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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钱铜的人马进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时,速度便慢了下来,马蹄踩在泛着银月的青石板上,空旷的“笃笃——”声,每一道都敲在了人的心口上。

     到了一条岔路口,夜里的一道乌啼划破寂静的长空,钱铜走在前方,缓缓抬起一只手,与身后的人示意。

     跟了一路的车队便突然转去了左侧的巷子,很快消失不见,随之右侧巷子里钻出一队人马紧紧跟上。

     整个过程极为安静,片刻后车队从巷子里钻出来,直往码头而去。

     到达明珠港,已过了亥时。

     今日港口的船只全被清了场,只有一只船停在码头等待装货,正是朴家大公子曾经相赠的海鹘船,乃战舰。

     钱铜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立在码头上,平静地看着仆人们装货。

     最后一袋茶叶被扛上船,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钱铜回头,见冲过来的马匹还未完全停下,阿珠便从马背上匆匆跳了下来,走到钱铜面前,低声禀报道:“娘子,官府的人来了。”

     钱铜问:“来的是谁?”

     阿珠答:“王兆,带了一队铁骑,人数二十左右。”

     钱铜:“那就再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便等到了王兆的人马。

     冒着浓烟的火把从远处的海岸线上,快速地蔓延过来,最后停在了钱铜身后的海防线外,组成了一道火墙,王兆站在最前方,质问跟前正探头打探而来的女子,喊话道:“钱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夜里视线低,钱铜似是看不清来人,听到他声音方才辨别出来,忙道:“是王大人啊,我还以为又是那一路海贼,要前来劫我的船呢。”

     怎么办,曾经她所说的话全都成了谎言。

     见她一副破罐子破摔,随你如何的模样,宋允执紧了紧手中的长剑,“是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他听她道:“我怎么可能会杀你,我又不蠢。”

     宋允执一言不发,从海面上调回视线,转身径直朝着冷箭的方向而去,察觉出了问题所在,吩咐身后的铁骑,“灭火把!”

     他身体紧绷,下意识扑上去。

     ——

     蒙面的黑衣人看向马背上戴着面具的年轻少主,极为厌恶,撇清关系,“此处没有钱家人,段少主来错地方了。”

     没等她走出去。

     宋允执瞳仁猛然一缩,视线定格在了她胸前,良久又缓缓地看向最后一刻被她扔在地上的匕首,太阳穴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

     适才还漆黑一片的海面,一瞬之间被无数盏牛角灯照亮,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十来艘小型的海盗船,速度极快地从四面八方围来。

     ——

     宋允执神色一紧,方才察觉到周围的异样。

     一步败,满盘皆输。

     她没死啊。

     来人已踢开了她所在的房门,脚步跨进门槛。

     土匪的优势在于气势足,速度快,从不怕四大家,朴家的杀手尚未来得及装火|药,便被土匪从身后冲击而来,眨眼的功夫,已从包围的一方变成了被朝廷和土匪两方夹击的瓮中之鳖。

     她亦真亦假,亦正亦邪,他不知道她所说的哪一句才是真的。

     ——响马

     他手中长剑指向地面,目光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无论是朴家的火|药,还是刀刀枪枪,全被收入了囊中,更可恨的是,这些土匪薅完了藏在背后的杀手后,突然停了,不再往前。

     “我受伤就算了,只是可惜了三夫人的一船茶叶,那么多的小龙团,全被段元槿给劫走了,三夫人暗中派的那些杀手,还落入了世子手中,你说,这是何必呢?”

     奈何人都死了,已寻不出半点证据。

     钱铜被阿金从水里捞了起来,伤口太疼,她没能站起来,人跪在甲板上,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对岸漫天火光下的宋世子。

     一枚火|药便划亮了长夜,直朝着码头的位置而来,看架势,今夜是想把朝廷的人马和这码头一并夷为平地。

     隔着夜色,钱铜都能感觉到他眼里的恨意。

     且厮杀发生在钱家的明珠港,若钱家七娘子死了,便是她与官府相斗两败俱伤,没死,便是她暗杀朝廷命官。

     她的东西值几个钱?!

     钱铜垂目看着离她只有一只距离的剑尖,轻声道:“我知道。”

     她装什么装,她能不知道她劫来的人是谁?

     他如此问,钱铜便回头答道:“这艘船是朴家给的,这片海也是朴家给的,更远处,咱们刚建立的那只航队,也是朴家给的,上回你我去海上面见朴家大公子时,他还许我了一样东西,我没告诉你,除了航队和这艘船,他给了我一个盐场。”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海面上便响起了一道高昂的号角声,与四大家往日的作风不一样,那号角声轻快而嚣张。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还混淆着锣鼓声。

     她在等他,等他动手。

     他收回目光扫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吩咐道:“寻几个活口,带回去。”

     “上回我和你们世子困在了一座荒岛上,共度了一夜。”她嗓音清透,又故意大声,所有人都听见了,对面的王兆,包括他身后的一众铁骑个个脸上都有了变化。

     寨子里的土匪来了。

     先前来的土匪似乎都是冲着钱家七娘子而来,王兆虽恨,但也只是想将其捉拿归案,不知道七娘子此时落入土匪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今夜朴三夫人前来所说之言,也乃一半真一半假,宋允执即便此时恨不得立马杀了她,可他身上的官职,不允许他随便去冤枉一个好人。

     王兆怕他内疚,主动问道:“咱们要不要去救钱七”

     人来了。

     可哪里还有活口,翻来覆去找了好几回,都死得透透的了。

     钱铜看了一眼,失望地道:“没出息的东西,养你们何用?都给我滚下去。”

     “没有。”王兆对宋允执摇头,“都死了。”

     能比过世子妃,比过他所承诺的一切。

     朝廷的人马今夜本是来抓钱家七娘子,二十个铁骑足够。

     土匪从来不讲情面,见人就打,打一路喊一路,“钱七娘子在哪儿,再不出来,我把你的人都杀光了哈”

     钱家那位七娘子虽狡诈,却没有这个本事,那些冷箭从距离与力道上便可以推测,并非人力,而是乃弓弩所发。

     很快见她跌下去的位置,泛起了一圈水花,水里面有人正在接应。

     三夫人没答,在想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隐去了个人的感情,只想知道她到底意欲为何,他沉声问道:“朴家能给你什么好处?”

     她受的伤不轻,每走一步都会牵到伤口,钱铜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三夫人,徐徐地道:“三夫人明知道他是世子,却还要我去杀他,其用意,我钱铜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以,如今死里逃生,便来亲自问问三夫人,为何?”

     一只冷箭从天而降,箭尾落在了两人的脚边,带着嗡鸣般的颤抖,接着便是第二只,第三只,密密麻麻地射向了朝廷的铁骑,王兆大吼一声,“保护世子!”

     一个黄毛丫头,想与她斗。

     那他算什么?

     她船上装的是朴家最后一批茶叶,若是没了,今年的航海必不会安宁。

     宋允执道:“不必追。”

     且二公子还在宋允执手上,家主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她看管好二公子,她若是救不出人,也不用在扬州待了。

     他看到宋世子刺了钱家娘子一剑。

     又是死士,又是火|药,钱家背后无势力,不可能会有这些东西。

     王兆眉心一抽。

     此时的气氛便说不出的怪异。

     王兆以剑挑开冷箭,冲到了宋允执身旁,脸都气绿了,骂了一声,“扬州的商户猖狂至此!如此下去,他怕是要做我大虞的土皇帝了,陛下早就该派兵前来镇压。”

     对方的冷箭对着官府和钱家无差别攻击,更像是想将两方人马一网打尽。

     “怨我。”钱铜叹了一声:“三夫人也清楚,这之前我去山寨劫了段少主的账目,骗来了两船茶叶,至此结下仇恨,今夜段少主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我要去运小龙团出海,直接杀到了海上,不仅是三夫人的死士,我的人,船上的东西,全被搜刮了个干净。”

     离钱家舰队最近的一艘海盗船上,站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土匪,他冲战舰上的钱家人喊话:“钱七娘子欠我山寨的茶,是不是该还了。”

     她今夜先是下药,后盗取茶叶,最终还是没能跑掉,如今被堵在港口,抓了个正着,比起世子身后那一片光明的火光,她身后面对的则是一片漆黑的大海,看不到一点光亮。

     对方手中有火药,硬闯不一定能闯出去,退去海上尚且还能争取几分生机。

     难怪那么久了,没有一个人回来禀报消息。

     宋允执被她那一推,防不胜防,脚步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再抬头,便看到钱铜跌入了身后的海水之中。

     三夫人原本就焦灼,被她说下去,心口越来越烧。

     片刻后,宋允执从官府的一众兵马后走了出来,他面如寒霜,目光凉凉地看向跟前立在码头上,裙摆被夜风吹得翩跹的少女,“你与我说,看看我明不明白。”

     王兆自然知道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世子从福州带回来的建茶,想到了她不会承认,王兆问道:“七娘子装粮食出海,所谓何图?”

