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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钱铜脑子越来越懵。

     他说什么?

     若非宋世子的耳垂红得都快滴出血来,钱铜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便是他想了快两个时辰的结果。

     骗了太多次,他必然不会再相信她,是以,宋世子为了查案,宁愿堵上自己的婚姻。

     永安侯府的世子,当朝户部侍郎,他要与一个商女提亲,他是疯了还是傻了,钱铜唤醒他:“世子,民女先前之举对您已是冒犯,怎可能当真与世子成亲,这不是折煞民女了吗?”

     然而宋允执手里的剑动也不动。

     钱铜有些头疼,大抵还从未见过被人刀架脖子来求亲的人,再次举起二指向他保证,“世子身份尊贵,民女乃这世上最末等的商户,云泥之别,配不上世子,世子不必委屈自己,我发誓,绝对不会背叛您。”

     她是什么样的人,宋允执再清楚不过。

     发什么誓都没有。

     利益至上,与其对她怀揣着一丝指望,时刻防备怀疑,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她捆绑。

     他与她成亲,两人从此同富贵共患难,他对婚姻自来无要求,身份于他而言,并非是最紧要的,必要时,他可以牺牲,他道:“我不论门第。”

     钱铜愣了愣。

     世上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阶梯,上面标明了层次之分,为了能跃上去一步,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就算是富可敌国的朴家,也想要一个官职身份。

     高高在上的世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大抵是拥有幸福的人永远不知自己有多幸运。

     她应该打消他这荒唐的想法,钱铜叹了一声,劝说道:“世子想要求亲,也不是如此求的,先把剑拿开,咱们冷静冷静,一道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式?世子万一可以不用牺牲呢?”

     大公子朴承禹则守在第一道海峡线上,也就是如今的黄海。其人擅长药理,乃经商奇才,最出名的便是在战乱之时,一人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横跨两道海峡线,把生意做到了大辽。

     她大言不惭,一手一座岛,彷佛这一片海域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的小心之人可难为了君子,宋允执脸色立马有了涨红的痕迹,艰难地道:“我没有碰你。”顿了顿,内心做了好一番挣扎后,唇齿里挤出一句,“昨夜在船上,摸到的。”

     知道她有所误会。

     这与他在来扬州之前,所听说的一样。

     那时,他刚满十八。

     换做是她,她一定会报复,昨夜她的一块肋骨,都被他捏断了,如今尚在隐隐作痛,不确定是不是被他二次伤害过。

     他没有要过问他们之间的情史,以及一点也不好奇他们曾经是如何相处的,宋允执把手中还未剥完的半只螃蟹往她跟前一扔,不再多问一句,“吃饱了,放信号弹。”

     很快一枚绘着海狮的旗帜出现在了视线内。

     宋允执看了她一眼,细吞慢咽,吃得很是斯文,以为她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了,仅仅过了片刻,突然见她仰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信号弹?”

     她可不想被他的父母当作妖女追杀。

     宋允执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立在一片荒芜的草堆前,双手被绑住的少女,海风把她的衣裙吹散,她发丝凌乱,几乎成了鸡窝头,微偏着头,眸子有些茫然,脸颊上还有几道睡着后压出来的干草印记。

     钱铜联想到了许多,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转过身时宽慰道:“生死相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世子不要多想,我不怪你。”

     “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这样的荒岛,待将来朝廷与朴家真打起来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回头招呼在一旁观望的世子,“咱们往后有空,多来这片海域寻寻,找几座岛,拿来屯军屯粮”

     钱铜看出来了,他这不是求亲,他是逼亲。

     往后还怎么去与高门大户里的世家小娘子们议亲?

     横竖要等到天黑,钱铜便在天黑前逛完了整座荒岛,在海边的石峰里抓了一些螃蟹和虾子,丢进了宋世子的火堆里,似乎已接受了天下掉下来的‘世子妃’,不再扭扭捏捏,同世子一道坐在了干草铺好的石板上,以石当桌,剥起了螃蟹。

     钱铜没有拒绝的理由,“世子不嫌弃民女粗鄙,民女能攀上世子,求之不得。”

     宋世子则回报了她最精华的蟹黄,和一堆被敲开的螃蟹腿。

     联姻给钱家带来的好处,她自己能想得到,宋允执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不再对她喊打喊杀,问她:“不饿?”他提醒道:“你身上的信号弹在白日用不上,待天黑我们方才能离开。”

     之后钱铜便走到了宋允执身旁,两人一道看向海面,静静地等待前方的船只,约莫等了一炷香,远处海面便慢慢地晕出了一团昏黄光芒。

     钱铜从危险中脱离出来,还恍如做梦,后知后觉地问道:“世子,长公主会不会杀了我?”一个商户之女,敢肖想他矜贵的儿子,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问题,钱铜立马道:“世子得与她解释清楚,这可不是我逼迫你的,如今之计,也不过是世子的权衡之策,你我只为相互取得信任,不得不走这么一段过程,待事情结束后,我拿到了我该有的好处,你依旧是高洁的世子爷,我还是扬州的商户之女,绝不会纠缠。”

     因此也占领了大片航线,便是如今由朴家家主朴怀朗亲自驻守的第二道海峡线,登州。

     钱铜看着沉默不语只一味剥壳的青年,又有些走神。

     宋允执起身走得更远了。

     进食时,两人无言。

     宋允执原本已提步去往海边,闻言道:“我自会禀报。”他又微微皱眉,看着跟前急着辩解的少女,纠正道:“我既与你提出成亲,便无戏言,也没兴致与你做假,旁人暂且不知我身份,但你知道,还请钱七娘子也不要当做儿戏。”

     该想的,宋允执都想过了。

     除此之外,没有了。

     钱铜道他是不喜欢吃螃蟹,埋头继续啃,“世子再坚持一阵,到了朴家,我去要一些好酒好菜来”

     ——

     她似乎也饿了,不再追问,侧过身慢慢撕咬着手中的烤鱼。

     此时的她虽狼狈,但很让人安心。

     天色已开始暗沉,去见朴家人之前,宋允执向她打听道:“朴大公子如何?”他听她说过,此人与朴家其他人不同,品行端正,性情温和。

     她这副模样已有好半天了。

     有了这一桩婚事加成,宋世子倒不怕她背叛。

     “世子,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个身份?”并非她不自信,可钱铜实在是心虚,觉得自己德不配位,追着他非要与他搭话。

     朴家占了大虞商业的半壁江山,他们可以装聋作哑下去,朝廷却不能再坐视其壮大。

     他做梦也想不到,她钱铜什么都没有做,宋世子主动拿剑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与其联姻。

     还没来得及解释,又听她道:“他不会替我剥螃蟹。”

     朴家家主朴怀朗共有三个儿子,二公子朴承君经营着扬州的赌坊,做事果断老辣,但性子放荡不羁,朴家家主特意将其放在了扬州三夫人名下,想利用三夫人的泼辣,对其加以管制和约束。

     宋允执便站在她身后,冷眼看了她半天。

     宋允执看着追望过来的少女,无奈应道:“不奸、不诈,不背叛。”

     为了查案,他得有多拼命,即便迫于形势,不得不与她这个商户成婚,可有过了这么一段婚姻后,也算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

     她如此模样,宋允执便也无从下口,问她:“怎么了?”

     这些话对一个君子来说,很简单,可她毕竟是商户,做不到不奸不诈,钱铜只能保证道:“世子放心,我绝不会背叛您。”

     宋允执看向她。

     然而一国不容二主。

     两人昨夜的小船是在跨过海峡后才毁的。

     新朝建立之初,便是这位朴家大公子出面,为新皇送上了十艘货船作为贺礼,恭贺皇帝登基,之后的每年都会为朝廷上贡一船货物。

     能与官场联姻,对方还是侯府的世子,如此好事,等同于家族祖坟冒青烟,乃所有商户的美梦,宋世子的这个主意,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钱家占了便宜,宋世子吃了亏。

     宋允执对她偶尔的疯癫做派,不置一词。

     ‘世子妃’的头衔,给钱铜带来的冲击不小,半个时辰后,她接过了宋世子烤好的一条海鱼,手上的绳索已被宋世子斩断,她撑着头一口也没吃,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三公子朴承智,平庸之才,中规中矩,留在了朴家夫人身边,负责一道打点与朝廷的来往。

     她把最肥的一只螃蟹给了宋世子。

     从他下海,她便这般喋喋不休,时而叹息,时而自言自语。

     他的身份在未公开之前,暗卫不便现身。

     两人在荒岛上已呆了一夜加大半日,在来人接应之前,先要填饱肚子,宋允执背过身,以烤鱼充饥,不再理会她的胡言。

     两人此处所在的荒岛,离朴家所驻扎的岛屿不远,待天色一黑,她放一枚信号弹,无论是钱家还是朴家,就近的船只自会寻过来。

     当初卢道忠为攀上朝廷,想尽办法巴结,不惜以卢家所有产业为筹码,去换取朝廷的信任。

     宋世子转身朝大海而去,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她才回过神来,冲着那道笔直的背影似是在问他,也在问自己,“那我不就是世子妃了?”

     钱铜愣在那。

     他点头,应了一声,“嗯。”

     狷介耿直的宋世子,目光真诚,所说之言不容置喙。

     他没想。

     虽说宋世子不是那样的人,可万一呢。

     一身正气的世子爷倔强起来,无人拉得回来,他的耳尖辣红,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不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誓不罢休。

     是朴家的船。

     一个商户哪里斗得过朝廷,何况还是皇室。

     话毕,她看到青年的眸子轻动了一下,似是身体里某一根紧绷的弦线终于松了下来,他撤回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剑,随着剑入鞘的那一刻,凛冽的眼眸也柔和了许多。

     她起身往外走去,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走去海边打探地形,“这就是黄海啊,果真漂亮,扬州后面的海水,都快被渔民搅成米浆了,你瞧,这里的沙石多干净,海水多湛蓝,待我钱家的船只进了黄海后,便驻扎在这儿,这处荒岛正好可以容纳一只船队”

     此举也一度让皇帝打消了先收复扬州的念头,以民生为主,让经受战火长达十来年的百姓喘回一口气。

     钱铜吃着他递过来的蟹黄,领会到了吃人嘴软的道理,她毫不犹豫地道:“他没有世子好。”

     说起船上,难免让人想起两人纠缠在一起的一幕。

     钱铜也不想问,但她想知道昨夜她睡着之后,宋世子除了绑了她的双手之外,会不会趁机报复,捏她两下。

     见她终于收拾好了,从腰间掏出了一个牛皮袋,里面的一枚信号弹没有沾到半点水,她对着夜空发出了一道信号。

     与上回在海上见到的一样,徇烂的烟火在空中凝聚成了一枚铜钱。

     钱铜一人啃完了两只螃蟹,天色也黑了,去海边净手时,趁机整理了一番仪容,头发太乱,她重新用发带捆好,又用水洗了洗脸。

     若这位朴大公子做事滴水不漏,便难以对付。

     钱铜嗟叹道:“我以后再也不骂牛鼻子道士,如今才得知,他们还是有一些真本事在身,这不,我竟要成为世子妃”

     剑架在脖子上了,她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世子爷只怕下一瞬便会恼羞成怒,一剑刺死她,把他人生路上唯一一段耻辱给抹去。

     宋允执颇有些无力。

     闷沉的号角声由远而近,宋允执看向一旁静候的少女,有必要提醒她,“记住你说的话。”

     钱铜点头,身体依偎过去,靠近他道:“我又不蠢,都要成为世子妃了,必会站在世子这边。”她也有话对世子交代,“待会儿咱们的一切言行,皆为演戏,世子不可当真,若世子看出来疑点,咱们私底下再商议。”

     宋允执沉默。

     前方的船只以看得见的速度在靠近。

     一刻后,朴家的船只停在了两人身前的海滩上,先下来的是朴大公子,踩上艞板,他一身匆忙之色,直到立在两人身前,见到面前的少女完好无损,方才笑了笑,问道:“怎弄得如此狼狈?”

     第 42 章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钱铜笑了笑,照着先前与宋允执商议好的说辞与他解释道:“卢道忠那个老东西,急红眼了,想报官查我的船,我与姑爷一时不备,坠了海,劳烦朴公子跑这一趟。”

     朴大公子看向她口中的‘姑爷’,目光谦和有礼,对其含笑行了点头礼,便与钱铜道:“岛上风大,上船再说。”

     “叨扰了。”钱铜走在他身侧,问道:“货船送到大公子手里了吧?”

     朴大公子点头,“到了。”

     说话间,扶茵和阿银从船上匆匆赶了过来,扶茵走在前面,瞧得出来容颜憔悴,见钱铜安然无恙,要哭不哭,嗡声问道:“娘子,您还好吗,吓死奴婢了”

     她亲眼见娘子随那劳什子世子一道跌入海里,虽是娘子计划好的,可心头还是一直悬吊着,后来见到绳子上绑住的小船只剩下了一块木板时,险些一头栽下去。

     若非朴大公子镇定,说娘子聪慧,不会有事,只需备好船只在这附近寻人,她大抵昨夜也跟着跳了海。

     “卢道忠老不死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炮轰死”竟敢找死士冒充官府的人前来查船,阿银骂了一句,突然瞧见一张熟悉的脸,顿时如同雷劈,活见鬼了一般。

     姑爷?!

