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宋允执进了屋后,立在榻前背对门口,身后房门大敞,等着外面的人来解释。
很快传来了门扇合上的动静声。
他回头,少女手里正抱着被褥,路途中的疲劳和瞌睡早被吓没了,定眼看着他,既害怕又委屈,“世子,我们谈谈。”
宋允执对她那副楚楚可怜,讨好卖乖的模样不买账,但对她的话不可置否。
听说她人来了盐田,他没回知州府,特意从两淮赶过来,路上一刻也没歇息,没想到等着他的会是如此大的惊喜,他搁下手中的长剑,去一旁水盆里净了手,再回来,便坐去了屋内一张破旧的木几前,做足了准备,与她秉烛夜谈。
他问怵在那不敢靠近的少女:“谈什么?”
钱铜早把手中的被褥放到了床榻上,在他的瞩目之下,搬了对面的蒲团移到了他身旁,坐上去,挨他很近很近。
她已经沐浴过,满头青丝散在肩头,身上只披了一件轻薄的斗篷,完全盖不住少女身上的幽香。
她便是如此与朴大公子共处一室。
宋允执掌心攥紧。
怒火当头,便听一道嗓音从身侧轻轻柔柔地传过来,“先谈情,如何?
宋允执滚动了一下喉咙,扭头迎上她试探的眸子,扬唇一笑,嗓音冰冷,“好,你谈。”
话音刚落,她突然凑上来,手指碰上了他的唇。
唇角的伤痕已经变得很淡,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轻微的痕迹,钱铜用指腹抚了抚,问道:“疼不疼?”
但她的质问偏偏不逢时,晚了两日,落在了这个节骨眼上,便也无法给她设想好的承诺。
她说什么?
钱铜不想因两人私情不合,而影响了他明智的判断,她道:“我钱家乃百年盐商,祖上有迹可查,除了五年前拒绝过陛下的求援,我钱家对得起天,对不得地,正如那日世子当着众商的面,所训诫的一般,尺法度在上,黎民百姓为基。钱家一不发国难财,二不赚不义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世子选我了钱家,将来绝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那一定是世子亲狠了,我才会还击。”钱铜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人半依偎在他怀里,气息有一半吐在他的颈项上。
钱铜解释道:“我知道世子不想不明不白地与我在一起,也知道世子有的是办法许我一桩亲事,但我不愿意。”
她没撒谎。
虽然有些难听,但确实是这个意思,钱铜点头,轻声诱道:“世子就不想在你的人生旅途中,添上一段风流韵事?”
她能不知道?宋允执打断她,讥讽道:“这不是你一早便计划好的?”
宋允执愣了愣,抿唇道:“你在意这个?”
宋允执认了。
“我只想与世子谈情。”钱铜与他商量道:“咱们不许婚约好不好?”
理由太多了,钱铜寻了个最直接的,“我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不想到头来,被别人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勾搭上了世子而得来。”
但宋允执没料到会听到她如此直白的回应,心中纵然有天大的妒火,在听到她这一句话后,也彻底溃败。
宋允执闭眼又睁眼,眼里的忍耐耗尽,怒火滔天地看着她。
宋允执听明白了,几度张口,方才吐出那句难以启齿的话,“你的意思是,让我陪你,偷,情?”
宋允执紧盯着她不动。
她已经知道了,前夜两人的拥吻乃他主动,是他违背了君子所为,趁她不备,偷偷对她行了不轨。
他对她还期望什么。
钱铜抛出了自己的价值,“我与世子的盟约继续,钱家可以帮朝廷开采盐田,我还能潜入朴家,做世子的内应”
宋允执终于从她的狡诈的嘴脸中回过神,忍无可忍,“闭嘴,出去。”
他的光芒太耀眼,与他站在一起,会压住她身上的光。
她慢慢地把凑上来的唇撤了回来,宋允执的视线跟随了一段,方才醒来,不解道:“何意?”
喜欢他的正直,纯粹,和对她的不顾一切,那些都是她身上没有的,也永远不可能有的。
“钱铜。”宋允执太阳穴突突一阵跳,忍住想要扔她出去的冲动,道:“你休想。”
喜欢不可耻,到底对她做了不光彩的事,宋世子的面颊慢慢地爬上了红意,避开目光不再看她。
倘若这便是她与他谈的情。
“我也没想到会一语成戳,鸣凤还真就找上他”
他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少女情动的眼眸上,努力从中去辨别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宋允执从前不知这话的重量,如今在一团昏头昏脑之中方才品砸出了那话里的几分玄机,她身上的幽香为诱,那夜的记忆为惑,两者混在一起,犹如迷|药,把他的君子之心,揉碎在了本能的欲|望里。
他不用担心她会耻笑他,她与他一样,也在肖想着他。
不愿意啊,那就只能谈事了,钱铜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惋惜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顺便把蒲团也搬到了他的对面,划清界限,认真道:“既如此,那我便与世子谈事。”
这是钱铜今夜听到的第二句一模一样的话了,也将她一瞬拉回了现实,她往后退,看清了世子圣洁的面容,因她而沾染了几丝俗世里的欲,鲜明的对比之下,他恍若绽在月光下堕落的神,可惜她不得不忍痛打断,“这便是我要与世子所要谈的情。”
喜欢到会关起门来偷亲她。
钱铜又问:“我咬的?”
英雄难逃女儿香。
宋允执只知道两情两悦,至死不渝,为何不许婚约,他再次问:“为何?”
宋允执眸子一跳。
“许世子的情,许世子的甜言蜜语啊。”钱铜一双眼睛扑闪着光亮,全是对两人未来的期盼,“就我和世子两个人知道的私情。”
感受到宋世子要掐死她的眼光,钱铜说得更委婉了一些,“人生太漫长,有人能陪着走过一段时光,留下回忆,已经足够了。”
钱铜便被那样一双深情又好看的黑眸望着,是她在睡梦中完全无法看到的,脸颊因公子灼烧的注视,也渐渐变得发烫,耳边心跳声如鼓,一时分不出是谁的,她也紧张也害怕,但抵不住想要去偷尝一回男|女|禁|果的滋味,她在他的目光中,忍不住靠近他的唇,盯着他唇角的吻痕,轻声问:“世子还想不想亲在我清醒的时候。”
今夜他的脑子本就昏胀,此时愈发转不过来,好奇道:“不许婚约,许什么?”
“我知道,我走”钱铜识趣地捂住自己的嘴,慢慢地蒲团上爬起来,起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过头,不怕死地道:“要不,世子再考虑一下我说的情?”
那日在地牢,她与三夫人的对话,还有很多没有说清楚,今夜她都说给他听,“当初在海州,大夫人将我与大公子关在了一处”
宋允执早该知道,她不会有好招。
钱铜没有否认,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是,我原本是想与大公子假意定亲,与世子决裂。”她顿了顿,“可我没想到世子会喜欢我啊”
手腕蓦然一紧,钱铜忍住疼痛,继续道:“我为了骗过大夫人,与大公子商议假意定亲,大公子起初不同意,我便对他说了鸣凤的事,说有了我与他的婚事,将来鸣凤找上他,他便可以用我此婚约推托”
烛火的光芒在宋允执的眸子里灼灼跳跃,他知道今夜她会想尽办法,继续编造谎言,来说服他。
“你我婚约,依旧作数。”
夏季里的燥热感爬上来,从颈项烧到心口,血液在翻腾,加速了心口的跳动,掌心,后背,全身每一处都在滚烫。
她把他当什么了,又把她自己当什么了?
“在意啊。”钱铜道:“就像世子在意你的名声一样,我乃商户之女,一辈子图的是成就,不能被世子的身份所挡。”
她变脸之快,饶是宋允执,此时面上也忍不住有了几分错愕。
‘他’,自然说的朴大公子。
宋允执闭目。
偏过头的一瞬,他突然又听她柔声道:“我也喜欢世子。”
钱铜继续争取道:“世子乃皎皎明月,为人处事光明磊落,公私分明,断然不是那等因个人恩怨便行公报私仇之人”
“世子还记得二公子吗?我把他给了郡主。”钱铜没从他身上起来,任由他的五指攥紧她的手腕,不徐不疾地道:“鸣凤昨儿来了扬州,点名要大公子,大公子不乐意找上门来,问我讨个说法。”
他抓住她的手,近距离地看着她水雾蒙蒙的眼底,问道:“他为何会在此?”
心思被她揭穿,这大抵是一向循规蹈矩的宋世子,落入人手中的第一桩犯规犯纪的把柄。
在他低头去碰她的一瞬,到底抽出了一丝理智,他道:“与他断干净。”
“再说,我与世子也无私人恩怨,顶多是感情没谈拢,且我也没辜负世子,我是真心喜欢”
在宋允执发作之前,她主动替他合上了门扇,“啪——”一声,把宋世子的怒颜关在了屋内,眼不见为安。
——
扶茵原以为,娘子今夜大抵回不来了,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
好奇她到底是如何与宋世子交涉的,小心翼翼问道:“娘子,世子不生气了?”
话落却见钱铜突然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扶茵,明日开始,咱们要加倍努力,靠本事去征服世子。”
第 72 章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钱铜说要努力,翌日清晨便早早起来,找上了世子和王兆,商议盐田的规划。
见她一脸无事,谈笑风生,王兆好几回都忍不住抬目偷觑世子,昨夜她把朴大公子藏在屋内,被世子抓了个正着。
此等大事,就过去了?
本以为要么她走人,要么歇在世子房里,然而都猜错了,她什么事都没有,今日甚至比他和世子起得还早,两人用完早食,她已去盐田巡视了一圈回来。
“盐田先前为朴家所有,经营还算尚可,但规模不大,民女的意思,再扩宽几亩,修一条水流主道,连通内河,待运河一开通,咱们的海盐便能经过运河,通往大虞内陆”钱铜说完了自己的想法,虚心问道:“世子,王大人有什么要求与想法尽管提,钱家都照两位大人的意愿为主。”
她态度大方,彷佛当真只是一个与朝廷谈生意的商户。
除去合作利益之外,再无旁的杂念。
不谈情,谈事。
挺好。
宋允执昨夜没歇息好,眼下隐隐泛出了一团青,此时面色尚算平静,看不出异样,如钱铜所说,他不是那等感情没谈拢,便因此对对方怀有成见之人,同样就事论事,“样式雷图画出来,本官先过目。”
钱铜早准备好了,当下交于他,“出来了,请世子过目。”
谈完了合作事宜,便是报酬,宋允执没问她想要多少,懒得与她谈价还价,直接道:“二八分成,可有意见?”
这是照当下盐税在为她划分。
按理说这处盐场原本就是她钱铜的,二八分成是吃亏,但往长远了看,二八分成,将是一笔可观数目。
宋允执午后走的,鸣凤郡主是傍晚到的盐田。
能在冬季来临前,被钱七娘子雇佣,是他们走了大运,怎么也得抓住机会留下来。
苍穹之下,富与贫,商与民也能这般相互搀扶走在一起。
今日来的这一批人都是近一年内涌入扬州城内的流民,每个人的家乡都曾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遭难,来扬州后,没有找到活计,住的便是桥洞。
她今日来,便是想看看与朴大公子有婚约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愿不愿意让出这门亲事。
当然要入钱家户头,也有条件,钱铜扬声道:“入我钱家户头的人,必须遵守钱家的家规,违反者契约即刻失效,且一辈子都不可再为我钱家所用。”
都说自己是圣贤,谁分辨乌鸦的雌雄。
她既无意与他成亲,便不应该再行撩拨之举,他警告道:“钱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朴大夫人倒是爽快,一口答应。
宋世子翻阅时,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盯着他发丝上的水珠。
转过头,宋允执面色同样沉静。
宋允执:
钱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如此抵不住诱惑,揉了一下发烫的脸颊,惆怅道:“世子,我大抵知道你那晚为何会忍不住偷亲我了,天色一黑,人便容易犯浑,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很想亲你。”
最后把决定权给了钱铜。
来都来了,她不想再退出去等。
她立在人群前,一身珠光宝气,身上所穿乃昂贵的绫罗,此时并没让人生出嫉妒与不适,反而给了所有人一种踏实的依附感,她道:“同样,成为我钱家的人,只要有我钱家一口饭吃,便不会饿着你们,愿意入我钱家户口的,立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来,钱家家规第一条,尊次序,不可推搡哄抢。”
一滴,两滴,三滴
宋允执牵马与她并肩,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钱娘子拟好,宋某过目便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到了门外,被海边的夜风一吹,心头的那点颜料便被吹散了个干净,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转过身懊恼地与里面的世子道歉,“世子,是我糊涂了,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保准下回再也不犯。”
好不容易静下心看进去,她冷不丁一句撩拨,把他坚持的那点理智和防线彻底击碎。
虽如此苛刻,然而正在恢复的大虞每日都有饿殍,为了一口吃食,等待被聘用的百姓依旧滔滔不绝。
宋允执本也没打算这么快与她核对契约,被她急吼吼地闯进来,沐浴到一半,不得不出来配合她查看。
有些想。
这等好事,谁不乐意?在场的几乎没有一个人离去,纷纷排好队等待加入钱家。
为商者满口花腔。
“不许跪。”钱铜瞧见了,制止道:“上跪天下跪地,你们要跪便跪当今陛下,可不许跪我,我也是替朝堂做事,咱们身份一样,目的一样,好好制盐,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工钱,养家糊口,过好自己的日子走吧,我先带你们下盐田”
接下来的所有传话,都是由王兆从中代劳。
——
人是要换,不过钱铜的换法不同。
她出钱雇人,又不是要他们的命。
在钱家时伺候他起居的人乃阿金,到了知州府有专门的差役,这回来盐田他属于临时起意,除了王兆,屋内并没差役守着。
她说完,便见对面美人的面色惊愕了好一阵,眼里倒没有愤怒,惊愕之后神色便是扭扭捏捏,欲言又止,半晌过去,就在她即将不耐烦时,美人终于开口了,“郡主若喜欢他,民女又怎敢与郡主抢,可”
于她而言,今日所为或许乃举手之劳,但对于挣扎于世,只为谋一条生活的苍生来说,何尝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钱铜也有事要忙。
王兆形容不出来那是怎样一道矛盾的风景,远远看着不由一愣,对钱家七娘子的复杂之感,再次冒了出来。
宋允执慢慢俯身过来,手握住她的肩膀,越凑越近,男性的气息覆盖而来,不断吞灭着她,钱铜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清冽香味,心口跳动如鼓,两人越来越近,她扬起下颚,离他的唇不过五指的距离,肩膀突然被他转了个方向,朝向门口,“出去,不送。”
“转过去!”
待钱铜到了跟前,个个便高兴地涌上来道谢。
钱铜一心想赶紧把契约的事情搞定,回到房内,衣裙都没来得及换,拿着契约对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立马杀来了隔壁。
鸣凤把她上下打探一番,问道:“你便是要与朴家大公子许亲的钱铜?”
余下都是些朴家在外雇佣的临时工人,真把人撵走了,盐场便没了人手,但要继续聘用,王兆又担心其成为朴家的眼线。
此时他小腹被裘裤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但胸口的布料却单薄得要命,被水浸透后,几乎于透明,贴在身上,他胸前的两快粉色小包便格外明显。
钱铜点头。
外面的天色才刚黑,他沐什么浴,这么热的天,待会儿睡之前还不得出一身汗。
还在滴。
话音一落,底下的人群瞬间窜动起来,倒也井序有条,很快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这类人王兆昨日便清理了出来,全给朴家退了回去。
在这片盐田干的时间长的,已有两三年,今日听说能入钱家户头,成为长期工,底下顿时一阵骚动。
钱铜轻声问她:“不知郡主有听过我与大公子的故事?”
钱铜亲自去接人。
钱铜却道:“不用你们拼命,来了我钱家,生病了可看病,受了伤可歇息,只要遵守家规,没有人赶你们走。”
钱家茶楼便是个例子。
钱铜立在宋世子马匹旁,迎头看他,身下的裙摆沾了一圈泥水,走起来太重,被她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比出了两根手指头,夕阳的光线在她头顶晕出一圈光晕,她冲他晃了晃手指头,骄傲地道:“两百流民,我又替世子收纳了两百流民,如何?”
钱铜面上一喜,追问:“世子是不是愿意继续与我合作了?”盐田的式样雷霆他也看了,不知道满不满意,“咱们何时画押?”
她转,钱铜立马转过身,澄清道:“世子,我真的是来送契约的。”没有其他心思。
钱铜看着灯火下身上的水珠子怎么也流淌不完的宋世子,不甘心地问道:“世子,谈不谈情?”
宋允执出来得很快,发丝,头上的水珠都没来得及擦,身上披一件单薄的里衣,水渍一浸,形同虚设,若有若无
其中有人认出了她,面上一喜,“是七娘子。”
“不想许亲?”
“七娘子乃菩萨心啊”
“没骗咱们,钱家当真在雇人”
宋允执这一趟来扬州,除了暗卫,没带小厮,没有他的召唤,暗卫白日不会现身。
钱家七娘子一身鲜丽衣裙当先,身后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对从对面盐田通道浩荡而来。
钱铜同样盯着他,面上则是呆滞状,倒也不是没见过他赤身的模样,当初他被段少主所伤,曾在她屋内褪过衣衫治伤。
朴家想拿平昌王府做靠山,王府同样也舍不得朴家这座金山,鸣凤知道在王府的利益面前,父王舍她一个女儿,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谋利为奸,狡诈为奸?
