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第二章


    马车颠簸半个月,一行人总算赶到了吴东崔氏的祖宅。


    即便苏梨此行得到崔翁的首肯,却因之后要做的事情不够体面,怕被人戳脊梁骨,只能低调行事。


    崔翁有心给二房留下一个嫡支血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苏梨接近长孙,因此对外故意说一句苏梨是远亲来访,将她安置于祖宅之中。


    既是打秋风的穷亲戚,本家的管事心里有数,只开了角门,遣了几名家仆、女使来迎。


    苏梨撩开竹篁绿车帘,眼波流转,偷摸打量一番。


    崔家祖宅巍峨高大,屋舍鳞次栉比,宛如城郭。


    宅子一水的碧瓦朱甍、丹楹刻桷,每一座青堂瓦舍极其精巧,富丽堂皇。


    从角门望进去,私宅足有七进六出,甚至能时不时看到家养的私兵巡视,可谓壁垒森严。


    苏梨心里有数,在都城之中,崔家胆敢明目张胆豢养私兵,足见其权势煊赫,实乃世家之首。


    皇权衰微,世家坐大,无惧天威,甚至敢与天家皇权分庭抗礼,共治吴国。


    怪道皇家还想用嫡亲公主来拉拢崔珏,巩固皇位。


    倘若崔珏是个凡夫俗子倒还好,左不过缠他一回,怀了身孕,苏梨便可功成身退。


    怕就怕崔珏明面上是不近女色的谦谦君子,私底下则是个风月老手,香的臭的全尝过,在苏梨这处觉不出新鲜,不愿和她亲近……


    苏梨拿不准这位长公子的为人,亦不知他清风高节的名声是否属实,一时间有点难办。


    苏梨迟迟不下马车,角门口候着的仆从以为这位表姑娘在拿乔儿,心中不耐,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守规矩地候着。


    车内,苏梨命秋桂提笔写信,和她道:“对家中说我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惦念祖母,人都消瘦憔悴了一圈。再这般下去,怕是不出半个月就面黄肌瘦,我的美貌不再,还拿什么成事?”


    秋桂了然,她全听小娘子吩咐,做好这个苏家耳报神的差事。


    苏家人嘴上把苏梨当成亲女,心里却很不放心她。


    也是如此,在苏梨七岁进府的时候,嫡母周氏便派来年纪相仿的秋桂,充当通风报信的眼线,安插在苏梨的身边。


    秋桂为了博取苏梨的信赖,在苏梨少时习字背书出错时,她假装心疼三姑娘,替主子领了好几次罚。


    苏梨乡下长大,背书愚钝,磕磕绊绊不能成篇,连累秋桂的手挨了无数次板子,连手心都高高隆起……被西席先生的戒尺打肿了。


    秋桂吃尽苦头,苏梨看着心疼,终是挺身而出。


    小娃娃眼眶含泪,对先生道,要打便打我吧,不要欺负我身边的侍女。


    苏梨全无规矩,居然冒着挨打的风险,保住了身边的婢女。


    至此,周氏知道秋桂博得苏梨的信赖,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在苏梨回到内室后,年幼的女孩轻手轻脚走向桌案,摊开竹简,一字一句写下墨字。


    那是苏梨错了成千上万次的书经。


    待看到秋桂瞠目结舌的表情,苏梨又扬唇轻笑,开口背出近日新学的诗文。


    声音娇软,口齿清晰伶俐。


    几乎倒背如流。


    眼前的苏梨,和此前在西席先生面前,唯唯诺诺的那个小姑娘,判若两人。


    秋桂浑身战栗,明白了,苏梨藏巧于拙,什么都懂,她不好糊弄。


    秋桂当即跪地,咬住了嘴唇。


    明明已是溽暑夏日,但秋桂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苏梨也不扶她。


    少女寒着一双杏眸,巧笑嫣然,对秋桂说:“若我愿意,我可以再错百回千回,你也要替我领罚百次千次,即便伤不到筋骨,却也废了一双穿针引线的巧手。你虽只是个婢女,倒也代表苏家小娘子的头脸,你不中用了,夫人还会换来下一个婢女……”


    言下之意说得明白,即便秋桂能被周氏信赖又如何?只要苏梨不愿秋桂近前,苏梨随时都能毁了她。


    对于周氏而言,秋桂不过是一只卑贱的蝼蚁。


    秋桂低头:“还请三娘子给个明示……”


    苏梨这才起身,走向秋桂:“我可以留你性命,也可以从指缝里漏点好处给你。只一点,你不但要当夫人的人,亦要当我的人。”


    秋桂心知肚明,苏梨是个聪慧的小娘子,她是要黑吃黑。


    苏梨唯一软肋便是乡下的祖母。


    她需要秋桂帮忙通风报信。


    如此一来,苏梨才肯保住秋桂,不令她死于非命。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秋桂对于苏梨的态度都是既畏又惧。


