出来的派别只怕更多了罢?不过陛下自觉可以控制局面,我也劝不住,倒不如索性让陛下看清熊康等人的真面目,也好将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论一网打尽!”

    旁人听到宋谐这一席话,兴许还会一头雾水,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周允,心里却再明白不过。

    诸子百家影响深远,门生学徒自然也遍布天下,纵使经过秦始皇的打击,也不过是暂时蛰伏,稍有衰落,却未完全败亡,如今新朝建立,那些原先潜伏起来的各门弟子,便又希望借着当政者来宣扬自己的学说。

    然后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刘远之所以会下招贤令,就是因为熊康对他说,为君者当兼听则明,广纳天下良言,以显君王之怀。

    刘远深以为然,于是就下了那道后来引起天下震动,掀起无数风波的诏令,又辟争鸣殿,以作辩学之所。

    但是熊康之所以会作出如此建言,主要原因还在于他有另一层鲜为人知的身份。

    熊康是儒门弟子。

    儒门自从秦始皇时代就受到严厉的打击,秦二世胡亥更加不可能为他们平反,自那时起,儒门弟子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光复门楣,名扬天下。

    他们蛰伏了许久,终于碰上这个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借着在争鸣殿辩学的机会,儒门弟子摩拳擦掌,打算一展所长,让儒家彻底取代法家,成为治世之学。

    一开始确实进行得很顺利,儒门弟子在这些年也学聪明了许多,他们并不一味排斥它派的学问,反而博采众长,去芜存菁,将儒学发展得更加完善,从这一点来说,熊康的打算是没错的,像重教化,轻刑罚一类的观点,确实令刘远颇为赞同,而且欣然采纳。

    但是他忘了,就像其它学派一样,儒门里也分了许多派别,有时候同为儒门弟子,彼此的观点也有截然不同的时候。

    别说熊康不是儒门领袖,就算他是,估计也控制不了局势的发展。

    渐渐地,就开始有人把关于君王仁德牵扯到刘远对父亲和嫡母不孝的事情上去,刘远最恨别人在这件事上对他指手画脚,当时一听,直接就恼羞成怒,拂袖离去,事后还将说出这番话的那个儒门弟子痛骂一顿,对儒家的印象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这下正合了其它门派的士子的意了。

    儒家风头最盛,大家正愁没机会扳倒他们,他们自己内部协调不好,直接把把柄递到别人手上,其他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蜂拥而上,把儒家贬得一无是处,顺道把自家学说改一改,以便更加适应时代发展需求,尤其是帝王的统治需要和爱好。

    譬如说有人批评刘远不尊父母这件事,法家弟子就反驳道: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做儿女的又如何孝顺?万事万物源于法,法若得立,诸事大定,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这种情况就应该订立律法,规定子女虐待父母,当处以大刑,反之若父母待子女不慈,甚至虐待子女,子女成年之后,也可不必赡养孝敬父母云云。

    从前秦律里对孝道有很严厉的规定:儿女控告父母,奴婢妾室控告主人家,一般都不为罪,父亲偷了儿子的财物,这也不算罪,父母如果控告儿女不孝的,要求处以儿女死刑的,也要处以重刑。

    这些律法的制定,当年都有身为法家弟子的商鞅与李斯等人的影子在里面,后来新朝建立,刘远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对这条律法怎么看怎么不爽,就要求不要加入乾律里。

    结果现在法家弟子为了光大自身,顺便打击别派学说,直接就与时俱进,迎合上意,把律法给改了,直接呈献给皇帝。

    诸如这样的行为,其它门派的弟子也没少干。

    总而言之,这场被后世称为“国策之争”的辩学,开始愈演愈烈,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进行。

    这些事情,就连丞相也控制不了。

    仔细说来,其实朝中大臣,多数都有诸子百家的影子,比如说周允就继承了法家里申不害一脉,而宋谐则是名家弟子。

    但名家一派到了秦末,就已经逐渐趋于没落了,宋谐没有能力力挽狂澜,也不觉得名家不适应时代发展,任其沉寂下去有什么不好,所以他压根就不赞成这种辩学之争。

    在他看来,百家争鸣存在的意义,在于让诸侯割据时代的诸侯王们选择最为适合的发展道路,从而出现其中的王者,比如说秦国,采取了法家强国的观点,果真就从七雄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但在天下一统之中,需要的就是统一思想,因为思想的统一有助于政治的统一,这是大一统王朝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刘远自从立国之后,事事顺风顺水,难免开始自信心膨胀,他没有听取宋谐的劝谏,反而听从了熊康的话。

    宋谐也有些气性,见劝不动,索性也就不再劝了,既然皇帝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等着皇帝撞了南墙之后再出来收拾残局,到时候皇帝自然就会明白他的话是多么正确。

    现在的情况是,百家争鸣,那么多学术门派齐聚一堂,大家辩着辩着,难免就离题万里,加上其中还掺杂了各种政治因素和各派利益的斗法,局面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原本的国策之争变成了学说对学说的攻击,曾经开宗立派的圣贤们早已作古,而继承并发展他们学说的后代弟子又良莠不齐,一宗之中还分了好几个派别,彼此分歧纠葛更不必说。

    刘远被吵得烦不胜烦,又不能出尔反尔取消招贤令,他只能减少去争鸣殿的次数,免得每次回来都听得一肚子火,饶是如此,关于各派学说的上书还是源源不断地呈上来,在刘远面前不断秀着存在感,其中又以指责他的言论占了上风,直让刘远恨不得让人将这些竹简都丢去烧火做饭。

    刘远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想去问丞相。

    当初宋谐劝言的时候,他没能听进去,现在局面有些难以收拾了,他再去问计,那些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些想法,好像自己除了打天下之外就一无是处似的了。刘远不相信,自己离了这些人,难道就做不成事了?

    而且他还收到孟行的奏疏,孟行弹劾熊康作为朝廷大臣,竟然借着国家机器为己谋利,建言陛下辟争鸣殿,以此宣扬本门学说。

    孟行是御史大夫,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当初开国之后,刘远封了爵位给那些他一起打天下的臣子,大家都欣然接受了,唯独孟行坚决辞去,刘远知道他性情耿直,也不勉强,但对他难免比对旁人多了几分敬重,所以孟行说熊康是儒门弟子,那熊康肯定就是。

    刘远怒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不是胡亥那等耳目堵塞的昏君,自己是亲手打下江山的皇帝,可即便是这样,国家这才刚刚建立没多久,就有人敢为了各种目的来蒙蔽他。枉费自己还喜滋滋地跟着熊康的指挥棒起舞,以为辟了一个争鸣殿,自己就当真是万世明君了,只要一想到这里,刘远就觉得一阵难堪。

    他很想马上将熊康抓起来杀掉,但刘远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如果杀了熊康倒是简单利索,但辩学之事要怎么收场?

    熊康是当年在宛县就跟着他的老臣了,开国之前制定的各种典章制度,他也出了不少力,甚至还负责其中的礼仪制定,所以刘远才会如此信任他。

    刘远没想到熊康会是这样来回报自己的信任。

    心情很不好的刘远在杀与不杀熊康之间徘徊,他连政务也没有心情处理了,直接就绕到后面姬妾的宫室那里,打算让她们的温柔来抚平自己的怒火。

    他去的是陶氏那里。

    后宫之中,陶氏容貌比不上邓氏等新进美人,但她性情婉顺,说的话又往往能说到刘远心坎上去,兼之还生了刘远最喜欢的儿子,所以早早就被封为仅次于皇后的夫人。

    后宫姬妾都是自己的女人,不需要担心有人背叛自己,刘远一边享受陶夫人揉捏着自己肩膀,一边将自己这几天遇到的事情统统倒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整个人果然感觉舒服多了。

    刘远道:“阿陶,你也是聪明人,此事若换了你,你会如何做?”

    陶夫人笑道:“陛下伐暴秦,平天下,我若能拥有陛下这样一份功绩,只怕做梦也会笑醒,哪里还有余暇去想那些治理国家的大事呢?”

    刘远哈哈大笑,饶是知道陶夫人在故意讨他开心,他也确实觉得心头烦闷稍稍消散了一些。

    “你但说无妨,左右这里没有旁人,说得不好,我也不会取笑你的!”

    虽说秦始皇独创性地规定只有皇帝才能称朕,但事实上平时说话,刘远很不习惯句句咬着个朕字,也只有在国家重大的节日祭典上需要念那些冗长繁琐的文辞,他才会不得不用上那个字,平日里该怎么说话还怎么说话。

    陶夫人温柔道:“妾一妇人,长居深宫,怎会有什么妙计,不过此事丞相定是有办法的,陛下何不问问丞相?”

    刘远不悦道:“我正是不想去问他,那老狐狸狡猾得很,当初肯定已经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只是轻描淡写劝了几句,若不是念在他曾随我从颍川起事,一路功劳颇大,我就将他这个丞相免了!”

    若是宋谐在这里,只怕要喊冤。

    不过宋谐不在这里,陶夫人与他素昧平生,自然也不可能帮忙说话。

    陶夫人想了想,又道:“那不如陛下将长公主招来问一问?我虽与长公主来往不多,可也听得宫中上下人人交口称赞,说长公主聪颖过人,若是男儿,如今恐怕已经被陛下立为太子了。可惜公主是个女子,幸而……”

    刘远眉毛一挑。“幸而什么?”

    陶夫人歉然一笑:“妾也记不大清楚了,说不定公主会有什么妙计呢?”

    刘远总觉得陶氏刚才有什么话没说话,但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笑道:“朕想听你说,阿桐聪敏不下于阿桢,难道身为他的母亲,你就如此逊色不成?”

    陶夫人掩口笑道:“陛下也太抬举我了,妾如何能与阿桐相比,阿桐的聪慧全是继承自陛下。再说他如今年纪还小,纵使反应稍稍敏捷一些,也当不得陛下如此称赞,阿桐何德何能与长公主相提并论?”

    刘远:“难道你就不想让阿桐当太子?”

    陶夫人似乎没料到刘远有此一问,先是微微一震,继而又摇头,“妾只愿阿桐平平安安地成长,从不作非分之想,还请陛下勿要将阿桐置于险地!”

    刘远沉下脸色:“阿桐是我的儿子,我如何会将他置于险地!”

    陶夫人恳切道:“妾自然知道陛下疼爱阿桐,但阿桐的性情我也知晓,虽说自幼聪敏,但心思也敏感,心肠更是柔软,非是为君之象,何况他上头还有两位兄长,于情于理,阿桐都不该被立为太子,这既是为了他自己好,也是为了天下好,妾句句出自肺腑,无一丝作伪,还请陛下明鉴!”

    “好了好了!”刘远缓下脸色,亲手将她扶起来:“我自然知道你没有野心,也不想为自己谋私利,与熊康那等人不同。太子之事,我心中自有主张,无须任何人来置喙。”可怜熊康无形之中已经被刘远贴上一个“奸佞”的标签了。

    陶夫人破涕为笑:“陛下若是不愿询问长公主,不妨去问问皇后,这等国家大事,妾岂敢胡乱开口?”

    刘远见她谨慎小心至此,满意之余,就笑道:“罢了,我不勉强你,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快些呈上来,方才积了一肚子气,如今才觉得饿了!”

    陶夫人笑道:“陛下且稍等,随后便好!”

    刘远的心情在陶氏那里得到纾解,用过饭食,他又与刘桐玩耍一会,就起身前往张氏那里。

    此时张氏正跟刘桢在商量刘楠的婚事。

    许王是皇帝长子,虽说现在还没有被立为太子,但是地位和重要性都是毋庸置疑的,兼之许王现在还在军中,将来若是掌握了兵权,那就有了任何人都比拟不了的优势,所以许王妃的人选同样也是大热门,能被呈到张氏这里的,大都已经经过一轮筛选了,也并不全都是出身好,父祖有爵位的女子,有些长辈官位较低,但是品貌良好的,同样也被留下来了。

    最后当然还要刘楠自己过目,再由皇帝最后钦定,不过在此之前,张氏和刘桢也需要帮忙相看。

    张氏看中的人选是蓝乡侯吴虞的女儿。

    吴虞当初娶了张氏的三妹,但在之前,吴虞还有前妻留下的一对儿女,如今女儿也已快要及笄,与刘桢差不多年纪,正好也即将婚配,最重要的是,张氏觉得,不管将来刘远是不是要立刘楠当太子,有了这一层亲上加亲的关系,也能够多了不少保障。

    不过刘桢看好的人选却不是吴氏,而是上唐乡侯赵翘的长女赵让。

    刘远一来,二人自然要放下手头的事情相迎。

    听到两人提出的人选,刘远就笑了一下:“那可巧了,我这里也有个人选,也和你们都不一样。”

    张氏见他心情不错,完全不是之前那副阴霾满面的样子了,就跟着笑问:“陛下中意的是谁?”

    刘远道:“太仓令范谦之女。”

    张氏和刘桢皆是一愣。

    太仓令就是管粮仓的官员,隶属大司农,同样是京官,但这个官职比起张氏她们中意的那两个人选,可就低得多了。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刘远又道:“范氏之女淑慎恭俭,我也曾有所耳闻,虽说她的出身比其他人选低了一些,但是胜在品貌出众,做妻子的,家世倒在其次,最要紧是能与阿楠投契,当好他的贤内助。”

    张氏听他语意,似乎已经定下来了,便笑道:“陛下既然看好,那定然是不错的!”

    “阿桢觉得呢?”刘远又问刘桢。

    刘桢笑道:“我说了不算啊,阿父,是阿兄娶妻又不是我娶,总得让阿兄看过了才算!”

    刘远颔首:“那就择日将他喊回来,让他自己相看罢,阿楠年前便已加冠,如今再成了亲,便可算是正式成年了。”

    将刘楠的婚事定下之后,刘远没有继续留下的意思,如今张氏年纪渐大,刘远已经很少到她这里过夜,即便是有,那也是盖着被子纯睡觉罢了。

    他从周南殿离开的时候,也顺便把刘桢带走了。

    刘桢猜刘远有话要与她说,便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老爹开口。

    少顷,果然听见刘远道:“这回国策之争,你都听说了罢?”

    刘桢点点头:“道听途说了一些,个中缘由尚不太清楚。”

    刘远将熊康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便叹息一声,又语带嘲讽:“打江山时,大家齐心协力,如今享了富贵,各人心思倒是多了起来,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啊!”

    刘桢倒没觉得事情有这么严重,熊康身为儒门弟子,逮到机会想要为儒家正声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她其实是旁观者清,无关痛痒,刘远是皇帝,以皇帝的眼光去看人看事,当然也就多了三分严苛。

    刘远生在秦始皇的时代,知道秦始皇作为一个帝王,是如何说一不二,令天下噤声的,此等威风,令小民也深感敬畏,如今换了他当皇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就像这一次争鸣殿辩学,竟然还出现不少指责他的声音,而且碍于自己之前的诺言,他还不好惩治这些人,尤其是上至丞相,下至百官,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这种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

    刘桢就劝道:“阿父,诸子百家自东周起便已广为人知,门生弟子更是遍布天下,发展到如今,莫说熊康,就是朝中大臣,十有八九也都是各家弟子,只要他们所作所为于国无损,稍有点小心思,无伤大雅,阿父何须介怀?”

    这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若不是现在说这番话的不是自己闺女,刘远此时恐怕就要摆脸色了。

    饶是如此,他的声调也已经表现出不悦了:“说得倒轻巧,国策之争事关国本,若是任其这般吵吵嚷嚷,如何还能专心国事?”

    刘桢见老爹不快,也不惶恐,笑眯眯道:“阿父,其实此事也不难办。”

    刘远挑眉:“说来听听。”

    刘桢道:“如今争鸣殿辩学已有几月,争来争去没个结果,就算阿父听得不累,他们想必也累了,虽说这其中有不少指责阿父的人,可肯定也还有更多的人,他们所说的话,是阿父觉得有道理的,阿父以为然否?”

    刘远点点头:“继续。”

    刘桢道:“所以阿父不妨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些真正有学问的,不拘于哪一家,将他们的言论收集成册,重新立一门新学,再广布天下,使天下学子修习之,学成者许以官职。如此一来,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些说三道四的声音,自然就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其实在历史上,汉武帝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曾经用过类似的办法去推广儒学,现在背景不同,情势不同,但殊途同归,总归还是行得通的,因为人心都是可以以此类推的。

    刘桢本以为乾朝的发展历程,也会像历史上的汉朝那样先以道家为主,过个两三代之后,儒家才渐渐冒出头来。

    没想到因为招贤令的缘故,儒家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效仿法家,成为统治者青睐的学说,又因为内部步伐不一致,不小心招致刘远的厌恶,结果现在进退维谷。

    历史既然拐了个弯,未必就不能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刘桢出的这个主意其实有点缺德,她的意思是建议刘远哪一门学说都不要采纳,最好把每一门里的精华都拿过来,然后糅合成一门全新的学说,这样既取了巧,又不用再看谁的脸色,受谁的辖制。

    作为一个皇帝,刘远当然知道这个建议的好处,他眼睛一亮,果然露出喜色:“大善也!”

    他随即又想起自己来见皇后之前,派了近侍去查近日里宫中有关长公主流言的事情。

    刘远仍然记得先前陶氏那段说了半截的话,陶氏越是不肯说,他心中反倒越是好奇疑惑。

    这也并不难查,因为刘远虽然没有立太子,可私底下谁没在猜测太子人选呢,大家都说,可惜长公主是个女子,不过幸而她上头还有个哥哥,虽说陛下不太喜欢许王,但是有长公主帮忙,许王迟早也能得封太子的。

    如今刘桢出了一番主意,立时便将刘远烦心的事情迎刃而解,刘远高兴之余,又想起这个流言,忽然就问:“阿桢,你希望谁当太子?”

    ——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情节有人看不懂咩?俺解释下:刘桢的意思不是废除儒家或法家,而是建立一门类似外儒内法,中间糅合道家和墨家等各派所长的学说,以此作为基本国策。这其实也是后来中国所有封建王朝都在做的事情,虽然儒家被历代统治者拔高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中国历代其实都不是走纯粹的儒家思想路线,而是外儒内法,中间还夹杂像法家道家之类的思想。

    然后这件事当然不会是刘桢亲自去干,她的学问虽然好,也还没到这种可以著书立说的程度,但是刘远如果透露出这么一个意思,肯定会有许多想要留名青史的饱学之士来帮他干这件事,甚至是原来各派的弟子们,为了自己门派的学说能够在新学里渗透得更多更深,肯定也会主动要求加入的。

    对有些盆友而言,这章可能比较沉闷无趣,因为要用刘薪那家人的事情来引出争论,然后争论再牵出朝臣想法和太子位的事情,所以写得比较多,下章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第74章

    刘桢起先还不在意,顺口就想用玩笑似的口吻回答老爹的这个问题。

    但就在开口前的那一刻,神使鬼差地,她抬头看了刘远一眼。

    就是这一眼,将她原本到了嘴边的所有话都吞回去。

    父亲脸上那抹似有若无的试探,她绝对不会错认。

    刘桢先是正容一拜,然后才道:“太子之事,事关社稷,怎能凭刘桢口中轻易说出?不管阿父立谁为太子,都是我的兄弟。”

    刘远露出欣慰之色,将她扶了起来:“好阿桢,可惜你不是男儿,否则为父何必如此为难?”

    虽然这话说过不止一次,可要数这次,刘远的惋惜之意最甚。

    刘桢温文一笑:“阿父谬赞了,阿桢别无所长,纵然偶尔能出点主意,那也都是小聪明小伎俩,登不得大雅之堂。”

    刘远没有理会她的谦辞,而是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特意在你的封号前加‘长’字吗?”