     他怎么在这儿?

     他何时与娘子汇合的?

     扶茵也瞧见了,神色与阿银无异,昨夜钱铜唤的那声‘昀稹’,两人都没听见,她记得走的时候,娘子还特意避开他。

     说什么怕姑爷担心。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二人愣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关心娘子要紧,唤了声“姑爷”,一道随前方的钱铜进了船舱。

     钱铜回头:“你笑什么?”

     钱铜今夜带了扶茵,朴大公子身边留下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朴大公子也没有再隐瞒,简短地道:“腿断了。”

     小厮名叫阿圆,圆满的圆。

     钱铜把他看了一圈,惊喜道:“长高了。”

     朴大公子在笑,但扶茵总觉得那笑有些牵强。

     此艘为福船,底部乃尖底,吃水稳,载重量大,适用于深海航行的商船,战乱时期,此类商船也曾被改装为战舰,抵御过外敌入侵。

     阿圆解释道:“知道七娘子要来,昨儿公子便让人备好了。”

     宋允执抬目扫了一眼,她与自己说着话时,前面的朴大公子便立在前方,面含微笑,耐心地等待。

     钱铜直呼冤枉,“大公子还是与之前一样,喜欢多想。”

     她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都两年了,小的哪能不长呢。”

     扶茵偷偷瞟了一眼。

     ——

     “嗯。”朴承禹点头。

     朴大公子回答:“我放行。”

     与朴家大公子见了两回,从面上的态度看,他没有认出他,前面的一行人越走越远,宋允执的脚步索性缓慢,正暗中估测着朴家的实力,耳边突然一道嗓音传来,“我有事要与他谈,你在外面先等我。”

     朴大公子笑了笑,反驳道:“铜儿早想到了。”

     钱铜不太喜欢听话听一半,两年前他怎么了,她问朴大公子,“阿圆似乎有话要说,你不让他说,是想自己与我说吗?”

     宋允执默然。

     钱铜似乎猜到了,问他:“那日你没出来,是因为什么事情绊住了?”她在门外等了一个晚上,等来了春季里的第一场雨,又在那场春雨之中,等来了朴大夫人。

     朝廷的船只则多数为车船,速度为主,适用于内河作战。

     “喜欢是喜欢,价钱太贵,上回我忍痛拿了一团来尝,怕浪费,茶母子都让我给嘬没了。”准确来说,她和姑爷一道嘬没的。

     钱铜初见他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后被朴大公子领养,赐了名,如今长得白白净净,个头也高了许多,钱铜夸道:“你家主子养得好。”

     朴大公子的面色依旧温和,语气也平静,“崔家的一切行为与我朴家无关,我朴家不过是为商户提供商贸自由的便利,他交钱,我放行,至于运的是什么,那是朝廷的事,此事先前在信函中,我已与七娘子说过,七娘子不必再试探。”

     钱铜问:“如何分成?”

     那便是答应了,钱铜正了正色,“等我好消息。”

     朴大公子反问:“你想要多少?”

     钱铜问:“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她道:“蜀州的茶叶今年都被崔家搜刮干净,大公子想要茶叶,只怕要等到明年。”

     钱铜看向他。

     钱铜有些意外,“多谢大公子慷慨。”

     朴大公子没答。

     那日在钱家,他特意跑来看了她一眼,两人仅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搭话,不知道两年过去,他一心扑在生意上,扑出了个什么样。

     “他是挺宽厚,遇上他,是你运气好。”钱铜说完转过头,朝他主子看去,朴大公子正坐在蒲团上,亲自在煮茶,听她进屋便是一通夸,面上始终挂着笑,并没出声。

     这一挤,便把宋允执挤到了最后。

     “如今好了吗。”钱铜关心地问。

     朴大公子一笑,“是我想多了?”

     钱铜愣了一瞬,神色有些恍惚,愧疚地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恨了你一个月。”

     宋允执神情冷淡,瞥了一眼前方聊得熟络的两人,转目打探起了朴家的船只。

     宋允执回头,便见适才丢下他而去的少女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悄声与他道:“看样子,他没认出世子,世子先去更衣,我让扶茵给你送一些吃的,待有了情况,我再告诉你。”怕他倔,钱铜解释道:“朴大公子尤其谨慎,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会相信。”

     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对恋人,被棒打鸳鸯,各自回归家族后,剩下的便只是一张谈判桌了,钱铜不禁唏嘘道:“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坐在这儿,与你谈生意。”

     他给的比钱铜想象的要多。

     钱铜好奇,“大公子何时也喜欢上了零嘴?”

     从扶茵的角度看,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钱铜的头已经挨到了宋允执的肩膀,今夜前来,扶茵想到会碰到朴大公子,但没想到姑爷会突然冒出来。

     钱铜走上前,弯身瞧了一眼,认了出来,“建茶。”

     阿圆道:“小的高兴,两年没见,七娘子还是与先前一样,性情率直洒脱。”

     进屋后,那小厮便上前招呼道:“小的见过七娘子。”

     感受到那双眼睛里慢慢溢出了曾经熟悉的情愫后,钱铜率先收回视线,笑了笑,“大公子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登上这艘船,可不想被赶下去。”她不再玩笑,说起了正事,“东西送到了,大公子应该检查过,不知道这一关我算不算过了?”

     钱铜摇头,戳穿道:“你这样,会让我误以为,你对我贼心不死。”

     她刚说完,捧着一托盘零嘴的阿圆便跪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主子,替他求饶道:“七娘子,别再剜公子的心了,两年前公子他”

     朴大公子抬头问她:“你应该尝过,如何,喜欢吗?”

     钱铜便回头看向为她斟茶的公子,目光带着某种探究。她看得太直白,大公子无法忽略,不得不与其对视,迎上那双熟悉又陌生浅淡黑瞳,平静问道:“不喜欢了?”

     “没人要七娘子走私。”

     钱铜听明白了,“你们朴家真是滴水不漏,难怪崔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此说来,我钱家往后也要步崔家的后程,走私我来走,钱你们拿?”

     “我不贩茶。”朴承禹轻声道:“朴家做的都是正当生意。”

     “我偏要走呢?”她道。

     宋允执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少女的脸上,钱铜冲他一眨眼,低声道:“世子妃。”表明身份,表示她时刻不会忘记自己的立场。

     “此事怪我冲动,一心想替大姐姐报仇,想着把崔家最后翻本的东西给毁了,崔万锺便再也起不来了,我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犯下了糊涂,事后被官府的人盯上,也没好日子过,当年大姐姐但凡肯听长辈所言,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她抬头看向朴大公子,冲他一笑,无比庆幸地道:“还好咱俩及时止损,没什么影响。”

     阿圆躬身道:“公子宽厚。”

     只怕不止一个月,朴大公子道:“我活该。”

     “崔家的十船茶叶,被你捣毁,今年若朝廷一方不放宽茶叶出口,过不了多久,黄海便有一场大战,即便没有大战,海峡线内也会不断遭受海盗骚扰。”朴大公子看着她,揭穿道:“你不就是想要朴家打起来吗?”

     她言语里没有半点避讳,若无其事地调侃,彷佛曾经那段炽烈的感情全然不存在,耳边突然一静,扶茵吸了一口凉气,连头都不敢抬,朴大公子倒茶的动作也随之一滞,很快平复下来,替阿圆解围,“别逗他。”

     朴大公子没再去看她,逐客道:“下去换身衣裳,昨夜泡了一夜,我让阿圆给你送些驱寒的药。”

     然而五年过去,无论是朝廷还是辽,没有人能跨越海峡线一步。

     钱铜面露诧异,“你们家公子,还是喜欢这类姑娘?”

     “铜儿。”朴大公子突然叫住她,“够了。”仿佛认了输一般,他无奈地看向她,“你既已拿到了盐引,连巷的盐场便给你,但两淮的你暂时不能动,海云监乃平昌王的人,你若喜欢黄海,我给你一条航线,爱运什么你便运什么,价格你与三夫人去谈。”

     如今来看,更厉害了。

     好在娘子还算清醒,没把姑爷一道带去朴大公子的船舱,先前四大家族有规定,几家议事时除了各带一名贴身小厮和婢女之外,都得回避。

     阿圆年岁小,经不起逗,正愣着,听朴大公子说完,便不敢再多嘴,“小的替七娘子取些零嘴来。”

     闻言,身后的阿圆笑出了声。

     毕竟也算是旧情人,不知道看见曾经与其山盟海誓过的小娘子与新人耳鬓厮磨,会是什么样的心里。

     朴大公子道:“并非紧要之事。”

     朴大公子打断:“不可插话。”

     陛下登基的第二年,便派人询问过朴家战舰的情况,朴家家主声称天下太平,哪里还有什么战舰,朴家如今的船只均为商用。

     谈判比钱铜想的要快,扶茵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匆忙,提醒道:“娘子,不是说要给姑爷讨一桌饭菜吗”

     钱铜顿住,“算了,你没看到朴大公子都快要碎了?”

     扶茵瞟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可娘子也”

     钱铜脚步慢下来,与她解释道:“昨夜在海里泡太久,又没睡好,眼睛有些酸胀。”

     她仰起头,眨了眨眼,把眼角眨出了一片殷红,低头望向前方时,便看到船舱长廊内,不知何时立在那,正冷眼看着她的宋世子。

     第 43 章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心底那点不知是因为遗憾还是不甘,而泛出来的楚楚心酸,还没来得及扩散开,冷不丁地便对上那么一双眼睛。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很明显的鄙夷,是一种置身于事外,看透不说透的清醒,顿时恍如一瓢凉水,把她的那点伤春悲秋彻底浇灭。

     眼底一点水汽,硬生生收了回去,钱铜忙弯唇冲他一笑:“昀稹。”

     宋允执转身离去。

     钱铜快步跟上他,“你用饭了吗,我们一起”

     宋允执打断她:“冷静后再说,如今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持怀疑态度。”还有,他伸手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张雪白绢帕,递给她,“把眼睛擦干净,待明日天亮,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钱铜:

     扶茵不知道原因,觉得适才姑爷的态度,比初见那日还要嚣张,不由嘀咕了一句,“姑爷是不是吃错药了。”

     钱铜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没吃错药。

     他能如此嚣张,是因为能给她世子妃啊。

     ——

     不用钱铜开口讨要酒菜,朴家大公子自有他的待客之道,早为钱家姑爷单独备了一个船舱容他歇息,一应酒菜供应齐全。

     钱家的船只还得卸货,今夜钱家的人都要歇在朴家的船上,明日早上再返回城内。

     长夜太漫长,宋允执并无睡意,没待在船舱,去了甲板吹了一阵夜风,大抵将此船的构造摸了个清楚。返回船舱的路上遇到了阿银。

     不待他发作,他搁在膝盖上的手背,突然被她先一步摁住,柔声道:“世子先听我说。”

     邻国管控马匹,大虞便管控茶叶。

     如朴大公子所说,今年崔家的十船茶叶没了,加之朝廷管制严格,很快便会爆发一场茶叶战,而朴家占据黄海与登州两处海峡线,今年别想过太平日子。

     他回答:“因为她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世子不能这么说,就算没有我,朝廷与朴家之间本就有一战,一山不容二虎,朴家一个商户,岂能与朝廷抗衡?”她道:“何况我是要当世子妃的人,卢道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朝廷不是想要收回扬州的市场吗?换做谁,都不如一个懂行的商户可靠,待我拿到了扬州的市场,除了盐引之外,茶叶、丝绸布匹、香料,这几桩生意,我都给您。”

     对此钱铜对宋世子也有了交代,出来后在甲板上找到人,他没有换洗的衣裳换,还是昨夜那一身,但身上干净整洁,闻不到一异味,想必又是自己洗了烤干了,钱铜挨过去,悄声道:“我谈判得如何?一船茶叶换一搜船,外加一条航海线,这笔买卖,咱们赚了。”

     宋允执拱手回礼,“朴公子别过。”

     她收回手,微微垂首,显出了女儿家几分娇羞之态,“我一介商户之女,总不能两手空空地攀上世子,朴家为攀平昌王府的郡主,奉上了两淮的两座盐场,我也想给皇帝舅舅送一点心意。”

     是以,朴家大公子出手也很大方,除了许给钱铜的盐场和航线之外,另外还赠送了一搜海鹘船。

     宋允执垂目盯着她放肆的一只手。

     “那公子呢?”

     小娘子睡了一夜,精神焕发,脸颊两边透出隐隐的红潮,眸色雪亮,看不出一点伤情的痕迹。

     “布匹。”钱铜道。

     扶茵也很疑惑,适才姑爷过来把碗递给她,说是给娘子解酒用,可娘子今夜没饮酒啊,还没来得及多问,姑爷转身便走了。

     钱铜彷佛没瞧见,并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妥,看着他下敛的眼睛,提醒道:“咱们可以不是走私。”

     宋允执看了一眼他手中托盘里的一个酒壶,不置一词,侧身让开道,容他先且通行。之后走回自己的房门前,正欲伸手推门,到底顿了顿,脚步继续往前而去。

     他点头,问他:“如何?”