    直到秋桂被周氏委以重任,跟着苏梨来探望她的祖母。


    秋桂才知道,苏梨其实也只是一个思念家人的普通女孩。


    苏梨在苏家谨小慎微的做派荡然无存,她流露纯真无邪的笑容,彩衣娱亲,用带来的小玩意儿逗祖母开心。


    苏梨亲自下厨,为祖母煮了清汤鸡丝面,她惦记祖母牙口不好,买来的糕点都是软糯可口,甚至还喊秋桂一起坐下吃饭。


    秋桂看着祖孙两人寒暄,看着苏梨和祖母分食一块菜饼,和祖母一起晒一会儿太阳,而露出满足的神情……


    她忽然有点为苏梨感到难过。


    秋桂看着苏梨用桃木梳子,帮年迈的老人一遍遍通头发,听苏梨絮絮叨叨,对祖母说。


    “苏家人把我认成亲女,是因为思念自家的孩子,他们认为我是苏幼荔的转世,当然会对我好啦。您看,我小名字是‘酥梨’,您从小唤我‘梨梨’,离世的苏家女郎也有个‘梨梨’的奶名字,可不赶巧了?这是天定的缘分。”


    “吃得好,睡得好,我还读了很多书,现在的学识肯定比镇子上帮忙撰写家书的老先生强……”


    “虽然不能和以前一样漫山遍野跑,但深宅大院也有温棚养育的奇花异草,一点都不比乡下差……”


    苏梨笑着同祖母说了很多。


    譬如说她府上有阿兄阿姐,她行三,是小辈的孩子,素来小辈最得宠,她也一样。


    秋桂却知道,苏梨再如何也只是个冒牌货,嫡兄姐厌恶她顶替三妹的位置,从来不给她好脸色,仿佛和苏梨交好,就是背叛早夭的妹妹。


    苏梨又说,苏家是大户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佳酿玉露,她的肚子从来没被人亏待过。


    可秋桂知道,苏梨因身份有端倪,苏家人做贼心虚,不会让她过多参加宴饮。


    每次家宴或是年节,她都要被管事关在屋里,防止她外出乱跑,乱了规矩,丢人现眼。


    苏梨报喜不报忧,她说了很多,一直在笑。


    “祖母,我快要嫁人了。这次嫁的夫婿,是高门大户里的郎君,听说才高八斗,学识过人。您知道的,豪族门阀规矩多,我要主掌中馈,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来探望您。”


    “您好好的,多吃点、多喝点,缺什么就和下人说,别拘着什么,不差那点钱,等我再来,您可不能变瘦了。”


    “好。”可祖母虽老眼昏花,人却不糊涂,她被拦在这个宅子里,哪里都去不了,便是走街串巷都不成,谁知道苏家人安的什么心。


    祖母唯一的牵挂便是自家孙女,她紧紧握住苏梨的手,布满皱纹的眼角发红,老眼含泪,“梨梨,要过好日子啊。”


    “我会的。”苏梨抱了抱祖母,她忍住没哭。


    听到这里,秋桂不免心中发软,她意识到,苏梨其实也只是可怜人。


    她的尖锐獠牙,是苏家人逼着长出来的。


    唯有如此,苏梨才能护好亲人,她别无选择。


    自此之后,秋桂待苏梨,便多了几分真心。


    真心换真心,苏梨承她的情,两个女孩在艰难世道里惺惺相惜,此等情谊早就超过主仆情分。


    ……


    秋桂写好信,递给苏梨审阅:“若是无误,之后寻个差役送回苏家?”


    苏梨颔首:“你来办便是。”


    秋桂看了苏梨一眼,忍不住说:“倘若、倘若女郎真的能笼络住长公子的心,不妨直接跟着崔家长房。”


    秋桂小声解释:“长公子爱重女郎,凭他的权势,必能助女郎脱身……毕竟您与二公子,连新婚夜都没度过去,还是清白身,略施小计便能离开兰河小崔家。”


    秋桂盼着苏梨能过上好日子。


    毕竟当初那场和二公子崔铭的那场婚事,为的是给病入膏肓的崔铭冲喜。婚礼办得匆忙,连婚贴都没发出,急匆匆抬人进门,结果连天地都没拜成。


    假如苏梨真是苏家的嫡女,苏家爹娘早就想法子,将她从崔家二房那个龙潭虎穴里捞出来。


    只可惜,苏梨不是,没人怜惜她、疼爱她,就连崔铭死后,她也被逼着来到建业,干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


    苏梨却并无此等打算。


    她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她只盼着苏家人能顺她心意,将祖母也送到建业来。


    如此一来,苏梨就能找到逃生的机会。


    待苏梨同崔珏行房、怀上身孕后,苏梨可以佯装胎像不稳,不愿乘车受苦,恳请婆母恩准她迟上数月,再回到兰河郡的家宅。


    崔家二夫人盼着苏梨保重身体,自会允许她暂且留在外地,好生养胎。


    待苏梨下乡调养之时,便是她携带祖母远走高飞之日……她会趁机离开苏家,躲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找到她们祖孙俩。