    没等刘桢说话,他又道:“因为阿父不想让你像前代那些王女一样只是摆设,被人小看。”

    刘桢心中一动,嘴唇微微阖动,却仍然没有出口。

    脑袋上落下一只手,一如她小时候那样,刘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自幼没了生身母亲,张氏对你再好,终究会为阿婉她们多考虑一些,这是人之常情,原本也无可厚非,但你如今有长安为封地,又有长字加尊号,将来不管阿父在不在,谁当皇帝,都无人敢小看你,你的夫家也不敢欺侮于你。”

    刘桢听到这番话,心底微酸,又想起从前父女二人相处和乐的情景,一时默默无言。

    所有子女之中,刘远最是疼爱她,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也许现在又多了一个刘桐,但是刘桢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前面那十几年的感情也并非作假,刘远对她这个长女依旧是特别的,若是在寻常人家,他们注定一辈子都会是父慈女孝的典范。

    “所以阿桢,”刘远道,“你须记得你方才说过的话,不管谁当太子,他都是你的兄弟,他定会善待于你,你也要友爱于他。你能做到吗?”

    这一回,有了心理准备,刘桢的回答不再迟疑:“谨诺。”

    毫无疑问,刘远那番话,是令她感动的。

    一个父亲,尤其是一个身为皇帝的父亲,能够为女儿做到的,刘远已经尽力在做了。

    刘桢想,还能再苛求什么呢?

    立太子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就算亲如父女,刘桢也不可能直接询问“阿父你是不是想越过大兄,立别人为太子”诸如此类的问题。

    刘桢隐约意识到父亲并不看好刘楠,也许他现在自己也还没想好要让谁当太子,只是在他看来,刘槿刘桐刘榆他们虽然与刘桢不是同母所出,可也确确实实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

    这纯粹就是男性视角的一厢情愿了。

    怎么可能一样呢?

    单是同母所出这四个字,就已经能够解释许多东西了。

    更不必说她与刘楠一起长大,一起逃难,一起同甘共苦的情分。

    纵然刘楠现在还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太子人选,可刘桢很清楚,她不愿意看到刘楠以外的人登上太子之位。

    身为先皇后的长子,如果不能继承皇位,那么他的性命等于攥在了被人手里。

    但如果刘桢想让刘楠当太子的话,十有八九是要与刘远的意愿相违背的。

    且不说她如何才能让刘远改变主意选择刘楠,江山是刘远打下来的,他为什么就没有权利选择将皇位传给谁呢?

    刘桢扪心自问,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就一定觉得刘楠适合当太子?难道刘槿就不适合吗?他宅心仁厚,将来就算当上皇帝,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汉文帝或宋仁宗,而刘楠这样,焉知他一定会是明君呢?

    你仅仅因为和刘楠更加亲近,就希望让他当上太子,这样对得起你老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对得起那些因为皇帝一言就能决定生死的百姓吗?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刘桢从刘远那里离开之后就一直情绪不高。

    如今刘桢坐拥的已经不仅仅是汉广一座宫室,自从刘远登基之后,连同汉广两边的两三座较小的宫室,一并都归于她所有。

    这在所有公主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平日里地方上进贡什么,刘远也不忘让人给刘桢送来一份。

    更不必提长公主的封号,还有长安这块封地,哪一处不是拳拳爱女之心?

    而现在,父亲仅仅是告诫她不要插手立太子之事罢了。

    难道她能拒绝吗?

    可是大兄那边又要怎么办?

    刘桢叹了口气,逃避似的将脸连同脑袋都埋进被褥里,动也不想动一下了。

    “殿下为何恹恹不乐啊?”

    怪腔怪调的声音响起,刘桢抱着被子郁闷地抬起头,就瞧见门外多了一朵布做的花,正被人捏在手里摇头晃脑。“外头天气正好,殿下带着我去玩好不好呀?我在箱笼里闷了快要半个月呢!”

    刘桢噗嗤一笑:“好啦,阿津你这小女子,还不快快滚出来!”

    布花的动作一停,阿津从门外探出脑袋,笑嘻嘻的:“公主你可笑了!”

    刘桢心知她为了逗自己开心,朝她伸出手:“哪儿来的花?做得倒是巧致!”

    阿津将花递给她,一边笑道:“公主怎的不记得了,是陈家郎君送来的。”

    刘桢微愣,低头看下自己手中的布花。

    这是一朵用绛红色绢布扎缝起来的山踯躅花,此时的绢多数都是有钱人家用来作衣裳的,这样一朵绢布花不仅价格不菲,而且制作精巧,也不知道对方是用了多少心思才寻买到的。

    “子望何时来的咸阳?我怎不知?”

    阿津道:“听说陈家郎君调入北军已有月余,上回我出宫时碰见他的,后来便时常有些联系,他已托人送了好几回东西过来,不过都没有要求见公主,所以我也就没有回回都禀报了。”

    刘桢这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上次阿津说的时候,自己正巧匆匆忙忙赶着要去查看甘泉宫,是以未放在心上。

    难得对方有心,自己却连半点回应都没有,这还是旧时相识的知交故友呢,更别说还有刘楠这一层关系在。

    这么一想,刘桢就有点惭愧了。

    “他现在在北军当差?怎么会突然调入北军了?当的是何职务差事?”

    阿津掩口笑道:“公主一口气问了这么多,让我如何作答呢?”

    刘桢白了她一眼:“限你三日之内,速速去查个清楚!”

    ——————

    刘远的开国朝臣之中,除了世家出身的人,其余大都有着诸子百家的背景身份,就连宋谐这样的人,其实也是名家弟子。

    这本也是正常的,自从百家争鸣的时代之后,作为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儒道法纵横名阴阳等几家,或多或少都会有门生弟子传承下来,其时士子也多有这样一层身份。

    但是随着争鸣殿辩学愈演愈烈,连许多朝中大臣也都卷入了这场争辩之中,像主张儒家的御史中丞熊康,偏向法家的太仆卿周允和廷尉房羽,崇尚道家的光禄大夫魏密等,他们都希望以自己的主张来治国,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中不乏身居九卿高位者,这就使得争论难以避免也影响到了国家层面的决策,往往像提高商税与否这样一道决策,就能分成好几派争论不休,其中又以熊康为首的一帮儒学官员最能辩,大有来一个辩倒一个,来两个辩倒一双之势。

    这等场面说起来,全因刘远而起。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直冷眼旁观,甚至被朝臣们认为束手无策的刘远终于有了动作,他直接下令另辟文学馆,点名将先前一些明里暗里为自己说话,站在皇帝一边的学子放了进去,又将想要建立一门集百家之长的新学说的意愿传达给他们,并对学子们提出自己的要求:这门新学说,要博采百家之长,而且要于国有利,不能泛泛空谈,最好是在著书立说之余,还能总结出简单明了的治国之策,以供本朝历代皇帝参考,成为万世不易的典范。

    这等要求虽然苛刻,却恰好搔中了读书人的痒处,他们或许不好荣华富贵,可有谁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字流传青史,纵然不能与上古圣贤并列,但若能被后人提起时,景仰地尊称一声先哲,也不枉来到世上活这么一趟了。

    是以文学馆的工作热情特别高涨,而且与争鸣殿不同,这些人起码还有共同的目标,所以纵然争论激烈,最后他们采集撰写出来的条策,若是能够经由丞相与皇帝亲自过目并首肯,就能编入书中。

    这个被后世称为国策之争的事件,对国朝的影响是深刻而深远的,由文学馆编撰出来的《国论》,事后宋谐奉刘远之命,将《国论》所述种种,引申总结为几句话:以仁德治民,以明典镇恶,礼遇士人,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则天下同乐。

    这条寥寥几句话的治国之策,不仅由此成为大乾以后几乎所有朝代的统治者所引用的治国典范,而且因为它所包含的儒道法等各家思想,使得儒家并未像刘桢所熟知的历史那样,得到统治性的地位,更未被捧上神坛,而道家法家等其它各派学说也并未被打压,百家学说,珍贵典籍得以流传,而非消匿在历史长河之中,这也成为后世点评高祖皇帝刘远时所津津乐道的一大功绩。

    作为皇帝,刘远的本意当然只是为了维护统治,巩固权威而已,但历史的发展往往都会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之喜。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刘远不复先前被动的局面,一言九鼎的天子之威逐渐展露。

    纵然这个国家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但之前与刘远一同打江山的那些人,无非自以为有立国之功,是以时时还会与刘远唱反调,但现在经过国策之争后,基本上刘远决定了什么,都不会再有人轻易反对了。

    刘远很满意,如果当皇帝还不能令所有人俯首听命,那这个皇帝还当的有什么意思呢?

    他没有忘记刘桢在其中的功劳。

    如今长子的婚事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刘楠从军中被招了回来,他对刘远为他定下的婚事人选也并无异议,范氏女就这样从京师诸公卿之女中脱颖而出,成为未来的许王妃,择日成婚。

    刘楠既已被封为许王,显然是不适合再在军中帮人打下手了,朝中也不乏“许王成年,可早令其前往封地”的声音,刘远便打算单独拨给他一支军队,起名奋武军,让刘楠协助北军,负责京畿以北地区的守卫,等再过两年再让他去封地。

    从这一点来看,刘远对长子还是不算差的。

    长子的婚事既然解决了,接下来就该轮到长女了。

    相比许王,大家对刘桢的婚事可就热衷多了。

    毕竟当皇子的老婆有风险,当公主的丈夫可就是稳赚不赔的,何况是深受当今皇帝看重的这么一位公主。

    刘远对这个女儿的宠爱,加上刘桢这次在过国策之争里的建言之功,让他决定好好挑选驸马,势必要让刘桢嫁得风风光光,又幸福美满。

    ——————

    “子望,下差了想去何处消遣啊?要不要和我们去城东酒肆,那里新来了一批歌姬,歌喉很是不错呢,身段也是曼妙的!”北军的同僚拍着陈素的肩膀,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和表情笑道。

    “不了,今日我想早些归家。”陈素笑道。

    他从许众芳那里调入北军已有一段时日,现任左京辅都尉,这个官职不算高,负责协助北军的最高统帅,也有带兵的职能,在他上头还有中垒令,中垒丞等十来个官职压着,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能够从地方调入京畿,这已经算是令人歆羡的高升了。北军中有些人知道陈素与许王交情好,只当陈素是托了关系才调过来的,在陈素刚进北军的时候,颇有些风言风语。

    陈素对此一笑置之,并不理会,这种传言一味计较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如今在北军的时日一久,他也逐渐能交上几个谈得来的同僚了。

    “啧啧,子望,你日日下差就赶着回家作甚?莫非家中有美娇娘不成?我听说你家人又不在京师,连你那屋子都是租赁来的罢?回去也是独对烛火,哪里有跟着一帮兄弟出去玩耍来得痛快?走走走!”对方揽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人拽走。

    陈素轻轻一拂,也不见如何用力,对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被拂下去了。

    “好你个张与前!我如何没有和你们出去了,昨日不就与你们一道去喝酒了?结果你们个个醉得七荤八素,还要我把你们送回家!”陈素笑骂一句,婉拒中又透着亲昵,“今日便罢了,我得早些回家,明日一早还要随武库令去清点武器的。”

    被他唤作张与前的同袍嘟嘟囔囔:“武库令这人最会来事,无非是见你新来的好欺负罢了,你和许王不是交情很好吗,早该请许王出面,给他点颜色瞧瞧!”

    陈素淡淡一笑:“人生在世哪里没有一点挫折,怎能遇事就让旁人出头?”

    张与前为他抱不平:“可那畜产成天给你找事,连我都看不过去!”

    “好了好了!”陈素拍拍他得肩膀笑道:“不必为我操心,这点小事我没放在身上,你不是要赶着去看你的歌姬吗,还不快去!”

    张与前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陈子望啊陈子望,你不单有许王殿下撑腰,如今连美人都找过来了,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随着声音,进来一个人。

    北军有拱卫咸阳城之责,但却是以军营的方式驻守城外,离咸阳城不过咫尺之遥,是以除了普通士兵和值守的官吏之外,但凡没有差事在身上,隔天休沐的人,都会在城中租赁房子居住。

    进来的人名叫孙益,正是张与前口中喜欢为难陈素的武库令。

    “什么美人,美人在哪里?”张与前一听美人就眼睛一亮,下意识往孙益身后看。

    孙益哂笑一声:“不必看了,人家在外头呢,指名找陈子望的!”

    方才军营外头来了一辆车驾,不仅装潢精致,还有两名甲士护卫,孙益正好从旁边路过,一看就知道这是贵人的车驾,心想上前去套套近乎,指不定还能有什么好处,谁知道对方指名道姓要见陈素。

    孙益心下不快,又不敢有所表示,只得不情不愿地过来喊人了。

    陈素有点奇怪,他孤身一人在咸阳,平日又从不流连酒肆乐坊,哪里会有什么女子来找他。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刘桢身旁的阿津呢。

    他便拱手笑道:“多谢武库令相告,我这便去看看。”

    孙益从鼻孔里喷出气,也不作声。

    陈素一笑,又朝他拱了拱手,便迈步走了出去。

    一出了军帐,果然远远瞧见军营外头不远处停着一辆牛车,旁边除了甲士,还站了两名女子。

    其中一人自是阿津,另外一个……

    陈素的心不自觉跳得快了一些。

    那少女正背对着他与阿津说话,似乎是阿津对她说了什么,后者转过身,看见陈素,便对着他嫣然一笑。

    “拜见公主。”陈素走过去,郑重行礼。

    “子望何须多礼!”刘桢笑吟吟地亲手去扶他,二人相视一笑。

    跟在后面的张与前和孙益看着“艳福不浅”的陈素,各自张大了嘴巴。

    仗着交情不错,张与前厚着脸皮蹭过去,“子望,你不介绍一下吗?”

    陈素迟疑了片刻,他不知道刘桢愿不愿意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

    他还在犹疑之际,刘桢却已经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姓刘,子望在军中多得你们照顾了,我们两家乃是世交,他就如我兄长一般,我代他多谢二位了。”

    这么一位美丽的少女对自己言笑晏晏,纵然孙益再不喜欢陈素,也不可能对刘桢发脾气,更何况他断定刘桢身世不凡,定是哪家公卿大臣的女儿,当下对陈素就越发羡慕嫉妒恨了,面上却还得扯出笑脸道:“小娘子何须如此客气,子望与我有同袍之谊,他行事谦逊有度,我自然会多加照顾他的。”

    我呸,还同袍之谊,你平时不给他下绊子就不错了!张与前暗暗想道。

    刘桢听了孙益的话,只笑不语,这时候身旁的阿津出面道:“二位若是无事,还请自便。”

    言下之意就是赶人了,张与前倒还没什么,孙益就有点恼怒了,又忌惮对方的身份,不愿就这么被赶走,便拐弯抹角地问:“不知贵居何地,改日有空,也好登门拜访!”

    阿津依旧带着笑容,嘴角却隐隐露出轻视之意:“渭水之南,便是吾家娘子的家。”

    待到车驾行远了,孙益和张与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孙益回过神之后,不由有些恼怒,北军武库令一职虽然谈不上位高权重,但在军中也算肥差,从未被人如此轻视,何况还是被一个婢女轻视,她家主人就站在旁边,竟然也不制止,询问来历竟然也不直言,还打谜似的说什么渭水之南,不就是公卿之女吗,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

    他见张与前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喃喃自语,便不怀好意推了他一把:“何事想得如此入神?”

    “我知道了!”张与前被他一推,却拍着巴掌喊起来。

    孙益恼怒:“嚷嚷什么呢!”

    张与前有点语无伦次:“那小娘子,我知道是何来历了,渭水之南!”

    孙益狐疑:“是何来历?”

    张与前有点激动:“渭水之南不就是长安,以长安为家的贵女,还会有谁?”

    孙益先是一愣,然后整张脸都变色了。

    长安长公主?!

    孙益想到刘桢那句“世交”的介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陈素原来不仅和许王交情好,和长公主的交情也很不错?

    自己刚才还对他说那些怪话,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在公主面前告黑状啊?

    完了完了!

    孙益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片黑暗的前程。

    ——

    作者有话要说:注:驸马是历史上西汉才有的名词,秦代之前是没有的,这里用上了先。

    第75章

    车厢不是很大,坐了刘桢与阿津,如果再要加上陈素的话未免勉强,陈素就跟在牛车旁边一道走,不时与护车的甲士说话,直到车驾入了城,刘桢从车上下来,吩咐车夫和甲士先回去,自己则带着阿津与陈素一道在城内的街道上走。

    “子望,我先前不知你到了咸阳,直到看见你给我送的物事,多谢你。”

    “不必客气,你如今身份不同,要做的事情自然也很多,那些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你喜欢便好。”陈素温和地道。

    二人虽然不常见面,但书信联系却不曾断过,先前刘楠还与陈素一道在军中时,刘桢给刘楠寄东西,每次都会多备一份给陈素,而陈素也都会回礼,有时候是当地的吃食,有时候又是一些小巧的玩意,虽然谈不上值钱,却都能看得出用心,后来刘远入主咸阳城,又登基称帝,刘桢成为公主,东西不便直接送入咸阳宫,这才渐渐少了。

    故而如今重逢,倒也不见生疏。

    陈素笑道:“今日既然出来了,就由我作东请你吃饭罢。”

    刘桢故作不满:“怎么不是我请?算起来我才是东道主啊!”

    陈素也不与她争,只笑道:“那好罢,这顿就由你来,下次我再请。”

    刘桢笑嘻嘻:“莫要小看我,当初你与阿兄寄给我的那些钱,我到现在还攒着呢,请你吃个几顿是绰绰有余了。”

    陈素这才有些惊讶:“那些钱你还留着?”

    刘桢:“自然还留着,装了足有半匣子呢,可惜后来你们不寄了,不然我就有一匣子的钱了。”

    陈素:“你怎么不用掉?”

    刘桢摊手:“先时在咸阳城,用的是郡守的用度,后来又有了公主俸禄,所以就一直用不上。”

    陈素失笑:“也是。”

    说话间,三人进了九市里颇不显眼,环境却极为清幽雅致的一间食肆。

    刘桢诧异:“你来咸阳不过月余,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这间食肆在九市边上,两条闾里的交叉,位置有些偏僻,刘桢虽然在咸阳城的时日不短,却不经常逛街,如果不是陈素带路,她绝对没法找到这里来。

    陈素笑道:“是上回你阿兄带我来的。”

    刘桢撇撇嘴,轻飘飘地表达了抗议:“好啊,你们俩跑出来玩,也不带我!”

    陈素明日休沐,方才出军营的时候就已经换上常服了,不过他与刘桢看上去都气质不凡,刘桢还带着婢女,店家眼尖,立时便热情地迎上来,将他们引入雅间。

    一入雅间,外头的喧嚣热闹都被隔绝在一扇门外了。

    刘桢左右看看,饶是已经被咸阳宫养刁了的目光,也觉得这里很不错,格局虽小,五脏俱全。

    阿津没有随他们入雅间,人候在外头。

    “公主愁眉不展,是否心中有事?”陈素忽然问。

    刘桢这几天确实有些心烦意乱,跑出来看陈素,也是存了想要一诉衷肠,把对方当成树洞的心思,但是话到嘴边,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陈素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有种想要伸手帮她抚平的冲动,但他最终也没有那么做,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刘桢抬头就能看见陈素带着关切的神色,她心中一暖,又叹了口气。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中彷徨苦恼,不知如何是好。”

    具体是什么事情,以陈素的才智,也隐隐猜到与宫闱有关,但这不是他能主动过问的,安慰的话也就无从说起。

    想了想,他道:“许王可曾与你说过我的事情?”