     为确保暗杀万无一失,死士、弓弩、火|药,三样她一齐用上了,没打算留一个活口。

     对面的冷箭落在了船上,阿金喊道:“放铆!”

     她一副关心的模样看着三夫人,“三夫人若是提前告之我,咱们一道商议,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我带着一身伤赶来告诉三夫人,也是让三夫人提前做个准备,世子的为人我倒是了解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的是手段让人开口”

     她没了退路。

     黑暗中埋伏的杀手背部突然受敌,彻底暴露了出来,被迫停下了手中的攻击,回头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

     没等宋允执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他,“走!”

     他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杀手是不是钱七娘子的人。

     他曾在这位少女身上吃过不少亏,尤其是她那招‘金蝉脱壳’,虽说钱家最后恢复了清白,可此事却永远刻印在了他人生中,为其增添了一笔败绩。

     那夜她的吻,又算什么!

     还嫩了一些。

     王兆看向时不时眺望海面的宋允执,大抵理解他的心思,到底是与其生活过一段日子的女子,有了感情也在情理之中。

     凭世子的本事,想要杀了她,不过眨眼的功夫,可王兆看着这一幕,却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世子被那妖女欺负,暗中示意部下戒备。

     怎么会失败呢。

     阿金和扶茵一左一右,手握弯刀,守在她身旁。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哀声道:“搞得今夜我一身伤,险些葬送在世子的剑下,三夫人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官府的人杀敌,土匪抢东西,双方竟默契配合,互不侵犯。

     今夜官府的人马虽也有伤亡,但好在突破了重围,有惊无险地度了过去,世子也安然无恙。二十人单枪匹马出来,只为抓七娘子,并没备战,不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准备后手,此地不宜久留,王兆赶紧召集人马,打算先回知州府。

     钱铜:“”

     她敢笃定今夜宋世子在听了她的那番话之后,即便钱家七娘子不下手,宋世子也会主动对她下手。

     火光一灭,港口便陷入了黑暗,冷箭失去了目标,渐渐缓下来,银月的微光之下,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依旧抵抗不住血腥味扑鼻。

     宋允执即刻命令人马分散,吩咐道:“往海上撤!”

     王兆闻言转身让开道。

     三夫人意识到了不对,随手拿起身边的弯刀,起身戒备,今夜她身边可用的人马都调去了码头,只留下了几个看门的。

     三夫人脸色已经没法看了。

     福州茶庄的账目,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哪里经得起查。

     “不必对他们说。”她话音一落,夜色中突然一道冰冷的嗓音插|进来。

     踏进来的是一双沾了海水与泥土的绣花鞋,是位女子,她抬手揭开帽檐,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没有一点血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被吓了一跳的妇人,质问道:“三夫人,是否能给我一个交代。”

     看起来不像。

     宋允执的长剑终于拔了出来,笔直地指向了她的脖子,眼里的恨意彻底爆发,“钱铜,我有的是理由杀你。”

     “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心里不清楚?”王兆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着了她的道,不与她过多交谈,直接搜船便是,他问她:“敢问七娘子,船上装的是何物?”

     朴承君的事情她还未给家主一个交代,如今她擅自暗杀朝廷命官,还失败了,她的人落到了宋世子手上,若是被宋世子审出来点东西,供出她来,麻烦就更大了。

     王兆依旧一脸戒备。

     她乃朴家三夫人,一举一动代表着朴家。

     但王兆知道两人没可能了。

     他驾马往冷箭所发的方向而去,留下一对人马,“保护好世子。”

     船只脱离了码头,她离他越来越远,看着他身后的火光,钱铜还是有些担心,问阿珠:“段元槿到底来不来劫我了?”

     他嗓音冷如刀锋,最后问她:“你与朴家大公子定亲的消息为真?”

     没人应答。

     十步之远时,钱铜与身后一众目瞪口呆的钱家介绍道:“喏,你们没认错,他就是你们的七姑爷,也是当今户部侍郎,永安侯府的世子,宋允执。”她扫了一圈众人面上的错愕和惊慌,低声吩咐道:“他今夜要杀我,你们先去把他杀了。”

     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方言,听得人怒火中烧。

     他还未回答,钱铜接着问道:“王大人这么晚,带兵马出来,是出了何事?”

     “世子不杀我?”钱铜一愣,好奇问道:“三夫人没告诉你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世子的身份,故意掠走你,做我钱家的姑爷,利用世子的身份扳倒了崔家,拿到盐引,布匹凭文,之后更是假意答应与你结盟,实则为了从你手上拿到福州的小龙团,我辜负了世子的信任,欺骗了世子的感情,我该死”

     走之前王兆看了一眼此时已平静的海面。

     她怕他不明白,又道:“那样的盐场,平昌王也就两个。”

     钱家的仆人腿都要软了,闻言如释重负,捡回了一条命,一个不留,全跑了。

     夜色模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此时的惨状,有没有让他眼里的恨意退散一些。

     钱铜不请自入,径直坐在了她屋内的一把藤椅上。

     不知道来人是谁,竟敢闯到她这里来。

     来得快去得快,马匹扬长而去,撩起一片白茫茫的尘土,朝着火把扑来,王兆不知该如何抉择,转头请示:“世子”

     不过安静了一瞬。

     “你说什么?!”三夫人脸色聚变。

     与此同时,码头这边也响起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仔细去听,能听到如同野人一般的吆喝助威,马匹上绑了铃铛,走一路响一路。

     “三夫人是不是还在等人回来禀报消息?”钱铜摇头:“等不到了,他们都被宋世子带去了官府,如今只怕正关在地牢内,严刑拷问,我不知三夫人平日里如何教人的,那些死士的嘴严不严,万一不严,把三夫人供出来,如何是好啊。”

     待两人撕破脸后,她再占据有利的地势,将其一网打尽,夺回茶叶。

     宋允执已是第二次看到这位山寨的段少主。

     段元槿问:“你是朴家的?”

     王兆想出声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继续道:“我与世子被困之时,岛上无食物可充饥,只能靠世子去海里杀鱼,那时,我便与世子商量好了,等将来出了荒岛,运送一些物资到荒岛,在那建一只航队,以备咱们下回再飘到此岛上,便不用世子下海去捉鱼了。”

     不应该啊,三夫人怒声道:“段元槿为何会突然出现?”

     “嗯。”钱铜没看他,仓促应了一声,“接下来,就等朴家开通运河,世子看在我为苍生做了这么多好事的份上,要不放了我吧,我把海上的航队给你”

     无论是哪种结果,今夜一过,宋允执一死,她钱家都脱不了干系。

     钱铜看准时机,突然从袖子里也抽出了一把匕首。

     钱铜道:“粮食啊。”

     半晌后,段少主手中的弯刀突然一转,收回腰间的刀鞘内,与对面的宋世子道:“钱姑爷功夫在下曾领教过,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咱们撤,有缘下次再会。”

     钱铜忍住疼痛,看着神色既错愕又痛苦的宋世子,说出了她的用意,“今日我替世子受了这一剑,便算偿还了世子对我的一番情。”

     宋允执看着她面上的贪婪,他满腔恨意好不容易被夜风驱散了一些,此时再次土崩瓦解,如同堵不住的洪流,越来越汹涌。

     她上这儿来作甚?

     今夜世子是怎么回来的,王兆亲眼所见,此时也不免为世子鸣不平,恨道:“钱娘子还敢提世子?”

     三夫人多少有些心虚,“七娘子这是怎么了?如此狼狈。”

     不知道世子世子会不会杀了她。

     土匪遇到了官,按理说应该水火不容,一场厮杀必不可少,然而今夜这群土匪无意中帮了官一把,且也没有要与官府过不去的打算。

     宋允执已经离她只有五步。

     三夫人心口一跳,怒声道:“谁?”