通道的两边乃大片盐田,水洼映出头顶空旷而浩大的苍穹。
盐场先前乃朴家所有,现归于官府,场子里的所有人都要换,尤其是与朴家签了身契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没想到当初的一句话,最后来为她兑现的人是她,当下感激地落了泪,“钱娘子放心,咱们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辜负七娘子的一片善心,承蒙钱娘子不嫌弃咱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肯收留咱们”
钱铜也有些意外,上前蹲身见礼,“民女见过郡主。”
运河的事已经有了进展,沈澈传来了信函,兵马已准备就位。
既然与朴家的亲事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也逃不过,那她便尽量矮子堆里拔高个,找一个自己满意的。
条件谈好了,她的人也到了,但契约宋世子还没画押。
鸣凤便与她明说了:“朴家大公子,本郡主看上了,你把他让给我,开个价。”
她转过身等宋世子穿好衣裳,天气热,宋世子冲的是冷水,被她突然闯进来,此时也免不得周身发热,只在外搭了一件披风,系好带子后,端坐于她身侧的蒲团上,伸手与她道:“东西。”
且二公子在她手里几乎已经废了。
每年冬天一过,不知道会熬死多少人。
房门被推开的一瞬,宋允执脸色都变了,及时呵出一声,“出去!”
鸣凤道:“你开个价。”
她到达扬州的第一日,便与朴大夫人说了,朴家若是还想要这门亲事,便把大公子许给她。
钱铜:
王兆已先下马,接应前来的流民。
“多谢七娘子”
翌日起来,拿着合约进来的人便成了王兆,“七娘子说,合约她又对了一遍,请世子过目,没问题,便画押。”
四大家如今只剩下了钱家和朴家,朴家不肯雇佣他们,钱家却肯,若是成为了钱家的长期工,别说这座盐田,就算盐田没了,也能在钱家别处谋一份工。
待蓝小公子把人带到跟前后,鸣凤着实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便是那日在街市上躲过她胯下马匹的少女。
一位妇人曾在街头接过她所赠的花束,那时候七娘子还曾告诉她,“婶子不必伤怀,一切都会好起来。”
海边日头大,没有树木遮阳,钱铜以手掌在额头搭了个凉棚,扫了一眼前来的流民,嗓音清脆,“各位别急着谢,先看看你们能不能干,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身后的流民一听说对方是朝廷的官,齐齐跪地感恩。
滴个没完没了,披风都浸湿了一大片。
可什么?
且这块盐场已归于朝廷,钱家便是在为朝廷做事,前途不可估量。
钱铜也见到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跟前,既然碰上了,便与身后的流民道:“这两位大人乃朝廷派来的命官,户部侍郎宋大人,大理寺丞王大人,陛下心怀民生,此处盐田已归朝廷所有,救你们的乃陛下,给你们一口饭吃的乃朝廷,你们要谢就谢陛下,谢两位大人。”
此事朴家大夫人也知道,但碍于她是郡主的威压,大夫人不敢说,大公子与她解释清楚后,郑重地道了歉,“此桩亲事乃我朴家委屈了郡主,奈何朴某与钱七娘子有约在先,不敢欺瞒郡主,更不能为了攀附郡主,做那言而无信之人,望郡主能理解。”
平昌王事先并不知情,听闻消息后,连夜从封地赶到了淮南运河,先稳住沈澈,并计划于明日到达扬州,亲自会见宋世子。
宋允执将马匹让到一边,翻身下来,终于在她满脸期盼之中,如愿给了她答案,“钱娘子做得很好。”
王兆便也叹息道,连世子都看不明白的人,他又怎么能看透。
朴家那位大公子,倒是不错,无论是样貌还是修养谈吞,皆比朴二公子强。
如此,开通运河的消息,沈澈先朴家一步,传达到了王府。
钱家七娘子连缺了胳膊缺了腿的人都敢聘用,且过去这么久,那些人在茶楼干得好好的,工钱没有少给一份,暗地里早有不少人盼着为钱家做事。
午后宋允执离开时,也没再见到钱铜。
能容纳万物者,唯乃天地。
有男子,也有妇人,更胜者还有人带着孩童,个个衣衫破旧,满眼沧桑,从马车上下来后,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找到了活计,众人围成一团,生怕上当受骗。
静坐了一阵后,起身又回到了净房。
宋允执不想看她假情假意的嘴脸,后面的事情交给了王兆,拿着样式雷图,亲自去了一趟盐田。
钱铜笑道:“世子能给民女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已是民女的福分与荣幸,如今予以如此慷慨的回报,民女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世子放心,民女定当尽力为朝廷办好差事。”
宋允执:
不知道宋允执说了什么,好像提出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她发觉自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最后不得不放弃,打断道:“世子,我满脑子都是你没穿衣衫的模样,咱们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吧。”
“世子在沐浴吗?”她不仅人没出去,还贴心地把门替他关上,走近净房的位置,与里面的人搭话,“世子放心,我替你看着门。”
钱铜一愣,不太明白。
宋允执去了一趟盐田,身上的衣袍与钱铜一样,也沾满了泥水,回屋后叫了水,先去往净房。
她一语毕,那妇人与他身后一位正带着一位十岁左右孩童的男子便要跪下。
钱铜没有否认,“回郡主,正是民女。”
何为奸商?
连世子妃都不要,便是不图名,是一个追逐自由的女子吧。
她没下马车,只让蓝小公子下车去寻人,“你既与她是旧识,便把她叫上马车,我问问她,到底与朴家大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走出净房,面色犹如寒冰盯着擅闯进来的女人。
鸣凤觉得有些刺手。
钱铜再次点头,他同意了?
即便这些人都留下,朴家的工人离去之后,也缺了一部分位子,工人的事王兆没插手,当日傍晚便见盐田的入口处,一车接着一车的人拉了过来。
因此在这里的人,生怕有个病痛丢了这份工,有了病痛也不敢吱声,以至于许多人一头栽在盐场里,便再也起不来。
自她来到江南,这位钱娘子算是她见过的所有女子中,唯一称得上美人的女子,怪不得朴家大公子宁愿拒绝王府的亲事,也要选择她,鸣凤把她叫上了马车,“你上来,本郡主有话与你说。”
钱铜:“”
宋允执和王兆从盐田驾马刚回来,便看到了如此壮观的一幕。
商家为了省钱,喜欢聘请临时工,工钱低,有了病痛伤残,随时可以辞退,怎么也比长期工划算。
大抵没料到她会来得那么快,沐浴到一半,外面便传来了叩门声,“世子,民女拟好了,您过目一下?”
钱铜便吩咐扶茵搬来了桌椅,“拿笔造册。”
她虽素有毒妇的名声,但她从不为难一个无辜的女子,既然要从她钱铜手里抢走这门婚事,便该给她相应的筹码。
鸿门宴之后的第二日,宋允执便让人把朴家大夫人画好押的契书送去给了沈澈,在沈澈领兵就位之前,让人埋伏在半道,劫下了朴家大夫人送去王府的信函。
那时候,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宋世子结实的腹部。
但她忽略了宋世子是个爱干净的公子,回屋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沐浴更衣。
许是被她气到了极致,宋允执倒平静了,缓缓合上手里的契约,突然问她:“想亲?”
上百个工人都是普通的百姓,在此处谋生多年,家中老小还指望着这份工钱养家糊口,被赶走了,他们上哪里去谋生?与王兆商议好后,钱铜招来了众人,正式宣告:“连巷盐场从今往后,不再属于朴家,即日起将回归于朝廷,我钱家有幸为朝廷谋事,今后将在此负责盐场所有事务,在场各位有想走的,大可离开,我不会留,想留下来继续为盐场效劳的,那便重新入我钱家的户头。”
朴家大公子当日傍晚便赶了回来,见了她人后,却告诉她,他已与钱家七娘子定好了婚约。
宋允执一听到她的嗓音,便忍不住气息翻涌。
见他沉默着看着自己,半晌过去也不说话,钱铜冲他一笑:“世子不夸我一句?”
另一人附和道:“还真是七娘子”
到底该防谁?
钱铜坐去他对面,把契约递给了他。
他们有什么故事,她一个郡主怎么可能知道?鸣凤皱了皱眉,他们什么过往她完全不敢兴趣,只想知道她怎么样才会把人让出来。
却听她道:“当年我本欲与大公子私奔”
这年头女子与人私奔虽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又有几个人有那个勇气,为了一个男人愿意去对抗家族。
鸣凤耳朵轻轻一动。
钱铜见她没阻止,便垂目继续道:“朴家与钱家乃世交,我与大公子从小玩到大,乃青梅竹马,情窦初开便相互喜欢上了对方,私底下早早约定了婚事,奈何两家长辈都不同意”她顿了顿,“可二人若当真乃两情相悦,又怎会想不到办法走到一起呢?生米尚且还能煮成熟饭”
第 73 章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鸣凤从小生活在京都,后来外敌入侵,京都险些失守,陛下的蜀州军打到了东都,不仅驱赶了外敌,还推翻先帝。
陛下登基后,肃清朝堂,前朝皇室死了大半,只留下了当时唯一在坚持御敌的平昌王,陛下将其派到江宁,赐封地于此。
鸣凤在江宁生活了五年,见过许多江南的姑娘,嗓音软糯,嗓音确实比京都的小娘子温柔,但要论样貌,不一定就比京都的小娘子好看,然而眼前的少女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含蓄,水灵水灵的,尤其是一双眸子欲说还休,纯洁无瑕。
说到生米煮成熟饭时,似乎羞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垂头绞着手指。
郡主主动问:“你们试过?”
钱铜一惊,茫然抬头去看她,脸颊都羞红了,摇头道:“民,民女虽是商女,但也知道名节,没,没到那一步”
没到那一步,那就是有过亲密接触了,鸣凤来了兴致,“到了哪一步?”
钱娘子再也不敢看她,支支吾吾一阵后,道:“那时候的大公子,还,还是个正常的男子”
鸣凤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什么叫那时候正常。
听她继续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家中长辈反对,我与大公子相互喜欢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被迫分开,此事在扬州城内并非辛秘,郡主稍微打听便能知道,我本以为这辈子与大公子再无缘分,可大半月前,民女去了一趟海州,拜访朴家大夫人时,又见到了大公子。”
旧情复燃了?鸣凤听她说。
“大夫人为了撮合我与大公子,将大公子与民女关在了一处,房门上了锁,外面派人看着,我若是不答应,便不放我们出来。”
鸣凤暗道,那死老太婆果然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但不明白,“她不是反对你们吗,怎么又把你们关在一处?”
她问完,便见跟前的小娘子抬头望来,用一道你稍微想想便能明白的目光看着她。
大夫人走了一段方才察觉,想回头把人揪回来,又怕耽搁了迎接王妃的时辰,只能先作罢,见了王妃再说。
大夫人当初许下运河时觉得有些不妥,听王妃如此一说,心下一咯噔,意识到出了大问题,补救道:“要不咱们想办法,拖一下?”
——
钱铜愣了愣,倒也没有多大的意外,反而在意他这般与自己见外,起身握住他胳膊,把人带进屋,摁在了位子上,“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夜既然来了,咱们好好说几句话。”
宋世子不能留,他手里的那份契约更不能留。
长期的折磨之中,他再也没了先前的半点嚣张。
开运河到底怎么回事?
在海州她与三夫人为何会逼着他与钱娘子重归于好,目的为何,他不清楚?
大夫人气得一个倒仰,痛斥道:“你不是朴家人,就不是我亲生的了?天天只知道守着你那片海,就不怕有朝一日,你打下来的东西,落入旁人手”
钱铜便问她:“两个被长辈拆散的情人,终于能走到一块了,还被长辈应允了婚事,郡主以为会发生什么?”
为了个人感情,他连家族的前途都不顾?就喜欢到如此程度了?
在海州自己为何会答应两人的亲事?
问旁人或许有些出入,但问朴家二公子应该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鸣凤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怔住,良久没说出话,只呆呆地看着对面伤悲的女子,听她道:“大公子的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是以大夫人非要我与大公子成亲,我又怎么能拒绝?如今郡主找上民女,要抢了民女的婚事,民女原本该松一口气,可民女曾在街市上见过郡主,郡主是何等风姿,何等洒脱?怎能被蒙在鼓里,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平昌王妃真不知道她一双眼睛会如何看人看事的,钱家靠什么步步为营?
能把运河许出去的人,平昌王妃也没指望她能想出个什么好点子,直接了当道:“明日王爷会到知州府见宋世子,你朴家作为扬州东道主,发个帖子宴请两位朝廷命官,不应该?”
在房内陪着朴家人正在四处寻找的二公子‘说话’,今日钱家七娘子说的话确实很动人,但她也并非傻子,相信了她的一面之词。
大公子虽跪她,此时面上并没有半丝相求的神色,平静道:“母亲莫不是忘了,在海州也曾应过我与钱七娘子的婚事,一婚不许二家的道理,母亲当懂。”
平昌王妃道:“陛下登基后,恢复了边关的茶马司,开始管制茶叶,今年崔家走私的船只沉入海底,邻国一带无茶活不了命,盗贼经过黄海,潜入扬州,暗杀朝廷命官。”
平昌王妃看出了她心头的顾虑,“朴家在扬州养了这么些年,大夫人的胆识还是没练出来,朝廷为何会在此时前来接管扬州?五年前的扬州,朝廷愿意要吗?不会,朝廷看重的乃如今商贸发展起来的扬州,怕打仗的并非只有你朴家,朝廷同样不愿意开战”
可那钱七娘子是如何报答他的?
半夜蓝小公子敲门。
钱铜对她摇了摇头,目光幽怨而怅然,叹息一声,“郡主如今应该知道,为何当年朴家坚持许给您二公子,却不许大公子了吗?”
鸣凤愣了愣,心道你这般说得半头半脑的,谁能猜得出来。
即便此时有朴家人前来,只怕也认不出他。求生乃人的本事,朴二却无数次宁愿死,可他知道这位郡主不会放过他,只会让他比死还难受,他忍痛点头。
平昌王妃听后脸色更难看了,“大夫人应承得如此爽快,可有想过,运河开通后,你朴家将面临何等困境?朝廷的兵马届时再也没有阻拦,长驱而入,占据扬州,要你朴家交出盐场,和黄海登州的两条海峡线,你朴家是给还是不给?”
没到万不得已的那一步,朴家是不愿卷入战事。
当她好欺负?
老爷子依了他,亲自将其除名。
今日郡主人不见了,说是去找七娘子。
喜欢男人,还敢与她定亲。
扬州的商业发展到了今日的地步,朝廷眼红很正常,想收回去无可厚非,但如何收,朴家如何给,有王爷从中周旋,即便将来朝廷分上一杯羹,也只是其中的一杯羹,而非如今站在主导的位置,把整个扬州纳入囊中。
眼下他与郡主联姻,是朴家唯一的出路。
大夫人心头乱成了一锅粥,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唯有点头的份,“是”
至于跪在她跟前的大儿子,大夫人是当真恨铁不成钢,不明白那钱铜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朴家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老二没了下落,郡主点了名要你,我能如何?”
没把自己被小辈忽悠那一段说出来,只说宋世子点名了要运河。
扬州能在瞬息之内,带走朴家二公子的,只有他宋允执。
然而大公子面色纹丝不动,“母亲知道,孩儿早已不是朴家人,朴家事与孩儿无关。”
难道当真要等到宋允执开通运河,把朝廷的兵马放进来,朴家所有的东西,都要拱手让出去?
他还好意思提这事?
“大夫人”说话声突然被外面小厮打断。
平昌王妃道:“把钱家七娘子邀请上,他会来。”
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一把,这也是当初大夫人与三夫人的想法。
为了稳住她,大夫人不得不答应。
鸣凤手里的鞭子落在他身上,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出来,审问道:“我问你几件事,你说不出来,可以用手写,但若你敢欺骗本郡主,那你的手,也就不用要了。”
——
——
当初蓝小公子把人送给她时,朴二公子已经成了一条狗,跪趴在她跟前,声声求饶,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鸣凤:
大夫人心头几跳。
大夫人一怔,先是鸣凤郡主,如今连王妃都惊动了,不敢有片刻怠慢,忙起身出去迎接。
贪生怕死之辈!
人若在知州府,宋世子不会通缉,只会处决,那便是人不在他手里,虽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大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人,“去查二公子消失当夜的出城记录,还有那位蓝家小公子的行踪。”
可到头来两人都活得好好的,朴家却赔进了一个二公子,又赔进去了一个三夫人。
好不好对付,得看脑子。
“你心里念着人家,人家心里可不一定念着你,对付我朴家时,丝毫不心软。”大夫人道:“到了如今,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是想两边站队,一头想借你的婚事,与我朴家搭上关系,一头又同那宋世子搅和在一起,连巷盐场就是个例子,原本是你的东西,为何会落入她手里,如今又是如何到了朝廷手里,其中意图不难想吧?你要被她蒙蔽到什么时候?!”
她出生在王府,身边没有一个废物,是以,最讨厌无用之人。
当初与王府议亲,原本定好的人选是老大,可老大心头只有那狐狸精,为了绝这门亲事,独自跑去登州老宅,跪在老爷子院子外,请求脱离出朴家族谱。
就朴家三夫人有勇无谋的手段,栽进去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为何会张贴通缉榜?
鸣凤便问:“你兄长与钱家七娘子是不是相处过”
愚不可昧。
她不信凭他大公子的聪明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利用钱七娘子对他的感情,想借她手解决了世子,要么让她死在世子手上。
小厮禀报:“平昌王妃来了。”
此人甚是谨慎,大夫人不敢保证他会给朴家这个面子,问王妃:“宋世子会来?”