    苏梨终将飞出那一面面高墙,回到乡野,做回不起眼的家雀。


    她再也不会受困囚笼了。


    -


    都城外,一队身穿粼粼甲胄的轻骑队伍,沿途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正是此次随军平定北地胡人的中郎将陈恒。


    行至马车前,陈恒一记马鞭抽下车轱辘,逼得马车减速。


    等马车缓行,陈恒硬是弃马,凌空跃进车里。


    哐当一声。


    马车陡然多出一人,整架车被陈恒的体重压得摇晃。


    压帘的玉石流苏也摇摇欲坠。


    陈恒毫无歉意,直接撩起车帘,擅闯入内。


    芦苇绿色的帘布挑开,一隙晨光漫进车厢。


    一尾银白鱼腹似的光斑照入,绚烂华光流溢,刺得车内跽坐的男子微微阖目,不悦地皱起眉峰。


    陈恒气得大骂:“崔兰琚!你这个疯子!”


    兰琚是崔珏的字,唯有挚友亲朋方能称呼。


    马车就此停下。


    那些和煦的光影也停止了晃动。


    山中长风灌进内室,吹动崔珏一袭松霜绿广袖长衫,清冽的兰草香味散开。


    崔珏闭目养神,被吵得不耐,终是抬头,递来一双冷若孤月的寒眸。


    “何事?”崔珏虽生得秀拔温润,声线却岑寂,男人的冷戾杀气顷刻间充盈车厢,令人不寒而栗。


    听到崔珏清冷的嗓音,陈恒的嚣张气焰熄灭一半。


    他咬牙,还是大马金刀跨了进来,在崔珏面前盘腿坐下。


    “塔萨部落愿意谈和,与吴国边塞互市互利,我等平息边城战乱,本该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西北雪域第一部落愿意投诚,往后收服北地诸族,亦是指日可待。”


    “偏偏这个时候,你竟逞一时意气,一刀斩了老可汗,扶持他的子侄登上汗位?!如此横生枝节,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崔珏闻言,静默片刻。


    良久,他从一旁堆累的书简奏疏里取出一卷,掌在修长指骨,“谈和在即,伊赤可汗却纵容麾下部曲滋事,任人擅闯边城,强掳吴女回帐奸.淫。倘若我等尚在边塞,都无力戍守边城百姓,往后再起冲突,失的便是民心,乱的便是国境。”


    崔珏说完,陈恒也就回过神来。


    此次战事,本就是塔萨部落挑衅在先。


    若非崔珏前些年鼓励边城百姓种桑养马、迁民屯边,早做准备,恐怕此战也不能将顺利将塔萨部落打服。


    伊赤可汗谈和的心不诚,他本就是打不过才认输……说好了两国和平往来,转头又不把吴女当人,闹得关隘百姓人心惶惶。


    崔珏杀人虽莽撞,却也不失为“杀鸡儆猴”的妙计。


    如此一来,老可汗的子侄为了坐稳汗位,势必会对吴国服软。至少几年内,他都需要吴国的战力支持,威慑先汗的部曲勇士,助他在部落里站稳脚跟。


    这般,双方都有足够时间休养生息,即便往后北狄撕毁盟约再斗,也足够吴国百姓安稳那么一段时日。


    崔珏从来算无遗策。


    陈恒服气了,他冷哼一声:“你既已有谋略,为何不与我通气儿?”


    “你太聒噪。”


    崔珏顿了顿,又淡声道,“明日面圣,就说我遇袭伤重,卧榻养伤,缓上两日,我自会御前请罪。”


    陈恒当然知道,宣宁帝倚重世家,又如何肯罚崔珏?


    无非是崔珏想个由头,堵住朝堂公卿的悠悠众口罢了。


    崔珏想将伊赤之死牵扯成酒后械斗,如此才好去圆他“为求自保,于生死攸关之际拔刀,不慎失手杀人”的缘由。


    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陈恒无话可说,他白发了一顿脾气,又不想让崔珏好过。只能在跳车前,贱嗖嗖地调侃一句:“你在家宅装病,记得演逼真一些。免得重华公主知你伤重,特意来崔家探望,结果发现你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啧啧,到时候你要担天子一怒,为了讨好皇帝,只能尚公主咯!”


    崔珏冷瞥他一眼,眼风凛冽如刀。


    在陈恒被崔珏千刀万剐之前,少年将军果断跳车窜逃。


    他才不傻,再待一会儿恐怕还得挨打。


    待陈恒走后,崔珏放下手中书简,一时无言。


    韶秀的郎君垂眉沉思,轮廓分明的指节轻敲桌案……


    他对女色从不上心,就连平日所居的疏月阁,也没有近前伺候的女使。


    只重华公主李慕瑶一昧粘缠,三番两次,有些恼人。


    崔珏顿住指尖,脸色发沉。


    罢了,不过是个女子,何必设计驱赶,避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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