     不待对方回答,段元槿道:“正好,朴家与钱家交往密切,关系甚好,打劫你们也是一样。”

     宋允执冷声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朴家。

     “我怎么不能提他了?”钱铜朗声道:“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我对你们世子真心真意,情深意浓,日月可鉴。”

     反生变故后,宋允执一俟窥得时机,带着官府的人冲了出去,对方没了火|药,他手中的长剑便无人能敌。

     三夫人一度还真以为自己撞见了鬼,心头一阵狂跳,听她咳嗽一声,再见到她衣裳上的血迹,便明白不是。

     他那般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到底是何时认出他来的,她依旧没有告诉他真话,今夜却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真相,她能想象得到世子的愤怒。

     朝廷的人也同时停了下来。

     宋允执走向马匹,翻身上马,头也没回,应来一句,“死不了,回府。”

     肯定想的。

     今夜一场混战,王兆没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三夫人坐在屋内等着消息,长夜褪去,窗外的天色已有了朦胧的光亮,她正打算闭眼养一会儿神,刚合上眼,突然听到一道踢门的动静声。

     然而在港口上搬货的都是普通的工人,谁敢去杀当今世子,户部侍郎?半晌过去没有一个人动,反而个个双腿打斗,想逃又想跪。

     钱家的战舰没走多远,便被拦住去路,团团包围。

     她眸子里满是失望,“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三夫人,需要您下如此狠手,记得前些日子,咱们刚在海州见过面,那时的三夫人一心撮合我与大公子,我心头甚是感激,没想到三夫人转眼就如此坑害我,让我去杀当朝世子。”

     这些人原本便是死士,要么被官府和寨子里的土匪杀死了,要么是在落入他们手中的那一刻都吞药自尽了。

     土匪所过之处,无一遗留。

     三夫人今夜是下了死手。

     往日能言善辩的钱铜,今夜却一句话都没解释,抬头看着宋世子恨意滔天的眼睛,轻声道:“无话可说。”

     她道:“就凭这些,世子杀我,我无话可说。”

     只剩下了宋允执和钱铜。

     他正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她听到宋允执厉声警告了她一句“别动”,依旧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她的肩头扑到了世子的剑尖上,剧烈的疼痛让钱铜面部抽搐,她脚步停下来,胸前的血迹蔓延开,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艳丽牡丹。

     段元槿坐在马背上,依旧戴着上回那副青色的面具,目光从微弱的光线中,与对面一身染满鲜血的宋允执对望。

     然而此时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海面上唯一的一艘船被钱家人驱走,想要活命,必须得冲出重围。

     三夫人脸色极为难看。

     什么荒唐之言,哪里来的下回。

     他目光冰凉,亲耳听到这个冷血的女人对他下了诛杀令。

     三夫人应该找上他了。

     宋允执生平头一次看不透一个人。

     然而此时铁骑手中的火把却成了活靶子,黑暗中的暗箭完全不给他们留一口喘气的功夫,如同围剿猎物一般在屠杀。

     家主目前的态度,还未有与朝廷撕破脸的打算,她若是惹出了事端,不死在官府手中,也会被家族所弃。

     钱铜似乎看出了她心里的挣扎,及时伸出援手,“我曾经去过地牢,知道那里的地形,若是三夫人需要,我可为你指路。”

     钱铜道:“待三夫人熬过这一关,我愿意与三夫人联手,一同灭了寨子,不瞒三夫人,钱家这段日子丢的东西太多了,已不堪其扰。”

     三夫人仍旧怀疑道:“你有这么好心帮我?”

     钱铜脸色慢慢冷下来,淡声道:“我如此做,不是因为三夫人您,而是看在明夷的面子上。”

     第 62 章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三夫人纵然怀疑她的目的,但她若是说起大公子,她确实有几分信任,再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拖着伤找到她这里来报信,心中便信了七分。

     剩下三分,乃急火攻心所致。

     她的人已经失败了,她不能让活口落入官府手中。

     ——

     宋允执一行回到官府快天亮了。

     今日沈澈没去,守在了知州府,本以为有宋允执和王兆出马,擒一个钱家七娘子绰绰有余,听王兆说完今夜遭遇,“腾——”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宋兄,此时不出兵,等待何时?!”

     商户再厉害,也只是商户。

     都敢公然刺杀皇室之人,接下来他们是不是要杀到京都,谋朝篡位了?

     宋允执今夜尤其沉默,出发时眼里尚且还有一丝恨意,回来后便只剩下了一团死气,沈澈还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疲惫。

     他道:“先休息,明日再议。”

     沈澈便也没再说什么。

     明日之后,他沈澈和宋世子的身份便再也没了隐藏的必要,公布于众也好,亮明身份,看看那些狗贼敢不敢杀到知州府来。

     沈澈回了自己的屋。

     刚到院子门口,迎面便走来一位差役,匆匆把手里的一封信函递了过去,道:“适才来了一位姑娘,说她是钱家五娘子,一定要小的把这封信函亲手交给沈公子手里。”

     听她如此说,钱夫人心口的那点侥幸便彻底碎了,失声问道:“他,他真是宋世子?”

     先前不少人还觉得钱家找了个好看的姑爷,如今知道了姑爷的身份后,个个都为钱家捏了一把汗,“不知道钱七娘子是何感想,随手找来的人竟然是当朝长公主之子。”

     前者的可能性更高。

     三则消息在扬州城内炸出了惊雷,迅速散开,众人先前早听说了朝廷的官员下了江南,要调查四大商,但没想到来的竟是皇家人。

     宋世子是主动乔装到他钱家的,还是铜姐儿运气好,随手捡来一个人,他就是宋世子。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能把他如何,反而是他被那客人扇了好几个耳光,脸都肿了。

     人的本性,大多都乃欺软怕硬,能怂恿别人,却不愿意当那出头鸟,钱家到底还没有被官府制裁,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众人也如愿见到了在家‘躲’了五日的钱家娘子,观其形容果然憔悴,面上也没了血色,心头都在盼着看一出好戏。

     还有谁敢如此称呼他?那妖女她还敢来!她来劫什么狱?地牢里就一个卢道忠,关她何事?

     钱铜点头,“我就打你了,你去报官,去啊,让宋世子来抓我。”她回头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乌合之众,“你们有什么不满的,也去报官,不过先说好,我钱铜记仇,做事之前,先想好有没有那个本事和能力承受过我的报复。”

     打听到钱铜正在医馆,匆匆忙忙赶来禀报,茶楼里一位端茶的小厮与客人打了起来,客人不依不饶,要报官。

     他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他担心的是,此举若是惹恼了宋世子,直接带兵马前来镇压,朝廷与朴家的战事一旦爆发,扬州就完了。

     —、朴家三夫人今早袭击了知州府,被官府的人当场抓获,之后又在其住所搜到了十车茶叶,此乃官府先前在福州清缴的建茶。

     后来看顺眼了,又一口一个姑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钱家茶楼内一位断了一只脚的仆人,实在听不下去,把手里的一盏茶泼到了对方脸上,“我家主子一没抢,二没偷,走到今日这一步,更没有靠过谁,全凭自己双手在糊口,她品行良善,取于民用于民,救治了多少难民,多少流民,论功勋,她早就该配享太庙,她配谁配不上!用得着你们赶来我钱家茶楼,如此编排?”

     至于他是不是真去报官,钱铜懒得理会,她几日没回去,钱家只怕比外面更热闹。

     一旦打仗,扬州将倒退回十年前,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一想起在定亲宴上的言论,钱二爷宁愿那日被打后自己失忆了。

     她没回钱家,留在了医馆。

     然而在对方气势十足地吼出一长串的罪名之后,钱铜一没道歉,二没赔钱,直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二、朝廷派来的人是当朝永安侯府的世子,长公主之子,户部侍郎宋允执,和皇后的亲侄子沈家小公子沈澈。

     他们一家三口说的那些话,他在一旁都听到了,越往下想心口越凉,不仅是钱夫人,钱二爷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事,是以,这几日不敢出门,一直等着钱铜回来,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钱夫人一把捂住了心口,压低嗓音问:“铜姐儿,你老实交代,当初你是从哪儿遇到的宋世子,你,你有没有对他做什么无礼之事?”

     女医叹了一声,“我知道劝不住你,可还是得说,伤口虽不深,也不浅,钱娘子再忙,也得歇息过五日。”

     钱铜为三夫人画出了知州府的布局图,并为其指出了地牢所在,以及她的人可能被关的位置。

     世子已经恢复了身份,会不会要对他钱家动手?钱二爷认真地问:“铜姐儿,朴家三夫人的事,你可有插手?”

