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楚帝与项羽等人是无意还是有心,刘远将颍川郡让出去之后,实际上他的领地就跟“豫王”里的“豫”字八竿子打不着了,实际上衡山郡和南郡在上古九州里算是荆州的地盘,按照这个道理,封号也应该叫“荆王”或者“衡山王”之类的,而不是豫王。
但是既然现在已经册封了,诏令也绝对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刘远就这么将错就错地用下来。
正式搬迁至邾县之后,所有人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
首先原来的衡山郡守府要改成豫王府。
作为一方霸主,府邸的规格当然不可能跟郡守府一样,但是现在前线攻陷南阳的战事进一步吃紧,谁也没有时间去监工改造,刘远也不想把财力人力浪费在这上面,所以根本修都没修,只是让人将牌匾换下而已。
其次是跟随人员的安置问题。
张氏和刘桢等人不必说,自然是跟着入住豫王府,但是其他人,像刘薪刘弛,以及张氏的娘家人,还有宋谐他们这些人的家眷等等,甚至是跟随刘远同来的世族百姓,都需要另外安排住处。
这份重任落在了安正和吴虞等人的头上,要知道衡山郡也是有本地世族的,所以好的地方一般都被占了,刘远要是不想引起这些人的反对,就不可能强夺民居,这就需要另外想办法妥善安置,饶是安正和吴虞心思细密,办事可靠,也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甚至差点闹出矛盾。
然后是治地的管理。
相比前面那个问题,这简直不算是问题了,有颍川郡的治理经验在先,刘远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颁布善政,收服人心,再也不必像在颍川郡那样一点点地摸索,生怕行差踏错。
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南阳郡的战事如今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在刘远与众人的商议下,大家一致认为拿下南阳郡势在必行,只有得到南阳了,才能往西更进一步,再从丹水武关直取骊山,赶在其他人之前进入咸阳。
是的,解决了章邯之后,各路诸侯都卯足了劲,一路扫荡秦军余孽,直奔咸阳而去,为了鼓励众人早日消灭秦廷,楚帝已经下令,谁先入咸阳,咸阳就归谁,这让很多人都红了眼,有的甚至日夜赶路,迫不及待想要抢先进咸阳。
战国时,各国各有自己的都城,这些都城无不是交通便利的战略要地,但是秦灭六国之后,秦始皇下令整修全国道路,这使得不管从政治上还是经济上,咸阳都成了全天下的中心,得到咸阳自然就意味着能够得到这块风水宝地,更不要说秦王宫自秦始皇开始,就珍藏了多少从六国搜刮来的宝物,加上秦国代代的传承,简直可以说集天下财富于一身,也就怪不得大家都想成为第一个占领咸阳的人了。
别人想,刘远当然也想,所以他现在必须打通南阳这条路,才能西进,否则如果和别人一样走函谷关,那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捡漏了,这不是刘远原本的目的,自从让出颍川郡之后,他虽然脸上笑呵呵,心里却一直憋着一把火,做梦都想抢先攻占咸阳,最好还能顺便把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项羽气个半死。
在这种战意如虹的攻势下,加上缺乏强有力的后援,南阳郡孤木难支,节节败退,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南阳郡郡守杨膘与郡尉韩山终于被迫投降,许众芳终于拿下了南阳郡,而已经晋升为百将的刘楠因为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还受了不轻的伤。
刘桢听说刘楠受伤的消息时,已经是次年春天的事情了。
刘楠本人根本没把自己受伤的事情当回事,也不想家人担心,所以不肯让许众芳往外传,还是许众芳回来述职汇报时不小心说漏嘴的——刘楠并没有跟着他回来,他依然留在军队里,显然已经待出乐趣了,但是正如刘桢很想念兄长,时常托人带信带物一样,刘楠同样也很想念妹妹,这一次他就托人带回了一封信。
刘楠不爱读书,所幸在乡学待的那几年还有点用处,不至于让他成为文盲,所以寄回来的信虽然字迹很丑,也谈不上文采,刘桢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她将信逐字逐句地看完,然后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帮刘楠带信回来的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的同样也是百将的甲胄,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俊秀的眉目因为战火的淬炼而变得锐利分明,但身上却不见郭质那般的意气风发的张扬,气质仿佛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不似粗莽的武夫,倒像文武双全的儒将。
百将是下级军官,职位不高,但是刘楠不肯倚仗刘远的关系,非要从最低级别的伍长做起,按照战功来升级,能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从伍长升至百将,也是非常迅猛的速度了,足以说明这个人的杰出。
而眼前这个人,据刘楠信上所说,是跟他一起入伍,一起训练,一起上战场的好兄弟,两人之间是过命的交情,让刘桢要待他如兄长,不可轻慢无礼。
对方是跟着许众芳一道回来的,见过了刘远之后,因为要帮刘楠带信,又特地过来见了她,眼下任刘桢打量半天,也未曾露出恼色。
以老哥的资质,能跟这样一个人相交,倒是他的福气了。刘桢不厚道地想道,然后扬起可爱的笑容:“请问你就是陈家阿兄吗?”
“是。”陈素笑了笑,笑容一下子软化了他作为武将的凌厉气势,变得温和起来。“小娘子无须多礼,唤我子望便可。”
刘桢第一印象便觉得此人很好相处,又不像一般武将给人咄咄逼人或粗鲁无礼的感觉,反倒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难怪自家兄长会与他交好。
“那子望也可喊我阿桢或仁静。”刘桢老实不客气,除非像宋谐安正这样的长辈,否则大她几岁的,像郭质,姬辞,一律都被她直呼其名,她还真不习惯逢人就喊阿兄,即使这是时人的习惯。
陈素点点头,笑道:“阿桢,你阿兄很是想念你,可惜他常年身在战场,即便是想给你买礼物,也无甚可买,只好寄信回来,他还托我带了些钱财回来……”说完他就在兜里掏啊掏,掏出一个麻布粗制的袋子,递给他。
刘桢接过一掂量,被里面沉甸甸的分量吓了一跳,打开一看,全是成色上好,制作精细的半两钱——秦朝虽然已经摇摇欲坠,可最流行的还是这种钱币,而且现在各方诸侯已经开始自己铸币了,谁的半两钱制得好,被人民群众认可,就能流传越广,但是这样也有一个弊端,做得太好的钱,往往容易被世族大户拿去收藏起来,也会导致世面流通的减少。
所以刘桢手里这些半两钱,看得出都是刘楠精心攒下来的。
“怎么这么多?”她吃惊极了。
陈素笑了笑:“我既是阿楠的好友,便也如同你阿兄一般,理当给你见面礼的,可我们常年待在战场,俸钱也无处可用,便攒了这些,你一并拿着罢,有什么想买的尽可去买。”
随着刘远地位的提升,这几年逢年过节总会有人上门送礼,身为刘远的长女,刘桢当然也不会被落下忽略,所以刘桢自己也攒了不少私房钱,以至于已经对“礼物”和“钱财”一类免疫了,不似最开始的时候时时刻刻有危机感,恨不得体己钱再多一些才好。
但此时收到这份毫不出奇的礼物,她却觉得心里陡然涌出一股暖流,几乎要将整个人淹没。
想想多久之前,她那位不省心的兄长,还曾经不负责任地抛下全家偷偷跑到前线去,只为了自己的一腔热血,但现在竟然也开始会为别人考虑,给妹妹寄信寄礼物回来了。
刘桢觉得自己现在这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心情貌似有点不对,她深吸了口气,捺下眼角的酸涩:“谢谢你,子望,阿兄他还好吗?我听说他受伤了,是不是很严重?”
陈素道:“他伤在肩胛上,养了三个月,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因为怕你们担心,所以才未与你说,他听说他走了之后,你独自面对董翳叛军的事情,心里很是愧疚,每每都要自责一番。”
刘桢简直太欣慰了有没有!能够得到刘楠的一句自责,也不枉费她成日在老爹面前帮兄长说好话缓和他们父子俩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看来刘楠出去这一趟,真的是有长进了!
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首先就是要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错误。
最起码,刘楠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陈素看见她感动交加的复杂神情,不由噗嗤一笑。
他一直便听刘楠说自己有个少年老成的阿妹,性子有多么好,人有多么聪明,刘楠念叨得多了,饶是陈素这样没什么好奇心的人也想见一见了,结果今日一见……
明明稚嫩未褪的脸上却写着“老怀大慰”,怎么看都令人想要发笑。
真是……可爱。
刘桢回过神,对陈素道:“子望既是来了,不若就在此住几天罢,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陈素摇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大军马上就要开拔,我也得追随许将军左右。”
刘桢啊了一声,立时明白他所指为何。
攻陷南阳郡之后,刘远就准备向武关进发了,希望能抢在所有人面前先入咸阳,所以这一次他必然是要亲征的,至于许众芳的队伍,他们刚刚攻下南阳不久,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顺便帮刘远看好地盘,所以在刘远出发之后,许众芳也要马上回到南阳镇守。
在想起这回事之后,刘桢就道:“你且稍等!”
然后便起身,蹬蹬蹬往里屋跑去。
独余陈素正坐在厅堂,望着外面梨花簌簌地落下,覆满一地的素白。
他想起刘桢白嫩嫩像包子一样的脸蛋,不由莞尔。
阿津守在门外,偷偷地觑了一眼,心想这位陈百将生得真是好看,根本不像外面那些武夫。
不一会儿,刘桢就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两个绣囊。
绣囊做得得很精致,上面绣的是桂花——当然不是刘桢绣的,她对女红一事既无天分,也无爱好,秦末即使男女尊卑已经形成规则,可也不像明清那样将女红当成衡量女子是否贤惠的标准,贫家女子学会女红,当然有助于持家,但是到了刘远如今的地位,刘桢刘婉等人爱学不学,连张氏都不会强迫她们。
绣囊不止一个,不过其余的她也都分别送给刘远等人了,剩下这两个,她本没想到陈素的出现,所以打算给自己留一个的。
刘桢笑嘻嘻道:“这里面放的是我从黄帝庙里求来的符箓,据说可以保佑平安的,子望与阿兄,你们二人正好一人一个!”
陈素微微一笑,没有客气:“那就多谢你了。”
陈素没有虚言,刚来不过两日,许众芳他们又要走了,一起出发的还有刘远率领的豫军,两者同样要前往南阳,但对于刘远来说,南阳只是中转站,他的最终目的,是咸阳。
这次出征的阵仗很大,几乎半城相送,张氏带着刘桢他们亲自送到了城门口,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从他们眼前陆续行过,渐行渐远,在视线中一点点变小,直到再也看不见,鲜红的旌旗却依旧残留在每个人的心底。
人群中不时传出啜泣声,皆是那些有家人在军伍服役的家眷。
张氏低下头悄悄拭泪。
连刘婉和刘槿的脸上也难掩失落。
从刘远封王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不归路。
要么胜,要么败。
没有第三条路。
“愿阿父凯旋归来!三叔,子望,你们保重啊!”
刘桢双手拢着嘴巴,突然喊了起来。
她的举动像是打开一个闸门,不少人也开始跟着喊起来。
“阿狗,你要平安回来啊!”
“良人,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呐!”
“大兄保重啊——!”
此起彼伏,一声声的呐喊,寄托着一个个的期盼。
风卷起尘土飞扬起来,迷乱了他们的眼睛。
刘远一走,府里就又剩张氏当家作主了。
饶是再不成器的人,经过这么久的历练,也该似模似样了。张氏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除了一身珠翠将平凡的容貌堆叠出气势,她处事也可算公允,起码并没有苛待刘远后院里那些姬妾。
一年前有孕的谢姓姬妾在刘远出发前不久诞下了一女,取名媗,而在刘远走后不久,又传出姬妾陶氏有孕的消息。
陶氏,便是宋弘的生母。
姬妾有孕,这个消息稀松平常,但也足以令平静的水面微微泛起涟漪。
第52章
刘远对府里的姬妾向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把哪个女人特别放在心上。
但还是有例外的,这个例外就是陶氏。
在刘桢看来,刘远看重陶氏,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宋弘跟刘家没有血缘关系,而且还寄人篱下,但他跟刘槿玩得好,学习进度也快,连孟行也没少在刘远面前夸奖他聪颖友爱,顺带陶氏也就在刘远面前刷了存在感。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陶氏不多事,在刘远没有主动询问她,或者主动去找她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主动站出来邀宠,更不会和其他姬妾那般为了主公的一点宠爱而争风吃醋,但如果刘远偶尔兴之所至,因为什么事情询问到她的时候,她又总能说到点子上,而且每每与刘远的观点不谋而合。久而久之,刘远难免有种“于我心有戚戚然”的感觉,再与张氏对比,高下立见。纵然他并没有因此对陶氏分外宠爱,但在所有姬妾之中,有时也会多去她那里过几次夜,又或者赏赐稍微丰厚一点。
这些事情,刘桢并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府中婢女之间闲暇无事总会聊天,阿津和桂香便从旁人那里听了一耳朵关于陶氏的消息,然后又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她。
刘桢无法揣测张氏的心情,毕竟她不是当事人,但想必不痛快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每回看到宋弘和刘槿在一起玩的时候都是冷冷淡淡的,但她现在的忍耐能力估计已经长进了很多,否则按照以前的张氏,说不定是要做出什么惹恼刘远的事情来。
现在起码府中上下还保持了表面的宁静。
陶氏有孕的消息传到前方,听说刘远还挺高兴的,送家信回来的时候还顺带提到了陶氏,说若是诞下男儿,就取名为桐。
信中没有提到若是生了女儿又要取什么,估计对于刘远来说,如果是女儿,那等回来的时候再取名也不迟了。
这个事情让张氏很不高兴,想当年她怀着刘槿的时候,举家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不仅如此,因为刘远得罪了县令,他们不得不带着幼儿避往山中餐风露宿,张氏一直觉得刘槿之所以性子柔弱,跟他幼年时的遭遇是有很大关系的,可是刘远却并没有因此多爱他几分,反倒总是责怪这个儿子胆小怯懦,这让张氏非常不满。
结果现在一个姬妾连孩子都还没生下来,就已经得到了赐名的殊荣,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恩宠的体现。
再看那封家信,除了寥寥几句话,唯一涉及儿女的内容,就是让刘桢多帮衬张氏管理豫王府,还有就是为陶氏的孩子取名。
张氏怎么都想不明白,陶氏貌不惊人,也不像那些姬妾一般妖妖娆娆,到底是哪点让刘远另眼相看?
换了以前的张氏,定是要等刘远回来之后向他抱怨的,但现在她知道这样也没有用,所以已经学会了忍下这口气,然后发泄在别的地方。
比如说操办刘槿的五岁生辰。
以前家贫没有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张氏不愿委屈了自己心爱的幼子,不过刘远现在率领大军深入咸阳,她也不好过于张扬,所以只是发了帖子请交好的女眷,为刘槿办了个生辰小宴,又将自己的娘家人都请来。
现在的豫王府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入主颍川郡,连一帮家养乐伎都没有的土包子了,他们迁到邾县之后,张氏就命人细心挑选了一帮伎子养在府里,这不算穷奢极欲,而是当时有点档次的人家的标准配备,要是没有这些,连宴会都举办不起来,是要惹人笑话的。
张氏的地位今非昔比,如今天下虽有楚帝,但世人皆知楚帝只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他也还未立后,豫王妃三个字在衡山郡就意味着不逊于皇后的权势,别说张氏办宴,人人都挤破了头,以能赴宴为荣,即便是没有被邀请到的,也要送上厚厚一份礼物。
张母和张氏小妹赵张氏上次来的时候,张氏还只是郡守府的小君,如今摇身一变,档次上了好几级,王府的富丽堂皇,人来人往的喧嚣热闹,甚至是张氏身上气质的转变,都令她们目不暇接,看花了眼。
赵张氏更是连连咋舌,她从未想过自家阿姊还能有如今这般被众星捧月的好日子,心中不由暗恨当年不是自己嫁到刘家,面上却还要同他人一般奉承讨好张氏。
前来赴宴的女眷一般都带着儿女,刘桢作为长女要负责招待,刘槿作为宴会的主角,也要开始学会让这些小伙伴都能宾至如归,宋弘则陪伴在刘槿身边,作为半个刘家人被正式介绍出去,当然碍于刘远没有人敢会什么难听的话,大家还纷纷夸赞豫王仁义,妥善照顾宋留的血脉云云。
等到宴会结束,张氏才终于得以有空单独接见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虽然这场宴会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虽然作为主人,难免忙累,不过现在的张氏已经能够在人前表现得游刃有余了,与从前局促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刘桢与刘槿宋弘便一前一后走进来,三人先向在座长辈行礼,然后刘桢道:“阿母,阿质与我们约了一道出去玩耍,我们这便出去了。”
张氏看到宋弘便心觉不快,嘴上却道:“何不喊上阿婉和阿妆?”
刘桢笑道:“阿婉与阿妆今日自要与她们的朋友出去逛街,我们是要到城外去射箭。”
张氏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们就去罢,记得早些回来。”
三人离去后,赵张氏就问:“阿姊,我听说陶氏有孕了?”
张氏看了她一眼,“不错。”
赵张氏骇笑道:“阿姊,你可真有容人之量,那陶氏不过一姬妾,宋弘还非王上的亲子,却竟能在府里住下,听说他的待遇还与阿槿他们一样?”
张氏不悦:“这是王上的决定,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赵张氏哎呀一声:“我这不也是为阿姊抱不平么?”
张氏今非昔比,轻易不会受她撩拨,只睨了她一眼:“那就多谢你了。”
赵张氏噎了一下,只能住嘴。
旁边张母道:“我自进王府以来,就听说王上宠爱陶氏,还未知陶氏腹中是男是女,就已经写信回来为其命名了,可有此事?”
张氏只能道:“确有此事。”
张母叹道:“阿云,你少年时便倔强,如今性子也未改多少,依我说,王上再喜爱那陶氏,她也只是个姬妾,当不了正妻的,你可别为了此事与王上争闹,须得柔顺一些才好,王上那等人,不是你能拿捏的。”
张氏被戳到心病,她将左右屏退,便不再掩饰心情,当着母亲的面泣道:“阿母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如今又有何人敢违逆王上,何况是我?我只是见他看重陶氏,孩子都还未生下来,名字就已经取好了,想当年我怀着阿槿的时候,都未曾有此待遇呢!”
张母不是个精明厉害的,闻言只有跟着女儿一道唉声叹气的份。
赵张氏就道:“阿姊也忒好心了,你才是堂堂豫王府主母,怎的却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依我看,陶氏那孩儿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两说呢!”
张氏吓了一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张氏笑道:“阿姊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若是不乐意,多的是法子不要留下那个孩子!”
张氏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豫王府可不是你那乡下草屋,容得你在这里放肆胡说,再有下次,我便要撵人了!”
赵张氏撇撇嘴,丝毫不惧:“阿姊也无须摆出豫王妃的架子来吓唬我,我不说了便是,不过阿姊你自己好生想想罢!我听说王侯之家,最多的就是宠爱姬妾废弃正妻的事情,陶氏若真生下一个男孩,他日阿姊你与阿槿他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她说完这番话,确实也就没再多嘴了,张氏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当晚连觉都没睡好。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增加,陶氏的肚子也越来越明显,张氏每看见一回,就要难受一回,到后来索性眼不见为净,就让她安生待在屋子里养胎,没什么事情不必到她跟前来。
不过张氏很快就会发现,她所要烦心的远远不止这些,相比起来,陶氏怀孕的事情简直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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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在成为颍川郡守之前,所有人都对他不看好,他的父亲和兄长一家更是对他避如蛇蝎,刘远发达之后,他没有在物质上苛待刘薪和刘驰他们,虽然之前大家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碍于名声,他也不可能对刘薪和刘驰做出什么事,相反有空的时候还要亲自过去问安装装样子,就算公务繁忙,也不忘让张氏定期送些东西过去聊表孝心。
他从颍川郡撤出来的时候,因为与刘远这一层至亲血缘关系在,刘薪和刘驰当然也没法继续留在向乡,两人都得辞去公职,携着家眷跟他一道来到衡山郡。
刘远不想跟老父兄长住在一起,又不想落人口实,就让安正为他们找了一处豪华的宅子,把人供起来。
这个安排本来也没错,那个宅子位于邾县东南,原本是邾县县令的另一处私宅,修缮得极好,却离豫王府有点远,反而靠近贫民区。
安正当时负责安排随迁人员的住处时,是煞费了苦心了,他知道刘远不想总是看见自己老爹和兄长,又不能把他们丢到一边自生自灭,所以才选了这个地方,希望两边都能满意。
刘远确实是满意了,刘薪那边去未必。
这一日,于氏从外面回来,脸上犹带着怒色。
刘姝正在织布,见状忙起身相迎。
“阿母!”