     钱家货船上的茶叶已全部卸完,交给了朴家当作投名状。

     临别了钱铜走过去道谢,“多谢大公子的款待,往后打交道的地方还有很多,大公子多加关照。”

     钱铜抬头与扶茵道:“醒酒汤熬出来不容易,不能白白浪费了,要不,你去拿一壶来,我小酌两杯,庆祝咱们旗开得胜?”

     烈酒的香醇能麻痹人意识,钱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人倒在床上,一夜无梦,醒来便到了第二日天亮。

     这些事不急,他问:“你与朴承禹如何谈的?”接着补充道:“我要听实话,一字不漏。”

     朴大公子目光转向了她身旁的宋允执,行礼道:“宋公子,后会有期。”

     钱家此时给他的一船茶叶,必要之时,能解烧眉之急。

     钱铜小声与他道:“世子可以暗地里给我一张市舶司签发的‘公凭’,咱们明面上为走私,暗里却是光明正大地出口,实则茶叶也可以一样,黄海的货运多了,咱们就把别处出口的数量减少,如此一来,我钱家的货船便可以自由出入黄海,给他朴家吃点甜头又如何?我可以少赚一点,最紧要的是方便世子,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摸清地形,培养出朝廷的战舰。”

     宋允执看着。

     两年后的第一次重逢,比她想象中要好上许多,都走出了曾经陷入的那片沼泽,及时清醒爬上了岸,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凭本事挣出一份出路。

     宋允执侧目。

     钱铜盯着那碗醒酒汤,难以想象它的由来是如何的曲折与艰辛,不知道宋世子是如何判定自己会饮酒的,但世子给的东西不敢糟蹋。

     宋允执明白了,不由勾了勾唇,等着她后续挖好的坑。

     他道:“传信给三夫人,让她多看着老二,别成为七娘子刀下的头一个朴家魂。”

     她一口气拿到了盐引,茶叶贩卖权,布匹公凭,妥妥的大赢家,宋允执忍住没有甩开她的手,讥诮道:“然后你坐享渔翁之利?”

     阿银招呼道:“姑爷怎么在这儿,还没歇息?”

     当年陛下尚在蜀州时,便是靠着茶叶换取邻国的马匹,一步一步杀到了京都,接替旧朝登基,五年来眼见大虞不断扩大,邻国便开始控制马匹。

     她醒了就好,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宋允执没急着去应,等她去与旧人辞别。

     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这就是她为何一定要卢道忠‘死’的原因,卖茶叶和卖布匹同样乃走私,有何区别?

     唯有利益走在一起了,才会有永恒。

     钱铜一愣,“他从哪里弄来的醒酒汤?”

     两方监管之下,便滋生出了像崔家那样的茶叶走私商户。

     ——

     ——

     扶茵道:“姑爷。”

     在朴大公子的船上,还能从哪里弄来,扶茵已经问了阿银,“听说是去大公子那讨来的,还去底下的火房借了个炉子,亲自煮好的。”

     为了一碗醒酒汤,钱铜饮了小半瓶扬州青梅酒。

     两人昨儿后半夜见过,他来问他的小厮讨醒酒药,听到声音,朴大公子出来接待,但这位姑爷似乎不喜多言,对他点头致谢后,便离开了。

     宋允执:“那你运什么?”

     一行人要返回城内,朴大公子亲自出来相送,离在两人五步远的距离,不再往前。昨夜谈完了事情之后,钱铜与他再也没见过面。

     她的算计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朴大公子听出来了,面色依旧温和,“随时恭候七娘子。”

     那一句‘皇帝舅舅’让宋允执眼前黑了黑。

     回到了自己的船只上,钱铜便坐在宋允执对面,与他汇报昨日的战果,“航线我拿到了,朴大公子亲口应承,往后会给我钱家的货船留一条航线,我喜欢什么运什么,价格去同三夫人商议便可。”

     钱铜这两日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在海里泡了一夜,衣裳湿透又被烤干,贴在身上穿了两日,海腥味都熏出来了。

     回到船舱后便更了衣,换上扶茵随身携带的衣物,人总算清爽了一些,正打算好好睡上一觉,突然看到桌上摆着的一碗醒酒汤,疑惑道:“谁送来的?”

     他没答。

     她语气熟络,但明显与其保持了一段距离。

     阿圆道:“七娘子的眼光一向很好,两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之后阿圆又问了他一句,“为何公子与七娘子再无可能?”

     当年的教训两个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势力抗衡,支撑着家族和婚姻前行的东西,从来不是爱,而是利益的捆绑。

     朴大公子含笑问:“药材拿上了?”

     “放心,我不会走私。”钱铜知道他要说什么,保证道:“这是我送给朴家的最后一船茶叶,再说蜀州的茶叶今年都被崔家撸秃了,想买也买不到。”

     阿圆问:“这就是七娘子将来的姑爷吗?”

     钱铜对他摆手,“那我走了。”

     “拿了。”

     一字不漏,有点困难,一些私密的话无法传述,钱铜正回忆该从哪里说起,便又听他道:“他给你一条航线,容你运茶叶,布匹,以及任何东西,还给了你一艘战舰,这仅是你愿意告诉我的,之外还许了你什么我不得知,但仅凭这些,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本账目的价值。”

     是以,她绝非是以一艘茶叶,一本账目去谈的,他问:“你呢,许了他什么?”

     朴家经商的时间比钱家还久,同样身为商人,谁也不会吃亏,谈判的筹码总得相等。他想不出来,钱家如今能以什么样的条件,换来这些好处。

     他要知道她应承了大公子什么。

     他看着钱铜的眼睛,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钱铜也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了两下,神色颇为无奈,“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随即她面露苦恼,艰难地道:“他似乎,对我余情未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宋允执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更不知爱而不得是何滋味,她与朴家大公子两人之间的情史,他已经听无数人说过。

     此趟亲眼见证了她与朴承禹非同一般的关系,两人在一起时,他看到了其中的藕断丝连。

     他本欲之后再与她说此事,她主动提了出来。

     他没从她委屈又无奈的神色中看出了半点难为情,倒是看到了一丝得意,彷佛被人惦记是一桩值得她炫耀之事。

     他与她成亲,本乃权衡之策,他无法左右,也无法去改变她的过去,但将来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的妻子心中惦记着别的男子,原由有二。

     一,他的婚姻,需要彼此都忠诚。

     二、个人感情会让整个局面不可控。

     朴家大公子对她余情未了,那她呢,他问道:“你的余情何时了?”

     她若是放不下,男未婚女未嫁,他成全她,至此他抛去与她成亲的念头,纵然麻烦了一些,但也能想到别的办法。

     “什么余情?”少女面上露出惊愕与被误会后的焦灼,伸冤道:“世子明鉴,我与朴大公子真的都过去了。”

     她眼神真切,说完后似是非得要解开这一场误会,推心置腹地问宋世子:“我与朴公子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世子要听吗?”

     他对她的过去,一点都不好奇,然而关乎着两人之后的信任问题,宋允执沉默半晌后,道:“想说便说。”

     说起来过程有点冗长,于钱铜而言,再去回忆那一段过往实则也有些艰难,但她也知道昨夜世子的那一碗醒酒汤是何意。

     是在警醒她,世子妃并非非她不可。

     宋世子就在她跟前,她确定要这么问?钱铜匆匆应付,“我们钱家何时做过违法之事了?”

     钱夫人显然不相信她,突然看向她身后的宋允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姑爷你来说,我相信你。”

     世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钱家满门陪葬。

     在到达扬州城之前,两人必须要做到相互信任,只有同了心,方能一致对外。她既然做出了选择,宋允执便相信她。

     该谈的谈完了,已过午时了,她还要歇息,宋允执起身离开,“有什么事可随时商议。”

     见识过她骂人,宋允执不觉又想起曾经在崔家茶楼,她骂崔万锺的那句,深吸一口气,提醒道:“注意言辞。”

     宋允执瞥开眼,一面默然。

     “那是自然。”钱铜自夸道:“我钱家世代良民,行商不奸,绝非仗势欺人之辈,世子也看见了,我对每个人都很好。”

     船只还得行驶一日才能回到扬州城,眼下还有很多事情尚未确定好,宋允执趁此机会与她商议,“回扬州后便定亲。”

     她垂下头,海风里的光线便荡漾在她的额间,如同一圈浮动的流光水彩,她陷入了回忆里,轻声道:“他是孩子王,自小饱读诗书,人又长得俊郎,会很多旁人不会的东西,再难解决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能轻松化解,所有孩童都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崇拜,那样众人瞩目的人物,很难不让人喜欢。”

     钱夫人既盼着人回来,又担心人回来了,钱家也就彻底完了,突然听到婢女冬枝唤了一声,“七娘子回来了。”钱夫人心头一跳,忙转过头朝府门外看去,便见钱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跟着与她一道消失了五日的姑爷。

     所以,这些就能让她喜欢上?

     宋允执:

     钱铜抬眸,乖乖点头,“放心,我会徐徐图之,听陛下的话,听世子的话,绝不谋私。”

     钱夫人回过神,斥责道:“你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些什么,这些铁骑在你走后的第二日便围了上来,你父亲也被困在家里,门都出不去,也不知道外面的盐井如何了,还有你那些茶楼,我早”

     “她问:你觉得你配吗?”她嗓音不觉变得很轻。

     宋允执没说话。

     铁骑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她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些铁骑,生怕他们突然冲上去逮人。

     钱铜盯着钱夫人那只大胆的爪子,头皮都麻了。

     片刻后铁骑纹丝不动。

     此时与他说了也好,免得改日他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又回头来质疑她,钱铜缓缓道:“崔家尚在之时,咱们四大家占据了扬州生意多年,家族彼此都有来往,儿时不知家族仇,钱家以我阿姐为首,崔家则是崔万锺,朴家是大公子,几人时常带着家里的弟弟妹妹出来玩耍,一群孩子吵吵闹闹,也算度过了整个童年,彼此相熟,后来慢慢长大,便有了懵懂的喜欢。”

     钱铜粗鄙惯了,听他教训,及时想起自己将来的身份,苍白地挽救道:“我平时不骂人的。”

     钱夫人正在门口与铁骑较劲,“四日了,你们就这般堵在我钱家的门口,只许进不许出,倒是给个准信,我钱家到底怎么了?你们如此把人困在里头,也没个说话,究竟是何意?”

     听暗卫和卢道忠的证词,世子是被钱家七娘子推入了的海里。

     钱铜见他一眼瞥过来,忙道:“我觉得应该要,不要白不要,一艘海鹘船价值数千贯,接下来咱们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为何要与钱过不去?”

     确实,除了他之外。

     不知道世子有没有相信,他转过脸,继续适才的话,“你已有盐引在手,再接下卢家的布桩生意,已足够钱家上下应付。”

     那双眼睛一旦看着他,许下某种保证,宋允执不知为何,便会觉得不会省心,他警告道:“不可借我的势,行打压之举。”

     她的故事也说完了,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宣判。

     这是要与她许好处了?钱铜趴过去,不由探出了自己的一截脖子。

     “她站在我面前,没有一句废话。”

     昨夜终于收到了世子平安的消息,王兆马不停蹄地赶去港口,亲眼确认人已经安全地下了船,方才松下一口气。

     钱铜便知道他已经相信了自己。

     钱夫人打定了主意要打破铁锅问到底,“她要是什么都没干,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官差过来把我钱家的门都给封了?”经过上回撞见自己的女儿在他房里歇了一宿之后,她早已不把姑爷当外人了,且铜姐儿这般走哪儿都带在身边,必然也没有避讳,她问道:“你们是不是去贩茶叶了?”

     至于卢道忠,他已经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在不确定世子的下一步计划之前,王兆没敢放人,暗中关进了知州府。

     她抬头看着侧耳倾听的公子,毫不介意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后来,我去朴家找他,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若是放弃了,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免得我一个人徒劳,我没见到他人,等来了他的母亲,朴家大夫人。”

     甚至在两人踏进府门的一瞬,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似乎还看到那铁骑头子额首行了一礼。

     钱铜本想先逃走,她不敢看钱夫人作死的样子。

     钱铜应道:“好,我不贪。”

     但他把坐下的位子移了移,以身体替她挡住了那道时不时晃到她眼睛的光线。

     “没事。”钱铜打断她,“待会儿就撤走了。”

     莫不是被官府抓住了把柄。

     仿佛在她尊严面前,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一文不值。

     宋允执回头,便见她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海鹘船,咱还要吗?”

     他的语气不是问,而是告之。

     少女仰起头,那张脸正好落在晃动的海水浮光中,她眸子不畏光,直勾勾地迎着太阳,光线照出里面琥铂色的瞳仁,她眸底有不甘,有被侮辱后的反抗和倔强,或许还有几分痛心。

     “世子。”钱铜突然叫住他。

     唯独没有难过。

     她早说过,她胆子太大,迟早会惹出祸事,派人出去打听,带回来的消息也只是知道她去了海上。

     钱铜赞成,“我本也没想贩茶,手头上两船茶叶,一船投入到了茶楼,一船给了朴家,就算将来谁要,也拿不出来了。”她老实交代道:“我千方百计从朴家手里拿到航线,还不是为了向世子投诚,想让朝廷看到我钱家的实力,别去选卢道忠那遭老头子。墙头草,风吹两边倒,老东西是不是先前对你说过我坏话?”