    刘桢一愣,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阿兄曾经说过,你出身南洋望族,幼时……”

    “父母双亡。”陈素帮她接下去。

    刘桢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同情好像不太合适,平静又显得太过冷血。

    陈素瞧见她脸上的纠结,噗嗤一笑。

    “陈家在南阳是大族,但我父膝下只有我一个,我三岁时阿父便早逝,后来六岁时,阿母也病逝了,其时因我父我母乃无媒结合,是以一直独居在外,未回陈家。六岁之前,家中虽然清贫,也没有到温饱不济的地步,阿母死后,我一人吃不了苦,便想回陈家认亲,结果当时是被陈家用棍子打回来的。”

    听到这里,刘桢不由发问:“难道陈家已经没有稍微亲近一点的亲人了吗,所以他们才会将你视如外人?”

    陈素笑了一下:“怎么没有,还有我大父和世父在的。他们说我是贱婢所出,无媒苟合,不当为陈家子。”

    祖父和伯父都在,却不肯让一个没了父母的小孩子进家门,这是何等冷血?想当年刘远虽然是庶子出身,为父亲和嫡母不喜,但好歹也在家中待到了成年才被赶走啊。

    刘桢的眼睛带上了恼意,她不自觉代入了陈素的处境。“后来呢?”

    “后来我被打了几棍子,浑身都疼,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就跑到阿母的坟前大哭。当时阿父已经被葬在陈氏的墓地,但是他们不肯给阿母立坟,那个地方只有一处小土丘,我那会不晓事,采了一些野花插在坟头上作标记,以为自己能找到,结果过没几天再去,那些野花已经被雨水冲走了,我认不出哪个坟头才是我阿母的,只好随便认着一个,就趴在那里哭。”

    陈素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是温柔的,刘桢听不出一点恨意,却只觉得莫名心酸。

    “谁知哭着哭着,天上就下雨了,当时我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不如就在那里哭死算了,也好到地下和我阿父阿母团聚。结果淋了一场雨之后,我就真的发起热症来,连走都走不动,当时我心想,如果没死成的话,就要努力活下去。”

    刘桢已经全神贯注融入陈素的这个故事里了:“后来呢,有人救了你?”

    陈素摇摇头:“哪里有什么人来救我,是我自己醒过来的,兴许是我命太贱,上天不愿意收我。我大病了一场,等身体好些之后,就开始走街串巷,行乞为生,陈家嫌我丢人,不肯让我靠近陈家附近的那一片宅子,那时我便想,我就是再苦,也绝对不会再去求陈家。”

    刘桢轻声道:“此仇我可为你报之!”

    陈素笑了笑,又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们本就与我毫无瓜葛,我的姓氏也只传承自阿父,与他人无关。如果没有当日他们那番作为,也许还不会有今日的我,如此想来,我岂非还应感谢他们?”

    刘桢叹道:“后来呢,你就从军了?”

    陈素:“十三岁时,有一位族叔可怜我,让我拜入南阳鹿首先生门下。”

    刘桢心头一动:“是儒家?”

    陈素点点头:“儒家提倡有教无类,所以鹿首先生并没有嫌弃我是个乞儿,在他门下的那两年,我学到了很多。十五岁时,鹿首先生说我应该学的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应该去游学天下了。但我无意于此,便直接去从了军。”

    难怪刘楠会说佩服陈素,单是陈素这经历,就已经比他们强出许多。

    刘桢暗叹,若是易地而处,让她从六岁到十三岁都四处流浪,行乞为生,她能坚持下来吗?她会不会忍不住又回头跑去求陈家?

    刘桢不敢保证,她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有那么强的信心。

    但这一切,陈素都捱下来了,不仅熬了过来,而且现在还出人头地,不必再回南阳,看那些亲戚的脸色。

    看到眼前恂恂儒雅的年轻人,谁还能将他和那个蓬头垢面的乞儿联系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我们从前的境遇已经够艰难了,现在才知道,与你相比,不及万一。”

    陈素温和地看着她:“我说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诉苦或炫耀,人生在世,难免波折,但没有什么坎子是过不去的,关键只在于你如何去做。”

    刘桢沉默下来。

    因为陈素这席话,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太过顺风顺水的缘故,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觉得心烦意乱。

    何况她所担心的一切还没有挫折,这甚至还算不上挫折,起因仅仅是老爹的几句话而已。

    实际上,刘远告诫她不要掺合到皇位之争里去,往深一层想,这未必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皇权之争从来都是血腥而残酷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尸骨无存。

    当年秦二世胡亥篡位登基,除了名正言顺的扶苏之外,胡亥甚至连他的姊妹都没有放过,全部杀了了事。

    只有刘桢彻底远离太子之争,才有可能在刘远身后,也能保证富贵无虞,平安一生。

    不得不说,刘远这想法实在是有些天真了,也有身为一个父亲的想当然,但刘桢不能否认他对自己的爱护之意,迄今为止,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

    而且她所担心的一切,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老爹虽然不喜欢长兄,甚至透露出可能不会立他为太子的意思,那也仅仅只是可能,而非既定的事实。

    他将本应外放封地的刘楠多留在咸阳两年,本身肯定也是存了考察的意思。

    也许他现在心中有更中意的人选,譬如刘桐,但那还不足以令他喜欢到马上决定立其为太子。

    虽然大家都知道嫡长子继承才是正统,才是最省事的游戏规则,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皇帝遵循这个游戏规则?

    如果事事都按照规则来,那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

    一个皇帝,尤其是像刘远这样的开国皇帝,才是真正的乾纲独断,他们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朝代,更不会被所谓的规则束缚,除非他们自己需要或愿意。

    所以刘楠现在的关键问题,并不是需要打倒刘桐刘槿等其他兄弟,而是刘远觉得这个长子究竟是否有资格当太子。

    想通了这一点,刘桢就觉得有些豁然开朗了。

    刘楠是她的亲兄长,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会在她危险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妹妹的好哥哥,刘桢不可能放下他不管,她不能坐视刘楠可能会出现像刘疆那样的结局——历史上的东汉,刘疆身为光武帝与皇后郭圣通的长子,本是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在阴丽华成为皇后之后,刘疆这个太子,却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只能成为东海王,因为心理压力太大,最后抑郁而终,英年早逝。

    先前她犹豫矛盾,是担心刘楠未必是块当皇帝的料,将来误人误己,但是现在想来,未必如此。

    诚然,刘楠不够优秀,他没有像刘远那样的雄心气魄,他喜欢武事,又不好文,综合素质一般,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穷兵黩武的君王,要知道能马上平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都是刘远不喜欢他的因素,刘桢也得承认老爹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但换个角度想,刘楠这些缺陷未必是不能弥补的,起码他能听得进劝谏,他本身的能耐不像刘远那样大,更加比不上秦始皇,那意味着他得更多依赖身边的大臣,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守成之君,刘桢不敢断言刘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起码她对刘楠比对刘槿和刘桐更加具有信心。

    因为她和刘楠从小一起长大,她甚至比谁都要了解他,这样一个刘楠,绝对不会是当了皇帝之后就性情大变,狡兔死走狗烹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帮助刘楠成长,让他成为被刘远认可的继承人呢?

    这样一来,她所担心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也不必担心夹在老爹与兄长之间左右为难了。

    这些念头在刘桢的脑海中转过,不过是片刻的时间。

    对于陈素来说,坐在对面的少女一直看着他,眼神有些飘忽,神色却变幻不定,从原先的双眉紧蹙,渐渐舒展,又转而沉重,直到最后仿佛如释重负,彻底绽露笑颜。

    他的心情也如同在雪水中泡过,随即又被捞出来放在春日暖阳之下,跟着起起伏伏。

    “谢谢你,子望。”刘桢真心实意地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陈素莞尔。“你没事就好。”

    “不,你做了很多了。”刘桢笑眯眯地,“为了表示感谢,长公主殿下赐予你饭后与她一道散步的荣幸。”

    陈素郑重道:“多谢长公主垂青,臣感激不尽!”

    见他如此配合,刘桢忍俊不禁。

    因为与生俱来就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在刘桢心底,等如看着刘楠长大一般,她很难将其当成真正可以依靠的兄长,反而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他,是以许多事情,不便与刘楠讲,因为刘楠的心智也未必比她成熟到哪里去,说了之后也只会徒增刘楠的烦恼,于事无补。

    像刘远宠爱刘桐的事情,刘桢日日待在宫中,自然感受更深,但若是将此事和刘楠说的话,以刘桢对他的了解,刘楠十有八九会说:阿父喜欢谁当太子,那就让他立谁好了,虽然我不会拒绝当太子,可我也不想去争。

    所以刘桢只能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一日日堆积,以致于刘远警告她不要参与立太子之事的一句话,这才将她内心所有隐忧矛盾统统勾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但陈素并不一样,他就像刘桢的另一个兄长,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拥有比许多人都要稳重老成的心智。

    纵使很多事情也许不能对他明说,他也从来不会追问,但有时候他的寥寥数语,却能让刘桢得到一些启发,从而坚定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良师益友,是十分可贵的。

    这间小小食肆很是与时俱进,连炒菜也已经有了,还自主创新出不少新菜色,有些连刘桢这个发明者都没有尝过。

    因为解开心结的缘故,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左右没有外人,刘桢将阿津也喊进来,三人一道吃,果然连阿津也对这里赞不绝口。

    用完饭食,刘桢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陈素到九市去逛。

    她因为监修甘泉宫的缘故,时常经过这里,这里比从前她留守咸阳的时候又繁华了不少,但刘桢自己却很少能够停下来仔细游玩。

    现在市面上卖的东西种类肯定不如后世多,但是已经有很多泥或陶捏的玩具摆设,虽然做得有些粗糙,但不妨碍小孩子们痴迷万分,在卖玩具的摊子上团团围着不肯走。

    除了泥车瓦狗之外,还有许多用布缝成的,用竹子编成的玩具,颇有趣味。

    换了从前,刘桢看到这些玩具,肯定会兴致勃勃地停下来摸一摸,体会一把逛街的乐趣。

    但现在她想的更多的却是“虽说社会发展必须循序渐进,但是如果朝廷鼓励商业发展的话,能否在十数年间使得帝国的商业快速繁荣起来,从而成为继农业之外的一大税收来源,到时候国家强盛起来,未必不能在她有生之年看见汉唐盛世的重现”诸如此类高大上的问题。

    摇了摇头,刘桢觉得自己的心态真是变了许多。

    从前只想着温饱度日,免遭兵祸,能在秦末乱世中生存下来就很不错了,哪里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在帝国之巅,并试图以一己之力去推动天下?

    陈素见她摇头,还当她是看不上这些东西,便笑道:“这里的物事是要粗糙一些,等转过这条街,到下一个街口的时候,有一条歧里陌,卖的就都是精巧的物事了。”

    刘桢很好奇:“上回你给我的那朵布花也是在那里买的?”

    陈素:“不是。”

    见他说了这一句就不肯再说,刘桢不由转头,用眼神催促对方。

    陈素俊脸微红:“是我自己扎的。”

    刘桢张了张嘴,半晌没有声音,用表情充分表达了吃惊。

    见她这副神情,陈素轻咳一声,扭过头假作在看风景。

    刘桢噗嗤一笑,忽然觉得这人真是太可爱了。

    “子望,你如此贤惠,以后哪家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你哟?”她忍不住打趣。

    “只是一个小玩意而已。”陈素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了,清俊的脸浮现出微微的窘迫。

    “我得好好收藏起来,等你当上大将军,我就对旁人道,这是陈大将军缝的,估计到时候那些人的表情肯定比我还要精彩!”刘桢想想这个场景,都笑弯了腰。

    陈素抽了抽嘴角,无奈地看着她。

    那朵布花是他在行乞的时候待在一个卖布花的手艺人旁边,日日瞧着他弄,自己也就学会了。

    曾经他以为那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屈辱经历,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用来讨一个女子的欢心。

    而且看着她笑,自己内心竟是如此平静和温暖。

    ——————

    日落时分,刘桢带着一肚子的好心情回到宫中,便听宫人来报,说刘远与张氏有事找她,要她回来之后到皇后的宫室一趟。

    刘桢也来不及换下衣物,就直接前往周南殿。

    刘远和张氏刚刚用过夜食,若刘桢晚来一步,估计刘远后脚就要走了。

    见到她来,不待她行礼,张氏就招呼道:“阿桢,快过来,你阿父与我有事和你商量。”

    刘桢道:“阿父阿母请讲。”

    张氏见刘远没有开口的意思,就笑道:“是关于你的婚事的,我们准备了一些人选,瞧着都不错,可是拿不定主意,你阿父的意思,是想让你也来参详一下,让你自己挑个合意的。”

    从这里就能看出刘远对女儿异乎寻常的疼爱了,即便是刘楠,虽说让他婚前相看,可最终也是刘远定下的人选,哪能像刘桢这样,还有选择的余地。

    这份宠爱,只怕刘婉和刘妆,她们将来也是没有的。

    宫婢从张氏那里双手接过竹简,奉至刘桢跟前,在书案上打开摊平。

    郭质,赵廉,张敖……

    上面的人名都是咸阳城排得上号的公卿之子,能够入刘远和张氏的眼,不说百里挑一,但起码也得是家世品貌才学样样能拿得出手的。

    刘桢略略扫了一眼,就将目光从上面移开,笑吟吟道:“阿父,上回国策建言,你还未赏我呢!”

    刘远失笑:“你想要什么?”

    刘桢想了想,起身,先行大礼,才在张氏和刘远惊异的目光下道:“我想请阿父准我自行择婿,年满十八方嫁。”

    张氏脸色微微一变,想说什么,看了看刘远,又闭嘴。

    刘远皱眉:“这些人选已是公卿子弟中得上上之选,难道他们都不能让你满意么?”

    刘桢道:“阿父容禀,非是不满,这些人都很好,只是我希望能够多察看一段时间,再选出最合意的。”

    她说得如此落落大方,刘远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刘桢又笑道:“再说我也舍不得那么快嫁人,多在阿父阿母膝下孝顺一段时日,不是更好吗?”

    刘远拿她没办法,先前刘桢的建言确实立下大功,不赏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她提出的这些要求,也不算过分。

    “罢了罢了,既然你……”

    “陛下!”张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长幼有序,阿桢不嫁,阿婉与阿妆又如何是好?”

    刘远颔首:“皇后说得也有理。这里罢,你想自己选,由你,但十八岁太迟了,可以先在及笄礼后定下人选,过两年再成亲,如此一来,也不至耽误了你妹妹她们的婚事。”

    虽然对刘桢来说,十七岁还是太早了点,但她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谨诺。”

    ——

    作者有话要说:在关于立太子的事情上,吵得好热闹,哈哈,这里集中说一下吧,很纠结的盆友建议看一下,评论很多,我就不一一回复了。

    首先,嫡长子继承制起源于周礼,为什么有这个制度,因为当时周朝是分封制,嫡长子继承有利于周天子的统治,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后代的国君或皇帝,有遵守游戏规则的,也有不遵守的,都是出于自己的需要。到了他们那个层面,用这种游戏规则是绑不住的。像刘邦,想立戚夫人的儿子当太子,当时朝臣强烈反对了吗?可能有,但最后如果不是吕后请来商山四皓,估计刘邦也不会改变主意。注意,这里是刘邦自己改变主意,不是谁用游戏规则来强迫他。而且估计刘邦改变主意,很可能是考虑到吕后娘家在朝中的势力,除非他把吕家都一锅端了,否则戚夫人是完全不占优势的,所以这就是前面说到的利益需要问题。到了朱元璋那里,根据周礼,严格来说应该立太子之外出身最好的儿子,结果朱元璋又立了朱允炆,所以后来呢?又有了靖难之役。在当时来说,建文帝的叔叔们各个年富力强,又有兵权,朱元璋未必不知道立皇太孙的危险性,当然我们知道历史,就知道他做错了,但在当时他同样是有自己的利益需要和考量的。

    所以游戏规则,从来都只能限制想遵守,或者不得不遵守的人。

    其次,刘远目前只是透露出,可能不会立刘楠为太子的意思,但并没有说一定不立刘楠。而且他现在自己还没决定好,所以这个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大家就让刘桢选择站队,帮她哥和老爹对着干,那实在是未雨绸缪太过了,那是一直疼爱她的亲爹,不是对她不好的偏心爹,而且这个爹还是皇帝,不是上市场买棵菜就能搞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刘楠现在并没有表现出强烈想当太子的心思,连当事人自己都可有可无,刘桢却想都不用想就下定决心,那才是太假了。

    现在许多人连发现老爹有小三都要上网发帖树洞下,怎么放到刘桢身上,她就不能有个挣扎的心理过程呢?

    然后,刘桢为什么会有大家觉得圣母的地方?因为她有一份不合时宜的责任心在。

    当年她大可跟其他姐妹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为什么要冒着危险留在咸阳守城呢?既然其他人都没有这么做,那她也完全没这个义务啊。按照某些朋友的观点,当年她主动留在咸阳城,那其实也是圣母的一种体现啊。

    我认为,一个人,首先她必须有责任心,能够站在大局的角度上看事情,那她将来才能做大事。

    知行合一,实际上,先疑、后知、再行,三者融会贯通,缺一不可。

    所以她有这份挣扎矛盾,是必然的。

    如果大家想看的是一个完全理智铁血无情政治家,在敌人还没有出手的时候就先发制人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然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那很抱歉拉,这文里没有。这里人物的性格,做事的风格,都是一脉相承,前后贯通的。

    就算是政治家,那刘桢也需要时间成长,也首先得是一个爱国爱家爱亲人,有血有肉会犹豫不完美的人。这样的她,才值得大家去爱。

    最后,我从来不写BE,所以尽可放心了。【再多就不剧透了,寄臭袜子给我也不会屈服的…】

    第76章

    刘桢回到汉广,桂香早已备下鲜榨的桃浆,还有一些冰过的紫李。

    时下的李子已经有许多品种,像紫李,绿李,朱李,黄李,大多用颜色来区分,不管多么甜的李子,刘桢吃了也总要倒牙,是以很少沾它,不过今日在外头吃了油腻的炒菜和烤肉,又在周南殿那里说了一大通话,喉咙早就干渴得很了,此时喝了桃浆之后再吃点酸酸甜甜的紫李,反倒是最下口的了。

    桂香捧来一小札木简,笑道:郭家郎君又给公主送信来了。”

    如今郭质也开始当差了,在光禄勋下面当议郎,秩俸是六百石,职责是给皇帝当参谋,但刘远哪里用得着他一个少年人来给自己当参谋,就算有事也该是和重臣商议,所以这其实就是一个闲职,但却也是公卿子弟入朝议政的必经之路,有了这个过渡,以后再往上升就顺理成章了。

    原本郭质是不可能直接任职议郎的,但在咸阳那三年,他也算守土有功,而且还单枪匹马去找章邯谈判,这些后来都被房羽上奏给皇帝了。

    作为郭家的长子,郭质年仅弱冠便得议郎之职,俨然前途无量。

    如今郭质与刘桢身份有别,兼之郭质又得了差事,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常常进宫找刘桢玩耍,他便隔三岔五给刘桢写信,通过桂香送到刘桢手中。

    郭质在信中多是说些日常琐事,要么是当差时听到的趣闻,要么是家中与家人相处的点滴,虽然稀松寻常,但是郭质却写得妙趣横生,令人忍不住发笑,每回刘桢看完他的信,心情也常常会好上许多。

    如果说陈素是良师益友,那郭质无疑就是开心果型的玩伴了。

    见刘桢笑吟吟地看着郭质的来信,方才跟着她从周南殿回来的阿津禁不住问:“公主,你想选谁当夫婿?”

    桂香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闻言就问:“什么夫婿?”