大公子跟了出去,却不是跟在大夫人身后,脚步转了一个方向,背朝着内院而去。
那还用说,为防长辈再反水,必然会生米煮成熟饭啊。
仗着权势,见人家长得清秀,便把人绑起来关在屋内糟蹋,糟蹋也就算了,最后还被反杀,落入了蓝小公子手里,带到了她跟前。
鸣凤人已经回来了。
钱铜白日见到他时就察觉出他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本以为他把人交给鸣凤后,会回到京都,没想到他会留在郡主身边,“怎么,还没出够气?”
断的是哪一条,谁知道呢。
大夫人本以为她来会先说朴家与郡主的婚事,没想到一上来先质问她运河之事,还不知小厮没把信送到,大夫人又把情况与他说了一遍。
但是没有。
她刚答应,大公子便急着赶了回来,脑子一根筋,两年过去了,依旧念着那死丫头,把两人有婚约之事,告诉了郡主。
她抿了一口茶,缓声道:“当年陛下攻入京都的路途中,杀了他番族的三位皇子,如今番族杀他一个外甥,又如何?”
大夫人忙点头,“在呢。”
钱铜让扶茵备了酒,替他倒了一杯,才问他:“为何不回京都?”
大夫人只盼她钱七娘子能知趣,不要再缠着老大。
“如何拖?”平昌王妃冷笑道:“沈家公子正领着兵马堵在了淮东口岸上,正愁找不到动手的机会,大夫人倒想先去送死。”
不过今日午后去了连巷盐田找钱家七娘子,也不知道回来没。
老二依旧没有消息,人恍若凭空消失,寻不到半点痕迹。
都要把刀子挥到他朴家身上了,他们能坐视不管?
一道门,几个侍卫便把她吓得六神无主,竟然答应了开通运河。
——
拖不了,又给不了,大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询问道:“民妇一时糊涂,未顾虑周全,还请王妃指点一二。”
为避人耳目,平昌王妃没有歇在朴家,事情说完后,便与大夫人告辞,临走时才想起自己的小女儿,问道:“鸣凤郡主在你府上?”
他宋允执能办鸿门宴,朴家也能。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平昌王妃马不停蹄地赶路,便是特意赶到天亮,王爷到达知州府之前,先到朴家问个明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争夺的过程,哪一回轻松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蓝小公子没有去解释,关上房门后,也没落座,似是怕脏了她的地方,只立在那,与她通风报信:“平昌王与王妃来了,明日朴家会邀请宋世子与钱娘子前去赴宴,宴席上郡主会找你麻烦,七娘子想个办法推托过去,不要去赴宴”
当初他念着与钱七娘子的旧情,心怀愧疚,怕她钱家被朝廷查出个什么来,暗中将世子的画像给了钱家七娘子。
钱铜也回了城内钱家,在鸣凤和蓝小公子之后,她便连夜从盐场赶了回来。
人家借机劫了宋世子当夫婿,掠到了她钱家去,借着宋世子的身份,一步一步往上爬,先后把崔家,卢家都给端了。
朝廷为何不直接出兵收复扬州?便是因运河堵塞,兵马没那么容易过来,如今朴家自己把门前的一道‘城墙’给拆了,不等同于主动送上人头?
她所了解的宋世子,偏执高傲,说一不二,何时受过人欺辱?单凭一桩绑架世子的罪行,就该她钱家倾覆,那位钱家七娘子至今还活着,靠的是什么?
朴二落入她手中后,便没有一日不挨打,郡主不动手,但她喜欢看蓝小公子动手,看他被一个曾经欺辱过的人打得爬不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没有提前收到朴家大夫人的消息,平昌王妃见了大夫人后,实在拿不出好脸色,问她:“谁答应朝廷要开运河?”
鸣凤把人从楚州带到了扬州,将被她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二公子重新带回了他的家,让他满怀希望,又次次绝望。
若不是他当初给了七娘子画像,她能知道朝廷来的人是宋世子?能有今日的嚣张?
朴大夫人自从回了扬州,一日都没清净过,被各种事情折磨,嘴角都起了泡。
蓝小公子对此供认不韪,“小生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大夫人没好气,“何事?”
朴大夫人手心捏出了一把汗,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朴家并非没试过,正因为此事,如今手上沾了一手臊,洗都洗不干净,她道:“不瞒王妃,这位宋世子只怕没那么好对付。”
旁人不知道,朴家人却清楚,如今朴家的族谱上,早已没有了大公子。上回老二出事之后,大夫人便想好了补救办法,特意带老三回来,便是打定了老二不行,那就老三上的主意,没想到郡主先上了门,点名要老大。
被人把舌头拔了。
眼下郡主已找上门来,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与王府的亲事。
钱铜缓缓地道:“大公子曾因我,被大夫人打断过腿。”
王妃道:“当初议亲之时,我不知道你们为何执意避开大公子,是我女儿配不上他?如今二公子是不成了,总该给她一个说法,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可你那老三,今年才十六吧?鸣凤大了他三岁,她自来不喜欢比她幼稚之人,若没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别再去惹恼她。”
人从红月天后面的湖上逃出来后,便没了踪影,如今那处的湖水都被抽干了,也没见到其人,大夫人开始相信三夫人所说,人是被官府带走的。
蓝小公子不答。
钱铜便问:“因为我吗?”
蓝小公子抬头看她,点了点头,又摇头,犹豫再三后,看着她,嗓音有些发抖:“他们想杀了宋世子。”
——
当夜暗卫蒙青也敲了宋允执的门,禀报道:“钱七娘子回来了,与蓝家小公子秉烛夜谈,饮了一壶酒。”
第 74 章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今夜的蓝小公子和钱铜都不胜酒力,小酌了两杯,只顾着说话,聊到夜深人静才分别,怕黑路难走,钱铜吩咐阿金把人护送回去。
她本人也送到了门外,看着蓝小公子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屋。
却在转身的一瞬,看到了身后的门扇旁不知何时立着一位公子,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在了一起,唯有那张脸似明月般皎洁。
钱铜一怔,“世”
突然又顿住,冲他一笑。
宋允执便见她气息一提,张嘴扯开嗓子,“有贼”
宋允执:“”
宋允执上前握住她胳膊,拖拽入怀,捂住了她的嘴,把人拖到了房内,房门合上,又将人抵在了门扇上,确定她不会再乱叫了,才松开手。
蓝小公子刚走,屋内烛火尚在,钱铜眨了眨眼睛,似是这才认出来人是谁,一脸震惊与意外:“是世子啊,我还以为是哪个采花贼呢,毕竟宋世子霁月光风,心志皎然,怎么能在大晚上,爬|墙光顾一个小娘子的院子,还进了小娘子的闺房呢。”
她满脸揶揄,宋允执面上有了几分不自在,但既然选择前来,便做好了被她嘲笑的准备。
钱铜也看出来了今夜的宋世子似乎与往日不同,往日一本正经,今夜是一副随你怎么说的正经。
钱铜便问:“世子深夜造访,有何紧要之事?”
掌心刚碰过她的唇,气息的余温留在那里,酥酥麻麻,湿漉漉一片,他轻轻捏了捏,退开脚步,走向她适才与蓝小公子落座的地方,看了一眼尚未收走的酒壶,开口道:“来与钱娘子秉烛夜谈。”
钱铜有些诧异。
小厮偷偷窥了一眼大公子,鼓起勇气道:“钱娘子说,没见到大夫人,她,她不敢进来,除非大夫人或,或大公子,亲,亲自去接。”
平昌王便又搁下酒盏,正色问道:“朴家三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敢刺杀世子?”
“民女的猜测,朴家应该是被人点化后,回过神了,知道开通运河的弊端大于利,但世子这边定不会就此罢休,是以,他们生了杀心,要杀了世子。”钱铜道:“世子能办鸿门宴,朴家也能办,好在咱们这回有人通风报信,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言下之意,她不会去。
钱铜松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民女这还剩下了半壶酒,世子要饮吗,我陪您啊?”
平昌王没去接帖子,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朴家三公子,冷哼一声,“你们朴家是该好好赔罪,回去告诉朴大夫人,今夜本王与世子便上你们朴家,瞧瞧朴家是如何赔罪的,莫让本王失望。”
宋允执拱手,“王爷。”
王爷看了她一眼,眼里仍有一些不满,顿了一阵才道:“免礼。”
——
恰好朴家的大公子过来了,身后跟着钱家的七娘子,鸣凤便笑着问大夫人,“是他吗?”
大夫人懒得看她一眼,转身先走。
然而钱铜此时顾不得这桩,预感到接下来不会有好事发生,正打算退下去,便听鸣凤道:“七娘子来得正好,别急着走。”
宋允执不答。
记不得她上回来朴家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两年以上了,两年前她被拦在大门外,好话说尽也不让进。
大夫人与平昌王妃对望一眼,均松了一口气,忙起身去门口迎接。
小厮:
钱铜只得定住脚跟。
钱铜也在他那一眼微愠的目光中,收回了玩心,正色道:“我与蓝小公子谈的是正事,且还是关于世子您的。”
鸣凤转过头盯着她,冷笑一声,“大夫人先说说,如何让我满意?”
大夫人早被鸣凤的话吓了一跳,趁机劝说道:“郡主,咱们先入座,有什么事今夜慢慢说,保准您满意,如何?”
底下的人来报:“钱家七娘子到了。”时,朴大公子也在。
大夫人陪其坐去宴席,悄声告诉王妃,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人来。
宋允执没有错过她面上那抹躲避的神色,心口不觉落了落。
“那便好,待有机”
在她再次出口伤人之前,终于没有忍住,抓住了她的胳膊,与走在前面的大夫人道:“母亲忙,儿子先去招待铜儿。”
抬头与小厮交代,“叫她进来。”
她突然闯进来,又当众抗拒亲事,平昌王和王妃面色都有些尴尬。
两人煎熬地候着,天色快黑了,方才听到外面的动静,小厮匆匆而来,立在门外禀报道:“夫人,王爷和世子来了。”
王兆点头,“回王爷,正是宋世子。”
宋允执并没搭话。
当年长公主嫁入侯府时,平昌王也曾过去宋家府上,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记忆中的宋世子,是五年前跟在陛下身旁,驾马一道闯入皇宫的青涩少年,“这么多年没见,来了也不事先招呼本王一声,若不是先见到沈澈那小子,本王还不知道咱们那位名声赫赫的宋世子来了扬州。”
平昌王比长公主的岁数还大,个头不高,曾是个文臣,后因先朝战乱不断,被逼着上了几回战场,不得不练习拳脚功夫,到后来文不文武不武,身子骨倒因此而变得硬朗。
她脸上带着笑,似乎只是一句寻常的招呼,可任谁都能听出来她语气里的报复之意。
四目相对,彼此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质问与鄙夷,同时又很平静。
三公子送完帖子回到朴家,正巧遇上大公子,看那样子是又要走了。
说完转身吩咐小厮,“快去把大公子叫来。”
酒入盏,平昌王便先从长公主说起,“你母亲平日里对你兄妹俩的管教甚是严苛,陛下这回能说服她,让你走这一趟,想必不容易,初时本王从沈澈那听说世子也来了,不敢置信,陛下竟连我都瞒着”
见他这般大摇大摆,身后钱铜忙提醒道:“世子当心些,别让人瞧见了,否则我可说不清”
可对面的钱七娘子彷佛听到了他的心里话,转身就走,“算了,应该是我弄错了,我就不进去了。”
朴大公子出来把人扶上榻,唤来了自己的亲信,吩咐其照看好三公子,自己则代替他去了朴大夫人屋内,“您的大儿子在这儿,今夜有什么吩咐,找我。”
“兄长。”三公子忙叫住他,挽留道:“今夜王爷与世子,都会上我朴家做客,兄长若无其他要紧事,可否留在家中,帮忙分担一二?”
朴大公子不为所动。
三公子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头倒了过去。
刚迈出两步,一阵晕厥突然袭来。
平昌王一家的视线,都落在了朴大公子身上,唯有宋允执看向了他身后的人。
王爷和世子那边至今还没个信,不知道世子今夜会不会来,大夫人咬了咬牙,“腾——”一下从椅子上起来,随大公子一道去门口接人。
宋允执没去质疑,听完了她的正事,致谢道:“多谢七娘子相告。”
宋允执在大堂候着。
暗卫能禀报她与蓝小公子饮了一壶酒,自然也会禀报他们说了些什么。
宋允执随他入座。
扬州四大家发生了什么,平昌王自也听说了,长叹一声,既愧疚又恼怒,“扬州虽不在本王的封地之内,但本王与朴家家主之间的交情,世子应该也听说了,膝下小女,原本与朴家二公子许了婚事,谁知道这二公子竟然为了泄愤,灭卢家满门,太让本王失望!实不相瞒,本王这趟来扬州,一为见世子,二也是向朴家讨一个说法”
平昌王突然一掌拍在了身前的木几上,震得几上酒壶一阵颤动,怒道:“朴家如此行事,他们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完转身走去门口。
她说得太过于露骨,朴大夫人面上挂不住,又怕她闹下去,便道:“此事,老妇已经应许了郡主,绝不会反悔。”
钱铜:“”
朴大夫人一路过来,脸已经冷得发黑了,此时又不得不忍住,僵硬地笑了笑,“七娘子没看错,是老妇邀请七娘子,不知七娘子肯不肯赏脸?”
——
片刻后,先见到了朴大公子,钱铜愣了愣,意外问道:“大公子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不在。”
平昌王愣了愣,怒意慢慢消散了一些,却依旧耿耿于怀,“那也是他朴家人,世子放心,本王定上门替你讨个公道。”
钱铜便勉为其难地等了一会儿。
宋允执冷冷扫了一眼,拒绝了她虚情假意的邀请,起身告辞,“宋某不胜酒力,钱娘子留着招待旁人吧。”
钱二爷得知今夜王爷和世子都会前去,再三与三公子保证,钱家绝不会缺席,拿到帖子后,赶紧差人去寻钱铜。
两人谈了这半天,面前余下的还是一桌残酒,和两只她陪旁人饮过的酒杯。
大夫人及时回过神,稳住心绪,暗道今夜一过,所有的麻烦都将随之而去。
朴大夫人脑门心顿时一跳。
钱娘子不在府上。
小厮一愣,今日得了令,一定要让钱家七娘子进门,见人要走,慌忙拦住:“钱娘子且慢,您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报。”
平昌王便唤来了王兆,尽显地主之谊,“多备些酒来,银子算在我头上,咱们舅甥俩,今日好好畅饮一番”
谁知鸣凤极为不屑地道:“大夫人说的是你大儿子?”
黄昏后来的第一个客人,便是钱铜。
再看大公子的脸,已经没法看了。
——
钱铜又见到了跟上来的朴大夫人,神色既意外又惊喜,忙赔礼解释,“大夫人莫怪,晚辈今日接到了贵府的宴请帖,本不敢相信,又怕误了大夫人的心意,特意上门来问问大夫人,是否当真宴请了晚辈?”
不用他上门去讨,很快朴家的三公子手拿拜帖,找上了门,“自世子前来扬州,因我朴家招待不周,生出了诸多误会,今日得知王爷前来,我朴家设宴,一为向世子赔罪,二为替王爷接风,望王爷、世子赏脸。”
还真是如此。
到底是谁不要身份。
小厮点头,“千真万确,今日确实是大夫人宴请钱七娘子,钱娘子请吧。”
她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一愣,大夫人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
两人一言一语,无意中提现出了两家交情匪浅。
鸣凤回头看向朴大夫人,继续道:“大夫人当真不怕本郡主嫁给大公子后,本郡主不会找你朴家算账?”
什么二公子是个断袖,大公子不能人道?这些消息王府全然不知情,两家联姻是朴家家主当初跪在王爷面前求来,若这些话当真属实,这朴家可就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不怪她不进,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不确定她有没有看错,或是朴家有没有弄错,是以才为难那位小厮去请大夫人来,亲口与她说说,宴请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她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没长腿,要人把她抬进来。
朴三公子便低声哀求道:“我知兄长与母亲,因铜姐姐的事生了隔阂,不愿意插手朴家家事,可今夜王爷与世子上门,关乎着我朴家的未来,父亲尚未归,二兄又不见了踪迹,我自小脑子便不如大兄,二兄,此等场合,我,我怕应付不来”
如今朴家与世子的关系闹僵,有王爷从中调和,再好不过。
王妃语气亲热,问了长公主这两年的近况,又说起了宋允执的同胞妹妹,“当初鸣凤离开京都时,哭得鼻涕长流,舍不得昭姐儿,到了江南,缓了好些日子才愿意出去与人相交,不知昭姐儿近两年如何了?国公府的小公爷也成年了,有没有商议好婚期”
正欲转身,被朴大公子叫住,“先去我屋里,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钱铜蹲礼,“既是大夫人真心宴请,晚辈岂敢怠慢。”
见他愿意留下,三公子长松一口气,霁颜道:“我去禀报母亲,兄长回屋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一道迎接客人。”
不知道是被三公子哪一句话说动,朴承禹终于应了下来,“嗯。”
翌日一早,平昌王便到了知州府。
脾气还不小。
钱铜还记得那日在盐场,被他握住肩头送出门外的场景,同样,今夜她抱臂抬头,“民女以为,世子身份虽然高贵,但没有立场,如此过问一个小娘子的私事”
小厮本不想理会,暗道你爱进不进。
五年来,江南一带能发展到如今的盛况,他功不可没。
宋允执脚步一顿,随后当着她的面,拉开了两扇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宋允执一一回道:“一切都好,婚期正在议。”
婢女扶住她,小声提醒,“大夫人且忍忍”
连宋允执也抬起了头。
宋允执盯着她跟前留有酒香的空杯,回道:“不会。”
听闻大公子在府上,平昌王有些诧异,问道:“朴承禹也在?”