     宋允执大抵也没想到钱夫人会逮住他,被抓住的那只胳膊僵了僵,倒没有去拂开,也没有露出嫌弃之色,回答道:“没有。”

     她道:“什么都没干。”

     钱铜求之不得,点头,“好,都由世子做主。”

     宋允执便是在此时,将她的这一双眼睛刻在了脑海里,再也无法忘记,包括她今日所说的话,他也时刻铭记在心。

     钱铜:

     她说完了,眼里的所有情绪一瞬间泄去,恢复了平常的笑颜,她问正默默看着她的宋世子,“世子觉得,我还会与大公子有可能吗?”

     想起她最近搞的那些茶楼,钱夫人心里直打鼓,生怕她一个想不通,在这节骨眼上去接了崔家的生意,替朴家去走私。

     宋允执眸子微动,不由侧目。

     钱家的铁骑他没有及时撤。

     大局面前他不在意自身得失,他面色肃然,“茶叶生意,你暂且不能碰,朝廷一日拿不到战马,对茶叶的管控便一日不会松懈,蜀州的茶库已被清光,届时对方必会打建茶的主意,事关家国战事,你最好不要沾染。”

     钱夫人心头早已有了猜测,此时一定和铜姐儿有关,她头一天走,第二日钱家便被知州府围住了。

     她眸子里含着星辰一般的兴奋与期待,宋允执偏开头,继续道:“卢道忠,我会想办法送出扬州。”

     王兆先前才对那位七娘子有所改观,不明白她为何会犯如此糊涂之事,一面派人在海上寻人,一面派铁骑把钱家围了起来。

     那死丫头,也不知道干了什么。

     说完他抬头看向正欲遁走的钱铜,唇角微弯,淡然浅笑的神色分不清是在讥讽,还是真心想要骗钱夫人,“铜儿她一向遵纪守法,断不会做那些事。”

     等世子一声令下,他即刻拿下钱家,是以,等钱铜和宋允执一行回到家时,便看到了被铁骑包围的钱府,连人进出都得受限。

     船只在第二日早上达到的扬州。

     都以为她钱家要倒了吧。

     宋允执看了她一眼倾过来的脑袋,这两日受条件限制,她一身清淡,没有过多的珠钗,满头发丝被一根发带绑在后腰,松散的青丝犹如一把流光锦缎所制的伞面,盖过了她半张侧脸,桃红色的眼角半遮半掩。

     钱夫人将信将疑,低声问道:“真的?你没干那违法之事?”

     感受到了他墨眸里的坚决,钱铜不敢表露出半点惊愕,彷佛她有半点犹豫,宋世子又要开始怀疑她的诚信。

     钱铜早看到了钱夫人,到了跟前才唤了一声,“母亲。”

     王兆那夜收到暗卫的消息,立马出海,等官船赶到海峡线,只剩下了一艘被炸毁的卢家货船。

     刚回来,钱铜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想听她叨叨,如钱夫人所说,官府的人马围了钱家四日,外面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如今怕是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了。

     ——

     他一时没有收回目光,温声道:“照你所说,我可以为你登录造簿,让钱家入布行,但如今扬州的布匹生意都在卢家手里,即便没有了卢道忠,也有卢家族人在,你需要通过正当途径争取而来,不可肆意妄为,更不能违法犯忌,扰乱市场次序。布桩在所有大事上的决定权归朝廷,出口的地方,数量都会有规定,你需严格执行。”

     “两年前,我与他约好去求朴家长老,想让他成全我们,为我们主婚。”钱铜叹息,“我好不容易从钱家逃了出来,却没见到人。”

     听到那声称呼,脚步生生顿住。

     钱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听的,一颗心到底安稳地落了下来,松开宋允执,嘴里还在嘀咕,“姑爷如此说,我倒是相信了,可这些官差又是怎么回事,怎无缘无故把我钱家围起来了”

     她说完,想再问,姑爷已经不在跟前了,熟门熟路地上了左侧的长廊,去往自己的院子。

     钱夫人又回头,“铜姐儿”

     “母亲我累了,您有什么问题,容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慢慢问,还有,以后你离姑爷远一点”

     第 45 章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如钱铜所言,围在钱家的铁骑当日下午便撤走了。

     看热闹的没了看头,暗中盼着钱家步崔家后尘的人难免有些失落,卢家二爷在茶楼里坐了好几日,日日盼着官兵冲进钱家府邸,抄家灭族,最后听到的却是撤兵的消息。

     他纳闷,问传信的小厮,“钱七娘子回来了?”

     小厮点头,“回来了,带着钱家的姑爷,一早便上了港口。”

     话音刚落,便听到楼下一道嗓音,“限量供应,明码标价,无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今年茶叶紧缺,警醒些”

     是钱家三爷。

     看来钱家真解封了。

     卢二爷伸出去的脖子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三爷突然抬头,捕捉到了他的窥视,愣了愣,像是看到了稀客,“哟,卢二爷。”

     卢二爷不得不现身,笑了笑,故作好奇道:“钱三爷今日怎么出来了?围在钱家外面的兵都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害得咱们在外面也跟着瞎担心”

     钱三爷心中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烂心肺。

     他担心什么?担心钱家没被官府捉拿?钱三爷面上和气地道:“这不是官差怕崔家有余孽前来报复咱们,特意派人护着钱家。”又问道:“卢二爷觉得比起崔家,咱钱家的茶,可有香一些?”

     抢来的自然香。

     听他如此语气,那便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白高兴了一场,卢二爷皮笑肉不笑,“香是香,可惜太少了,如此好的行情,钱三爷还是让钱七娘子赶紧想些办法,多弄些茶叶来卖,蜀州的茶没了,这不隔壁还有建茶吗?何不趁机多捞一笔。如此说来,我可真是羡慕三爷,一家子靠着个小娘子,这些年可谓过得风生水起”

     布料染成的那一日,她穿了一件杏色的短臂,去见了宋世子,关起门来问他:“世子觉得好看吗?”

     此刻的他尚未明白过来,这番滋味不过是人间七情六欲中的一种,很早之前便出现在了书籍记载之中,乃期待。

     卢二爷便应道:“钱娘子既然亲自跑这一趟,这点生意我还是能做主,布匹在库房,七娘子可随时来取。”

     “我身上这个颜色”钱铜顿了顿,抬眸轻轻看向他,腮边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似乎颇有些难以开口,垂目道:“母亲已经为我们选好了定亲的日子。”

     她一口一个奸商,彷佛她并非其中一员。

     钱铜走到他跟前,抬起衣袖,对着他使劲拉拽了一下袖口,“世子瞧,京都来的,多好的东西,便宜又耐磨,被这一群奸商给糟蹋了,为了垄断扬州的布匹生意,宁愿压在箱底,做成丧服卖,也不愿意拿出来便宜了百姓,要不说咱扬州为何物价这么贵,便是被这些奸商把价格哄抬起来的”

     钱家一门没有一个男丁,倒是出了个女妖,也不知道这七娘子到底是怎么摆脱官府的,崔万锺那么厉害的人物,去了一趟海上,也死无葬身之地,怎么偏偏就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卢二爷满腹郁气回了卢家。

     卢家除了卢道忠之外,能支撑起生意的便是卢二爷了,家主的几个儿子继承家业还可以,可要应付变故,还是嫩了一些,卢二爷闻言忙赶了过去。

     “铺子里的不适合我。”钱铜直接道:“听说你们布桩有一批白棉?”

     钱铜逗了两下便没了兴致,安静地等着卢二爷回来,许是看出来她不喜欢孩童,二公子便招来了奶娘,让她把孩子抱走。

     平日里卢家家主甚是喜欢孩童,时不时向前来的宾客炫耀自己家族的兴旺,久而久之,底下的人便默认了此举,一有人来,便营造出一种卢家子嗣繁荣的景象。

     然而就算是再高贵的丧服,一年到头家里又能死几个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批货物一直压在卢家库房,脱不了手。

     钱铜笑道:“二爷误会了,二爷也说了我拿到盐引,又有了茶楼在手,底下的仆人越来越多,青衣到底是粗糙了一些,给最底层的人用适合,却难以区分贤能之才,听说这一批白麻的质感好,我愿意出同等的价格,买你所有库存。”

     卢二爷见还真是她,穿金戴玉,容光焕发,哪里像是被打压的样子,心头愈发失落,问道:“七娘子今日卢家,不知有何事?”

     自从回来那日他唤了她那声‘铜儿’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各忙各的,她忙着搞垮卢家,宋允执则说话算话,这几日为她登记造薄,已办好了布桩的公凭,刚拿到手,正搁在木几上,闻言朝她瞧去。

     钱铜正逗着二公子膝前的一位两岁稚童,问卢二公子:“这位是七少爷?”

     少女卸下了身上奸诈,身上释放出了令人动容的善意,让宋世子又想起了曾经被她关照过的那些百姓与孤孀,心随之柔和下来,应道:“好。”

     谈个生意,卢二公子都带着孩童。

     谁?卢二爷没反应过来。

     卢道忠为了摆脱官府的人找上门,独自一人悄咪咪地去了港口,只有卢家船上的那些仆人知道,可惜如今都不在了。

     所有?

     莫不成她要走私布匹?

     ——

     卢二爷一愣,她要买布去卢家外面的铺子里买便是了,用得着上他这儿来,“七娘子在铺子里没挑到适合的?”

     奶娘刚抱着娃出去,卢二爷便进来了,看了一眼围在门前玩耍的孩童们,斥责道:“这是前厅,不是孩童的嬉戏之地,这般打闹,成何体统?”

     前段日子,从京都来了一批质地高的白麻,比普通白麻质感好上许多,造价依旧比绸缎低,东西一到,又被扬州布行全数收购,制成了高端的丧服,丧帽,以供家境好一点的人家使用。

     她规划道:“等这一批赶工出来,咱们再买一些,分配给那些流民,夏季要来了,流民扛不住热,衣不蔽体,游荡在街上像什么样”

     钱铜早听到了他的声音,等人进来,主动招呼道:“二爷。”

     卢二爷没了心思与他阴阳,匆匆应付几句,出了茶楼。

     她要问好不好看,宋允执便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认真打探,在她噼里啪啦说完之后,点头回了她一个字,“嗯。”

     钱铜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做主,有些不太想等下去,问道:“卢家家主不知何时回来?待家主回来,我再跑一趟。”

     钱铜忙乎了好几日,忙着染布。

     倒是能染,但不确定能卖出去,怕到时成本增加了,又砸在了手里。

     卢二爷整日被这些孩子闹得头疼,把人赶走后,抬步进屋。

     她要这些作甚?

     卢二爷不如卢道忠能忍,当下讽刺道:“七娘子拿到了盐引,又拿到了崔家的茶楼,如今这是要插手布匹生意?心真不小啊”

     他一心想要看钱家自己走上死路,谁知道官兵却撤了回来,眼下七娘子主动找上门来,她想走私,他为何不能帮一把。

     还怎么谈。

     钱三爷倒也没有恼,讥讽道:“卢二爷不必羡慕我,卢家也有小娘子,这些年忙着为卢家开枝散叶,功不可没。”

     虽是权衡之策,跟前的少女,却是要与他实实在在走过一辈子的人。想到此处,心头突然蔓延出了一股麻麻的痒意,像是被羽毛扫过,心悬着,吊着,彷佛在等什么东西落地。

     一个麻衣局的计谋,拿来效仿了无数次。

     她有多少仆人,能穿多少?

     一上马车,卢二爷立马变了脸色,钱三爷那话不就是讽刺他卢家的女子只会生娃?

     他听她柔声细语,缓缓地道:“半月后,六月初六,我生辰,母亲说找人算过了,乃良辰吉日,届时在钱家为咱们办一场定亲宴,我想在定亲宴上,让婢女们都穿这个颜色,想借此告诉扬州的百姓,此等布料并非布商们所渲染的那般晦气,反而很吉利世子觉得如何?”

     钱铜已与二公子说过了,来意明确:“买布。”

     还真是没人清楚。

     宋允执听她在问他什么,答:“好。”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扬州布行以卢家为首,这些年几乎垄断了市场,只许自己的布料出去,不许别人的布料进来。

     卢家家主早前便在打点朝廷的关系,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了,这几日连人都找不到,卢二爷撩起帘子不耐烦地问小厮:“人找到了没有?一家之主去了哪儿,没人清楚?”