    阿津嘴快地将在周南殿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桂香十分吃惊,她虽然知道自家公主深受皇帝看重,可也没料想竟然受宠到可以自己择婿的地步——当初刘桢给刘远出主意时,并未有旁人在,是以桂香乃至其他人都不知道此事中间还有刘桢的一份力在。

    但是十七岁成婚这一条,桂香就不是很理解了,时下男女只要有条件,普遍都是早婚的,哪有将婚期往后延的?

    不过在刘桢看来,十七岁已经是她能够接受的底线了,再早一些的话,十五岁十六岁,身体发育还未完全成熟,就要成亲生孩子,到时候吃苦的也只有自己。

    阿津就笑问:“公主想要自己择婿,是不是有合意的人选了?”

    刘桢敲了她的脑袋一记:“我只是想要挑一个更加了解,也更加喜欢的人,不想匆匆忙忙成亲,以后又后悔不迭!”

    阿津笑嘻嘻地:“那郭家郎君又如何?公主如今最看好哪个呢?”

    刘桢从前总觉得还早,又因姬辞之事的影响,便很少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及至刘远和张氏提起,方才惊觉时间竟过得那么快,成婚的事情已到了眼前,容不得她再拖延下去了。

    此事与亲近的侍女说说倒也无妨,她认真地想了想:“若论熟悉,自然是郭质与我最为熟悉,交情也最深,不过,”刘桢顿了顿,摇摇头:“之前我就从未想过将他当成未来夫婿来看待,如今一时半会只怕也难以适应过来。至于其他人,我也不曾见过几面,连熟悉都谈不上,其他就更不必提了。”

    阿津道:“公主难道就没考虑过陈家郎君吗?我瞧他也不错啊!”

    刘桢啼笑皆非:“这和陈子望又有何关系?我与他之间纵有情分,也是如同兄妹一般,别无其它!”

    阿津不解:“但是我看陈郎君似乎对公主心怀倾慕之意啊?”

    刘桢摇摇头:“你错了,陈子望起于寒微,外柔内刚,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奋斗得来的,若是旁人还想通过与我联姻而使得个人与家族得益的话,陈子望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他待我如兄长一般,此等情谊,怎好轻易去曲解?”

    阿津有点迷惑了。

    旁观者清,在她看来,陈家郎君应该是对公主有情意的,否则怎会与公主书信往来,又三番四次送东西,就连看着公主的眼神,也较看别人来得不同。但是一直以来对刘桢的信赖,又使得阿津不会去反驳她的话,觉得也许公主的话才是对的,而且转念一想,陈家郎君虽好,出身却有些不美,只怕陛下也不会同意将爱女下嫁的。

    如此一来,她便将陈素从脑中剔除了。

    “那其他人呢?公主可有更合心意的人选?”阿津这是替刘桢着急。

    下月便是及笄礼了,两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要在这段时间内解决终身大事,又谈何容易!

    虽说公主的身份让她具有先天优势,估计不管嫁给谁,对方都不敢欺凌她,更何况刘桢也不是那等任人搓圆捏扁的无能公主。

    但是做夫妻又不是打架,哪里有什么输赢的说法?要么就是一荣俱荣,要么就是两败俱伤。

    刘桢知道,即使将来夫妻感情不和,她想二嫁,又或者想要养个什么小白脸当面首,估计刘远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但既然可以好好过日子,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做这种最坏的打算呢?投桃报李,将心比心,若是未来的驸马能够尊重她,爱护她,刘桢当然也会以真情相报,没有哪个女人会一开始就希望鸡犬不宁的,公主也一样。

    所以这个人选,当然就至关重要,一旦看走了眼,那可就会意味着未来会有的风波和烦恼了。

    想到这里,刘桢不由掩面哀叹一声:“若是有,我何必还如此烦恼!”

    ——————

    周南殿内,张氏却是另一番心情了。

    自从刘远和刘桢离去,她的脸色就不曾再好转过。

    “她自出生以来,我几曾亏待过她?就连如今她要成亲,我也都尽可能挑着最好的给她,结果呢?她却丝毫不顾念她的两个妹妹!她若等到十七岁再成婚,阿婉和阿妆岂不也要在她之后方能成婚?为何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呢!陛下也是,竟就纵着她,任她乱来,难道其余两个就不是他的女儿不成!”

    张氏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起来。

    待她将长长一大串话说完,坐在一旁的韩氏方慢吞吞道:“也许长公主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多罢?”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韩式的话令张氏有点激动,“她心细如发,心思最是细腻的,连她阿父都夸过,说刘桢思谋周全,这样一个人,怎会连两个妹妹的年纪都没有顾虑到?她这一拖,阿婉她们也要跟着拖,难道满咸阳的公卿子弟都可以拖着不成亲等着公主慢慢来挑不成?”

    韩氏道:“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陛下不是已经让长公主及笄之后就要订下驸马人选吗?等到长公主那边订下了,皇后也就可以开始帮安阳公主和平舆公主开始物色了,先将人选定下来,等长公主十七岁成婚之后,届时安阳公主也才年方十六,又有了人选,成婚并不算迟。”

    张氏擦去眼角的湿润,点点头,又叹道:“我就是觉得伤心,都说后母难当,我自问对她也算不薄了,结果却换来这番对待,真是令人灰心丧气!还有陛下,如今他是越发纵着阿桢了!当初陛下要加什么长公主的尊号,我也没说什么,结果现在竟然连婚事也可以拿来当儿戏了!”

    等她发泄完一通,韩氏方气定神闲道:“长公主的婚事,殿下或许不能插手,但是安阳公主的婚事,殿下又有何打算了吗?”

    张氏蹙眉:“请傅姆细说。”

    韩氏道:“先前呈给陛下的那份名单里,就不乏身世品貌俱全的好儿郎,长公主再贪心,也不可能一口气将所有人都挑了,总还是得从中挑一个的,依我看,她与郭家大郎相识时间最长,也最为熟稔,将来十有八九是要选他的,如此一来,其余的人选,殿下就要有所打算了。”

    张氏心中一动,又觉得韩氏的话还有未尽之意,忙道:“傅姆的意思,是让我从中先挑一门中意的,请陛下早日赐婚,等到阿桢成婚之后便可随即成亲?”

    韩氏意味深长:“郭殊如今掌大司农,在九卿之中不算最贵,但是郭家一心向着陛下,自颍川起便矢志不渝,追随到底,陛下对郭家的信任不下于宁乡侯(安正)和鹿城侯(许众芳),若是将来陛下选定许王为太子,郭家对于许王一系来说,那就是一份助力了。”

    张氏喃喃道:“刘楠是长子,又是先皇后留下的血脉,他若为太子,我也无话可说……”

    韩氏反问:“那若不是刘楠为太子呢?”

    张氏一愣,随即想起刘远对刘桐的宠爱和对刘槿的冷淡,不由咬咬牙:“若是那样……”

    便又如何?

    她却未曾说出来。

    韩氏:“所以安阳公主和平舆公主的婚事,对丰王同样是有助益的,皇后须得仔细参详才是。皇后心善,但纵无害人之心,也不能不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

    张氏被她这一点,立时便恍然大悟,想明白了。

    “等阿桢及笄礼一过,正好就是仲夏了,届时咸阳宫内外都是要举行祭典宴会的,宫中毕竟多有不便,不如请丞相之妻办个仲夏宴。”

    “大善。”韩氏微微一笑。

    ——————

    虽则托了仲夏的名头,但咸阳城的达官显贵都知道,这是皇后为了长公主和安阳公主举办的宴会。

    如今二位公主,长公主上月才过了及笄礼,安阳公主小一岁,今年十四,也将将成年了。

    开国第二年,国家上下还处于战后休养阶段,连陛下都下诏,提出“轻徭薄赋,与民同乐”,宫中宴会也是尽量减少,即便有,也不可能如先朝那般极尽奢靡,在这种情况下,公侯朝臣们自然也得尽量低调,能不办宴就不办宴,要知道先前可还有一位大臣因为大肆举办家宴,而被御史弹劾,从咸阳被贬到地方去的。

    所以时下虽然男女之防并不算严,公主们也时常出宫,却缺少一个正式的机会,能让男女双方正式相识。

    莫说公主,便是咸阳城中其他适龄的公卿儿女,也都想借着这次仲夏宴的机会,顺便为儿女物色婚事。

    是以丞相之妻林氏办仲夏宴,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得到不少人的追捧和响应,又知道二位公主将会出席,那些想要娶公主的人家,自然也各有盘算。

    又听说这次宴会,连刚刚回京的许王也会参加,这下好了,当今陛下三个最年长的儿女都会列席,宴会只会往大里办,规模绝对不会小到哪里去的。

    牛车再稳,还是有些摇晃的,刘婉坐在车内,昏昏欲睡地听着婢女在她耳边的念叨。

    “韩傅姆说,此番仲夏宴,公卿子弟皆会列席,公主可伺机相看自己合心意的,再回去与皇后说。韩傅姆列了几个人选给婢子,令婢子告知公主,这几个人,公主可着重观察,如上唐乡侯家的长子赵廉,蓝乡侯家的长子吴敏,周太仆次子周鲁,长沙王张耳之子张敖,胶东王章邯幼子……”

    “好了好了!”刘婉不耐烦地打断她,“有完没完!你到底服侍的是谁,我还是韩傅姆?怎么时时将她的话记得那么牢!”

    婢女也很委屈:“这是皇后嘱咐的……”

    刘婉嗤笑一声:“那她们就没有交代你告诉我,哪些人是不必搭理的吗?”

    “有的!”婢女提振起精神,“皇后说,像上唐乡侯家的次子,光禄大夫魏家的三子,那几人俱是镇日厮混在一起,不务正业的,让公主不必理会他们。”

    刘婉毫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这时候,车驾停了下来。

    刘楠,刘桢,刘婉三辆车驾是一道出来的,按照长幼次序,刘婉的车驾被排在最后。

    她扶着婢女的手下了车,便走到长兄和长姊那里与他们会合。

    而丞相妻子林氏已经带着一干先到的公卿世家的女眷及其子女亲迎出来。

    刘婉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每天只能穿破旧的衣裳,有时候甚至还是兄长穿过的,已经不合身的,缝缝改改,又接着给弟妹穿。

    她自小便热爱颜色鲜艳好看的衣裳首饰,看见世父家的刘姝穿襦裙带玉钗,就能流着口水羡慕上好半天。

    但是现在……

    刘婉扫了这些人一眼。

    他们并不敢与自己目光相对,通通低下了头,以林氏为首,对着刘婉三人行礼。

    “夫人免礼。”刘楠道,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开国之初,宋谐除了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之外,还得封昭陵侯,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从刘远的封赏也能看出他对这位老师的尊重了。

    依照规制,身为列侯之妻,林氏自然也就被称作夫人。

    林氏笑道:“许王殿下与二位公主驾临,实乃不胜荣幸!”

    为表敬重,刘楠亲手搀扶着林氏走进去,林氏也没有拒绝,众人则跟随其后。

    “阿父与阿母也很想念夫人,阿母希望夫人得空时便多进宫去探望她呢!”

    林氏和张氏的年龄相差几近两轮,从前两人也不大能谈到一块去,林氏一听就知道是客气话,不过宋谐的身份摆在那里,这等客气话既是说给别人听的,也显示了皇帝皇后对丞相的重视,林氏自然要答应下来。

    刘桢跟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但见刘楠出去的时日久了,接触的人一多,人情世故也不是一窍不通了,心里不免安慰。

    相比刘楠和刘桢,刘婉则更为随意,她虽然也是皇后之女,却不是长女,头上也没有长公主的封号,平日我行我素,不大会在乎别人的看法,就像今日,刘楠刘桢打扮仅以庄重为主,刘婉却偏偏特立独行,一身缛绣罗纨的袿衣,华丽如玄鸟降世,加上头上金钗华胜,绚烂夺目之极,简直艳压全场了,举凡与宴贵女,没有一个比得上安阳公主。

    如此一来,虽说长公主之尊贵无以复加,其本身也是美人,却也有不少公卿子弟将目光放在艳光四射的安阳公主身上。

    只不过刘婉对这些人并不如何放在眼里,目光一扫,有些人看起来面生,有些人是母亲叮嘱过让她好好相看的,她却浑不在意,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然而等到眼角余光在人群中发现一个身影时,刘婉先是微微睁大了双眼,继而默默冷笑起来。

    呵呵,这可真是巧了!

    宴会同样分男女席,同样也有歌舞百戏作兴,歌舞都是丞相府家养的伎子表演,如今国朝尚俭,不过规矩归规矩,不遵守的人也大有人在,就如今日安阳公主盛装打扮一样,实际上许多贵女同样也装扮得非常隆重,只要不是太出格,一般也不会有人去管,像今日许王与公主驾临,又有诸多公卿世家的女眷子女,如果单是让客人们吃酒聊天,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歌舞只是助兴之物,大家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给子女寻觅婚事,相看人选,故而宴会途中便频频有人离席,借着更衣的借口出外游园,互相认识。

    这样的盛会,不单单是家世相仿的子女可以有彼此更加亲近认识的机会,同样也是女眷们交际增进感情的时机,张氏绝没有想到,她兴之所至所提出的这一个点子,以后会成为每年仲夏时节咸阳城达官显贵的盛事,能够得到邀请进入丞相府与会,也将成为衡量受邀人是否已经成为咸阳上流世家公卿贵族的标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刘楠已经订了亲,这次跟着过来,一是陪两位妹妹,二则是顺便见见自己的未婚妻。

    如今开国一年有余,朝臣与朝臣,世家与世家之间,逐渐出现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像宋谐郭殊这样一开始就随刘远起兵,本身也出身不错的,自然走得更近一些。

    安正许众芳吴虞这些跟刘远关系亲近,但又无家世底蕴的,又是一个圈子。

    赵家周家这种后来才跟随刘远,但也是出身世家的,跟两边关系都不错。

    也有房羽这种虽然位列九卿,却没有家族支持的。

    更有如孟行这样几边都不靠,一心当孤臣的。

    至于刘远为刘楠选择的范氏女,既非世族出身,也非有功之臣,父亲充其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宴会的,不过她如今飞上枝头,身份俨然不同以往,就算是冲着许王的面子,就连林氏也得对她礼遇有加。

    目力所及,全是家世比自己贵重的人,面对这种场合,范氏难免就有些气短,虽然大家都是言笑晏晏,气氛融洽,但范氏不难感觉到旁人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带着些估量和评判。

    生怕丢了范家的脸,范氏仍是挺直了腰应付前来寒暄的人,虽然心中忐忑,但面上并无落下一丝错处,看在旁人眼中,对于一个出身普通的官员之女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

    刘楠选择范氏,并非因为他对范氏有什么偏爱,在那之前他甚至连范家任什么官职都不知道,但是刘远既然已经为他选好了,他也就接受了,反正张氏和刘桢看好的那两个人,他也不认识,娶谁不是娶呢。

    但既然已经定下来了,他就想先看看自己的未婚妻,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时下男女之防并不严厉,婚前交往也大有人在,只要别闹出丑闻,长辈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见到了范氏,刘楠却也是颇为满意的。

    范氏容貌不及刘桢清丽,也不如刘婉浓艳,但是堪称端正清秀,挑不出什么毛病瑕疵,人也温柔和顺,但又不是一味逢迎,有时候刘楠说的话她也会反驳,刘楠不以为怒,反倒觉得老爹的眼光不错,为自己挑的这个妻子,好过先前不幸早夭的宋家幼女。

    爱屋及乌,刘桢对这位未来的嫂嫂自然也很是礼遇,令她满意的是,范氏并没有因为自己身份骤然不同而颐指气使,面上仍是温和有礼,对旁人一些不怀好意,暗藏机锋的话也能二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

    看出许王与长公主对范氏的看重,识相的人自然也就退避三尺,不敢再出言挑衅了。

    不过这种场合,刘楠与范氏也不可能时时待在一起的,范氏日后是要当许王妃的,今日宴会上的这些人,她都是必须要认得的,往后也才方便交际,所以范母还要带着她去四处认人。

    宴会过半,刘婉不见人影,刘桢则对那些公卿子弟兴趣缺缺,多数还是跟刘楠待在一起。

    刘楠有点无奈:“这场宴会本是为你和阿婉举行的,我不过是个陪衬,结果你现在倒老和我走在一起,那些郎君想要接近你也没个机会!”

    刘桢道:“该认识的人我刚才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呀!”

    就在刘楠和范氏见面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那些公卿子弟了。

    刘桢本是今次宴会的主角之一,抛开公主的身份不提,品貌条件皆是上上之选,便单是冲着她这个人,只怕也有不少人愿意娶她为妻,更不必说还有公主的光环加成,此时又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能够娶到公主,等如受惠良多,只要刘桢表露出一丁点意思,立马就会有许多人围着她打转。

    只可惜公主今日似乎兴趣缺缺,对于上来打招呼自我介绍的人,她来者不拒,一律微笑相待,但也并没有表示出对哪个人的特别青睐。

    便如此时,刘楠和刘桢走在一起,不过片刻时间,就已经有五六个年轻人借着各种名目过来寒暄。

    从前刘楠觉得,像他家刘桢这样的,必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想要寻觅到一桩好婚事简直易如反掌,但现在看来反倒不是那么回事。

    光是男方一头热也不是个事啊!

    “难道你就没有哪个特别中意的吗?我怎么看你连对阿质都是态度平平的,你们吵架了?”刘楠有点头疼,第一次觉得妹妹太优秀可能也不是好事。

    刘桢摇摇头:“今日我若对他特别一些,只怕明日咸阳城就要传出长公主对郭家长子有意的流言了,到时候阿父肯定会来问我,你让我怎么回答?”

    刘楠:“阿质对你的心意如何?”

    刘桢也不讳言:“前几日他对我说想求娶我。”

    刘楠:“你对他可是有不满之处?”

    刘桢道:“并无不满,只是若还有机会可以再看看,又何必急着下决定,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等到夫妻失和再论其它,那就不美了,阿父既然允许我可以自己挑选,我怎会浪费这个机会?”

    刘楠嘟囔:“自己挑选又如何,来来去去还不就那些人,我就不似你这般麻烦,阿父让我娶范氏女,我不也好好的?”

    刘桢并不答他的话,反笑道:“以后娶了妻,阿兄总不会还老想着往外跑了罢?”

    刘楠摇摇头:“咸阳附近过于太平,奋武军也只是成日操练,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如今匈奴为虐北方,又得司马昂相助,如虎添翼,进出雁门关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能出战匈奴,那才是好男儿毕生夙愿!”

    刘桢微微蹙眉,正想说什么,就听见有人道:“许王殿下,恕我直言。为将帅者,若到了要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那这支军队也只会是匹夫之勇,离全军覆没也不远了,君不见西楚霸王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这段话的内容虽然激烈,但语调却依旧平和,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听得出其中教养。

    见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刘桢先是激赏,继而才看清来人。

    来者身量颀长,冠带翩翩,正是方才见过的上唐乡侯长子赵廉。

    第77章

    然而刘楠今非昔比,他在外头磨砺几年,见识大有长进,也不是轻易可以驳倒的。

    “项羽之败,非是败在他有三军不敌之勇,而是败在他识人不明,任人唯亲,若是他稍有远见,也不至于落到当日的结局。”

    如果这番话不是刘楠,而是由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刘桢简直要为他击节叫好了。

    但是刘楠说出这番话,就让刘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了。

    所谓“没有远见”的错误,她这位兄长不也正在犯吗?

    如果刘楠本身就是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当太子的人,刘桢即使再不想让老爹不高兴,肯定也要帮着兄长登上太子之位,但问题是,现在刘楠自己都觉得无所谓,他最远大的目标是亲身上阵去对战匈奴,而非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当然,抗击匈奴不是不对,简直正确极了,但对于一个嫡长子出身的皇子来说,要将其作为一个毕生目标来奋斗,就显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面对这种情况,要如何培养刘楠树立起角逐太子之位的观念,刘桢觉得很头疼。

    眼下赵廉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刘楠的这句话:“若他稍有远见,西楚霸王就不是西楚霸王了。”

    刘楠点点头:“说得不错,你是上唐乡侯家的长公子吗?”

