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第 51 章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对方沉默良久,就在钱铜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鬼魂,终于听到蓝小公子应道:“正是小生。”

     钱铜从昨夜待在现在,少说也有几个时辰了,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声,他突然冒出来,钱铜问:“你怎么不吭声?”

     蓝小公子道:“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七娘子。”又道:“昨晚我睡着了,并不知七娘子在此。”

     钱铜提起灯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揭穿道:“你不是睡着,是被下药了。”她问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有没有听到我们谈话?”

     灯罩的光芒隐约照出了坐在对面的蓝小公子,他道:“七娘子不必担心我听了不该听的,我早已得知宋世子身份。”

     话音一落,他那边掌了灯,光芒映照之处,是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房,有床有桌子,与她这边的干草截然不同。

     蓝小公子正坐在榻上,身前的木几上甚至还有茶水。

     不公平吧?

     钱铜心头正愤愤不平,蓝小公子便道:“世子本欲送我回京都,可我时刻记得七娘子对我说的话,此仇不报,这辈子难以安生,我一直在等七娘子来,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没想到连七娘子这般聪慧的人,也被送来了牢狱。”

     他嗓音里带着无尽的失落,“我的仇,是不是没指望了?”

     当初他要走,是钱铜追上码头把他拽回来,告诉他要帮他报仇,那时候她藏了私心,想要扳倒卢家,断了卢家与朝廷的来往,她的目的达到了,卢家如今也被灭了门,可答应蓝小公子的事还没来得及兑现,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钱铜忙安抚道:“我最近有些忙,你先别放弃,我会想办法,答应过你的事情,何时失言过?”

     蓝小公子道:“七娘子或许不了解这位宋世子,我却知道,长公主教子严厉,家中之人不许说谎,更不可言而无信,是以,世子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记在心里,且说到做到。”他提醒她:“他说七娘子出不去,那七娘子就出不去。”

     不用他再来火上浇油,钱铜皮笑肉不笑,“是吗?”

     蓝小公子点头,“我相信灭卢家满门不是七娘子所为,七娘子为人磊落,若想报仇,不会使这等阴狠的招数”

     卢道忠活到这把年纪,脑子自然不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不是钱七娘子杀的,是谁呢?

     卢道忠没吭声。

     “卢家的人虽已死,名册尚在,若你再敢说一句谎言,便没了回答的机会,你若愿意说实话,便对我点头。”

     “卢,卢家。”

     他想站起来,蓝小公子立马把他压在床榻上,“卢家主还是躺着说话安全一些。”他要再倒在地上,他真拖不动了。

     一个时辰后,她的屋子变得与对面蓝小公子和卢家主所住的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有,连换洗的衣衫都给她送来了。

     王兆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匆匆离开了地牢。

     怕他厥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过于薄弱,蓝小公子转头问对面好久都没出声的钱铜,“对吧,七娘子。”

     身后的暗卫极快地相视一眼,又极快地恢复成木桩。

     在卢道忠不知道晕过去几回后,总算能撑一会儿了。

     一想到那个可能,他顿觉脑袋阵阵晕厥,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愤交加之余生生地晕了过去。

     卢道忠还真被他这句话安慰到了,不再哭,感激地同他道:“多谢蓝公子开导,人道患难见真情,蓝公子今日的恩情,卢某这辈子没齿难忘。”

     对方在耗尽最后一口气息之前,艰难地点了头。

     蓝小公子看着横躺在那不省人事,胖成球的卢家主,一头是汗,暗自后悔,就不该找七娘子帮忙。

     他气势太凶,钱铜不由后退了两步。

     喉咙哭干了,又问蓝小公子要水,喝完水接着哭,钱铜实在忍不住,“你能不能歇”

     “我走,走的时候,他,他还冲我笑呢”刚醒来不到半柱香,又晕了过去。

     钱铜察觉出卢道忠没再吭声,似乎也相信了事情没有那般简单,试着道:“二公子死之前,和我说了几句话”

     “七娘子。”蓝小公子怕她又把人说晕,忙打断,缓声劝道:“蓝家遭难那阵,我曾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若非七娘子及时赶到,只怕此时已葬身大海。”

     耳边终于安静了,钱铜靠在角落,盯着地上的饭菜,正发呆,王兆又走了过来,领着一帮子人,重新布置了她所在的牢房。

     “十岁的有八个,六七岁的有十个最小的才两岁啊。”

     蓝小公子回头。

     钱铜便道:“长点脑子吧,你我都是受害者。”

     蓝小公子被折腾得够呛,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醒来了怕他再次厥过去,还要安慰他,“卢家主放心,世子一定会找出真凶,还卢家一个公道。”

     钱铜便问他:“世子找证据去了?他去哪儿找了?”

     “是钱七娘子?!”突然一道嗓音从外传进来,但听那憎恨的语气,便知道对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钱铜被吵得耳朵都痛了,平静地道:“怎么没得罪我?卢二爷派人当街打了我父亲,断他两根肋骨,至今还不知有没有醒过来。”

     钱铜意外地抬头。

     ——

     蓝小公子曾被人捧着哄着,听得最多的便是安慰,没想到有一天竟能学以致用。

     宋允执一身黑衣,头戴蓑笠,追了整整一日,袍摆上全是泥土,他问:“谁指使的?”

     钱铜对王兆道了谢,“王大人辛苦了,实则不必如此麻烦,早日放我出去,还能降低成本,拿去捉拿山匪多好?”

     “是七娘子与我说,哭没有用,被人欺负了,不能一味哭泣,得先办法让对方得到该有的惩罚,我想卢家主身为长辈,且担任家主多年,应该比晚辈更明白,能抚平悲痛的,没有什么能比杀人偿命更有效。”

     她在他心目中何时如此完美了?然而相信她是无辜的只有蓝小公子。

     卢道忠一愣,“不可能,老二他虽急躁,断不会糊涂至此,你钱家拿到了盐引,又拿到了朴家的航海生意,早已不是卢家人能撼动的地位,他怎么可能去招惹你们!”

     宋允执抬手掐住说话人的喉咙,五指一点点收紧,再问:“谁指使的?”

     对方跪在地上,捂住喉咙沙哑地道:“二,二公子。”

     宋允执松开他。

     卢道忠又哭又骂,“卢钱两家先辈,相识不说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争得争斗得斗,两家可从未红过脸啊,我卢家到底怎么对你了,你竟然要赶尽杀绝!!”

     蓝小公子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宋世子就是钱家七姑爷的事情告诉他。

     蓝小公子奋力地把人拖到了床榻上。

     卢道忠被押回了蓝小公子的房间,看样子这段日子两人应该住在一起的,他扒拉着牢门誓要杀了钱铜,蓝小公子便出言相劝,“卢家主先冷静,七娘子不会做这种事。”

     卢道忠被王兆押送而来,已经看到了她,顿时瞋目裂眦,攀住她跟前的牢门怒吼道:“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卢家满门百余人啊,你是怎么下得了手”

     钱铜:

     王兆令人把他强硬拉开,“卢家主先回屋。”

     ——

     钱铜怀疑宋世子是不是趁机报复他,把她和这些旧人关在了一起,蓝翊之也就算了,把卢家家主也带过来是什么意思?

     卢道忠的哭声一顿,满是痕迹的面上慢慢露出几分错愕。

     “你知道什么?!”卢家主痛声道:“她连宋世子都敢往海里推,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要他心平气和地对她,他做不到。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凶未来的世子妃,只道:“七娘子在未洗清嫌弃之前,还得继续待在这儿。”

     蓝小公子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目应道:“举手之劳,卢家主不必挂在心上”

     夏季的明月又大又明亮,很适合坐在空旷之地举目赏月,然而此时一处平地,六人被齐齐绑在一起,正是那日在街头打钱家二爷的人。

     “哪个二公子。”

     “他说了什么?!”卢道忠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太激动,又晕过去了。

     钱铜便道:“卢家主说得对,我钱家甩你卢家几条街,往后卢家人见了我,都得仰起头看我,我放着如此好的报复机会不要,用得着杀你卢家满门,把自己送进大牢?我是傻了还是疯了?”

     “朴”

     没过过久,卢道忠便醒了,这回不再骂钱铜了,一个劲儿地痛哭,“我可怜的儿孙啊。”

     卢道忠便抱着身子痛哭。

     自上回宋世子与他谈过话之后,王兆便不敢再与这位七娘子搭话。

     蓝小公子以为他终于平复了,谁知一抬头,见卢道忠瞪大双眼,望着对面走来的一盏灯,又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他,他,他是”

     是宋世子和王兆。

     宋世子此时腰间挂着官府的腰牌,蓝小公子一把捂住了卢道忠的嘴,倒是希望此时他能晕过去一会儿,嘱咐道:“别吭声。”

     宋允执却没去对面七娘子的牢房,径直到了两人跟前。

     宋允执看向蓝小公子,“蓝公子,陪本官走一趟。”

     蓝小公子还未反应过来,对面的钱铜一瞬站了起来,对着他喊道:“宋世子,你找蓝公子作甚,你找我啊,我什么都知道”

     第 52 章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钱铜的自荐,没有得来宋世子的半分侧目。

     蓝小公子也有些诧异,不知宋世子要带他去哪里,但世子要他走,他不能不走,蓝翊之松开卢道忠,走出了牢房。

     卢道忠没再叫嚷,目光呆滞地盯着被钱铜唤为‘宋世子’的钱家七姑爷,恍若被人点了哑穴,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

     “世子”眼见宋允执带着蓝小公子径直往外而去,没打算理会她,钱铜急切地道:“昀稹,你理我一下,我就一句话,真的”

     宋允执闻言,经过她牢门前便停下了脚步,但没面朝他,而是扭着脖子等她的那一句话。

     钱铜便攀着牢门,目光真诚,郑重地与他道:“我错了。”

     她就差把脑袋塞进珊栏内,看着他又偏过来的大半张脸,少女的眼睛里透着十足的诚意,为昨日自己的那番说辞道歉,且保证道:“从今往后世子送我的那块玉佩,便是我钱铜的命,我会一辈子珍视,就算将来世子问我要,我也不会给。”

     昨日宋允执丢下她而去,她便知道自己赌错了。

     她不该拿世子的诚心去换条件。

     宋世子不仅作风高洁,对待感情的要求也很纯净,容不得半点玷污,在他没有言弃之前,她不能先开口结束这段盟约。

     而如今宋世子正在履行他的承诺,试图为她证明清白,她却在这个时候提出把玉佩还给他,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那是对他宋世子的人格藐视。

     是以,她错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宋世子,以祈求能得到她的原宥。

     “老二啊,你怎么就走了在我前头”

     进了门后,他便立在大堂,抬高了嗓音冲里面喊道:“朴二公子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只怕还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

     嘈杂的哄闹声顿时安静下了,周围的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蓝小公子被她适才那一番能屈能伸,且牙酸的言论所震惊,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面色错愕,感受到前面的宋世子扭过头,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方才回神,惶恐地垂下头去。

     宋允执大抵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而不是求他放她出去,人停在那没有立即离开,给了她说第三句话的机会。

     王兆不胜其烦,“找大夫。”

     地牢内的阴暗和灯火交织,微茫的火光照在两大家的家主身上,隔着牢房,两人实则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此时却莫名有了一股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感觉。

     今夜宋允执出去,带上了沈澈,只有王兆留在了知州府。

     卢道忠一愣 ,朝她看去。

     钱铜倒是一改先前的吵闹,乖乖地应道:“好的,我都听世子的,等世子查清真相,还我清白”

     今夜钱夫人又来了一回,人刚走,刑嬷嬷便收到了消息,进去与跪在佛堂内诵经的老夫人低声道:“夫人,是七娘子的信号。”

     ——

     管事一愣,想笑又憋住,“蓝小公子是与二公子有何深仇大恨?”

     老夫人停了诵经声,睁开眼看着跟前的佛像,缓声道:“他朴家到底按捺不住了,一口锅扣下来,铜姐儿这一趟是必须得去,让老二和老五把她接出来。”

     王兆头疼,本着同情之心,这两日对卢道忠颇为关照,但也不能容忍他再闹腾下去,与牢头道:“你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哭得伤心,牢头听进耳里,也有些不忍,后退两步回避。

     她话落突然揪住行走在后的蓝翊之,“蓝小公子,你别怕,宋世子正义刚正,不会对你怎么样。”

     ——

     不知道谁调侃了一句,话音一落,蓝小公子突然把刀子对准了自己喉咙,对跟前的管事道:“天亮之前,我见不到二公子,我便血洒你们红月天,今日我来此地,已告之官府,届时看二公子如何交代!”