“我的阿姝!”于氏握住她的手,又是心酸又是愤怒,禁不住咒骂道:“那些小人空长了一对眼珠!你明明人品相貌俱是上乘,就因为你阿父不是豫王,他们便看不上我们,全都巴结刘桢刘婉去了!她们哪里比得上你一根头发!”
刘姝有点无奈,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回听到母亲如此抱怨了。
老实说,自从他们来到邾县之后,仗着豫王的名头,得了一处比原来好上百倍的宅子不止,逢年过节也时常有人上门奉承送礼,别说旁人对二叔父与祖父父亲之间的恩怨不甚了解,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公然对他们无礼。当然,若是在豫王府与这边之间选择,是人都会选择到豫王府那边去奉承张氏等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刘姝觉得没什么无法接受的。
不过她不可能与于氏争辩,只能柔声劝道:“阿母多虑了,阿桢和阿婉她们都是叔父的女儿,自然比我要尊贵,阿母何必总与她们相比呢?”
于氏冷笑:“尊贵什么!想当初你二叔父在乡间何等被人瞧不起,不过是碰上好时候才得势的,真要论起出身,刘桢她们还比你阿兄和你差几分呢!”
刘姝无奈道:“阿母勿要多说了,若是传入婶母耳中,只怕不好。”
于氏愤愤道:“就是让她知道又怎么了!邾县那么多的好宅子,为何偏偏让我们住在这里!你瞧瞧安正与许众芳他们的宅子,全都离豫王府不过几步之遥,更不必说其他人了,唯独我们被扔到此地,那些不知道的,都说你叔父这是故意放逐我们呢!他早已忘了这里还住着你大父呢,竟连孝道都不顾了!”
她今日本是出门赴宴,谁知道无意中却听到了旁人在议论他们,说刘远厌恶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这才特意将他们的宅子安排到偏僻处,又说于氏之女虽然品貌不错,但因父母之故,只怕要遭了豫王夫妇的厌弃,将来也很难找到什么好婚事的。
于氏一听就来火,新仇旧怨加在一起,让她连宴会都还没结束就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想你大父与阿父,原先在向乡都是有官职的,现在被你叔父连累不得不迁居至此,连官职也丢了,而你叔父如今身为豫王,若是想给他们一官半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偏偏却让你大父与阿父闲置在家!连你那学识俱佳的阿兄,如今也无事可做!”
刘姝道:“我记得阿母上回不是说去求婶母么,婶母是如何说的?”
于氏不屑笑道:“你婶母事事听你叔父的,一事不敢僭越,无用得很,怎么敢答应我,无非是推说等你叔父回来再说!”
刘姝劝道:“那阿母就等叔父回来再说罢,左右都是一家人,叔父怎么都不可能如此绝情的,否则他大可将我们抛在向乡了!”
于氏冷笑:“你懂什么!他这是怕旁人说他不孝呢,名声现在对他来说要紧得很了!”
不待刘姝反应过来,于氏又自顾道:“你大父早已对此事不满得很,待我让你阿父去说上一说,说不定你大父就会闹到张氏那里去,看她如何头疼!”
刘姝张口结舌,忙道:“阿母,此事万万不可,万一婶母恼怒了……”
于氏打断她:“此事你就不必管了!”
刘姝想管还真管不了,于氏说干就干,隔日便不知在刘驰那里说了什么,直把刘驰撺掇得火冒三丈,又去找刘薪诉苦。
刘薪原本就对住处不甚满意,又听说张氏娘家人的宅子就在离豫王府不远的地方,当下就亲自去找了安正,要求与张家换宅子。
安正一听就犯难了。
第53章
如果是别人这么要求,安正绝对会拒绝。
但是刘薪不同,那毕竟是刘远的老爹啊。
甭管刘远和刘薪的父子关系有多不好,他们总归是父子,即使安正是刘远的结拜兄弟,他也得退居二线,假如刘薪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在外人面前那么一嚷嚷,又或者去跟刘远告状,那么还在前线拼杀的刘远肯定不会感到愉快,这是安正的失职。
所以安正左右为难,想了又想,只能先报到张氏那里。
张氏将妯娌于氏和婆婆娄氏请到了府里,对她们好言安抚了一番,本想让于氏和娄氏去劝说刘薪改变主意,结果,于氏和赵张氏吵起来了。
这出换房子的闹剧,本来就是于氏撺掇出来的,她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弃初衷,对于张氏那些好话,于氏一律嗤之以鼻,道:“阿张,若是我在这里,你哄我便罢了,可是如今阿母也在,你却还拿哄我的话去哄阿母?你到底存没存私心,你自己明白!如今阿父阿母都要求换宅子,你若真是孝顺,就该马上换过来,若不是我们刘家人,你张家能住上那么好的宅子么?”
“放屁!”旁边的赵张氏一听就跳脚了,老娘张母战斗力不强,她就很自觉地跳出来帮忙。“当初落魄的时候,你们刘家人在哪里!他们孤儿寡母地跑到山里去避难,还不是我们张家一口粮一口粮地帮忙!现在富贵了,有钱了,享受了,你们刘家人就跳出来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们这些……”
那些骂人的话自她口中滔滔不绝地出来,简直能让最粗俗的村妇也忍不住掩上耳朵。
于氏娄氏二人被她骂得涨红了脸,于氏也开始叉着腰对骂,一边骂还一边道:“一个乡下村妇!我呸,若不是我们刘家,哪里有你们的今天!你们这是攀上高枝了!我家良人是豫王的大哥,我家阿父是豫王的亲父,你呢,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货色?!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好吧,于氏的战斗力也不遑多让,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四个女人凑在一起,其热闹程度让府中上下的婢仆都争相跑过来围观,同时也惊动了刘桢等几个小的。
完全没法插手的刘桢远远地站在一边,无语望天。
真是……丢人啊!
张氏不是不会骂人,她的战斗力也不差,但今非昔比,如今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自然不再能像泼妇那样骂街,还当着众多下人的面,传出去她的面子丢了不说,连带刘远也要被人耻笑。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妹妹与妯娌骂作一团,唾沫横飞,就差没挽袖干架了,娄氏站在一旁时不时帮腔,眉目嘴角俱是流露出对张氏的厌恶,气得她的心口一阵阵发疼。
于氏和娄氏自然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她跟张氏本来就不和,仗着跟刘远的关系,一点也不把张氏放在眼里。
被气晕了头的张氏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喊来婢仆将她们都撵出去。
虽然于氏和娄氏都是刘远的亲戚,可论起权威,自然还是张氏的话比较管用,众人不顾于氏和娄氏的叫骂,七手八脚将人架了出去,赵张氏看着她们狼狈不堪的样子,甚至嚣张地大笑起来。
张氏的解决办法粗暴简单,但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刘远不在,刘薪和刘弛父子没处告状,他们就想了一个法子,但凡有人去拜访他们,刘薪父子都要对着来客哭诉张氏的不孝,说她苛待老父,偏心娘家,又说她纵容妹妹冒犯婆母,出言不逊,又时常在刘远面前挑拨刘薪与刘远的父子关系,实在不配当豫王的正妻云云。
这般哭诉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等到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张氏耳朵里的时候,她差点没给活活气死。
愤怒之下,她就想广邀城中世家女眷,再将娄氏和于氏找来理论,誓要让她们当着众人的面将先前的话收回去,借此洗刷自己的名声。
刘桢听说了这件事,这回她不得不出面阻止张氏了。
她直接就问张氏:“阿母难道觉得这样就能挽回名声吗?”
张氏只要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地位被这些人毁于一旦就禁不住气得手脚发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不多一阵便形容憔悴,原本就不甚美貌的外表更显苍老。
刘槿贴心地坐在旁边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慰她,张氏忍不住将他搂入怀中,流泪道:“我的儿,都是我这个当阿母的不中用,连累了你们!”
刘槿被她说得心酸,忍不住也带上哭音:“阿母,阿母!”
母子俩抱着哭成一团。
然后刘妆也跟着哭。
此情此景,悲戚动人,但是刘桢……忍不住抽了抽脸皮。
刘婉倒是没哭,她气势汹汹道:“那些贱妇惯会招事,若不是她们,何来这么多事!阿母你等着,待我带人到刘家去,也闹上他一闹!”
她跟刘妆两姐妹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随着年岁渐长,差异越发明显,如今刘远地位非同一般,她在同龄小玩伴里头也是被众星捧月的主角,久而久之,越发养成刘婉张扬不怕事的性格。
她话一说完就要往外走,刘桢喝道:“你站住!”
刘远常年不在家,若说这豫王府里还有什么人能镇住刘婉,绝非张氏,只有刘桢了。
刘婉再不情愿,也只得缓下脚步回过头:“阿姊难道也想帮着外人欺侮阿母?”
刘桢冷下脸:“你去闹,能闹出什么结果?大母和世母市井出身,骂人撒泼信手拈来,你能骂得过她们?还是学她们一般将名声骂坏了,将来无人敢娶你,你就高兴了?”
张氏也道:“阿婉,听你阿姊的,莫要胡闹!”
虽是如此说,但张氏实在心气难平,她现在总算明白人善被人欺这句话的含义了,纵然现在已经成了豫王妃,但在刘家人眼里,她在刘家依旧是没有地位的。
张氏想起那日娄氏还说了一句话。
当时对方一脸鄙夷地说道:“阿张,你莫要以为你的地位如何稳固,放眼整个向乡,谁不知你出身低贱商人之家,阿远如今贵为豫王,早该有个能配得起她的贵女来帮他打理家务才是,若不是念在你生了一子二女的份上,他怎会容你至今?你再做不好,少不得就要让贤了!偌大衡山郡呐,难道还找不出才貌双全又识大体的世家女子来当这豫王府的主母吗?”
这恰恰说中了张氏的心病,简直将她戳得千疮百孔。
那头刘婉嘟起嘴,犹有不甘:“难道就任由她们这般撒泼,谁也治不了了?!”
“都不必说了!”张氏擦干眼泪,咬了咬牙,“我自有主张!”
既然软弱只能一味地受人欺负,那她只能学着强硬起来了,张氏不愿总向长女问计,那只会显得她这个主母太过无能,从向乡到阳翟,再从阳翟到邾县,这么长的时间,连豫王府都能管理有方,她就不信治不了这几个小人。
张氏心想,你们不是会向别人哭诉坏我名声吗,难道我就不会哭诉了?不仅要哭,还得哭出水平,哭出效果。于是张氏顺势就“大病”了一场。
豫王妃大病的消息一传出来,上门探望的人自然一拨接一拨。
张氏“勉强”支起“病体”,一一会见了来访的人,言语之间难免透露出自己的病因与刘家人有关,又顺带将他们当年在向乡时,刘家人都是如何苛待刘远的事情一桩桩说出来,狠狠黑了刘家人一把。
这样一来,大家自然就知道了,原来刘远与父亲兄弟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恩怨,难怪刘远要把父亲兄长迁到远离豫王府的地方去,敢情是想眼不见为净。
张氏的目的是达到了,豫王府和刘家彻底撕破了脸,娄氏和于氏几回要上门来与张氏理论,直接都被豫王府的人挡回去了,张氏压根就不见她们,刘薪和刘弛更是气得跳脚。
不过张氏自己也没落到什么好,因为这件事不仅让事不关己的旁人看了笑话,刘薪甚至还直接写信去给刘远,说道他的妻子是如何不孝不贤,这种妻子休弃了也罢,留着也只会丢你的脸,丢刘家的脸云云。
刘远在前线打仗,他身在后方的亲人也在“打仗”,这一仗,张氏对上刘家人,结果用四个字就可以形容:两败俱伤。
豫王府的规矩管得还算严,大家没敢公然议论外面的这些风言风语,但是私底下八卦也是免不了的,刘桢有阿津这种耳报神在,自然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若指掌。
老实说张氏这个报复的方法不能说不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效果实在谈不上太好,现在整个邾县都知道了刘远跟父亲兄长之间的恩怨,她已经可以想象自家老爹在前方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脸色会如何精彩。
阿津和桂香是一心为刘桢着想的,她们忧心忡忡问道:“小娘子,此事可会有损你的声誉?”
刘桢摇摇头:“此事与我关系不大,若说丢脸,整个刘家的人都要丢脸,阿父一日还是豫王,旁人就不敢妄加议论。”
说完全没影响是不可能的,那些看重声誉,又不愿攀附富贵的人家,肯定是会因为刘家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望而却步,不过现在刘楠已经订了亲,她与下面几个弟妹又还小,所以操心这些为时尚早。
她平日私底下与婢女们是闲聊惯了的,阿津就问:“小娘子是不是觉得主母此事做得不妥?”
刘桢摇首:“妥不妥我不好置喙,不过若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做。”
如果换了是她,眼前这口气就会忍下来,然后对外设法放出风声,暗示于氏的女儿人品不佳,在向乡时便无人愿意与之结亲,刘姝是于氏的软肋,以她对刘姝的看重,肯定受不了这种诋毁,自然会来低头求饶,到时候还不是张氏想怎样就任由她怎样。
至于刘薪和刘弛那边就更好办了,他们害怕什么,就从什么方面下手,他们现在一身富贵悉数系于刘远,却又想要谋取官职,所以大可赐给他们一些田宅,却又不给他们事情做,只将人当作田舍翁来养,这样迟早也能将人养废了,连同她那位堂兄刘承,也可以如法炮制。
只不过这样的办法实在有点缺德,再说刘姝和刘承又跟她没什么仇,所以张氏不问,刘桢也是不愿意主动去献计的。
阿津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还很好奇地问:“那小娘子会如何做?”
刘桢笑了笑,没说话,继续低头写字。
她如今已经不梳总角了,在她的要求下,桂香最常为她梳的是双环髻,将头分作左右两股,然后用丝绦缠绕缚紧,再往上挽起,最后固定住,长长的丝绦顺着半环状的发髻垂落下来,清丽可爱。
刘桢不知道这种发髻最早是要到魏晋时期才会出现,她只是厌烦了总角,就给桂香形容了一下自己想要的发型,桂香心灵手巧,竟然真把她想要的发型梳出来了,刘桢爱极了,时常都会梳着它,这种发型不怎么费时间又新奇好看,很快便在豫王府流行起来,然后又传到外面,不久即在仕女中掀起一股梳双环髻的风潮。
不过在桂香看来,旁人怎么梳,都没有她家小娘子来得好看。
即将步入十一岁的刘桢,如今已渐渐褪去脸上的婴儿肥,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材,越发具有少女的窈窕雏形,就像现在,她不言不语,低头写字,丝绦垂落在肩膀上,便自有一番娴静优雅,令人禁不住屏气凝神的气度。
桂香抱膝坐在门口,下巴搁在膝盖上看得出了神,心想道,她家这样出色的小娘子,有哪家郎君能配得上呢?可惜了她与姬小郎君有缘无分,若是没有那可恶的姬家,二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氏为了出那一口恶气,连刘远可能会不高兴也顾不上了,听说娄氏气得生病了,她的病倒是不药而愈了,心情好得那几天饭量增加一倍。
换宅子的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张氏这边不肯松口,安正当然也不好自作主张,此事说来还是刘家的家事,他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等刘远回来再自己去解决。
在这样纷纷扰扰的情况下,时间又过了三个月左右,一日刘桢刘槿宋弘郭质等人聚在一块下樗蒲棋,就见阿津撞撞跌跌地奔跑过来。
刘桢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起身,阿津气喘吁吁道:“小娘子!小娘子!你猜谁回来了!”
刘桢挑眉:“莫不是阿父回来了?”
刘远回来就意味着大捷,不止刘桢,人人俱是喜形于色。
谁知阿津却摇头不已,她急匆匆跑来,连话都说不全,只顾着弯腰喘气。
此时众人就听见有人道:“是我回来了!”
对方从阿津身后的拐角处出现,又大步走了过来。
刘桢睁大了眼睛,这下是真的惊喜了:“大兄!”
她提裙便奔过去,刘楠哈哈大笑,一把将妹子扑过来的身体抱住,然后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刘桢紧紧地抱着刘楠,这才发现触感甚为硌手,只见刘楠一身甲胄,连身材都高大结实不少,脸色变成了被晒黑之后的古铜色,连声音都变得低沉不少,要不是刘桢跟他是亲兄妹,这乍一见之下估计都不敢认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围了上来。
刘槿也是极为高兴的,只是他和这位大兄从小少亲近,眼下也只是躲在宋弘身后跟着喊大兄。
刘楠哈哈一笑,放下刘桢,不管不顾地把刘槿扯过来揉弄了一通,又对着宋弘也如法炮制,成功地将平日里喜欢绷着张小脸故作老成的宋弘揉得满脸通红。
郭质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一声不响就跑了,害我们担心了许久,幸好你没事!”
刘楠心里咯噔一声,笑容不自觉收敛了许多,他觑了刘桢一眼,又露出一个稍嫌心虚的笑容。
刘桢假作没瞧见他的表情,只问道:“阿兄怎么突然回来了?三叔父也和你一道回来了吗?”
刘楠见她没有算旧账的意思,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笑道:“你们还不知道罢?半个月前,阿父入了咸阳,秦君也已经投降了,所以他派三叔与我回来接你们到咸阳去呢!”
刘桢等人大吃一惊,都没想到喜讯来得如此之快。
实际上,不止是他们,连刘远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说起来还是因为他撞上了一个好时机。
章邯投降,二十万大军也被项羽坑杀之后,消息传到咸阳,秦廷上下立时就慌作一团,胡亥杀兄弟姊妹的时候丝毫没有手软,等到自己快要大祸临头了,他却怕得不行,当即就想逃离咸阳。
赵高再一次发挥了他猪队友的本色,他打的主意却跟胡亥完全不一样。
他很清楚,义军迟早都会杀到咸阳的,赵高觉得自己不是罪魁祸首,没有必要跟着胡亥一起逃,而且如果到时候他能把胡亥交出去,说不定还能立下大功,封个爵位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什么的。
于是当胡亥提出让赵高护送他逃跑的时候,赵高二话不说就把胡亥杀了,然后扶持了秦国宗室子婴为秦王,准备等义军到了,再将子婴作为礼物献出去,他还让人写信给项羽,表达了自己对西楚霸王滔滔不绝的景仰之情,并且殷殷期盼他早一日来到咸阳。
据说项羽收到信之后非常高兴,因为赵高没有写信给楚帝,而是直接给他,这说明了连秦人都承认项羽的霸主地位,这当然令他高兴,为此项羽特地派人到咸阳,告诉赵高,表示既然他如此忠心,到时候自己肯定会饶他一命,还会根据功劳来封赏他。
阴差阳错,这一场宫廷政变彻底为刘远的到来扫清障碍。
他把南阳郡拿下之后,就率军开始出发,日夜兼程赶向咸阳,希望能抢在所有人面前到达。
自章邯之后,秦人再无可用之兵,此时各路诸侯纷纷往咸阳的方向前进,各地零零散散的秦兵对这些人根本就构不成威胁,项羽那些人走的另外一条路线,由于盟军众多,各有各的算盘,互相拖一下后腿,时间难免就用得多,最后竟然被心无旁骛的刘远捡了个大便宜,让他抢先进入了咸阳。
刘远到了咸阳之后,赵高一看,不对啊,怎么不是约好的项羽?这个刘远又是哪根葱?
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面对刘远的十万大军,咸阳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赵高不得不按照原定的计划,押送着秦王子婴迎出城投降。
虽然他之前已经犯下无数蠢事,但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因为……
刘远一到,就把秦王子婴给放了,然后把赵高给杀了。
在出发之前,刘远已经跟宋谐他们把入了咸阳之后的各种对策都商量好了,包括如果第一个进入咸阳要做什么,如果在项羽他们后面进入咸阳又该做什么等等。
杀了赵高之后,刘远就把所有罪名都栽到赵高一个人头上,宣布秦朝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地步,完全因为是赵高的错,既然罪魁祸首已死,我也不准备追究什么责任,就这么着吧,天下如今以楚帝为尊,当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秦王了,你们要是愿意投降的话,它日我自会在楚帝面前为你们美言,放你们一条生路的。
他都如此说了,众人哪里还有抵抗的道理?