    赵廉拱手:“正是,赵廉见过许王,长公主。”

    以刘楠和刘桢的身份,多的是人到他们面前来自荐,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自己,久而久之,二人也都习惯了。

    不过赵廉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他也没有必要走刘楠和刘桢的门路,身为上唐乡侯的长子,他如今已经是中散大夫,秩俸和郭质一样,都是六百石,这同样也是个闲职,不过如无意外的话,他明年将会调入廷尉手下充任实职,将来也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可谓前程锦绣,清贵无比。

    就目前来看,刘远没有任何立太子的倾向,赵廉也并没有任何需要求到刘楠和刘桢的地方,根本不必巴结他们。

    刘楠跟赵廉聊了几句就有点兴趣缺缺了,他不大喜欢这种文绉绉暗藏机锋的对话,他的身份也使得他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寒暄了几句之后,正巧许绩找过来跟刘楠说了什么,两人就兴致勃勃地走了。

    许绩是许众芳的长子,同样也是驸马的热门人选之一,不过刘桢和刘婉自小与许绩一起长大,大家熟得不能再熟,根本不会有什么玩伴之外的感情了,所以不管是刘桢也好,刘婉也罢,都不会选择他。

    刘楠一走,赵廉道:“此处景致不错,我来过几回,公主若有兴致,我可代为指引。”

    刘桢挑了挑眉,对方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误会,但她在赵廉眼中又看不到任何迷恋或企图。

    “那就请赵郎君带路罢。”

    举行仲夏宴的地方是在丞相府的别庄,此处附近的土地,都被刘远赏赐给了宋谐,包括附近一个小竹林,宋谐特地让人在竹林旁边引了一条水道,与山间溪流相通,又做了个凉亭,三不五时就在这里垂钓品酒,颇得雅趣。

    二人行至此处的时候,这里已经少有人声,一切喧嚣热闹仿佛被隔绝在竹林之外,隐隐可闻,连那些少女们引吭高歌的歌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刘桢知道赵廉有话要说,也不急着开口,他们初次见面,交情不深,她实在想不出对方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但是千料万料,赵廉一出口,还是让刘桢大吃一惊。

    “公主可想让许王当上太子?”

    “……”

    这是试探?但有这么直接而愚蠢的试探吗?

    刘桢简直满头黑线,她冷冷道:“赵郎君,你逾距了。”

    赵廉先施一礼,然后道:“公主不要误会,我非试探,而是真心求问。”

    刘桢觉得这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看在他老爹的身份,好容易压下拂袖就走的欲望,问:“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赵廉道:“想是理所应当,不想则大祸临头。”

    刘桢沉下脸色:“若是赵郎君想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就不奉陪了!”

    “公主且慢!”赵廉终于道出实情,“实不相瞒,先前陛下曾私下召我父询问立太子之事,听陛下之意,似乎有意他人。”

    刘桢的脸色终于变了:“谁人给你的胆子,竟敢危言耸听,妄议朝政!上唐乡侯忠君爱国,行事谨慎,怎会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被她呵斥一通,赵廉却并不恼,心中反倒暗暗激赏。

    眼前的少女褪去温柔无害的外表,露出锋利张扬的面目,仿佛这才是隐藏在她温和外表下的本性。

    他忽然想起朝野内外的传言,关于当今皇帝曾经多次惋惜长公主没有生为男儿的话来。

    如果刘桢现在轻易相信他的话,而不是借着训斥来试探的话,那赵廉才是真正要失望了。

    “公主恕罪,此事非我父授意,乃是我自作主张。许王乃先皇后长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成为太子,此事天下人心自有衡量。”

    赵廉顿了顿,“方才我主动反驳许王殿下的话,也是为了想看看许王是否有当太子之心,但眼下只怕连公主都比许王来得清醒。陛下还未立太子,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等太子之位落入旁人手中,恕我直言,许王既是嫡又是长,手中还握有兵权,它日新君即位,纵然许王无争胜之心,只怕亦难逃厄运!”

    刘桢暗自苦笑,赵廉这番话可谓说到她心坎去了,她又何尝不知,连一个旁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刘楠却偏偏当局者迷。

    但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赵廉的态度:“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之后要问你的罪?”

    赵廉拱手道:“阿父总不可能一直维持中立,最终还是要选一边站的,我只是提前替他做了选择。”

    刘桢问:“你阿父当日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赵廉:“阿父道,自西周以来,王位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以此沿袭,方为王朝百年根基。”

    刘桢沉吟不语,如果赵廉提供的这个讯息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她父亲在立太子上确实有了不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目前还只是在酝酿和犹豫,并为此询问了亲近大臣,以赵翘的身份,会被问到也是理所当然的,而赵翘的回答,似乎也很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谨慎风格。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翘这样持中立立场,两边都不得罪的,肯定会有人希望揣摩皇帝的心意进行政治投机。

    万一有人的答案不是刘楠,那就等于为皇帝以后的作为提供了依据和信心。

    “我知道了,多谢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刘桢对他颔首,“不过上唐乡侯只怕不乐于看到你和我说这些。”

    赵廉道:“窃以为如今许王年长,远超其他皇子。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此其一。其二,许王资质虽不算出色,可也并不差,立储之事乃天下大事,非皇家私事,天下人人皆可议之。其三,有公主从旁辅佐,想来许王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刘桢沉默片刻:“既然你支持的是许王,此话你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赵廉叹道:“许王只怕以为我在说疯话罢,恕我直言,许王如今只怕尚无当仁不让之心,公主殿下还须多多劝导才好。天下久分方合,从陛下算起,开国不过一代,根基不稳,外患频频,若届时非长君在位,恐主少国疑,非天下之福。”

    刘桢微微一笑:“你习儒家?”

    赵廉至此终于露出一点赧然:“正是。”

    刘桢道:“我与许王如今都居于宫中,出入不便,你若有事,可遣至宫门处托人寻桂香,她是我的婢女,自会有所安排。”

    这就等于在两人之间开了一条联系的通道了。

    赵廉面上殊无得意之色,只郑重道:“谨诺。”

    等到二人从竹林归来时,大家看他们的神情立时就变了,面对刘桢的时候尚且不敢那么大胆,但是对赵廉就肆无忌惮了,各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纷纷往他身上飘。

    刘桢见状笑眯眯道:“这下可麻烦了,若我不娶你,上唐乡侯长子会否因此而嫁不出去?”

    赵廉连连苦笑:“公主就不要打趣我了,我还得想着回家如何向父亲交代呢!”

    刘桢还没自大到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喜欢自己,赵廉也不曾误会刘桢对自己有意。

    两人交浅言深,彼此之间达成某种同盟,但是对于刘桢来说,这种同盟是不太牢固的,她还需要时间来观察赵廉是否言行如一。

    郭质似乎到处在找刘桢,脸上有几分焦急,直到看见刘桢出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站在刘桢旁边的赵廉,拱手打招呼:“高行也在这里?”

    赵廉也回礼:“子璋安好。”

    二人不说话了,微笑相对,并不热络,又隐隐有点对峙的意思。

    刘桢看得抽了抽嘴角:“高行,若是无事,你先自便罢。”

    赵廉一笑,拱手告退,直接晃着袖子走了。

    郭质这才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公主是否嫌我老了,不如少年时美貌了?”

    刘桢白了他一眼:“你现在确实有些老了,奇怪,在光禄勋又不需要抛头露面,怎么连抬头纹都有了?”

    郭质大惊失色,还真伸手去摸,等到听见刘桢压抑不住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

    刘桢本是因为赵廉和她说的事情,心情有些不好,此时被郭质一逗,烦恼顿时就消散不少。

    跟郭质在一起,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不必担心会不开心。

    郭质哀怨道:“仲夏宴上满是才俊,不知公主可将夫婿人选定下来了?”

    刘桢:“定下又如何,不定又如何?”

    郭质喜滋滋道:“若是公主还未定,子璋不才,愿自荐枕席,当公主裙下之臣。”

    他们左右没有旁人,郭质这番话又是压低了声音,是以不虞有人听见。

    饶是如此,以刘桢脸皮之厚,也不由微微一热。

    “郭子璋,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郭质笑眯眯道:“公主就如同那驴子,打着不走,牵着倒退,若是不加紧表露心迹,要是到时候被人抢先,我就后悔得没地方哭去了……哎哟!”

    他小小地惨叫一声。

    刘桢笑吟吟地捏着他的耳朵:“我是驴子,嗯?”

    郭质:“你是驴子,也是最好看的驴子……不不不,你不是驴子,我才是,我才是!”

    他的耳朵被刘桢绞弄成各种形状,郭质疼得泪眼汪汪,又不敢反抗,那样子甭提多可怜了。

    原本有事折返回来的赵廉正好撞上这幅情景。

    拧人的笑靥如花,被拧的可怜兮兮。

    他见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怎么长公主方才看着还和蔼可亲,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可怕?简直和家中老母有得一比!

    公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娶得起的,还好他没动过这心思。

    还好还好!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古人诚不欺我啊!

    看来他以后还是要跟长公主保持适当距离才好。

    那头刘桢终于大发慈悲松开手,郭质抱着“都已经这么惨了,怎么也要把话说完”的悲壮心情道:“阿桢,嫁给我好不好,我会待你好的。”

    刘桢斜睨他一眼:“怎么个好法?”

    郭质掰着手指开始数:“你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对我了解得很,我也对你了解得很,不必担心性情不合;然后我也陪你共患难过,似那等长得好看,却空有张嘴,行事不切实际的人,是万万不可取的!”

    他表扬自己的同时,还不忘黑赵廉一把,刘桢听得好笑,又拼命忍住了。

    “还有,我会很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往东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也绝不撵鸡。”

    郭质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人心的,然后发现自己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刘桢:“我不希望我的良人将来有侍婢姬妾在侧。”

    郭质忙道:“有你一人便够了,那些庸脂俗粉,我哪里看得上眼,就是她们跪在我脚边求我看一眼,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刘桢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敛了笑容,故作考虑了半晌,这才慢吞吞道:“……那我便勉为其难考虑考虑罢。”

    还没等郭质高兴过来,又听得刘桢道:“阿质,你可想好了?若是与我一起,虽说这身份表面风光,可谁也说不清将来的事情,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容不得你有后悔的时候了!”

    郭质连犹豫也未犹豫半分:“我有生之年,绝不后悔!”

    若是要问他爱刘桢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旁人看到的也许是她公主的身份,是她秀丽的外表,但郭质自还在颍川时便与刘桢开始相处,少年为伴,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

    刘桢的性格就像水,看上去温和平静,丢颗石子也掀不起浪花,但郭质却明白,在她温和的性情下面,却藏着一颗坚韧的心,当年在项羽的威慑之下,所有人都巴不得离开咸阳这个是非之地,惟独刘桢自请留下,但是郭质还记得父亲对刘桢的评价,说豫王长女性情坚忍,若为男儿,将来必有一番造化,可惜身为女儿家,就显得有些固执了。

    可在郭质看来,这份固执却恰恰显得可爱。

    而且刘桢只是在大事上强势,在小事往往却显得迷糊。

    两人下棋的时候,她连郭质有时候恶作剧地偷换了棋子的位置都不知道,输了之后还真以为自己次次都运道不佳,后来每次下棋前都要等郭质坐好位置之后再要求调换位置,美其名曰沾郭质的喜气。

    每每想起这些事情,郭质心中就差点要笑翻,对刘桢在细微处表现出来的可爱,心也柔软成了一团。

    他不准备将这些事情与任何人分享,郭质觉得自己能够发现刘桢的美好,并且珍惜这些美好,这就够了。

    在旁人眼里,刘桢一直都是那个少年老成,高高在上,又永远冷静自持,似乎很少动怒的公主。

    但对于郭质而言,她永远是自己心目中需要照顾,否则连在咸阳宫里都会迷路的阿桢。

    如果郭家郎君晚生个两千来年,那他一定会发现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而“西施”的可爱之处可以概括成三个字:反差萌。

    刘桢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眉眼弯弯。“好。”

    好什么,无需多言,郭质已经明白了。

    他欣喜若狂,迫切需要宣泄自己心中的喜悦,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当即将刘桢抱起来转圈。

    饶是刘桢再镇定,也禁不住啊了一声,下意识伸手紧紧搂住郭质的脖颈。

    蓝天,白云,清风徐徐。

    阳光照射下来,耀目温暖得她也禁不住眯起眼睛。

    姬辞的事情让她不敢再轻易投入感情,而且她的灵魂毕竟比身体更加成熟,这注定她不可能像刘婉刘妆那样可以轰轰烈烈毫无保留地爱上谁,能够与她在一起的人,必然是要不畏惧她的身份,又能彼此包容,互相爱护的。

    “阿桢,等我回去让阿父求陛下赐婚可好?”

    “好。”

    如无意外,此人应该就是她牵手一生的良人了吧?

    刘桢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映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阳光下的笑脸可爱明丽之极。

    郭质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朝她脸上偷了个香。

    ——————

    仲夏宴结束没多久,张氏就迫不及待地将刘婉召过来。

    “如何?在宴上可有瞧中哪家郎君?”她笑着问女儿。

    刘婉也不扭捏害羞,直接就道:“是有一个。”

    刘家子女之中,反倒是最年长的刘楠刘桢刘婉,脾气最似刘远,有什么事情都落落大方,从不故作迟疑犹豫,刘婉虽然个性张扬任性,但在这一点上也不像有点怯弱的妹妹刘妆,而是与刘桢相似。

    张氏一听笑容就更深了:“是哪家郎君?若是合意,阿母就替你向你阿父要求赐婚去!”

    话说仲夏宴之上皆是适婚才俊,依张氏对女儿的疼爱,她也早就为刘婉物色好人选了。

    首选便是上唐乡侯长子赵廉,不过仲夏宴结束没多久就传出赵廉深得长公主青睐,同邀逛竹林的消息,张氏不免担心这个赵廉是轻浮孟浪之辈,又暗自埋怨刘桢明明有郭家子可选,却依然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只好忍痛将赵廉从名单上剔除。

    周允次子周鲁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周允虽然现在才只是九卿之中最不起眼的太仆,但听说不久之后就要拔擢为光禄卿了,因为如今的光禄卿是丞相宋谐兼任,但宋谐精力有限,又上了年纪,不可能再身兼多职,迟早都得让贤,周允便是被刘远看好的人选。

    再有就是许众芳之子许绩。这许家与刘家乃是通家之好,许众芳追随刘远于寒微,又立下赫赫战功,虽然如今未能位列九卿,却是以侯爵身兼大将军之职领兵在外,位高权重,若能与之结亲,不管是对刘婉自己还是对刘槿来说,同样都是一桩好事。

    刘婉:“是上唐乡侯家的儿子。”

    张氏一愣:“可是长子赵廉?先前不还传出他得你阿姊青睐的传言吗,此人……”

    “是次子赵俭!”刘婉直接就打断母亲的话。

    ……赵俭?

    张氏的脑袋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

    还是侍婢阿芦在旁边小声提醒:“就是那位出了名爱惹事的赵家二郎!”

    张氏震惊了,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女儿会看中这么一个人!

    “不行!”张氏沉下脸色,“赵家二郎不务正业,成日游手好闲,比他兄长都差远了,你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怎能与此人为伍!”

    “为何不行!”刘婉也很不高兴。“阿姊能够自己择婿,为何我就不能!”

    张氏气道:“你以为你阿姊那样很好吗!你知不知道你阿姊说要十八岁成婚,差点就误了你的婚事!天底下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就偏偏得选赵俭!他的名声连我都有耳闻,公卿世家的女儿都不愿与他议亲,你一个公主竟然往上凑!”

    刘婉反驳道:“赵俭怎么了?他除了爱玩一些,也没传出什么坏名声,以他现在的年纪,难道爱玩一些不好吗,等成婚自然就会定性了!再说阿母你让我嫁的那些人,难道就没有私心吗!”

    张氏一呆,随即气得手脚颤抖:“我能有什么私心!我是你亲生母亲!”

    刘婉腾地站了起来,面色冷淡:“阿母何必瞒着我?那日你与韩傅姆的话,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张氏满腔的话顿时被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刘婉冷冷道:“在阿母眼里,阿槿比我和阿妆都重要罢?这也难怪,谁让我们没有生为男儿呢!阿母想要让我的婚事对阿槿有助益,赵俭不就是一个上好的人选吗?他是上唐乡侯的次子,赵家又深受阿父信重,将来再让赵俭入朝为官,谋取一个官职,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张氏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看着刘婉在说。

    只听刘婉又道:“阿母看好的那些人选,在我看来都不适合。许三叔如今握有兵权,连大兄都被阿父安排娶了一个小官的女儿,阿父未必愿意见到我们和许家结亲。”

    张氏怔怔地看着她,恍然发现女儿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一味任性的。

    “所以,赵俭我非嫁不可,阿母就去帮我和阿父说罢!”

    刘婉说完,转身就告退了,根本不多停留一下。

    公主转身离去,毫不恋栈,阿芦见皇后半晌没有反应,不由有些担心地上前询问:“殿下,真的要让公主嫁给赵家次子吗?”

    “当然不!”张氏终于回过神,“你去查,查公主怎么会突然看上赵俭的,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其实也不难查,仲夏宴上跟在刘婉身边的婢女就能说出个七七八八。

    一问之下,张氏才知道,先前刘婉出宫,就已经见过赵俭一回,当日在仲夏宴上,刘婉本是起意要教训赵俭的,结果两人一追一赶,赵俭就爬到树上去,刘婉则在树下叫骂,两人对峙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赵俭先经受不住下了树,对刘婉连连告饶,又说了好多趣事逗她开心,到后来两人竟也聊得还不错,兴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安阳公主就动了心。

    但张氏不知道的是,女儿想要嫁给赵俭,究竟是存着赌气的心思更多一些,还是真觉得赵俭不错?

    以赵俭平日里放荡不羁的行径来看,只怕还是前者更多一些。

    张氏虽然希望女儿的婚事能够对儿子有帮助,可也不准备将刘婉嫁给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世家子弟啊。

    接连与刘婉说了几次,都未能说服女儿改变主意,刘婉反倒越发坚定了主意,表明自己就是要嫁给赵俭。

    等到那头刘远那头与她说,郭家已经为儿子求亲,而刘桢那边也答应了之后,张氏就有点急了。

    原本她确实希望让刘桢能够早点成亲,这样才不会耽误妹妹们的婚事。

    可现在刘婉挑的那个人选她根本就不满意,如果刘桢成亲了,那接下来就该轮到刘婉了,万一刘婉把此事闹到皇帝跟前,到时候不嫁也得嫁了。

    想必刘远也不会有那个心思帮二女儿仔细挑选夫婿。

    张氏思来想去,只好找来刘桢,先问她:“听说你已经答应郭家的求亲了?”

    刘桢抿唇一笑:“上回阿母说长幼有序,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耽误了后头妹妹们的婚事,所以既然定下来了,也就不想再拖了。”

    在张氏看来,刘桢对郭质的感情明显比对从前的姬辞来得深,虽然她这个笑容看上去与往日无甚区别,可作为过来人,张氏自然能瞧得出其中的甜蜜之意。

    若换了一日前,她必然是要额手称庆,为刘桢高兴的同时也高兴刘婉的婚期不必被耽误了。

    但是现在,她却有些难堪了。

    张氏强笑道:“我今日唤你来,却正是为了此事与你商量,阿桢,你能否依照原先说好的,先将亲事订下,等十七岁再行大婚?”