     与那日她和宋世子所说的一样,钱铜不出所料,在钱家所有人的脸上看到了震惊,个个面色错愕,但只有惊吓,没有惊喜。

     曾经众人一度认为钱家寻了一个身份不起眼的人做女婿,避其锋芒,乃明智之举,此时却因身份的逆转,成了一场麻雀想飞上枝头的笑话,“说得也是,一个商户之女,有钱又如何,长得再好看又如何?她能配得上当朝世子,也不看看钱家祖上是干什么的,那永安侯府宋家,还有祁家,是何等的功勋贵族,说句不好听的,钱家七娘子多少有点虫合虫莫吃天|鹅”

     喝完药用完了早食,外面的消息便一个接着一个传了进来。

     他记不清到底当着他的面,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如今去回想似乎没什么用,接下来该怎么办?

     再醒来,人已经躺在了医馆的病榻。

     ——

     他打开信函,整张信纸上就一行字,赫然写着:【沈表弟,稍安勿躁,等我来劫狱】

     谋杀朝廷命官,且还是皇帝的亲外甥,朴家的势利虽大,但作为一个商户,此举太过嚣张,等同于公然与朝廷叫板。

     好不容易安稳了五年,扬州从最初的凋零,到如今成了大虞的商业之都,虽说依旧有流民,那也是从外地涌入进来,想在此讨一口饭吃。

     曾经与他联盟时,答应他的她都做到了,除了她本人,该给的她都给了。

     都敢如此嚣张,沈澈还能不配合?

     沈澈如今一听到姓钱的,眼皮子就跳。

     女医为她处理好了伤口,见人醒了,忍不住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拼命的姑娘,若非你及时服了药丸,又在伤口上抹了草药,十条命也不够你折腾。”

     知道有朝廷的大人物来了,便不再惧怕这些商家,一个劲儿地嚷着:“钱家打人了,钱家仗势欺人,我要报官”

     虽从他手里拿走了朴二公子,她把朴三夫人送给了他。

     沈表弟

     这不是找死吗。

     她一踏入钱家门槛,里面的仆人便个个惊慌失措地跑去通风报信,等她到了院子,钱家三个房里的人,一窝蜂全赶了过来。

     朴家的人在扬州横行惯了,朝廷突然派人来镇压,早晚会忍不住,可他没想到,三夫人这回如此冒进,竟然用了此昏招,公然去知州府刺杀世子。

     “嫂子这话说反了,若无万无一失,我也不会去挨这一剑。”钱铜被她扶起来喝药,玩笑道:“嫂子不用担心,我这样的人死不了。”

     世子以美色引诱,骗得铜姐儿上钩,偷偷潜伏于钱家,为的便是查他钱家有没有问题他竟然没有半点察觉,还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办了定亲宴

     难怪朝廷的人一来,崔家和卢家相继陨落,本以为接下来应该轮到钱家头上了,没想到朴家如此冒进,先对朝廷动了手。

     对方懵了一下,“你,你竟然打人!”

     一人笑道:“还能有什么感想,这几日都没见到钱家人,八成是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血肉之躯,脆弱起来,一场小病便能要了人命。

     前两个消息为一些喜欢分析天下局势的人士提供了话题,最后一则消息则成了闲散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位被打了的公子,心头的气势虽矮了一大截,面子上却不输,一甩袖子,愤声道:“成,我这就去报官!”

     钱二爷和钱夫人走在最前头,钱夫人想先质问,被钱二爷拦住,“这几日你去了哪儿?怎么没个信传回来?”

     三、宋世子便是先前钱家的七姑爷。

     半个时辰后,钱铜便见到了茶楼里的管家。

     心头正对四大商憋着气,无处可发,她来了正好,沈澈去了地牢,“所有人都给我起来!”

     最后一搏,三夫人不敢再把命运交到他人身上,从红月天招来了一批暗卫,扮成商贩,在晨光冒出天际之前,出发去了知州府。

     谁死不了?

     三夫人走后,钱铜撑着的一口气歇下,便晕在了马车上。

     不光是她,人家到了府上,钱家全家都看不上他,骂他是穷酸,曾想方设法把他赶出去,钱夫人还曾当着他的面,骂他是小白脸。

     钱铜这回难得地听了话,“好,听嫂子的。”

     管家想着这节骨眼上能忍则忍,打算赔一些钱财了事,可周围的人瞎起哄,鼓动着那位公子非要闹事,要么报官,要么让钱家的人出来,赔礼道歉。

     钱二爷挨了一场打,人瘦了,后背更驼了,钱铜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无奈道:“躲风头啊。”

     她把茶叶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钱家的航队,已将他的人安插进去,分了一半给他。

     钱铜在医馆待够了五日,也该出去了,亲自去会那位客人。

     这不是废话吗。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钱铜没应,起身与众人保证道:“都过去五日,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放心,我已经向宋大人赔礼道歉,送上了自己的诚意,往后咱们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这段过往即可。”

     钱铜点头,“是。”

     钱家也一样。

     五日了,他没派人上门找她清算,也没上门来捉拿她,应该是感受到了她的一腔诚意。

     那想法刚从脑子里飘过,阿金便拿了一封邀请函,进来禀报:“娘子,知州府来了信函,要七娘子今夜去知州府赴宴。”

     钱家众人心口一提,齐齐看向钱铜。

     钱铜问:“我一个人?”

     阿金:“除了咱们家,听说还邀请了朴家,和几个布商”

     第 63 章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宋世子和沈公子的身份一恢复,扬州但凡有点地位的富商,在知州的邀请函发出来之前,便递了帖子,想拜访宋世子,主动请朝廷的人前去彻查鞭策。

     朴家的人也不能再装聋作哑。

     三夫人落网的第二日,朴家驻守在盐场的朴二爷便到了,亲自带着帖子上门,请求拜见世子,为三夫人的事当面与世子请罪。

     宋允执一个都没见,一一驳回。

     今日是朴家二爷上门来的第三回,终于有了转机,王兆把受邀的帖子递给了他,问道:“今夜世子会召集扬州富商前来探讨,届时还请朴家能来个说得上话的人。”

     朴家二爷察觉出了他话里的敲打。

     意思是当朝永安侯府的宋世子,不知道值得他朴家的哪一位主子前来相见。

     言下之意,也是在说他朴家二爷的身份,只怕还不够。

     朴家二爷当下跪在知州门口,摆明了朴家的态度,“得知世子造访扬州,家主早已来了书信,他驻守海峡,一时赶不回来,要我朴家上下不可怠慢了世子,至于三夫人所为,家主明言,让世子明察,我朴家一心效忠朝廷,若三夫人当真以下犯上,冒犯了世子,朴家人绝不姑息,任由世子处罚。”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漂亮至极,这是要断其尾,舍弃三夫人了。

     王兆也听出来了,朴家家主不会来扬州。

     家主不来,就他朴二爷?朴家三房的权力集中在大房手里,只有朴家家主说得上话,朴家如此打发世子,是不是有点太过于敷衍?

     朴二爷看出了王兆脸上的质疑,忙道:“家主夫人已从海州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今夜定能赴世子约,届时当面与世子赔罪。”

     ——

     报信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宋世子查出了卢家灭门案背后的真相,抓了二公子指使暴打钱二爷的几个打手,一番拷问后,供出来了二公子。

     来人正是钱家七娘子。

     她不想听她胡扯这些没用的,再次问她:“三夫人为何落入了宋世子手里?”她不信以三夫人的处事,会行劫狱这样的昏招。

     钱铜没有立马回答,递给了她一盏茶,“我记得伯母有晕车的毛病,特意备了此茶,能缓解些症状。”

     仆人们垂目不敢说话。

     此时宋世子邀请各大商家,必然与他朴家有关联,大夫人不能错过,正好她有事要问钱铜,转头与身旁的三公子道:“你坐后面的马车,我与钱七娘子聊聊。”

     四大家仅剩下两家,钱家成为了三大家中唯一的幸存者。

     朴大夫人愣了愣。

     “行了。”大夫人打断:“先上车。”

     她能不知道宋允执的身份?她在这儿装什么装?