被放了一条生路的秦王子婴就首先摘冠跪倒,表示愿意当一庶人,众目睽睽之下,刘远也很上道地扶起他,表示你如此为天下大局着想,楚帝哪里会让你当庶人呢,你就放心地等着当列侯吧。
等到各路诸侯紧赶慢赶,抵达咸阳附近的戏地时,距离刘远进驻咸阳仅仅过了两天,而这两天,刘远已经把一切都搞定了。
因为楚帝之前早已有明令,谁先入咸阳,咸阳就是谁的,按照这道命令,咸阳自然就应该归刘远了。
为防楚帝和项羽等人出尔反尔,刘远就让许众芳和刘楠赶紧到邾县把他的家人和僚属班底都接到咸阳去,先把地盘占下来再说。
刘桢听罢,并没有因为即将去咸阳而欣喜,反而忧心忡忡道:“各路诸侯如今齐聚戏地,戏地离咸阳不过咫尺之遥,虽说楚帝有言在先,但咸阳诱惑颇大,谁肯轻易相让,谁的拳头硬,自然就要听说的,阿父区区十万大军,怎能与诸侯相比,只消项羽略加挑拨,只怕他们就要结成联军,共同对付阿父了!”
刘楠笑道:“勿忧勿忧,宋先生早有良计了!”
刘桢见他胸有成竹,语调沉稳,心道这位阿兄出去一年多,莫非连韬略都有所长进了,就问:“是何良计?”
刘楠挠挠头,立马原形毕露:“我不晓得啊,三叔是这么说的!”
刘桢:“……”
第54章
刘远现在的处境很微妙。
他虽然先入为主,占领了咸阳城,但是项羽和各路诸侯的几十万大军就陈兵在咸阳城外,对他形成围裹之势,只要项羽一声令下,这数十万大军一拥而入,一人一脚就能把刘远踩成渣渣。
正如刘桢所想,楚帝虽然有言在先,先入咸阳者为咸阳之主,但是咸阳作为天下之都,又积累了那么多的财富,现在的刘远就等于坐在一座金山之上,由不得别人不眼红。大家之所以还没杀进去,也是因为谁都不想首先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都在静观其变,等别人先动。
驻扎在咸阳城外的营地里,项羽的心情并不好。
在他眼里,咸阳城就是唾手可得,本该被他拿下的肥肉,现在肥肉被别人叼走了,他当然会生气,更别提刘远还越俎代庖,抢先杀了赵高,又护住秦王子婴,狠狠削了项羽的面子。
范增与姬平进来的时候,就瞧见项羽正在用手中的匕首切果子。
说是切,不如说剁更合适。
原本圆润可爱的一枚果子,在西楚霸王的辣手之下,已经快变成肉泥了。
在项羽眼里,估计这枚果子就是刘远的化身了。
旁边一位绝色美人,静静地陪在他身侧,脸上不掩担忧。
范增与姬平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双双拱手道:“王上!”
“亚父与先生来了啊——”项羽拖长了语调,慵懒而随意地道:“坐罢!”
二人分头坐下。
范增先道:“如今情势,大王准备如何做?”
项羽终于大发慈悲放过那枚已经惨不忍睹的果子,冷笑道:“如今刘远已成瓮中之鳖,若他再不识相将咸阳城交出来,只待我一声令下,各路人马立马就会破城而入,到时候就算是刘远想要双手奉上,也已经晚了,我且看他能撑几日!”
姬平道:“大王,楚帝那边毕竟有言在先……”
项羽一挥手:“你我都知,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他这般直白地将楚帝的地位点出来,姬平反倒不好再说什么,马上闭了嘴。
范增又问:“王上预备给刘远多少时间?”
项羽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今日已过了一天。”
他不是一个能够容许自己失败的人,从会稽起兵时便是如此,项羽出身楚国将帅世家,仗着勇武过人一路节节胜利,又接过叔父的担子,统领书十万大军,虽说如今头顶上还有楚帝,可谁都知道,最后说了算的还是项羽,他现在已经有了天下共主之实,只是缺了个名头而已。
项羽原本早已有打算,等到入主咸阳,便将这城池这王宫通通一把火烧了了事,以报当年楚国被灭之仇,然后把那些财物悉数带走,以充军资,再过几年就直接把楚帝废了,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了。
谁知道被刘远抢了个先,现在计划出现小小的误差,所幸围城之下,想必刘远顶多也就坚持三日,三日过后,咸阳城依然还是他的,只是现在各路人马齐聚于此,到时候城破之日,少不得还要多分些财物给其他人,要是当初他第一个入咸阳,就没有这些麻烦事了。
想及此,项羽冷哼一声,将手中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直直插入姬平脚边,惊得他一身冷汗,再低头一看,只见那里有一只小虫子,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劈成两半,死不瞑目。
“……大王真是武力过人啊!”姬平差点以为自己的脚趾头不保,擦了擦冷汗,强笑道。
但生活之所以是生活,正是因为它往往总会有出人意料的发展。
在所有人眼里,刘远已经处于极其不利的被动局面。
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灰溜溜地让出咸阳城,然后灰溜溜地滚回南阳郡。
刘远偏偏不。
——————
“你说什么?!”
说话的人直了眼,连原本歪坐着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刘远不以为意,他笑容满面,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远已命人将咸阳的珍玩财物悉数统计完毕,愿以其中十之一二,赠予燕王!”
如今聚集咸阳城外的诸侯,连同项羽自己在内,共有十位,燕王韩广就是其中之一,历史上这位燕王因据有辽东之地,而被楚帝封为辽东王,成为秦末十八路诸侯的其中一路,不过现在,燕王依然是燕王,他虽然据有辽东,却并没有改名辽东王。
这位比项羽起兵还要早的燕王,起领地距离咸阳是最远的,就算他最先到达咸阳,也不可能隔着千里把咸阳据为己有,所以他纯粹只是跟着别人过来凑热闹捡便宜的而已。但是老实说,有项羽这个西楚霸王在,就算把刘远赶跑了,咸阳城中的财物肯定也有一半以上会落入项羽的囊中,其他人能分到一点就算不错了,韩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分到更多。
结果眼下,刘远却亲自从咸阳城里偷偷溜出来,跑到韩广的营地里,告诉韩广,自己可以把这些财物的十分之一分他。
韩广攥紧了拳头,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
从商鞅变法起,秦国就逐渐摆脱穷秦的名声,成为西陲大国,二十年休养生息,使得秦国的国力足以和当时强横的魏齐抗衡,但如果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自那之后,秦朝在一次次的对外战争里取得胜利,同时也得到它国的割地与献金,财富就是这样一步步积累起来的,到了秦始皇时期,秦灭六国,把天下的财富都收归囊中,各国数之不尽的珍玩宝物流水般地流入秦王宫。
修陵寝,建长城,筑道路,这些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金钱,饶是如此,据说秦王宫里依然布满了稀世的宝物,在皇帝的寝宫里,夜晚用来照明的,不是烛火,而是夜明珠,甚至听说连皇帝的床榻,也是一整块绝世无匹的青玉雕琢而成。即使这些传闻大都带了夸张的色彩,但是不难想象,聚集了天下财富于一身的咸阳,尤其是秦王宫,将是何等诱人的一块宝山!
财帛动人心,谁敢说自己不爱财,那是因为财物的分量没有大到足以让他们动心的地步,韩广不知道秦王宫里所有财富加起来究竟有多少,但他光是想想刘远所说的十分之一,就已经忍不住脸红心跳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韩广强自捺下激动的心情,迫使自己恢复平静。“原来豫王先于我们到达咸阳的这两天,都是在清点财物了?”
刘远道:“不错,秦王宫珍宝甚多,短短两日无法悉数清点,幸得秦王子婴相助,远手上已有全部财物的清单。”
韩广扬眉,先是仰头哈哈一笑,紧接着表情一敛,重重地拍了一下身前桌案,大喝道:“豫王未免也太小看我韩某,区区一点财物也想拿来羞辱我!难道你以为就这么稍微挑拨一番,我就会中了你的计不成?!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立马就会有人将你押去见西楚霸王,届时别说十之一二,便是整座咸阳城,你也得乖乖交出来了!”
刘远听了他的威胁,不仅没有失色,反倒笑出声。
韩广有些恼怒:“有何可笑!”
刘远摇摇头,诚挚道:“燕王误会了,此非羞辱也!楚帝早已有言,先入咸阳者得其地,我得咸阳是名正言顺,但是秦王宫的财物,我却没有打算私吞!消灭秦朝非我一人之功,乃天下英雄之功,这咸阳城的财物,当然也不能由我独享。这秦王宫的财物,我自己一文不取,全数分作十余份,不单是燕王你,便是其余诸侯,我也会各自奉上一份,保证价值均等,相差不远,至于楚帝,既然他是天下共主,这财物里头,他自然拿的要多些,这也是应有的情理,还望燕王见谅!”
韩广冷笑:“莫非豫王想以此贿赂我等,让我等退兵?只怕你是打错主意了,如今西楚霸王一心想要拿下咸阳,没有入城,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远一笑:“这么说罢,我且问你一问,项羽入城,于他自然有好处,可于你又有何好处?若说地盘,你辽东离咸阳何止千里,中间隔着无数郡县,便是要占也不可能,若论财物,等到项羽入了城,这咸阳城的财物自然半数都要落入他的手中,更别说你远在辽东,鞭长莫及,势单力薄,便是赵歇张耳等人,只怕也不可能分到多少,而且以项羽对秦人的仇恨,说不定他还会一把火烧了秦王宫,于你又有何利?”
韩广的脸色阴晴不定,刘远的话正正说到他的心头上去了,他根本无法否认,实际上他对项羽也有诸多不满,话说当年明明他起义的时间还要比项羽早得多,结果现在却被一个后生小辈骑到头上,即使平日里表现得若无其事,但韩广这口气憋在心里也够久了。
刘远又道:“如今我要地,你们要财,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韩广阴沉着脸沉默了半晌,道:“我又如何相信你所言不虚?”
一听这话,刘远就知道对方已经被说动了,他哑然失笑:“恕我直言,如今我只身入你营帐,难道这不就是最大的诚意吗?若我有意欺瞒,又何苦这般大费周章?财物清单悉数载于竹简,携带多有不便,此番我就没有随身带来,燕王可遣使者随我入城清点察看。”
没等韩广说话,他又加了句:“在来此之前,我已去见过代王与常山王,他们已答应此事,待将财物一分,他们就会退兵,且愿与我豫地结为同盟,同进退,共富贵,抗强敌。”
韩广睁大了眼睛,瞬间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抗强敌?现在秦朝都亡了,还有什么强敌可抗?除了西楚霸王,谁还能称为强敌啊!
韩广不是傻子,项羽的野心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心底自然有所担忧,如今他只恨自己悟得太晚,刘远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这次跟着项羽过来,自己一点好处都没得到,如果答应刘远的条件,反倒还更划算一些。
想他韩广也是诸侯王之一,干嘛要事事跟在项羽后面?
二人相对而坐,一者低头思忖,一者悠然自得。
少顷,韩广抬首,慢吞吞道:“我之表字遐光,不知豫王表字为何?”
刘远笑道:“巧了,我表字也有一遐,名遐方。”
父亲刘薪不曾为他取字,这个表字还是宋谐帮他起的。
双方交换了表字,顿时就感觉亲近不少,韩广也露出笑容:“我今年四十有六,想必比你要大上几岁,若豫王不弃,我就托大称你一声遐方了!”
刘远:“能得阿兄如此称呼,乃远之幸也!”
韩广哈哈一笑:“好好!你我二人同用一字,也算有缘了!”
刘远:“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本还想亲自到辽东拜访阿兄的,若不是今日,你我也难得相遇啊!”
韩广:“若是遐方得空,不妨到辽东走上一走,我必扫榻相迎!”
刘远:“一定一定!”
……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因为有了共同利益与目标,瞬间摒弃前嫌,笑得那叫一个亲热,就差没有手握着手斩鸡头烧黄纸结拜兄弟了。
在拜访了韩广之后,刘远又接连走了几处营地,直到东方吐白之时,他才又在随从的陪伴下静悄悄地回到城内。
而这一切,项羽那边直到代王赵歇等人前来向他辞行才得知。
诸侯王是跟随项羽而来的,出于礼貌,他们要撤兵,也不可能不跟项羽说一声,但实际上已经不是征询项羽同意了,而只是通知他一声而已。
项羽万万没有想到,前一日自己明明还胜券在握,结果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换了一番情势。
在最后一个前来辞行的诸侯王离去之后,怒气勃发的项羽将书案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在地,又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迸出一个名字:“刘、远!”
姬平叹道:“没想到刘远竟然舍得将秦王宫那些财富全数分出来给诸侯王,也难怪他们会动心了!”
范增肃容:“舍小得大,此人所谋甚远,不可不防!”
项羽冷笑:“不管他谋的是什么,我就要他有来无回!那些人见钱眼开,退兵便退兵了,我也用不着他们,对付刘远,我这四十万大军足矣!”
一听项羽还想自己单干,范增忙道:“大王息怒!如今秦王宫的财物已被刘远悉数分了出去,我们即便破城而入,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更勿论刘远同样为陛下和大王也各准备了一份财物,听说远比诸侯王丰厚,若大王兴兵讨伐刘远,只怕天下舆论都不会站在大王一边!”
他说得已经很委婉了,实际上诸侯王一退兵,项羽根本就不占优势,虽然号称四十万大军,但是要知道,这是攻城,不是两军交战,攻城战里,攻城的一方总是要吃亏一些的,咸阳作为秦国都城,经过一代代的经营,如今已是墙坚壁稳,要想花费很小的代价去攻陷很难,更不要说这四十万大军的粮草补给问题。
“王上,范先生所言甚是!楚帝之言在先,刘远占据咸阳,虽说非你我所愿,却也顺理成章,无可指摘,如今诸侯皆退,若楚军独进,怕是旁人都会说大王刻薄寡恩,秦朝方灭,就急于同室操戈!”
姬平是姬辞的二叔,自从分家出走投奔项羽之后,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让父亲与大兄都心悦诚服,所以经常都会鼓励项羽锐意进取,但是项羽现在想要撇开诸侯王单独打刘远,既不得人心又不得地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胜算,连忙跟着范增一道相劝。
项羽被这两人劝得心烦,又想起先前刘远派来的使者那看似恭谦实则不怀好意的嘴脸,不由怒声道:“刘远卑鄙小人,难道我们明知中计,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姬平笑道:“如今刘远分了秦王宫的财宝,这咸阳就除了坚城之外也就无甚出奇了,送他也无妨,但是他自以为占了咸阳便万事大吉,我们不妨顺水推舟,也让他尝尝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项羽挑眉:“有何妙计?速速讲来!”
姬平将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项羽转怒为喜,抚掌大笑:“果然妙计!”
再看范增,也是含笑点头,表示赞许。
——————
至于张氏等人,他们只知道刘远占了咸阳城,刘桢担心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从许众芳带来的消息里,各路诸侯已经陆续离开,回返自己的地盘,连带西楚霸王项羽在内,最后也没有为难刘远,咸阳城的危机已解,这座天下之都正等着他们前去。
而此时,张氏他们已经行至半路了。
刘远看来是准备在咸阳城长期驻扎下来,并且将其作为治所了,否则也不会想把自己的家人也接过去,从咸阳到南阳的道路已经被打通,基本上这一路就没有什么障碍了。
不过这段迁徙的路程比当初从颍川到衡山要麻烦多了,所以刘薪刘弛那些人依然还留在衡山,刘远的意思是先将张氏刘桢他们接过去,其余的人再慢慢来。
当然,随行的还有宋谐安正等人,对刘远来说,这些人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张氏他们。
许众芳和刘楠受命护送,但是前行的速度要比他们想象中慢多了,因为这里头大多是女眷幼童不说,甚至还有怀孕了的陶氏。
是的,刘远的其他姬妾,张氏都没有带,独独带上了被刘远另眼相看的陶氏。
陶氏的身孕已经六月有余,行动不便,有时候连走一小会路都要满头大汗,只能成日待在车上,此时道路崎岖不平,为了照顾她,车子慢了又慢,几乎就像是蜗牛在挪动了。
饶是如此,陶氏依旧非常辛苦,她捧着肚子,倚靠在车厢内,闷热的天气使得车厢更加窒闷,她感受着身下的颠簸,不由捂住嘴,脑袋别向一边。
侍婢阿薛熟稔地端起盂盆往她眼前一递,陶氏呕了几声,实在呕不出什么东西了,只能脱力地往后一靠,昏昏欲睡。
阿薛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面小声抱怨:“娘子明明有孕,主母却还非要娘子同行,实在也是太为难人了!”
陶氏睁开眼,虚弱地斥责她:“勿要胡言,若是被人听到……”
阿薛飞快地接上:“娘子放心,出了这小车,我保管一句都不会多说的!”
宋弘与刘槿等人同乘一车,陶氏因有孕在身,得到独乘一车的优待,又因行速最慢,所以落在车队最后。
外面轰隆隆巨响,阿薛往外探头一看,哎呀道:“天都黑下来了,只怕等会要有暴雨呢!”
她话刚落音,就听见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砸在车厢之上,牛车陡然停了下来,外头车夫叫嚷起来,好像要去取蓑衣。
热气被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扫而空,丝丝凉风伴随着雨点刮了进来,阿薛连忙将帘子掩上,免得雨水弄湿了车内,令陶氏受寒。
天气变凉,陶氏脸上却依旧是一阵阵细密的汗水,并没有因此舒缓半分,而且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起来。
“娘子!”阿薛慌了起来,伸手去拭她脸上的汗,一摸一手冰凉。“娘子你怎么了!你千万别动,我去找主母!”
陶氏已经没法出声喊她了,她捂着腹部,脸色惨白。
雨势非常大,触目所及的一切景物全都被模糊掉了,雨水落在泥黄的土地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阿薛用袖子挡着头发急急下了牛车,又绕到前头,原想让车夫去喊人的,结果话还没喊出来,她直接就呆住了。
不止前头的车夫没了踪影,连带原本走在她们前面的车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都消失不见了。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辆马车。
第55章
很难有人不在牛车慢吞吞又摇摇晃晃的前进速度下打瞌睡的,刚上车没超过一个时辰,前一晚睡得并不好的刘桢就没能抵抗住睡意,直接在车厢里睡着了,连那场狂风暴雨都没能吵醒她,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降临了,许众芳找到了一间歇脚的小驿馆,众人都住了进去,准备隔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而刘桢这才得知在她睡觉的这一个下午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陶姬与我们走散了?”刘桢喝着热腾腾的鱼汤,吃惊地瞪大了眼。
“已经找回来了!”阿津拍拍胸口,嘴快地道,“据说因为她们的车行得最慢,加上突下暴雨,车夫本想去取蓑衣,结果却失足跌下山崖,许将军发现之后也吓了一跳,赶忙就发动众人去找,就刚刚才找到呢!陶姬动了胎气,眼下正在休息,不过这附近都找不到医者,只怕不太好说!”
刘桢问:“那车夫如何了?”
阿津道:“人没死呢,就是受了重伤,好像跌下去的时候撞到头了,到现在都没醒过来,真是可怜呢!”
刘桢听罢,手指摩挲着陶碗粗糙的边沿,半晌没有说话。
左右没有旁人,阿津便小声道:“小娘子,我瞧这件事蹊跷得很,只怕是……”
刘桢竖起耳朵,以为她们知道了什么:“嗯?怎讲?”
阿津:“只怕是怨魂作祟啊!”
刘桢:“……这跟怨魂又有什么关系?”
阿津言之凿凿,“怎么没关系呢?听说秦人当年在此地杀了不少傒子,孕妇体弱,不就刚好就撞上了嘛!”
刘桢抽了抽嘴角:“我还是孩童呢,怎么就没撞上?”
阿津理所当然地道:“小娘子是贵人啊,命格贵重,自然有神明庇佑!”