朴大公子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立在门口,与他身旁的小娘子一道同对面的四人行礼,“王爷,王妃,世子,郡主”
平昌王回头招呼他一道进了朴家的大堂,进了屋内,与里面早到的王妃碰头,彼此又问候了一番。
王兆笑了笑不搭话,“王爷请。”
知道王爷是在替自己解围,三公子忙起身,把帖子递上,感激地道:“承蒙王爷,世子赏脸,我朴家定当扫榻相迎。”
远远见人来了,起身走去门口相迎,身上所穿乃朝廷官服,负手立于门前,当年的青年褪去了青涩,身姿如崖畔修竹,挺拔孤峭,曾经那张朗朗皓月的面容,因披上了一身绯色长袍之后,透出了一股刚正不阿的清风。
小厮头都大了,无奈道:“钱娘子要如何才肯相信?”
宋允执看向她。
听她道:“平昌王妃今夜去朴家见了朴家大夫人,人走后,朴家大夫人便开始布局人手,她手底下有三名江湖杀手,蓝翊之先前见过,今夜都到齐了,大夫人不知道与几人说了什么,三人又匆匆离开了朴家,之后朴夫人便回到院子里,唤了管家来,备好了帖子,待明日王爷一到,便会宴请世子与王爷一道上朴家赴宴。”
宋允执问:“蓝翊之来过?”
宋允执对她所说无多大意外。
钱铜也不急,“没关系,你们家大公子在府上吧?大夫人没空,他来也行。”
第二位客人来的是平昌王妃。
钱家的帖子也是三公子送的,接帖子的是钱家二爷。
“父王,母妃。”说话声被打断,鸣凤风风火火从外闯了进来,脸色极为难看,见到宋允执,也只敷衍地点了下头,实在忍不住心头怒火,不顾众人在场,跪在两人的面前,恳求道:“请父王与母亲,收回我与朴家的亲事。”
怕他不答应,又小声道:“铜姐姐今夜也会来。”
陛下念其有功,划出封地,令其守住两淮。
王妃知道她在扬州,平昌王却不知,见其这般冒冒失失,冷声道:“谁让你来这儿的,先起来。”
没等大夫人发怒,身旁的大公子已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
待会儿王爷和王妃也会来,他这般与那狐狸精拉拉扯扯,让她如何交代,大夫人看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气得一个踉跄,被婢女扶住,恨声道:“造的是什么孽”
鸣凤冷笑道:“大夫人为了攀附上我父王,其心可真歹毒,先是把你那断袖的二儿子许给本郡主,如今人没了,又想把你不能人道的大儿子塞给我,你以为本郡主是何人,当我父王母妃是何人?”
她的原话是:“你们大夫人当真同意我进去?万一弄错了,待会儿又被轰出去,我可就没脸了。”
不仅是她,王爷和王妃都变了脸。
宋允执便道:“王爷息怒,据我所查,三夫人此举倒是与朴家无关。”
“兄长?”
——
五年前,敌军杀入京都,皇室的其他人逃的逃,跑的跑,等到陛下的蜀州军到达京都,只剩下平昌王还在坚守城门。
钱铜长了腿,正立在朴家门外,仰目看着朴家的牌匾。
钱铜神情专注,面色肃然,“蓝翊之猜测他们是想对世子不利,冒着风险前来报信,世子今夜就算不来,我也会去找您。”
朴大夫人没料到来的人是他,脸色僵了僵,“我能有什么事吩咐?正好你来了,今夜替我一道招待客人。”
宋允执点头。
朴承禹为此脸色一白。
油灯燃了一半,钱铜轻拨了一下灯芯,嘟囔道:“世子如此对我放不下吗?连一举一动都要监视。”
朴承禹脸色微变。
昨夜秉烛夜谈,到底是谈了个寂寞。
大夫人听到断袖二字,脸色便变了,听完她整句,整个人又傻了,问道:“荒唐,这,这谁说的?”
反而是当初只是个郡主身份的长公主,随着龙椅上的人一变,成为了陛下唯一的胞妹。
“扬州如何?”平昌王一面往里走,一面问候宋允执,“江南的气候是不是与京都不一样?来了这里可还习惯?”
宋允执已经落座,手里的剑搁在他身旁,今夜一身行头,彷佛特意为了她而来,让她不敢再生出嘲笑之心,便也走到了他对面的蒲团上坐好,询问道:“世子,怎么谈?”
“不仅世子,我也在受邀名单之中。”钱铜庆幸道:“既然咱们已经知道了朴家的意图,明日接到帖子后,随意找个理由推托了便是。”
那小厮却没动,埋着头为难地挪了挪脚步,欲言而止。
朴大夫人起身,热情地领路道:“王爷与世子能光顾我朴家,乃我朴家天大的福分,王妃早来了片刻,已在席上候着了,今日家主虽不在,民妇定当代劳招待好王爷,世子。”
平昌王见到人,愣了愣,惊愕道:“昀稹?本王险些没认出来,这番风骨,越来越有你母亲的模样了。”
突然问道:“扬州的这些商户还算老实?”
钱铜摇头:“我不相信。”
钱铜轻提裙摆,一步一步迈上来,再跨过门槛后,回头忘了一眼,笑着与走在最后的小厮道:“咦,你们家门槛是不是修过,低了许多。”
“不用谢我。”钱铜道:“这回多亏了蓝小公子,咱们才能免受无妄之灾,明日我便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我不信他朴家还能上门将我绑走。”她抬头,眸色带着几分试探,看向对面的宋世子,问道:“世子也不会去吧?”
“何等身份才配问你。”宋允执突然打断,紧盯着她。
不管是不是真的,王妃的目光已瞪向了大夫人。
朴大夫人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看了他一眼,警告道:“你的事我不插手,我的事也不用你插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一行十来名轻骑,一下马背,便问前来接见的王兆:“当真是本王那外甥来了?”
如此说,却没有替他拿出新的酒杯。
今日却又给了她一张帖子,朴家的大门为她敞开。
郡主还住在朴家呢。
王府与朴家这些年的交情颇深,三公子曾跟着朴大夫人不止一次拜访过王府。
说她是狐狸精,事儿精一点都没错,她可真会来事。
大夫人便问:“怎么,还要我去请?”
朴大夫人行至跟前,与身后的朴家人一道伏地行礼,“民妇叩迎王爷,世子”
平昌王与先帝乃亲弟兄,但与当今陛下之间却隔了三代宗亲。
朴三公子愣了愣,道是兄长要送他礼物,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后,便立在书案处等,等了好一阵还没见大公子出来,忍不住走去屏风后,“兄长”
宋允执看了一眼跳动在她眉眼间的烛火,微翘的眼睫在她脸颊透出一片阴影,离得太近,他退了退,偏开目光问:“你们谈了什么?”
大夫人点头,“在呢,前日回来了一趟,听说王爷和王妃要来,便留了下来等候二位”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忙道:“王爷,世子,请入席。”
没等大夫人开口,鸣凤接着质问:“朴家的二公子没了,大夫人又打算把你的哪个儿子许给我?”
宋允执的回答客套有礼,“多谢王爷,甚好。”
前来的一行人不想引人注目,特意选在了天黑出来,也没带铁骑,只跟着两位随从,王爷走在前,宋世子缓了他半步,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往里走。
钱铜:“除非我亲眼见到你们大夫人。”
小厮认得她,也看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还记得当年那桩仇恨,故意在此为难,敷衍道:“夫人正忙,钱娘子请吧。”
宋允执并没有搭话,两家联姻,他不予置评。
“大夫人问的是大公子不能人道一事吗?”郡主不等大夫人解释,毫不犹豫地抬手指向钱铜,“钱家七娘子曾与大公子好过,大公子行不行,她最有话语权。”
钱铜两眼一黑。
大夫人脸都绿了。
鸣凤看着目光正沉沉落在钱娘子身上,不言不语的朴大公子,继续道:“先前你们朴家当大公子是块宝,谁都配不上,钱娘子配不上,本郡主也配不上,如今大公子不能人道了,你们倒敢拿出来,许完这个又许那个。”
鸣凤今日只想退亲,不管人死活,“若非大夫人在海州,曾把七娘子与大公子关在一处,恐怕大公子不能人道一事,至今还无人知晓。”
第 75 章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钱铜低估了京都女子的奔放。
即便身为郡主,这类闺房里的辛秘多少也会顾忌一二,背地里知道便行了,没必要揭露出来,而鸣凤却当着众人与当事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揭开一个男人的‘伤疤’。
顺便把她这个告密者也暴露了出来。
耳边安静得可怕,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道道灼热,钱铜不知道哪一道更致命,头垂下不敢再抬起来。
此时她最不敢面对的大抵便是朴大公子了。
但无论他此时心里是怎么想,钱铜自认为问心无愧,她是真的好心在帮他。
那日大公子找到盐场,要她补偿,钱铜答应了帮他搞定这门婚事,他不愿意娶郡主,又不得不娶,比起毁容、以死相逼这类牺牲,名声上的损失小很多。
希望他能理解她才好。
大公子理不理解不知道,大夫人不能理解,当下起身,气得嘴角都在抖动,质问道:“钱娘子安的是什么心?”她冷笑道:“就因为当年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便心存报复,要如此毁了他,见不得他半点好?”
天地良心,钱铜无话可说。
大夫人对其恨得牙痒痒,忙回头与王爷与王妃解释,“此事万不可能,这位钱家七娘子的品行,王爷与王妃不知,她”
“郡主说得没错。”大公子突然打断。
钱铜诧异抬头。
大公子面色如死灰,张了张口,当着众人的面,承认道:“朴某确实身患隐疾。”
蒙青重复道:“钱娘子不必担心。”
然而大局为重,两人都将心头的那点隔阂压了下来,朴大夫人回道:“王妃放心,万无一失。”
把她儿子名声毁了,转头又勾搭上了世子,让堂堂世子为了她,要明媒正娶。
他是宋允执吧?
扯平了,她咬了他一回,他还给她。
平昌王今日来扬州时带了十几名轻骑,然而事先并不知道有胡人进城,此时都留在了知州府,他那点功夫属于半道起家,能防身,但遇到真正的杀手,便只有被保护的份。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西侧倒是安全一些,与众多瓦舍相连,院子破旧,都是些贫民在居住,若是有动静,先遭殃的该是那些贫民,代价太大,此处‘胡人’不会进”
不只她疑惑,所有人都很疑惑,大夫人适才敬的酒,王爷和王妃都饮了,宋世子却搁下了酒盏,一声招呼没打,突然起身。
因为郡主一搅和,扯出了朴大公子那样一桩辛秘,王妃心头对朴大夫人有气,朴大夫人实则也有些不满。
大夫人迟迟未反应过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便见身边的亲信突然扑进来,惊慌地保住了她的腿,急声禀报道:“夫人,夫人找到二公子了!”
——
蒙青不为所动:“主子有令,属下不可违背。”
在胡人冲进来之前,宋允执替二人争取了时间,蒙青护着避开了一道送菜的小门,很快把人安全地带了出去。
宋允执立在她面前,面色平淡,正欲问话,平复不久的府邸,再一次传来了隐约的厮杀声。
哪里还有胡人?
钱铜继续叨叨:“朴家的宅子有两面巷子,皆朝着街市,‘胡人’进来,必会直闯大门。”
宋世子一人难敌四手,何况还有三位武功高强的‘胡人’,连暗卫都召唤出来了,最后还是被‘胡人’的一枚暗器击中。
宋世子突然离开宴席,还能找到人?
他下唇一勾,喉咙猛滚,吞噬间,逼得钱铜一声低吟。
大夫人举杯向王爷王妃,和对面的宋世子赔罪。
自己的儿子她能不知道?她不信他当真欲再解释,“王爷,王妃”
她以后不逗他了。
“钱铜。”他维护她,不代表他不生气,嗓音里的怒意散出来,手却未松半分,“你当知道,今夜该生气人是谁,想好了,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报信的人来说,他亲眼看到宋世子倒在地上,被暗卫救起来后,便藏匿于府邸之中。
大夫人实在不想看到她,恨不得立马让她消失,倒是王妃在钱铜即将转身离去之际,挽留道:“钱娘子也入座吧。”
从见郡主第一面,朴大夫人便看出了郡主任性妄为,目无长辈,今夜这番所为更是缺乏教养,心底暗讽王爷王妃未免太疏于管教。
官府的兵马来了后,‘胡人’见好就收,匆匆撤离,由原本计划好的路线撤退。
大夫人一愣。
钱铜便抿住唇。
朴家的仆人也是一些绣花拳头。
但她要不了。
她想说,她对名声其实并不在意,她乃钱家家主,即便将来名声狼藉,也能凭着手里的钱财和家族地位,找一个愿意入赘到钱家的姑爷。
这头刚稳住心神,便见他寻了半天,已‘中’暗器的宋世子从她面前的房内走了出来,步伐稳健,哪里有半点伤?
朴大夫人松了一口气。
“世子啊”
终于如她所愿,亲到了宋世子。
钱铜被他这番拉扯到了王爷王妃面前,本做好了被人羞辱的打算,蓦然听到那一串清透空旷的嗓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又酸又涨。
钱铜又道:“余下两面,一面背靠护城河,胡人极有可能利用护城河潜水而入。”
她这样坏,欺他骗他,贪图完他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又去贪图他的美貌,提出那等不要脸的私情之邀,明知道他是个认真的人,明知道他对自己动了心,却把他的真心当作玩笑来待他,着实不应该。
蒙青:“钱娘子不必担心。”
待消息传进朴大夫人耳中时,朴大夫人正亲自带人,在院子里寻找受了伤的宋世子。
宋允昭的亲兄长?
鸣凤虽与他妹妹宋允昭关系要好,可与这位世子说过的话不过三句,对于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的人,她一向有些怵,突然被他这般当着父母的面,盯着警告,不得不点头应道:“明,明白了。”
‘胡人’从大门破门而入,见人便杀,王爷为了救世子,胳膊上挨了一刀,反被宋世子护在身后,令其随从先送王爷入后院回避。
既是毫无用处的大公子,谁与他好已无关紧要,没人再去在意二人的举止。
与他的坦荡相比,她的喜欢一点都拿不出手。
一名婢女惊慌地闯了进来,“夫人,胡人来了!”
突如其来的失败,加之恐慌,大夫人气血倒流,没撑住,人晕了过去。
只觉这朴家,乱七八糟。
世子的手掌比她想象的还要宽,很暖,很安心,让人舍不得松开。
还在里面呢。
钱铜扭着脖子,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心头便“咚咚——”直跳,果然宋允执的脚步停在了她身后,冷声道;“起来。”
说完便起身与平昌王和王妃拱手:“今日宴席便到此,宋某失赔,改日晚辈再向王爷王妃赔罪。”不顾二人是何神色,他转身握住身后少女的手,牵在身后,走了出去。
朴大公子缓缓转头,目光微痛。
他乃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嗓音没有江南的婉转,口齿清楚,谈吐清雅。
不是梦。
在众人瞩目之下,宋允执将人拖到了自己的坐席上坐好,身子挡了她大半,等同于把人藏于他身后,整个过程虽沉默不语,一个字没说,宴席却再一次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局面。
从小到大不与女子对视,不与女子交谈,不与女子出行的宋世子,喜欢上了一个商女,不在乎她的过往,还要明媒正娶?
二公子死了,该轮到大公子了吧。
很明显,后来的这一批胡人,并非是朴大夫人的人,不同先前进来的那些胡人讲规矩,只攻击前院,这回来的胡人从西侧的贫民住所而来,直攻朴家的后院。
还能如何议?
王爷和王妃可以作证。
简直是
今夜‘胡人’从距离内城最近的港口上岸,一路掠杀,朴家位于内城的第一座大宅,自然成为了‘胡人’的第一个目标。
平白无故让宋世子看了一场笑话,王爷面色难看,到底要拿出个态度来,瞥了一眼跪着的两人,压住火气,道:“都起来吧。”
平昌王今夜过来,原本心中正有把鸣凤的婚事许给大公子的打算,当初朴家家主把二公子许给他时,给的理由是族中老爷子看中老二,大公子将来不会继承朴家家产。
他许下的明媒正娶,她想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
知州府的兵马已到,三面封锁朴家所有的出口,大夫人趁机派人去屋子里一间一间地搜。
大夫人似乎被‘胡人’吓得不轻,面色惨白,勉强撑起精神起身跪地请罪,“苍天保佑,世子无碍便好,民妇有罪,竟让王爷王妃、世子在我朴家遭遇了‘胡人’截杀,民妇没能护好世子,罪该万死”
鸣凤不情不愿地坐下。
待‘胡人’杀了宋世子之后,知州府和王爷的兵马便也赶到了,从府外追击‘胡人’,‘胡人’借朴家身后的护城河逃走。
宋允执眸色一变,提步冲去后院。
消息太过于震惊,连她自己的不幸都被冲淡了。
只见原本坐在上位的宋世子不知何时起了身,朝着她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
连坐于门口的朴大公子也听得清清楚楚,神色微微一震,木讷地转过头。
身为一个男子,他舍去了最大的体面,承认了自己不行,平昌王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去再去数落他两句,质问他为何不能人道。
‘胡人’分成三队,分别围堵朴家,今夜里面的人插翅难分。
他倒听说过宋世子与钱家七娘子的一些事,可一个商户之女罢了
从始至终没看朴家人一眼。
钱铜看着宋世子重新返回到了宴席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来时,钱铜便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对不”
钱铜蹲礼谢恩,走过去挨在了大公子身旁的席位而坐。
怎么可能?她做的如此隐秘,怎会失败?