     管家道:“半柱香前到的,二公子正在接待。”

     真能生。

     卢家有两兄弟,卢二爷至今没成亲,但卢家家主完全弥补了这一块儿的空缺,生了三子五女,三个儿子娶妻纳妾不说,五个女儿全都养在了卢家,不外嫁,招上门女婿,一家子枝散叶的本事了得,从钱铜进来,耳边便充斥着孩童的嬉闹声,没有停过。

     一进门便听管家汇报,“七娘子来了。”

     卢二公子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中却又藏不住的骄傲,答道:“行八了。”

     钱铜以为他在回应自己的观点,便与他汇报了这几日的战况,“我把这些布匹都买了下来,染成了各种颜色,黑色的料子我让人裁剪成了对襟半臂,夏季就要来了,粗布容易刮皮肤,酒和盐桩的人干的都是一些粗活儿,穿这个料子能吸汗,还凉快”

     钱家脱了困,卢家便没了机会。

     两人的亲事本就是商议好的,没什么可意外,然而少女此时瞳仁里的羞涩太明显,宋允执不觉也有了几分赫然。

     卢二爷也想知道家主去了哪儿。

     今年的茶叶没了,她刚从朴家手里拿到了航线,怎可能甘心走空,钱家的盐倒是能走海,可钱家的盐场出来的盐有限,即便是想走私,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出去。

     钱铜得到了他的肯定,立马唤了外面的扶茵进来,“抓紧让人裁布,用我身上的布料裁,钱家所有婢女,人手一件,待我与姑爷定亲时,你们都穿上。”

     扶茵正等着她的信,忙点头,“好,奴婢就这去。”

     扶茵一走,钱铜也起身离开,“那我去知会外地来的布商,这料子有多少咱们买多少。”

     “等等。”宋允执叫住她,起身把木几上的凭证递了过去,“已经办好了,记住先前我与你交代的,使计谋可以,但不能违法犯纪,不可胡来。”

     “好好”钱铜敷衍地点了两下头,接过凭证来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而后抬起头,眼里便冒出了点点星辰,崇拜地道:“世子真厉害,这些年卢家因为手里握着这么一张纸,不知道有多嚣张。”

     第 46 章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卢家再嚣张又如何。

     如今她也有布匹凭证了,钱铜头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给人带来的便利与愉悦,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跟前的宋世子,只一个劲儿地夸他,“我能遇到世子,定是钱家祖坟冒了青烟,若让钱夫人知道,她有个世子女婿,只怕会当场要厥过去”她说着,便与世子学起了钱夫人的嗓音,“死丫头,你胆大包天!”

     她神色惟妙惟肖,学得七分像,宋允执不由勾了勾唇。

     钱铜再次看到了那抹神仙笑,人又成了痴呆状。

     两人即将订婚,关系便与之前不同,未婚夫妻之间该有的一些暧昧情愫,宋允执并不排斥,她喜欢看,他没阻止,但她似乎忘记了还有一事,他提醒道:“把药给我。”

     钱铜一愣,恍然从梦中醒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我早该与世子说清楚。”

     她道出了真相:“金蝉根本就没毒,是我骗世子的,那夜世子之所以中毒被我擒住,是因吸了我灯芯里的药物,且先前我给世子的那颗药丸,也不过是平常的补药。”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越说越心虚,最后抿唇道:“对不起了。”

     宋允执在听到这样的真相后,不可控制地拧了一下眉。难怪连京都来的大夫,也瞧不出他身体内的毒素。

     他本能地朝她瞪去,她目光小心翼翼窥来,生怕他发怒,连脖子都缩回去了不少。

     纵然有被戏弄后的愤怒,可此时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他不能再拿先前的过节,再来引起没必要的仇恨。

     宋允执忍了忍,最后化成了一句,“既然给了你一条明路,往后便不许再行这些手段。”

     钱铜如释重负,连连保证,“好,有世子在身边,我再也不会做坏事了。”

     然而她不做坏事,却有人来主动招惹她。

     五日后,她买的那一批布料,成功投入到了酒楼和盐桩,夏季的酷热正好降临,工人们穿上了新衣,很快便发现了新料子的好处。

     有武功高强的宋世子在,钱铜完全不用担心安危问题,对方一靠近,宋世子便察觉到了,他在外面的黑巷子里与死士厮杀,钱铜便撩起帘子提灯为他照着光,紧张提醒他,“注意身后,左边又来了一个,姑爷小心”

     富贵险中求嘛,为商如此,办案不也一样?

     卢家的绸缎彻底卖不出去。

     宋允执对她动不动的喊打喊杀,头疼至极,“我给你的凭文,盖的是大理寺的章,他要查,也只会查到王兆头上。”

     任何事若先去预估了坏的结果,谁还愿意冒险?

     碍于保密,王兆屏蔽了所有人,单独留下了卢二爷,不用多说,把钱家经营布匹的凭证,拿给他看,“钱家没有走私。”

     钱铜道:“那就确保不会失手啊。”

     卢二爷击鼓,举报钱家目无法纪,无证贩卖布匹,背着官府谋取高额私利,破坏了扬州市场次序。

     也不知道宋世子用了什么法子,两日后还真有了成果。虽说还是没找到二公子,但找到了与其一道潜逃的二少奶奶。

     王兆接的案子。

     不让她插手,钱铜便作罢,横竖打架的人又不是她,刺客来了有他宋世子保护着,她毫发无伤。

     王兆乃朝廷派来整顿扬州的官员,他有权没收或给予商家一定的特权。

     宋允执却不能当做没听见,见她偏过头,脖子都快扭断了,知道短时间内要改变她身为商户的秉性,很难做到,便从侧面试图引导:“万一失手,当如何?”

     因料子并不粗糙,许多家境尚可的人也看中了此料子的轻便,为图凉爽方便,加之瞧见钱家上下都在穿,普普通通的料子,经染坊一染,再裁剪出不同的花样,时尚又新奇,改变了众人心目中对麻料的固有印象,个个都动了心,开始囤货购买。

     此料子的风靡,不仅让钱家赚得盆满钵满,还带动了扬州的剪裁铺子和染坊。

     卢二爷直接粗暴,暗中派人行刺。

     两人结盟之后,王兆暗中再来找宋允执,宋允执便对钱铜不再回避,两人在外面谈话,钱铜坐在马车内全都听见了。

     当年卢家为了这一张凭文,不知道交了多少银子,一层层递上去,最后能做决断的是户部。

     因她这一句嘀咕,身旁的世子神色顿时紧绷,感受到他都快被气得冒烟了,她及时认清了自己的立场,服软道:“世子说的对,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稳中求稳,咱们慢慢找,不着急,他卢二公子莫不成长了一双翅膀,飞了不成?定不会逃出世子的手掌心。”

     成,他说什么都对。

     听到卢家的名头,钱铜一点都不意外,与身旁的人状告道:“世子不让我动手,可人家安耐不住,要治我于死地,怎么办?”

     人被关进了牢狱,私养死士,公然行刺,两桩罪行叠加在一起,按律法当论斩。

     钱铜倚在柱子后,看着卢二爷魂不守舍地走出了知州府,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世子,卢二爷此人心思缜密,安全起见,我建议灭口。”

     宋允执看出了她的心思,“此事自有官府去查,你不可生报复之心。”

     不可能发生的事,去想那后果有何用?钱铜忍不住嘟囔一声,“说了不会失手,你偏要往坏处想,我无话可说。”

     钱铜点头,“有啊,不过世子不会同意。”

     接连袭击了三次后,宋世子揪出了背后的主谋,主使者为卢家二公子。可等官府的人去抓人时,二公子早就跑了。

     王兆轮流召见了卢家的人,无论怎么恐吓威胁,都问不出下落。

     宋允执知道她脑子聪慧,鬼点子多,抱着试试的态度问:“你说说看。”

     钱铜第二次被带去了大堂,听卢二爷细数了她的无数桩罪状后,她淡然与王兆道:“钱家到底有没有走私,还请大人明察。”

     钱家是如何拿到凭证的?

     钱铜被他一吼,心头也不舒服,暗道狗咬吕洞宾,嘴上敷衍道:“世子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确保。”他问道:“倘若那孩童因此死于刀下,你我将如何安生?”

     钱铜自信满满地献上计策,“这位卢二公子喜欢孩童,几年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尤其是最小的老八,被他当宝贝一样宠着,世子把卢家八少爷抓来,佯装威胁,不怕卢二公子不现身。”

     这大抵就是官商之间的代沟。

     布行的人再欲从外地的商户手中购买,却被告之,钱家已先一步,把他们手头上所有的布料都买完了,等同于如今扬州城卖得最火的料子,全被她钱铜攥在了手里。

     宋允执问:“你有办法?”

     行刺不成,眼见要搭上家人的性命了,卢二爷再也忍受不住,亲自去了官府举报钱家走私,彻底与钱家撕破了脸。

     一传十,十传百,曾一度被布行打压的白麻,改了颜色后,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瞬间在扬州风靡。

     先是盐引,后是茶楼,如今又是布料贩卖凭证,钱家这一路走来,似乎格外轻松,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兄长,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搭上朝廷这条线,搭没搭上他不知道,但钱家应该成功了。

     卢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等宋允执解决完了所有人,她才下车,一脚踩在躺在地上尚有一口气的人,逼问出了对方的来历。

     ——

     刚正不阿的宋世子正直得令人发指,钱铜委婉地劝道:“商战如战场,适当的先发制人,不一定是坏事,咱们把卢二爷捉来严刑逼供,不怕他不招”

     他道:“钱家为流民施粥,救死扶伤,接管茶楼扶持伤残,乃商家典范,大理臣给钱家发放布匹凭文,并无不妥,你休得胡来。”

     等宋允执上车后,钱铜实在忍不住,与他道:“世子想抓卢二公子还不简单。”

     再如此下去,今年的布匹全都会躺在库房里发霉。卢二爷到底不如卢道忠沉得住气,等不到她运到海上再抓人,他得立刻动手了,可又不能打破四大商之间的约定,每个家族的手头上,多少都有一些对方的把柄,是以四大家早就明文规定,商户之间的仇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报官。

     不知钱家这回找了谁,竟然在短时间内,便从户部手里拿到了凭文。

     她话音刚落,便被宋允执的两道目光死死盯住,紧接着厉声斥责道:“冥顽不灵!我与你说的话,你可有记在心里?”

     然而宋允执坚持不让她插手,顺带又警告了她,“我与你说过什么?不可滥用职权,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人不得滥用私刑。”

     可钱家搭上的是谁呢?

     卢二爷盯着那张凭证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钱铜还是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多对钱家的夸赞,有些意外,但高兴居多,一时得意,嘴巴又管不住了,“世子说得对,我钱家做的是正当买卖,能拿到盐引,茶楼,布匹凭文,靠的都是自己实力,绝非关系户,不怕查。”

     宋允执:“”

     宋允执凉凉地盯着她,她面色一本正经,紧抿住唇瓣,对他一眨眼,眼里那点心知肚明的揶揄不言而喻。

     宋允执头更大了,懒得理她,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人一走,钱铜便招来了扶茵,悄声吩咐道:“看紧卢二爷,若他去见朴三夫人,立即灭口。”

     第 47 章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当得知宋允执要把布匹的凭文给钱家时,王兆也很意外。

     他对钱家七娘子实则不看好,并非因为不喜她这个人,只觉得那位七娘子的处事手段,完全让人摸不透,亦正亦邪,若是朝廷真用了她,会滋生出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但眼下卢家已经用不上了,四大商也只剩下了一个朴家和钱家。

     想渗入朴家内部,最好有一个家族领路。

     朝廷似乎也别无选择,王兆与宋允执道:“此女聪慧,行事诡秘奸诈,若没有把柄掌控在手,难免会被她算计,届时与卢道忠一样,两面倒。”

     在黄海的荒岛上宋允执便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与王兆道:“我会与钱七娘子成婚。”

     王兆一怔。

     什么?!

     王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什么身份?长公主之子,皇帝的亲外甥,当朝户部侍郎,京都多少高门小娘子排着队仰望着这门亲事。而那七娘子是什么身份?商户之女,说句不好听的,最末等的身份,她怎么相配。世子如今这般隐姓埋名被掠去钱家,当了那名义上的姑爷,已是荒唐,何况成婚,王兆瞠目良久,“事关世子清誉,即便是做戏,世子也不必如此牺牲”

     “并非儿戏。”宋允执道:“她已知道我的身份,联姻后,钱家便会安心效忠朝廷。”

     王兆彻底呆住了。

     不是做戏,真成亲?

     他真要娶一个商户之女?王兆想说什么,却瞧见了宋世子脸上的果决之意,他的身份还不够去质疑世子的决策。

     可他该怎么向侯爷和长公主交代,还有陛下

     因是自家茶楼,来的又都是自己人,钱夫人不用再刻意去隐藏心头的得意,与二夫人三夫人坐在一堆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宋允执回以一笑,还未来得及回答,房门突然从外被推开,沈澈一身风尘,刚骑马赶到茶楼,从马背上下来,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摘,便急切地询问他们口中所谓的‘七姑爷’在哪儿。

     今日已经是第三回了。

     ——

     钱铜经商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一眼便看出了此物不凡。

     身份低贱点好啊,日子才安稳。

     因前些日子,钱家七娘子带人闯入山寨,抢了段少主的东西,山寨的人吃了亏,怀恨在心,最近专挑钱家的货下手。

     宋世子点头。

     适才他眼见就要进入林子抓到人,硬生生被阿珠的马匹拦住,仿佛里面有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惊慌失措地对他道:“宋小公子,莫追!”

     她只是一介商户之女,而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之中,他确定在回到那个被繁花拥抱的世界之后,还能记得此时的一腔心血来潮?

     定亲的消息前一日才对外宣布。

     宋世子的正直并非迂腐不堪,偶尔给人的感觉也挺好。

     然而此时的沈澈心被偏见蒙蔽住了,什么都看不见,进屋后反手把门带上,与门外的人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七娘子说。”

     先前钱夫人一心惦记着算命先生的话,一句‘非富即贵’让她做了一场美梦,还怨钱铜不听话,不知道好歹,如今呢?