     卢道忠倒是说了,牢头:“卢家主说,卢家满门百余魂魄含冤而死,无人引路,要大人行个方便,他去外面焚一些火纸。”

     ——

     ——

     红月天的管事回头与身后的小厮交代了一句,再看向立在堂内浑身颤抖,脸色涨红的蓝翊之,他那一声彷佛用了最大的勇气,奈何语气凶,气势却不足。

     卢家人都死绝了,唯有卢道忠意外躲过了这场劫难,为家中老少送行乃人之常情,王兆答应了,“让他去焚,别让人瞧见。”

     管事笑了笑,面露嘲讽,阴阳道:“哟,这不是咱们知州大人的儿子,蓝家小公子吗?听说小公子赖在知州府不走,非得要朝廷的人替你寻那绑匪,怎么,上我红月天找二公子,是要二公子为你做主?”

     她既然早与朝廷搭上了线,还能将宋世子占为己有,如她所言,钱家压根儿不在意卢家会不会挡她的道。

     蓝翊之一人从知州府出来,袖子里藏了一把刀,径直去了朴家的红月天赌坊。

     刑嬷嬷点头,“奴婢这就去办。”

     卢道忠眼睛红肿,脸上又流下了一行清泪,这回他没哭出声,回道:“钱娘子,想让我怎么做?”

     最近局势严峻,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才把手头的一堆事情应付完,牢头便过来禀报,“王大人,卢家主又晕过去了。”

     牢头无奈道:“找了,没用,救醒撑不到半柱香又晕,这回醒来后更是胡言乱语,说咱们欺负他,若非把他关进了地牢,卢家也不会遭此横祸。”

     宋允执将他那副面红耳赤的反应看在眼里,早见识过她招蜂引蝶的本事,宋允执不再与她周旋,走之前到底留了一言,“你若清白了,自会放你出去,好生待着。”

     “蓝小公子的梦还没醒呢?知州府早就不姓蓝了,你没了那个知州爹,你能杀谁?”

     卢道忠有什么事情要问她,但碍于两人此时的处境,一时不知道怎么与她搭话,在他抬头垂目再抬头再垂目,纠结彷徨之时,便听钱铜道:“卢家主,想报仇吗?”

     他暗道七娘子什么都好,唯独喜欢吓人。

     她没有那么蠢,分明已经站在了顶峰,还要把自己陷入灭门案中,前路尽毁。

     周围的人群里也爆发出了嘲笑声和调戏声。

     这几日钱家又被官府的兵马围了起来,钱二爷躺在床上动不得,钱铜进了牢狱,一家子惶惶不安,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我的女儿们,苦了你们了”

     上回在卢家赌坊,人被救出去,最后落入知州府手里,二公子还曾大发雷霆,把那日看管房门的人都处决了。

     活像一只发怒的鲀鱼,毫无攻击之力。

     他倒是不怕官府的人找上门。

     能敢在这个风口灭他卢家满门的,除了朴家还有谁?可他卢家自认为没有哪点对不起朴家,他虽占了朝廷,但也怕得罪朴家,不该说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说啊。

     卖纸钱的地方,常有爆竹贩卖,不慎夹杂在里面一两颗也能理解,牢头没有多怀疑,催他道:“卢家主烧完,早些回屋。”

     自从朝廷的人来到扬州之后,四大家便没有停止过挣扎,最初崔家看似占了上风攀上了蓝家,后来被钱七娘子打垮,崔家与蓝家齐齐陨灭。

     蓝小公子面红耳赤,咬牙道:“我要杀了他!”

     牢头把人带到了知州府的后院,顺便去外面买了一摞纸钱,交给卢道忠,警告道:“卢家主应该清楚眼下处境,焚完纸钱,早些回去待着,别惹麻烦。”

     “我的孙儿孙女,是我卢家对不起你们,枉你们投胎在我卢家”

     曾经的四大家早就不复存在。

     而是跟在朴二公子身边的人都知道,二公子对这位蓝小公子的心思。

     他说完,刀子往脖子上一压,刺出了一道血痕,见他来真的,管事脸色一变,与众人道:“吵什么吵,都给我散开!”

     “夫人,是我没用,没有护住你啊”

     为何要对卢家赶尽杀绝呢?

     钱铜继续道:“世子乃言而有信之人,我其实也是,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她突然看向他身后的蓝小公子,询问道:“不信你问蓝公子,他最了解我的为人。”

     “蓝小公子,就你这身板子能拿稳刀吗,小心伤到了自己”

     他一受惊吓,脸色便会红。

     卢道忠一面哭一面跪在地上焚烧着火纸。

     事后曾多次要人想办法,要把人劫出来。

     四大家,唯有下面的三家斗得死去活来,如今再回头去看,更像是在自相残杀,崔家没了,卢两家的家主身陷牢狱,谁人得利?

     二爷三爷钱夫人相继去找了老夫人,老夫人一句话也没说,给了几人一本经书,让他们慢慢抄。

     蓝小公子扯了扯嘴角,抬头朝她致谢,不经意间的一瞥,便看到了她掌心内的几个字,神色一愣,又见她动作极快地握成了拳,蓝小公子装作没瞧见,埋头跟上了前方的宋世子。

     烧着烧着不知道烧到了什么东西,突然炸出一声‘咻——’,牢头还未反应过来,卢道忠便痴痴地望着那缕青烟,仰起头哭得动容,“你们看,一定是我卢家子孙感应到了,他们是在回应我啊”

     尤其一想到,或许对方仅仅为了嫁祸给钱家,让钱七娘子尝到些许教训,他更难以接受,他卢家就微末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卢道忠也终于从宋世子便是钱家七娘子在码头上抢来的七姑爷这一真相中回过神,他看向坐在对面牢房内手撑着头,淡定从容的小娘子,大抵知道自己是如何败的了。

     再是他卢家,本以为早早攀上了朝廷,会在此次风波中占取有利的地位,结果被灭了满门。

     四大家之首的朴家依旧如同一颗参天大树,难以撼动。

     蓝小公子走了,只剩下钱铜和住在她斜对面的卢家家主卢道忠,一个乃受害者,一个乃嫌疑犯,话不投机,谁也不搭理谁。

     奈何官府守得太紧,没地方下手。

     如今人自己送上门来,管事的不过是借此逗了他两句,生怕他倔性上来当真死了,如此自己这条命八成也不用留了,管事的不敢再刺激他,缓和语气道:“蓝小公子稍安勿躁,小的这就去寻二公子,看看他在不在。”

     回头吩咐底下的人关门谢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方才领着蓝小公子去了二楼的雅间,等待二公子前来。

     ——

     赌坊的小厮寻过去时,朴二公子正被三夫人看守在房内,无聊之极,躺在软塌上饮酒作乐。

     第 53 章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小厮绕开守门的侍卫,从窗户口的位置戳出一个洞来,看见里面的朴二公子后,轻轻吹出一声口哨。

     如同鸟雀低鸣的哨声,与屋子里的声乐融在一起,外人听不出异常,但听习惯的人,立马便能区分出来,坐在对面正搂着一位小倌的朴二公子抬头望去。

     片刻后起身走到了窗前。

     外面的小厮隔着薄薄的窗户纸,细声道:“蓝小公子来了红月天,非要找二公子,说今夜见不到二公子,便会自裁在红月天内”

     朴二公子一听到蓝小公子的名字,眼睛便亮了亮。

     先前蓝明权尚任扬州知州之时,他便看中了这位蓝小公子,人长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乃天生尤物,可惜碍着他的身份,迟迟没有下手。

     后来蓝家遭难,他实在不舍错失如此佳人,冒着风险派人去官船上把人劫了下来。

     为怕三夫人察觉,特意把人关在了卢家赌坊,可卢道忠那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连大门都看不住,被钱七娘子找人救走了。

     敢在他手里抢人,也得想想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钱家二爷是他雇人扮成卢家打的,卢家满门也是他派人做的。

     没用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

     至于钱七娘子

     不过一个娘们儿。

     朝廷的人正在扬州彻查四大家,三夫人怕他再继续惹事,将其看管在此地,对外放出的风声是他回到了海上,见朴家主去了。

     待那人坐在他对面,摘下斗笠的那一刻,朴二公子并无多大的意外。

     他脸色聚变,知道今夜遇到了强敌,不敢恋战,迅速摆脱缠绕在他身上的剑锋,急于逃窜,不知黑暗中早就有暗卫,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宋允执从在海上被钱铜揭穿的那一刻,他便不存任何侥幸之心,他的身份在扬州或许早就不是秘密。

     身后的长剑刺入了他的肩胛骨,接着第二把,第三把冷剑,一瞬之间齐齐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难以呼吸,黑暗中被身后一人踢中腿弯,双腿顿时如同抽筋一般,跪在了地上。

     沈澈见她实在嚣张,对其冷哼一声:“钱七娘子确实厉害,本事了得,就是不知越狱之罪,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朴二公子意识到这一点,不再笑了。

     他说要杀人,那便是真会要了对方的命。

     那箭头划破夜风,带着寒意与杀气,笔直地朝着马车中的二人而来,立在马车外的沈澈和暗卫很快反应过来,暗卫斩下第一刀,断其尾,沈澈补了第二刀,把那只冷箭钉在了离马车轮子不远处的地面。

     朴二公子湿漉漉的上岸,甩干发丝,也不介意自己是否狼狈,他喜欢男人之事,鲜少有人知道,想起蓝小公子最初被他褪去衣衫摁|住之时,那惊愕羞愤的眼神,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从来没有人能困得住他,只有他愿不愿意被困。

     近期内不可能有比他功夫更厉害的人物,在被对方刺中肩头,又被暗卫刀架在脖子上时,他的心中便有了猜想。

     完全占据了上风。

     “让他把人留住,我即刻到。”朴二公子交代完回头与屋内的众小倌儿道:“继续唱,不许停。”

     话没说完,被一旁的宋允执一袖子甩在面上。

     他脚下匆忙,颇有些急不可耐,是以,忽略了周围环境的变化,直到身后的剑尖快抵住了他后脖子上,方才头发一麻,动作极快地摸出了腰间的软剑。

     小厮走后,朴二公子利落地翻了窗,他所在位置位于湖中心,唯一的道路被三夫人的人看管,这点完全难不倒朴二公子,他毫不犹豫地褪下了身上的长袍,穿一身中衣扎入了水里,游向对岸。

     至于他是何时认出来的,宋允执今夜能摘下斗笠,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便做好了一切准备。

     朴家一心想借王府的势利,在朝谋一份官职,朝中的人物关系早已摸透,但他甚少出现在众人视野,朴大公子没认出他不意外,朴二能认出自己,宋允执也不意外。

     奈何朴家家主授予了三夫人看管他的权利,三夫人要关他,他只能暂且被困于此处,在屋子里待了两日,听小倌儿唱曲,正觉得有些听腻了,收到消息,顿时来了兴趣。

     她来帮什么?

     ‘妖孽’并不答,面上毫无半点惧色,对着马车内面色僵硬的宋世子,热情地道:“世子,我来帮你。”

     朴二公子一脸无辜,忙摇头道:“不是啊,宋世子是不是抓错人了?”

     朴家知道来的人是他,但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凶,是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人证物证已经找到了,明日天一亮,他便开堂审案,朴二必死。

     她似完全看不到对面郎君面上渐渐浮出来的冷意,如同一个求表扬的小姑娘,问宋世子:“我是不是很厉害?”

     “你个死鸭子!我与宋世子说话,关你什么事?”钱铜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大骂道:“你最好闭嘴!”

     宋允执问他道:“卢家是你灭的?”

     王兆是怎么看的人?!

     她要是能乖乖待在牢狱,就不是她钱铜了。

     宋允执不再看他一眼,准备起身下车,朴二公子却突然道:“宋世子,你难道当真相信钱七娘子是无辜的?”

     他问:“他人呢?”

     谁需要她来帮?

     沈澈满脑子都是她适才射出来的那一箭,她到底是想杀谁?在她抬脚往前的一瞬,冷声呵道:“站好,别动!”

     沈澈见过嚣张的,也见过不要脸的,可还真没见过既嚣张又不要脸的,当下气得轻‘嘶——’一声,指着她道:“你”

     “她利用宋世子为钱家谋了多少利,世子不清楚?”朴承君像是一个临死的鬼魅,疯狂地看着宋允执,又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她如今应该也知道世子身份了吧?她是如何解释的?有说是何时认出世”

     一炷香后,朴二公子被捆住双手双脚,口塞布团,扔在了马车内。

     胳膊被绳索绑住,肩头上的血凝结了又被撕开,不断往外渗,朴二公子却顾不得痛疼,盯着跟前的那张脸,认真辨别了半晌,笑着与其打了一声招呼,“原来是宋世子,朴某失敬了,早说朝廷来的人是宋世子您,我朴家人怎么也得亲自去接,好生款待宋世子”

     朴二公子生得不如朴大温润,面带风流,即便此时被绑,肩头鲜血横流,神色也带着几分放荡不羁,“素闻宋世子心如明月,铁面无私,怎么今夜竟无凭无证,抓了草民来?灭卢家的不是钱家七娘子吗?”