对面一处角落已停放着钱家的马车,扶茵正焦急等候,见到人出来,忙迎上来,急着道:“娘子可算出来了,怎么城内突然来了这么些胡人,吓死奴婢了,世子呢,出来了吗”
今夜已经乱成这样,也不在乎乱成一团麻,平昌王尴尬地笑了笑,打圆场道:“男子嘛,风流一回无妨,往日是你母亲管教太”
钱铜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落在两人相连的手掌上,五指被他攥进掌心,捏得太紧,经过廊下的灯火时,她看到了他手背上绷紧的一条条青筋。
还有此番隐情。
宋允执静静地看了她一阵,外面的嘈杂声传来时,他突然拽她入怀,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吻落在了她唇上。
大夫人的杀心在这一刻到达了鼎盛,今夜过去,一切碍眼的、糟心的事与人都会结束,她看了一眼屋内的滴漏,时辰差不多了,没去拦二人。
蒙青道:“钱娘子不必担心。”
王爷愣住。
王妃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是被大公子自毁的勇气所震惊,还是为自己女儿险些被骗而震怒。
朴大夫人又回到了适才的宴席上。
两片唇隔着夏季里的徐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呼吸交缠,亲密无间,属于世子独有的清冽气息让钱铜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必。”宋允执无情拒绝:“她不胜酒力。”
好好的宴席,还未开始,被鸣凤进来一搅和,气氛跌入了谷底。
“即刻回钱家。”宋允执知道她今夜有备而来,但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待此间结束,今夜之事,我再来寻你问个明白。”
王爷不想再继续丢人,哪怕是个将死之人,他不耐烦打断:“今日乃你朴家设宴与宋世子赔罪,你我两家婚事,待家主回来再议。”
朴家大夫人则搀扶着王妃,领着一群女眷,尖叫着逃去了后院,一路跑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王妃才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大夫人一怔。
蒙青:“钱娘子不必担心。”
谁不沉迷于红尘?
话没说完,耳边突然诡异的安静,她不由掐断了话头,坐直身子,朝前看去。
绕到正门后。
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王妃与大夫人互看一眼,心中齐齐一紧。
别说朴家人,王兆也没料到还会有第二波,疑惑地看向宋允执:“世子”
“钱娘子!钱娘子在哪儿”
宋允执:“不用。”
钱铜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道他肯定会怪自己坏了她的名声,解释道:“我上回应过你,要帮你想办法,郡主找上门,叫我把你让给她,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但我没料到郡主她”
老二?
第一批‘胡人’从正门闯入,挥着火把和弯刀径直冲入宴席,王爷一面反击,一面四处找人,“世子在哪儿,保护好世子”
府上的了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好不容易等到知州府的兵马来,缓了一口气,以为安全了,便没再做防范,突然又遭了胡人的袭击,毫无还手之力。
心口的撕裂与紧绷,刺激得她眼睛发红。
一切都在按计划走。
厮杀声和刀尖的摩擦声闯入耳中,钱铜跟着蒙青的脚步往前,一步三回头,“蒙青,世子不会有事吧?”
人倒下后,扶茵及时伸手扶住,面上的焦急不见,动作麻利地把人拖进马车,随后从车里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钱铜,“娘子先换上。”
朴大夫人几乎被自己儿子的自毁砸懵了头。
你呢?
意外便出现在了最后一步。
退开两步,宋允执依旧握住了她的肩头,先眺望了一眼门外的火光,再将目光落在她破了的唇角,心中郁气终于泄去一些,抿了抿唇,将那抹甜腥味吞入喉中。
婢女却哭着与她道:“二公子被鸣凤郡主关在了屋里”
如今好了。
她说是就是。
在她晕过去的时间内,‘胡人’被官府的兵马彻底镇压,所有活口被绑起来,押送回了知州府。
王妃及时递了个眼色,打断王爷,笑着道:“怪不得我今日瞧见钱娘子第一眼,便觉得亲切,咱们世子眼光好,七娘子光彩照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王妃转头吩咐婢女,“快去为七娘子添一只酒盏来,咱们今夜算是添了一桩喜事,当好好畅饮一番”
对面的鸣凤早在他起身,把钱家娘子牵到他坐席后,便瞪大了眼睛。
“什么?”朴大夫人手中的灯盏没抓稳,落在了脚边,燃出一团火焰,心口却一股透心凉,四肢都变得冰凉。
全是些割了舌头的哑巴。
‘胡人’杀进来后,朴大夫人便唤来了朴家的仆人,保护王爷一家人的安危。
后院的每一个院子,每一间屋子,都没能幸免,包括王爷王妃和郡主所住的宅子,统统被光顾了。
一个商女,竟让他如此认真,心头不免暗讽,何为明媒正娶?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永安侯和长公主知道他要娶一个商户女?
她呆呆地朝他看去。
一个商户在权势面前,没有半点地位可言,宋世子要她起来,她无法拒,忙从位子上爬起来,蹲礼:“宋”
名声她既然不想要,给他又何妨?
可至少在那一刻,连她自己都忽略了的东西,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她维护了回来,这样的男子,怎可能不让人动心。
“世子,世子!”
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钱铜侧目抬眸,去看朴承禹,满目愧疚,轻声问道:“你怎么就承认了,以后可怎么办”
但凡是计划,便有失败的可能,她不像三夫人那般做事不留后路,到了此时朴大夫人尚且还能稳住心神,因她备了后手。
宋允执牵着人离开宴席后,走出屋子,也没松开。
她说了不去招惹他,可他也别来勾她啊,世子的吻比她想象的还要致命,心智迷失之际,唇上突然一疼,她不由睁眼,紧拽住了他的袖口。
蒙青没应。
她连磕了两个响头。
——
宋允执先后去后院慰问了受了惊吓的王爷和王妃,确认二人无碍之后,才令王兆去把刚醒来的大夫人叫过来。
笑话!
如此只剩下了怵在门口,捅了个大篓子的钱铜。
一场厮杀,朴家的府邸被染红了大半。
今夜压根儿就没有胡人。
钱铜:“”
门被破了,胡人冲了进来,猎杀开始了。
暗器上抹了毒,就算当场不死,今夜也会死。
他一动,‘胡人’跟在他身后追。
那些‘胡人’审不出来什么。
这位钱家七娘子当真乃好手段。
大夫人今夜被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所撞,脸色早就绷不住了,此时倒无比理解三夫人当初的心情。
钱铜点头,可心头仍旧放不下,问蒙青:“朴家来的这些人都是江湖杀手,你们人手带够了吗?”
大夫人眼皮子猛跳,预感到了不好,便听那婢女颤抖地道:“奴婢不知道二公子是何时落入她手里的,舌头被她拔了,已不能人言。”
“保护王爷,王妃!”
荒唐!荒谬之极!
钱铜摘去头上的发簪,余一头青丝后,用发带捆住束于头顶,换上夜行衣,交代扶茵,“世子的人围了三面,告诉段元槿走西侧。”
不能人道的朴大公子,依旧还是朴家的大公子,客人尚在,不能自行离去,选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位子坐下相陪。
一段刀子戳肉的插曲过去,朴家大夫人尽管心头滴血,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招待客人。
二公子没了,大公子不行,只剩下了一个刚满十六的三公子。
——
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落入了在座人耳中。
陛下和侯府即便要报仇,也该去找‘胡人’,他朴家顶多赔一份礼,舍一些银子。
他回来了?人在哪儿,今夜朴家正好需要人手。
平昌王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屑。
他是在心疼她吗?
眼见退亲无望,鸣凤眼底一狠,正欲出去把他朴家最后一根苗子毁了,被王爷瞧中心思,一声叫住她,“鸣凤,既然来了,便入座。”
“成,那我们先回家。”钱铜转身上马车,突然摸了一下左侧耳朵,愣了愣,慌忙往地上找:“咦,我的耳铛呢”
朴家小厮的呼救声由远而近,“来人啊!胡人进城啦,快,快守住门”
彼此都清醒着。
钱铜一愣,他要作甚?
他没必要为她做这么多。
拍打了好几下,宋允执才松开她。
‘胡人’跳下朴家背后那条护城河的瞬间,便落入了水底的一张大网之中,瓮中捉鳖,一个都没跑掉,后面的人见情况不对,想调头,又被官府前来支援的铁骑撞上。
“我不会有事。”宋允执看她一眼,肩头的手掌挪到了她脸上,轻轻抚了抚,唤来蒙青:“带钱娘子回去。”
“王爷见笑了。”从不愿意多说话的宋世子,头一次对着一个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人解释道:“她与朴家大公子之情已是过往,二人无三书六聘,止乎于礼,此情于两年前便已结束,今宋某倾慕于她,已禀报过双亲,来日将明媒正娶。”
亲信附耳禀报:“护城河有埋伏。”
扬州城突然遭受外族入侵,朴家牺牲一部分仆从,宋世子运气不好,不幸丧生。
你怎么办。
手腕突然被抓住,宋允执拖着她往前。
但他那般当着众人,当着她的面许诺,要娶一个商户子女为妻,之后他的名声该怎么办?
宋允执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目,垂于膝上的双手握了握,看向对面的鸣凤,肃然道:“至于郡主与大公子你们二人是否订亲,还请你们自己说清楚,此事往后再无她钱七娘子无关,别再来找她,可听明白了?”
在大夫人惨白的面色中,大公子跪在了王爷与王妃身前,领罪道:“草民有负王爷,王妃的厚望,从不敢肖想郡主,家母不知情,无意中冒犯,还望二位能宽容我朴家的失礼之处。”
宴席上的人,已全换成了知州府的铁骑。
见他脚步渐渐放缓,钱铜忍不住唤他,“昀稹”
钱铜回头与蒙青道:“我有婢女相护,今夜这些人的目标是世子,你去帮他,不用管我。”
蒙青下意识低头,便是错开眼的一瞬,鼻尖便扑来了一团粉末。
要与他共沉沦了吗?
钱铜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那点涟漪,因钻心的疼痛荡然无存,恼道:“你是狗吧”
钱铜犹豫:“我放心不下”
钱铜突然很后悔招惹了他。
朴大公子谢恩,和鸣凤郡主一齐起身,无视朴大夫人投过来的失望目光,退回到了门口的位置端立待命,不再上前。
如此重要的宴席,郡主却突然闯了进来,让她儿子当众颜面扫地,还险些搅了今夜的计划。
钱铜没动,抬目关心地道:“我也想保护世子。”
大夫人双腿一软,耳朵内便窜出了一串嗡鸣
婢女继续道:“这郡主也太歹毒了,奴婢险些没认出来,二公子被那些胡人扔出来时,一双手脚已被镣铐磨到见了骨,人,人被折磨得不成样了啊”
若非胡人这番乱闯,每间屋子都被扫荡了一番,朴家的人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他们一直在找的二公子竟然就在自己家里。
不知道被鸣凤郡主折磨了多久。
大夫人想过二公子要么藏起来了,要么已落入了宋允执手里,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鸣凤。
第 76 章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大夫人听婢女描述,还体会不到二公子到底有多凄惨,等她跌跌撞撞赶去后院,见到被扔在院子里,满身血污,一动不动的人时,心头的疼便椎心泣血。
胡人还在旁边的院子内掠杀,下人们个个逃窜自保,哪里还顾得了主子。
且此时的朴二公子,谁又认得出来?
连大夫人这个当母亲的,看到地上人的头一眼,都不敢相信此人会是她最为自信骄傲的一个儿子。
婢女赶紧把人扶起来,把他面上黏成一团的发丝拂开。
大夫人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人扑过去,紧紧搂住了二公子,悲痛呼道:“儿啊”
二公子原本闭着的双目,因熟悉的嗓音缓缓打开,瞳仁涣散,往日无不张扬的公子,此时沉静得可怕,没有一点想活下去的欲望。
大夫人忙抚着他的脸,安抚道:“君儿,是母亲,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到家了”
二公子突然吃力地抬起胳膊,侧过身想要写字。
大夫人松开了一些,让他写。
二公子袍子上全是血,尤其是裤|裆一块血迹最为深,已经成了绛紫色,他用手指上残留的血污,在青色的石板上,一笔一划,费尽了周身力气,写下了三个字。
今夜不用点灯,府上到处都是火光。
大夫人看得很清楚,他写下的是:【杀了我】
她最引以为傲,最有朴家血脉的一个儿子,从来都是他欺负旁人,今日却被人折磨到了反过来求她这个母亲赐死。
杀手的目标只是鸣凤,两人打起来,蓝翊之不会功夫,便自觉让开,躲得远远的。
看那样子已死了。
待鸣凤爬到他马背上坐好,只剩下了半条命,咬牙质问:“你有这东西,为何不早拿出来?”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无一人逃脱,全部落网。
王府有很多个郡王,鸣凤只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从不参与王府的任何事,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鸣凤不敢置信:“你们如此大胆妄为,就不怕被反杀?”
平昌王妃心头一阵乱跳,莫不是朴大夫人连他们也要一道灭口?
——
朴家竟敢!
“看大夫人的本事。”平昌王躺在了榻上,等大夫过来,“朴家这些年也没闲着,大夫人养在身边的三位杀手,随便一个,都能抵咱们王府百人”
什么?
今夜她刺杀世子的计划已经失败,宋世子还在等着审问她,后面这一批胡人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王妃忍不住暗骂朴大夫人,嘴上一口一个保证,就这点本事?
她倒是没看出来,一向软弱的蓝小公子竟如此狠,把了人家舌头不够,还把朴二直接给废了。
恐惧一瞬爬满了平昌王妃的脸,是以,定格在她生命最后一刻,便也是一张惊恐可怖的面容。
此时似乎也看出来了,郡主不是那人的对手,听完她的话,毫不犹豫,立马调转马头往前逃去。
成了,朝廷与胡人有一场纠纷,运河的事便能暂且搁下。
正好,鸣凤这些日子便把二公子藏在了他自己建造的密室内。
那一霎那,平昌王妃想起了五年前的几张面孔。
她大夫人她竟敢!
蓝翊之吓得不轻,没等她开口,一把扔了手里的刀,颤抖地道:“郡主,小生适才好心帮他上药,他,他竟还,还欲,侮辱小生,小生一气之下,就”
里面的宋世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等到救兵。
“鸣凤郡主把人一直藏在屋里,她割了二公子的舌,折磨了不下一月,最后竟竟连二公子的命根子都取了去”
大夫人一想起自己儿子所受的折磨,想死的心都有了,怒吼道:“你还好意思提你那孽种!”
朴大夫人当下便与王妃吵了起来,“人是从你女儿房里爬出来的,不是她还能有谁?杀人偿命,王妃还是先为我儿之死,给一个交代!”
最后的几个字婢女没说出来,大夫人再也不敢听下去。
血债血偿,她要杀了鸣凤!
但他不知道还有第二波胡人。
大夫人心头的疼化成了恨。
若那些人落入世子手中,她该怎么收场,她心里没个数?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杀了都与她没有关系,今夜外面发生了大事,她不能坐以待毙,与蓝翊之道:“行了,他应该活不长了,把人拖出去,今夜找个地方扔了。”
平昌王胳膊被胡人砍了两刀,鲜血直流,王妃忙把人接到屋内,屏退左右后,低声问道:“如何?有没有把握除掉他?”
鸣凤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已经从窗户逃了出去,蓝翊之跟着跳出,继续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往马厩的位置而去,一面跑一面与鸣凤道:“小生认得那人,乃大夫人身边的杀手,你打不过他”
自己没去找她,她倒是自己来了,朴大夫人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吼,直呼她的姓,“魏氏!我朴家自认为对你平昌王府掏心掏肺,这些年你们要什么我们便给什么,把你们当菩萨一般供奉着,你们为何要如此待我儿?!”
当年那个一心为民,坚守城门的人,当真是父王吗?
趁身前杀手分神的功夫,鸣凤立马从他身旁滚开了几丈之远,耳边爆|炸一声接着一声传来,鸣凤一刻也不敢停留,卯着劲往前面跑。
没等到大夫来,二公子先死在了大夫人怀里,不知是失血过多而死,还是活活疼死的,人没气很久了,大夫人迟迟回不了神。
不成,朝廷与朴家乱一阵子,待朴家被朝廷削弱,朴家家主便会求到他跟前,到那时,一切都好说。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鸣凤知道今夜一切都是父王与朴家设计好的,非要取了宋世子的命,当下驾马赶往淮南,去找驻守在那里的沈澈。
血染了她背心的衣袍,流下来落在了身后握刀人的手上,“疼吗?”身后传来的却是一道少女的嗓音,“五年前,城门口,被你们杀的那几人,他们痛不痛?”
她回头看去,她所住的院子已被胡人占据,点火在烧屋,好汉不吃眼前亏,鸣凤往前跑,与蓝翊之道:“去知州府!”
半路上便遇上了第二波胡人。
朴大夫人今夜是想一并把她也杀了?
两人趁着胡人还未追过来,去马厩牵了两匹马,一人一匹,冲出朴家大门,然而到了知州府,里面却是人楼空。
他倒不必装。
宋世子没死,还过来看望两人,慰问了王爷的伤势。
鸣凤自小喜欢习武,善用软剑,若是一般的杀手,她不在话下,可今夜大夫人下了死手,派的是她身边第一高手。
王妃心提起来,“那能成吗?”