    如果刘桢的婚期延后,张氏这边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刘婉的婚事延后,然后想办法扭转她的看法,就算刘婉一个想不开闹到刘远那里,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譬如说让赵俭那边先成亲之类的,堂堂公主,总不好去和别人抢夫婿了罢?

    ——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说明:

    虽然我觉得本文不是以爱情为主,不必纠结男主,但肯定有朋友为了这个来看,对此表示理解。但我不能剧透男主,那样整篇文真的都没法看了,文章的大纲一开始就定好了,我也不可能跳过中间那些环节直接就进行到大家想看的内容,所以一直提心吊胆的朋友建议过段时间再来看吧,反正刘桢最后肯定幸福美满要多甜有多甜。

    换了以前的文我根本就不屑以卖弄男主来博取噱头,也根本没这个必要,但这篇文情节就定在那里,不能透露就是不能透露,不是我喜欢拖男主,我没有这么变态的嗜好,实在接受不了的朋友好聚好散,我也不会勉强,这个问题以后不再作解释了,相关评论我也不会再作回复。

    【还有,现在男主也就在郭质和陈素之间了,其他人是主线剧情的人物,不必投入感情,这已经是我所能作的最大限度的剧透了】————

    转换心情,附送个小剧场:

    阿桢辣么萌,听说竟然有人说她是大妈?(╯‵□′)╯︵┻━┻

    来啊,关门放郭质!

    汪!汪!

    ……好像有什么不对?

    换陈素好了,陈子望呢!

    常山赵子龙……哦不,南阳陈子望在此,谁敢对公主无礼?!喵呜!

    ……

    第78章

    刘桢觉得自己很幸运。

    前有姬辞,后有郭质。

    人之一生能遇上一个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已经殊为不易,何况她遇上了两个。

    即便她与姬辞最后有缘无分,当初也不乏怨怼,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变成一段值得追忆的往事。

    至于郭质,不可否认,在此之前,刘桢尚在犹豫。

    她的性格比较平稳冷静,说难听点,是像温开水一样迟钝,在大事上,这种性格优势很明显,但是在生活上,这同样是个致命的缺点,因为这注定没有办法让她像刘婉那样活得张扬鲜艳,即使刘桢内心也有种种感情,可是她经常会选择用更加理性的目光去看待和处理它们,这使得她在外人眼中就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甚至显得凉薄。

    刘桢并不打算改变自己这种性格,起码在宫闱之中生存,需要的恰恰是她这种性格,兄长性情粗疏放犷,如今已经很不招皇帝的喜欢,从父亲甚至私下征询重臣意见的事情可以看出来,他心里不是没有过立刘楠之外的人为太子的想法,只不过还没付诸实施,这种情况下,如果她再像刘婉一样活得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尽情挥霍属于公主的特权,又无皇后母亲护持左右,那最后兄妹俩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有得必有失,有舍必有得,有时候人生总是需要在种种事情上面做出选择,拥有一个能够影响父亲决定的公主身份,而非以往那些只能用来联姻的公主,能够自主选择自己的婚事,身在古代,这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所以这种性情也就决定了她一旦想要和哪个人共度一生,那个人必然是在行为和人品上都足以打动她,不因她的身份而困扰,也不会因为将来可能出现的变故而离奇。

    也许她现在对郭质的感情远没有郭质对她来得浓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男女双方并不是在比谁付出得多,而是看谁能携手走到最后。

    一开始总有人要付出多一些,有人付出少一些,但是日久天长,彼此感情互相渗透融合,到最后只会越来越深。

    这世上的爱情从来都不仅仅是浓烈奔放,一见钟情,还有细水流长,润物无声的。

    刘桢觉得像她这样对感情上极为迟钝的性格,能够遇上郭质,是她的幸运,而非郭质的幸运。

    郭质不像姬辞那样温文儒雅得如同雨后青山,他就像一道彩虹,照亮了刘桢的生命。

    然而促使她真正下定决心和郭质成婚的是他那天的那一番话。

    如果你愿意全心全意对我,无论富贵贫贱都不会松开我的手,我也愿意这样去对你。

    有生之年,绝不后悔。

    虽然依照刘远的说话,定下婚事之后,可以等到十七岁再成婚,但是刘桢想到之前张氏的话,觉得自己也确实是考虑欠周,所以便决定直接成亲,以免耽误了刘婉和刘妆。

    结果现在张氏却跟她说,希望她的婚期还是像原来一样,推迟到十七岁。

    刘桢哑然片刻,很快意识到事情可能出在刘婉身上,便询问缘由。

    有求于人,张氏只能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痛心疾首道:“阿婉这孩子只怕是被邪物迷了心窍,才会如此固执,我如今已是没有办法了,又怕她闹到陛下跟前去,到时候更不好收拾,只能托你帮帮忙,望你去说服她,若是她不听劝,只能求你将婚期延后,这样我可以想办法让赵家那边先把他们儿子的婚事办了,这样阿婉总不好去抢人家的夫君了罢?”

    堂堂皇后委下身段来说求字,饶是刘桢也不得不起身避让:“阿母何必如此,阿婉是我的妹妹,若是力所能及,我也是能帮就帮。”

    后母毕竟是后母,若是亲生母亲,对着女儿又何必说求字?如今大家身份有别,偶尔碰面也是日常请安之时,咸阳宫又大,远不及从前那样日日都处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感情自然也渐渐疏远,刘桢自问对张氏并无礼数不周之处,可也就是因为这礼数周到,使得彼此之间好像划开一道沟壑。

    对此刘桢也无可奈何。

    张氏听得此言,总算露出笑容:“好阿桢,我就在知道你心疼妹妹,这事是我对不住你,等你成婚了,我必向陛下请求大办婚事,务必令全天下的人都看见长公主的尊荣!”

    她以己度人,只觉得自己喜欢在乎的,刘桢也必定是喜欢在乎的。

    刘桢无意去纠正她,想了想,道:“这赵俭我也是见过的,时常在九市上纵马,幸而没有酿成大祸,不过自从陛下颁布闹市禁纵马令之后,就不复见了,可见此人也不是不识好歹,罪大恶极的,世家子弟,平素有些消遣也是正常,只要不祸国殃民,也不算什么大事,再说阿婉性情飞扬,兴许就是看中了赵俭这一点,若换了那些一本正经的男子,只怕她会不喜欢呢!”

    张氏不以为然:“她能挑出什么好人选,若是像赵家长子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不务正业的二郎,公主下嫁这等人,还不笑掉全天下人的看法?”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以刘桢的聪明,又如何听不明白,张氏要找的,是能够继承家业和爵位,将来也有实权的女婿,而不是像赵俭这种将来既无爵位,很可能也不会依靠自己努力去奋斗的人。

    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际遇,最是难料,当年老爹刘远不也是不务正业,两手空空,结果最后却成了皇帝,谁能料想得到?

    不过张氏是刘婉的亲娘,她既是这么说了,刘桢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

    上唐乡侯赵翘最近几乎为儿子们操碎了心。

    之所以是复数而非单数,乃是因为最近让他操心的人多了一个:向来老成持重的长子赵廉。

    自打仲夏宴之后,咸阳城就开始流传着赵廉得到公主青睐,也许会成为驸马的传言。

    还没等赵家人高兴一下,紧接着又传来郭家长子成为公主未婚夫婿的消息,因为陛下希望能将爱女多留两年,不忍让她那么早就出嫁,所以大婚将在公主十七岁时再举行。

    虽然大婚还未进行,但是基本也就这么确定下来了,郭家在咸阳城中一时炙手可热,风头无两,而先前与公主传出传闻的赵廉,却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都说他想博得公主青睐不成,不单做不成驸马,还丢了赵家的脸。

    但是让赵翘差点气晕的并不是这件事。

    而是赵廉要求单独见他,在只有父子俩的书房里,赵廉说出他去找公主的原因——将陛下密问大臣的事情给说了。

    “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子!”赵翘颤着手,指着赵廉的鼻子,“你是嫌赵家太风光了,想要让我们全家老小都试试吃牢饭,被砍头的机会,是不是?!”

    赵廉被抽了一巴掌,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五指掌痕,但他也顾不上去捂,连忙跪下来。

    “阿父息怒,请容孩儿禀告,依我看,公主沉稳睿智,与寻常女子不同,并不会因为这番话就去冒然找陛下求证的!”

    赵廉现在后悔极了,他原是觉得儿子早熟,可托大事,这才将皇帝私下里询问自己的事情给赵廉说了,没想到这货一转眼就跑去跟公主汇报,这不是嫌全家人命太长了吗!

    “阿父,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陛下宠爱陈王,这是人尽皆知的,一旦陛下将陈王立为太子,到时候陈王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尤其是许王如今有兵权在手,又有深得陛下信赖的同母妹妹长公主支持,如何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兵祸再起,实非社稷之福啊!”

    赵翘想要发火,但看着长子认真的脸,最终却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若陛下真想立陈王为太子,必是要将上头两个儿子先遣向封地的。”

    赵廉一惊:“难道陛下真有废长立幼之意?”

    “我不知。”赵廉疲倦地挥挥手,也没力气跟儿子发火了,他做都做了,现在发火还有什么用?“你与公主说了什么?”

    赵廉道:“我只是说了父亲的回答。”

    赵翘:“公主是如何说的?”

    赵廉:“公主说,赵家的这份人情,她记下了。还让我有事可以到北宫门处直接找她的婢女。”

    赵翘点点头,没再说话。

    赵廉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正如他向刘桢说的那样,赵家迟早也要找一边站队的,他看好许王,不管是在大义还是年龄上,许王都有当仁不让的优势,而父亲太过小心谨慎,反倒容易错失良机。

    但这件事毕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所以赵廉心中总归还是有些愧疚不安。

    “阿父……”

    “罢了。”赵廉终于开口道,“你既是说了,那也就罢了。你这样做,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只有许王当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只是有件事,好教你知道,陛下似乎有意要将安阳公主下嫁二郎。”

    赵廉一惊:“这……这是阿父向陛下求来的?”

    “自然不是,在你眼里为父就是那么愚蠢的人吗!”赵翘先斥了一句,然后才道:“听说是安阳公主亲自去向陛下求来的,皇后也反对,不过安阳公主执意要嫁给二郎,陛下已经首肯了,就差择日颁下明旨了。”

    饶是赵廉再镇定,听见这个消息,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他刚刚选择向许王和长公主投诚,那边皇帝就要把丰王的同胞姐姐嫁给二郎,等于说赵家和丰王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了,那这样一来,他们还能得到许王和长公主的信任吗?

    “……安阳公主怎么会想嫁给二郎?”赵廉何止不敢置信,简直都有点风中凌乱了,不是他瞧不起自己弟弟,实在是赵俭太拿不出手了,如今立国不过一年多,有父祖榜样在前,开国元勋之中,终究是不孝子弟的少,上进懂事的多,像赵俭这样虽然还没到欺男霸女的程度,可也已经名动京师了。

    赵廉想不通,安阳公主究竟是看上了赵俭哪一点?单说容貌,就算赵俭长得不错,可比他好看,又身世相当的也不是没有啊,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我亦不知。”赵翘也觉得很费解,他知道消息之后,还把赵俭喊了过来,上上下下横横竖竖盯着看了有大半个时辰,直把赵俭看得毛骨悚然,他也没看出儿子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值得公主非君不嫁。

    虽然安阳公主不如长公主名声大,也没立下赫赫功劳,但她是皇后所出,能得嫡公主下嫁,这是寻常人家求都求不来的荣幸。

    可问题是,赵廉这边才刚刚跟长公主搭上线,那边赵家就要跟二公主联姻,让许王和长公主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赵家不就成了首鼠两端的小人了?

    “阿父,那如今怎么办?”赵廉道,“我可记得先前二郎还一直嚷着要娶长公主的,如今却变成安阳公主……”

    赵翘翻了个白眼,“难道他不娶安阳公主,就能娶长公主不成?真是痴人说梦!能娶公主,别说是哪个公主,就已经是他上辈子走了大运了,更何况安阳公主还是皇后嫡出!说句难听的,也不知道安阳公主是不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会喜欢上赵俭这败家玩意!”

    这句话有些不敬,不过在私底下说,谁也听不见。

    赵廉有些想笑,又忍住了:“那许王那边……”

    赵翘叹了口气:“你不是可以跟长公主联系吗,托人带句话罢,就说我们赵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愿辅佐陛下顺应天下人心,顺应正统,奠我朝千秋大业。”

    像赵翘这种人,是绝对不可能赤裸裸说出“支持皇长子”“支持许王”之类的话的,这句话表面看着是表明了对皇帝的忠心,实际上暗含“正统”之意,也是向刘楠和刘桢表明心迹,暗示赵家会尽力劝说皇帝立刘楠。

    这已经是赵翘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回应了,按照他原本的意思,最好是保持中立,不管皇帝立谁为太子,他们赵家都能处于屹立不倒的位置,这样就起码能够保住三代富贵,但是赵廉的自作主张打乱了赵翘的计划,如果非要在许王、丰王、陈王三者之间选一边站的话,那赵翘确实也更倾向于许王。

    不出赵家人所料,赵俭在得知自己即将尚主的消息之后,一蹦三尺高,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大哭大闹。

    他是想娶公主没错,可他没想娶那个刁蛮任性的安阳公主,他想娶的是温柔高贵的长公主啊啊啊!!

    那一日不幸被安阳公主逮了个正着,赵俭无可奈何,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只希望安阳公主不要因为他之前的失礼闹到陛下跟前去,后来也确实是成功了,安阳公主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竟然要嫁给他?!

    上邪啊!赵家列祖列宗啊!

    赵俭简直快要疯了。

    但不管他如何哀嚎,赵俭与安阳公主的婚事,很快从风靡咸阳城的传言变成皇帝书之于竹简上的明旨——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如无意外,在两年后,随着长公主大婚,除非在此期间挂掉或者不能人事,否则他就将成为国朝的第二位驸马都尉。

    可喜可贺。

    张氏的反对反而让处于叛逆期的女儿越发坚定了想要嫁给赵俭的心思,刘婉亲自向皇帝陈情,表示连长姊都能自己挑选夫婿,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呢?而且自己现在看中的人选从家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请阿父成全云云。

    刘远虽然对刘婉刘妆比不上对刘桢来得喜欢,可也不至于连女儿的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何况她的要求并不过分。

    于是水到渠成。

    既然连皇后都无可奈何,赵俭也就大可不必作垂死挣扎了。

    赵家总归来说也是朝廷重臣,除了赵俭的人品之外,其它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张氏在发现阻止无效之后,便想皇帝请求也赐赵俭一个官职,免得以后两手空空直接尚主实在太难看。

    因此小白脸·吃软饭·赵俭,就被封了一个光禄勋的给事谒者,秩俸四百石,聊胜于无。

    相比之下,长安长公主与郭家长子的婚事,就显得非常四平八稳,平淡无奇了。

    论家世人品,郭质也算配得起公主了。

    论渊源,二人自颍川时便相识,又曾经在咸阳城同甘苦共患难,郭质能尚主,并不让人吃惊,先前长公主迟迟未定,还闹出想要自己择婿的风波,在大家看来,那都是受宠的公主在闹点小别扭,不算什么,最后选择了郭质,也基本都是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可惜了那些想要借尚主而使个人或家族受益的人就只能注定失望了,算起来,嫡出的公主如今就剩平舆公主了,而且算算她的年纪,也已经到了可以议婚的时候,自然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平舆公主身上。

    ——————

    公主的婚事,之于咸阳人来说或许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但之于整个天下,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与镇日劳作希冀得以温饱的百姓无关,更与生活在边关,日日被笼罩在战火阴影之下的人们无关。

    十一月的雁门关,寒风凛冽,黑云压城,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大父,大父,你瞧,下雪了!”

    五六岁的女娃娃将脖子拼命往后仰,看着头顶白花花的雪絮飘了下来,兴奋地又叫又跳,不仅伸手去接,还将可爱的雪花往嘴里塞。

    被她喊大父的老翁却并没有露出喜色,反而喟叹一声:“若换了往年,这样的雪定预示着来年有个好收成!”

    孙女听不懂祖父的话,过来扯他的衣裳。

    “大父,你怎么不玩雪?”

    “大父不玩,阿微你玩罢!”老翁用满是皱褶干裂的手摸摸她的脑袋。

    “阿父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了,今年冬天来得这样早,想必匈奴人不会再来了,听说朝廷准备派了许将军来此驻守呢,他可是身经百战的大人物,匈奴人肯定也要憷他三分的!”一个中年人从草垛里冒出头来,大声道,他手里还拿了把镰刀,挥汗如雨。

    原来老翁说话的对象并不是不懂事的女娃娃,而是他。

    老翁摇摇头:“这可难说,匈奴人进出雁门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不是满载而归,这里的守军打不过匈奴人,何况还有殷王司马昂在为他们引路!”

    中年人呸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刻骨仇恨:“天杀的,竟然甘当异族走狗,怎么还没被雷劈死!”

    他们一家三口姓樊,祖祖辈辈俱是生活在雁门关内的百姓。

    从战国到秦国,接连出了李牧和蒙恬这样的名将,几十万大军直接把匈奴人不敢越过长城。

    但是随着秦朝灭亡,诸侯争霸,这种优势就不再存在了,彼时项羽宁愿先把刘远这样的“内患”解决掉,也不愿意把大军拿去对付匈奴人,结果这边诸侯忙着逐鹿中原,匈奴人也乐得无人关注,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个时候,匈奴迎来了自己部落犹如天赐般的首领,一个叫冒顿的男人。

    这家伙绝对是个大牛人。

    当时的冒顿是匈奴的太子,跟刘楠有相似遭遇的是,他老爹也看他不爽,想要立自己最喜欢的阏氏的儿子当太子,还把冒顿派到别的部落当人质,然后又发兵攻打那个部落,为的就是激怒对方,借刀杀儿子。

    阏氏就是匈奴单于的正妻,相当于中原人的皇后。

    这招可就比刘远对刘楠狠毒多了,刘远再不喜欢儿子,也没有让他去敌国为质又攻打敌国。

    结果没想到冒顿不仅没有被杀死,反而逃了回来,他老爹也只好暂时歇了杀儿子的心思,让他统领一支部队,借机试探他的能力和忠心。

    有其父必有其子,老爹都要杀儿子了,儿子当然就更狠,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部队训练成自己的死忠,然后反过来把自己老爹杀了,又杀了他老爹宠爱的女人和想要被立为太子的弟弟,连同那些支持弟弟的大臣们,统统一个不落,成了刀下亡魂。

    他甚至当先射杀自己的老婆,让部下跟着射,借以训练他们对自己命令的反应和忠诚。

    一个这么狠的狠人,连当时中原最横的西楚霸王,当然也不敢轻易招惹。

    把人都当瓜切了之后,冒顿还没来得及抽出空入侵中原,因为当时他还有东边的东胡和西边的大月氏要收拾。先把这两个部落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冒顿再接再厉,又接连征服了楼兰,乌孙等西域各国,这时候的匈奴已经非常强大了,基本上此时他的实际控制区域,不会比刘远辖下的中原小,甚至只会更大。

    而他的目光,也开始放到了长城以南,广袤肥沃的中原土地上。

    此时诸侯争霸的局面刚刚结束,刘远刚刚成为新朝皇帝,但百废待兴的国家已经没有把握再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中原也早就没有了李牧和蒙恬这样的名将,像英布、章邯、许众芳这些人的战斗力,冒顿单于并没有放在眼里。

    更重要的是,在长城以南,还有一个殷王司马昂,为了跟刘远抗衡,他甘愿让匈奴借道,让他们畅通无阻地南下。

    所以,原本还算安全的雁门关,一下子就成为了战火燎原的前线。

    樊老翁这一家,原本是八、九口人的大家庭,但是两个月前,匈奴又一次入侵,直接就把他的老婆连同两个儿子都给杀了,女娃娃的亲娘则被匈奴人掳掠去当女奴了,从此下落不明。

    樊大郎一路带着老父幼女从关外跑到关内,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在雁门关内暂时安顿下来。

    是以樊家如今就剩下三口人,除了还不怎么晓事的幼女之外,其余两人对匈奴无不恨之入骨。

    樊大郎原本是要从军打匈奴的,奈何家中只剩下老父幼女,连长途跋涉都不成,若是他走了,这一老一小只怕也没法度日了。

    听得樊大郎的愤慨咒骂,樊老翁叹了一声,眉目黯然,什么也没说。

    “不好啦!匈奴人来啦!雁门关外有匈奴人啦!”