     宋允执无视他的装疯,淡然道:“二公子此举,是替朴家送给了本官一份大礼,本官自不会辜负朴家心意,待朴二公子问斩之后,宋某再携你人头,去向朴家家主讨个说法。”

     软剑乃上好的材质打造,吐出后如蛇信子,灵活地朝着后方袭击而去。

     从被袭击的那一刻,朴二公子便开始猜测对方的身份,什么扬州四大家,都是幌子,扬州真正的主人,乃他朴家。

     钱铜摇头,耳侧两边的发丝随之摇晃,“沈表弟如此说就见外了,咱们都是自己人啊,能不能别回回都这般较真,你宋兄都没开口呢,这番着急替他做主,非要秉公执法,来擒他的未婚妻,是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

     众人齐齐戒备,杀气腾腾地看向冷箭所来的方向。

     但他吩咐过王兆,除了他本人之外,任何人不得领她出去,宋允执也想知道:“怎么出来的?”

     宋允执拳头紧握,尚未回答,他身旁被绑着的朴二公子先笑出声,“不愧是钱七娘子,如此胆识,连朴某都自愧不如。”

     自小被书香侵染,又身负过保家护国的少年将军,一直走着阳关大道的宋世子,不像旁人那般会说阴阳怪气的话,也鲜少去恐吓人。

     朴二认为三夫人太过于小心谨慎,杯弓蛇影,什么都怕。

     朴二公子面上的玩笑在人生没有半点杂质的宋世子面前,便如同台上唱戏的丑角,越看越尴尬。

     宋允执见过无数像他这类不怕死的囚犯,准确来说,还有比他更难缠的。

     关押他的地方就在红月天后面。

     “朴承君。”宋允执想起了他的名字,宣判了他的结局,“你买凶杀人,视人命如草芥,该死。”

     朴承君话还没说完,突然从马车撩起来的帘子之外,破空射来了一只冷箭。

     宋允执的面色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恼怒中,慢慢地缓了下来。

     他开始去寻找能活下去的后路,他道:“宋世子如此,是在维护钱家七娘子吗?还是说宋世子想要怜香惜玉,替她找个替死鬼?”

     小厮道:“楼管事正安抚着。”

     朴家三子,只有朴承君在武学上的天赋最好,仗着一身功夫走哪儿从不带侍从,然而今夜对方的每一招,都压着他的命脉而过。

     朴二一张脸被甩得火辣辣地疼,人也摔在了地上。

     确实是个妖孽。

     “走出来的啊。”少女神色天真,说着还跺着脚往前踏了两步,抬头冲他一笑,无不显摆地道:“昨日蓝小公子还轻视我,说宋世子说了出不去,那我铁定出不来,他若是此时看到我站在这儿,不知道会不会脸疼。”

     他眼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揶揄,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就是钱家七姑爷的身份。

     当沈澈认出那张脸之后,眸子里冷意变成了怒火,死死盯着她,她不是在地牢吗,出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徐风掀起火焰,也撩起她额前的发丝轻扬,她一身赤黑相间的衣裙立在被夜色笼罩的黑暗之中,又妖又魅,像是一个妖孽。

     黑暗中一束火光率先亮起,握在小娘子手中,灼灼火焰之后,缓缓露出一人来,来人抬手揭开了头上的黑色斗篷帽,将一张精致的少女面孔暴露在了手中火把底下。

     朴二公子没料到她会骂人,听到她骂的那一声称呼,脸色一变,五官都扭曲了,适才宋允执审了他半天,也不见他挣扎,此时倒是突然站了起来,作势要往钱铜跟前扑,“臭娘”

     有什么人物出现,他比谁都清楚。

     尝过了扬州这么多小倌,还是觉得蓝小公子最可口。

     钱铜被他拿剑对着脑袋,不得不缩回迈出去的那只脚,没搭理沈澈,而是垫起脚尖,歪头看向他身后仍旧坐在马车一动不动的宋世子,轻声喊道:“昀稹,我是真的来帮你的。”

     钱铜:“我什么我?”

     沈澈龇牙:“钱铜,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钱铜:“不是‘我们’,是你。”

     在沈澈被气死,抽刀砍人之前,宋允执握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身后,冷声问跟前的少女,“怎么帮?”

     钱铜指了指扑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的朴二公子,“我帮你把他带回去。”

     第 54 章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她带回去,带去哪里?

     她担着越|狱的罪行,费尽心思出来,只为帮把朴二公子押送回官府?沈澈不信,与宋允执道:“宋兄,小心有诈。”

     不用沈澈提醒,她是什么样的人,宋允执很清楚,警告道:“回去!”

     钱铜不动,举着火把苦口婆心地道:“朴家的人世子真的不了解,他们不仅心狠手辣,还手眼通天,世子此时把人擒出来,朴家的人必然已经发现了,世子的功夫是好,但耐不住朴家有一群替他们卖命的死士,他们可不怕死,世子把人交给我,来一个声东击西,他们肯定想不到,朴二会在我一个弱女子手上”

     她说的头头是道,可沈澈越听越觉得她目的不纯。

     他在钱家待的日子没有宋允执久,尚还未真正见识过她的奸诈,宋允执却是亲身经历过,要他相信她,除非他不长记性。

     钱铜叹息了一声,似乎对他们的不信任,很是伤心无奈,抬头看向几人身后,突然摇头道:“我说什么来着,看吧,真追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宋允执和沈澈便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杀气。

     漆黑的夜空之下,来者有五六人,身着同样的黑衣,手执利刃,从屋檐上方疾奔而来。

     宋允执面色微冷,无心再与她玩笑,藏在黑暗中的暗卫头一波迎上,一瞬间僻静的巷子刀光剑影,对方明显是冲着朴承君而来,不与宋允执的人恋战,只找准空隙,向朴二的位置靠近。

     宋允执看出了对方的意图,手中长剑封喉,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对方似是一名女子,身法极为灵活,不与宋允执硬碰硬,敏捷的从他剑招之下躲过,急速往前窜去。

     宋允执转身,剑尖划破了她的小腿,她彷佛感觉不到痛,用尽全力直奔着目标而去。

     宋允执眼眸一厉,不再打算留活口,长剑刺向她的后背,正欲下死手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昀稹,救我!”

     宋允执不想听她再说一句,翻身将其摁在身下,微光中他瞳仁里的火焰恨不得将她烧起来,“你劫了朴二公子,到底意欲何为?”

     宋允执并没看见在他跳下去救人的一瞬,沈澈与暗卫被他的行为牵动了注意力,不过刹那之间,对方便趁机把朴二公子带走了。

     钱铜心口莫名一酸。

     当她的腰被搂住的一瞬,钱铜嗅着他身上的清冽冷意,也免不得轻叹一声,“宋世子啊,我该怎么说你好呢。”

     他几乎不用去想,也知道宋世子会如何选。

     她动什么?她不动能掉下去吗?!

     眼下把朴二带回去要紧。

     宋允执继续往前。

     钱铜脚下的落石彻底滑下,她身子朝下倒去,眸子所及之处,立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宋世子终于动了,身后是深不见底地黑夜,凉风浸过她的脊梁,可她看到的却是眼前携着光亮朝她扑来的青年。

     并非今夜,她在宋世子身上一直在赌,一赌一个准,没有输过一场。

     那嗓音像是一道魔咒,把他的目光瞬间牵引过去,只见视线内适才还极为嚣张的少女,此时被一位黑衣人,拿刀锁住了脖子。

     宋允执不知道她又谋生出了什么大计,但与钱家的前途断然脱不了干系,她的眼里利益大过于一切,甚至连名声都可以不要。

     “世子很聪明。”钱铜趴在他身上,想的却不是此事,她看着他盛怒的一双眼眸,低声道:“不管世子信不信,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为了我,奋不顾身之人。”

     何为红颜祸水?

     钱铜不吱声,看他眼里的痛苦一点点蔓延上来,也很心疼。

     他没看到那一幕,但当他发现两人坠落的地方并非乃湍急的江河,而是一个搭建在断崖之下的看台,且上面还铺满了软软的干草之后,他面上的担忧之色,变成了顷刻的茫然。

     很快,一切都想明白了。

     宋允执手上的一枚暗器,几乎与沈澈弓上的利箭同时划破夜风,站在断崖边缘的钱铜也在此时找准了时机,突然推开身旁的黑衣人,这一用力,她没站稳,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往后倒去,而被她推开的黑衣人,巧妙地躲过了一枚暗器与一只冷箭,无意中捡回了一条命,一瞬逃窜,隐去一旁的吊楼内。

     沈澈很想骂一句蠢货。

     他身后的沈澈早已拉上了弓箭,悄声对准黑衣人的脑袋。

     何为妖女?

     刀剑中,那嗓音婉转悲切。

     他又说:我就在那,你为何不用?

     宋允执质问道:“那些根本不是朴家人,是你的人对不对?”

     不是他的本事不如她,而是宋世子光明磊落,永远不会用骗人感情的伎俩。

     他还没说完,对面的少女便喊话道:“世子不用管我,快带朴承君走,此人作恶多端,世子定要将其正法,为卢家满门雪恨,还我钱家一个公道,只要世子能替民女洗清冤屈,民女即便到了黄泉底下,也会感激世子的。”

     她是他未婚妻,他觉得有了责任,他要对她负责。

     钱铜心道,宋世子还是太心软了,擒住她肩膀的手劲,比起在海上那阵轻了许多,她迎头道:“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官府手里。”

     宋允执道:“他若不死在官府手里,不认罪,不伏法,卢家被灭满门的案子如何了结,你钱七娘子又如何洗去冤情!”

     果然宋世子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回了她一声,“死不了。”在少女缄默之际,又与挟持她的人道:“放开她,我饶你不死。”

     荒唐!

     他抬眸看着被他护在怀里的少女,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双手攀附在他身上,享受着他的保护和怀中的温暖,活像一只夺人心魂的妖孽。

     “昀稹!”少女的身子往后倾倒,吓得嗓音都变了,“救我”

     可就是这样的宋世子,格外地光彩夺目,她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像他那样说一不二的正派之人,尽管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可一个因盟约得来的婚约,便把他套住了。

     宋允执手中的长剑一顿,片刻的失神,他剑下的女贼已捡回了一条命。

     将来的世子妃,可以是商户,也可以耍一点小聪明,偶尔有点坏心思,但绝对不能沾上命案。

     他要如何改变?

     她就知道,他是想还给她一个清白。

     十六岁他上战场,第一次看见前一日还与他说笑的将士,死在他的眼底下,他也痛过,他以为人悲痛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此时才发现,不一样,心口的酸胀无处发泄,他又痛又恨,五指掐住了她的肩膀,哑声问她:“为何?”

     然而来不及了,那个蠢货此时摇摇欲坠,眼巴巴地望着宋世子,指望着他去救人。

     沈澈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样的人很难赢啊。

     宋允执没再追,站直了身子,剑尖垂地,看着对面被黑衣人挟持的少女,她手中的火把落在了脚边,火焰的光芒从她面上褪去,燎在她裙摆边缘,那张脸变得朦朦胧胧。

     宋允执看到她被拽至断崖边缘的那一刻,便停了脚步。

     他长剑下沾着血,有一部分已凝固,乃朴二的,刚沾上的是适才那名女子腿上的。

     钱铜解释道:“只是缓一段日子,没说不找朴二算账,朴二我有用,为能完成大计,我暂且受些冤枉也无妨。”

     沈澈:

     他不像旁的刺客那般,杀人前先造势,宋世子剑起剑落,干脆利落,身上没有半点杀气,却能让人望之胆寒,挟持钱铜的人似乎察觉出了他不好惹,手中的剑抖了抖,粗着嗓音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她今夜在赌。

     黑衣人开始逼着钱铜往后退。

     是以,他想拯救她,改变她。

     真是个矛盾的世子爷。

     他想说,她那么能耐,就凭她最初射过来的那一箭,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的是办法脱困。

     沈澈也看到了,下意识地从宋允执喊:“别管她,她”

     宋允执并非没有经历过挫折。

     可这世上最可笑的就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去改变一个人,她活了二十年了,在鱼龙混杂之中苟活之今,她邪恶的本性,早就渗透了骨髓。

     钱铜今夜不太走运,她正好立在唯一一块断崖处,断崖有五层楼高,底下乃滔滔江河,水流湍急。

     他说:不可借我势,行打压之举。

     朴二今夜一旦从官府手中逃出去,再擒便会难上加难,朴家绝不会认下这桩罪孽,尽管宋世子知道钱家是被冤枉的,凶手是朴家,然而没有证据证词,众人所看到的是钱家与卢家结怨,钱七娘子闯入了卢家府邸,满身血污出来。