第一批‘胡人’闯进来,鸣凤便被大夫人和王妃带到了后院,外面杀得火光漫天,后院却安静得出奇,很快她便察觉出了问题,质问王妃,“你们今夜是想杀了宋世子?”
虽说是演戏,但也实打实地挨了两刀,皮开肉绽,王爷疼得额头冒汗,“他那娘倒没有白教,功夫比我想象得好。”
鸣凤脸色一变。
蓝翊一把拽住她胳膊,拉去后窗,推开窗户,催促鸣凤往外跳:“郡主,快跑!”
宋允执一走,王妃便绷不住了,她听清楚了,宋世子说的是刺客,不是胡人,他已经怀疑了,心头又将朴大夫人骂了一通,到底不放心,去寻大夫人。
大夫人招来了她身边的第一高手,“不计一切代价,取鸣凤的人头。”
两位婢女守在门口,不许她出去,她便去了密室,一进屋便瞧见蓝翊之衣衫凌乱瘫坐在地上,手里正握着一把刀,而朴二公子则下|身赤|裸地躺在他对面,身体剧烈发抖。
蓝翊之生怕她掉下去,一手抓缰绳,另一只手反过去抓住了她胳膊,一如既往,害怕又愧疚:“我,我忘了”
他吃得下吗?
大夫人身边的婢女便哭着道:“是鸣凤郡主杀了二公子!”
便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大夫人的杀手。
说完便急着吩咐部下,“沿路去看看,定要安抚好百姓,不能引起恐慌”
鸣凤看了一眼绝尘而去的马屁股,忍不住咬牙。
她儿子的命就不是大事了?
龟孙子,跑得还挺快。
他们能揣着二心,朴家未尝没有。
婢女说完,平昌王妃头都大了。
鸣凤立马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正欲出门去看看怎么回事,门扇突然从外被破开,胡人冲了进来。
勉强撑了两招,即将脱力之时,鸣凤突然又听到一道疾驰的马蹄声,以为是哪个救兵来了,一抬头还是蓝翊之那小白脸,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人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枚霹雳弹,胳膊扬得高高的,作势要扔,“郡主,躲开!”
鸣凤此时看朴二公子,便如同看一个死人。
只有几个守门的侍卫。
大夫很快赶过来,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外面的厮杀声渐渐消停,不知道是哪一方赢了。两人安静地等着,不一会儿,门外的侍卫进来禀报,“王爷,宋世子来了。”
良久后听婢女痛声道:“二公子,二公子被”阉割了。
他是想连她也一道炸死?
一听她提起鸣凤,朴大夫人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心下骇然。
王妃还欲再问,王爷已疼得口嘶凉气,不想再说话,打断道:“行了,别瞎操心,能不能成,与咱们无关。”
宋允执没多说,起身道:“王爷先在此歇息,待知州府清理完刺客,便送二位回去。”
王爷与王妃便明白,今夜朴大夫人的计划失败了。
他说得磕磕碰碰,面色苍白,屈辱地拉上了滑下肩头的衣衫,抱住一双胳膊,又慌又怕。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妃也没认出那是大夫人的儿子朴二公子,恼怒她计划失败,不明白第二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语气冷硬地道:“怎么回事,宋世子还活得好好的,这些人也是你的?鸣凤呢?”
王爷!
“什么意思?”平昌王妃一头雾水,对她莫名其妙的发疯,也生了怒意。
“扬州商户钱闵成到!”
朴家二公子喜欢男人,可又不能把这些男人光明正大地带回院子享受,怕被朴大夫人发现,便在自己屋里造了一间密室。
王妃怔住。
一行人走到半路,身后的婢女突然没了声儿。
原以为是朴大夫人留了后手,一杀不成,来了个二杀,谁知胡人没去前院找宋允执,却冲入后院,见人便掠,哪里还分彼此。
鸣凤愣了愣,意外地看着蓝翊之。
王妃因剧烈的疼痛,瞪大了眼睛,身体忍不住痉挛,但发不出半点声音。
门外的两位婢女惊呼了两声,便没了声儿。
朴大夫人怀里抱着的人,是朴家二公子?
王爷王妃均一愣。
她是疯了?
“王爷,不能逃啊,守住城门!等候蜀州军”
乱成了一团,她不介意再乱一些,她要让鸣凤死在今夜的乱象中,她不嫁也得嫁,到了阴曹地府,让她为他儿子赎罪。
可任凭她怎么说,大夫人疯了一般死咬着她不放,非要她给一个交代,知道与她多说无益,王妃懒得与她争论,吩咐婢女,“去把鸣凤找出来!”自己则转身回去找平昌王。
今夜‘胡人’从码头上岸的那一刻起,便落入了宋允执布置好了的一张网内。
王妃正欲回头,一把刀子便从她背后捅入,手劲之狠,直穿过她的肋骨,插入心脉。
她是谁?!她是怎么知道的
可平昌王的儿子众多,怎么吃不下?
王妃一愣,这才察觉到大夫人的神色不对,见其眼眶内布满了血丝,脖子上的青筋因怒吼森然可怖。
话音一落,一枚霹雳弹便落在了二人不远处。
鸣凤住的院子,便是之前二公子的院子。
鸣凤本就不满意这本亲事,王妃倒是没有怀疑她不会干下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可如今能怎么办,先解决好当下的事再说,她与大夫人道:“若当真是她干的,我自会给你们一个说法,大夫人节哀,还是先以大局为重,处理好眼下的大事要紧”
她打不过。
五年过去,他平昌王府是肥了,可朴家更肥。
鸣凤:“”
来势汹汹,直冲后院。
一个江宁还不够,还想要扬州?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非人折磨!
什么叫大事?
王妃没应,默认了。
王妃在后院等了一会儿,便看到了被随从送回来的王爷。
那一处已经血肉模糊,明显没用了。
突然想起鸣凤,王妃急急忙忙赶过去,便看到了朴大夫人瘫坐在院子的地上,怀里抱着一位一身是血的男子。
今夜她已经胡闹了一通,险些坏了事,平昌王妃还没与她算账,她倒是问起自己来了,平昌王妃知道她与宋允昭交情好,会对宋世子生出怜悯之心,怕她再惹出事,派了两位婢女看管,“把郡主带回院子,没我的允许,今夜不许出来。”
她不在的时候,一直是蓝翊之看管。
很快鸣凤身上便被刺了好几刀。
——
这节骨眼上要与她争论?世子还在,第二波胡人到底是不是她大夫人的,还未弄清楚。
宋允执面色平淡:“不是胡人。”
画面一转,是平昌王狰狞的面容,“杀!”
最后翻滚下马匹,被大夫人的杀手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大抵知道自己今夜逃不了,鸣凤转头与藏在身后林子里的蓝翊之吼道:“走!去淮南找沈澈!”
蓝翊之刚把人拖出了密室,还没来得及扔,第二批胡人便来了。
平昌王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老了,不仅没帮到世子,还拖累了世子,还不忘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两条海岸线,均是朴家人在守着,胡人怎么会突然跨过来?还杀进了城内也不知有没有百姓受伤”
蓝翊之扔完了手中所有的霹雳弹,方才驾马冲过来,向地上的鸣凤伸手,“郡主,上马!”
因她在宴席上损了她儿子?
——
她骂谁?!
得到禀报后,宋允执快速冲向后院,还是晚了一步,第二波胡人来得猝不及防,火光四处蔓延,耳边充斥着女子尖叫与哭喊声。
但宋允执很快便发现,对方似乎只是想造势,放火驱散众人逃窜,根本无人伤亡。
第一波人乃朴家大夫人所雇,目的为取他性命。
但第二波不像。
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既与第一波不同,那便不是朴家人,乃朴家人的仇敌,目的为攻击朴家,或是王爷
第 77 章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此时的平昌王正被一名‘胡人’拿刀对着脖子。
对方压根儿也不是什么胡人。
他面上罩着一枚黑色面具,其身形挺拔修长,并非如胡人那般矮小粗壮,更像是一名江湖杀手。
平昌王怎么也没料到今夜自己会深处危险之中,听侍卫说第二波胡人来时,他与王妃的想法一样,认为是朴大夫人预备的后手,目标是宋允执。
但胡人到了后院,杀了门外的侍卫,连他平昌王的名头都不惧,径直闯入他的房内,将手里的刀对准了他的脖子。
平昌王胳膊本就受了伤,来人武功又高强,很快便将他从榻上逼下来,爬行一段,堵死在了地上,不敢动弹分毫。
平昌王不知道来人是谁的人,心中头一个怀疑的是朴大夫人,今夜朴家想一锅端。
可他实在想不出朴大夫人要杀他的理由,他死了,对朴家有什么好处?朴家没了他从中周旋,如今手中的一切都会归于朝廷,朴家愿意?
并非没那个可能。
除非朴家与他撕破脸,破罐子破摔,然而以目前两家的形势来看,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平昌王被刀子顶住喉咙,呼吸都不顺畅,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问跟前的男子:“你是谁的人?”
对方倒是开口回答了他,“王爷觉得呢?”
果然是个假胡人,平昌王试着与他周旋,“无论对方给你多少,本王高于他十倍给你,如何?”
“王爷有钱。”对方笑了笑,手里的刀离他更近了一寸,说话却温润文雅,“但我是个效忠之人,主子今夜托我来与王爷说一桩五年前的辛秘。”
一听说五年前,平昌王心头便是一震。
同时一道短暂的笛声传来,面具青年不再恋战,瞬间从后窗逃窜。
“来人啊,有刺客!”
当年那一批人,连城都没进,便会绞杀了个干净。
宋允执没应。
他是谁?
“王爷原本也不愿意冒险,但钱闵成告之王爷,蜀州军已在十里之外,只要撑过半个时辰,胡人便会被蜀州军击退。”面具青年看向双腿开始发抖的王爷,继续道:“如此天大的功劳,王爷怎可能不心动?你答应了钱闵成一道留下抗敌,也如愿等来了蜀州军,可就在蜀州军达到城门的那一刻,你担心自己逃跑的事被暴露,转身把钱闵成和他的儿子杀了,余下的人被你诬陷成胡人,乱箭射死”
随着那疼痛传来,平昌王身下渐渐地湿了一片。
钱铜都记得,点头道:“好,等世子处理完手头上的事,随时都可以来问。”
钱铜继续道:“即便是心胸再宽阔的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被对方长期折磨,挥刀斩其命根,也会反目吧?更何况朴家大夫人本就不是个心胸大度之人,我今夜只是去搅乱了朴家的后院,让朴家大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郡主手里,如此,朴家与王爷必然会闹掰,两家反目成仇,那运河的事,不就成了吗?”
——
等钱铜察觉到动静,从梦中惊醒时,便看到宋世子已经坐在了她的榻边,手里正握着她掉落的那根发带。
他下不了手,她来。
王兆便知道对方跑了,不由怒道:“到底是哪里来的贼子,一波又一波,眼里简直没有王法,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行凶”
“王妃!”
朴家乱成了一锅粥,王妃死了,王爷吓得半软,一堆的事情够他忙,钱铜觉得宋世子怎么也要等到第二日天亮才会腾出手来质问她。
钱铜回到钱家,已是深夜,披头散发地回来。
对方也没给他任何侥幸之心,缓缓地道出了那个平昌王心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五年前,胡人攻入京都,欲破城门屠城,那时候王爷在哪儿?”
宋允执却道:“那好,我问你。”
“放心,我不是钱家人,钱家人至今都只当钱闵成是死在了胡人刀下,若是他们得知王爷你不仅抢了钱家的军功,还杀了他们曾经的家主,他们会如何?应该会进京告诉陛下,陛下知道了会如何?””
人家都要杀他了,他还好心去救人家干嘛
赔钱不赔钱,扶茵觉得那都是小事,扶茵担心的是,“娘子可想好了,该怎么与宋世子解释?”
属下禀报道:“适才朴家人在鸣凤屋里找到了失踪的朴二公子,二公子舌头被拔,命,命|根子被阉割,朴大夫人因丧子之痛,与王妃起了争执,王妃刚离开,朴家大夫人气不过追上去,杀了人。”
人来了再说。
钱铜也想知道,那破玩儿到底有多便宜,用了两回就断了,“等蒙青醒了,你问问他,他在哪个摊位上买的,我非得让那摊主赔钱。”
那人一身黑衣,身姿矫健,从黑暗中穿出来,暴露于火光之下,似乎在等待谁的接应,目光快速地朝屋顶望来。
弯刀与长剑来回相撞,撞出了火花,动静声惊动了外面的兵马。
宋允执也在那一刻,周身变得僵硬,脚步被定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那抹身影。
他看着她有些许茫然的脸,一字一句问道:“你是否想与朴家大公子有肌肤之亲?”
怎么可能还有人知道?
平昌王屏住了呼吸。
王兆追来,便看到了站在庭院中一动不动的宋世子,赶紧上前询问:“世子,人呢?”
宋允执手中的长剑从面具青年身后刺来,面具青年不得不撤回平昌王脖子上的刀,回身抵抗。
扶茵适才接应到她后,便问了,“娘子的发带怎么断了?”
平昌王脸部都在抖了。
在瞥见宋允执的一瞬,对方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王兆在此时,方才领悟到世子当初所说的那句:扬州太乱。
今夜可不就是乱成了一锅粥。
身后的兵马追了上来,对面的人不再看他,逃得太快,太仓促,头上的发带突然脱落,一头青丝散在她脑后,被夜风搅动,铺散在滚烫的战火中,如一道魅影,很快不见了踪影。
宋允执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嗓音提了提,道:“你回答。”
钱铜一怔,全然没料到他问的是这个。
但她没想到后半夜宋世子便赶了过来。
很快有人过来禀报道:“世子,王大人,王妃没了”又道:“乃朴大夫人所杀。”
莫不是还有钱家人活着?平昌王脸色惊恐地看着面具青年,“你到底是谁?!”
今夜朴家明面上是宴请王爷王妃,宋世子,实则为买凶杀人。
他道:“一百名钱家仆人,十几车军资,劝说王爷留下杀敌。”
宋允执不出声,只漠然地盯着她。
她看着他,目光温柔,水灵灵的眸子在即将天亮的黎明,分外明艳勾人,宋允执此时却没有半点反应,只见他低头握了握手中的那条发带,似是坚定了内心的某个想法后,再抬头肃然道:“钱铜,今日你离开朴家时,我曾说过,待此间事了,我便来问你个明白。”
“王妃被杀了!”
“是不是啊,世子?”钱铜知道他在生气,不过是憋在了心里不对她发作,他越是这样,钱铜心中的愧疚便越深,她低声细语地道:“我真的是为了世子好,我不想见你被他们欺负”
面具青年道:“王爷收到胡人攻城的消息时,与其他皇室一样,做好了出逃准备,但因带的东西太多走在了最后,却无意中撞上了前来支援的扬州商户钱闵成。”
宋允执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平昌王,提剑追去,外面乃朴家的另一进院落,面具青年逃出后已跃上了屋顶,宋允执紧跟而上,手中的暗器正要对准面具青年的后背击去,底下院子内突然传来一道惊慌的尖叫。
平昌王脸色霎时一白。
她是睡了一会儿了,但宋世子应该一夜未合眼,钱铜从被窝里爬起来,身上仅着了一层单衣,心疼地问道:“世子累不累?要不你先歇一会儿,我不会跑,保证你说什么,我答什么,且我今夜所为,那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若是朴家大夫人知道她一直在找的二公子就被人藏在自己家里,她拍人家马屁时,她的儿子正在被人家的女儿折磨,她不得疯吗?”
面具青年手里的刀便对着平昌王的脸,在他剧烈的惊恐之下,慢慢地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语气却是一股书生的文雅气息,“主子想告诉王爷,有把柄的人不止是他,还有王爷”
王兆一愣,“朴大夫人杀的?”
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可说的。
本以为会烂死在过去的真相到底还是被揭开了,平昌王心口急速跳动。
宋允执转头望去,庭院内全是滚滚浓烟与火光,而对面的长廊下隐约可见一道正在飞奔窜逃的身影。
怎么解释?
他想逃,又怕对方手里的刀下一瞬便划到了自己的脖子,最后只能结巴地呼救:“来,来人”
这一声倒是有用,宋世子来了。
钱铜下意识去回答,突然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不是她有没有与朴大公子有过肌肤之亲,而是问她,想不想与他有肌肤之亲。
钱铜坚决摇头,“没,我发誓”她只想亲他,也只亲过他。
宋允执道:“我再问你,你心中可还喜欢他?”
钱铜再摇头,“没有。”
“我信你。”她话音一落,便听宋允执道,“天亮后,我来钱家提亲,半月内你我完婚,你若是敢不应,我便押你回牢房,往后要走哪一条路,你自己选。”
第 78 章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钱铜昨夜回来便做足了准备,等着宋世子来质问她,她本以为世子会问她,王妃是不是她杀的,杀王爷的人是不是她的人。
但宋世子没有问她关于昨夜的任何事情。
还要与她成婚。
钱铜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就因为当初的一句承诺,一个吻,几分喜欢,他就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想要将她绑在身边?