     三公子今年已满十六,跟在大夫人身边,应酬着朝廷和王府的关系,见过不少世面,同样的温润但他没有大公子身上的稳沉,多了几分刻板的礼数,他含笑道:“既白是有好些年没见到铜姐姐了,铜姐姐也是愈发的光彩照人。”

     真是天大的讽刺,此时大夫人看到她,突然有了一种当年她那番辛苦搬家海州,实乃多此一举的羞辱感。

     三公子从见到她便露出了笑容,此时听她主动招呼,便回了一礼,笑着道:“七娘子安。”

     朴大夫人没说话。

     “好些年没见过你了?长高了不少。”钱铜将其打探了一番,夸赞道:“越来越英俊,颇有你兄长当年的风范。”

     朴大夫人很不习惯她的接近,又不得不忍耐,倒是想说因她没有完成朴家提出的条件,这门亲事便不算数。

     大夫人于当日傍晚到的扬州港口,她坐马车时间一长,又吐又昏,唯有走水路,但水路绕,花了三日多才到了扬州。

     大夫人至今不明白到底出了何事。

     既然她人没死,海州的那一段承诺便无法抹去。

     两年前为了斩断大公子的痴恋,她带着大公子搬迁到了海州,特意避开钱家七娘子,并下令,朴家不得告诉七娘子大公子的行踪。

     大夫人也没功夫在此处理家事,带着三公子快步朝着接应她的马车走去,走到一半,便看到了马车旁正立着一位少女。

     前几日老二被朝廷张文通缉的消息,刚传回来,大夫人还曾质问过三夫人到底怎么回事,三夫人临走之时同她保证,定会把二公子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当初她到海州,没敢喝她的茶,此时大夫人也不敢喝她的东西,敷衍地答道:“早好了。”

     可为何会失败?

     两年过去,扬州已经大变样了。

     她穿月白色的素面窄袖褙子,素色腰带,夕阳的余晖下,把她身上轻薄的生绢染成了绚烂的金色,恍如身在一片金山之下,冲大夫人一笑,行礼道:“晚辈曾说过,待大夫人回到扬州,晚辈定会前来相迎。”

     可世子的身份已经暴露,再去质问,便等同于告诉她,朴家一早便知道了宋世子的身份,想借她的手杀人。

     “她催着我快些解决了七姑爷,好与大公子定亲,我答应了,打算把人引到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处理掉,谁知没把他引来,倒是把朝廷的人惊动了,您猜如何?咱们要杀的七姑爷,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命官宋世子。”

     但宋世子毫不犹豫地张榜,公然通缉二公子,加之三夫人一直寻不到二公子的踪迹,怀疑人就是知州府内关着,一时关心则乱,于五日前清晨召集人马去知州府劫狱,被沈家小公子抓了个正着,从其手中逃出来,又被宋允执当场擒住。

     大夫人问完,便见钱铜抿着唇,一脸怨气,“此事我也想问问三夫人,到底她想作甚。”

     大夫人在船上的这三日,歇得并不安稳,下了船面色憔悴,心情也不太好,见到朴家前来接应的仆人,当头一句斥责,“朴家的两个主子入了狱,你们倒是自由得很。”

     三夫人在明珠港安排的那场刺杀,只有她身边的亲信知道,可如今那些亲信要么死了,要么与她一道都被关在了知州府。

     钱铜接着道:“此事我尚未想明白,又遭了一波藏在暗处的死士偷袭,我托着半条命好不容易逃到了船上,远远地看着那阵仗,心凉了半截,对方连弓弩,火|药都用上了,所攻之处没打算留一个活口,伯母觉得在扬州内,能有如此手笔的人,还能有谁?”她眼中委屈越来越浓,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瓣道:“除了三夫人,晚辈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答应了,就像当年逼着他们分开一般,又逼着两人重归于好。

     满盘皆输。

     这样的证据,本不足以结案。

     大夫人听她毫无避讳地提起大公子,脸色微微一变,她还真是不见外。

     她实在恨不得她早些死了。

     心头倒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钱铜委屈道:“我事先并不知情,突然被朝廷的人包围,连一条退路都没有,别说杀人,被宋世子当场捅了一剑,若非随身携带着大公子给我的药材,只怕大夫人此时再也见不到我了,岂不要伤心死。”

     大夫人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最想见的人也是她,上回两人在海州分别之际,演绎出了一番真情,恍如一对化解了恩怨,关系融洽的婆媳。

     看着眼前熟悉的港口,朴大夫人心生免不得生出感慨,时隔两年,她再次踏上了扬州这块土地。

     赔了夫人又折兵。

     事已至此,大夫人唯有吃哑巴亏。

     待两人坐上马车,朴大夫人便直接问了:“三夫人是怎么回事?”

     “如此甚好。”钱铜无视她别扭的神色,非要与她拉近关系,“伯母身子骨好,我也放心了。”

     大夫人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

     钱铜让出了身后的马车,解释道:“今日宋世子下了邀请函,宴请了扬州大小十来个商户前去约谈,朴钱两家都在内,路上我遇到朴二爷,得知大夫人今日到港口,想着一道接上大夫人再去赴约也不迟,二爷已先到了知州府,让我带话给大夫人,速速前去,还请大夫人坐我的马车。”

     一同回来的还有三公子朴承智。

     三夫人想要一箭双雕,把世子和她钱七娘子一道解决。

     她从海州回来,便是为了去见宋世子。

     三夫人上回赶去海州,便是告诉她,钱家的七娘子再也不是之前那位吵着要见大公子,与其私奔的天真小姑娘,此女本事了得,相继打垮了两大家,一旦为朝廷所用,只怕会成为朴家的劲敌,甚至取代朴家。

     二公子没带出来,接着又一个噩耗。

     是以三夫人建议,以大公子的婚事为诱饵,让钱家七娘子去刺杀宋世子。

     当年家主把三夫人调来扬州,便是看上了她做事爽利,性子泼辣,能镇得住二公子,谁知道一个接着一个,都落入了朝廷的手里。

     三夫人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为何最后她进去了,钱家七娘子还安然无恙,此时清楚内情的人只有她钱七娘子,大夫人压住心底的反感,对其笑了笑,“七娘子有心了。”

     无论成与不成,朴家都会是受利的一方。

     大夫人听她说话,总觉得深吸不畅。

     结果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如今钱七娘子没死,宋世子也活得好好的,反而把三夫人自己搭了进去。

     船只靠岸,三公子搀扶着大夫人出了船舱。

     “伯母不必见外,都是自家人。”钱铜看了一眼她身旁的三公子,彷佛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朴家人,热情招呼道:“既白也回来了?”

     钱铜继续道:“事后我明白了,三夫人应是为了替二公子报仇,想要暗中杀了宋世子,既然如此,她一早就该与我说明白,也不至于被寨子和朝廷的人两面夹击,落得一个人赃并获的下场。”

     大夫人眼皮子一跳,“什么寨子?”

     钱铜道:“大夫人这两年人在海州,不知道段家那群贼子有多嚣张,就因为我劫走了他的账本,便报复至今,只要有我钱家的货队出现,他必劫,短短两个月,我损失了十几车的盐,前不久运来打算组建护卫队的一批刀枪,也被其劫走,吃了他一个回旋镖,那夜全都用在了咱们身上,我被寨子的人堵在了海上,战舰没了,一船原本预备给大公子的粮食也没了。”

     大夫人听得不觉屏住了呼吸。

     “三夫人的损失更加惨重,被世子找到了几个活口,带回了知州府,我知道三夫人性子鲁莽,不顾身上的伤前去相劝,劝她莫要冲动,可她不听晚辈的,说什么二公子已被她看丢,又落下了如此大的把柄,没法与家主和家主夫人交代,她就算是死,也要去闯一趟知州府。”

     第 64 章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三夫人是什么性子,大夫人清楚。

     暗杀世子和她钱七娘子,是三夫人能干出来的事,事后去知州府灭口,也说得通,照七娘子所说,整个事件的变故便是突然杀出来的匪贼段元槿。

     堂堂朴家三夫人栽在了一个土匪手里,简直笑话。

     大夫人没有怀疑钱铜会捏造事实,三夫人为何会入狱,她早晚会知道全部。

     事情的经过如此,至于细节,其中必有蹊跷,大夫人并不完全相信钱铜,当初三夫人来海州时,再三与她说过,钱家七娘子厉害得很,不容小觑。

     大夫人心中大抵有了个底,沉下心来后,假意关心了一句,“七娘子的伤如何?”

     “晚辈命大,躺了五日总算缓了过来。”钱铜不计前嫌,不将三夫人的算计按在大夫人头上,依旧热情地道:“这回咱们也算长了教训,三夫人性子虽急,但她耿直,这些年一心为朴家卖命,就算去了知州府,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到朴家头上,可世子此人,大夫人或许不了解,我与其接触过一段日子,他固执又倔,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疑心还重,未必会相信此事与朴家无关。”

     大夫人暗中讽刺,她当然了解。

     曾经的七姑爷嘛。

     钱铜不知她内心想法,一脸关心地询问:“大夫人此次回来,可有想过如何与宋世子周旋?”