     宋允执冷笑一声,讥讽道:“七娘子想得开,可我宋某,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真凶,你的人今夜劫走了朝堂嫌犯,我不知你会将其藏在哪里,用于何处,想来你也不会说,我自会查,若下次遇上,宋某决不轻饶,阻拦朝廷办案,格杀勿论。”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说?”钱铜专挑世子话里的缝隙攻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我要把他送给一个人。”

     宋允执眼皮一跳。

     上一刻还温柔的小娘子,嗓音一变,喊声道:“朴二不是想给我找麻烦吗,我要让他加倍奉还,尝尝被人践踏的滋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昀稹,世上其实也有人,不在乎名声的。”她嗓音陡然一轻,望着上方的青年,轻声道:“只要站在上面的人,如世子这般干净,就足够了。”

     第 55 章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宋允执在那时候的理解是,她是商户,还没有达到去追求名声的地位,更在乎的是个人私仇,图的是一时爽利。

     是以,他非要把她拉上来。

     “你不在乎。”他看着身下的少女,远处投来的隐隐火光,让她的一双眸子时隐时现,趁着光线在她面上褪去的那一刻,她看不到他时,他道:“我在乎。”

     他去把人找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脖子上突然被一双手圈住,狠狠往下一拽。

     宋允执没有防备,亦或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卸下来了防备,被她那一拽,身子往下压去,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尚未来得及思考她的用意,轻轻柔柔的一道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如棉,又似火。

     分明是很轻柔的触感,却令他周身滚烫,犹如身处火焰之中。

     宋允执出生在侯府,一言一行均被照着君子风范来,长公主明文规定,两兄妹在成亲之前,不可与任何人有身体触碰。

     他长公主的儿子去逛窑子,更不可能了。

     宋允执活了二十一年,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今日却碰过了一个女子的唇,触电一般的触感,令他神智飘离,处于片刻的恍惚之中,然而当意识到她的所图之后,他及时清醒,瞬间撑起了身子,盯着身下两只胳膊依旧挂在他脖子上的少女,咬牙道:“钱铜,你休得拿这一套来糊弄我”

     钱铜便再一次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既然世子说定亲宴依旧作数,那我如今还是世子的未婚妻,我亲世子,世子不愿意吗?”

     亲一下不行,亲两下呢?

     宋允执感受到了脖子后那双胳膊的禁锢,彷佛他不妥协,她还会继续亲下来。

     “她”死了?

     “跑了。”知道他在想什么,宋允执解释完,便道:“回府。”

     “谁说我没靠山?”钱铜看着他道:“我的靠山是正义,是世子,是朝廷。”

     他话落良久,身下的少女迟迟不出声。

     第二日傍晚。

     领路的小厮提着一盏灯,绕过了三个院子,五条长廊,方才停下脚步,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与身后的钱铜道:“七娘子,请吧。”

     ——

     断崖上的人似乎已找到了绳索,想必很快就能下来,找到他们。

     知道他已平静,钱铜也松开了她。

     三年前蓝家刚到扬州,他被一群人围着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只有她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后来等人走了,她派人送来了一副画笔。

     他问她:“你把他给谁?”

     蓝翊之不惧她的恐吓,彷佛豁出去了一般,涨红着脸道:“今日我来,是为送给郡主一人。”

     她没去看他的脸色,知道宋世子此时沉默已是他最大的让步,她再多说一句,都会让他心生后悔的风险。

     她没有忘记答应他的事。

     钱铜惆怅道:“可我害怕啊。”

     上前对其一阵拳打脚踢,把那些日子所受的侮辱全都讨了回来。

     ——

     头一个问题便让钱铜犯了难。

     蝈蝈尖锐的鸣叫声传来,身旁的奴婢齐齐闭上了眼睛,不敢看。

     她问完,也不顾他愿不愿意,一双手握成拳,钻进了他的掌心。

     钱铜如今看他如同看一只落水狗,完全不惧,她问一旁的钱二娘子,“二姐姐腿怎么样?”

     她不想伸冤了?

     宋允执道:“不乐意又如何?”

     蓝翊之再看到那张脸,有些作呕。

     蓝翊之在房内候了一炷香,便听到了一道乌啼声,那声音他曾吹了七天七夜,太熟悉,知道有人来接应他了,寻了个去净房的借口,撑开窗户,跳了下去,再寻声而去,找到了钱铜的四大侍卫之一阿珠。

     “不是我不信世子,是你我立场不同,选择不会一样,我若是事先与你说,朴承君不能落入知州府,让世子把人交给我,你会给我吗?”钱铜摇头,“照世子毕生所接受的理念和教育,你同样也不会相信我,你不给我,我只能先斩后奏。”

     阿珠领他上了马车,出了城门,在城外的一处荒郊等候。

     郡主愣了愣,“谁?”

     约莫等了半柱香,身后来了人,当他看到被钱家二娘子押送过来的朴承君时,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了。

     朴承君虽受了伤,但他意识清晰。

     朴承君想不明白有什么地方,能比把他关进官府的大牢更解气。

     宋允执一愣,不过瞬息的功夫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看着跟前的少女,再一次见识到了她的胆大包天。

     钱二娘子没去问她费了什么功夫才说动的,时间不等人,一行人趁着天边的最后一道夜色,朝着隔壁楚州直奔而去。

     最终宋允执还是给她暖了手。

     人快要到了,钱铜方才收回目光,对身前一直沉默不发的宋世子,轻声道:“我最多出去五日就回来。”

     宋允执庆幸此时身处于黑暗之中,她看不到他眼里的情,欲。

     坐在上位的女子,正在看一对蝈蝈相斗,眼见自己看好的那只要被对方绝杀,她手中握住的一根铁线,笔直地戳中了战败蝈蝈的脑袋,“没用的东西。”

     在宋世子死也不会认输的瞩目之下,钱铜不得不道:“王府。”

     奴婢忍着恐惧,禀报道:“是,是朴家二公子。”

     一个官一个商,足以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条鸿沟,何况还是一个官,一个贼。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易怒之人,可有时真有一股冲动想掐死她,可那怒意由她而生,也由她而终结。

     看到朴承君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样子,蓝翊之心情畅快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笑又哭。

     她祈求地看着他,“过两日我再告诉世子好不好?”

     她依依不舍地抽出了双手,从他跟前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条绳索,当着他的面栓到了固定看台的木桩上。

     这时候钱铜可不想听他的教训,只问道:“世子喜欢吗?我没亲过人,不知道该怎么亲,等以后世子教我好不好?”

     今夜在看到有人前来之时,他一度真以为是三夫人派了人前来相救,后来被擒住,被对方一顿狠揍之后,扔到了另一辆马车内,方才知道不是。

     第三日夜里。

     宋允执问道:“你不信我?”

     宋允执因她那句美色,眉心不觉又跳了跳。

     婢女再次禀报道:“朴家二公子。”

     一直到沈澈带着暗卫找过来,见只有宋允执一人坐在看台上,且脸色不太好,心头一跳,忙朝底下的水流瞧去。

     宋世子是很可靠,且身居高位,相信他能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她把人劫了,还要瞒着他,有这种好事?宋允执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他冷声道:“钱铜,你不回答可以,但从今往后,休想离开我半步。”

     他吃软不吃硬,宋允执唯有与她讲道理,“一旦你介入王府的事端之中,便休想抽身,你一无背景,二无势利,就你养的那些杀手,今夜能骗过我,是你幸运,在真正的兵马面前不堪一击。”

     听完钱铜所言,朴承君难得挣扎了两下。

     钱铜:“嗯?”

     龙脑的幽香扑鼻,屋内一片安静,闻不见半点声音。

     她继续道:“我这样的身份,想不出能拿什么去配世子,唯有在朝廷需要之时,做出一番贡献,待将来去了京都,见到了世子的父母,我也不至于被说,瞧瞧,你只是个商户,拿什么配我儿子”

     人却是抬进来的。

     楚州的一处桩子内,婢女匆匆从外院进来,穿过游廊,再过垂花门,到了一处装饰精致的屋前,褪了鞋,着长袜而入。

     红月天赌坊。

     等那蝈蝈再也挣扎不动了,女子方才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好奇道:“谁啊,本郡主这才刚到楚州,怎么就有人认识了?”

     “宋世子倒是难缠。”钱二娘子蒙着脸,只能看清其眉眼,一双柳叶眉与逝去的大娘子有些像,她没回答,狐疑地看了一眼钱铜,“这么快搞定了?”

     婢女掀开珠帘,进去与主位上坐着的一位女子禀报道:“郡主,有人来访。”

     这回她把信任留给了他,她攀着岩石,在下去前,仰目唤了一声,“昀稹,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钱铜赶过来时,便看到蓝小公子一脸泪水,狼狈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打的人是他,她上前把人拉起来,笑了笑问道:“这就解气了?”

     宋允执因她的话沉默了半刻,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宋允执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钱铜摇了摇头,“待二姐姐日后见了他便知道了,他就是一根筋,破费了一些功夫才说动。”

     不同于以往的嚣张,朴二公子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连看到蓝翊之都没有力气再去挑逗,蛊惑道:“蓝小公子若是能助我离开,我能给你想不到的好处。”

     钱铜点头,抬步进屋。

     没听错,还真是朴家二公子,郡主冷哼一声,“朴家一口一声诚意,跪在我父王脚下,千求万求求来了一门亲,给的却是个二公子,听那朴夫人吹得天花乱坠,本郡主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把人带进来”

     这次他想也一样。

     海州。

     钱铜看了看被蓝翊之踢得鼻青脸肿的朴二,告诉蓝翊之,也是告诉他朴承君,“这才开始呢,你等着看他是什么下场。”

     “若不是她前来捣乱”沈澈想不明白,“朴家二公子落网,能洗刷她钱家的冤屈,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如今朴二被劫走,案子怎么审?无凭无证,直接张榜揭发?朴家乐意?”

     沈澈一时语结,碍于宋世子被那妖女夺了魂,不能当着他的面对妖女还活着一事表现出半点遗憾,但满腔怒意忍不住,他道:“朴二被劫走了。”

     后来接触得多了,她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每回都不会让他失望。

     宋允执从她身上起来,坐在一旁的干草堆上,地下是滚滚长河,奔腾的水流声这时候才传入耳中,他看着少女爬起来,盘腿坐在了他的对面。

     直到他被带到了城外,才开始有些犯怵,虽不知钱铜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但能料到送他去的这个地方绝对不是个好地方。

     底下报信的婢女,忙跪在了地上,吓得魂飞魄散。

     他没料到钱七娘子,竟然有如此本事,能从宋世子的手里把他劫走。

     唇上被她轻啄的地方,还在灼烧,鼻尖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宋允执生平所学,还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唯有警告,“不许胡闹”

     钱二娘子也不阻止,由他发泄。

     “世子为何与我结盟?不就是看中了我此人难缠,既用上了我,我便不能只以美色征服世子,我得拿出真正的本事,为朝廷效力。”

     但他的潜意识内,更相信钱铜。

     今夜蓝翊之被管家领去雅间后,便一直等着前来接应的人,出地牢时,他看到了钱铜掌心里的字:【跟钱家人走。】

     ——

     郡主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熟人,且还是一副被人蹂躏的模样,“蓝翊之?你们家不是被抄了吗,你这是在畏罪潜逃?”

     寒气被暖流包裹,她不由蹭了蹭,仰目看向上方靠近的人群,过了一阵,感受到身前摊开的那只手,在慢慢地握紧。

     宋允执:“我不会让母亲如此说你,她也不会说出此等言论。”

     跟着一道进来的还有蓝家的小公子。

     没有朴二,一样能结案。

     她说,知道他喜欢。

     他的一切愤怒,恍若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宋允执问她:“你既然知道你我亲事还作数,便把朴二交出来,我还你清白,你钱家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

     “不会。”宋允执斩钉截铁地道。

     断崖上的风大,河风从木板的缝隙里直往上窜,钱铜有些冷,她一直在搓手,搓了半天也不见暖和,便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给宋允执,“世子的手暖,替我暖暖好不好?暖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松开,我与你好好谈。”终究还是他先低了头。

     在她踏进去的瞬间,屋内的说话声便停止了,等人走到了跟前,见她揭下了头上的帷幔,露出一张绝色的面孔。

     坐在一旁的三夫人才道:“来得倒是挺快。”

     在三夫人右手边的主位上,坐着一位神色端庄的妇人,从她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此时见了这张脸,不觉叹息。

     比起两年前,更夺目了。

     她开口道:“若非老二相逼,想必钱七娘子这辈子是不会来我这儿了。”

     第 56 章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钱铜刚从扬州过来,一身风霜,还未更衣便赶了过来,依次对屋内两位夫人行礼,“大夫人,三夫人。”

     婢女与她看了座,钱铜落座后方才回了大夫人的话:“自从大夫人来了海州,晚辈也未曾见过大夫人,两年不见,大夫人愈发精神了,倒是比在扬州时还年轻,想必此地的水土更适合夫人,晚辈今日冒昧前来,没打扰到夫人吧?”