刘桢无力地挥挥手:“你们还没用饭罢?先去用了饭食再说,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阿津道:“可是小娘子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怨魂……”
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桢白了一眼,她只得把未竟的话都吞回去。
“这种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不要跟着旁人一道嚼舌根。”刘桢淡淡道,现在张氏和陶氏之间看似平和,实际上绷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这种话传出去,说不定会被人利用,纵然难以避免,刘桢也不洗碗这种事出在自己人身上。
见她如此认真地吩咐,桂香和阿津都敛了笑,双双应是。
待得二人出了外面,阿津才敢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小娘子真是越发有威严了,刚才吓了我老大一跳呢!”
桂香轻轻拍了她的脑袋一下,“明明知道小娘子不喜我们随意议论那些事情的,你还管不住嘴!”
阿津笑嘻嘻:“我晓得,我晓得,小娘子是为了我们好!”
婢女们在外头说笑,刘桢在里屋却笑不出来,没了阿津在旁边插科打诨,她默默地喝着鱼汤,将方才阿津所说的话从头到尾理了一遍,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深。
若说这一切是张氏有意为之,那也未免太着痕迹了,若要说不是张氏做的……那车子突然与众人失散,车夫跌落悬崖,重伤未醒,陶氏动了胎气,再结合先前张氏要带上陶氏,却又没有寻个医婆同行的种种行径,很容易让人有所联想刘桢不由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于氏和娄氏来闹过一回之后,刘桢就明显感觉到张氏的处事手法有所变化。
毕竟之前张氏即使管理郡守府和豫王府,也都是照着姜主事的指导按部就班,说白了,就是没有自己的风格,然而换宅子的风波过后,张氏就开始树立起自己的威严了,连带处事手法,也逐渐有了雷厉风行的感觉。
这种变化不是不好,随着刘远身份水涨船高,作为他的正妻,张氏要撑起这偌大一个家,就不可能永远善良软弱。
但是这件事……
刘桢又叹了口气。
陶氏没有死,那个车夫也没有死,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许众芳虽然大大咧咧,可陶氏是刘远的姬妾,他也有责任护住对方周全,肯定不会允许自己眼皮底下再度发生这样的事情。
要么不做,要么就干脆做绝,如果真是张氏的手笔,那只能说太失败了。
没能把眼中钉除掉,反倒打草惊蛇,如果陶氏没有小产,那张氏等于白白拉了一回仇恨值。
喔对了,还有宋弘,宋弘小小年纪,却早慧得很,未必不会有所联想。
刘桢心想,从张氏带陶氏上路开始,这一切就是个错误,即使这件事跟张氏一点关系也没有,但这个黑锅她也注定是要背上的了。
虽然事不关己,但是刘桢以她特有的成人思维,免不了总要把每件事都琢磨透了,但这件事她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驿馆条件简陋,她与刘婉刘妆都要共用一个屋子,都说由奢入俭难,三人已经习惯了舒适的环境,突然又要在这种潮湿难耐的地方过夜,实在难以适应,加上刘桢已经睡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就殊无睡意。
入夜之后,外头还乱糟糟的,好似一整夜都有人在奔走说话,刘婉和刘妆也睡得很不安稳,到了隔天婢女来喊她们的时候,三个人眼皮底下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连带呵欠连天。
阿津趁着为刘桢端来朝食的时候,对刘桢道:“昨夜主母去为陶姬请医婆了!”
如今医疗条件不发达,穷乡僻壤哪来的医生,说是医婆,多数还带了巫医的色彩,而且就算想请个巫医也不容易,所以她们昨夜才听到那么大的动静。
旁边刘婉听到了,瞪大了眼睛道:“区区一个姬妾,阿母管她作甚!”
刘婉不是非常受刘远喜欢的孩子,但她也知道,孩子越多,老爹分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只会越少,出于这种隐隐的危机感,加上对母亲地位的维护,她对老爹那些姬妾同样一点好感也无。
刘妆扯了扯她的袖子:“阿姊,她是阿弘的阿母呢!”
刘婉翻了个白眼:“那又如何,宋弘又不是刘家的孩子!阿父收留他们母子,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刘桢没管她们,径自问阿津:“那陶姬如何了?”
她那位继母不会趁机把人给弄小产了吧?
阿津咋舌:“陶姬痛了大半夜,听说痛得一直叫嚷呢,许多人都还以为这回不好了,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听说已经无事了!”
刘婉嘴快道:“贱命可真耐熬啊!”
刘桢作势要打她:“韩傅姆的教导你都学到狗腹里去了?!”
刘婉偏头躲过:“阿姊,韩傅姆也没教过我们说狗腹呀!”
刘桢简直要被她气笑了,直起身体就要追过去打她,刘婉这才吓得躲到门外去了。
刘桢转头问阿津:“现在已经无事了?那我们今日还能赶路吗?”
阿津不确定:“待婢子去问问。”
阿津蹬蹬蹬跑去问人,等刘桢她们快用完朝食,她才又回来。
“小娘子,主母说陶姬走不动了,要歇息几日呢!”
刘婉哀叹一声:“不是罢!我可腻了这鬼地方了,凭什么要我们全家人等她一个姬妾!”
刘桢白了她一记:“就凭她腹中的孩子也是阿父的孩儿,我们的阿弟!”
刘婉不服道:“就算生出来,那也是庶子,何能与我们相比!”
刘桢已经让桂香搬来樗蒲,准备与刘妆对弈了,闻言好整以暇道:“那你与阿母说去罢。”
“说便说!”刘婉还真就跑去找张氏了。
等到刘桢和刘婉下了三局之后,才见到刘婉一脸恹恹地回转。
“如何了?阿母说何时上路?”刘桢头也不抬。
“说是先待三天,等那陶氏无事了再上路!”刘婉没精打采,她完全不想在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多停留一刻,奈何人微言轻做不了主。“阿姊,你去同阿母说好不好,她肯定会听你的,这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害得我们昨夜都没睡好!”
“以前我们在向乡住的屋子没有比这好多少,”刘桢道,虽然她也同样不习惯,但她不想纵容自己。“阿母不会听我们的,她自有主张,反正昨日刚下过雨,路也不好走,就听阿母的话罢,你若是无事的话,可以去找大兄或阿槿他们玩儿。”
刘婉撅起嘴,大兄刘楠跟她年龄差距太大,性别又不同,根本没什么好聊的,幼弟刘槿成日跟宋弘玩在一块,就算她现在过去,那两人肯定不是在玩樗蒲就是在投壶,至于长姐和小妹……
她看了专心下棋的两人一眼,只得怏怏地去摆弄她那些衣裳首饰了。
他们在这个小驿馆里一待就是三天,就在刘婉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张氏才终于发话,说陶氏已无大碍,可以上路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即使是宋谐这样修养绝佳的文士,面对这样简陋的环境,四周又都是荒山野岭,也是兴不起什么闲情逸致的。
刘远迫切需要宋谐和安正等人去为他出谋划策,至于吴虞和孟行,则暂时被留在衡山郡镇守,棘手的事情大可让孟行出面,而那些难产的世族官家,则由吴虞来对付,他们一人圆滑一人耿直,合作起来更加事半功倍,有他们在,刘远暂时都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先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咸阳的事情上。
宋谐和安正都知道刘远占据咸阳之后,肯定想要将南阳到咸阳的这段路程也顺便占据下来,否则单单占了咸阳也没什么意义,所以这一路,他们都在留心观察周围的道路,加上张氏等人是女眷,因此车队很默契地被分成两半,许众芳走最前头,刘楠在车队中间,他后面则是张氏他们。
出了陶氏的车与众人失散的事情之后,许众芳便分了一些兵士殿后,免得再次发生意外。
而就在这三天之中,却有一些流言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身怀妖子?这是谁说的?”
刘桢嘴里还咬着一块蒸饼,瞪大了眼睛,样子看起来分外滑稽。
出门在外,方便起见,一切以干粮为主,此时的蒸饼是用面团揉合之后加入各种材料诸如果肉,猪肉等等蒸出来的面食,为了储存得更久一点,刘桢现在吃的蒸饼放的是腌肉,口感跟后世的肉夹馍有点类似。
“是医婆说的!”阿津贯来是各种八卦消息的集中地,刘桢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把她叫来一问总是没错的。“据说那日陶姬之所以会突然不适,正是因为被当地的怨魂之气冲撞了,那怨气已经入了她的肚子,只怕会波及腹中胎儿,所以医婆说此子生出来只怕不祥呢!”
刘桢觉得有点好笑,她是不信这些的,但别人不一样,连刘薪都能因为刘远出生的时候他刚好生了场病,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更不要说这样玄乎其玄的内容,阿津现在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明显是带了一种敬畏的感觉。
她问:“阿母说什么了?那医婆被赶走了吗?”
阿津摇摇头:“没有,主母命人不得胡言妄语,也没有赶走那医婆,说陶姬安胎还需要她,等到了咸阳,再由主公处置。”
照例说张氏的做法是很正确的,但是这种流言,哪里是不让传就真的不传了的,而且越是古怪的内容,大家就越是津津乐道。不过几天,陶氏身怀异子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车队,别说刘婉和刘妆,就连宋谐等人都听说了。
等到众人到了咸阳城,刘远带人前来迎接他们时,刘桢瞧着他望向陶氏的微妙眼神,就知道他也必然听说了这件事。
如果这行人里只有张氏他们,刘远是绝不至于出城相迎的,但是多了宋谐和安正等人就不同了,即使刘远现在事情再多再忙,他也会亲自出来迎接,这是礼贤下士的表现,很多人都知道,但是能做到的人却不多,所以宋谐等人都很感动,双方久别重逢,自然有不少话说。
刘桢就注意到刘远身后多了个中年人,模样陌生,但从打扮上来看也不像个普通随从,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刘远介绍道:“这位是前秦的治粟内史,姓房名羽,字若华,这些时日佐我左右,功劳不小。”
治粟内史是管国库的官员,刘远把秦王宫的珍宝清点出来分给诸侯,房羽功劳自然不小,不过在宋谐安正等人面前,他也不敢托大,听得刘远介绍,连忙拱手见礼,双方又是一番寒暄。
就在刘远忙着与属下们联络感情的时候,刘桢却已经抬起头打量这座巍峨的城池。
咸阳作为帝都的时间不长,仅仅有秦一朝,在它之前,周天子的国都是镐京,在它之后,又有了长安,然而因为秦始皇,使得咸阳城这座古都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
秦王宫并没有如同历史上那样被项羽付之一炬,刘桢单是站在城门口处往它的方向遥望,便已经能窥见其中的瑰丽与壮观,遥想当年,一条条消灭六国,统一天下的诏令便是从此处发出的,遥想当年,秦舞阳与荆轲一道从这里入秦王宫,意欲刺秦王,却因为心中的恐惧与秦王宫的巍峨,在高高的台阶之下就脚软色变了,由此不难想象,这座凝聚了秦国历代智慧与心血的王宫,是何等的壮丽雄伟!
刘桢深吸了口气,勉强平息了一下激荡的心情。
她能够理解为什么刘远一定要抢在其他人前面占据这里了,入了咸阳,将这座城池,这座宫殿据为己有,看着它们臣服在自己脚下,油然而生的,是一股意欲称霸天下的豪情。
项羽看不上咸阳,也厌恶秦人,所以并没有太大的执着,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一把火烧了,而不是留着它,其他诸侯看中的,也是秦王宫里的财富,而非一座宫殿的空壳子。
但刘远,却准备将这里作为自己霸业的起点。
旁人或许没有刘桢这么深的感触,刘婉等人听说自己即将入住秦王宫之后,更是将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和憋闷一扫而空,开始兴奋地与刘妆说起自己将要住在哪个宫室。
等到车马一路来到秦王宫时,刘婉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计划有多么幼稚。
延绵而上的台阶,一级连着一级,起码也有十来丈,光是想想如何爬到最高处,就已经不由自主令人望而生畏了,更不要说高台之上那些连绵起伏如同山峦一般的华丽宫阙,横跨两座宫阙犹似飞虹的阁道,即使看了一眼又一眼,也觉得根本无法将这些景物都收入眼底。
他们站在地面上,敬畏地仰望着这些就像身在云层中的宫殿。
一时间,鸦雀无声。
几个小的看得眼睛都直了,刘婉禁不住喃喃道:“能在这样的宫殿里住,便是死了我也甘愿啦!”
宋弘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老成道:“若是没有这些台阶,宫阙楼台看起来也就一般,台阶建得越高,方能越显出帝王的威严!”
小小年纪倒是一语中的,刘桢再一次为宋弘的早慧感到惊奇,但她想的却是,这样规模的宫殿建筑群,只怕后世十几个故宫都比不上,这得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再加上长城,秦皇陵,阿房宫那些花费,简直无法想象秦始皇到底收敛了天下多少财富,也难怪诸侯会为了秦王宫的财宝心动,不惜千里迢迢赶来勒索。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能把这些让所有人心动的财富都舍出去,刘远也实在不简单。
秦王宫非常大,除了财宝之外,还有美人。
国在时,她们便是深宫禁脔,如今国破家亡,她们自然也成了被人随意挑拣的货物。上次为了贿赂诸侯,刘远从中挑选了不少姿色上佳的送了出去,尤其是项羽那边,他一口气就送了十个,俱是绝色美女。
但秦王宫的妃嫔之多远超想象,不光是胡亥的女人,还有秦始皇时代留下来的,即便色衰爱弛,只要没有死,她们就得一辈子被囚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所以这次刘远把张氏接过来,也是想让张氏来帮忙处理这些事情,他现在要忙的事务太多,咸阳的危机还未彻底解除,自然不可能把心力放在如何处置秦王宫的女人这等小事上。
但是张氏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换宅子的动静闹得不小,即使刘远身在咸阳,也自有人写信提前向他汇报。
论起对刘家的观感,刘远绝对不会比张氏好多少,但是在他富贵之后,不仅没有计较前嫌,反而还将父兄都妥善安置下来。
这并不是因为他就真的不介意了,而是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纠结在这些小事上,何况这些小事要是处理不好,于他名声也有妨碍。
所以刘远对张氏这种两败俱伤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即使要报复,也有更好的办法,而不是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再加上陶姬的事情……
刘远揉了揉额角,送走宋谐等人之后,他将书案上的文件往边上一推,身体放松下来,旁边自然有婢女乖觉上前为他揉按肩膀。
连日来紧张的忙碌让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本想着等宋谐张氏他们一来,自己就能轻松一些,没想到反而是更累,如果可以的话,刘远简直想要丢下一切然后抱着两个美人好好享受一番,但是他知道不能,他现在这一切如此得来不易,他不允许被任何人或任何事破坏。
秦王宫里的宫室很多,华丽奢靡的更是数不胜数,单是从前几位秦王喜欢住的,就有十数间,其中还有一间,据说赵高就是在那里头将秦二世胡亥杀了的。
刘远现在住的这一间叫龙泉,既不是最华丽漂亮的,也没有秦王居住过,以前只是作为偏阁来放置杂物,不过刘远喜欢它的位置,只要宫室的大门敞开着,即使坐在里面也可以眺望到远处的绿野山峦,这让刘远有种置身云间,俯瞰苍生的感觉。
此时,宫女在外头道:“王上,房内史求见。”
刘远只好收回懒洋洋的心神:“见。”
房羽从外头进来,对着刘远行礼。
刘远道:“房内史无须多礼,我妻儿可都安置好了?”
房羽道:“王上放心,悉数安顿好了。”
按照以前的规矩,安置宫室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宦官来负责的,根本用不着房羽这种管国库的来出马,职责分属也根本对不上,但是谁让现在一切都还乱糟糟的呢,前秦那些宦官,要么死于战乱,要么跑了,剩下的那些七零八落,刘远也没心思去收拢,反正房羽用着顺手,索性就暂时委屈他兼职一下了。
刘远就问:“他们都选了哪座宫室?”
房羽道:“王妃选了周南。”
刘远目光一闪:“那其他人呢?”
房羽道:“阿桢小娘子是汉广,余者两位小娘子分别选了棘薪与子衿。三位小郎君则去了西面的宫室。”
秦王宫实际上是好几座宫殿的总称,它的主体是咸阳宫,但是还包括了上林苑,甘泉宫,以及还没建好的阿房宫等等,其规模之大难以用言语来描绘,所以刘桢在刚入咸阳城的时候,才会觉得那些宫殿看上去像山峦一般延绵不绝。
这些宫室彼此之间会有空中阁道或者地上的甬道相连,刘远入主咸阳城之后,秦王宫里原来的宫人没有被遣走,都被他命人集中起来,迁到咸阳宫东面去了,他将西面和中间的宫室都清理出来,给自己和家人居住,至于宋谐和安正等人,由于宫室够大够多,他们每天又是都要见面议事的,为免大家来回奔波麻烦,刘远就将他们也都安置在了这里,给他们赐了临时的宫室居住。
咸阳宫里的宫室大都是以《诗经》里的各种名字来命名的,张氏选的周南,是其中最主要最华丽的宫室之一,秦始皇一生未立皇后,却命人将这间宫室以皇后的规格来装点,也从未让任何人住进去,胡亥登基之后,这座宫室就成了他的主要玩乐场所,所以刘远一听张氏选的宫室,就知道她必是听到房羽说了关于周南这间宫室的来历。
周南与他现在住的龙泉相距不近,中间需要通过一条阁道,走上约莫半柱香的路程。
至于棘薪与子衿,则是位于周南附近,同样也是很华丽的宫室,小女孩喜欢漂亮的事物,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刘桢选择的汉广,倒令刘远有些出乎意料。
龙泉旁边再过一个宫室,就是汉广,汉广既不华丽也不简陋,它最大的特点是方便。方便到什么程度呢?一出门就是阁道,宫室里还有直接去到地面的内部楼梯,而在汉广上面,则有一个小型的藏书室。
于是不难想象刘桢选择这里的初衷了。
对于刘桢来说,这简直是懒人圣地,宅居必备,因为她只要一想到去哪里都得爬那些远远近近,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的楼梯和阁道就觉得腿软。
知女莫若父,所以刘远在听到房羽的汇报之后简直想发笑。
他还记得刘桢曾经想学箭来着,但是就这种情况来看,别说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了,刘桢想要练好准头,只怕都遥遥无期,说不定以后连走上一段远路也要唉声叹气了。
原本阴沉的心情略略好了一些,刘远又问:“那么陶氏呢,王妃将她安置在何处了?”
房羽道:“陶姬在桃夭。”
桃夭与周南相连,规格略小于周南,华丽程度却堪与比拟,据说曾是秦始皇的宠姬所住,当然因为宠姬的名字时常变化,那间宫室的主人也就不停地变换。
张氏安排陶氏住这间宫室,想来是看到了刘远对陶氏的看重,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刘远不愉快。
谁知刘远挑了挑眉,顿了一下,却道:“不,让她去住白华罢。”
白华的距离更远,位置也更偏僻,与杂物间无异。
房羽有点诧异,面上不显,依旧应是,心下却想,看来豫王对那个身怀异子的谣言也是心存忌惮的。
眼见无事,房羽便先告退,刘远却并没有休息,而是将刘桢唤了过来。
刘桢刚刚梳洗完毕,正想躺在全新的被褥上好好睡一觉,没想到被临时传召,只得匆忙赶了过来,一面思忖刚刚才在宫门口分手,老爹这么快又要见她,总不可能是为了问她“来到这里习不习惯”“一路辛不辛苦”一类的小事。
不过她猜错了,刘远好像还真是为了和她拉家常的,从刘桢他们在邾县问起,包括刘桢刘槿等人的学问进益,一路问到他们来咸阳的事情,事无巨细,刘桢一一应答,刘远欣慰道:“阿桢,你母早逝,你大兄又不长进,这些年多亏了你照顾弟妹,帮你阿母料理家事!”
刘桢笑嘻嘻道:“阿父道我辛苦,不知有何犒劳?”
刘远也笑道:“为你等换一阿母,如何?”
什么???