     “挺好。”

     定亲宴。

     知州府后院有一颗榕树,夏季到了蝉鸣声不断,钱铜也有些好奇宋世子是怎么回答的,身子往后面的白墙上一靠,耳朵贴近窗口。

     是以,当心头那股暖流涌上来时,她并没有去排斥。

     她所做的每项决策,都比她父亲想得周全。

     钱铜立在那,失了神。

     也不知道卢二爷是不是变聪明了,卢家去官府击鼓状告后,便彻底安静下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钱铜偏头问他:“好看?”

     沈澈跑得太快,马蹄声风声充斥在耳边,他没听清楚阿金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了‘定亲’二字。

     饭已经用过了,这会子上的是茶点,两个年轻人脸皮薄,他们在场很多话钱夫人也不方便说,闻言道:“出去逛逛也行”

     钱铜诧异回头,便见宋允执手里正拿着一只小匣子,朝她递来,给她的礼物?钱铜有些茫然,东西接到手里了,还在怀疑:“送我的?”

     顿了顿又道:“给你的。”

     “无妨。”

     耳边没有了嘈杂声,钱铜轻松了许多,撑开窗扇,把窗外的翠色放进来,一面与身后的宋世子道:“他们不知你身份,妇人嘴没什么顾忌,还请世子别介意。”

     “话说,小公子怎么还没到。”

     心中正惊叹不愧是宋世子,一出手如此大方,便听他缓声道:“眼下形势特殊,定亲礼,日后我会补上,此物乃我先前随身所配之物,今赠予七娘子,一为定情,二为承诺,今日定亲宴虽说宋某的父母未在场,但于我而言,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宋某以此物为契约,承诺七娘子一生不离、不弃,也愿七娘子珍视。”

     这是在对他的能力挑战。

     钱铜便起身,与钱家的三位爷和三位夫人打招呼,“你们先聊,我带昀稹去逛逛。”

     扶茵把人领到了这儿。

     沈澈一肚子窝火。

     扬州内也有运河,可有好几段被山石堵住,钱家运盐的队伍无法走水路,只能经过山道,然而此处土匪盘踞,神出鬼没,仗着地形优势,来得快去得快。

     “世子。”王兆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忍不住提醒道:“她是商户之女,无论哪一宗她配不上世子啊”

     妖女的东西不值得他相护,可一个多月以来,频繁被土匪骚扰,且从他手中接二连三地抢走东西,这便不是丢妖女东西那般简单了。

     当年老大一去,她不选三个儿子继承家业,偏生选了十几岁的钱铜来培养。

     扬州的人早已知道钱家选好了七姑爷,定亲也不足为奇,路上若是遇到了钱家人,纷纷打招呼贺喜。

     有时钱夫人她不得不佩服老夫人。

     这等亲戚,不要也罢。

     “应该快了。”钱铜匆匆应了一句,带宋世子离开了是非之地。

     然而这些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世子与他告之道:“三日后,我与她在茶楼定亲。”

     “还是铜姐儿眼光好,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姑爷的好呢?”钱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接耳道:“亏我还想着出个什么馊主意,把人赶走,你们可有察觉,姑爷越看越高贵?记得初来那日他一身绿衣,听铜姐儿说是从外面随便捡回来的,可没把我吓死”

     耳边的说话声时不时地飘过来,钱铜好几次想装聋,顺便把身旁宋世子的耳朵也一并塞上。突然很后悔答应钱夫人把二房三房的人一块叫来,她就应该在家里吃一顿便饭,把过程走完作数。

     他偏要追,且他来此的目的,便是为了要会会那位段少主。

     她摸了摸那块白玉,玉石的凉意与指尖的暖意相融相交,她仰头看着一本正经许下诺言的公子,抿了抿唇,冲他笑道:“宋世子当真觉得我值得?不悔?”

     他神色认真,嗓音不徐不疾,咬字清楚,一生一世的誓言从刚正不阿的宋世子嘴里说出来,更显得神圣而端正。

     钱夫人把钱家该请的亲戚都请了,姑爷这边却犯了难,父母双亡,似乎也不怎么受亲戚待见,钱二爷上回派人去京都找过,倒是寻到了姑爷曾经所在的镖局,对方神色冷淡,压根儿不想关心兄弟二人的死活。

     给她什么?

     钱铜就在门外,听到了王兆的话。

     ——

     他既然做了选择,便不会后悔。

     那日她提了一嘴,难为宋世子还记得,比起东西的珍贵,钱铜更想知道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派正经的宋世子会送她什么东西。

     很快钱家七娘子定亲的日子到了。

     他闯入得太匆忙,两人唇角还挂着笑。

     她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枚月白色的玉佩,末端的穗子都打好了。

     宋允执道:“不悔。”

     “那我收了?”世子的眼眸太干净,她接受了他的礼物,把那块白玉从匣子里拿了出来,挂在了自己的腰间,垂目打探了一阵,皱眉道:“今日衣裳搭配得有些花,好像不太配。”

     钱夫人越说越离谱,“待将来成婚后多生几个,儿子长得像姑爷,高个头又英俊,女儿嘛随她娘,铜姐儿的样貌也不差,儿时我一抱出来,谁人不羡慕”

     “嗯。”宋允执道:“生辰礼。”

     二夫人笑了笑,“二嫂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姑爷长得俊,铜姐儿自小就是个看脸的,谁长得好看同谁玩”

     蓝家倒台,蓝小公子还在知州府等着朝廷给他一个公道。再看当初沾沾自喜,自认为赢了的崔家,被官府抄家,一家子死的死,入狱的入狱,那崔六娘子被押去京都时,铜姐儿还替她打点过银子,只为路上她不被人欺辱。

     是以,出去后她又与扶茵道:“算了,卢二爷他要不作死,你便留口气给他。”

     因此,钱夫人越看姑爷越顺眼。

     沈澈等不及她叫门,“哐当——”一声推开房门,屋内正说笑的两人,因他突如其来的闯入,茫然抬头。

     钱铜听了钱夫人的话,差人去货运上接人。

     屋子里没人,他的嗓音很干净,“我并不在意身份,况且她本性不坏,若我再加以引导,凭她的才智,为民谋利的功劳恐不在你我之下。”

     从大堂出来,钱铜又单独带宋允执去了一间雅房,窗外乃茶楼的内院,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昨日下了一场雨,想必景色不错。

     两人定亲的一切事宜,皆是钱夫人在张罗。

     好在姑爷还有一个亲弟弟,几日前钱夫人便与钱铜打了招呼,让她赶紧把人放回来,兄长定亲,他身为弟弟,乃唯一的亲人,不可能不到场。

     若与蓝家许亲的换成是她钱家,此时他们还能安然无恙的坐在这儿吃定亲宴?

     这些没骨气的缩头乌龟,土匪一来,跑的跑散的散,唯留下他一人抵抗,这还不算,还不让他追。

     钱夫人瞥她一眼,懒得揭穿,二夫人没忍住,讥讽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提你那外甥,除了出身,他哪一点比得过姑爷”

     派的人是阿金。

     钱铜终于理解那些被人夸后,总是表现出一副翩翩然的人们,因此时听到宋世子对她的评价,也有些晃神。

     “此处山头雾气重,咱们又不熟悉地形,宋小公子前去只会送死。”阿珠用无所谓的口气道:“丢了就丢了,给他们得了,小公子安危要紧”

     钱铜木讷地转过头,身旁宋世子的耳垂似乎又变了颜色,她问道:“是不是很闷,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崔家和卢家相继被吞并,唯独钱家一家在不断壮大,别人落魄时,绝不能谈自己的风光,这个道理钱家的人还是懂,是以,钱二爷和钱夫人一致认为定亲宴怎么低调怎么来,没有大肆宣扬,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到场,把定亲宴设在了自家茶楼。

     沈澈瞬间勒住缰绳,刹得太快,马匹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他身子随之后仰,险些滑下去,而后稳稳地落了下来,掉转马头问赶来的阿金,“你说谁定亲?”

     可她掌管了钱家三年,钱家的日子却眼见在蒸蒸日上。

     他生平还有没遇到过能让他闻风丧胆之人,沈澈懒得与阿珠浪费废话,说了一句“让开!”策马而入,正要独身闯入山寨,身后赶来的阿金及时呼道:“宋小公子留步!姑爷与娘子明日定亲,还请小公子速速赶回城内!”

     找到‘宋小公子’时,他正在与阿珠争吵,“为何不追?”

     三夫人贼心不死,仍觉得可惜了,“好是好,可让我选,还是觉得我那外甥更合适,亲上加亲怎么不好了?”

     白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她想此刻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这位位高权重的矜贵公子的赤城之心所感动。

     明面上二爷是家主,可实则支撑着这个家的人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钱铜。老夫人在做出决定之时,钱家的三爷和四爷还曾不服气,包括她父亲也曾质疑过。

     什么隐瞒身份,忍辱负重,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要揭开真相,让钱家这位不可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擦亮眼睛看看,被她挟持想要占为己有的人,到底是谁,“妖女,你可知他”

     钱铜打断道:“沈公子不许骂人。”

     “我骂你又如何,就你干的那些事,早够你赔上一颗脑袋”沈澈突然一怔,震惊地看着钱铜,问道:“你叫我什么?”

     钱铜没理他,侧过身与身后的宋允执状告道:“世子,表公子要砍我脑袋,怎么办?”

     第 48 章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若适才那声‘沈公子’是他的错觉,那么妖女此时这句话便说得很明白了,沈澈怔愣的神色转向了宋允执,“她都知道了?”

     宋允执点头。

     沈澈回了一阵神,如此更糊涂了,也没顾及钱铜在场问宋允执,“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你身份,还敢胁迫?”转头又怒瞪钱铜:“还是说你一个商户嚣张至此,连当朝命官都不放在眼里?”凭她最初又是劫人,又是下|药的作风看,不无可能,说起下药,沈澈质问道:“你是不是用金蝉之毒,威胁他?”

     他突然抽出腰间的弯刀,对准钱铜,“你要是不想死,即刻把那东西给我弄出来!”

     钱铜心道两兄弟都有一点不好,动不动喜欢拿刀逼着人家。

     面对沈公子的杀气,她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垂目盯着脖子前离她只有一寸的刀尖,神色无奈,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宋允执动了,上前握住少女的胳膊,把她从刀尖下拉到了自己身后,与怒气滔天的沈公子温声道:“不可无礼。”

     沈澈愣愣地看着他护人的动作。

     妖女莫不是又给他喂了什么药?

     宋允执知道他会是这般反应,道:“与她定亲,乃我先提,并非被胁迫,刀收好,坐下慢慢说。”

     沈澈脑子里有太多疑惑,正等着他解开,当下听话地收了刀,一屁股先落了座。

     宋允执替他添茶。

     沈澈正欲问,回头见钱铜还在,“妖女,你能不能先出去?”

     左一口妖女,右一口妖女,钱铜纠正他的称呼,“叫嫂子。”

     姿态可谓无比得意。

     十船茶叶没了,今年朴家在海上的日子便不会太平,届时海盗猖狂,朝廷趁机插|入自己的人,再有钱家的航线作为屏障,朝廷便可在黄海占据一席之地。

     她冷不丁一声,宋允执正添着茶,茶水声随之而断,沈澈也察觉出了他的僵硬,脸都气红了,冷声斥钱铜:“不害臊!”

     一切都晚了。

     走出门槛时,她还在垂目打探着已被她挂在腰上的白玉坠子。

     要命!

     他真被那妖女夺魂了?除了这个可能,沈澈想不出其他可能,上回他离开之时,宋兄对此女的态度还很排斥,这才过了一个月。

     能吸引他的,像是如钱家七娘子这类不按常理出牌,使用强硬手段,逼他就范的妖女。

     宋允执便与他说了眼下的打算,“我与她成亲,钱家方才能被朝廷所用,你我二人前来扬州时,也算做足了准备,却屡屡败在她的手中,她的聪慧不容小觑,若有她助力,朝廷便能很快掺入到朴家的舰队中,收回扬州市场,指日可待。”

     宋允执沉默。

     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

     卢二爷感激涕零。

     宋允执道:“她不坏。”

     事到如今,沈澈再去反对已没有了任何意义,他发自肺腑与宋允执道:“宋兄,你出生在侯府,自小站在顶端,学到的是如何拯救苍生,舍己度人。钱家七娘子不同,她生活在底层,从小所学乃如何从别人手里抢到一口吃食,怎样才能置他人于死地,唯她独活。你们的观念不一,之后会体现在各个方面,宋兄既然选择了她,便要做好心里准备。”

     等众人察觉到人不见了,才开始四处寻找,找遍了茶楼也没见到人影子,正着急,一位百姓匆匆赶了过来,一进酒楼便高声呼道:“卢家雇人把钱二爷打了!”

     “多谢二爷操心。”

     沈澈同样看向宋世子。

     照原本的计划,本就是要杀出一条血路。

     宋允执并非是为她解释,而是阐明事实,“崔家十船茶叶已到海峡线,若不销毁,必会落入朴家手中。”

     “我害什么臊?我已与你兄长定亲,你不该称呼我为嫂子?”她看向宋允执,求证道:“世子,我说得对不对?”

     没料到卢家竟到了这个地步,钱二爷想着总不能把人逼死了,让人备上银票,出头把卢二爷手头上的绸缎都买了下来。

     说话的口气与钱铜当初劫下他们时放下的豪言壮志,如出一辙,沈澈感激地道:“承蒙二爷关照。”

     喜欢那妖女?