     她算个什么东西?大夫人觉得她多少有些不知趣。

     他们的关系,只怕还未熟悉到连这等辛秘之事都要互通的地步。

     大夫人勉强笑了笑,“我朴家光明磊落,世子明察秋毫,还能为难了我朴家不成?”

     “大夫人不用与我见外,凭宋世子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定了二公子的罪名,公然张榜对其下达通缉令一事,能瞧出他并非是一个给人留后路之人。”钱铜似是看出了她的防备,挪回了身子,“今夜前我来只是想提醒大夫人,朴家若是打算以钱财了事,估计行不通。”

     大夫人道:“此事我朴家也难逃其咎,养出这样的狼子野心之人,朴家无言面对陛下,唯有向朝廷赔罪,向世子赔罪,来减轻我朴家的罪孽。”

     钱铜的位子挨着朴大夫人。

     “草民捐布一百匹。”

     因地势缘故,钱家在靠近山头的几口井,早已钻不出盐,能获利的是海盐,钱铜打算随意给他指一个盐井。

     她说完,耳边便安静了下来。

     宋允执面色淡然,并没看她的嘴脸,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朴家大夫人,问道:“朴大夫人呢,你可知情?”

     且还没打算回避众人。

     大夫人不太再想听她说,却突然听她道:“大夫人莫不是忘了,两淮的两个盐场,如今乃平昌王所有。”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朴大夫人尽管能稳住,却也坐如针扎,她没动,身旁的七娘子也没动。

     说好的戌时开席,酉时三刻宋允执便坐在了席位上,早到的商户无比庆幸自己来得早,上前行礼自报家门,一一落座后,便只剩下了朴家和钱家两大商未到场。

     钱铜道:“四大商当年以战乱没钱为由,拒绝了陛下的求援,五年来,不止一回与朝廷哭穷,大夫人的本意乃诚心赔罪,但宋世子怎么想?朝廷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朴家这些年所说之言,没有一句可信,私下不知道背着朝廷藏了多少钱财。”

     傻子才会承认,立刻喊冤道:“民女不知情。”

     王兆点头,上前两步,与众人道:“今夜世子邀请各位前来,目的为了解扬州的民生情况,在座各位皆乃扬州有头有脸的商户,世子初来乍到,有许多困惑之处,需向各位解答,被问到之人,不可有丝毫欺瞒妄语。凡所知者,务必详陈,所不知者,亦不得捏造”

     被点名的商户匆忙起身,跪在堂中,嗓音颤抖地道:“草民请世子赐教。”

     钱铜道:“我曾听他提起过扬州的运河,看他的意思,是想开通扬州直通内陆的运河。”

     她提出了谈判的要求。

     大夫人还在猜想宋世子为何突然提起这桩,冷不丁地听到三夫人除了暗杀世子之外,还有一桩走私茶叶的罪名,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

     朴三夫人被抓获的第二日,知州府的铁骑便接管了红月天的赌坊,至于其他的产业,暂且没动,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等朴家给出一个交代。

     朴家虽在扬州占有一席地位,可出了扬州,势力便小了,当真要打起来,朴家的家业将会受到重创。

     宋世子玩弄人心起来,也颇有手段。

     看到的却是钱铜惊慌失措的脸。

     宋允执没出声,便是在等着她的赔礼。

     朴三夫人杀上门自寻死路在后,而钱家七娘子则在人家一踏上扬州,便把人劫去当了钱家七姑爷。

     早年朴家为了杜绝朝廷兵马突袭扬州,还特意堵住了几段河流,今日朴大夫人为保朴家,又要开通运河,确实拿出了诚意。

     大抵没想到今日宋世子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与钱七娘子的那段屈辱过往。

     宋允执从木几上拿出了第一本账目,点出了商户的名字,“李家肉铺。”

     惊叹朴家和钱家瞧着今日关系融洽,竟还有此事发生。

     片刻后,门外进来了一行人,朴家的大夫人走在前,身后相继跟着朴家的三公子,钱家的七娘子,三人步态相近,彷佛来的是一家人。

     漫长的沉默,极度考验人心,就在钱铜打算放手一搏时,宋允执再度开口,“七娘子不说,本官替你说,茶在朴家三夫人手上,五日前三夫人运去你钱家的明珠巷,欲走私海路,你知情还是不知情?”

     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今夜她本是为了赔罪而来,到了此时心里也知道,三夫人是保不住了,不再存有侥幸之心,赔罪道:“世子明鉴,我朴家一心效忠朝廷,家主时常教导部下,不可忤逆朝廷朝纲法规,心中感怀陛下的一片仁心,善待百姓,三夫人此次所犯之事,实在是寒了我朴家的心,朴家上下无不遗憾,家主唯恐破坏了与朝廷的信任,连夜派出书信,差民妇前来与世子赔罪,民”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差役的禀报声:“朴家大夫人,朴三公子到钱家七娘子到。”

     半晌过去,宋允执便道:“既然没有,都入座吧。”

     那目光冷冷淡淡,无恨无爱,没有半点感情,待钱铜忙垂首行礼时,他已从容地挪开,彷佛只是不经意间的视线相碰。

     钱家的家主也没含糊,“钱家愿捐一口盐井,献给朝廷。”

     她趴在朴家人身后,头埋得极低,从上位瞧去只剩下了一个后脑勺,此番姿态,倒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嗅到了一丝求饶的意味。

     大夫人眸子微微一动,袖子里的五指不由捏紧。

     有她的地方,王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尤其是今夜,朴家的人也来了。

     若是一开始宋世子给了她拿出筹码的机会,大夫人还能静下心来单独与他开个条件,可他上来便问罪,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出少了更不妥了,宋世子何等身份,长公主之子,侯府的独子,又是当今户部侍郎,人到了扬州,却被三夫人暗杀他两回,要说三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朝廷估计没人会相信,诛杀朝廷命官,按律法,当诛九族,如此罪行,大夫人给少了,便不是赔罪,而是羞辱了。”

     随后两道门扇便在众人的惊慌中重重地合上。

     朴三夫人闯入知州府刺杀世子的事,早已满城皆知。

     能不开战,以金钱解决是最好的选择。

     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答,茶在哪儿他不知道?

     最后只剩下了钱家和朴家还坐在位子上,宋允执没再叫了,提声问道:“有私藏火|药,弓弩的,主动出列。”

    

     无论哪一桩,都够两家焦头烂额。

     底下有人实在忍不住,偏头与身旁的人低声道:“朴家和钱家怎么还没来?”

     “没事。”她拍了拍,转过头便碰到了宋世子的目光。

     熬死人的沉默中,肉铺的老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明日草民在城东熬肉汤,连施七日。”

     众人暗中齐齐看向门口。

     “草民捐白银二百两。”

     “赐座。”宋允执扫了她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人已经到齐了,他便没再看手里的账目,转头示意王兆开始。

     至于是设给谁的,宋允执很快便给出了答案,点名道:“钱七娘子。”

     “不必上前,只需回答本官。”宋允执问道:“本官身为钱家七姑爷之时,替你去福州走了一趟,劫走了朴家在福州的一批建茶,茶呢,在哪儿?”

     先前这些商户中,有人也曾在街头上见过还是‘七姑爷’的宋世子,那时只觉得他气度不凡,模样长得好,今夜世子恢复身份后,穿一身绯色官服,端坐在席位上,一页一页地翻着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账目,一句话未说,已让人背心浸出一层汗。

     如她所说,开通运河,朴家并非没有好处。

     所有人都许完了,最后轮到了钱家。

     她出的什么鬼点子。

     在身后三公子轻唤出一声“母亲”后,朴夫人一狠心,道:“我朴家愿意开通扬州运河,造福大虞百姓,以弥补天下苍生,求情世子的原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后朴家三公子与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坐下的蒲团便往后移了移,把耳朵递过去,听清了三公子说的话:“铜姐姐的裙摆”

     大夫人脸色变了变。

     他还在生气?

     朴大夫人的脸色微变,当初钱家的两个护卫前来以建茶为要挟,叫嚣着要灭了她朴家,感情是找了那么大一个靠山。

     那被点名的散商原本就紧张,听闻此言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磕磕碰碰地回道:“回世子,我李家在扬州卖了五年多的猪肉,遵纪守法,哪里,哪里敢买卖这些东西,请世子明查!”