     大夫人与三夫人的形容截然不同,三夫人属于张扬锋利的角色,大夫人不一样,息怒不显于色,面相更倾向于端庄,唇角含笑,常年一个表情,说话温温吞吞,似乎永远不会为了何事而发怒。

     若非两年前,钱铜见过她的厉色,会一直以为朴大夫人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许是也知道在她面前露出过真性情,大夫人不再以虚假的笑容去掩饰,淡然道:“七娘子能来,我朴家敞开大门欢迎。”

     钱铜点头致谢。

     奴婢上了茶,钱铜接过后放在了一旁,并没有饮。

     三夫人看了一眼,冷哼道:“怎么,人都到这儿来了,还怕咱们下|毒?”

     钱铜:“三夫人说笑了,晚辈不渴。”

     她渴不渴,她不关心,三夫人懒得与她扯这些题外话,主动问道:“七娘子今夜这般匆匆赶来,是为何事?”

     话毕便见钱铜起身,对她作揖道:“之前是晚辈冒进了,还请三夫人高抬贵手。”

     朴二公子养在三夫人名下,一举一动皆被三夫人所管制。

     朴二打钱二爷在前,灭卢家满门在后,如此大的阵仗,三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为何?

     大夫人眸色动了动,这回倒确实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钱铜愣了愣,神色诧异道:“大夫人说了什么话?晚辈记性不好,早已不记得了。”

     三夫人等着她往下说。

     三夫人见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僵硬。

     三夫人又问道:“我倒是忘记了,七娘子府上还有一位姑爷,听说前不久还办了定亲宴?”

     钱铜没回答,只隐晦地道:“卢道忠胆子小,手里又没有航运,托三夫人的福,我手里已有了舰队,今年的茶叶生意做不了,咱们就换个买卖,照样拿钱不是?”她冲三夫人一笑,合计道:“且我手中有凭文,合法合规,至于运了多少,卖了多少,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她道:“往年崔家出海的茶叶,一月少说也有万两银子进账,若是这般空着航运,三夫人少了进账,我也赚不到一分,岂不是浪费了?”

     她嗓音不徐不疾,不仅三夫人意外,连大夫人也不错眼的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说。

     犹如两年前,她立在朴家的府门外,全身被大雨淋透,非要求大公子一句话,最后被大嫂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

     钱铜道:“我从王兆手中拿到凭文,便是看不惯卢道忠占着茅坑不拉屎,辜负了朴家为他打造的这一方福地,我扬州的丝绸,缎子乃大虞最贵气的东西,还怕那些廉价的麻布不成?为何他卖不出去,是因为他找错了市场。”

     又不介意她会毁了他,配不上他了?

     然而钱七娘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直起身子,与她坦白道:“我把账本卖给了王兆,拿到了盐引和布匹凭文。”

     只要钱家在扬州,便逃不过他朴家的手掌心。

     钱铜从一开始便坐得端正,双手交叠,此时紧紧相握。

     “钱娘子这话说的,我把你怎么了,要高抬贵手?上回你将崔家逼上绝路,从我这儿拿走了属于崔家的生意,我那大侄子亲口应下你的茶叶生意,如今你钱家的舰队进了黄海,此笔买卖足够钱家卖几年的盐了,本以为钱七娘子应该满足,没想到七娘子的胃口如此太大,朴家倒没把你喂饱了。”

     钱铜也不怕被她说,保证道:“有什么事我来兜着,一切与三夫人无关,三夫人只管数钱便是。”

     三夫人道:“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朴家一个不注意,倒是小瞧了七娘子,拿下崔家还不满足,连卢家的布匹生意也被你给吞了。”

     三夫人看着她神色奕奕的一双眼睛,里头的野心暴露无遗,不仅叹道:“钱七娘子,胆子果真不小。”

     三夫人没再问了,转头看大夫人,“嫂子觉得如何?”

     那时候七娘子的神色,与此时无异,也是震惊得很。

     钱铜重新入座,也不在意两人会如何看她,摊开了说:“卢道忠野心大,格局却小,带动着布行那帮子人抵制外货,闭门造车,看似掌握了扬州的市场,实则捡了芝麻丢了瓜,大虞三十八个州,扬州只占其中之一,这般一味的排斥,而不接纳,只会把路子越走越窄。”

     三夫人看破道:“大嫂已见过了你,瞧来是满意的,比起两年前七娘子成熟了不少,老大也并非当年那个满口情情爱爱的执拗青年,即便将来你俩成了亲,也不会影响家业,她有什么好阻拦的呢,是吧大嫂”

     “既然七娘子选择与我朴家前行,我朴家总不能让七娘子吃亏。”三夫人突然侧身过去,低声与钱铜道:“大夫人已经同意了。”

     “你与大公子的婚事啊。”三夫人一改先前对她横眉竖眼,态度亲热起来,瞅了瞅大夫人,又转头冲钱铜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两年,大公子宁愿在海上待着,也不愿来大夫人跟前尽孝,为何?还不是因为七娘子你,母子俩因你结了仇,一年到头难得说上两句话,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好在大嫂终于想明白了,前些日子带信让我想个办法让七娘子来一趟,两人见上一面,把当年的话说开,年轻人能相互喜欢,也是一种缘分,她不拦了”

     钱铜眸子轻轻一动,终于清楚了他们的目的。

     要她杀人啊。

     大夫人抿了一口茶,茶盏轻轻地搁在身旁的木几上,抬目与三夫人一笑,“你说得对,铜姐儿确实与当年不一样了。”

     大夫人闻言掀起眼皮子,再次瞧向了跟前的少女,一面打探,一面似也在思考三夫人所说之言。

     三夫人倒是来了兴致,问道:“照七娘子所说,我扬州丝绸的市场应该在哪儿?京都?那地方的税额高得吓死人,除了每年的定额之外,谁愿意跑那么远的路,做无用功”

     三夫人一愣,讥讽道:“你一个账本卖了两家?钱七娘子可真会做生意。”她转头看向主位上的大夫人,“如何?大嫂今夜见到了人,是否也觉得七娘子与之前不一样了?先前一个账本从我这里拿走了茶叶生意,我还当她是真心要为我朴家效力,可人家呢,两手准备,转过头又把账本卖给了朝廷,这两边倒的本事,怕是连卢道忠都自愧不如。”

     当年这位朴大夫人生怕她沾染了他的儿子,断绝了两人所有联系,今日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瞥了她一眼,很不满意她的回答,语气讥讽:“如此说法,倒不像你钱七娘子的作风。”

     明夷乃大公子的小字。

     她目光一转,温柔地落在了钱铜的面上,“或许当年乃我有眼无珠,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七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三夫人终于在这位年少轻狂的少女眼底看到了几丝波动。

     在大夫人开口前,她轻声道:“承蒙大夫人厚爱,早年乃晚辈不知事,自负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了贵府大公子,我钱家一无依靠,二无本事,这些年一直靠着贵府苟活,何德何能,再敢生出如此非分之想”

     她就说这些年两人虽避讳着不见,却是余情未了,心底都在惦记着对方。

     三夫人知道她迟早有一日会找上门来,特意离开了扬州,把人引到了这儿,便是让大夫人也看看,当初被她认为心思幼稚的小娘子,长成了怎样一副尖牙利齿。

     是在给钱家敲警钟。

     不待钱铜应答,她又道:“你那定亲宴办得四不像,简陋不说,你父亲被打,你又入狱,晦气得很,自是不作数。”

     大夫人知道她还在介意两年前的事,当即表了态:“明夷喜欢的人,不会差,七娘子不必再妄自菲薄。”

     三夫人道:“我朴家也并非迂腐之辈,待人待事都很豁达,以钱娘子如今的本事,想来让一个没有半点根基的人在扬州城内无声无息的消失,并非难事。”

     她心底哂笑,继续道:“毕竟当年棒打鸳鸯的人是大嫂,我本担心七娘子气性高,不会来,这不巧了,七娘子今夜主动前来。”

     “三夫人误会了。”钱铜不急不躁,缓声解释道:“我虽拿了崔家的茶叶生意,三夫人心里却清楚,今年蜀州过来的茶,已经空了仓,根本无生意可做。”

     钱铜没听明白,“三夫人说的是?”

     她笑着问钱铜:“七娘子可否告之,你是如何拿到的凭文?”三夫人紧紧地盯着钱铜,观察她面上的表情,想瞧瞧她如何辩解。

     杀了宋世子吗。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一双手,走了这么长的路,覆盖在上面的温度早就消失了,然而一旦拥有过的东西,便愈发让人贪念。

     三夫人与她承诺:“待你把自己的麻烦事解决了,朴家便会上钱家去提亲,三书六聘,一样不少。”

     钱铜没再拒绝,抬头轻声问:“大公子可知情?”

     “明儿一早该到了。”大夫人接了话,温和地道:“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今夜天色已晚,铜姐儿赶了一路,辛苦了,先且住下,待他人回来了,你们好好聊聊,我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想惹人厌,商量好了亲事,告诉我一声便是。”

     第 57 章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钱铜被朴大夫人的婢女领到了一处院子安置。

     如大夫人所说,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吃的用的一应齐全,换洗的衣裳叠在了一起,高高一摞,够她换个十天半个月了。

     大公子是半夜到的家。

     进来时钱铜还没睡,洗漱好,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正坐在榻上看大夫人为她准备的书籍。

     听到外面奴婢的问候和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谁,并没有动,依旧坐在榻上。

     片刻后,朴大公子双袖裹着夜风,踏入房内,看着灯火下安静的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句便是:“你不该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房门便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朴大公子回头,似是很不耻如此行径,脸露愠色。

     钱铜倒不意外,回道:“大公子也知道不该来,可如今不是也来了吗?”她放下了手里的书籍,招呼朴大公子,“既然来了,就坐吧,即便大公子站一个晚上,他们也不会把门打开。”

     只要她不松口,朴大夫人不会放人。

     朴承禹没动,彷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思索半晌后,也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两个字:“抱歉。”

     “是我自己来的,与你无关。”他不坐,钱铜也没再管他,起身与他道:“茶壶里有茶,大公子要是渴了自己喝,我一路马不停蹄,有些累了,先去歇息。”

     朴承禹道了一声,“好。”

     之后便坐去她适才落座的蒲团上,身后少女就寝的动静声传来,他始终没有回头,只盯着跟前的茶盏,饮了两盏后,便坐着不动了。

     卢家主客气地道了谢,“七娘子有心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喘着一口气尚且觉得多余,哪里还需要身外之物。”

     直到宋世子和沈公子回来。

     今年崔家的茶叶全部沉入了海底,等同于断送了邻国的命脉。

     前方站岗的侍卫突然躬身对前面的姑爷见礼:“世子。”

     大虞逐渐强大后,便停止了马匹交易,把主意打到了走私上。

     大夫人一怒之下摔碎了一只茶盏,“我看他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两年了,半点长进都没有!”

     然后阿金和扶茵便恍如被雷劈,立在那脚步都迈不动了,阿金僵硬地转过头,扶茵正好也看向她,他问:“他刚刚叫什么?”

     但也并非什么都没有,蜀州的茶确实空了仓,但还有福州的建茶。

     朴承禹嗓音沙哑:“铜儿。”

     宋允执没搭理他,转身往外走。

     这回两人的脚步更迈不动了,越来越软。

     朴大夫人并不介意他的威胁,不仅没有放人,还在院子外增加了人手。

     朴承禹没回答,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极低的气压。

     两人被关了这几日,一直在喊冤,喉咙都喊哑了,愣是没有人前来。

     很快大夫人的回话来了。

     她话音一落,便听大公子怒声道:“她莫不是糊涂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邻国因气候和地理的缘故,常年吃肉,若无茶叶解其体内的荤腥,很容易生病,是以,邻国最早用战马与大虞交换茶叶。

     大公子脸色铁青,控制住怒气,与她道:“告诉大夫人,若是不想再错下去,便把人撤走,放钱家七娘子回扬州。”

     房门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打开。

     钱铜道:“好像这也不是我们想要的。”待朴大公子抬头看向她时,她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轻声道:“明夷,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问:“这样的日子,大公子喜欢吗?”

     到了牢房后,五娘子与七娘子说了一会儿话。

     宋允执没再等,与沈澈匆匆交代了一句,“我去福州几日。”之后便去了地牢,依次踢开了两间牢门,看着里面一脸错愕的阿金和扶茵,平静地道:“出来,随我走一趟。”

     阿金走到了茶庄门前的几步台阶上,握住门上的铁环,敲了三下,冲里喊道:“我乃钱家七娘子的人,今日前来,想与大公子谈一笔生意。”

     听她继续道:“以大公子的本事,再加上我的勤奋,此时说不定已经干出了一番成就,经商这一条路,咱们两个把苦头都吃尽了,将来的孩子不必走我们的老路,咱们租一块田地,你卖药,我织布,换一个农户身份,送他们去私塾,日子苦一些,但能看得见前途。”

     ——

     七娘子点头,“祖母如此说了,我还能如何?”