     与姑爷相比,这位宋小公子热情许多,面对钱家人应付自如,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尤其是钱二爷,两人对饮上,喝得脸红脖子粗。

     他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沈澈很后悔,他就不该把宋世子一个人放在钱家,不知道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澈便仅仅地盯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这一眼看得久了,慢慢地便在那张平静得淡然无波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蹊跷。

     宋世子用了真心。

     陛下早已同意出兵镇压,他为何不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聊上了,聊起当年一起在扬州打拼的日子,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年少时还曾一块畅想过家族未来。

     沈澈接受了他的关爱,一杯一杯酒下肚,跟着二爷一道大着舌头说起了胡话,“今后我兄弟二人在扬州,就全仰仗二爷了。”

     是他糊涂了,还是宋世子被忽悠糊涂了。

     成,若是她不算坏的话,他简直就是菩萨转世了,沈澈视宋世子的观念为稳中求稳,可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吗,他道:“即便没有他钱家相助,凭宋兄的本事,一个朴家,还能翻出天不成?

     宋允执看了一眼懊恼地想一头撞死的沈澈,缓缓放下茶盏,淡声道:“与你无关,我自会解释。”

     到底发生了什么?

     适才钱二爷去解手完,听到外面吵吵闹闹,问小厮怎么回事,小厮便上前去打听,回来后禀报,说是卢二爷拉着板车,沿路在促销卢家那些压在箱底的绸缎。

     即便宋世子为这一场定亲说了无数个理由,他都一一反驳也没用。

     可正直如明月的宋世子不同,京都那么多的高门世家,从不缺美貌的小娘子,这些年却没有一个姑娘能让他多看两眼。

     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想过无数个可能,猜测着妖女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胁迫宋世子同意定亲,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然而沈澈并非真正的世家子弟,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与宋世子一样没有门第观念,即便知道贵族与商户的差距,也不是无法理解,且他从小混迹在一群小娘子中,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样的女子最能蛊惑男人的心。

     听他说了这么多,沈澈越听越觉得玄乎,“宋兄的意思是,为了策反钱家,你把自己的婚姻许了出去?”

     便见他的宋兄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对他点了一下头,“嗯。”

     他是堂堂宋世子啊,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满腹鬼点子的妖女动心

     像他这等浪荡子,喜欢的便是养在深闺里的乖乖女,一逗一个脸红,多有趣。

     沈澈脑仁痛。

     沈澈起身推开门,“有劳钱夫人招待。”

     沈澈心头一跳,为自己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猜测感到不可思议,“宋兄你是不是”

     这一去,半个时辰了都没回来。

     一个男子一旦对一个小娘子有了兴趣,哪怕是恨,离喜欢也就不远了。

     他相信她所说的投诚是真心。

     “我在钱家已有三月,并未查到钱家有行违法之事,反之钱家设粥棚为流民施粥,摧毁崔家的酒楼,救出被骗百姓,广纳伤残,为其提供一条生路。”

     若是拼拳脚和权势,沈澈相信宋世子会赢,要在感情上较量,干净圣洁的宋世子不一定会是妖女的对手。

     沈澈往好了想,他能出席宋兄的定亲宴,且还是独一唯一的亲人,又觉得备有面子,既然宋兄已经做好了选择,这定亲宴,他无论如何也要去讨一杯酒喝。

     “应该的。”二爷大着舌头招呼道:“小公子多吃点菜,在外跑了一个月,人瘦了脸也黑了,这几日便留在府上,多补补”

     他道:“她已与我保证,不会再行恶。”

     钱家离茶楼并不远,二人只怕一时半会儿聊不完,她回去换身衣裳,好搭配这枚新得来的玉佩。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嗓音:“姑爷,夫人听说小公子回来了,已令人备好了酒席。”

     他怕宋世子会吃亏。

     沈澈心生佩服,暗道也只有宋世子这样的人,敢去相信一个商女的保证。

     沈澈提醒道:“钱家不过一个商户,那妖钱七娘子再如何奸诈,还能逃出你我掌心不成?她绑架朝廷命官,在世子身上中蛊,单凭这两桩,便可让她吃牢饭,宋兄又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

     人已经走了,两人便可以畅所欲言,沈澈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道:“此次前来扬州,你我目的是为查处四大家的恶行,新朝建立后,扬州四大家仗着地势和手里的资本,垄断盐,茶,丝绸香料等生意,拉锯贫富差距,造成四大家富得流油,百姓却被活活饿死的局面。崔家上回走私,钱家销毁其走私证据,足以见得钱家七娘子她能干净到哪里去”

     宋允执理解他对钱铜怀有敌意,正如最初的自己对她也有偏见,然而接触了之后,她除了奸诈一些之外,本性是良善的。

     钱二爷摆摆手,“这算什么,我钱家将来指日可待”酒喝多了,有些尿急,钱二爷忍住不了,与沈澈道:“我去去就来。”

     钱二爷很喜欢这位小公子,“自家人不说这些,等小女与姑爷的婚事办成之后,便也替小公子寻一门家世体面的姑娘,早日成家。”

     沈澈揉了一把脸,慢慢消化这桩意外。

     心思缜密的宋世子,不可能猜不出沈澈那句话的后半句,可他静静地坐在那,过去良久了也没去反驳一句。

     钱铜满意地看到了沈公子面上的错愕,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再打扰二人,冲沈澈一笑,“你们慢慢聊,我回一趟家再过来。”

     两人已定亲,早晚都会学着去喜欢对方,他没去否认。

     钱二爷一饮酒,便喜欢托大,仗义地道:“小公子放心,以后啊,你和姑爷便是咱钱家的人了,我钱家不说旁的,手头上倒是有几个钱,保你们兄弟二人一辈子荣华,没有问题。”

     “宋兄。”沈澈这一声唤得愤怒又无力。

     陛下很给他面子,直接找了宋世子。

     沈澈有些崩溃,突然抱住脑袋一通乱挠,绝望地道:“我会被长公主的长矛戳死。”当初就是他非得缠着陛下,要为他找个得力的助手。

     沈澈: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还是发生在一向明智的宋世子身上。

     这回好了,宋世子来了扬州,没把朴家打倒,先把自己送了出去。

     是钱夫人身边的奴婢冬枝。

     就眼下两家的形势卢二爷似乎有意求和,便相约钱二爷去了附近的茶肆。

     两人坐了一阵后,卢二爷先走,钱二爷酒饮得太多,坐在位子上缓了一阵才起身,谁知刚从茶肆出来,便被一群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卢家仆人围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拳打脚踢,看那架势,是想往死里揍。

     小厮拼命去护,可他一个人哪里打得过十几个,一面护着主子一面高呼:‘卢家打人了!’,情急之下托了看热闹的百姓去茶楼里送信。

     自从上回卢家状告钱家,没成功后,便不再吭声,夹着尾巴做人。

     没想到钱家今日办喜事,卢家竟会对钱家家主下手,下的还是死手,等宋允执、沈澈,和钱家人赶过去,钱家家主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 49 章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钱铜为搭配那枚玉佩,特意回去换了一身最近的新布料。

     染坊染出的新色,朱磦色,再经绣娘之手绣了团花簇锦的纹样在胸前,短臂内则着一层轻薄白纱,下裙为石榴裙。

     很像京都女子的打扮。

     钱铜问扶茵,“怎么样?”

     “好看。”扶茵点头,自家主子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何况今日人逢喜事,她面含春风,眉间添了几丝女子的娇媚之韵。

     怕钱铜觉得自己敷衍,扶茵又补了一句,“娘子,姑爷会喜欢的。”

     “谁说我是给他看的。”她穿衣从不给谁看,只为取悦自己,钱铜伸手在她额间弹了一下,惩罚她的自作聪明,“走吧,宴席快散了。”

     人刚出钱家巷子,便遇到了急着赶回来报信的阿金,一脸怒色,着急禀报道:“娘子,家主被卢家人打了!”

     钱铜一怔,“谁打了谁?!”

     阿金咬牙道:“卢二狗那个老东西,咱们先前饶了他,没把他赶尽杀绝,他倒好,自己来找死,今日在街上趁家主醉酒,带着卢家仆人,使了闷棍子”

     钱铜脑袋一炸,脸色冰冷,“父亲怎么样了?”

     阿金不敢隐瞒,“断了两根肋骨,人至今还昏着,夫人已送去了医馆。”阿金顿了顿,到底没将姑爷交代的那句,“叫七娘子万不可冲动。”告诉她。

     卢家当街打人,欺负人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可忍的?

     阿金恨不得立马赶去卢家,揪住卢二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家主身上有多少伤,他便让卢二爷身上一处不少。

     卢家八少爷剩下的那口气,已经没了。

     等她好不容易把卢家八少爷从血堆里提起来,抱在胳膊弯里,一起身抬头,冷不丁地便看到了立在门口,一脸雪白的宋世子。

     今日钱家定亲,不少百姓都想去凑凑热闹,钱家的茶楼位于街市中心,路上行人拥挤,钱铜一行不得不放缓速度。

     宋允执派沈澈陪同钱夫人去知州府报案,暗里交代道:“叫王兆即刻派人去卢家。”

     而宋允执在听到她那一声轻叹之后,嗓音如利刃夹着万般痛楚,斥道:“钱铜!”

     钱铜脸色陡然一变,立刻与阿金和扶茵道:“撤!”

     所有人都会如此想。

     没人应答。

     上到主子,下到仆人,老者、妇人、婴孩无一幸免。

     马匹冲进卢家巷子,远远瞧见府门紧闭,连守门的人都不见,阿金骂了一句,“没种的孬货,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

     尤其是看到钱铜立在那,身上沾满了血迹,她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她糊涂啊。

     必会吵闹。

     看着躺在榻上被打得鼻青脸肿,已看不出原样的钱二爷,钱夫人哭得晕天暗地,大骂卢家不是个东西,当下便要嚷着亲自去报官。

     待众人看到院子里的一幕后,面上的神色可想而知。

     他翻身下马,一脚踢开陆家大门,“卢二爷在不在?钱家七娘子有话要问二爷!”

     只见卢家庭院内那一片血泊,如同死寂的渊薮,一具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廊下,台阶上

     钱铜不想再去解释,她把孩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对跟前的公子求饶道:“昀稹,放过我吧,好不好?就当今日你没看到我,此事太过蹊跷,你想想,我再恨卢家又怎么可能会屠杀卢家满门,我不是那样的人,世子你知道的,你”

     之后便留在医馆看顾着钱二爷。

     他身后的扶茵喃喃地唤了一声,“娘子,别过来”

     他人都走了,也没能逃过这一劫?钱铜本不欲理会,却听卢二公子痛苦地道:“我卢家被灭满门,唯有一子在我怀中尚有一口气在,我知七娘子广行善事,心怀慈悲,不会见死不救,到底与朴家那群恶魔终非一丘之貉,还请七娘子看在同为苍生的份上,今日救我儿一命,待到了阴曹地府,我愿为七娘子点一盏平安灯。”

     “不信你可以看看,他还活着。”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钱铜的指尖再次探向怀着孩童的鼻尖。

     没想到,会见到如此惨烈的画面。

     阿金也在其中找到了卢二爷。

     八少爷腹部也中了一刀,两岁大的孩子眼睛闭着,不知道是死是活,钱铜伸手探向他的鼻尖,确定尚有一口气后,起身去推挡在前面的卢二公子。

     她转身与阿金和扶茵道:“走吧!”

     怪异感慢慢升上来,钱铜不由止住了脚步,还没想好要不要再往前,走在前方的阿金已踢开了另一道木门。

     钱铜知道此时或许说什么都没有用,但还是无奈地道:“如果我说,卢家人的死与我无关,我是来救卢二公子儿子的,你信我吗?”

     卢家被灭门,固然很惨,可此时此地钱家的人是绝不能久留,否则很难脱身,阿金催了一声,“娘子”

     卢家想找死!

     另一头宋允执把钱二爷抱去了医馆。

     钱家和卢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从钱家出发去卢家,必须要穿过一段闹市。

     他背靠尸堆而坐,喉咙处被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流下来把他衣袍染成红,似刚死不久,血迹尚未凝结,他眼珠几乎暴出眼眶,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

     宋允执只死死地盯着她,即便那日两人从海里九死一生爬出来,钱铜也没见过宋世子的脸色有这般难看过。

     钱铜没做任何挣扎,挣扎无用,由着王兆把她带走。

     王兆这才反应过来,冷斥道:“把七娘子带走。”

     钱铜自也猜到了今日之事绝非如此简单,与其同情卢家,她眼下的处境更重要。

     院子里的房门打开后,那股血腥味便蔓延到了各个角落,每一口呼吸都逃不过,钱铜被熏得心口浮躁,人走到了廊下,脚步已沉重得抬不起来。

     是啊。

     钱铜走了一段,慢慢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卢二公子护得太紧,钱通只能用脚把他踢开。

     那孩童钱铜也曾见过。

     她刚转过身,血堆里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嗓音,“七娘子留步”

     随着门扇被踢开的一瞬,被关押在里面的闷气急速往外逃窜,浓浓的血腥味扑鼻,直令人作恶,站在最前面的阿金如同雕像一般,僵在了那,突然失去了语言。

     正值夏季,满屋子吵吵嚷嚷,把那份烦闷烘托得愈发强列,宋允执立在外间,等着钱二爷醒来,心底像是被烈火灼烧,总觉得烦躁不安。

     钱铜便低头扫了一眼自己。

     等到卢家,已是黄昏。

     “把卢家围住,一个都不许跑。”先前二公子跑了,至今还没找到,怕卢二爷故技重施,钱铜没坐马车,带上扶茵,阿金驾马直冲去卢府。

     然而此时的卢家整座宅子安静得可怕。

     钱二爷平日里看着结实,实则内里空虚,夜里一关上门便与钱夫人叫嚷,不是这痛便是那痛,今日竟被人打断了肋骨。

     他嗓音从尸堆后传来,断断续续,虚弱不堪,听得出来人已经不行了。

     这些人是被杀死后,拖拽到了此处。

     那日她前来卢家,耳边全是孩童的嬉闹声,卢家孩童众多,即便是今日卢二爷怕事躲起来,那些孩童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出声。

     这运气也太差了!