刘桢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再看刘远,依旧一脸笑吟吟的,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震撼的内容。
老爹,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秦王宫的规模,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纪录片《消失的建筑》第一集,里面有详细介绍,文中描写跟纪录片略有出入,而且有所架空,不必较真。
PS,俺在故宫的时候,真心没法想象那种规模的御花园是如何演绎出各种狗血爱情故事的…
第56章
以刘远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可以随口说笑,刘桢却无法真把他的话当玩笑听。
她端详着老爹的神色,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端倪。
刘桢想了想,斟酌着言辞,慢慢道:“先有周氏生我,后有张氏养我,于我而言,二母足矣。”
她说的是大实话,虽然张氏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这么多年来,张氏对刘楠与她兄妹二人虽然谈不上无微不至,可也是尽职尽责了,虽然相对而言,她对刘婉刘妆她们的关心比对刘楠刘桢的关心要多,可那也是人之常情。张氏嫁入刘家的时候,刘楠因为已经懂事的缘故,与张氏自然没有那么亲近,而刘桢本身因为宿慧早熟,在很多事情上也不必张氏操心,这些都不是张氏的责任。
平心而论,张氏嫁入刘家的时候,刘远还很落魄,别说富贵生活,就连自己都过得艰难,谁也不会想到刘远以后会成就一番大事业,在这个时代,假使张氏过不下去,要回娘家另嫁,也没人会说什么,但张氏并没有如此,反而还像周氏一样将自己的嫁妆倒贴进去。
当然,从刘远未发达前张氏经常性的抱怨和不满来看,她未必没有再嫁之心,只是她知道自己就算再嫁,也未必能嫁一个比刘远更好的,才会勉强忍耐下去。但不管怎样,在行为上,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刘远乃至刘家的事情。
一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没有把所想付诸实现,论行不论心,刘桢觉得这就足够了。
现在刘远说出这样的话来试探刘桢,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都说明他有了这样的心思。
对于父母的事情,刘桢实在没法评价,因为站在刘远的角度,她也觉得老爹有点苦逼,要跟着敌人斗智斗勇,披挂上阵,争霸天下不止,还得处理后院的麻烦事。
比如这一次,张氏与刘家闹翻,刘薪刘弛恼羞成怒,必然四处宣扬刘远与张氏的不孝,如果他们更聪明一点,说不定还会把火力集中在张氏身上,说张氏就是趁刘远不在,才会如此放肆云云,如果刘远想要就此在咸阳落脚,迟早也得把刘薪他们接过来,到时候就不得不去收拾张氏留下来的烂摊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一多,刘远自然就会厌烦。
于是没等刘远说话,刘桢又道:“阿母骤然富贵,又因囿于环境,难免眼界狭隘,与阿父不可相提并论。”
这是委婉的劝说了,刘远不会听不懂。
“她陪我起于寒微,不离不弃,我岂能不知,可她顽固不化,屡说不改也是事实,如今西楚霸王对我占据咸阳之事甚为不满,只怕还有后招,我却没有余暇去教导你阿母了!”刘远叹道,“若你阿母还在便好了,她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我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周氏也是商贾之女,如果她还在,也未必就能做得比张氏好。
刘桢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这一点,只是顺着刘远的话道:“阿父心声,阿母不知,话不说不明,久了怕有误会,阿父不如择日与阿母长谈一番,也好让她知道你的心意?”
刘远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此事无须你烦心,方才你说要何犒赏,为父一并许了你罢!”
他的语气终于有所松动,没有再提休妻另娶的事情,其实刘远未必有多好的继室人选,但他估计是受够了张氏的愚蠢,忍无可忍,这才找来刘桢询问,假使方才刘桢同意他的看法,说不定就坚定了刘远休妻的决心。
张氏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刚刚转了个弯,又折返回来。
刘桢眨了眨眼,道:“咸阳宫甚大,阿父若有空,不如带我们四处走走?”以她的年纪来说已经不大适合撒娇了,不过刘桢做起来也毫无压力,毕竟眼前不是别人,是她的老爹。“我与阿槿他们好久都没见到阿父了,阿父又是日理万机,少有空闲与我们一道玩耍,阿父便答应了我罢?”
刘远被她摇着袖子,摇得对张氏满肚子怨气也去了大半,“好好好,明日一整日,我不理事,都与你们玩!”
刘桢笑逐颜开,把幼弟也拉来躺枪:“阿槿知道了定然也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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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槿可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如果问起他生平最怕的事情,大约有两件,一是怕鬼,二是怕见老爹。
刘远要是知道自己在刘槿心目中的地位能跟鬼媲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不过不管刘远作何感想,眼下刘槿走在父亲后面,正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免得老爹回头看见他一脸苦相,他估计就又要挨骂了。
“此处乃甘泉宫。”
就在他满心愁苦的时候,刘远已经停下脚步,指着眼前的宫殿建筑群对他们道。
昨日答应刘桢的请求之后,今天刘远还真的就放下了手边的事情,带着儿女们巡游秦王宫。
作为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主公,在下属臣僚面前,刘远一般都是虚心听讲的态度,难得在一群小儿女面前可以指点江山,刘远好为人师的兴致被彻底激发出来,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解这里的每一处建筑。
甘泉宫的气势比之咸阳宫不遑多让,在秦始皇时期,它的前殿甚至有一条通往骊山的空中阁道,以备游玩,但是秦二世胡亥也不知道是不喜欢到甘泉宫来,还是舍不得用太多经费来维护,这条阁道已经荒废了许久,看上去明显比咸阳宫那边的阁道要显得古旧荒凉许多,连带飞檐上的雕漆也有所脱落,磅礴之中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寥落。
但刘远兴致不减,心情并没有被眼前凄清的景致所影响。
如今他坐拥衡山、南郡、南阳三郡,又打通了从南阳至咸阳的道路,抢先占据咸阳,纵使秦王宫中的珍宝都被他送出个精光,但在刘远看来,这里的地理位置远远比那些珍宝财物重要。
占了咸阳,如同就占据了天下的心脏。
观天下豪杰,舍我其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就是刘远现在的心情!
“你们看,”他指着那高台之上的建筑对儿女道,“古往今来,多少人雄,都要在这高台之下低头!”
宋弘大声道:“男儿在世,便当效法秦皇,建不世之功!”
这番话甚得刘远心意,他露出赞许的微笑。
刘楠也跟着抬首遥望,满腔豪情,但他的话却跟宋弘略有不同:“秦人善战,方能一统天下,阿父,再过几年,我定要如白起蒙恬一般,驰骋沙场百战百胜!”
能马上得天下,难道还能马上治天下吗?
刘远对这个答案略感失望,但刘楠有这份雄心,也不能说他不对。
“莫非你想一辈子驰骋沙场不成?这世上岂有不老的将军?”
刘楠对老爹隐晦的提点浑然不觉,依然笑道:“老当益壮,儿子即便是老了,也还有几分力气的!”
刘远不置可否,转而打趣刘桢:“阿桢有何想法,总不成与你阿兄一样,想当一辈子的将军罢?”
刘桢摇摇头:“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江山依旧在,豪杰却已成白骨,只有站在高台之上,方知高处不胜寒!”
刘远失笑,对她这番喟叹唏嘘不以为然,心道这个女儿再优秀,终究也是女子,善感多于雄心。
谁不知高处不胜寒?但就算是这样,也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想要站在高台,俯瞰众生,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没有的人渴望拥有,拥有的人无法舍弃,刘远现在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失去一切身份地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的日子了,所以他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兴之所至,刘远分别问了三个人,得到了三个完全不同的回应,他又看了刘槿和刘婉他们一眼,却没有询问的兴趣了。
在他看来,宋弘的答案是最与他的心思接近的,但可惜的是,宋弘不姓刘。
刘远抄着手慢慢地走着,一边将话题转开,又与儿女们说起这甘泉宫中的典故。
刘槿觑了老爹一眼,见他没有询问自己的打算,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如果自己也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
刘槿心想,他可能会回答“其实站在高台之下看风景也别有一番风味”之类的,但是那样的话肯定逃不过一顿训斥。
所以老爹没有问到自己,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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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氏抵达咸阳之后,刘远就没有单独与她说过话,有事都是通过宫人来传达,对此张氏也已经习惯了,但是带着儿女从甘泉宫回来之后,刘远就忽然让人给张氏传达了一件事,言道房羽毕竟是外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长时间管着本该宦官来管的事情,这对他是一种侮辱,所以需要她尽快接手房羽的工作,处置秦王宫中遗留的宫人。
于是张氏对着眼前厚厚一堆的名册竹简,有点发愁了。
她管过郡守府,也管过豫王府,但这是秦王宫,比豫王府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人数同样也成倍增加,而且这些人里头,有前朝宦官,有前朝嫔妃,有宫婢,有女官,处理起来的复杂程度也是加倍的。
张氏并不知道这件事自己处理得好不好,直接会促使刘远下定某种决心,她想了半天之后,就命人请来韩氏。
作为三个女孩的傅姆,韩氏无家室之累,在张氏他们前来咸阳时,她就主动提出跟随,如今是被安置在张氏所住宫室的旁边,出入很方便。
韩氏还以为张氏是为了刘桢她们的事情叫她过来,谁知张氏却对她道:“我听你说过,你曾有姐妹好友被送至秦王宫来,我令人整理了一下名册,发现现在尚有些旧韩宫人在此,你不妨前去看看,说不定能与亲故重逢。”
韩氏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时闲聊般说起的故事,张氏会一直记在心里。
见韩氏没有反应,张氏又道:“若是她们还活着,我便在这宫室内辟一居处,让你与你的姐妹一并住在一起罢,这样你们也算彼此有个依靠了!”
韩氏终于有了反应,狂喜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脸庞,孤独了大半辈子的人,谁不愿意临老的时候可以跟亲友住在一起,即使她认识的那些人,未必真能活下来,但有了张氏这句话,就如同有了希望。
她接过婢女递来的名册,连连道:“多谢主母!”
韩氏拿着名册竹简,很快被侍婢领去寻那些宫人了。
不过张氏没想到她的速度会那么快,等到中午用朝食的时候,韩氏就回来了,眼睛红肿,向来注重仪表的脸抹去了妆容,越发显得苍老。
张氏让人多摆一份餐具,邀韩氏坐下共用,又问她:“如何了?傅姆可寻到了亲人?”
“寻到了!”韩氏脸上露出笑容:“多得主母相助,我寻到了阿妹和一位故友!”
她的那位故友叫子尹,就是韩氏曾经当作掌故与刘桢她们讲起的韩国公主,被秦人强掳至秦国,当时与子尹一起的还有韩氏的小妹,时隔多年,韩氏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找,却没想到她们当真还活着,只是韶华易逝,昔日的美人如今已经同她一样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三人久别重逢,抱头痛哭,若不是韩氏记挂着要回来与张氏禀报一声,估计还舍不得离开。
张氏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韩傅姆教导阿桢阿婉他们,我刘家理当以礼相待,不知你喜欢哪个宫室,回头我就命人收拾出来,让你们住进去!”
韩氏擦掉了眼泪,对着张氏恭恭敬敬地拜伏叩首:“主母大恩大德,某不敢或忘,从今往后,若主母不弃,某定当竭尽全力,侍奉主母左右!”
她一生骄傲,少有服人,进了刘家之后,虽说教导刘桢三人,但长时间下来,对刘家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总觉得张氏不堪大用,不如别家主母远甚,不过张氏有个好处,那就是她对韩氏十分尊敬,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韩氏虽然为此有些自得,可因为她不看好张氏的前途,也从没想过帮张氏谋划些什么。
然而这次的事情终究是感动了她。
谁都不是铁石心肠,总有能被打动的人和事,对于孑然一身的韩氏来说,她本已经抱着孤独终老的打算,却突然迎来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和故友,失而复得的惊喜让韩氏简直对张氏感激涕地,五体投地,这才起了真正想要帮助对方的心思。
韩氏心想,纵然张氏不够聪明,可是她于自己有大恩,又肯听自己的话,未尝不可徐徐教导的,否则若是这样下去,张氏定要被豫王休弃,到时候换了一个新的主母,自己的待遇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好。
张氏听到她这样说,自然是极为高兴的,连忙起身从食案后面绕过来,将韩氏扶起。“若得傅姆助我,那我便无忧了!”
之前一有事,张氏总不忘询问韩氏的意见,后者虽然有问必答,可总觉得有层隔阂在,少了点什么,如今听她亲自表明忠心,张氏就是再鲁钝,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韩氏没有顺着她的搀扶站起来,反而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氏诧异道:“傅姆有话,直说便是,在我面前不必客气。”
韩氏:“主母可知,你如今处境,正如跻身狭道,稍有差池,只怕便会堕入万丈深渊!”
张氏吓了一跳,又莫名其妙:“此话从何说起?”
韩氏问:“先前豫王父兄意欲与张家换宅之事,主母是否告知了豫王?”
张氏道:“我还未曾来得及说,不过安二叔他们自会禀报,良人同样不喜刘家那帮小人,想必不会因为此事而怪责我的。”
听了这句话,韩氏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敢情张氏从来都没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她对刘远的了解,估计还停留在从前,换了那个连乡间小吏都不是的刘远,跟自家人闹翻也就闹翻了,他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的刘远,肯定不会希望自己的老婆帮倒忙,扯后腿的。
韩氏沉痛道:“主母此言大谬!豫王没有找你,正是因为他对此事极为在意!主母不妨想想,自从豫王执掌颍川郡之后,是否与主母共商过大事,家中事务,他又是否征询过主母的意思?”
张氏听了她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刘远虽然很少干涉,但举凡决定了什么事,必然都不会事先跟张氏商量,夫妻俩往往都是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张氏竟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直到现在被韩氏点破,她才发现这种模式其实是很不正常的。
韩氏又道:“主母莫要忘了,豫王如今贵为诸侯之一,普天之下只屈尊于楚帝,连西楚霸王,虽说为诸侯之首,可也无权让豫王听命于他。你为豫王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又一路共患难,于情于理,豫王都该奉你为正妻,但这只是情理,而非强权。豫王是个明白人,换宅之事,陶姬之事,他想必早已了然于心,只是隐而不发,长此以往,豫王必要与主母你离心离德,届时即便豫王想要休妻另娶,只怕无人敢拦阻,也无人会拦阻!”
说白了,以刘远现在的地位,他想要休掉张氏,根本不会遇到任何阻力,在刘远跟前说得上话的儿女里,刘桢就非张氏所出,她要是肯帮张氏说话,那是情份,不是义务,天底下就连楚帝也没权力要求刘远不可以休妻,安正和许众芳他们可能会劝说两句,但也不会跟刘远过不去,毕竟他们跟张氏也没有太深的交情,唯一可能会帮张氏说话的是吴虞,因为他娶了张氏的妹妹,但是吴虞现在远在邾县,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说起来,张氏的地位完全是建立在刘远的一念之间,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张氏闻言有些慌乱,又有些不服气:“陶氏只是区区姬妾,又是带子入我刘家,何德何能让豫王另眼相看?更何况那个身怀异子的传闻,是巫医所说,非我所为,可见这是上天的警示!”
韩氏反问:“当初豫王并没有要求将陶姬带到咸阳来的罢?”
如果不是你把她带上路,哪来后面这么多事?
张氏终于哑口无言了。
韩氏也不再说话,等着她自己领悟。
总算张氏不是无药可救,左右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韩氏面前,泣道:“请傅姆教我!”
韩氏扶起她,沉声问:“主母可是诚心请教?”
张氏连连点头:“听得傅姆一席话,方知自己大错特错,还请傅姆救我,我……我不想被休弃!”
韩氏道:“那便好办了,主母眼下,有三件事要办!”
张氏巴巴地看着她。
韩氏道:“迁宫,易服,至豫王跟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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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看到张氏穿着荆钗布裙进来的时候,忍不住往她身后的大门外看了一眼。
不对啊,今天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啊!
那张氏怎么就转性了?
刘远虽然屡屡对张氏无语,可他对自己老婆也是有一定了解的,自从他当上颍川郡守,举家迁到阳翟之后,张氏就再也没有穿过粗布衣裳,衣饰也都尽往华丽的风格整,总而言之,就是巴不得身上贴上一个“身份尊贵”的标签,生怕别人小瞧了她。
但今日张氏这一身衣裳打扮,连带脸上不施脂粉,倒是突然让刘远想起他们一家在向乡时的清苦日子,那时候他处处被人瞧不起,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可老实说,那时一家人反而和乐无间。
张氏一进来,没等刘远说话,就拜倒在地:“妾特来请罪!”
刘远诧异挑眉,不知道张氏吃错了什么药,他没有起身相扶,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起来。
“何事,起来再说。”
张氏没有起来,抬袖低泣,抽抽噎噎,说了一大箩筐的话:良人也知我出身商贾之家,从前便没受过什么良好的教导,蒙你不弃,娶了我过门,虽说生了一子二女,可这些都是我的本份事,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谁知道良人你有本事,靠着自己成了诸侯,权倾天下,身份不比从前。我自知配不上你,总是战战兢兢想要为你料理好后院,可没想到见识不足,总是做错许多事情,我心中惶恐而又愧疚,所以特地来向你请罪,为我过往种种错误而忏悔,希望求得你的谅解!
刘远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谁知越是听到后面,越被她勾起从前的往事,又见张氏哭得伤心,忍不住叹了口气,生起恻隐怜悯之心,亲自将她扶起,道:“若你真能改过,这些事便就此揭过罢!”
张氏大喜抬头,双目通红,满面泪痕。
她不是美人,实在谈不上梨花带雨,但刘远看着她,往事这么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心底不由柔软就了少许,他道:“我已命人将陶氏迁往白华,姬妾终归是姬妾,但她们生下的是刘家的孩儿,往后莫要拿她们来试探于我了!”
张氏自然连连道:“妾不敢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等到刘桢发现刘远与张氏重归旧好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刘远暂时放下了休妻的心思,偶尔也会跟张氏一道用饭了,而张氏也不像以前那样满怀怨气,在刘桢看来,她在安置秦王宫宫人的事情上,处理得井井有条,明显比以往进步了许多,连带陶氏,虽然被前往僻静的白华,不过张氏并没有苛待她,一应用度都准备齐全,还准许宋弘时常过去探望。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陶氏终于临盆诞下一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身怀异子的传言,刘远对陶氏疏远了很多,甚至从未亲自过去探望过一回。
但说来也巧,陶氏生子的那天,却正是刘远的生辰。
第57章
陶氏这个儿子的出生,彻底打碎了之前的流言。
再不祥,人家跟豫王的生辰是同一天,你总不能说豫王的生辰不祥吧?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结果,本来人人都以为陶姬这个儿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受到刘远的期待了,就连刘桢也是这般认为的,结果一个惊喜从天而降——当然,这个惊喜是相对刘远而言,起码证明了这个孩子并不像巫医所说的那样不祥。
在刘远还没有发话之前,张氏就主动给陶氏加了一倍的用度,增加了两名侍婢侍奉左右,还预备将她的居所从白华迁回桃夭,不过最后一件事被刘远拒绝了,他仅仅将陶氏作为一名普通的姬妾来对待,并没有因此另眼相看,也表示出对张氏一定程度的尊重,于是皆大欢喜,相安无事。
“娘子,这是新熬的豚骨羹,且趁热喝了罢!”阿薛小心翼翼地捧来陶碗。
陶氏点点头,“有劳你了,太热了,放凉些罢,小郎君呢?”
她问的是宋弘。
阿薛道:“看着时辰,应该是快来了罢。”
她话刚落音,就看见宋弘从外头脱了鞋子,却并没有急吼吼地冲进来,而是先恭恭敬敬地行礼。“阿母安好。”
陶氏露出笑容,“不必多礼,你今日又看了什么书?”
“儿子还在读《吕氏春秋》,今日方读到《冬纪》。”
宋弘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秦王宫里藏书众多,来到这里之后,最高兴的就要数刘桢和宋弘了。这两个人只要一有空就会往藏书室跑,至于刘槿,他对读书的兴趣比刘楠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只是因为与宋弘交情好,形影不离,才不得不陪着他在藏书室里出入,两人一天里仅有分开的时间,一般就是刘槿去见张氏而宋弘过来见陶氏的时候。
陶氏还未出月子,一日里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宋弘左顾右盼,问道:“阿弟呢?”