真是一根筋的宋世子。
他今夜能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坐在自己床边来逼婚,钱铜知道此事在他心里必然是排在了第一位,虽不知道缘故,但她知道不能拒绝,她委婉道:“昀稹这么好,哪个小娘子不想嫁给你”
宋允执打断:“那你便嫁。”
“嫁!我嫁。”钱铜冲他一笑,轻轻地抓住他手腕,“可你看,咱们眼下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朴家和王府接下来会反目成仇,两家相互攀咬,朝廷得利,世子便能成功开通运河,过不了多久,世子再收回王爷手里的两座淮南盐场,届时两淮的盐场都将归于朝廷,朝廷可以在此设立自己的盐官,把扬州海盐运往大虞各地,巨额的盐税,能助朝廷缓解战后的复苏,大虞会越来越昌盛,百姓也会越过越好”
钱铜试探地看着他,“我会嫁给你,但,不是眼下。”
宋允执:“把衣裳穿好。”
钱铜一愣,“啊?”
“王兆进来,擒你归案。”宋允执缓缓起身,“你雇佣江湖人士,冒充胡人,夜闯朴家,刺杀平昌王与王妃,此罪,你到了知州府大牢,再与我说。”
钱铜一怔。
宋允执此时面上便没了半点人情可言,侧目与外面的人道:“王兆,拿人!”
她说完便偏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外面的人鸦雀无声,若不是屏风上投下的阴影尚在,还以为他们凭空消失了。
即便是一个嫩芽,被强行斩断,总有些痛。
不知道看了多久,眼底渐渐空洞,蒙了一层水雾,茫然地问道:“他凭什么如此信我?”
但世子仍旧给了她一个机会。
他话毕,不再与她多说一句,也没看她一眼,走出去与外面的王兆道:“给她一炷香,若是不答应,拿人。”
朴大夫人疯了,因为一个儿子的死,把朴家与王府的关系也拉到了谷底。
她就没见过这等倔驴。
钱铜尚在考虑这门亲事的得失,闻言抬头,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向王兆。
起初他还不信朴家有这个胆子,敢暗杀他。
王兆便道:“不要因为自己给不起,便去否定了那个答案。”
找了三次,天亮了才听说人回来了,急急忙忙赶过去,提出了要与他一道审问朴大夫人的要求,“此事怪本王,是本王识人不清,不知朴家如此狼子野心,错信了朴怀朗,还欲与其结秦晋之好,方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害死了王妃不说,把世子也置身于险地,险些遭了朴家的毒手,本王难逃其咎,此事,本王一定要查个清楚,给王妃一个公道,给世子一个交代”
他道:“你做的那些事,换做任何一个朝廷的官员,都不可能对你手软,你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为何三番两次戏耍于他,也是因为你知道对方是他,笃定了他不会拿你如何,也正如钱娘子所想,宋世子确实不忍罚你。”
“此事是乃民妇一人所为,民妇罪当万死,可王妃的死,民妇当真是冤枉”朴大夫人回忆起昨夜的情景,她当时正值丧子之痛,便与王妃起了争执,确实是恨不得她去死,王妃走后,她气不过,追赶上去,本是想向她讨个说法,可等到赶到的时候
宋允执没出声,握于一侧的手更紧了一些。
王兆道:“下官相信世子的判断。”
宋允执看了一眼门外,日头的光线照到了圆柱一半。
她道:“或许我这样的乡野女子,于世子而言很特别,也引起了世子的兴趣,世子想对我做些什么,给我一个承诺,但那只是世子的一时喜欢,人生一辈子,太漫长了,我与世子差的不仅是身份地位,我们所想所为都不一样,世子又怎能保证,往后不会为今日的一时冲动而后悔?”
她不止一次后悔,宋世子每做一件好事,每对她好一分,她心头的懊悔就越强烈。
没想到,还是中了招。
但她的王妃死在了朴大夫人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商妇,竟然敢杀了他的王妃,什么狗屁朴家二公子,他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还想要找他的王妃偿命?
她赠予百姓鲜花,问世子:“你觉得是送花的人更高兴,还是收花的人?”
钱铜:“”
钱铜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的双手再去沾血,但我做不到啊”她声音很轻,宋允执朝她看去,钱铜便与他说了实话,“我是个商户,我不可能如你所愿,改邪归正,变得干干净净。”
朴大夫人道:“我看到了,世子,民妇看到了那贼人”
巨大的变故,让他惊魂未定,早没有王爷的威风,他爬过去,一只手慢慢地握住白布一角,往下解开,当看到王妃那张惊恐的面容时,吓了一跳,魂都飞了,丢下手里的白布,倒仰在后面的马车壁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下来。
到这时,她尚还有一丝理智,没有把背后的平昌王和王妃供出来。
宋允执没等到她的答案,从钱家出来,先回到了知州府。
甚至更凄惨。
她若是一早他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对待名分与婚姻如此认真,她绝不会去招惹他。
王兆还未归。
适才七娘子与世子说的那些话,王兆都听到了,他想这世上也就只有宋世子那样的人,才能承受得住。
“你想攀上我,想我对你法外开恩,又不想给任何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好事。”在钱铜抬头的一瞬,他侧过身,面朝外,嗓音低沉嘶哑,“我没兴趣与你做知己,也没闲心与你做情人,是我宋允执中了你钱铜的毒也好,非你不娶也好,随你怎么想,但你若是想躲过这场牢狱之灾,想钱家不受你牵连,只有一个法子,嫁给我。”
平昌王受了一场惊吓,又失去了自己的王妃,人在离开朴家时,便疯了一回,“你们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朴家!朴家买凶杀人!本王要灭朴家满门!”
钱铜:“”
朴大夫人彷佛一夜老了十岁,身上那件昂贵的浮光锦,沾满了血污泥土,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开了,蓬头垢面。
尤其是今夜,她的发带落入了世子手中,就凭这一桩证据,足以让她入狱。
平昌王听到装棺二字,方才回过神,奔去马车上看望死去的王妃。
“知道错了,便长记性。”宋允执没罚蒙青,给了他一个任务,“去查清段元槿的身份,查其三代之内的家族名册。”
一夜未眠,他赶到这儿,外面已经天亮了,宋允执的一双眼熬出了血丝,“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一并说了。”
宋允执起身穿好衣裳,继续梳理朴家的案子,整理好卷宗,去往地牢,独自一人去见了朴家大夫人。
她也痛。
钱铜:“”
他让底下的人先去外面候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今夜之前,王兆也不能理解,世子为何偏偏就看上了一个商户之女。
他话落,便见钱七娘子目光呆愣愣地看着他。
到了王府后平昌王便彻底冷静,去找宋允执。
至少三夫人没被冤枉,可她呢,一夜过去,她儿子没了,还陷入了一场命案,很有可能把朴家也置于了死地。
他做不到将她捉拿入狱,又不能坐视不管,徇私枉法。便把自己拿来当作保证,求他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曾经风风光光的朴家大夫人,最终也逃不过与三夫人同样的下场。
他以自己为担保,护她周全,是在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冷静后,心头便只剩下了痛恨和恐慌。
今日与他说明白,同时也斩断了自己心底那丝刚刚发了芽,还未来得及长出参天蔓藤的情丝。
他吃不下扬州,朴家也别想得到半点好。
即便是他的婚姻,对她也没有用。
她看他眸子动了动,与他摊牌,“我是喜欢你,但没有喜欢到非你不嫁的地步,明白吗?”
唯有她,世子没有立马捉拿。
钱铜不打算与他周旋了,披了一件单薄的斗篷在身上,回身走去他跟前,仰头看他,认真道:“宋允执,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想象中的深。”
——
知州府的人马擒住她时,她便说了,“王妃不是我杀的。”如今见到了宋允执,大夫人便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前恨其他是朝廷命官,此时倒是指望着这位清正廉洁的朝廷命官,能为她主持一回公道,她哀求道:“宋世子明鉴,我没有杀王妃,不是民妇杀的”
半晌后,突然低声一笑,“钱娘子果然是生意人。”
在前来的路上,世子主动与他解释:“她不坏。”
宋允执没走,稳稳地立在那。
那个面具青年是谁?是大夫人的人,还是朴怀朗派来威胁他的?
宋允执没罚,蒙青自己去刑房内领了二十个板子,之后便离开了知州府,去查段元槿。
钱铜说出了心里话,不再诓骗他,“我们可以是知己,是情人,但不适合做夫妻。”
他要借着朝廷的手,灭了朴家,让这一段辛秘继续沉在深渊,再也没有人知道。
果然王兆不动了。
他中了钱七娘子的迷|药,在马车内躺了一个晚上,醒来已天明,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他的失职会为世子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敢去设想。
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凭五年前的守城之功,此事一旦暴露,平昌王府所有的人都会完蛋,无论是大夫人还是朴家家主在威胁他,朴家不能留了。
但她真不能嫁。
“等会儿!”
若非宋允执赶得及时,平昌王想,他大抵也死了。
想他堂堂宋世子,天之骄子,怎么也要几分面子,被她激怒后,放她自生自灭,暂且打消了与她成亲的念头。
宋世子便问王兆:“能问出来这句话的人,王大人觉得她是个坏人吗?”
“你想如何?”宋允执却道:“你说,怎么求,我照做。”
朴大夫人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给一个说法,无法打动这大人,她承认了自己雇佣胡人,目的为取他的性命。
王兆进来时,钱铜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发呆。
平昌王还欲说些什么,宋允执似乎也疲惫不堪,沉默起身,不予再理会他半句。
但宋世子依旧与他说明了自己私心,他道:“不瞒王大人,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她也一样,所处环境不同,心性不一样,对待事情的做法便会与我有所分歧,但尚未磨合便笃定了不会有好的结局,未免太草率。”宋允执道:“在荒岛上,我与她许了亲事,并举办了定亲宴,我既给了她承诺,便不能轻易放弃,看着她误入歧途,今夜我说这些,是望王大人能对她网开一面,若来日她当真不知悔改,犯下了大错,我宋允执不会偏袒半分,也将陪她一道接受惩罚。”
王兆答不出来,他对这位七娘子的感官太复杂,说她不好,她所做的每一桩事情确实都对民生有利,崔家的茶楼,她解救了无数百姓,给了他们安身之处,这回的盐场,她带来的妇孺流民,无一人不对她感激涕零。说她好,她嘴里又没有一句实话,把官府和三大家骗得转转团,搅得鸡犬不宁。
他不必妄图来改变她。
王兆又道:“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罚你,便无法对外,和对他自己交代,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将你与他绑在一起,从今往后,你的所作所为,都将与他挂上勾,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将来你所受之罪,他也会替你承担。”
——
“是!”
他早知道今夜平昌王妃是被钱娘子所杀。
之后,世子便给他讲了她养的那些失去了家庭的孀妇,还有在崔家的牙行内,她抱着即将死去的百姓,许给他们的希望。
王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不过是一个辅助官,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世子手上,他要如何选择,实则无需向他说明。
以他的身份地位,才能,什么样的小娘子找不到?非得在一个商女身上花费心思,三番两次被她戏耍。
宋允执不语。
世子已经把王爷,和王妃的尸体送回了知州府,朴大夫人押入狱,朴家的大公子、三公子,均被请到了知州府问话。
他说得诚恳,宋允执却没有让他去见朴大夫人,“王爷受了惊吓,不便见任何人,况且王妃尸骨未寒,当先入土为安。”
她钱家娘子是聪明,可宋世子在京都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并非那等受人愚弄之人。
钱铜没料到他会来真的,忙用被褥裹过自己,对着已闯入外间,来势汹汹的王兆,大呼道:“你先别进来!我没穿衣裳,你进来就死定了!”
还养了土匪。
朴怀朗知不知道?
宋允执令人将其按住,强行带回了知州府,吩咐人即刻去往江宁送信,“通知平昌王府,过来装棺。”
她无话可说。
“宋允执!哪有你这样的。”钱铜赶紧起身去找衣裳,一面找一面斥道:“当初在荒岛上,你绑我双手,拿着剑对我求亲,如今好了,你又拿官威要挟我与你求婚,我就这么好,值得你宋世子恋恋不忘?你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哪个小娘子会嫁给你?”
王兆已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但他认为,世子这回如此做,除了喜欢七娘子之外,更多的是相信她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主子早就交代过,与钱七娘子相处之时,要提防着她。
王兆此时没去崔钱铜快些做出回复,也没去劝说她,只问道:“钱七娘子,你怎么就能笃定一个人的喜欢,不会高于一切?”
今夜朴家的鸿门宴,乃平昌王与王妃在离开江宁时,便谋划好的,要的是他宋世子的命,怎么也没想过,第一个死在鸿门宴里的人会是平昌王妃。
一天一夜没合眼,宋允执回到了屋内洗漱完,躺在榻上睡了大半个时辰,暗卫蒙青进来赔罪,跪在地上褪去上衣,负荆请罪。
王妃早已气绝,躺在马车内,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王兆则反问道:“七娘子为何就不能信他一回?”
钱铜故意大声,便是说给外面他那些兵马听的。
她没有杀王妃。
宋允执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轻地掀了起来,看向朴大夫人。
朴大夫人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开始努力去回忆昨夜那一幕,那贼子穿一身黑衣,身形很瘦,个头比王妃高,站在王妃身后捅的刀,除此之外她突然想了起来,忙与宋允执道:“他头上系了一条蓝色发带,对,是蓝色的那时候院子里起了火,民妇看得很清楚”
她刚说完,王兆便走了进来,“世子。”
宋允执回头,黑眸里的杀意尚未完全褪去。
王兆忙垂下头,知道他在等什么,禀报道:“钱娘子来了,世子出去看看吧。”
第 79 章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不是一炷香,是两个时辰了。
宋允执起身,跟着王兆出去,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并非威胁,而是在给她选择,若不愿意与他捆绑,只有入狱这一条路。
他不会再任由她妄为。
出了地牢,王兆告诉他人正在知府门口,宋允执不明,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王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答应,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且也不知道七娘子葫芦里卖的的什么药,只能让世子亲自去门口看。
宋允执没功夫与她熬,穿过牢门外狭长的甬道,择了最近的一条路,去往知州门口。
人一出来,便见到了正主。
钱铜穿了一身喜庆的绯色衣裙,身后站着几位躲藏在她背后,以团扇遮脸的钱家妇人,再后面便是一群仆从,每个人面前都堆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全绑满了红绸,队伍之长,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如此阵势早引来了无数百姓围观。
宋允执扫了一眼,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心如磐石,无论她今日耍什么花招,都不会管用。
“宋世子!”对面的少女却冲他一笑,扬声道:“两月前,我与世子在城中茶楼办了定亲宴,此事在场的百姓,我钱家的亲朋好友都有见证,世子与我定下婚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世子曾说过,愿为我钱家七姑爷。”
宋允执面上的紧绷倒是退了下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她如何耍花招。
周遭百姓因她的话,瞬间哄闹了起来。
两人即将大婚,谈的事情可就多了,钱铜举目望了一圈他的住所,“咱们婚后,就住这间屋子?那我得让人过来收拾收拾,也太素了”
三夫人猛晃了一下脑袋:“快掐我一下,是不是在做梦嘶,让你掐,你还真掐,快,快去通知二爷和二夫人,咱们钱家要出人头地了”
必然是朴家昨夜的那堆烂摊子,还有她捅出来的篓子。
“宋允执。”钱铜呼了他的名字,有气无力地打断,无奈地看着跟前的青年,眉目轻皱,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出来之前,已经晕过去一个了。
宋允执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迟迟不说话,问道:“怎么了,不愿意?”
钱铜还是有那个自知之明,没去问他处理什么事。
“是啊,这可是世子啊。”
钱铜嘟囔道:“今日是我们正式定亲的日子,你当真要与我谈案子吗,咱们就不能谈谈别的?”
对方却没回应,连脚步声都停了。
说过的话,钱铜不能收回来,但她既已决定与他成亲,便没必要浪费如此美好的时光,夫妻就应该有个夫妻的样,她不请自入,问道:“刚定了亲,世子便要赶我走?”
三夫人转头看向两位同样傻了的姨娘,还没回过神,便被周围百姓的议论声包围。
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罚,到底是因她而起,若是领了罚,她去与他道一声歉。
说话声入耳,钱铜转头盯着那嚼舌头的妇人,呛声道:“你管我配不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若与他定亲的是你,你怕是早就上门逼婚了,见不得别人好的玩意儿,活该你倒八辈子霉,继续穷着吧”
她要是,她要是与世子定亲这等好事谁都会缠住不放吧,妇人酝酿了一阵说辞,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必然是铁了心地要进她钱家的门,钱铜还有什么可说的,笑道:“世子能住进我钱家,钱家蓬荜生辉,只盼日后世子的父母不会找我钱家算账便好”
耳边的声音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眼见就要成亲了,王兆忙道:“属下再派个亲信,加急跑一趟京都,把世子的情况禀报给侯府。”
辛苦宋世子了。
三夫人:“咱们家也不是非得要攀高枝,铜姐儿你可是一家之主啊”
成吗
宋允执不语。
钱铜耳朵也被周遭百姓的吵闹声堵住了,没听清楚,趁机又问了一遍:“世子说什么,民女没听清。”
她没见到宋允执,看到了一位仙女。
她来逼亲,以宋世子从小所学的教养,和从不会辜负他人的品行,要挟他妥协。
钱铜脚步正轻快地踩着宋世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回头纠正道:“钱什么娘子,往后在世子面前,叫我世子妃。”
外面的嫁妆还没抬完,王兆一头大汗,摇头道:“没有。”他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世子如此终身大事,侯爷不来,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会立马回杀来扬州,可过去两月了,京都那边竟然没有半点动静。
宋允执点头。
钱铜一愣。
姨娘点头,“世子答应了。”
宋允执把手中的卷宗放于书案,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嗓音平淡:“钱娘子既已同意婚嫁,便回家去,不必跟来,待我与令尊商议好婚期,再接你进门。”
——
且这个节骨眼上,王府已与朴家撕破了脸,朴家的家主未到之前,平昌王不会与朝廷的人生出摩擦,可朝廷同样得有个理由打发走平昌王。
宋允执沉静的眸子,微微起了波澜。
在两人即将同行的这一段路程中,她与他一道走完。
钱铜乖乖地坐在屋里等人。
“这七娘子胆子太大了”
宋允执道:“我去钱家。”
莫不是信没送到?