     钱铜也没料到卢家还没死心。

     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宋世子说的那句,“她本性不坏。”,钱铜突然仰起头盯着廊上的横栏,牙关一咬,低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好人,我钱七娘子从不是什么好人”

     钱铜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怀着试试的心态,解释道:“我真是来救人的,我到之时,卢二公子还活着,是他让我救他的儿子。”

     四目相对,宋世子的眼眸被怒气冲斥成了殷红。

     ——

     阿金继续往里走,钱铜与扶茵紧随其后,因几人今日是来寻仇的,阿金和扶茵手里都带了刀。

     而在他身后,是堆起来的尸山,有被利剑穿堂而过的妇人,有被割喉的孩童,也有身中数剑,死不瞑目的卢家儿郎。

     她到底还是转身回了头,与走在前面的阿金和扶茵交代道:“你们先走,看住门口!”

     ——

     钱铜回到了庭院,找到了尸堆后的二公子,他一身被鲜血模糊透了,已看不出伤在了哪里,人也断了气,而在他的胳膊底下,护着一位孩童。

     卢家把钱二爷打得只剩下了半条命,钱家七娘子一气之下,寻上门来算账,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气之下,屠杀了卢家满门。

     ——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了匆匆闯进来的沈小公子,在他身后跟着王兆,一道赶来的还有她的母亲,钱夫人。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宋世子面前提出过以八少爷为人质,要挟二公子之事,那时是出于真心想为他解困,如今却成了她杀人的佐证。

     “铜姐儿”钱夫人原本也来找卢家算账,怕卢家的人逃跑,特意绕开了前门,走了卢家的侧门,想抓卢家一个出其不意。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知道卢家是被灭门了。而此时身为钱家的他们却出现在了这儿。

     钱铜认得这声音,是卢家二公子。

     三人穿过前厅,去入内院,里面依旧一片安静,阿金再次出声骂道:“怎么着?卢二爷这是躲起来了,不敢见我家娘子了?”

     钱铜还是走上了前。

     因她推开卢二,此时双手沾满了鲜血,衣裙上也是,而卢二正躺在她的脚边,她的怀里正抱着卢二公子的儿子。

     钱铜:

     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她是无辜的,何况是刚正不阿的宋世子了,钱铜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也不再多做解释,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抬头与对面直愣着的王兆道:“要不要带我走,不带,我就先走了?”

     扶茵跟在阿金身后找人。

     为何?

     心也彻底凉了。

     钱铜不得不为自己叹息一声。

     乃卢二公子对她炫耀过的第八个儿子,曾被卢二公子当作心肝宝贝。

     被带走的还有阿金和扶茵。

     钱铜来过知州府无数次,今夜还是头一回进知州府的大牢,她看着坐在她跟前冷眼相视的沈公子,对他笑了笑,“沈公子是不是觉得很痛快?我终于落在了你手里,你大可以借此公报私仇了。”

     沈澈此时看她,除了恨还是恨。

     感受到了他眼里的敌意,钱铜忙道:“我怕疼,咱们能不能只讲道理,不用刑?”

     沈澈在今日白日刚从宋世子嘴里听到了他对钱七娘子的夸赞,一日还没过去,就摊上了一桩灭门案。

     第 50 章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卢家满门,上百条性命,就这么没了。

     沈澈见过她身边那位婢女扶茵的功夫,也知道阿金的本事,凭她的能力去屠杀卢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并不在话下。

     他问道:“是不是你杀的?”

     钱铜:“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是我杀的,沈公子再问多少遍,我没杀人也还是没杀啊。”

     “我凭什么相信你?”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在现场,而在这之前,卢家打了她父亲,结下了怨。她此人奸诈,绝非心胸大度之人,他不信她不会前去报复。

     至于她所说的去救二公子的儿子,更没有说服力,沈澈道:“二公子暗杀过你,你怎会有如此好心?”

     “反正我在沈公子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呗。”钱铜一笑,懒得与他说了,“你叫世子来审。”

     她还好意思提世子!

     如今的宋世子早已不是之前的宋世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要是见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你休想见他。”沈澈道:“在说出实话之前,就在这给我好好呆着吧。”

     他起身吩咐王兆,“此女诡计多端,多派些人,看住她,别让她跑了。”

     他可真看得起她,钱铜见他气势汹汹地来,就说了这么几句不痛不庠的话,又要走了,纳闷道:“怎么又不审了?”

     沈澈懒得理她。

     走出地牢后问身边的王兆,“世子呢?”适才回来后,宋兄只让他把人看住,万不可放她出去,便不见了人影。

     钱铜脱口而出,“他卢家三番两次地欺我头上,二公子谋杀不成,卢二爷又打了我父亲,换做是你,你能咽下这口气?”

     他态度冷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感受到他眼里慢慢腾升起来的怒火,钱铜忙道:“我知世子心如明镜,刚直公正,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更不会胡乱断案,但钱家如今陷入灭门风波,已翻不起任何风浪,你完全可以掌控我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岂敢反驳?”

     “没有四大家!”宋允执打断道:“当今大虞的天下只有朝廷与万民。”

     他脸色平静,语气温和,钱铜终于从中觑出了一点迹象,若宋世子真认为人是她杀的,她敢保证,就算他们已经成亲,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拉到断头台上。

     原本打算待定亲宴散了后,她再出去逛逛,收了人家的礼物总得有个回礼,回礼没买到,人却先进了大牢。

     钱铜被他一吼,气势挨了半截,“我们四大家之间的纠纷与官府无关,一向都是自己解”

     没想到宋允执完全没有与她谈下去的欲望,“我不会听你的。”他转目:“别妄想从这儿出去,你出不去。”

     “不渴吗。”宋世子突然道。

     钱铜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他把她关在这儿,是想为她洗清罪名,宋世子不仅有一颗赤城之心,还有一颗好人心。

     也不知钱二爷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钱铜懒得去猜,在他身前跪坐好,“世子问吧。”

     他不怕麻烦?

     地牢内整日都燃着灯火,不知外面是什么时辰。

     果然他道:“官府离卢家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我也在茶楼,你为何不用?”

     钱铜垂头从腰间找出了那枚玉佩,“我本可以留着此物,日后以此要挟世子,可此时我再不出去就晚了,你知道,我乃有仇必报之人,旁人犯我,我必奉还,四大家如今只剩下了我钱家和朴家,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我岂能坐视不管。”她把玉佩递到宋允执面前,“我以此玉佩,换三日的自由身,我保证待我办完事后,定会重新回到这儿,届时任凭世子关押,你想关我到何时,都可以。”

     宋允执终于开口了,“你若是清白,我又怎会冤枉你。”

     钱铜:

     她好奇道:“既然世子相信我是清白的,为何不放我出去。”

     人走远了,都快看不到背影了,钱铜才回过神,慌忙起身趴在护栏上唤道:“宋世子!咱们再谈谈,换个条件重新谈啊”

     他要以朝廷和官威来压制她,钱铜哪里还敢吭声。

     四大家从此变成了两大家。

     王兆摇头,“下官也不知,回来后便又走了。”

     钱铜对他道:“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摊上了命案哪里有心情办喜事?昨日的定亲宴已经作废,只要我钱家今后不缠着世子,要世子对我负责,便不会对你将来造成任何损失。世子不是一直想在钱家身上找到一桩把柄吗?如今就有了,想想钱家一个商户,摊上了灭门案,世子要治咱们的死罪,一句话的事情。”

     问完她便后悔了,与宋世子而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不定还真能咽下这口气。

     宋允执又问:“那我再问你,昨日你若是听了我的话,何至于身在此处,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你,你何时又信过我?”

     宋允执转身,从身后提出了一个竹篮,递到了她面前,“先漱口,再吃饭。”

     宋允执没吱声。

     她身上的血污已经成了绛紫色,昨夜在此睡了一夜,头发被墙蹭得凌乱,她一点都不在意,直勾勾地看着跟前的户部侍郎,等他审问。

     她低下头。

     她应该是被单独关在了一处,听不到其他动静,她安静下来后,两人耳边便只剩下了灯火燃烧的声音。

     她离开卢家时已到了黄昏,折腾了这么久,外面应到了半夜,困意袭来,她靠了靠脑袋,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醒来一睁开眼睛,便见一人坐在她身前,一双黑漆深瞳正看着她。

     “为了与我结盟,不惜赔上你的婚姻,可惜遇人不淑,我是个妖女,本性难改,阴险狡诈,坐尽了坏事,今日更是玷污了世子的名声。”突然想起来,颇为遗憾地道:“可惜定亲宴办早了”

     而后他起身,看着她茫然的脸,道:“我与七娘子不同,所说誓言毕生不忘,定亲一事依旧作数。”

     那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此事就算他相信她是无辜的,消息也会传播出去,传遍扬州,再传到京都,最后传到他父母耳中。

     她坐直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肩头,“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宋世子真乃菩萨心肠,你们平日里都是如此善待囚徒的?”

     宋允执对此回以一道冷眼,“我早与你说过,凡事不会有绝对,任何事都会出现意外。”

     他盯着有些久,钱铜也看到了里面的滔滔火焰,正狐疑自己适才是那句话说得不够真诚,便听他嗓音低沉清冷,

     宋允执一言不发。

     “人都会犯错,只有失败尝到了教训之后方才知道自己错了,若是成功了,就不叫犯错,而叫聪慧机智,是以,咱们都一样,不都是在赌吗?”

     宋允执正面对灯罩而坐,盯着她的眼眸,火光便在他一对黑眸中灼灼跳跃。

     她不能待在这儿,她还有事情要做。

     她语气一转,“不过知道的人也不多,待世子恢复身份后,这一桩往事,便会被人们当成是世子成功路上的忍辱负重,说不定还能博取一波同情,引得姑娘们”

     宋允执没答,告诉她:“这段日子你好好待在这。”

     而他如今赌的则是,她是个好人。

     “你清白吗?”宋允执看着她,突然冷声道:“那我问你,你昨日上卢家,意欲何为?”

     最后他转身,留下一句,“休想出去。”

     骂就骂吧,“世子,我真的还有事情要做。”钱铜诚恳地看着他,“我答应世子,保证以后再也不乱来了,且不用世子赔上自己的婚姻,你我之间的结盟依旧作数。”

     她昨日赌的是运气。

     “你怎么不问?”钱铜道:“不是你把我抓进来的吗,你审问我啊,若不相信我,严刑拷打,打到我招为止。”

     钱铜一愣,“宋世子?”

     她嗓音急切,却见宋允执只平静地看着她,始终不说话,钱铜一笑,似乎看出了他此时的心思,她问道:“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钱铜并非没有在外风餐露宿过,荒岛上都能睡一夜,何况这里还有屋顶遮挡,她平静地坐在一堆干草上,背靠着墙,闭目养神。

     “你便是如此珍视的。”

     但听他如此说,想必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既然他没被表象所蒙蔽,钱铜便与他分析道:“我大抵知道是谁,世子”

     他的好意钱铜心领了,打算好好与他谈谈,“其实我昨日可以脱身的。”

     钱铜没看明白,问道:“是断头饭还是为我接风的洗尘饭。”

     一身血污之中,唯有腰间那枚白色的玉佩还干干净净,白雪与血自古乃绝色,意外的配色倒是显眼得很。

     钱铜被他一怼不再吱声,顿了片刻,突然抬头,冲他一笑,“就像世子与我定亲一样,也是意外对不对?如此说来,世子不也有马失前蹄之时,凭什么只说我一人。”

     “你何时”她想问他什么时候带过话,很快反应过来,必然是被阿金擅自给吞了。

     宋允执眉心两跳:“冥顽不灵。”

     ——

     她手握玉佩一端,神色真诚,等着与他交换条件。

     钱铜察觉到他还是昨日那身衣袍,似是去了哪里刚回来,面上染了一层风霜,钱铜见他半晌不吭声,“世子也觉得我是冤枉的对不对?”

     “昀稹”

     “宋允执!”

     “姓宋的!”

     钱铜一拍脑仁,正懊恼自己拿错了筹码,便听耳边一道嗓音轻声道:“七娘子不用喊了,他不会放你出去的。”

     那嗓音太熟悉,从对面漆黑的地牢内悠悠传来,钱铜一怔,“蓝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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