     王兆闻讯赶来,沈澈已经在审问了:“钱家五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澈从那夜回来后,一直未从朴承君被劫的事实中缓过神,把王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整个晚上便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

     曾经钱铜给宋允执了一块小龙团,便是建茶之中的上上品,因国内需求大,数量又少,走私时只会携带一部分。

     五娘子便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了七娘子,“这身衣衫,祖母在佛前拿香火熏过,七妹妹换上,祛祛身上的晦气。”

     吓晕过去了。

     “荒唐!”

     甚至封锁了城门,没有半点消息。

     她道:“若是有捷径递到我的面前,我会心动,也会问自己,为何就不能要呢?”

     王兆深知钱七娘子的狡诈,且事先又被世子提醒过,不敢有半分疏忽,此时还留了一个心眼儿,让人招待好钱老夫人,自己跟着五娘子一道进去。

     没等官差上手,钱家五娘子双瞳一瞠。

     扶茵便知道自己没听错。

     王兆闻到此言,还松了一口气。

     阿金还想问钱二爷醒来了没,七娘子在哪儿,“姑”

     沈澈此时杀人的心都有了,“钱家是不是当真以为官府拿你们没办法,协助他人越狱与越狱者同罪,把她绑去刑架,钱七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放下来。”

     那夜宋世子和沈公子走后,钱家的老夫人便来了,带着钱家的五娘子,说是要给钱铜送一些衣物,王兆生怕出意外,出言道把东西留下,他亲自送进去给七娘子,可钱老夫人说,送的是一些女儿家的私物,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钱五娘子比七娘子年长,但性子却稚嫩许多,被沈澈一吓,周身抖了抖,又死咬住唇角不肯报出自己的闺名,“民女,民女就叫五娘子”

     五娘子道:“二伯已经醒了,二婶把人接到了家中,养一段日子便能痊愈,七妹妹不必担心,倒是七妹妹自己,只怕要受一番苦了,祖母说了,知州府已不是之前的知州府,里头的大人们都讲究公允,不会冤枉了咱们,妹妹莫要急躁,在此安心等大人们寻到证据,还钱家一个清白,届时七妹妹便可光明正大地从这儿走出去。”

     两人一道去了屏风后换衣,王兆总不能进去盯着,便一直守在了门口。

     人走了,王兆都没察觉出哪里有问题。

     他说完便回头看了一眼乔装成仆人的七姑不对,宋世子,干瘪瘪地笑了笑,以眼神询问,是不是这样问的。

     大公子没有半分领情,冷声道:“母亲再执迷不悟下去,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钱铜惭愧地低下头,“大夫人要我杀了他。”她道:“明夷认为,我该答应吗?”

     朴二没抓到,作为嫌疑犯的钱七娘子又越了狱,那日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连钱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扬州崔家乃最大的茶叶走私户,从蜀州收集完茶叶后,经由朝廷无法管控的黄海,背靠朴家偷偷送至邻国,牟取暴利。

     今日钱家的人却找上了门。

     朴大公子擅长药理,经商奇才,可唯有一点功夫差,钱铜见他开始倒腾那些药草,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突然道:“你说两年前我们要是没被人发现,各自叛离家族,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也是如眼下这般。”

     “两年前,你二人情投意合,打算私自去寻朴家长老主婚,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了解自己儿子,横插了一脚,让人把你的腿打断,又把七娘子赶走,当了一回恶人,两年来,我该受的惩罚,你都施到了我的身上,不愿与我住在一个屋檐,不愿见我,更不愿与我说话,如今我尝到了万般苦楚,终于决定先低下头来成全你们,怎么,又不愿意了?”

     说的是什么,王兆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找朴家二公子,钱家七娘子。

     知州府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们,门前两个差役守着,到了时间还会换班,牢门上的锁都多加了几把,摆明了不给两人任何逃出去的机会。

     从扬州一路过来,三人马不停蹄,他背心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此时紧紧地贴在身上,风一刮凉飕飕的。

     建茶乃贡品,价格昂贵。

     宋允执点了下头。

     在朴家当差的下人都知道大公子性情好,从不对底下的说一句重话,突然间动怒,婢女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忙跪在地上,“公子饶命。”

     钱铜不敢去看他,她道:“我想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好报的,当初你给我画像时,分明是为了我好,但如今我却想要弃你而去,可他的手真的很暖。”

     ——

     婢女送来了两人的早食,顺便传达了大夫人的话,“大公子与七娘子多年没见,趁着这回两人难得遇上,好生相处,至于旁的事,大公子且放下宽心,她会替大公子看着。”

     在钱铜离开的第二日夜里,宋允执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蓝翊之已与鸣凤郡主汇合,朴承君在郡主手上。】

     朴承禹撵药的动作一顿,无颜抬头。

     沈公子怒气冲冲地杀去地牢,把那位‘假货’揪了出来。

     之后五娘子从里面出来,拉着换好衣裳的七娘子,“时辰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保重。”

     “当初你母亲说我不配,我为了这一口气,努力往上爬,想向她证明,我并非配不上你,可这一日真正到来,我终于能有资格与你成亲了,自己却已停不下来了,我想要更多,想要大片的光芒照在我头上,不想等,也不想去赌。”她抬起头,望着对面那双曾经在她人生的一段路程上,给予过她所有温暖的眼睛,想祈求他的谅解,“我这算不算背叛?”

     沈澈满扬州找人。

     王兆看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形貌像极了七娘子,却又不是七娘子的姑娘,“嗡——”一声脑子炸开了。

     朴大公子没答,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心口已绷得发紧。

     第五日,宋允执再次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朴家大公子归】

     他见宋允执一人前来,身后没有钱家人,便问道:“娘子呢?姑爷可有去看她,她最受不得冤枉,就怕气出个好歹来,对了姑爷是如何进来的?咱们是洗清冤屈了?”自从宋允执到了钱家后,一直是阿金在伺候,也算是半个贴身小厮,两人相熟,阿金没了顾忌,忍不住抱怨道:“我看这回从朝廷来的那什么大人,也不怎么样,不动脑子,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关在这儿”

     阿金和扶茵紧跟其后。

     今年情况特殊,邻国必会把主意打到建茶之上,宋允执早派人盯着了,是以最开始与钱铜谈判时,他便打好了招呼,不让她去碰茶叶。

     见到宋允执,阿金都想哭了,“姑爷,您可算来了,咱们真的是被冤枉的啊,娘子和我们到的时候,卢家的人已经被屠尽了,是那卢家二公子吊着一口气,求娘子救救他的儿子,娘子心软,便去救了,谁知正中人下怀”

     王兆亲眼看到五娘子提着灯从里面出来,走之前,里头的七娘子还冲对面卢家家主道:“卢家主可有需要的东西,下回阿姐再来,带进来给你?”

     王兆一句话也没吭,技不如人,他该骂。

     余下的多数,往年都在国内消化。

     朴承禹手中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不再避讳,目光深邃且沉痛地看着她,“铜儿”

     第四日收到了第二封:【七娘子已到海州。】

     宋允执走了一段,没见两人跟上,回头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二人,冷声道:“走不走?”

     怕他不放心,钱老夫人把自己押在了王兆那,让钱家五娘子一个人去地牢。

     宋允执点头。

     阿金如释重负,转过身继续叫:“我乃钱家七娘子的人”

     叫了三回,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一位管事,见过阿金,客气地道:“既是七娘子的人,快快请,不过几位今日来得不是时候,大公子不”

     话还没说完,他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刀。

     十几名暗卫,齐齐涌入茶庄。

     第 58 章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那日最后钱铜在朴大公子疼痛的目光中,问他:“所以,大公子能不能与我演一出戏,我假装答应大夫人,与你定亲?”

     朴大公子分不清她所说的哪一句更刀。

     他在泪眼模糊之中,问她:“我呢,铜儿,我怎么办?”

     钱铜贴心安慰道:“你就走你自己的路啊,你那么厉害,人又聪明,做朴家最后一条退路,再合适不过。”

     朴大公子正视着眼前这个说心已不在他身上,要奔向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女人,冲她笑了笑,“我若是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钱铜到底不敢去看他眼睛,垂眸低声,说得很心虚,“我把朴承君给了鸣凤郡主。”

     朴承禹闻言果然眉心一跳。

     她继续道:“蓝翊之也在,鸣凤此人性子骄纵,心狠手辣,她原本就不满意朴家为何没把大公子许给她,而是给了个二公子,若她知道朴家二公子是个什么德行,她必然会找朴家算账,朴家会如何应付?朴家主为了王府的这门亲事,不知道许了多少好处出去,两淮的两个盐场,一年价值多少?平昌王这些年拿的比朝廷的还多,事情闹起来,王府必然也舍不得,届时不管大公子答不答应,鸣凤郡主的亲事都会落在大公子头上。”

     她竟算到他身上来了。

     朴大公子不知是心酸,还是佩服,无力地勾了勾唇。

     “可在这之前,大公子若是假意答应了我,亲事又乃朴大夫人与三夫人一手促成,就算朴家主找上大公子,大公子也有了说辞,最终如何我不敢肯定,但能为大公子争取一些时日,想个万全之策不是?”

     她话落半晌,没有听到回音,她抬头去看,朴大公子正盯着她,捕捉到她的目光后,朴承禹哑声问:“何时算计的我?”

     钱铜她再次埋头,手指头无意识地绕着衣带,没答他说的话,而道:“在黄海的那夜,我把他推进了海里。”

     她顿了顿:“可在我离开扬州的那一夜,我故意掉下断崖,引他上钩,他心头分明有怀疑,但还是不顾一切扑了过来,二十年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待我的人。”她道:“明夷,我很难不动容。”

     两年前他没能出来,并非因为他负了自己,而是他的腿被打断了,无能为力。

     她向老夫人主动提出辞去家主之位,她被钱家众人围住,她的母亲当众跪下相求,求她偿还自己的生育之痛,不要自私自利。

     尽管她知道他对她也很好。

     “我知道他来了,我让你们别把刚才看到的告诉他,听明白了?”

     朴家的大门外是一条街巷,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尤其是夜里,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福州,小龙团。

     朴家唯一的一点茶。

     不仅他们瞧见了,大夫人和三夫人也都看到了,钱铜的话已经传到了大夫人和三夫人耳中,见两人出来了,正好,三夫人冷声质问钱铜:“钱娘子好本事,前脚到我朴家,后脚便让人去端了我茶庄,我怎么不知道,钱家何时有如此本事了?”

     她无视三夫人脸上的冷意,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公子,笑着道:“既然我与明夷已回到了从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茶庄和人,自会交还到三夫人手上。”

     她话音一落,三夫人面上的嘲讽便慢慢凝结。

     有的药粉,不需要接近对方,一入对方鼻子,便如过无人之境。

     阿金掐了一下大腿外侧,迫使自己不要腿软,可这几日受到的惊吓太多,疼痛已经不起效果了。

     当日午后钱铜便让人传信给朴大夫人,“我答应。”

     最后她依旧走了出来,带着一身伤痕,走到了他朴家的门口,去找他了啊。

     钱铜点头,“伯母放心。”

     可她没说出来的是,那日她也经历了很多。

     那条再也不会有他存在的阳光大道。

     消息还未传入朴大夫人耳里,门外的小厮先进来禀报:“钱家的人来了,说一定要见到七娘子,否则”

     救人的,害人的,都擅长。

     ——

     ——

     她不敢让外面那人多等,钱铜没再停留,与大夫人和三夫人辞别:“晚辈如今还是戴罪之身,不能在此多停留,待三夫人日后回到扬州,晚辈再登门拜访。”

     她那茶庄的人,功夫不说无人能敌,却也个个身手不凡。

     而朴承禹在听到她说的那一番话后,心口便如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

     又转头与大夫人蹲了一个礼,“伯母好生保重身子,明夷往后要是再气你,便与我说,我来说叨他,等有空了,伯母也回扬州看看。”

     钱家当真是越来越猖狂,三夫人神色渐渐冷下来。

     三夫人:

     这是什么意思?

     朴大公子:

     小厮垂目道:“他,他灭了朴家。”

     钱铜正等着大夫人过来放人,冷不丁地听到了阿金的粗嗓门,愣了愣,以为是错觉,问大公子:“你有听到声音吗?”