     大夫人看她说得咬牙切齿,不得不怀疑,“七娘子莫不是想拿我朴家去泄私愤?”

     她是该跪。

     如此三番两次与其正面冲突,三夫人的命保不住,朴家也难逃制裁,若宋世子上报回京都,长公主与陛下震怒,派兵前来镇压,便是一场硬战。

     每个家族只有一个主座,随行之人便是在其身后另增位子。

     两人达到知州府,其余接到贴子的商户早早到了。

     开通运河,那便是与朝廷之间打通了一条往来的纽带,于朝廷而言,无论是军事上还是商业上,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听完钱铜所言,她心中原本的额度不得不再往上提,具体给多少,打算见到宋世子之后,再见机行事。

     她道:“依七娘子之见,世子想要何物?”

     钱铜一愣。

     钱铜没再提这事,大夫人也需要安静的空间,好好去想,到底该如何安抚宋世子。

     沉默片刻后,宋世子道:“朴家造福百姓之心,本官受领了,至于三夫人,本官会秉公处置。”

     而其他的筹码,不等她去想,马车上七娘子对她说的话便像是一道魔咒占据着她的脑子,让她无心再去思考旁的取舍。

     这宴席,更像是鸿门宴。

     大夫人纵然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心中也不面惊叹,此女的心思太过于缜密。

     王兆窥了一眼宋允执。

     钱通见她神色松缓,又才道:“开通运河后,扬州一年运出去的东西,至少能比如今翻两倍,且再也不用担心半路被劫,这几年寨子的人占着地势优越,把咱们四大家当成猪崽子宰,往后咱们换成了水路,他段家就饿死在山头吧。”

     “不可能”

     被点出列的商户虚惊一场,个个额头都生了一层薄汗,陆续回到了座位上,渐渐意识到今夜只怕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轻松。

     此时若是说出个钱财的数目,便会陷入先前七娘子所说的言论之中。

     在场的人每多等一分,都在为朴家和钱家多捏一把汗。

     她话没说完,从外突然进来了两队铁骑,手执森森长矛,身穿铁甲,齐齐守在了门口。

     说话之时,钱铜已经落座。

     大夫人心头的淡然在绝对的权势之下,终究土崩瓦解,她后退两步,伏地跪在地上磕头请罪道:“民妇今日前来,便是恳请世子秉公执法,三夫人大逆不道,欲行刺世子,其罪当诛,我朴家绝不姑息,任凭世子处置。”

     宋允执终于抬起头。

     众人呼吸一紧,又一松。

     钱铜低头一看,裙摆上赫然一个脚印,不是别人的,正是她自己的,适才拜得太投入,自己把自己踩了。

     然而钱铜猜出来了她的想法,问道:“花钱消灾固然好,大夫人可有想过出多少适合?”

     朴大夫人眼皮子一跳。

     钱铜也没再提这事,“晚辈所言,不可供大夫人考量,若夫人觉得不妥,权当没听过,毕竟晚辈资历尚浅,说不定大夫人心中已有了万全之策呢,晚辈献丑了。”

     靠她有何用!

     官与商的身份,自古便是一个天一个地,朴大夫人在扬州甭管有多风光,此时也得走上前双膝跪下,行礼道:“朴家老妇拜见宋世子。”

     宋允执连账目都没翻开,直接问道:“可有私自买卖火|药,弓弩?”

     大夫人看向她。

     她莫不是已经归顺了朝廷,拿她开刷,朴大夫人脸色极为难看,不等她发泄,钱铜接着道:“开通运河,未必对朴家不利。”

     钱铜道:“大夫人还不知,朴三夫人出事后,朴二爷翌日便登了门,被宋世子拒在门外,直到今日一早才发了帖子出来,邀请的却不是朴家一家,而是扬州所有商户,大小十几家,目的为何,大夫人可有想过?”

     她视线飘向身旁的钱铜,茶叶这事,她没与自己说。

     “草民捐赠千斤棉花。”

     钱铜正欲出列。

     朝廷前来扬州彻查四大家,不就是想要钱。她朴家给足了钱财,让他有了东西回去交差,这事儿便过去了。

     三公子跪在她身后,“朴家孙子辈,行三,名承智拜见宋世子。”

     钱铜不出声。

     运河开通后,有平昌王守在关卡上,朝廷的人还是进不来,反而便利了扬州的东西输往内陆。

     大夫人尚未从那一场冲动中缓过来,脸色有些发白,此时也想听听给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的钱家七娘子,会拿出什么诚意。

     朴家开了一个头,大笔一挥,把运河都给开通了,今日前来的各位商户似乎不送点什么,难以走出这道门。

     还不能保证海峡线之外的邻国,会不会趁机找朴家的麻烦。

     运河?通内陆?不等同于把朝廷通往自家门口的路修好,任由朝廷的兵马长驱而入,届时扬州还是他朴家的吗?

     今夜就算宋世子要了这里所有人的命,他也不必向任何人交代,大夫人时常周旋于官场,知道什么是权利,往往知道的越多,心中对权势的向往和恐慌便越近。

     一个响头不够,要不再磕几个?

     钱铜:

     压迫感瞬间落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

     给多给少都不对。

     朴大夫人心头大抵有了一个数,但她不知道的是三夫人暗杀世子未遂在前,后劫狱未果,被当场擒获。

     赔完罪,得奉上礼。

     他继续翻着账目,头也没抬。

     对方匆忙瞥了一眼上位,见宋世子似乎没听见,凑过去摇了摇头,小声道:“该不会是不来了吧?”

     宋允执又点了几个人来回答。

     众人不再吭声,比起曾经的四大家,他们这些小散商实在上不得台面,今夜能接到宋世子的帖子,已经是天大的面子,祖宗显灵了。

     她分析的也有几分道理,但运河之事,关系重大,她一人还做不了主。

     都没有。

     朴大夫人在来时的船上,心头确实在想此事。

     钱铜与三公子跪在一排,跪得规规矩矩,头伏在地上“砰——”一个响头落下,动静声格外响亮,“民女钱铜拜见宋大人。”

     扬州的盐商虽离不开盐引,同样朝廷的人想要在扬州占据一块属于自己的盐场,也是困难重重,因管理盐场的人本就是朝廷的人。

     平昌王。

     钱家若是单独给宋世子一口盐井,无论能不能煮出盐,都是一个好的开端。

     钱铜还未开口许出是哪座盐井,便听宋世子先道:“本官替朝廷感谢七娘子的慷慨解囊,听说朴家大公子先前在连巷有一块盐场,如今归在了钱娘子的名下?”

     钱铜心口猛然一凉。

     第 65 章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连巷的盐场,乃钱家唯一的一个海盐场。

     运河一开通,钱家便能把煮好的海盐运至运河,再卖往大虞境内,所赚利润乃钱家先前十倍之上。

     她有信心将来能与平昌王两淮的两个盐场一决高下,想法她早就有了,如今大夫人终于同意开通运河,可她的盐场却要没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面上的错愕来不及隐藏,愣在那,竟直勾勾地看着宋世子。

     宋世子似是看不出她面上的为难,拍板道:“既如此,钱家连巷的盐场,本官便收了。”他说完起身,与在座的各位商户拱手感激道:“本官今日替朝廷,替百姓感谢各位商家的资助支援。”

     底下的人哪里敢担得起他的行礼,齐齐趴伏在地上。

     钱铜心口被割去了一大块肉,一抽一抽地疼。

     宋允执继续道:“商道之通,贵于诚信,货殖之利,基于公平,尔等经营,图利谋生,属情理之中,须谨记,三尺法度在上,黎民百姓为基。”

     耳边宋世子的嗓音不徐不疾,自带威严,朝廷的法治把每个商户心中的那点小九九驱散得干干净净。

     底下回答参差不齐。

     “多谢世子教诲。”

     “世子今日之言,草民必当铭记于心。”

    

     钱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比起钱家,知州府称得上素雅,陛下倡导勤俭,历届知州不敢把府邸修得有多豪华,沿路而过,除了庭院,没有什么假山流水。

     看到了他眼里的微小波动,钱铜一抿唇,委屈道:“可生气的明明应该是我才对,我被世子刺中,在医馆躺了五日”

     见他还是不吭声,钱铜豁出去了,突然起身,“成,那我不与世子谈公事,咱们来谈私情。”

     宋允执不搭理她。

     钱铜见好就收,跟着暗卫去往宋允执所住的院子。

     怪不得给她建议,要开通运河。

     钱铜撑着一抹笑,对其点了点头。

     暗卫退出去,屋内就只剩下了两人,见她半天都没动筷,宋允执看了过去,问道:“不是没吃饱吗?”