    不知是谁在外头叫嚷起来,女娃娃吓得一激灵,转身躲到大父身后。

    她有地方可躲,樊老翁和樊大郎却无处可躲。

    与樊老翁露出的惊惧神情不同,樊大郎脸上更多了一丝愤怒。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郎,这雁门关会不会失守啊?”老翁问儿子。

    “应该不会罢,不是说雁门关牢固得很么?”樊大郎虽然回答了老爹,可连他也能察觉自己语气之中的不确定。

    他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色,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下来,城中屋宅很快都蒙上星星点点的白色。

    雁门关……应该不会失守的罢?

    史载,大乾开国二年十一月,匈奴南越雁门山,破雁门关,进犯太原郡,直取晋阳。

    雁门关守将焦放战死,鹿城侯许众芳率兵阻匈奴于晋阳。

    同年十二月,巴王英布反。

    未几,闽中王赵歇反。

    ——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历史上当时的历法和现在不太一样,这里架空了,按照我们现在的习惯来,否则会造成很多时间错乱。

    2、这时候的晋阳还不是太原,它只是太原辖下的一个县,是太原郡的治所,入了太原,就等于接近中原腹地了,因为晋阳的位置非常重要,历史上也是很多朝代的都城。李渊就是在晋阳起兵的,所以晋阳被视为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唐太宗把最宠爱的女儿封为晋阳公主,就是因为这里的意义非凡,可惜这个女儿12岁就早夭了,否则肯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

    第79章

    当长沙王张耳的死讯传到咸阳时,已经是次年,也就是刘远在位第三年春天的事了。

    从去岁岁末匈奴南下至今,发生的事情简直可以用跌宕起伏四个字来概括。

    英布与赵歇先后谋反,这给原本就需要抽调兵力去对抗匈奴人的朝廷带来极大的压力。

    当初刘远将四位诸侯王分封在四个不同的地方,是为了防止他们彼此勾连,联合起来对抗朝廷,但是现在英布在巴蜀,而赵歇又在闽地,再加上北方的匈奴,这就意味着朝廷需要分散兵力去对付这三股势力。

    当时四位诸侯王离开咸阳的时候,都主动留下了自己的儿子作为人质,现在英布和赵歇起事,很明显是已经做好放弃这几个儿子的打算了。

    这种事情在东周诸侯国之间也屡见不鲜,当年秦始皇他老爹要不是命好,同样也是在赵国老死或被杀死的结局。

    当质子已经无法成为忠诚的保证时,剩余那两位诸侯王,章邯与张耳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幸好刘远的运气还不算差到极点,这两个人并没有跟着谋反。

    章邯本是秦将,后来降了项羽,最后又成为刘远的手下大将,得封胶东王,但前面的经历已经让他的名声糟透了,那二十万死在项羽手下的秦卒,更让秦人恨他入骨,兴许正是因为这样,章邯并没有再继续糟蹋自己名声的打算,反而在得到刘远的命令之后,就亲自带兵前往广阳攻打司马昂,使得司马昂无法分兵协助匈奴,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缓解了许众芳的压力。

    而张耳那边则更显得悲壮一些,赵歇谋反之后,张耳奉刘远之命带兵从长沙一路南下征讨赵歇。

    闽中郡这个地方,实际上在秦朝的时候就很棘手,当时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属于南蛮之地,闽越一带更是道路不通,山水险阻,所以饶是秦始皇,也不愿意把过多精力浪费在这个地方,他将许多闽越人迁出,又从中原迁了不少流放的罪犯过去,赵歇接手这片地方的时候,其环境远比他之前的封地还要险恶,这也是赵歇心怀怨恨,起兵造反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样一个地方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民风剽悍,集结起来的士兵也很能打,反观张耳带兵南下之后,却不太适应当地常年潮湿的天气,许多士兵因此得病死去,战斗力大大减弱,双方激战了几个月,张耳这边败多胜少,最后更加在豫章郡的余干县中伏战死。

    消息传到咸阳,举国震动。

    张耳一死,等同豫章与长沙一带再无屏障,大乾东南岌岌可危。

    而此时许众芳尚在北方与匈奴作战,匈奴人狡猾,他们逐草而生,在中原既无大本营,也没有打算长驻中原,每到一处都是烧杀抢掠一番就走,颇得游击战的精髓,敌暗我明,许众芳的大军就显得比较吃亏,再加上匈奴作战强悍,此时经过吞并北方各族的发展,匈奴已经不是昔日被李牧和蒙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匈奴,光是精通箭术的精锐骑兵就达三十万之多,如此数目,许众芳与之对战都稍显吃力,更不要说抽调兵力南下征讨赵歇了。

    对于刘远而言,他一开始封张耳为王,自然都是不得已而拉拢之,否则谁乐意自己当皇帝,旁边还待着几个坐拥兵权的不安分的诸侯王?

    但张耳最后的结局确实也令他为之动容。

    作为一个诸侯王,再对比英布和赵歇等人的行径,张耳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当得起忠义二字了。

    因此刘远下令厚葬张耳,追封其为忠义靖王,又封其子张敖为湘王,又把自己的侄女刘姝封为翁主,将刘姝嫁与张敖,以示亲厚。

    此时中原大地战火四起,原本就还没恢复元气的国家忽然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别说公主的婚事,现在就连要拿出一点钱给刘姝和张敖置办婚事,只怕朝廷也舍不得拿出来了,幸而张敖丧父,需要守丧,一时半会倒也不必着急。

    至于刘桢和刘婉的婚事,因为战事的缘故,自然也要跟着押后了。

    至于英布那边,在他反叛之后的十二月,刘楠就主动请缨带兵平叛。

    刘远允其所请,命刘楠带三万奋武军出征讨伐谋逆。

    这是刘楠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亲自肩负起打赢一场战争的责任,举朝上下所有目光都放在这位皇帝长子身上。

    毫无疑问,如果他能得胜归来,那将是他从军履历里最光辉的一笔,即使刘远再不喜欢儿子重武轻文,他也无法抹杀这样的战功,到时候就算想要改立他人为太子,只怕连朝臣们都要反对,刘远再强势,估计也无法忽略这样的舆论。

    但同样的,如果刘楠失败了,结果也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此战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

    张氏正在试图拾起她从前熟谙的手艺,织席。

    现在战事一起,为天下表率,皇族也要跟着节衣缩食,不是说绫罗绸缎就不能穿了,但是起码不要那么张扬,接见外官女眷的时候,能简朴就简朴一些。

    刘远这道命令一下,宫中上下自然要施行,张氏听从韩氏的建议,将宫中诸人的日常用度统统缩减一半,得到了刘远的赞誉,张氏难得做了一件颇得皇帝欢心的事情,心中十分高兴,又想起自己从前在向乡时经常织席子,便想着将这门手艺重新拾起来,再教给宫中嫔妃姬妾,也好响应最高领导崇尚节俭的号召。

    谁知道如今富贵日子过久了,手中拿着蒲草,往往编到一半,就得停下来回想好半天,才能继续下去。

    相比起来,反倒是虞氏和邓氏的手艺要更熟稔一些。

    这两个女子都是当年刘远打败项羽之后带回来的,尤其是邓氏,身段柔软,能歌善舞,很得刘远宠爱。

    刘远登基之后,她们就都受封了美人,位份仅次于陶氏的夫人,可惜二人多年来未有所出,如今几年过去,刘远又多了不少新人,邓氏虞氏的美貌也不复当初那般娇艳动人了,不再如从前那般受宠。

    如此一来,二人来张氏这里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有时候打着请安的名义,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早上,无非聊天说话打发时间。

    深宫女子多寂寞,她们又不像刘桢刘婉那样成天可以往外跑,咸阳宫再大,每日抬头也就看到相似又相似的屋檐瓦当廊柱,再没了刘远的宠爱,内心寥落可想而知。

    张氏原是极看不惯她们的,她对刘远的姬妾,不管是陶氏还是旁人,一律都喜欢不起来,如果说最初在郡守府遇到这种事时还会反应激烈,但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早就麻木兼且习惯了,开始学会漠视甚至无视她们。

    但是邓氏和虞氏现在没了宠爱,又无子女傍身,如无意外,她们的下半生也就只能在这个宫廷里抑郁终老了。

    这么想着,张氏反倒觉得她们有些可怜起来。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张氏也就默许了她们时常过来周南殿作客,三个人在一道说话,时间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看着二人手指翻飞的熟练技巧,张氏有点惊讶:“你们从哪里学来的手艺?”

    邓氏一笑:“我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如何不会这些手艺,从小也是编熟了的。”

    张氏就问:“那你们后来是怎么到西楚霸王身边的?”

    邓氏道:“我是因为家里穷,乐舞坊的人见我生得好,便向我阿父买了我,将我带去学那些,过了几年,自然就可以等那些贵人上门,待价而沽了,幸而是遇上了西楚霸王,否则说不定会被如何糟蹋,也就见不到皇后了。”

    项羽对女人虽然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但是他本是极为骄傲的人,自然也不会像某些有特殊嗜好的贵族那样去虐待自己的姬妾,又加上他生来雄伟魁梧,女子多爱之,纵然不能独宠,也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

    说起这段往事,邓氏倒是落落大方,毫无遮掩扭捏之意,相处久了,张氏便觉得这人也还是可以的。

    相比之下,虞氏就有些内向沉默了,往往都是张氏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可也就是因为她这样温柔安分的性子,才会让刘远觉得无趣,否则以她的美貌,还要更胜邓氏一筹,若能有陶氏那般的玲珑心思,只怕如今就要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张氏听了她的话,感同身受道:“也是,这宫闱之中,看着富贵,但谁不是吃苦过来的呢!”

    邓氏快人快语:“还真有人不是!听说陶夫人原本就出身南阳望族,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的,后来虽嫁与宋留为妾,却也备受宠爱,如今又得封夫人,受陛下与殿下看重,可不正是得天独厚?有些人生来就是好命呢!”

    张氏轻哼一声,顿时不再言语。

    陶氏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说来也奇怪,陶氏的容貌明明不怎么出众,比起邓氏和虞氏,那简直只能算太一般,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圣眷长盛不衰,刘远不说独宠,起码陶氏在他心目中,也是占据了一席之地的。

    难道就因为陶氏为他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吗?

    可再小的刘榆也很聪明,怎么就没见刘远对他及其生母刮目相看呢?

    这是张氏最为费解的事情。

    见张氏面色不虞,邓氏立马闭上嘴巴,虞氏则一直都在低头干活,二人不说话,她就更加不会主动开口了。

    一时间,宫室之内有些沉默。

    “阿母!”清脆的喊声打破了片刻的沉寂。

    随着一道香风,亮眼的颜色随之飘了进来,朱黄相间的衣裳非常不符合时下宫廷提倡节俭的风气。

    邓氏和虞氏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不是长公主,也不是三公主,必然是皇后的长女安阳二公主了。

    也只有她才会无视张氏的命令,公然在宫中穿起如此鲜艳的衣裳。

    果不其然,张氏瞧见她的打扮,就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能节俭就节俭,不要过分奢侈,瞧瞧你这都成什么样了,身为公主,都不知道何为表率吗!若是你阿父见着了,定要你吃一顿训斥的!”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邓氏和虞氏便都知机地告退了。

    宫室之内转眼就剩母女二人。

    刘婉眼圈一红,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扑向张氏,呜呜哭了起来。

    张氏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责备女儿了,搂住她就连声问:“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刘婉哭道:“那个该死的赵俭,他说他喜欢的是阿姊,他不想娶我!”

    张氏又惊又怒:“此等狂徒,能娶到公主,已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竟还敢口出狂言!我这就去请陛下主持公道!走,和阿母走,别哭!”

    她说罢就要起身,却被刘婉死死拉住。

    “阿母不要!”

    张氏怒其不争,顿足道:“你当初说要嫁他,我就不同意,结果你还闹到你阿父跟前去,非把这件事闹得天下皆知,现在他说出这种话了,难道你还真要继续错下去吗!”

    刘婉拭泪道:“若是被阿父得知此事,他要降罪赵俭,又如何是好?”

    张氏尚且要担心刘远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很可能还要骂刘婉一顿,因为当初也是她执意要下嫁,而非赵家主动,但是现在一听女儿的意思,她就知道刘婉哭归哭,根本就还心系赵俭。

    一面是痛惜女儿受委屈,一面又是气恨赵俭,张氏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快从实说来!”

    刘婉哭哭啼啼,这才就将事情原委道出。

    二人订下婚约之后,刘婉就更加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赵俭玩了,有时候还会找到上唐乡侯府上去。

    赵家人自然是小心恭迎,唯恐礼数不周,但赵俭却偏偏一反之前讨刘婉欢心的姿态,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如是几次都扑了个空之后,刘婉就恼羞成怒,逮着赵俭在家的时候,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人给堵了个正着。

    避是没法避了,赵俭也是少年心性,面对刘婉的咄咄逼人,实在忍耐不住,就跟公主大吵了一架,情急之下,甚至说出“我一开始想求娶的就是长公主,像你这般跋扈的公主,谁人想娶回家啊,连三公主都比你好呢”之类的话。

    刘婉自当上公主以来,事事顺心,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赵俭是她自己求来的驸马,本以为这人活泼有趣,与自己性情相投,将来一定也会夫妻恩爱,谁知道这都还没成亲呢,就闹成这样,刘婉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一面气恨赵俭竟然敢不喜欢她,一面又有种长姊抢了自己心头好的恼怒,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也许跟刘桢没有关系,但是情感上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整座咸阳城,那么多公卿子弟,青年才俊,刘婉都看不上眼,唯独看上为世人耻笑的赵家二郎,谁能料到一腔真情反而会被辜负?

    张氏听完来龙去脉,也觉气恨不已,当即也不管刘婉苦苦哀求了,直接一状告到刘远那里。

    刘远果然先将刘婉狠狠骂了一顿,因为这桩婚事,当初若不是刘婉主动请求,刘远再不疼惜女儿,也不可能把她嫁给名声不好的赵俭。

    结果这下好了,果然出事了。

    自己的女儿要骂,别人的儿子当然更不能放过,尤其是赵俭的话语之中还牵扯到刘桢,要是传出去,一个不好就会变成“两位公主抢男人”的流言版本,皇室的名声可真是要没了。

    不过还没等刘远抓人,赵翘就带着儿子入宫请罪了。

    准确地说,是被抽得奄奄一息的儿子。

    在得知赵俭和公主吵架的内容之后,赵翘二话不说,拿着鞭子就把赵俭抽得哭爹喊娘,末了也不管他老娘和老婆的哭泣求情,直接就把人给拽进宫来请罪来了。

    赵翘的认罪态度也很干脆:陛下,此事是二郎自知有错,口出狂言,对公主不敬,实在是罪无可恕,如今我已经把他打了一顿,想杀还是想怎么办,请陛下定夺。

    面对已经出气多入气多少的赵俭,刘远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刘婉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赵俭被绑进宫的消息,也跑过来替赵俭求情,还抱着昏迷过去的人哭得死去活来。

    见到这种情状,刘远除了恨其不争,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对赵翘说,这是小儿女们之间的小打小闹,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要多管了,再说你也把他打成这样,有什么罪过也都揭过去了,此事就这样罢,以后让他谨言慎行,不要祸从口出。

    婚事当然也不可能就此作罢,旨意都明发了,再说就算取消,刘婉本人也未必愿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爱怎么就怎么,刘远真是管都不想管了。

    小儿女的纠纷告一段落,刘远却被国事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英布不是一个好打的对手,刘远很明白,因为他就曾经跟英布交过手,此人善于用兵,又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当年若不是英布主动投降,只怕刘远还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收服他,也就不一定能够觑准时机,战胜项羽了。

    这样的对手注定棘手,别说毫无领军作战经验的刘楠,便是许众芳带兵去剿,也不敢立军令状说自己一定能够打赢。

    刘远原本是不想让刘楠去的,奈何刘楠再三请缨,他也想以此试试长子的能力。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刘楠这把剑出鞘之后,是伤人还是自伤,就全看这一次了。

    从大军出发到如今已经三个月有余,刘楠断断续续和英布打了几仗,乾军在数量上占了优势,但是在经验上,英布远胜刘楠,幸而刘楠左右还有偏将杜俊辅佐提点,杜俊此人是许众芳提携上来的,打仗也很有一手,有他在,刘远也可稍微放心一点。

    除却北方匈奴的威胁,剩下的,就只有身在闽越的赵歇了。

    “我准备亲征闽越。”刘远对陶氏如是道。

    彼时他正在陶氏的宫室内休息,闭着眼睛,任由陶氏为他揉按着额头。

    这也不算泄露军情,因为此事已经在小朝会上议论过了,虽然朝中半数赞成,半数反对,不过这并没有动摇刘远的决定。

    赞成的人主要是因为现在朝中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可以出征的将领的,唯一还算有威望的便是北军中尉诸干,但是北军是拱卫皇廷的近卫部队,如果把北军也调走了,那等于京畿地区的安全也没了保障,这时候要是谁再来个谋反之类的,那所能倚赖的就只剩下赵翘的卫尉了,这也就是朝臣反对的原因。

    但是刘远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本来就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再度披上甲胄投身戎马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放眼国朝,西南,东南,北方,皆起战火,一处未平,就等于疆土少了一大块,时间拖得越久,只会祸患越大,甚至于成为子孙后代不得安寝的根源,所以即使匈奴一时半会无法打败,英布和赵歇这边,也绝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蹦跶——在这一方面,刘远绝对拥有作为一个开国皇帝的雄心气魄。

    “朝中人才济济,陛下何必亲身犯险?”陶氏关切道。

    刘远摆摆手,“此事已定,勿要多言。”

    见他如此坚决,陶氏也就不多嘴再劝了,她想了想,道:“妾听说闽越是南蛮之地,山高险阻,语言不通,只怕士兵到了当地难以适应,陛下不如多带一些医者,以防万一。”

    这就是陶氏的能耐了,换了张氏或者刘远的其他姬妾,就绝对说不出这番颇有见地的话。

    刘远闻言果然大喜:“善也,陶姬真乃女中姜尚!”

    陶氏抿唇一笑:“陛下谬赞,女中姜尚何等赞誉,妾如何当得起,不过是灵机一动,幸得陛下垂青,若论谋略,妾也万万比不上长公主啊!”

    刘远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局势而焦灼的心情总算有所缓解:“依我看,你比起阿桢也不遑多让了,若你是男儿,指不定如今也能当丞相了!阿桐呢,怎的不见他?”