陶氏道:“在隔壁宫室,乳母在照料他,你若想去探望他,自可过去。”
宋弘点点头:“我探过阿母便过去看他。”
他对这个小弟弟还是很喜爱的。
陶氏笑了笑,先让阿薛下去,然后温言道:“阿母有些话想与你说。”
他们母子的性格其实并不是特别亲密。
宋弘虽为姬妾所出,却是宋留的独子,自小便被宋留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受尽宠爱。宋留西征武关时,为防万一,就没有将幼子带上,甚至为陶氏与宋弘安排好后路,因而母子俩才能在宋留部属的护送下得以保命。陶氏被刘远收留之后,刘远虽然出于某些原因,对宋留视若亲子,可他也确实对天资聪颖的宋弘颇为喜爱,常以他为例来教育刘楠刘槿兄弟俩。
幸而这兄弟俩的心理素质还不错,大的性格疏放不以为意,小的则对宋弘强于自己的学问由衷敬服不已,否则依照刘远这种教育方式,换了旁人日日被这么比较,很难不怀恨在心的。
宋弘闻言,恭敬道:“阿母请讲。”
陶氏对他这一板一眼的行止有点无语,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我儿,豫王仁慈,对你视若己出,但你毕竟不是豫王亲子,行事应当有所进退。”
宋弘抿了抿唇:“孩儿不明白。”
陶氏叹了口气:“我知你自幼聪颖过人,故而深受你父喜爱,时时带在身边,唯恐冷落分毫,然则如今我母子二人寄人篱下,你便不宜锋芒毕露,免惹主母忌恨,否则届时只怕豫王也保不住我们母子!”
宋弘沉默片刻:“儿子也有一事想问阿母。”
陶氏:“你说。”
宋弘:“阿弟的生辰与豫王同日,此事是否与阿母有关?”
陶氏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儿子会问出这种话,半天没有声音。
宋弘没等到回答,催促道:“阿母?”
陶氏抚着胸口,终于缓过气来,她有些生气,可看着宋弘,最终却只能叹气:“你为何会作此想法,是否听了什么谣言?”
宋弘绷着小脸:“谣言自我们离开邾县便有了,从前他们说阿弟是妖邪,如今就说阿弟是祥瑞。我只是想问阿母,阿弟生辰的事情,是否阿母刻意为之?”
陶氏也沉下脸色:“你几曾听过生儿育女也能由着自己控制时日的?”
宋弘执着道:“所以我才想听听阿母的说法。”
对着这个刨根究底还一脸认真的儿子,陶氏简直无语,聪明早熟是好事,可是早熟到当面质问母亲的程度……
陶氏不由想起同样有早慧之名的刘桢,这位豫王长女有着比刘家任何人都沉静睿智的眼神,在公共场合,她并不多话,但是每回说话,必然切中要害。陶氏隐约听说过,豫王看重长女刘桢多于主母张氏,是以张氏对刘桢并不十分喜爱,当然这也只是传言而已。
但是现在她面对宋弘,忽然就想起张氏的感受,与聪明又不懂得掩藏的人相处,确实是一件十分难受的事情。近几年刘桢兴许是长大的缘故,已经越发内敛了,但是宋弘的锋芒却越来越是崭露出来,赢得刘远宠爱的同时,让张氏忌惮,也让陶氏头疼。
陶氏坐直了身体,“所以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宋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孩儿有一言,欲谏于阿母!”
陶氏:“……”
所以说书读太多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纪竟然就摆出一副谏臣的模样。
而劝谏的对象竟然是亲生母亲。
宋弘叩首,陈情道:“阿母,你我寄人篱下的情状,我并非不知。孩儿之所以处处抢于人前,显露才能,非是恃才自傲,乃是为了让豫王重视我的存在,从而令阿母不必看人眼色,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张氏愚钝,我亦甚为厌恶,然刘槿生性温和仁厚,与他母亲截然不同,儿子很愿意和他亲近,以刘槿的为人,将来长大了,必也会善待母亲你,还请母亲不要用那等下作手段,平白惹了主母的厌恶,也给自己与阿弟招祸!”
他说罢,以额抵地,半晌等不到母亲的回复,这才抬起头,结果却瞧见陶氏泪流满面,默默无语。
宋弘毕竟年纪小,见到这种情形,一时都吓得呆住了。
“……阿,阿母?”
陶氏掩面泣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宁愿听信莫须有的传言,也不肯相信你的亲生母亲!我便是心计再深,又怎会拿着自己儿子的性命去玩笑,先前你阿弟被误以为妖邪,如今终于洗脱冤屈,你非但不为之庆幸,反倒怀疑起自己的母亲,也是我这个作阿母的太不争气了,才会令你有如此误会!”
宋弘看到自己的母亲哭得如此伤心,哪里还记得自己要劝谏什么,扑上去连连道:“阿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勿要与我计较,勿要难过了!”
他见自己劝不住,索性便与陶氏一道哭了起来,母子俩抱头痛哭,守在门口的阿薛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立时进来查看,陶氏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这些话以后莫要再提了,你这是在戳阿母的心肝!”陶氏道。
“孩儿再也不敢了!”宋弘羞愧不已,伏首道。
看来真的不是自己的母亲所为,宋弘想道。
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巫医的话与张氏有关,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刘桐的出生日期是陶氏刻意为之,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宋弘只是循着流言翻来覆去地推导,发现陶氏确实洗脱不了嫌疑,这才起了劝谏母亲的念头,却没想到会惹来陶氏这般大的反应,这也完全是他考虑不周的缘故。
他唉声叹气地回了自己的居处,刘槿早已在那里等着他,见他一脸愁眉不展,就问:“阿弘你到哪里去了?”
宋弘素来是不会瞒着刘槿的,当下就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
刘槿听得睁大了眼睛:“你就这么去和你阿母说了?”
宋弘理所当然道:“阿母若行止有所不当,我身为人子,自当劝谏才是!”
刘槿歉疚道:“仔细说起来,我阿母也有过错,若她不是执意要将陶姬带上路,你阿母本该在邾县待产的,也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了!阿弘,真是对不住!”
宋弘点点头:“你阿母心胸过于狭小,缺少当家主母的风范,但你与她不同,此事也与你无关,不必与我道歉的!”
刘槿想来是对宋弘的直言不讳早就习惯了,听他如此评论自己的母亲,竟然也没有抗议或生气,只是小声道:“阿弘,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便也罢了,出了外面是不能说的,我母亲毕竟是我阿父正妻,怎能容得旁人议论,更何况她对你颇有芥蒂!”
看来刘槿胆小归胆小,心思倒是挺明白的。
宋弘咧开嘴,露出两个漏风的牙洞:“你放心罢!我与你无话不同,旁人怎能相比,他们让我说,我还不肯说呢!”
然后他又教训刘槿:“豫王因你阿母的缘故,本就不甚喜欢于你,你若再是畏畏缩缩,只怕它日豫王便连有你这个儿子也忘了!依我看,王上最喜爱的便是你长姊,可她毕竟是女子,将来是无法继承王位的,至于你大兄,王上对他亦无过分青睐,想来你阿父多是喜欢文武双全,文重于武的人才,你与你大兄俱是正室所出,若你大兄于王位无望,那你便要多多争取了,若你不多加努力,只怕将来你阿母色衰爱弛,被你阿父所弃,到时候王位就要便宜了外人,譬如说落到我阿弟身上,你又要如何自处?!”
陶姬若是听到儿子这番胳膊肘往外拐的言论,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刘槿苦着脸:“不知怎的,我一见我阿父就害怕,心里慌得很,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宋弘恨其不争:“你阿父又不是吃人的猛兽!你瞧瞧我,怎就不会?上回王上带我们出游甘泉宫,出言相询,你怎的就一言不发!若是你当时答得好,必能使王上大悦,对你另眼相看!”
刘槿:“……我怕我的答案说出来,会被阿父罚抄《诗》《书》五十遍。”
宋弘白了他一眼。
刘槿蹭过去,笑嘻嘻地奉承:“我怎么比不上阿弘你天赋异禀啊!”
宋弘张嘴叹了口气,又摇摇手里的蒲扇,虽然有些刻意模仿,不过他生得好,原本也能初见几分宋谐的风采,可惜一配上那两个漏风的牙洞,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罢了罢了,以后我时时提点你便是!往后王上的姬妾必会越来越多,孩子也会越来越多,你纵然身为正室之子,也须时时警醒,免得落得昔日申生,重耳一般的下场!”
“是是!”刘槿扭头捂嘴耸动了两下肩膀,生怕自己不小心笑场而导致宋弘恼羞成怒。“那便有劳宋先生了!”
“孺子可教!”宋弘摇摇扇子,努力绷住小脸,严肃地点头。
这边宋弘谏母训友,那头刘桢却在教兄。
刘楠这一趟从军回来长进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比如说他不喜欢读书这件事,这是天生的,就像他有练武的天赋一般,假使非让他弃武从文,那刘楠肯定会一事无成。
所以即使知道老爹现在对长子重武轻文不满,刘桢也不想去强迫刘楠照着刘远的喜好走,她所希望的,不过是刘楠能够稍微顺着刘远一点,如此一来,父子两人的关系才能改善。
刘楠自己也很为难,他不是不想让老爹高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每次一件事情做出来,最后的结果总是与刘远期待的截然相反。
譬如说,上回打南阳的时候,刘楠奉许众芳之命押送大批粮草,途中遭遇小股秦军,刘楠用粮草诱敌深入,歼灭了那股秦军,不过粮草也因此被烧了大半,因为功过相抵,功劳反而还大一些,许众芳就没有处罚他,反而将他提为“二五百主”,相当于一千人部队的中级将领。
但是刘远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很不满,他经过仔细分析,认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既可以保全粮草,又能将那股秦军消灭,刘楠没有选择上策,却选了中策,说明他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根本不应该被晋升,为了表现自己的公平,他又将刘楠的“二五百主”革去,打回原形,依然是百将。
当然,刘远这样处置,并不能说不对,他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刘楠仍然觉得很憋屈,别人老爹是诸侯,儿子就是舒舒服服的诸侯之子,他不愿依靠老爹的庇荫,自己跑去从军,从底层干起,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结果立了功劳,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反而还要受到打压,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他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可并不是藏不住事的,这件事在他心里憋了老久,实在憋得难受,等到终于有了和刘桢单独相处的机会,就忍不住对妹妹大倒苦水。
刘桢听完就问:“阿兄与子望关系如何?”
刘楠咦了一声:“你们都直接互称表字了?那他岂不是要喊你阿桢或仁静?”
刘桢:“……”
刘楠见妹妹面色不佳,忙回归正题:“我与他情同兄弟!”
刘桢:“那此事阿兄可有告知子望?”
刘楠:“自然说了。”
刘桢:“子望有何说法?”
刘楠沮丧道:“子望说,纵然阿父处置略有严苛,可细究起来还是我有错在先,既然有上策,自然是要选上策,可当时情形之下,谁能想到哪么多?我能歼灭那些秦军,就已经算是本事了!”
刘桢道:“若阿兄不是豫王之子呢,出了此事,又会被如何处置?”
刘楠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若我不是豫王之子,便不会轮到我去押送粮草,那一回我本是请缨上阵的,但当时我伤势未愈,三叔怕我有所闪失,这才让我去押送粮草。”
刘桢:“那不就是了?若你不是豫王之子,三叔又如何会对你有半分怜惜?你本是得益于此,纵是因此受些委屈,又怎么了?想想子望,他若身处你的位置,又会如何去做?”
她其实对陈素了解并不多,仅止于那几天的相处,但是从陈素的言行谈吐来说,他应该是一个非常脚踏实地的人,刘楠既能与他成为好友,必也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令他敬服之处的缘故。
刘楠想了想:“若换了子望,定会接下任命,然后立下更大的功劳,让所有人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他顿了顿,叹道:“但子望与我不同,他幼时的经历比你我还要艰难,是以心性坚忍,强我百倍。”
刘桢这是第一次听刘楠说起陈素的事情,她总觉得陈素此人很不简单,温文儒雅的外表下面有太多让人看不清的东西,闻言就问:“他幼时有何经历?”
刘楠道:“他本出身南阳望族,幼时便父母双亡,因其母与其父乃无媒结合,是以其父亲族并不承认他,甚至将他撵出家门,子望幼时还曾流离失所,以行乞吃百家饭为生。”
刘桢睁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陈素竟有如此不堪的过往,无媒结合在那时候不算什么新鲜事,孔子父母就是一例,所以父族不肯承认,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是陈子望的遭遇未免也可怜了一些,刘家先时再难过,起码还家人俱全,堪堪温饱,与陈素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从陈素的身世震撼中恢复过来,刘桢没忘记他们原本的话题:“在我看来,阿兄你并不比陈子望差。”
刘楠苦笑:“你就不必安慰我了,阿父对我多有不满,他对宋弘的欣赏甚至还多于我和阿槿呢……”
“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好,你又如何如何差”这种打击比较,是古往今来的家长们乐此不疲的教育模式,虽然效果往往不咋的。
刘桢不得不给兄长重新树立自信心:“常人往往知错而不改,又或者死不认错,你非但能够看到自己的错处,还能承认别人的长处,此等胸襟已比旁人强出许多,阿父对你与阿槿求全责备,无非也是爱子心切,望子成才,还望阿兄不要泄气才是,总有一日阿父总能看见你的好处。”
这番话终令刘楠开怀不少,他觉得妹妹的话没有错,所以刘楠决定用实际行动来向老爹证明自己的能力。
许众芳护送张氏他们抵达咸阳城之后,就立刻回转南阳驻守,刘楠则被刘远留下多住一阵,实际上也是久未见面,刘远打算亲自观察观察儿子是否长进。
刘楠主动向刘远请命,希望找点事做,刘远不想那么快放他回许众芳那里,就让他跟着安正负责秦王宫的卫戍。
刘远刚接手咸阳不久,很多事情都要做,秦王子婴的合作给他们减少了许多麻烦,但是官吏的重新任命,粮草的清点,咸阳日常的管理,刘远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由于深受信重,这些事情几乎就都堆在了安正身上。
安正知道刘远有意栽培长子,就将秦王宫的卫戍都交给刘楠,自己则从旁指点,以便有更多精力去忙别的事情。
实际上这项工作并不繁重,因为现在卫戍要保护的其实也就是刘远及其家人,但现在这批人的人数不多,也只占了秦王宫一角,卫兵们每天更多的是需要巡视占地广阔的咸阳宫,至于甘泉宫,信宫那边,由于现在没有刘家人住到那里去,就暂时性地被忽略了。
但是刘楠的运气实在有点不好。
他刚刚接手王宫卫戍第三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远遇刺。
这年头游侠儿盛行,遇刺简直是家常便饭了,侠以武犯禁,连秦始皇都三不五时遭遇刺杀,被载入史册的就有四次,更不必提那些没有被记载下来的。
当时正值深夜,刘远刚刚批完一批公文,准备去某个姬妾那里过夜。
这个姬妾原先是秦王宫的宫人,刘远送了一批给楚帝和诸侯,也留了几个给自己,这些女人被集中安置在咸阳宫西面的宫室里,离刘远住的地方有一些距离。
就在路上,刘远遇刺了。
遇刺的过程惊心动魄,自不细表,刘远的手臂还因此被划伤了,幸而刘远本人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当时他左右侍从表现也很英勇,当场就将刺客格杀了。
大家都被这件事吓得不轻,刘桢也是第二天才知道老爹遇刺的事情,张氏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相比之下刘远本人反而淡定得很。
经过事后追查,刺客被查出是秦人,因为不忿秦国被灭,所以才起了刺杀刘远的心思。
本来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好死不死,刘远在命人追查刺客的时候,就发现当天晚上他路过的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是要有卫兵巡查的,结果因为前两天刘楠刚刚做了一个调动,将那里的侍卫临时调往东面去,这才导致那里暂时出现空缺。
刘远大怒,认为刘楠在此事上犯下重大过失,需要为此负责,就让人将刘楠狠狠打了一顿,然后革了他的职,把人撵回许众芳那里。
倒霉催的刘楠走了,刘远开始觉得秦王宫并不是很安全,因为当年秦始皇那么厉害,秦宫侍卫如此之多,都没能挡得住一拨又一拨的刺客,现在更不必说了。
但还没等他找到更安全的地方,项羽就派来了人,向他宣布了一个消息。
楚帝准备将咸阳以东,南阳以西的那一大片土地封给章邯,并册封他为雍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远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一蹦三尺高,简直恨不得冲到彭城捏死项羽再把他的头砍下来当皮球踢。
而此时,刘桢正拿着从刘远那里要来的舆图仔细查看。
见她连续几天都捧着一张舆图不放,桂香很奇怪地问:“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刘桢头也不抬:“我准备替父上阵杀敌,开拓疆土啊!”
刘楠被打的事情让刘桢很痛惜,此事桂香是知道的,她不知道刘桢在开玩笑,还以为对方恼怒兄长的事情,真有此打算了,不由唬了一跳,连忙道:“小娘子莫开玩笑了,你小小年纪,连马都骑不好,如何上阵杀敌?”
刘桢抬起头,见桂香吓得面青唇白,噗哧一笑:“我和你说着玩的!”
桂香这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苦笑:“那小娘子为何一直盯着舆图看?”
刘桢笑道:“我在为阿父寻觅新都。”
桂香:“啊?”
——
作者有话要说:回答大家各种问题:
1、宋弘不是男主。
2、你们完全猜错宋弘的性格了。
3、这文题材放在那里,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当然也会有宅斗宫斗的元素夹杂其中。俺不敢说推陈出新,与众不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比这篇文优秀的宅斗宫斗作品就已经多不胜数。本文的的设定基调是,每个人的性格都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性格会决定他们所做的许多事情。比如宋弘就略神奇,不过在古代,他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
4、刘桢虽然是女主,但是目前的年纪和环境决定她不可能时刻出来刷存在感,她真正的主场在刘远登基之后。
第58章
古往今来,定都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要考虑的问题非常多。
在古代,尤其是战乱时代,一个国家定都,首先就是战略上的考量,比如战国时秦国在咸阳之前,曾经定都栎阳,就是为了跟当时的魏国争夺河西,而再往后许多年,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则主要是为了更方便跟残元作战,守御国门,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到交通,气候,经济发展等等,总而言之,一个地方,如果好几个朝代都选择它,把它作为都城,那它一定是有其无法取代的优越之处。
从刘远决定寻找更加合适的地方作为大本营时,刘桢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即使刘远并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她也将这个难题作为对自己的一个考核来认真对待。
刘桢将舆图上几乎所有的地点都筛选了一遍。
首先她要站在刘远的角度上进行考虑。
现在刘远拥有衡山郡、南阳郡、南郡、咸阳城四地,也就是说,都城最好从这四个地方来进行考虑,但是眼下项羽出了招,他把咸阳以东的地方封给章邯,为的就是牵制刘远,让刘远没法快活安心地当他的土皇帝,所以为了安全考虑,咸阳附近的地方,最好都不能作为都城,否则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一旦战火燃起,咸阳就等于一座孤城,与南郡等地遥遥相望,中间被章邯的大片地盘切断,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历史上长安之所以会作为继咸阳之后的都城,一是因为咸阳的宫室被项羽一把火烧得差不多了,二是咸阳的发展规模越来越大,地已经不太够用了,要往周围扩展,长安就是合适的首选,而且因为依傍咸阳,咸阳所具有的地理位置上的优越性,它也都一一具备,所以是都城的不二之选。
但是现在,除非将来刘远把章邯灭了,把咸阳到南阳这一片都连起来,所以长安目前来说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至于其它地方……
北京是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的。
这个时候的北京郊区连同河北一带叫蓟,目前是燕王韩广的地盘。
洛阳呢,现在属于三川郡,是河南王申阳的地盘。
至于南京,此时叫金陵邑,在楚威王时代才刚刚起名,眼下还只是一座简陋的石头小城。
原先刘远从颍川郡迁到衡山郡的时候,治所定在了衡山郡的邾县,邾县是后世武汉的一部分,位置也不可谓不重要,但是刘桢觉得,他们应该能有更好的选择,既要离咸阳近,方便日后图谋,又要有相当的经济政治基础,地理位置也需要考虑。
选来选去,她的目光越过后世成为荆州的江陵,落在了南阳郡的治地,宛县。
宛县有几个好处,它离咸阳和洛阳都近,也在刘远的地盘范围内,最重要的是,它还盛产铁矿。
当刘桢将自己定下来的地点拿去呈给刘远时,后者难掩吃惊的神色。
要知道,就在一天之前,他与宋谐他们一起商议暂时离开咸阳,迁往新都的事情,最后商议的结果,宋谐他们也一致认为宛县是最好的选择。
刘桢的表现再一次让他惊讶。
老实说,刘远一点都不想再搬家了。
数数他从起事到现在,先是从阳翟搬到了邾县,后来又从邾县搬到咸阳,结果现在,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把咸阳先打下来,现在居然又要搬,早知道如此,当初他干嘛还要辛辛苦苦抢在别人前头跑去占领咸阳?