     阿金和扶茵见到钱铜的那一刻,高兴地唤道:“娘子”

     朴大公子面上的起伏已平复,药也制好了,没回答她的话,起身走去门外与外面的人道:“进来收拾下房间。”

     三夫人以为是钱家哪个当家的,看到两个仆人,顿时失了兴趣,神色恹恹,这等人还没有资格同她说话,草草打发:“急什么,我朴家的宅子还比不上钱家的大了?是怕没地方给七娘子住吗?回去告诉老夫人,我朴三夫人,想留七娘子多住几日,让她放心,不会亏待了她。”

     阿金没听明白,看了一眼身旁的扶茵,扶茵也不明白,忙禀报道:“娘子,姑,世子”

     钱铜跨出大门,一眼便看到了对面马车旁立着的一位青年。

     钱铜自知有愧,没有反驳。

     钱铜此时的心境如同他前日刚到之时,立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怀着与她此时同样的愧疚,酝酿了许多,最终却只说了那声‘抱歉’一样,她也说了一声:“抱歉。”

     阿金人长得牛高马大,立在院子中,瞧着气势确实惊人,见到三夫人,他一改对朴家小厮的嚣张,客气地道:“七娘子来贵府耽搁有些日子了,家人惦记,还请三夫人容七娘子速速返回。”

     她在拿他的真心,与同她认识了不过三个月的宋世子相比,还告诉了他,他没有宋世子爱她。

     凭他们,剿了福州茶庄?

     钱家七娘子来海州已经有七日了,钱家的人是该着急,派人前来能理解,不过三夫人好奇问道:“否则如何?”

     朴承禹不得不道:“钱铜,你真狠。”

     身旁的扶茵道:“不瞒三夫人,来这之前,我等去了一趟福州,拿到了小龙团,把柴管家也请出来做客了。”

     “别告诉他。”快要走出府门时,钱铜突然低声吩咐身后两人。

     愣了半晌,三夫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识要灭我朴家,把人带进来。”

     对方刚打开门,他手中的一把药粉迎面泼了过去,待人倒在了地方,他踢开门,回头看着身后的少女,“走吧,去走你的路。”

     三夫人终于拿正眼看向了这两人,赶路赶得急,两人身上的衣衫几日都没换过,全是尘土,这两人她认识,乃七娘子身边的护卫。

     他嗓门实在大,加之大夫人为怕两人逃窜,把钱铜和大公子关在了自己的隔壁院子。

     除此之外,多了一句:“谢谢你,明夷,你对我真的挺好。”

     如同朴承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腿断的真相一样,这些事,钱铜也不会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阿金也终于缓了过来,突然提高嗓门,冲四周的院子仰头喊道:“还请三夫人把七娘子放出来,否则福州的茶叶,账本,人,明日便会落入朝廷手中”

     她也曾跪在祠堂,挨了二十个板子。

     阿金和扶茵愣了愣,尽管两人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是乖乖点头,“明白了。”

     钱铜在看到两人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安抚三夫人,“这事是我小心眼了,毕竟来之前,也不知道大夫人和三夫人会提出如此好的条件。”

     很快视线落在了她与朴大公子牵在一起的手上,神色顿时僵住。

     他不再看她,转身往前。

     片刻后,阿金和扶茵进来了。

     就凭这两人,能把茶庄给端了?

     待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听了大夫人的吩咐过来放人,便见到大公子和七娘子已经走了出来,两人牵着手,一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继续留在黑暗阴沟之中,从此孑然一身,独自前行。

     最后与大公子道别,“多保重,我走了。”说完她便带着阿金和扶茵匆匆离开了朴家。

     朴大公子的功夫差,但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且在海上建立出一只航队,自有他的自保能力,他擅长用药。

     大夫人笑了笑,扶她起来,亲热地道:“我也确实有些日子没去扬州了,等钱娘子的好消息一到,我定要回去瞧瞧。”

     即便此时他穿着仆人的麻木衣裳,也丝毫没影响到他的姿态,他一手执剑,一手置于身后,端端正正地立在灯火阑珊处,挺拔的个头恍如深夜林子里的一颗青松。

     他侧目在打探行人,半晌后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目光轻轻地落在了立在门前的少女身上。

     她完好无损。

     还在冲他笑。

     说好的五日,此时离她出走时的亥时算,已经过去八日了。

     第 59 章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钱铜没想到他会来,且还是带着阿金和扶茵,把人家福州的建茶都端了。

     是为了来救她?

     他一直在跟踪她?

     世子的心思太过于纯粹,就算他跟踪自己,违背了自己做事的原则,为了她这样的骗子提前对福州的茶庄动手,握着朴家的救命药来与朴家换人,他仿佛也做得堂堂正正,眸子不躲不闪,盯着眼前说话不算数的少女,全然不怕她来质问,他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钱铜上前走到了他身旁,垂眸看着他手里那把破旧的青铜剑,早看不顺眼了,弯身去拿,道:“下回我给你打一把新的剑,用花铁,很适合你的。”

     她说好的五日。

     宋允执看着她一脸的若无其事,没松手。

     钱铜便用了一些力去夺,温和地道:“好了,我已经出来了,安全了,世子千里迢迢赶来,路上定是累了。”

     三个人跑了几天几夜,阿金说,他们一路都没休息,世子不让休息。

     宋允执松了手。

     她替他抱着那把笨重的长剑,冲他一笑,“先上车,我们慢慢说。”

     宋允执等着她慢慢说,上了马车后,钱铜把剑放下,却对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世子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了我们再谈。”

     宋允执:“不困。”

     “你困。”钱铜看着他眼下的一片青色,劝道:“世子功夫是好,可人并非铁打,阿金和扶茵都去车里歇息了,世子也睡一会儿,待世子歇息好了,我必然什么都告诉你。”

     这几日宋允执是没合过眼。

     “这些日子,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出来的那些小聪明,以为我看不出来?”三夫人道:“就她一个心思不纯的商户之女,配我朴家的大公子,差得远了!”

     池鱼林木,两方争斗起来,遭殃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然而所谓乱世出英雄,乱世也极为容易发财,很多胆子大的,开始暗中观望,旧的四大家陨落,新的四大家崛起,谁又是主人?

     那夜他端了朴家在福州的茶庄,虽有钱家人当幌子,但糊弄不了多久,朴家必会查到。

     宋允执:“”

     “明知有虎偏向虎山。”钱铜道:“我也是没了办法,手中无筹码,单枪匹马敢闯来,一时冲昏了头,欠考虑了,若非世子前来相救,我还不知道会被他们扣留多久”

     她人出来了,他心底确实松了一口气,身体一放松沉沉地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醒来时,他人躺在了少女的怀里。

     柔软的幽香浸入了他的梦中,逐渐适应熟悉,他竟没察觉出来,目光冷不丁地对上了上方的一双美眸。

     钱铜便察觉到了,垂目看他:“醒了?”

     钱铜愣了愣。

     ——

     钱铜一笑,“好,我跟世子回知州府,让世子保护我。”

     “他们知道,或许说二公子此举正合他们的心意,先是崔家,后是茶楼和盐引,再到布匹凭文,我这般张扬激进,他们没看到,那便真的眼瞎。”钱铜轻声道:“我要不来海州,上一个是卢家,下一个又是谁?可能是我钱家,也有可能是我烟庄,茶楼里的工人。”

     宋允执:“你为何会来海州?”

     他问完,便见少女为难地道:“困,但我不知道怎么睡,靠在马车壁上,一睡着脖子就会掉”

     钱铜没应,只侧目不错眼地看着他。

     当下她快马加鞭,赶到了扬州。

     这是连活口都不要了,只要是他朴承君,死人也行。

     “他们不知道,自家前世是修来了多大的福气,才得来今生的吉星高照。”钱铜安抚般地拽了拽他衣袖,兴奋地道:“等世子恢复身份,以永安侯府世子爷的身份,再来我钱家提亲,你且看看他们是何反应”她似乎想到了那一幕,忍俊不禁,眼睛笑成了一道月牙,仰头问他:“你说,钱夫人会不会晕过去?钱二爷八成会把我叫去书房,背着人激动地抹泪。”

     要真的靠在她的肩膀上,那就不是宋世子了,钱铜没去打扰他,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径直去了红月天后面,曾看管着二公子的水上庄园,把那日所有知情人都叫了过来。

     世子不仅掌心热,肩膀也宽厚可靠。

     她看着他,轻声问:“昀稹,你怎么这么好?”

     钱铜道:“可他人不在。”

     她说得声茂并色,又笑得开怀,宋允执终于被她感染,唇角扬起来的一瞬,这一路的疲惫便也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

     少女眼里的目的太明显,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从早上到晚上,从头到脚,一处都不放过。

     钱铜等着他的数落,然而世子在看她半晌后,正色道:“是我失礼便是我失礼了,你不必为了他人的心安,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见她乱动,钱夫人一把躲起来的一只脚摁住,“道士说了,要想把邪气驱散干净,至少得一日三回,共三日,少一日少一回都不行。”

     她的亲信乃一位老嬷嬷,担忧道:“七娘子心性狡诈,只怕早已知其身份,三夫人这一把赌注,真有把握?”

     宋允执:“按律法处置。”

     钱家恢复了清白后,钱夫人便让人去门口放了一天的爆竹,钱铜也被道士用柏丫泼了三回的符水。

     钱铜点了点头,目光盯着他袍摆上的一片尘土,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沉思片刻后,符合道:“世子做的是对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世子此举乃替天行道,既替我钱家洗刷了冤屈,又为卢家讨回了公道,扬州的百姓会从世子身上看到希望,明白只要心存恶意,犯了事,无论是谁,都会得到该有的惩罚。”

     宋允执:“人不在,罪孽在,收集完证据,知州府会揭榜告知天下。”

     朴家三夫人在钱铜离开后的第二日便收到了二公子出事的消息。

     人没在他手上?三夫人不信,把底下那群没用的饭桶都处置了后,与身边的亲信交代,“去提醒钱家七娘子,该动手了。”

     宋允执说到做到,回到扬州后,便张贴了告示。

     “多谢世子。”钱铜没客气,调整好的姿态把头轻轻地挨在他了的肩头。

     钱铜也没勉强。

     明知道她耍了他

     该来的还是会来,宋世子睡醒了,开始审问她了,钱铜从片刻的恍惚中回过神,回道:“世子觉得朴承君灭了卢家满门,朴家的人会不知情吗?”

     钱铜闭上眼睛,暗骂道,将来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死女人,但并不妨碍她此时享受着只属于她的短暂时光。

     他的身份很快会浮出水面。

     宋允执听着。

     陌生的触感让他的头变得僵硬。

     等她笑够了,他便道:“路程尚远,你也歇会儿。”

     三夫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就凭她当年烂着背,站在雨中乞讨的模样,她也没理由拒绝我朴家开出的条件。”

     宋允执不知道她这一趟回来,又藏了什么样的狡诈心思,但能得到她的口头应允,竟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宋允执眉头轻拧,转头看向她。

     雇来的马车,本是为接钱铜,尚算宽敞,宋允执挣扎了片刻后,身体确实累了,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倒不是在意灭卢家的真凶到底是钱家还是朴家,而是看明白了,朝廷要与朴家干上了。

     他心猛然一跳,忙直起身,板正的脸色露出几分懊恼和红意,他道:“抱歉,失礼了。”没躺她的肩膀,却躺在了她怀里。

     那日卢家的惨状钱夫人亲眼所见,从那之后,夜里便时常做噩梦,要么梦到钱铜一身血污立在尸堆后,被卢家的魂魄相缠,要么就见她满身鲜血倒在地上,怎么唤都不应。

     知道了又如何?

     她目光好奇,一双黑眸直往他眼底里看,似乎想要一探究竟,太过于热烈,宋允执偏开头,“答应我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宋允执轻吸了一口气,收回视线,半晌后,身子微微朝她移去,把自己的肩头递给了她,“睡吧。”

     不过是眼下给她点甜头罢了。

     “别去钱家了。”她道。

     三夫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知州府的那位,可没等她派人去查,知州府便张出了朴承君的通缉令。

     宋允执疑惑地看着她。

     信传出去,钱铜很快便有了回复。

     钱铜解释道:“家里乱七八糟的,钱夫人迷信,你要是回去了,她估计会责怪你,骂你是扫把星,一定完亲,家里就鸡犬不宁。”

     她接着道:“等钱夫人醒过来,又把我拉到屋里,想骂又不敢骂,只会结巴,你,你为何早不说,天爷啊,咱们到底对世子做了些什么,我不活了”

     此处是海州,他们不能多停留,越早离开越发,无法去住客栈,只能在雇佣的马车上将就。

     这是要对他朴家正式下手了。

     ——

     她清了清喉咙,学着钱二爷粗矿的嗓音:“你出息了啊,竟然得了世子的青睐,我说什么来着?当年那道士真的很灵,咱们家的闺女就是贵妇命。”

     所有人的证词都一致,二公子是被蓝翊之掠走的。

     就蓝家那个脓包,连一只箭都射不中,他能跑到红月天把二公子掠走?

     半月前递出去的书信,父母应已收到,届时钱家将会和永安侯府彻底捆绑在一起,在这之前,希望她能安分些。

     宋允执便转头,“怎么了,不困?”