刚说完,她的衣裙便被钱三夫人扯住,颤声道:“铜姐儿,要不算了”她要被吓死了,早知道她就不该来的。
如今答应了他,在他心里,也是觉得是因为他的逼迫。
姨娘之二:“外人瞧见您这般,不知道怎么笑话您呢,回吧”
钱铜不听。
钱铜耐心地等着人,饮了两盏茶,正打着瞌睡,听到门口传来了动静声,以为是宋世子回来了,晕晕沉沉地道:“昀稹回来了。”
“我没叫错啊。”钱铜便道:“世子都要娶我了,那我不就是你的未婚妻,你是我的未婚夫了吗?”
宋允执便与她商议道:“知州府乃办案之地,即便我是永安侯府的世子,也不能把自己的家安在此处,婚后,我住去你家,成吗?”
她此时若回去钱家,必会被钱家人围堵,宋世子与她一道去便不一样了,个个都会变成哑巴。
三夫人也差点晕了,可还是差了一点,被扶茵架着胳膊,连同三房的两个姨娘也带上了,路上三个人轮番劝解钱铜。
他不是来逼婚吗。
钱铜没再理会她,与众人道:“我钱铜运气好,找了个姑爷,谁知道就是当朝长公主之子,侯府世子呢?素闻宋世子风光霁月,待人有礼,处事刚正不阿,说一不二,今日民女来问世子,这桩亲事可还作数?”
宋允执思索片刻后,似是觉得她所说有理,他无法反驳,让步道:“谈什么?”
今日前来的人本不该是她,她早上刚起来,铜姐儿便杀了过来,说要她陪着她去知州府逼亲,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铜姐儿告诉她,她的母亲钱二夫人被吓晕了,去不了,只能找上她,“三婶子陪我头一趟吧,既是逼亲,总得有个长辈跟着。”
大抵也是听说了钱家来知州府逼婚之事,又气又急,朴家的事情还没了结,钱家还凑什么热闹?他大骂这些商户不要脸,生怕宋世子同意,几次欲出来寻人,都被侍卫拦住,平昌王想发怒又不得不忍住。
三夫人一愣。
她也会。
王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嫁妆,追上来,“钱娘子”
等了半晌,还没见那脚步声靠近,钱铜便意识到不对,强撑着瞌睡,懒懒散散地转过头。
钱铜便回头,看着被吓得半死,一脸呆愣的三夫人以及两位姨娘,吩咐道:“劳烦三婶子,姨娘们,把嫁妆给世子抬进去。”
王兆对这位钱七娘子是真服气,今儿早上才说了那么一堆绝情的话,转眼又哄上了,垂目依了她:“世子妃,外面的那些东西”
宋允执没理她,自顾自忙碌。
“你既然没事,我们便来说说昨夜之事。”宋允执看着她,问道:“为何要杀王”
钱铜:“”
宋允执脚步没停,片刻后身后的少女追上来,问:“世子,王大人问,我的嫁妆该放在哪里?”
又不只是她一个人在说
能叫多久她不知道,先过一把瘾再说。
她的东西太多,这里太小,似乎放不下。
王妃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回江宁,王府的兵马最迟今夜便会到达扬州城外,宋世子不会让其进来,应该早已送信给了沈澈。
被怼的那妇人,顿时面红耳赤,又气又急。
见宋允执瞥开眼,似乎不想搭理她,她又道:“如今世子既然恢复了身份,我自不会让世子入赘我钱家,是以,今日我钱铜自己带上嫁妆,前来问世子,你娶还是不娶?”
宋允执:“先抬进来。”
见她应下,宋允执便没再陪她,“你先在此歇会儿,待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与你一道去钱家。”
就算他们要成亲,也不该由一身浩然正气,干干净净的宋世子来逼婚。
宋允执低下头,不去看她的憨态,应道:“不会。”顿了顿,又道:“有我在,没人会为难你。”
原本打算由他侯府三书六聘,双亲到场,光明正大地把人娶进门,如今被她抢了先,拿出先前的定亲宴来提亲,他反倒成了被动。
钱铜已走到了门口,仰起头看向宋允执,亲口给了他答案,“我嫁。”虽然答案来得有些迟,方式有所不同,但她答应了。
即便将来有一天,她回不了头了,也能有机会还给他一个自由之身。
堂堂世子娶了一个商户之女,已经够让人惊愕了,再让他倒插门,住在自己家里,钱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长公主会不会杀了我?”
三夫人道:“成了?”
“哦”钱铜仔细考虑他的建议,就算她不怕死,有人会怕死,她为难地道:“钱二爷和钱夫人,他们胆子小,会不会被吓死?”
宋允执眼里的波动不大,她能想明白最好不过,转身往里走,钱铜便紧跟在他身后。
宋允执看着她,在一片静谧之下,清清楚楚地应道:“娶。”
实在太多,这要搬去哪儿。
姨娘之一:“七娘子,咱们还是回吧。”
钱铜自然记得早上与他说过的话,她对他的喜欢不过是微末,还未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就算世子的人没到,还有蓝翊之。
即将要娶妻,他的情绪平平,面上无喜无悲。
宋允执出去后,便听属下禀报,“王爷一直吵着要见世子。”
“谢谢昀稹。”她坐上蒲团,抿了一口讨来的茶水,东挪挪西扭扭,“咦,怎么没看到蒙青”
三夫人瑟瑟发抖,紧攥住钱铜腰间的衣裳,度日如年,片刻后,却从一片嘈杂的哄闹声中隐约听到了一声,“娶。”
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钱铜一路跟着他进了屋,暗中去找他那名暗卫。
到了知州府门口,三人都藏在她背后,恨不得把脸遮完,此时听她说完,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下一刻宋世子便让那些铁骑把人轰出去,顺便新账旧账一起算,砍了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户脑袋。
宋允执听完,并没有理会,找来王兆问:“京都来信了没?”
钱铜顶着他的凝视,厚颜道:“世子要娶我,应该也做好了准备与我朝夕相处,未婚夫妻在朝夕相处之下,难免会有一些亲密的称呼,且婚后,世子难道不会与你的世子妃来一个蜜里调”
她话没说完,便见宋允执起身,走去一旁的木几前,提起茶壶,替她倒了一盏茶,推到了对面的位置,淡然道:“喝。”
见他目光望过来落在她脸上,迟迟不出声,钱铜便笑着催他,“世子?”
有钱家长辈在,倒也算数,但他的婚事,双亲必须得知情,跑一趟也好,他应了王兆,“好。”
“当初定亲,世子是被她逼迫,就她钱家一个商户,她也配”
丢人不说,还有可能丢脑袋啊。
宋允执坚持道:“钱老爷和夫人那,我自会去说。”见她茶盏空了,他又提茶壶,替她添上,缓声道:“我初来扬州,名下无产业,不能给你一个固定的居所,你从小丰衣足食惯了,总不能屈身于小宅小院,再三考虑后,我决定婚后,搬去你家陪你。”
宋允执走后,钱铜又坐了一会儿。
钱铜又径直走到了他跟前,身子轻轻趴在他的书案上,手掌着下颚,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他忍无可忍,终于抬头望过来时,冲他一笑,“外面太阳大,我口渴了,不知道未婚夫能不能给我一口茶水喝?”
当真是仙女。
钱铜从未见过那般甜美干净的少女,即便她此时略显狼狈,绯色发带下的发丝有几缕散乱,水蓝色百迭裙也被尘土污了一块,她立在门外,身姿端正,一手扶住肩头上的包袱,一手提着自己的裙摆,绝色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叨扰的歉意,温和地朝她望来。
钱铜总觉得莫名熟悉。
瞌睡一下子醒了,慢慢从蒲团上起身,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看她的形容打扮,不像是扬州人。
对方眼里初时也露出了与她同样的惊艳之后,许是觉得那般盯着一个人瞧,不太礼貌,忙挪开视线,对她行了点头礼后,方才问道:“姐姐,请问这是宋允执的住处吗”
第 80 章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钱铜猜不出她是谁,但能直接唤出宋允执的名字,必是从京都而来的姑娘,且与宋世子的关系必然沾亲带故。
钱铜点头。
对方松了一口气,抬步进来,倒没让她去猜,自己先道出了身份:“我是他妹妹,宋允昭,他人去哪儿了?”
钱铜:“”
宋世子的妹妹。
难怪她觉得熟悉,一屋子的神仙啊。
两人刚定了亲,婆家的人便来了,太过于突然,钱铜完全没做好准备,人愣在那,见着她进屋,莫名紧张了起来。
对方终于问她:“姐姐是?”
她是谁?她嫂子啊。
然而丑媳妇见公婆,谁都会紧张,钱铜也不例外,不知道宋允执有没有与家中报备他们的婚事,但两人今日才决定定亲,报备也来不及。
钱铜看着跟前从天而降的仙女小姑子,喉咙卡了东西一般,吞吞吐吐,“我,我是”
宋允昭面含微笑,等着她说。
算了,先别吓她,钱铜道:“民女乃知州府看管屋子的姑子。”她笑着招呼,“竟是宋娘子来了,快进来坐,世子正在忙,很快回来”
宋允昭眼里明显有了疑惑,但没去质问,礼貌地笑了笑。
一脚踏出去,两手抓瞎。
王兆一愣。
钱铜先回了钱家,一进门,便被钱家人包围了。
胡人的一场袭击,一家子说没就没了。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简直要把她围起来了。
宋允执打断她,“别胡思乱想。”
钱铜怕她再问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宋娘子,喝温的成吗?”
宋允昭愣了愣,顺着宋允执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正疑惑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便听宋允执道:“你嫂嫂,钱铜。”
“兄长。”宋允昭起身对他蹲了个礼,顺了顺头上乱糟糟的发丝,没敢看他的眼睛,避重就轻道:“我一收到兄长的信函,立马赶来了,路途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我听这位姐姐说,钱家七娘子今日送来了嫁妆,你们要成亲了?这么快吗,父亲母亲去了蜀州,不在府上”
宋允昭欲言又止,面色颇有些一言难尽,道:“路上出了点意外。”见她忙乎了半天,“姐姐不必麻烦,我喝些凉茶即可。”
宋允昭正解释她一身狼狈从何而来,“我见了兄长的信,深知乃大事,不可耽误,等不到父亲母亲回来,又怕禀报祖母,连我也出不来了,便一人偷偷出府,来扬州找兄长。离开京都时,我带了五名侍卫,两名婢女,我晕船,走的是官道,一路顺遂,在进城前的一段山路时,突然遇到了一群劫匪,我与仆人被山匪冲散”
今日在场三夫人和两位姨娘,嘴巴都说干了,终于等到正主回来,“铜姐儿在这儿,你问她是不是真的。”
堂堂侯府嫡女,身边没有护卫婢女?为何那般狼狈,她是怎么走进来的?外面的人没看到?
没有人知道。
压根儿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这位从未出过门,心思单纯的妹妹,她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真是奇迹。
早知她已知情,便不该骗她,钱铜正准备报上姓名,门外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报信的侍卫匆匆道:“世子,宋娘子应该在里面”
宋允昭一愣。
给自己的小姑子喝凉茶,她又不是脑子坏了,钱铜道:“你稍等会儿,很快就好,眼下天气虽热,凉茶进了肚子,也容易生疾”
钱铜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走进来的,怎么没人接应,又不能完全瞒着她,硬着头皮道:“是钱家七娘子的嫁妆。”
这也是不是她的家,她去哪儿找水,找吃的。
倒是没错
她骗人!
她听说过扬州的纸醉金迷。
钱铜:
钱铜极为热情地接待了她,把她肩头上的包袱取下来,“宋娘子,快坐”又去替她沏茶,茶壶里的水早就凉了,宋世子喜欢自给自足,屋内没有伺候的人,钱铜找了一圈,才找到了火炉子,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火,蹲身揭开炉盖,还好,里头的炭火没烧尽,从宋允执书案上找来了一把扇子,一面扇着火,一面与她道:“宋娘子怎是一个人?”
钱铜瞌睡是彻底醒了,脑袋里一团疑问。
钱夫人早已转醒,听了三夫人的话后,险些又晕过去一回,再三确认是世子答应了娶她,而不是杀她后,便开始神神叨叨,作揖念经,“神仙保佑,感谢各路神仙对我钱家的关照”
扶茵一脸惊愕,茫然点头。
适才的一壶凉茶,都快被她喝光了。
宋允昭疑惑地点头,“嗯。”她又不会骗人。
她胆子何时如此大了?
宋允昭省去了那糟心的过程,“幸得一名公子相救,他问了我名字后,把我送到了知州府。”
屋子还未收拾出来,钱铜送来的东西先到了,一样接着一样摆在宋允昭面前。
今日她才提亲,媳妇儿还不知道怎么当,竟先当起了嫂子,钱铜找到了正在清点嫁妆的扶茵和王兆,打算下一回血本。
她想多了,头一次见,她除了给他一只金蝉外,许下的都是空口大饼。
钱家三位老爷也都出来了,钱铜坐在最中间,颇有些像开堂会审。
总算回来了,钱铜长松一口气。
宋允昭道:“走了。”
对上她一双瞪大的眼睛,钱铜冲她眨了眨眼,讨好道:“妹妹先与你兄长聊,我去给你备些吃食。”身份被揭穿,她不得不拿出嫂子该有的模样,关心道:“瞧,衣裙也脏了,我去备些热水,你先沐浴”
上头没个大官护着,就像当初老大一家,大儿子和他去了一趟京都,二儿子和他母亲大夫人则跟着朴家去了邓州。
嫂嫂本人怔住,她知道了?
宋允执头疼道:“你告诉了他真名?”
连死在哪儿的都不知道。
宋允执一步跨进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眼后,先落在了一身狼狈的宋允昭身上,皱眉道:“你怎如此模样?”
宋娘子来了?
宋允昭虽生在侯府,也没见体会过如此高的待遇,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宋允执一阵后,彷佛明白了些什么,“原来兄长与嫂嫂”
老大父子俩的尸骨好歹是捡回来了,可那娘俩,尸骨至今未寻到。
“多谢姐姐。”宋允昭趁着她烧茶水的功夫,问道:“姐姐可知,外面那些螺钿箱柜是怎么回事?”她进门时便见到了,好不热闹。
为何没人报信?
宋允执点头,“麻烦姐姐了。”
钱铜替她倒好了茶水,打算先行离开,等宋世子与她报备好了,她再来拜会也不迟,“宋娘子先歇一会”
钱二爷实在忍不住,把钱铜叫去了书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有克制,却藏不住面上的激动,“我说什么来着,当年那名道士灵得很,你还不信,如今你是出息了”背着人,钱二爷激动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咱们钱家终于有了盼头”
去问谁?
先与扶茵吩咐,“去酒楼把咱们扬州最有特色的菜肴都买一份来,我屋里那几匹蜀锦,照着我的身段裁几身新衣,式样要最好的,动作要快,再去挑几套头面,从我柜子里拿,挑好的,挑贵的”
原来她就是钱家七娘子。
钱铜又对王兆道:“劳烦王大人让人去腾一间屋子,烧些热水,再备一个浴桶。”说完便从自己的荷包内,抽出了最大的一张面额,足足一千两银票,毫不犹豫地塞到了一脸茫然的王兆手里,道:“小姑子来了,这几日招待好她,她要什么你便买什么,不用省,银票用完了,再告诉我”
宋允执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自己去查来得更快,安置的东西她嫂子都替她备好了,他还有事要忙,起身道:“路上累了,先下去好好歇息。”
钱铜脚步已经快退到门口,被宋允执叫住,“你要去哪儿,进来。”
知道来的只是宋娘子后,便照着钱铜的吩咐,让人去收拾屋子。
且她这般出来,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知道吗。
那侯爷和长公主呢?两人亲事已经说定了,王兆也不与钱铜客气,握住了那一千两,匆匆忙忙赶去打招呼。
宋允执听得气血上涌。
她就说兄长房里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好看的小娘子。
钱铜的一颗头也点酸了。
宋允执道:“接着说。”
“他人呢?”
她一个人,还没带随从,父母呢?
——
宋允昭见她如此神色,以为自己记错了,不确定地道:“我兄长要娶的人,不就是钱家七娘子,钱铜吗?”
钱三爷不知道第几次问自己的夫人:“你听清楚了,世子当真答应了?”
宋允昭却好奇问道:“姐姐可有见过我嫂嫂?”
一个商户行走在世上,有多不容易,唯有自己人知道。
钱铜看到她面上的震惊,莫名心虚,手上的动作更快,赶紧扇火烧茶,暗道宋世子怎么还没回来,你妹妹来了,你先给她解释清楚啊。
宋允昭怔住了。
如今钱家有了个大靠山,将来还怕被人无声无息地谋财害命?
钱铜看着钱二爷背过身抹泪的模样,不觉嗟叹,还真和她最初与宋世子所设想的丝毫不差。
钱铜无奈道:“你女儿没你想的那么差,配个世子怎么了?用得着激动成这样,世子他又不会吃人,他再高贵,以后不也是你钱二爷的女婿”
钱二爷忙转头瞪她,“休得胡说,咱们家还没把人家得罪够,明日我先登门去道个歉”
话音刚落,便听外面的小厮禀报:“二爷,世子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