但是仔细想想,刘远现在已经坐拥三郡了,而且地理位置都还不错,如果项羽脑袋没有坏掉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让他再占据咸阳以东这一大片关中沃土的,他必然要找个人来牵制刘远,想来想去,之前被刘远贿赂因而退兵的诸侯都不合适,那么就剩下一个跟刘远毫无瓜葛,甚至还有点仇怨的前秦大将章邯了。
章邯投降项羽之后,项羽既往不咎,还将他带在身边,引以为臂膀,现在更把关中这一片土地封给他,可谓恩隆德重了,如果没有意外,章邯当然会对项羽感激涕零,尽心尽力。
项羽这一招,将刘远所有计划都打乱了,刘远气得暴跳如雷,但又无可奈何,因为之前楚帝的话是:谁先到咸阳,咸阳就是谁的。这句话其实有漏洞,楚帝所说的,并没有包括关中那些土地,如果刘远执意不肯让出关中,那他就会被天下诸侯敌视和忌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谁都不会坐视自己身边多一个势力过于庞大的邻居。
所以如果刘远不想被困咸阳包了饺子,那他就得另觅新都。
“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和你说的?”刘远看着刘桢指出的位置问道。
“如果我说是大兄帮我想的,阿父信吗?”刘桢笑嘻嘻反问。
“自然不信。”刘远面不改色,“我知道你想为你大兄求情,不过他这次犯下的错太大了,是该得到一个教训,若是不然,迟早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可是大兄对阿父一片赤诚,只是性格粗疏,才偶尔会犯错,他现在已经比从前长进许多了!”刘桢厚着老脸,扯着老爹的袖子撒娇。
若是换成儿子作此小儿女痴态,刘远估计一巴掌就扇过去了,但是对女儿他还是很宽容的,只是轻轻一拍刘桢的脑袋:“好了,你就不要总帮他说话了,为父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他这般年纪,正是该多加历练的时候,去你三叔那里,对他有益无害,他既然想要当将军,就该好好磨一磨在战场上的能耐。快和为父说说你怎么会想到把王都迁到宛县的?”
刘桢心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不让你们父子俩感情日渐疏远么,不过刘远不想多说,她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能转而说起自己之前把地点选在宛县的原因。
刘远听着她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理由,其中竟有大半与宋谐等人所说的一致,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惋惜,惋惜的缘故自不必说了,假使刘桢现在不是女子,而是男儿,刘远也不必因为刘楠和刘槿而屡屡头疼恼怒了。
待刘桢说完,他便笑道:“其实在你之前,我与宋先生他们也已定下了,要迁往宛县的事情。”
刘桢很兴奋,这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啊,说明她的功课没有白做。
还没兴奋完,她就听见刘远道:“阿桢,往后我与宋先生他们议事,你就在一旁听罢。”
从前刘桢也经常在刘远与其他人议事的时候偷溜进去旁听,不过那都是不问而入,纵然刘远默许,却没有经过正式承认的,但是今天,刘远却亲自开口,允许刘桢旁听,这说明往后老爹在和别人谈论正事的时候,她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一边,不用再当“黑户”了。
“阿父真是太好了!”刘桢满脸狗腿,丝毫不吝于献上赞美之辞。
刘远调侃道:“若是让你去当谀臣,只怕这世上就没有昏君了!”
言下之意,是说刘桢拍马屁的功力太差。
刘桢反驳:“我明明是诤臣能臣,怎么会是谀臣呢!”
刘远喷笑:“好好,你是诤臣!诤臣今日可愿赏脸与我一道用饭?”
刘桢有模有样行了一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远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连日来的坏心情总算纾解了一些。
刘桢趁着他心情好,又多问了几句:“阿父,若章邯占了关中,我们岂不是要将咸阳拱手相让?”
刘远冷笑:“他若是有本事,就来抢!他带着二十万秦军出关,最后却被项羽坑杀,他在秦人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无异于仇人,如今他重回关中旧地,兵马粮草必要重新筹备,此时立足未稳,何敢强占咸阳!”
刘桢很奇怪:“项羽厌恶秦人是出了名的,章邯又是前秦大将,难道他便放心任章邯坐拥关中?”
刘远不介意趁机教教女儿,“不放心又能如何?如今他虽为诸侯之首,可毕竟不是发号施令的天子,诸侯不喜章邯,此时章邯自知,项羽当然也知,但他有心取楚帝而代之,正需要章邯替他镇守关中,辖制诸侯,所以才要厚赏章邯,将他封在这里。”
刘桢听到这番话,自然震动不小。
在她的印象里,项羽一直是个粗莽的武夫,不擅计谋,缺少城府,又很自大,所以历史上才会成为明明一开始拥有优势,最后却沦为失败者的反面教材。
但是现在看来,纵然项羽有许多缺点,但他能够成为西楚霸王,统御诸侯,也不是一点能耐都没有的。跟刘远一样,项羽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运气是得不来的,如果他叔叔项梁没死,如果他在巨鹿之战里落败了,今日可能就换了另外一番局面,但往往运气不能决定一切,起码也要有相当的实力。
这个认知提醒了刘桢:不要因为一些固有的印象而看轻项羽乃至任何人,他们往往会出乎你的意料。
刘桢谦虚受教,又道:“那阿父要如何处置咸阳,应对此事?”
刘远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咸阳的珍宝已被我分送诸侯,如今只余几座宫殿,形同虚设,对章邯的吸引力并不是很大,但如果不留人在这里守着也是不行的。”
换言之,刘远不愿把咸阳白白送给章邯,又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的兵力,毕竟咸阳孤悬外面,一旦受到攻击,豫地那边远水救不了近火,很容易就会沦陷。
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昔日拼命抢下来的咸阳,如今却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在刘远对刘桢说了这番话的几日之后,他就派出使者,分别去见楚帝项羽和章邯,对前者的旨意表示恭敬接受,对后者的即将到来,也表现出很大程度的欢迎,并且还对章邯说,自己已经选好新都了,即将在两个月之内从咸阳迁过去,希望章邯到时候能借出关中的道路让他通过。
刘远如此痛快的表态,让章邯对他的好感度大大增加。
要知道刘远这可不是第一次把自己到嘴的肉让出来了,上次是颍川郡,白白拱手送了英布,这次又是关中,刘远已经是咸阳之主,他本来可以一口气把关中也圈下来的,可他却没有那么做,怕树大招风,被诸侯忌恨也好,怕自己兵力不足无法维持也罢。
总而言之,章邯很感谢刘远的合作,他本是秦臣出身,诸侯里对他有意见的不在少数,忽然碰到一个这么讲义气的哥们,章邯难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他当即就拍胸脯给刘远回信,说你尽管放心,既然你如此爽快,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在你搬迁完之前,关中道路尽可为其所用。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两人的交情反倒逐渐亲密起来,共同的利益加上性情还算相投,刘远在举家迁往宛县的时候,甚至还亲自到章邯那里作客,当时他只带了一小队侍卫,充分表现出对章邯人品的信任,章邯一看就更高兴了,两人推杯换盏,足足喝了两天两夜,还斩鸡头烧黄纸拜了兄弟,喔,说得文雅一点,就是歃血为盟。
刘桢总觉得老爹不是一个会被项羽连坑两回还默不作声的受气包,果不其然,刘远从章邯那里回来之后,两人还不时有使者书信往来,不久之后,刘桢就听说,老爹给项羽狠狠地上了一回眼药。
章邯能得封关中,当然是项羽的功劳,但项羽和章邯之间还有一段旧怨。
当年项羽的叔叔项梁带兵攻打彭城,就是死在章邯手里了。
如此杀叔之仇,项羽不记仇,简直不科学!
不管如何,有这段往事在,刘远不好好利用一下,简直愧对祖宗。
他也没有傻到直接去跟章邯说项羽的坏话,而是以好兄弟的立场,对他语重心长道:诸侯因为你是秦人的关系,都不太待见你,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经营关中这块地盘,他们迟早也不敢小看你的!
章邯当然对哥们的好意表示感激,这个时候,被章邯引以为心腹的司马欣就出场了,他接上刘远的话,对章邯道:项羽此人居心叵测,他分明是要用你来牵制诸侯,别忘了你还杀过他叔叔的,以项羽那么记仇的性格,他肯定还对你怀恨在心,只是目前想要利用你,不得不先给你一些好处,此人意在天下,将来说不定还会杀了楚帝自立,主公你最好不要与他过于亲近了,免得祸及己身啊!
此时的司马欣没有像历史上那样成为诸侯之一,而是待在章邯身边,他被刘远贿以重金,刘远也不需要他做别的事情,只要有机会在章邯面前帮忙说说项羽的坏话就好了。
司马欣因为没有得到楚帝的受封,不能成为诸侯之一,也对项羽不满已久,逮到这个机会,自然大说特说。
三人成虎,这一来二去,章邯自然就对项羽起了几分芥蒂,虽然目前暂时看不出什么效果,但至少在章邯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目的也算达到了。
那边刘远已经开始搬家了。
张氏等人都很不舍,也很不情愿。这是当然的,千里迢迢从邾县赶到这里来,又花费了不少时间来适应咸阳宫的空旷,张氏为了不再被刘远嫌弃,在管理秦王宫的事情上下了苦力,日日向房羽和韩氏请教,好不容易逐渐上手了,又在这里住习惯了,结果,又要搬了。
但是没有办法,连刘远都要搬,大家还能说什么呢?那就搬吧!
秦王宫的财宝虽然已经被分光了,但是刘远也给自己留了一点,加上张氏她们从邾县带来的物什,足足装了十辆大车,更不必提一干婢仆宫人等等,加上护送的士兵,规模庞大可以想见。
“小娘子,这个箱子的衣裳就不带了罢?许多都褪色了呢!”
桂香忙着整理刘桢的箱笼,她弯着腰,大半个身子几乎要埋到箱子里去。
阿津则跑进跑去,指挥着壮仆将箱子都搬上车。
而作为主角,刘桢却在发呆。
“小娘子?”桂香许久等不到刘桢的回答,撑着箱子边沿扭过头,就瞧见刘桢的傻样。
刘桢正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桂香,我有事问你。”
桂香见她面色严肃,连忙也端容行礼:“小娘子请讲。”
刘桢:“我们等会吃什么,昨日的鸡鸭子饼还有吗?怪好吃的!”
桂香:“……”
刘桢:“你怎么了?”
桂香哭笑不得:“有有,小娘子想吃,自然是有的!正好等会怕是要在车上用昼食了,我这就让人准备去!”
刘桢摆摆手:“那你现在就去吩咐罢,衣裳都先不要整理了!”
桂香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张嘴还想说话,刘桢却已经快步往外走,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刘桢跑到刘远那里的时候,刘远正在抓紧时间跟宋谐等人商讨要务。
宋谐或安正,刘远一个也舍不得将他们留下来,这两个人对他而言就是不可或缺的智囊,最后定下的人选是房羽,首先房羽熟悉咸阳,其次他现在对刘远并不那么重要,即便损失了也不可惜——刘远已经打定主意把咸阳定位为“能守住最好,不能也没所谓”的存在了。
宛县那边,安正已经提前出发前去布置了,宛县作为南阳郡原先的治所,最上档次的建筑就是郡守府,但反正刘远“搬家”都搬习惯了,也没觉得重新住郡守府有什么委屈的。
刘桢进去之后,也没有打断他们,而是等到宋谐的话告一段落,才对刘远道:“阿父,我有话要说。”
刘远点头:“讲。”
刘桢正襟危坐,肃容道:“阿父,我想留下来。”
见所有人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留在咸阳,不去宛县。”
第59章
所有人都很吃惊,包括刘远。
片刻之后,刘远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顺带沉下脸色:“莫要任性,此非玩乐之事!”
刘桢一向不惧老爹摆出来的脸色:“敢问阿父,阿父预备将谁留在咸阳?”
刘远:“房羽。”
刘桢:“那便是了。咸阳不可无人镇守,也不可驻守过多兵力,镇守的人既不能太重要,也不能一点分量都没有,否则章邯定然不会有所忌惮。阿父,恕我直言,房羽分量不够,不足以镇守咸阳。再者他乃前秦旧吏,以他为咸阳之主,并不适合。”
刘远终于皱起眉头,他不是觉得刘桢说得没有道理,而正是因为很有道理,他才要皱眉。“即使如此,你也不能留在咸阳!”
刘桢道:“阿父容禀,我是女子,而非男儿,此是弱点,却正因为我是女子,又身兼豫王之女的身份,章邯既不会过于忌惮我,也不好拉下脸面与我这样的小女子过不去,所以才是最合适的。”
宫室之内无人说话。
少顷,还是宋谐先打破了沉寂:“阿桢所言不无道理。”
刘远拧眉:“宋先生!”
他虽然不想放弃咸阳,可咸阳于他的重要性,还远远没有到达需要用闺女性命安危去换取的地步,即使现在开口的人是刘婉或刘妆,他也不可能同意,更不必说刘桢了。
“王上且听我一言。”宋谐摇摇羽扇,作了个手势。“如今章邯与王上关系甚好,如无意外,轻易不会反面成仇,如若阿桢留在咸阳,安全定是无虞的,有房羽在,凡事不必她出面,但她作为王上长女的身份,却可安定人心,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正如阿桢所说,她非男儿,章邯也不好与一个小女子为难,此乃一举两得。”
刘远仍然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刘桢安静地看着身前的矮案,也不急于出声。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也希望能够吃喝玩乐,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但这是不可能的,不管身处哪个时代。
在现代,一个人需要为学习为工作为家庭而奔波,父母需要赡养,事业需要发展,将来还要生儿育女,组建家庭。而在古代,尤其是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即使刘桢身为女子,也注定不可能独善其身。就像张氏,她虽然什么也不会,但是作为刘远的正妻,她在享受了相应的权利的同时,也需要承担起正妻的义务,管理刘远的后宅,接受那些她并不喜欢的姬妾及其儿女,如果做得不好,分分钟还有可能面临被下岗的命运。刘桢也一样,虽然她是刘远的女儿,不必面对那些无聊的后院琐事,但她同样也需要为刘远的事业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你不付出,凭什么要求别人也同样对你好?如果刘桢像刘婉那样任性不懂事,像刘妆那样唯唯诺诺,刘远还会对这个长女另眼相看吗?显然是不会的。他可能只会像对刘婉和刘妆那样冷淡寻常,但是刘婉和刘妆尚且有张氏这个生母在,刘桢却没有。
当然,刘桢愿意全心全意为老爹打算,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缘故,更重要的是,刘远是真心疼爱这个闺女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真心换真心,刘桢当然不希望老爹的事业完蛋,要知道这份事业如果完蛋,下场可不是待业在家,而是直接脑袋搬家。
宋谐等人也没有再劝,大家都瞅着刘远,等待他下决定。
如果是许众芳在这里,他很可能会马上着急地出言阻止。刘桢他们在山上避难的那段日子,跟许众芳建立起了相当的情谊,尤其是刘楠和刘桢兄妹俩,因为生母早逝的缘故,许众芳对他们更多了一份怜惜,也愿意多多帮助他们。
相比起来,安正的性子就要更加圆滑一些,他当然也不是不关心刘桢的安危,但他认为刘远同样不会坐视刘桢有什么危险,所以他就没有开口。
“……如果你留在咸阳城,你会做什么?”半晌,刘远终于开口。
刘桢从老爹的语气里听出松动的意思,想了想,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做多错多,少做少做。”
刘远点点头,道:“你先回去罢,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刘桢向刘远和宋谐等人行了一礼,就告退出来了。
她回到汉广的时候,桂香与阿津兀自收拾着行李,刘桢估摸着老爹十有八九会同意这件事,就让桂香她们先不必急着收拾,然后将二人叫过来,问她们:“若是我不跟阿父他们一道走,你们还愿意留下来吗?”
桂香和阿津面面相觑,都有点惶恐:“小娘子,发生何事了?”
刘桢安慰她们:“无事,只是我主动向阿父请缨留守咸阳,不过你们也都知道,如今咸阳之外,就悉数都是章邯的地盘了,咸阳等同身处包围之内,自然不比去宛县安稳。若是你们不愿意跟我一道留下来,现在我去请阿母把你们带走,也还来得及。”
桂香听罢,毫不犹豫地叩首道:“婢子愿随小娘子左右!”
阿津紧跟其后:“婢子亦是,请小娘子勿要撵走我等!”
刘桢不止这两名婢女,但所有婢女之中,最得用也是最信任的也就她们了,听到两人的答复,她颇觉欣慰,点点头道:“那好,你们出去问问其他人,要走的,一概不必勉强。”
桂香二人应是,领命出去。
刘远的地位今非昔比,刘桢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她身边连同桂香阿津在内,已经有八名婢女侍奉起居,彼此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桂香一问之下,六人之中竟有四人愿意留下来继续跟随刘桢,这个结果也足以令人欣慰了,可见刘桢做主人的还不算太过失败。
因为刘桢这个临时性的请命,原本预定中午之前出发的车队延迟到了傍晚十分才出发,刘远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决定让刘桢留在咸阳,并拨给她一千兵士,直接听命于她——这个人数已经很不少了,何况士兵多了,反而未必安全。
咸阳城由此也变成了刘远现在所拥有的四个郡的其中之一,房羽直接走马上任,从管前秦国库的,直接变成新任郡守,咸阳城内一切大小事务,他有权自行决定,至于兵权,则直接掌握在刘桢手里。
房羽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刘远的亲信出身,刘远现在对他的信任肯定远远比不上其他人,所以才需要让刘桢辖制住他,不过对于这个结果,房羽也还算满意。
毕竟刘桢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能不能管住那一千人的部队先不说,一个女童对大事的干涉能力,肯定远远不如一个成年人,更何况房羽文官出身,自认对刘远并无反心,他只是觉得刘远也许对这个生母早逝的女儿并不是那么喜爱,否则怎么会将她丢在咸阳城里独自面对四周的强敌?
在刘远进驻咸阳之时,为了巩固统治,就已经对咸阳城的官吏进行过一遍筛选的,在秦王子婴的配合下,那些忠于前秦的,不肯投降的人,统统被刷下来,刘远还要顺便安插上几个自己的人,等到房羽和刘桢接手的时候,咸阳虽然还谈不上固若金汤,但起码也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潜在危险因素了,若此时还有人跑出来蹦跶,那也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房羽所要做的事情,是以郡守的身份打理因为连年修墓修宫而导致财政高度匮乏,民生凋敝的残局。
秦王子婴继位的时候,他虽然有心振作,但那时朝政依然是赵高把持的,宦官可不会管什么千秋万代的问题,他的目标是自己爽了就好,所以经过嬴政与胡亥两代父子的高度消耗,实际上此时秦国国库已经开始入不敷出,咸阳城饿殍遍地,许多人为逃避饥饿,战乱,徭役等等,不得不躲入大山里,更凶残一点的,直接就落草为寇了。
而刘桢要做的,则是像一尊吉祥物或镇城之宝那样住在咸阳城内,以豫王长女的身份告诉章邯:咸阳城还是我老刘家的,你别眼红,眼红也没用,我老爹还在南郡那边看着你呢,别乱来噢!