     老嬷嬷道:“七娘子说,两日后她会把所有小龙团带上,夜里走钱家的明珠港,届时连货带人,都会交给三夫人。”

     钱铜问他:“世子打算如何查办朴二公子?”

     告示一出,扬州众人哗然。

     灭卢家满门的真凶,并非钱家,而是朴家的二公子朴承君所为,人证,证物,证词一应俱全,行通缉令,悬赏黄金百两,取其项上人头。

     “不怪世子。”钱铜开解道:“是我见世子睡着了,趁机把你摁在怀里的。”

     钱家解禁之后,钱夫人立马去请先生到家中。

     先是钱二爷,后是钱铜。

     每日钱夫人都会先后领着专人在两人屋子里跳大神祈福,跳完后又请来道士,为其驱邪洒神水。

     冤有头债有主,希望卢家的人不要缠上他们钱家,要找就去找那朴二吧。

     终于把仪式过完了,钱夫人悄声问钱铜:“姑爷人呢,自从定亲宴之后,我就没见到他人影子了。”这都多久了,一直没现身,连那位宋小公子也不见了,钱夫人不得不怀疑,“他莫不是见咱们钱家遭难,跑了吧?果真患难见真情,人心当真经不住考验”

     第 60 章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钱铜对钱家七姑爷的消失,并没有过多解释,与钱夫人道:“跑了就跑了,以后再找个更好的。”

     钱夫人一想起姑爷的那张脸,内心多少有些遗憾。

     她好不容易才看顺眼,定亲宴都办了,他怎就如此沉不住气。

     可人已经跑了,只能作罢。

     第三日夜里钱夫人再带着人道士上门,便不见了钱铜的踪影,问她院子里的婢女,婢女道:“七娘子刚出门了,说过几日才回。

     钱夫人对她的行踪一向不知情,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可就差最后一回了,不由嘟囔道:“不是说好了三日,到底什么事那么着急”

     人不在,法事继续。

     钱夫人便让道士进她屋内狠洒了一番符水。

     ——

     钱铜此时正在装车。

     身后马车上堆积的全是宋世子从福州带回来的小龙团,当初为了救钱铜,宋允执以钱家的名义去劫的茶庄,劫回来的茶叶便也押送到了钱家的货仓。

     如今钱铜安然无恙,钱家也洗清了罪名,今日宋世子要来拿货了。

     钱铜倚靠在门边,看着差役不断从库房内把货抬出来,与身后的人道:“昀稹,朴家真的不会找我算账?”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

     钱铜看着他面前的空杯,低声道:“昀稹,其实我也想去京都看看,去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虽有些不敬,也很想看看你父母长什么样,怎么生出你这么好看的郎君”

     宋允执眸子内的红意越来越浓,嗓音却是冰凉,“去珍珠港,拦下她。”

     半刻后,朴三夫人见到了宋允执。

     他本不该理会一个酒醉之人,嘴却先一步说了出来,“会有机会。”

     但相信他的人只能是钱家七娘子钱铜,身为钱家家主,所学的第一堂课,便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宋允执,见其人安然无恙,长松了一口气,“万幸,世子无碍。”

     钱铜和宋世子也该走了。

     外面的官差今夜还要运货,不敢贪杯,每人小酌后开始启程上路。

     初次相遇,在海棠楼被她算计,钱铜也曾见过他恼怒的模样。

     如此也好,让他迟早认清妖女的本性,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官一个是商;一个心性正直,一个贪婪狡诈。

     她生来狡诈,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可唯有跟前的宋世子,会让她生出几分愧疚之心,待扶茵撩起车帘唤她时,她抬头,方才察觉到脸上有些冰凉。

     王兆点兵先行,沈澈便陪着宋允执在榻上坐了一阵,劝道:“宋兄不必着急,就算今夜她能逃出天边,我也会把她揪回来。”

     旁人家的小孩,父母早早便教其应酬,长公主不一样,她讨厌饮酒之人,并非是闻不惯酒味,而是厌恶其饮酒后的丑态。

     一饮而尽。

     她的心得有多狠啊?

     宋允执渐渐缓过来了,神色也从最初的那一阵悲痛中恢复了一些,代替的是冷如冰刀的黑眸,他起身,刚走到门口,一位差役突然进来禀报:“朴家三夫人来了,要见世子。”

     少有的几回,是与皇帝小酌,和在家宴上敬长辈。

     她看着他因挣扎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眼眶也有些发涩,她轻声道:“我得先杀了你。”

     ——

     心头暗道,今夜一定要让妖女尝到该有的代价。

     两人坐上了官府的马车,约莫过了半柱香,宋世子便有了症状,熟悉的晕厥感袭来,宋允执很快意识到不对,努力撑开眼睑,抓住马车的窗沿,转头看向身旁脸色安静的少女,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绝望,他咬牙吼道:“钱,铜!”

     宋允执在她眼里看到了醉意。

     朴三夫人看出来了,捡了最重要的事,道:“今夜我收到的消息,便是钱七娘子欲杀世子。”

     正好看到宋允执合眼之前,眸底爆发出来的一抹恨意。

     然而今日宋世子的眼里,明显多了几分悲痛。

     宋允执看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何惧之有?”

     这才回来多久,她可真是闲不住。

     宋允执微愣,他并不知。

     那是皇权贵族里养出来的气度,平常人学不来。

     钱铜不忍再看,她垂目道:“这些小龙团,朴家也要,今夜我的人便会运去明珠港,装船运往海上,待过了海峡线,世子便再也找不到朴家私藏建茶的证据。”

     但三夫人接下来的话,去让沈澈一怔。

     看吧,这就是想要去改变一个骗子的下场。

     扶茵愣了愣:“娘子”

     沈澈暗道,装什么装,朴二公子都知道,你能不知道?替宋允执问:“不知三夫人夜里造访,所为何事?”

     钱铜也没劝,自顾自饮了一杯,问道:“世子接下来如何打算?你这般定了朴家二公子的罪名,朴家怕是容不得你了,就算明面上不敢与朝廷做对,暗中也会派人行刺杀之举,你不怕吗。”

     今夜之后,他会知道所有真相。

     自朝廷的人来了扬州后,还从未见过朴家人找上门来,这位三夫人,算是第一个主动造访知州府的朴家人。

     可妖女分明已经知道宋兄的身份,也知道他的心意,一个世子妃够她钱家吃几辈子了,她还不满足?

     不会有机会了。

     能让宋允执屡次栽在手上的人,这世上除了钱家那妖女还能有谁?不用猜,沈澈都知道又是那妖女生出了幺蛾子。

     是啊。

     等沈澈赶到时,路上全是横七竖八被扒了外衣的官府差役。

     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车子装好了,扶茵和阿金照着钱铜的吩咐,备了一些酒菜,犒劳辛苦的官差们。

     她语气诚恳,又许下了如此大明大义的愿望,宋允执无法抗拒,举了杯。

     宋允执撩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显已无耐心听她多说。

     随行的差役也都中了药,唯有等宋允执醒过来,方才得知到底出了何事。

     他已让暗卫潜伏在了钱家,朴家一旦有所行动,格杀勿论。

     所有的茶叶都被运出了钱家库房。

     沈澈忙扶住他胳膊,“怎么回事?”

     是以,宋允执活到如今快二十二了,几乎没碰过酒。

     很快他在马车内找到了昏迷的宋允执,钱家七娘子不在,现场找不出一个钱家人。

     杀卢家满门,是冤枉了她,可这回她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劫走茶叶,送去海上走私,她该当何罪?!

     ——

     钱铜从阿金手上接过一壶酒,邀请宋世子一道畅饮,“我去年用青梅自己酿的,虽比不上市面上的甘甜,但这股涩味,倒是符合我头一回酿酒的艰辛,世子陪我饮两杯,饮完后,咱们接下来便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宋世子背后有那么大一个朝廷在,有他的保护,钱铜放心,她点了点头与他道:“我相信你。”相信他能保护好她。

     沈澈震惊地看向宋允执。

     钱铜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心口有些犯疼,她道:“世子抱歉,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有我的选择,不需要谁来保护,在世子到海州之前,我已与朴家达成了交易,他们答应了我与大公子的亲事,但条件是”

     不用问,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那时,他一定会恨不得杀了她。

     她与他的结盟,到此结束了。

     他没去碰酒杯。

     她说完抬眸,目光痴痴地落在他脸上。

     药物吞噬着宋允执的意识,他与其对抗,瞳仁看得见地在颤抖,死死地盯着她。

     因为朴二公子被抓了。

     一炷香后,宋允执睁开了眼睛,意识慢慢回归,人尚未从昏迷中缓过来,便起身往外冲,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在地上。

     远远便蹲了一个礼,满脸歉意地道:“朴家不知世子前来,未能及时拜访,乃我朴家的过错,竟一时没能认出世子的真容。”

     沈澈骂了一声,“妖孽!”唤王兆去备兵马,他就不信了,她钱铜屡次三番找死,当真以为他们不能将她如何?

     她拎起酒杯,一手撑头,突然凑上去看他,“世子,你知不知道你每回这般说话,都给人一种极为清高的感觉。”

     沈澈一愣。

     钱家的家丁把人抬到了一旁,再扒下他们的官服换上,跳上马车,拐到了另一条路口,匆匆赶往港口。

     不会有好结果的。

     沈澈看了一眼宋允执,等待他的吩咐。

     她三夫人偏生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她与钱家那妖女勾结,为了成功运出茶叶,特意前来阻拦官府的追捕。

     宋允执不喜饮酒。

     宋允执疑惑地看着她。

     难怪宋兄今夜不对劲

     沈澈看出他今夜有些不对劲,即便人醒过来了,也恍如遭受了剧烈的打击,神色凄然悲恸。

     钱铜便冲他举杯,“我相信世子一定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在此我敬世子,愿世子能早日除去奸恶,愿大虞疆土之内海晏河清,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救人要紧,沈澈先把人带回了知州府,找来了大夫,倒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只是令人沉睡的蒙,汗|药。

     这回就算宋兄,也保不住她。

     宋允执面上再无任何表情,他道:“请进来。”

     她说完才抬头。

     他沉默不愿意多说,沈澈便也没再问。

     宋允执见她今夜格外安静,半天就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知道她担心什么,起身走去她身旁,温声道:“不用怕,有我在。”

     钱铜她起身下了马车,任由脸上的那一滴泪慢慢地融在了肌肤内,平静地吩咐道:“派人去找沈澈,让他带个大夫,前来相救。”

     宋允执不答。

     三夫人继续道:“这位七娘子简直太猖狂,先是崔家,后是卢家,看似她每件事都无辜,可哪一样她脱得了干系?如今更是胆大包天,想要置世子于死地,其心当诛。”

     钱铜笑道:“我知道世子不是那样的人,可耐不住有人天生拥有仙人气势,一句话便能让人心生仰望,自行惭愧。”

     外面运货的官差早已东倒西歪。

     “民妇本也没想深夜来叨扰世子,可适才底下人带回来了一个消息,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此事至关重大,关乎着世子的性命,便冒昧前来。”

     钱铜抬手扣上披风的帽檐,从阿金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宋允执没说话,闭眼等待脑子里的那股昏沉慢慢褪去,随着体内药物的消失,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三夫人看到了跟前两位年轻世家子弟脸上的变化,接着道:“我本以为她不知道世子身份,可前几日回了一趟海州,问起了家里人,方才知道我那大侄子早就给了她一副世子的画像,她竟然从一开始便知道了世子的身份,却胆大包天,幻想着麻雀飞上枝头,劫了世子去当她钱家的七姑爷”

     “对了,世子也应该听说了,她与我那大侄子前年有过一段感情,奈何我大嫂早看出了此女的歹毒心肠,没有同意,这不前几日七娘子赶来海州,便是为了在我大嫂面前求情,成全他们。”

     她还要往下说,沈澈都快听不下去了。

     不敢去看他宋兄的脸。

     “至于她今夜运的那些茶叶,与我朴家更是没有半点关系,福州的建茶乃我朴家的茶庄,这些年卖去了哪里,都有账本记录,世子大可放心去查,民妇不知钱七娘子与世子吹了什么风,骗世子去捣毁了我朴家的茶庄,未避免世子与我朴家的误会越来越深,今夜民妇打破了商家之间制定的规矩,前来与世子说个明白,也希望世子一双慧眼能看清事态,到底是谁在为朝廷效力,谁又在谋取私利”

    
图片
新书推荐: 嫁错 被坏女人捡回去了 笨蛋美人的裙下臣 [综英美]与罗宾的一百次恋爱 [综英美]黑漆漆上司不可能是我的甜心男友 月明照江水[重生] 啾一口迪亚菠萝QAQ 成为暴徒情绪稳定剂后 爆红娱乐圈从龙套开始 八零矿区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