    话刚落音,刘桐便来了。

    宋弘虽是刘桐亲兄长,与这个弟弟却不甚亲近,反倒镇日与刘槿待在一起,是以刘桐小小年纪,时常都是一个人看书玩耍,加上他素有宿慧,不过五六岁,说话应对便如成人一般,刘远惊奇之余,自然也倍加喜爱。

    “凤栖见过阿父,阿父安好。”刘桐拱手肃然道。

    “吾家小凤,快快过来,到为父跟前来坐着!”刘远朝他招手。

    刘桐的步伐却依旧沉稳如初,只是稍稍加快了一些,到了刘远跟前,先是拱手,这才跪坐下来。

    礼数周到得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与他比起来,刘楠和刘槿就显得有点浮躁了。

    若换了从前,刘远还是草根平民的时候,定然不太会喜欢这种一板一眼的做派,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已经是皇帝,看问题的角度也就跟着不一样起来,身为皇子,理当自重身份,这样别人才不敢不敬。

    刘桐自出生起就已浸淫富贵之中,一举一动都有专人教导,早已养成如吃饭喝水一般的习惯,与刘楠和刘槿不同,后两者幼时曾经经历过贫困,后天再努力矫正,也不可能像天生的贵族了。

    “近日学了什么?”刘远问道。

    “近日习了《韩非子》、《论语》、《道德经》。”刘桐回答道。

    自国策之争后,争鸣殿并没有废止,许多学者依旧留下来编书,刘远从各个学派之中挑选出一些饱学之士,充任年幼皇子的先生,刘榆年龄尚幼,还不必学习,现在在进行学习的是刘槿和刘桐。

    根据先生们的反映,刘桐的学习进度明显要比刘槿快很多,过目不忘,而且能够举一反三,聪慧异于常人。

    所以说刘远会喜欢这个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了这话,刘远就挑了挑眉:“喔?法、儒、道三家都学了?可有何想法?”

    “是。”刘桐道:“孩儿以为,无论是哪一家,皆各有所长,可择而用之。”

    这句话若是从一个十几二十岁的人口中说出,绝不出奇,但问题是,说话的人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

    刘远眼中多了笑意:“如今天下战事又起,你如何看?”

    刘桐自然知道父亲有意考究,也回答得极为认真:“东南,西南皆不足为惧,天朝之心腹大患,在于北方。”

    刘远:“何解?”

    刘桐道:“英布、赵歇先降楚,如今又反乾,三心二意,为天下人不耻,不得人心,败亡只是迟早的事情,但匈奴作为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能招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战,要么和。”

    这些话,刘远已经在朝堂上听大臣们说过不止一次了,但听儿子说起来,却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刘远又问:“依你看,鹿城侯带兵出征匈奴,此战能赢否?”

    这个问题就有点高难度了,刘桐再聪明,年纪也摆在那里,让他分析一下局势,已经足够令人惊艳了,要是还能对战争形势作出判断,那就是妖怪了。

    所以刘桐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懵懂,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刘远笑起来,将儿子一把搂在怀里,也不为难他了:“罢了罢了,为父即将亲征,阿桐就祈祷为父大胜归来罢!”

    ——————

    是夜。

    阴雨连绵。

    早春三月,本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却演变成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三天,都未曾放晴过。

    夜里电闪雷鸣,偶尔天际划过一道亮光,就令人不由自主地揪起心来。

    雨中又带了一丝的阴冷,连带被褥仿佛也透出一股湿漉漉的气息,宫里各处都还燃着炭火,不仅为了取暖,也是为了烘干。

    桂香睡不着,今夜本不该轮到她当值,但是她担心这种天气会使得公主睡不好觉,所以特地起来查看。

    现在桂香和阿津已经不必再负责做伺候刘桢的细节小活了,除了整理衣裳,为公主梳理头发还是两人打理之外,很多小事都已经交给底下的小宫女去做,桂香和阿津就相当于汉广殿的管事。

    刘桢果然睡得很不安稳。

    她连日来挂心刘楠的安危,本就有些浅眠,加上天气的缘故,更加少觉,下半夜好不容易才辗转入睡,但很快就在噩梦中醒过来。

    桂香正好进来,瞧见刘桢拥被坐起,一脸茫然,连忙趋前关心:“公主是做噩梦了?”

    刘桢点点头,脸上还带了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惘。

    “我梦见大兄了……”

    这年头的人很迷信,他们普遍认为梦都是象征着某种预兆的,桂香也不例外。

    她闻言果然有点吃惊:“公主梦见许王了?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吗?”

    刘桢抿了抿唇,不大愿意说。

    实际上她梦见刘楠死在战场上了,身上伤痕累累,血从他躺着的地方蔓延开来,很快浸润了一整片土地。

    桂香见她面色冷白,也体贴地没再问下去:“我去拿些热水来给公主净面罢?”

    刘桢点点头。

    桂香正要转身,就瞧见阿津从外头匆匆跑进来,浑身都湿透了。

    刚刚做了噩梦就瞧见这幅情景,即使是刘桢也难免猛地把心提起来。

    “是不是前方有战报了?”

    “正是!”阿津连连点头,也没等刘桢发问,就喊道:“是捷报!大捷!许王打赢了英布!”

    可还没等刘桢和桂香她们高兴片刻,阿津又道:“听说许王还受了伤,箭入三分,深可见骨呐!”

    第80章

    相较桂香的大惊失色,刘桢倒是更冷静一些:“伤的是哪里?”

    阿津道:“听说是在腿上,传回来的消息是性命无碍。”

    刘桢点点头,很快镇定下来,连带刚刚噩梦残留在脸上的余悸也一并抹去了。

    她心想,除死无大事,只要性命无碍,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但是这一回,她料错了。

    英布死,乾军胜,巴郡复归朝廷所有,这场战争的意义是重大的,西南得以平定,将意味着朝廷不必再将有限的精力多浪费在一个地方,而可以将更多的力量投入东南和北方两处战场,这对于对胜利翘首以盼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这样的胜利也是惨痛的。

    三万大军出征,能回来的不过过半,许多人出征的时候还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一堆衣物——为了防止长途运输使得尸体腐烂,大军不可能将战死的将士运回来,只能就地安葬,带回来的只有他们生前的衣物,聊供亲属思念。

    而且,身为奋武军的主帅,刘楠是被抬回来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伤重昏迷,而是因为当初一支箭直直钉入他的小腿骨,伤口太深,以致于起码在三个月内都无法行走了,而且据说痊愈之后可能也会留下一些影响,不至于不能走路,但是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自如无碍——虽然医官不敢妄下定论,但是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语气里揣摩出一丁点不祥的含义。

    皇长子不良于行,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疑问。

    因为刘楠的伤势,原本应该隆重的凯旋仪式都削减了大半,刘楠不愿意让自己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甚至等到了大军入城之后,才另外乘一辆牛车单独入宫,与暌违已久的亲人们相见。

    “孩儿幸不辱命,英布首级已由杜俊代为献上,只是此战三万大军损耗过半,皆我指挥不力之过,虽得胜而为惨胜,请阿父降罪。”

    由于伤在腿上,刘楠暂时没法像往常那样跪坐,只能半躺在小榻上被人抬进来。

    他身上依旧穿着甲胄,脸上也满是风霜之色,下巴与唇上都冒出来不及修剪的胡须,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

    刘远看着这样的儿子,暗自叹了口气。

    刘楠的眼神已经彻底沉淀下来,不复从前的轻狂浮躁。

    这是刘远希望看见的改变,但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场战争给刘楠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不仅仅是他的腿伤,还有手下士兵的伤亡。

    从前他也上战场,也冲锋陷阵,但那个时候,却都是有人为他指出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即可。

    但是这场战争不同,三万条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他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的性命。

    这些人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是刘楠生死与共的战友,刘楠曾经和他们在篝火旁一道大口咬着干粮,说着低俗的笑话,一起在校场操练,一起流汗,最后还并肩上战场,即使刘楠是主帅,而这些人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但是从军队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刘楠理所当然得到了士兵部将们的爱戴,而刘楠也将他们当成生死与共的弟兄。

    结果到了最后,与他一道回来的人只剩下一半不到。

    刘楠亲眼看着这些人在战场上被敌人的长矛穿透身体,被马蹄践踏成肉泥,那些曾经和他一道离开咸阳的士兵们,最终能够回来的,就是他们身上的衣物。

    对一个将军来说,马革裹尸还或许是他的理想,但是对普通士兵而言,他们就只想打胜仗,然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仅此而已。

    刘楠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

    他曾经对刘桢说,他想要领兵出征,踏平匈奴,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狂妄了。

    看看许家三叔,他身经百战,身上的伤痕比自己还要多得多,可他现在也被匈奴人困住了,而自己呢?刘楠扪心自问,要不是英布那边兵力少,轻敌自傲,犯了和项羽一样的错误,自己又有杜俊在旁边辅佐,最后又怎么可能打赢?

    而且付出如此代价的胜利,能算是胜利吗?

    他又有什么本事说自己可以打匈奴人?

    难道这世上还有连走路都走不好的将军吗?

    “赢了就是赢了。”刘远的声音将刘楠飘远的心思又逐渐拉了回来。“每一场战都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是难以避免的,不必为此伤怀,等你伤好了,还是让你领奋武军,原先空出来的名额,我也会命人填补上。”

    自从刘楠长大之后,刘远就未曾对他如此温言细语过了。

    仔细一听的话,不难发现其中还有劝慰之意。

    刘楠苦笑:“多谢阿父,但孩儿不想回奋武军了。”

    刘远皱眉:“何故?”

    刘楠垂首:“医官说我的腿以后走路都只怕不便,还如何领兵作战,徒为天下笑耳。”

    刘远怒道:“谁跟你说带兵就一定要上战场,诸干如今领北军中尉,仅是奉命拱卫咸阳,他也不曾闹着要上战场,难道他就算不得武将了?!”

    刘楠不语,以沉默作答。

    刘远有点失望,也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挥挥手:“你回去好好休养罢,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说!”

    刘楠成婚之后,就不能再住在咸阳宫了,他在宫外有了自己独立的府邸,入宫觐见只是必要的程序,最后还是要回去的。

    从刘远那里出来,刘楠迎面就遇上了刘桢。

    刘桢匆匆而来,无非是想要见见久别的兄长,谁知道看刘楠的样子,竟是想直接出宫去。

    “阿兄!”刘桢疾跑过来,以至于身后的宫婢们有些跟不上了,不得不跟着跑起来。

    刘楠眼睛一亮,看着妹妹朝他跑过来,又紧紧抓住他的手。

    “若我刚刚没有喊住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此出宫,不去见我了?”刘桢怒道。

    “没有的事,我正准备去看你呢!”刘楠抽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阿桢,你又长高了一些!”

    刘桢白了他一眼,“你离开咸阳也不过几个月,如何就看得出我高了!”

    她也瞧见了刘楠的伤腿,虽然心底有些黯然,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极为高兴的,嘴角也挂着笑容。

    “我自然看得出来,”刘楠比了比她的身高,“可惜我现在还不能下来,否则量一量便分晓了。”

    “阿兄,我问过医官了,他说你的腿没有大碍,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试着行走了,不过要等到完全恢复,可能还需要三个月。”刘桢握着他的手安慰道:“你很快又可以下地走路了!”

    “我知道,”刘楠笑起来的样子不若以往那般大大咧咧,反而带上一股沉稳的气度。“如今我出宫居住,没法再像从前那样照看着你,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去找阿父说,要么出宫去找我,不要闷在心里。”

    刘桢啼笑皆非:“谁能欺负我,谁又敢欺负我?我不欺负旁人就不错了!”

    刘楠附和:“是是是,我家阿桢最是厉害了!”

    “阿兄,”刘桢敛了笑容,郑重道:“恭祝你此番大捷,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刘楠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也觉得微酸。

    从前他一直都想着往前冲,很少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至亲,还记得第一次跟着许众芳出征时,他伤了肩胛骨,当时也是休养了将近三个月左右,但是那会却没有现在这种沉重的心情,只想着什么时候痊愈了才能赶紧再上披挂上阵。

    但是这一次,也许是年纪大了,胆子小了,刘楠心想,看着父亲欣慰的面容,和妹妹喜极而泣的笑脸,他却有种此生再也不想上战场的感觉。

    作为一名武将,竟然会畏惧上战场,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刘楠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日在战场上,若不是他神使鬼差驱马扭转了一个方向,那支箭矢现在射的就不是他的小腿,而是心口了。

    在刘桢看来,兄长的表现成熟了许多,也许是蓄起胡须的缘故,比起以往那种毛毛躁躁的举止,现在明显看得出沉稳有度了,但是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脸色有点黯淡,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活力,不过刘桢并没有太在意,毕竟谁受了伤,都不可能还是活蹦乱跳没心没肺的,而且刘楠如今经历过多次战场上的磨练,又亲自指挥战役,怎么说也早该沉稳下来了,这种改变是很正常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仗打赢了,远在北方的将士将因为这个消息而士气大振,朝中肯定也不会再反对刘远亲征赵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只要外乱平息,对内休养生息,再经过几年时间的经营,未必不能出现另一个盛世。

    ——————

    许王府。

    婢女端着食盒从里屋出来,正好撞见从外面走过来的范氏。

    “殿下还是没有用饭吗?”

    “是,”婢女行了一礼。“殿下说不想吃。”

    范氏翻开食盒看了看,里头的菜肴都未动过。

    她暗暗叹了口气,让婢女先离开,自己则走了进去。

    刚踏入里屋,范氏就瞧见刘楠拄着木杖在试图走路的情景。

    范氏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殿下,医官不是说再过一个月才可以下地吗!”

    “无妨,我就是想试试而已。”刘楠朝她笑了笑,“你别这么紧张,医官也说我恢复得很好啊!”

    “妾虽不懂医理,可也知道骨头愈合不是那么容易的,殿下现在不听医嘱妄动,若是影响了伤情可怎么办?”范氏嗔怪道。

    刘楠与范氏成婚不久就领兵出征了,这位出身平平的许王妃并没有像许多人所预测的那样遭到许王的冷遇,夫妻两人的感情反而很不错,范氏虽然脾气温和,却不是对刘楠百依百顺的人,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她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每当这种时候,最终妥协的人总是刘楠。

    比如现在。

    刘楠无奈道:“好好,我不走了,我躺着总可以了罢?”

    范氏道:“殿下为什么不肯吃饭呢?”

    刘楠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饿,你就不要管我了。”

    范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殿下,你的腿伤并无大碍,医官也说了,三个月后就可以行走自如的。”

    刘楠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我知道,但是医官说我以后不能快跑,细看还是能看出来,我想多练练,说不定以后还能上战场。”

    他的心情其实很低落,但他努力不让自己影响到对方。

    但以范氏的玲珑剔透,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殿下,那阿父让你回奋武军,你为何不答应呢?”

    刘楠道:“我不想回奋武军了,如果我以后变成瘸子,还怎么领兵打仗?”

    范氏:“那殿下想做什么?”

    刘楠脸上浮现出一点茫然的神色。

    “难道除了上战场就无事可做了吗?”伴随着清亮的声音,说话之人出现在门口。

    刘楠和范氏看见来人,都已经不觉得意外了。

    刘桢是许王府的常客,进出都不必事先报备的。

    只不过今天来的不止是她,刘桢身后还跟着许王府的另一个常客,陈素。

    自从刘楠受伤之后,刘桢每隔几天都会专程出宫探望兄长,即便自己不能前来,也会让人送东西过来。

    至于刘远那边,三不五时也会有赏赐送到许王府。

    在外人眼里,许王刚刚打了个大胜仗,实打实的战功摆在那里,若是没有腿伤,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可惜现在有了这么一出,医官的话早已传遍朝野,人人都知道许王将来很可能变成瘸子,加上皇帝平日对皇长子的态度亦是平平,现在忽然关怀备至,难说不是因为长子受了伤,想要弥补的缘故。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王很可能无缘于太子之位的说法反而甚嚣尘上。

    如今皇帝准备亲征东南,平赵歇之乱,便有人上表请立太子,理由是皇帝不在京中,为防万一,国家需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才能避免可能会出现的混乱。

    这个理由非常正当,从刘远的反应来看,他很可能已经开始在考虑这件事情。

    毕竟如今他也四十好几了,古来能活到五十,就已经算是高寿了,强势如秦始皇嬴政,富有四海,同样四十九岁就死了,命数这种事,向来由天不由人,刘远再怎么不愿意立太子,也不可能完全回避它。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人看好刘楠的。

    他是长子,又是嫡子,相比其他现在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儿子来说,他立有战功,这些都是被人看好的优势。

    最重要的是,刘楠已经成年了,他的心智要比其他两个皇子来得成熟,如果一个皇帝继位的时候年纪太小,就很容易造成被权臣把持朝政的情况。

    但刘楠也不是没有劣势的,他重武轻文的趋向表现得很明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在处理国政上的才能,相比之下,他的同母妹妹长公主在这方面反倒还要比他更出色一些,像刘槿和刘桐,年纪虽然还小,却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并不看好刘楠的人提出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如果说许王以前还有战功的话,以后他很可能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文不成武不就,还有什么当君王的资格?

    这样的争论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难以平息,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即使范氏足不出户,也依然能听见一些。

    她知道刘楠肯定也听说了,只是他不说,范氏也就从来不提,这些事情本来就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不管刘楠当不当得成太子,他依旧是她的夫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见刘楠没有作声,刘桢举步踏入屋内。

    她发现屋里的窗户都没支起来,显得有些昏暗和窒闷,再看刘楠和范氏,却是一脸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刘桢顿了顿,道:“阿兄想必也已经听说,阿父就要立太子了,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见刘楠没有作声,刘桢又催促了一声:“阿兄,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当仁不让的!”

    刘楠苦笑:“但是现在阿父不会让我当太子的,大乾不会需要一个瘸腿的太子。”

    刘桢怒道:“谁敢说你瘸腿,你又不是不能走路了,难道当太子还要用腿来当的吗!”

    刘楠摇摇头:“阿桢,虽然你很聪明,可是你不了解阿父,在这件事上,你很可能要白费心思了。谁都知道,阿父不喜欢我,觉得我身为皇长子,总是舞刀弄枪,与莽夫无异,也无理政能力,他也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选择我呢?”

    刘桢知道这次受伤对刘楠的影响很大,可也没想到影响大到这种程度,竟能让一个原本粗疏阔达的人变得如此低落。

    若是换了以往,刘楠对太子之位可能也不会太在意,却不会是如今这种自怨自艾的态度。

    刘桢换了一种说法:“那我问你,在你眼里,刘槿和刘桐又有什么优势?阿父为何又非要选择他们?阿父纵然再不喜欢,他也是一国之君,不能单凭喜好来行事。若你当上太子,以你的为人,将来阿父必然不会担心你不善待弟妹,但是其他人呢?你敢把自己的性命,嫂嫂的性命,还有我的性命交到他们手里吗?你敢保证他们一定不会因为忌惮你的身份而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她顿了一顿,弯下腰,跪在床榻之前,握住刘楠的手,恳切道:“阿兄,你是真心不愿意当太子,还是只是害怕自己当不好?从阿父登基起,太子之位就是为你而生的责任,你以前并非这样逃避责任的人,阿兄,你变了。”

    刘楠沉默了很久,终于道:“你怎么知道阿父的其他孩子当皇帝,就一定会危害我们?张氏虽然不是我们的生身母亲,但这么多年来,她对我们并无不周之处,刘槿和刘桐的年纪那么小,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

    他仿佛终于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刘楠理智上知道这些话不该说,但身体却管不住嘴巴:“阿桢,你说我变了,其实你才是变了很多。我知道你关心朝政,也比我更加喜欢参与那些国家大事,阿父也愿意纵着你,但你毕竟是个女子,将来是要嫁人的,你的夫君喜欢你这样野心勃勃吗?”

    ——

    作者有话要说:刘楠从很久以前一直就没有一种“我是太子,这个位置我当仁不让”的意识,这种思想在他受伤之后就更加强烈了,所以这样的情绪和思维是需要一个契机来扭转的,说白了,就是欠调教…下章剧透:展示刘桢对朝政的影响力,并且调教刘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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