因为她的性别和年纪摆在那里,连刺客也对她失去了兴趣,如果说杀了刘远起码还能扬名立威的话,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时候的刺客们也是很有节操的,非后世那些恐怖分子可比。
所以老实说,这份新工作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危险,安全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几,而且偌大咸阳没有一个人能管得到刘桢了,她想干嘛就干嘛,就算把整座咸阳宫掀了……好吧,以她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种事情,刘桢充其量就是在住腻了其中一座宫室的时候,再挑一座喜欢的换着住,仅此而已。
刘桢并没有过多干涉房羽的工作,据她观察,这位前秦的治粟内史其实是很有能力的一个人,他之所以投靠刘远,并不是因为刘远更有前途,或者说跟着刘远就会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他想做事。
这世上爱慕权位,喜欢钱财的人当然很多,可是也不能否则还有另外一些人的存在,这个时代,像房羽这样的人还是不少的。
房羽觉得在胡亥手底下,他根本就没法好好做事,同样的,因为秦王子婴过于弱势,他也没法承担起振兴大秦这个任务,可以说,秦朝天命已尽,任何人都挽救不了它,所以在刘远到来的时候,房羽就毫不犹豫地倒戈了。
在刘远将整座咸阳城都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房羽第一个念头想的不是他可以自立为咸阳之主,而是他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这样一个人,当然不需要刘桢去指手画脚,而且刘桢发现房羽在处理具体事务上很有能力,所以她还会经常去请教对方。
一开始,房羽觉得刘桢有点烦。因为刘桢这样不仅干扰了自己的工作,而且他还不得不抽出时间去指点刘桢,把自己一些做法的原因告诉她,这样无形中就浪费了很多时间,话说回来,刘桢又不是刘远的儿子,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继承刘远的位子?谁都知道,刘远将这个长女留在咸阳,只不过是希望她的身份能够让章邯有所顾忌,不敢强占咸阳罢了。
不过烦归烦,人家有一千兵力在手,房羽也不敢说什么,直到有一天,房羽正在郡守府与郡丞议事,忽然就碰上郡尉领着一对甲士冲进来,把房羽和郡丞两人都五花大绑。
郡尉虽然是郡尉,手头却没什么兵权,那一千兵马都在刘桢手里呢,他也不知道受了何人的怂恿,竟然带着一小队士兵就冲入郡守府,想要把房羽和郡丞押到城门那里杀了,再把咸阳城拱手送给章邯,自己则趁机攫取高位,反正乱世之中,今日你为王,明日我作主,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
但坏就坏在,他没有把刘桢这个变数计算在内,那个郡尉满打满算,认为一个十岁孩童根本指挥不动那一千人,到时候只要他挟着杀了房羽之威,很容易就能控制局面。
结果一行人刚刚出了郡守府,就被闻讯赶来的刘桢拿下,政变的发起者,胁从者,一个不落都成了阶下囚。
一场闹剧式的愚蠢政变还没开始,就已经被迫落幕,虽然从头到尾都很滑稽,不过刘桢的年龄和她的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却给房羽留下了深刻印象,对刘桢也改观许多,但是真正让他刮目相看的,却是在不久之后。
为了表明自己跟这件事毫无瓜葛,章邯派人送来了不少礼物,有给房羽的,也有给刘桢的。事实上章邯也确实是冤枉,现阶段他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得罪刘远的危险去攻占一座珍奇财宝已经被搜刮一空的城池,所以除了写信去向刘远说明之外,他还特地要安抚一下房羽和刘桢。
送男人的礼物很好办,无非是黄金,美女,送刘桢的就比较麻烦了,想来章邯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总而言之等到刘桢收到礼物的时候,她只觉得满头黑线。
那些华丽的布匹也就罢了,一字排开的狡童又算是怎么回事?!
就连房羽看见那些风格不同的美少年,也禁不住哈哈大笑。
刘桢无语地看着笑得瘫倒在地上,几乎没了形象可言的房羽,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两人早已熟稔很多,不再是一开始那种一板一眼的互动模式了,刘桢也才发现,在房羽实干精明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狂放不羁的中二心。
“既然房郡守如此欢喜,那不如我就将这批狡童转送于你,也算成人之美罢?”
房羽摆摆手,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既然章邯如此识时务,我劝小娘子还是不要拒绝的好,纵是自己不留用,日日这么看着,也算赏心悦目了!”
刘桢很淡定地任他嘲笑,一点也没有面红耳赤,掩面羞煞的表现:“可惜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雍王一番好意,我是注定要辜负了!”
房羽的笑点实在太低,刘桢这一番话又让他禁不住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这才在对方无语的目光下堪堪止住。
“既然雍王示好,照理小娘子也该回礼才是。”
这是说到正事上了,刘桢欣然受教:“依你看,送什么为好?”
房羽道:“此番章邯送礼来,除了做给豫王看之外,想必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回礼还须送些特别的才好,免令章邯小觑。”
谁知刘桢竟然摇摇头:“郡守之言,我不敢苟同。如今我镇守咸阳,因我父之故,章邯已经不敢妄动,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中规中矩,让对方放下戒心,而非一鸣惊人,只要我阿父稳坐三郡一日,咸阳就是安全的。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回礼挑普通的送,越不出奇越好,免得章邯以为咸阳还有藏宝,回头起了觊觎之心,就不妙了。”
房羽被她反驳一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起身对着刘桢长作一揖。
刘桢忙道:“郡守何故如此?”
房羽道:“一是谢小娘子先前救命之恩,二是多谢小娘子出言点拨,某自恃年长,先前对小娘子多有轻慢,还请小娘子勿怪!”
刘桢这些日子的表现完全颠覆了他之前的猜想,刘远不是不重视这个女儿,恰恰相反,他认为刘桢有足够的能力做好这件事,所以才会放心地将她留在这里。仔细想想,假如房羽独自留守咸阳,刘远未必放心,章邯也未必会放在眼里,若是换了刘远的长子刘楠,又显得太郑重其事了,所以刘桢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她的沉着冷静,也完全担得起刘远对她的看重。
房羽在发现这一点,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就果断地向刘桢认错了,也不觉得向一个女子道歉有伤颜面。
刘桢亲手扶起他:“郡守不必多礼,镇守咸阳,非我一人之功,若无郡守襄助,单凭桢一人,也难以成事,所以二人齐心,其利方能断金,还请郡守以后莫要嫌弃我年幼,多些指点于我才好!”
房羽笑道:“既是如此,小娘子也不必口称郡守了,直接喊我表字若华便可。”
刘桢老实不客气:“固所愿也!”
解决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接下来的日子就顺心多了,不过这是相对刘桢而言的,此时正值秋收,房羽每天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别说闲下来玩乐,就快连回家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
关中的豪强世族其实不多,秦朝一灭,那些在秦朝因为战功而晋升的贵族们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而且秦朝的土地是允许自由买卖的,所以当初刘远和项羽大军打过来的消息一起,那些世族大家们就吓得将土地纷纷贱卖出去,然后举家外逃,加上连年征伐天灾,十室九空,就算是豪强,其实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所以咸阳城要想有财政收入,首先就得恢复农业生产,再放宽商业限制,欢迎商人们来往咸阳做生意等等,这其中种种琐碎事务自不必提,房羽已经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来用。
相比起来,刘桢过的简直堪称神仙日子了。她有一千人马,这是刘远给她的保命符,也是直接听从她的调配的,寻常男子若是有这样一支兵马,肯定是要三不五时练练兵,督促大家不要偷懒,联络联络领导和下属之间的感情之类,但由于她的年纪和性别问题,并不适合直接带着那一千士兵到处乱跑,所以她思来想去,只能用蹴鞠,击壤,角抵,射箭这些游戏来替代,她可以在一旁观看,顺便从中观察士兵们的武力和组织纪律。
这个方法得到了房羽的赞同,因为当年齐国就曾经将蹴鞠当成练兵的方式之一,所以现在咸阳城郊外三不五时就会上演角抵或蹴鞠的游戏比赛,这其中又以后者最受欢迎。
一般这种时候,就连咸阳城百姓也会携老扶幼出城观看,百姓们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很少,观看蹴鞠就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和狂欢,然后随着比赛规则的正规化,每十日一次的蹴鞠赛就此固定下来,坊间甚至还会在比赛前开赌押注,当然,这种妨碍比赛公正和练兵目的的赌博,刘桢是绝不允许士兵去沾的,每回比赛她都会拿出五金,奖励给胜出的那一支队伍,又将规则制定得更加完善,避免比赛中出现恶意伤人的事情。
渐渐的,民间也开始出现自发组织的蹴鞠比赛,当然,比赛的彩头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彩头,那都是大家闲来无事踢着玩的,反正规则可以剽窃刘桢的,一个填满破碎絮布的皮球也不费什么钱。不过民间踢球一般不会讲究那么多,也不可能采用那些严格的规则来作茧自缚,秦风剽悍,大家踢起来更加凶狠,伤人事件层出不穷,死人也时有发生。
当然,对于观众来说,比起观看中规中矩的士兵蹴鞠,大家肯定更加喜欢这种精彩刺激的比赛。阿津也不例外,这一日,她听说城外举行蹴鞠赛,就一直缠着刘桢出去看,刘桢被她磨得没办法,眼看外头天气正好,索性把书收了,带着她与桂香一道出城。
此时的刘桢在咸阳城已经很有几分名望了,大家都认识这位温文可亲的豫王长女,刘桢坐着四面敞风的马车缓缓前行时,就不时有人和她打招呼,又或者向她行礼。
刘桢三人在士兵的护送下到了城外,此时蹴鞠赛也才刚刚开始,刘桢身高比别人矮一截,又不愿意挤进人群里去,她也不下马车,直接就站在马车上看,结果刚一看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踢着皮球的人,就咦了一声。
对方虽然也穿着粗布衣裳,长相气质却明显要比跟他一起踢球的人胜出一大截,刘桢疑心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发现人还在,就伸手拧了阿津的手背一把。
阿津哎哟一声。
刘桢:“疼吗?”
阿津泪眼汪汪:“疼!”
刘桢喔了一声:“那就不是我没睡醒的缘故了。”
人群中的少年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趁着把皮球踢出去,抬起头,正好对上刘桢的视线,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60章
男人,尤其是郭质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在异性面前总是更加喜欢表现的。
就像现在,在刘桢的注视下,他踢得更加卖力,也更加认真,几乎全身心地投入比赛,他所属的这一队在他的帮助下,一连进了好几个球,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连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刘桢,也被震得耳膜阵阵颤动。
好不容易等到比赛结束,郭质就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
“阿桢!”满头大汗的郭小郎君用力挥手,朝刘桢的方向跑过去。
郭家也是世家大族,对规矩的讲究比姬家只多不少,但是郭质与姬辞却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如果说姬辞能够静下心去学习那些繁文缛节的话,郭质则是奉行“大面上过得去,私底下不拘小节”的原则,在邾县的时间并不比刘桢长,却已经把那里但凡跟吃喝玩乐沾边的事情都摸透了。
此番郭质偷偷跟着商队来到咸阳找刘桢,但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直接找到刘桢的,郭质也不着急,先让人往郡守府那边递了话,等房羽有空的时候再召见他,这厢瞧见有人在踢蹴鞠,心头痒痒就跟着加入了,结果却碰上了出城看球赛的刘桢。
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但是相比郭质与刘桢这对老熟人久别重逢的兴奋,远在宛县,却有人并不高兴。
“良人为何如此!”姚氏的教养素来很好,也绝不会像张氏那样一惊一乍,但是现在她瞪着郭殊,脸上却浮现出震惊的神色。“你早就知道阿质偷偷离家出走,却一直将我瞒在鼓里,难道阿质不是你的亲儿,不是郭家的长子吗?你却竟然让他孤身前往咸阳犯险!”
郭殊很有耐心地向正妻解释:“如今去咸阳并不危险,阿质如今也已十五了,论理你不该再将他当作孩童来看待,想我在阿质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担负起整个郭家的责任了!”
郭家并没有跟着刘远进咸阳,因为当时刘远能带的人不多,他们本想等刘远在咸阳定下来,再随同前往,结果没过多久,就传来项羽把咸阳周围之地封给章邯的消息,刘远被迫从咸阳撤出来,将南阳的宛县定为王城,于是他们也用不着去咸阳了,而是直接从邾县出发前往宛县。
又过了些日子,更令人惊诧的消息传来,郭殊等人这才知道,刘远带着家眷前往宛县,刘桢却是唯一一个留在咸阳的刘家人,而且据说还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留下的。
纵然理智上知道咸阳城一时半会是安全无虞的,但是在经历过战国那段岁月的人都知道,战争形势最是千变万化,谁也不知道前一刻还跟你亲亲热热的盟友,是不是下一刻就变脸倒戈了,以如今天下的局面,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刘桢的处境就令人堪忧了。
姚氏很佩服她的勇气,同样身为一个女性,她觉得刘桢仅仅只是一个小姑娘,就有如此莫大的勇气,实在令人佩服得很。
但是佩服归佩服,让她把儿子送到咸阳,她是万万不肯干的。
谁知道郭质竟然一声不吭跑了!
而且等姚氏冷静下来一想,发现郭殊竟然也是知情并且默许的,否则单凭郭质,绝对不可能那么顺利就混入商队,然后离开宛县!
这个发现让她又惊又怒,禁不住质问起丈夫。
“良人想要与豫王结亲,我也是知晓的,一对小儿女既然互有情意,又于郭家有益,我自然毫无异议。”姚氏捺下自己的火气,语调转柔。“但是阿质是郭家长子,更是将来要继承郭家族长之位的,良人如何忍心由他千里迢迢跑到咸阳去,这一路上若是碰到盗匪又如何是好?”
郭殊道:“你就不必操这些没影的闲心了,如今为了打通商路,从咸阳到南阳的官道时时都有兵力把守,少有盗匪出没,等到阿质平安抵达咸阳,他就会给我们送信来的,刘桢独自身处咸阳城,她再早慧,也不过是半大女子,内心必然惶恐不安,如若此时阿质出现在她面前,定能令她惊喜万分,何愁二人感情不愈发坚固?”
姚氏原本是不看好刘家的,她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建议将宝押在项羽身上,但是当时项羽的势力已经很大,郭家再去投靠,充其量也只是随大流,根本不会引起项羽的任何关注,这个时候郭殊就看中了刘远,率族人来头,还献出大半财物,果然得到了刘远的重用。
随着刘远平步青云,地盘势力一步步扩大,姚氏也逐渐认同了郭殊的打算,她还知道,为了进一步拉拢郭家与刘远的关系,郭殊想让郭质娶刘桢。
刘桢她是见过的,温文有礼,虽然礼节上还不能跟那些从小就培养的世家贵女相提并论,但是也已经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最重要的是姚氏看得出郭质很喜欢刘桢,所以她也没有反对这桩婚事。
只是听到郭殊这般说,她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良人真有把握,刘家就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没有跟刘家结亲,仅仅只是投奔在刘远麾下,那等出了事,郭家还是能够想办法脱身的,一旦亲事结下,那可就很难独善其身了,郭殊身为郭家族长,拿着一族的命运去做政治投资,这实在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但跟郭家这样的世家还有很多,要想避免走向没落的命运,就得取得政治上的权力。像姬家,他们也免不了走上投靠项羽的道路,只不过姬家更加保守,所以先分了家,让大房留守,二房和三房去做政治投资,一旦二房三房那边失败了,起码还有姬辞这一支可以传承下去。这就是姬家不愿意跟刘家结亲的真相,他们已经将得失都计算得非常精准,敢于像郭殊这样把举族都押上去的毕竟是少数。
而现在他还要让郭质娶刘桢,也就是说将郭家彻底绑上刘家的战车。
郭殊拈须颔首:“此事你尽可听我的,如若这次刘桢真能守下咸阳城,只怕连带刘楠在豫王心中的地位也会往上提一提,与刘家结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姚氏极其聪明,一听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良人的意思是,豫王以后……?”
郭殊和姚氏的相处方式与刘远和张氏之间不同,有一个能跟得上自己思想步伐的老婆,郭殊也愿意和她多说一些,何况有时候姚氏还会为他提供一些合理的建议。
听懂了姚氏的未竟之语,郭殊点头道:“如今天下大势,虽然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波澜,西楚霸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居心昭昭,路人皆知,天子却未必肯被他长期挟制,诸侯王也未必肯屈居于项羽之下,旁的不提,就拿燕王韩广与代王赵歇来说,他们起事比项羽还早,现在名位却要排在项羽之后,内心只怕早有不服,再看雍王章邯,他本是前秦大将,只因投降项羽,就轻而易举获得关中要地,诸侯又岂能心服口服?还有豫王,”郭殊顿了顿,冷笑一声,“项羽先是逼迫豫王让出颍川郡,又将关中给了章邯,只留给他一个空壳咸阳,以豫王的为人,难道就认命了?依我看,这口气隐而不发,估计也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一旦爆发出来,后果才是惊人哩!”
姚氏这下完全听明白了,郭殊想让郭刘结两姓之好,看中的不仅仅是如今刘远身为诸侯王的地位,他看的是以后,他认定刘远可以在诸侯中脱颖而出,甚至超越西楚霸王,到时候……
想到这里,姚氏忍不住将刘远代入秦始皇的地位,再想想郭家到时候的地位,她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
饶是再理智的人,也不可能在联想到这副情景而保持镇定如常!
郭殊拍拍她的手背,给她降温:“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我投豫王是如此,郭质现在去找刘桢也是如此,假使他自己不能学会避开危险,那一辈子也就注定只能躲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不会有任何长进,我郭殊的长子,绝不可如此无能!”
姚氏叹了口气:“良人说得是。”
对于郭殊和姚氏而言,以上这番话只能在内室里说说,天下大势虽然不能说跟他们无关,可是也轮不到他们挽袖子抡胳膊亲自上阵,充其量也就是分析分析,站站队,为自己和家族未来的命运筹划一下罢了,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他们才是真正能够决定天下走势的人。
——————
此时的燕王韩广看着来使,微微有点诧异:“你说豫王邀我们到常山王处作客?”
使者拱手道:“正是,王上与大王暌违数月,甚为想念,奈何豫地离燕地甚远,豫王不愿令大王疲于奔波,便借了常山王之地,想请大王过去一叙别情。”
韩广摸摸下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跟刘远之间的交往,仅止于上次项羽兵临城下,大家跟着去捡便宜,最后刘远亲自来找他谈判,将咸阳城的财宝分出一份给他,然后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在那之后,虽然彼此也有礼节性的书信往来,不过都谈不上太深的交情。
让韩广奇怪的是,常山王张耳跟刘远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他不会太过怀疑刘远是想将他引诱上门然后杀掉之类的居心。
“除了我之外,他还邀请了谁?”
使者答道:“还有殷王司马昂,代王赵歇,齐相田荣。”
听到田荣的名字,韩广微微意动。
田荣是原齐王田儋之弟,田儋死了之后,田荣就继承兄长的位置,自立为齐王,当然,那时候楚帝还没得到天下承认,所谓的“王”都是自己封的。当时项羽正好要攻打章邯大军,他就让田荣帮忙,结果田荣没有出兵相助,还推三阻四,项羽怀恨在心,后来分封诸侯的时候,就故意漏掉田荣,封了胶东王田市,封了济北王田安,还封了一个齐王田都,全部都是田氏族人,偏偏就是不封田荣,没能封王的田荣只得委委屈屈当了胶东王田市的国相。
谁也不会知道田荣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只要是脑筋正常的,就不难想象,虽然起初是田荣没有出兵协助项羽攻打章邯在先,但是他造反的资历比项羽还要老,到头来项羽分封诸侯,却独独不封田荣,害他被向自己的侄子称臣,他心里不恨项羽才怪。
韩广让使者退下之后,就召来自己的门客,问他们:刘远这个邀请,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好?
门客的说法不一。有的认为他不应该去,理由是诸侯会盟,可能会引起项羽的忌惮和不满,到时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有人觉得他应该去一趟,因为这些人里边,大多都是跟项羽有怨的,大王不也是对项羽有所不满吗,正好可以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好处的话,也可以顺便分一杯羹。
韩广最近的心情很不爽,直接原因在于楚帝新近下了一道诏令,正式明确了一些典章制度,为了抬高项羽的地位,诏令里还特别将项羽与诸侯王分别能够享用的规制区别开来,譬如说西楚霸王的正妻可以称王后,诸侯王的正妻只能称王妃,连同诸侯们车舆的规格,出行仪仗的规格等等,都一并定了下来,令各诸侯封地遵行。
大家都是诸侯王,可西楚霸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正妻就能称王后,他们的正妻却要称王妃,平白低人一等,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韩广本来就因为自己处处被项羽压了一头而不满,结果这道诏令简直点燃了他心里的导火索,让他的星星之火变成燎原大火。
所以在听了门客们的话之后,他非但没有熄灭这股火气,反倒下定了去参加会盟的决心。
会盟其实当然不能明着叫会盟,刘远暂时还没想惹怒项羽,跟他正面交锋,所以刘远只是借了张耳的场地,而不是直接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出邀请,邀请的内容也只是说请大家聚一聚,而且最好只带一小队侍从,以免引起楚帝的误会。
不单是韩广等人,就连那些亲近项羽的诸侯王,连同项羽本人,同样也收到了邀请,这样光明正大的邀约让项羽想找他们的麻烦也不太容易,不过项羽也并没有打算让诸侯就这么轻轻松松过关,于是他派了姬郢作为西楚的使者,参加这次会盟。
但是范增并不赞同项羽如此温和的做法,他的建议是:杀了刘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