     原来是拿了盐场。

     说她是扫把星也不为过。再想到先前与她与所许的婚事,大夫人肠子都悔青了,但愿她识趣,不要再来沾他朴家的边。

     钱铜起身,走到他跟前,反问道:“我那么大的一个盐场,王大人觉得我配吃什么?”

     王兆一直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此时却否定了先前的想法。

     宋允执眉心几经跳动,“颠倒是非,是你自己撞上”

     钱铜心在滴血,但架不住门口站着的那两排铁骑侍卫的威慑,终究抬手画了押。

     三夫人能落网,她确实功不可没,茶叶她也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但她事先瞒着世子,不相信世子,还让世子刺了她一剑,把两个人的缘分斩断,撕毁盟约,她既做出如此选择,便会料想到如今的局面,王兆道:“钱娘子不必多言,世子不会见你。”

     他在扬州卖多少,朴家不管,但要想从扬州运出去多少,就得听朴家的。

     世子妃不要,去选择了一个商户之子,眼皮子也太短浅。

     一家独大的后果朴家知道,四大商能存活这么久,不是他们有多大的本事,乃朴家想让他们活。

     她又不是猪,一顿吃得了这么多?钱铜思量着该如何与他开口,“世子,盐场”

     屋子内有一道屏风,她绕过后,在左侧的一张书案前见到了宋世子。

     可这样的平衡,却被钱七娘子打破了。

     包括她拿的布匹凭文,于朴家而言也算不了什么,曾经的卢家身为扬州第一布商,第一香料商,到头来也不过是朴家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

     钱铜乐了,一把推开身后追赶她的差役,冲里头的王兆道:“听见没有?王大人要长点眼色才行。”

     今夜来此的商户,都画完了押,留下了东西。

     怕钱铜再跟在自己身后,连招呼都没打,唤了一声三公子走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堂。

     先前世子是如何待她的?都已书信回了京都,将其介绍给了家族众人,可她呢?临到关头了,把世子推开,选了朴家。

     他话音刚落,宋允执身边的暗卫便到了,听完王兆的话,顿了顿才道:“世子说既然七娘子没吃饱,去他那里慢慢吃。”

     宋允执打断:“钱家主若是想说盐场之事,就请回吧,天色已晚,明日我会派人去连巷接手。”

     背后的那道门也打开了,宋世子吩咐差役送来了酒菜,便先行离去,不见了人影。

     不同与她院子里的花香,屋内所熏的香料清冽,吸入鼻尖,能让人精神抖擞。她熟悉这个味道,那夜被他暖过的掌心,她凑在鼻尖闻了一路,越闻越精神。

     宋允执面色一冷,“退开。”

     朴家给她的三个港口都是挑剩下的,海水浓度不足,地势不好,周遭全是岩石,无法形成盐田,钱家曾试过开采出盐田,进行到一半,地面突然塌方,海水倒灌,淹死了一批人后,便再也没有开采过。

     “我那是演给三夫人看的,又没真的杀你。”钱铜问道:“我手里的匕首可有刺到世子?世子如今不是好好的吗?但我却被世子实打实地刺了一剑”

     不待宋允执反应她这话的意思,她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目光看向他面前铺开的呈文,熟落地问道:“世子在写什么?”

     这事儿她来找他没用,白纸黑字,她已经画好押了,凭证也被世子收走,王兆赶客道:“天色晚了,钱娘子请回吧。”

     朴家大夫人的位置在第一个,东西都许出去了,说什么都晚了,大家族的风范迫使她不能有任何的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后,先按下了手印。

     钱铜看出来了,他这是在过河拆桥。盐场她刚拿到手,还没捂热,运河马上就要开通了,这时候他把盐场收回去,她钱家怎么办?

     王兆见其迟迟不动,唤了一声,“钱家主。”

     突然许出去了一条运河,大夫人还不知道该如何与家主禀报,心头一团糟,哪里有胃口吃他朝廷的官粮,宋世子一走,大夫人即刻起身。

     可机关算计,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见钱七娘子脸色从那之后没有好过,心头倒畅快了一些。

     她接着道:“盐场我是真的不能给你。”

     朴夫人原本也如鲠在喉,适才听宋世子说起盐场,没来得及惊叹老大是何时把连巷盐场给了她钱七,便被当场没收,归了朝廷。

     空荡荡的大堂内,此时只剩下了她一个,王兆见她没走,便知道不会有好事,冷着脸问道:“钱娘子想吃什么?”

     商家的慷慨解囊朝廷很满意,宋世子让王兆备了笔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每个人应下来的东西用白纸黑字记录清楚,再让对方画押留底。

     钱铜偏不走,低声问:“世子在哪儿?我想单独见见他。”

     她还知道痛心。

     钱铜一边被赶,一边回头道:“我真的有事见你们世子,王大人要不要去禀报一下?万一世子想见我呢,你这样擅自赶人,他要是知道了,岂不痛心?”

     卢家为了自保,这些年只能杜绝外面的东西进来,联手其他布商和香料商,垄断了扬州市场,朴家人看在眼里,任其横行。

     朴家的二公子、三夫人相继落入知州府,朴家今夜还填进去了一条运河,她钱家给出去的不过是从他朴家手里拿过去的东西,她心疼个什么劲?

     有眼无珠。

     有盐引又有何用,手头得有东西。

     朴夫人越看她越不顺眼。

     第二个是钱家家主。

     扬州值钱的是海盐。

     朴大夫人瞟了她一眼。

     一炷香后,暗卫给她备了一桌酒肉大餐,木几的位子就摆在宋允执的对面,全然把她当成了来蹭饭的,“钱娘子若是不够,尽管说。”

     他不要她提,钱铜不得不提,她道:“要不我把茶楼给世子?朝廷拿去也有用,收集情报,控制茶叶的流向,也乃大事。”

     下一刻,钱铜便被王兆派人将其轰出了大堂。

     钱铜抬脚跨入门槛。

     “是我刺的你?”宋允执面上的平静被她一激,终究不复存在,要质问,也不该她来质问,“钱娘子是忘记了,要杀了本官?”

     宋允执抬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平淡,他说让她过来吃肉,便当真吩咐外面的暗卫:“备些酒菜给钱家主。”

     钱铜立在十步之遥问安:“宋世子。”

     钱铜没着急,坐在位子上把差役送来的酒菜吃了个精光。

     王兆脸色铁青。

     既然已经答应了,按个手印也无妨。

     钱家早年的那些盐井早出不来盐了。

     钱铜:“”

     褪去了七姑爷的身份,宋世子回到了自己应该有的位置,人的气势也跟着变了,他坐在灯下,纱灯昏黄的光晕笼罩在他绯色的官服上,把他原本就清冷的轮廓又隔出了几分生人勿进的高洁。

     很快暗卫停在了一间灯火亮堂的地方,“钱娘子请。”

     “世子可知,适才在来的路上,我好说歹说,嘴巴都说干了,才框得大夫人有了开通运河的想法。”他应该感激她,而不是从她手里抢东西,她道:“运河对于朝廷的作用,世子应该清楚,咱们这算是互利互惠,可如今世子的惠有了,我的利却没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若非她好端端地提出那劳什子运河,她今夜也不会脑子一热,应了这桩。

     宋允执依旧不说话。

     钱铜退了,但只退了半步,突然弯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世子,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崔卢两家相继陨灭,剩下了两家,然而钱家没出事,背后的朴家却被拉扯了出来。

     倒是三公子临走时,招呼了一声钱铜:“铜姐姐,后会有期。”

     朴大夫人一走,其他商户也争先恐后,相继离去,毕竟大堂的扇门已经关过一回了,趁其打开之时,赶紧开溜。

     是以,在得知她拿到了三年的盐引时,大夫人并没慌张。

     钱铜皱眉:“可疼了,疼死我了。”

     吃完了抬头问守在她跟前的王兆,“王大人,今夜官府的进账可不少,怎的菜色如此简陋,连肉都没?”

     宋允执不再说话,目光下意识看向她伤口所在的位置。

     钱铜冲他一笑,“现在不痛了,世子不必担心。”

     宋允执漠然收回目光,不打算与她过多的纠缠,明确告诉她,“盐场我必须得要,你不必再费心思。”

     他拿盐场盐井实则都一样,为何非得要盐场?钱铜卖起了惨,“你知道这块盐场我是如何得来的吗?”

     “当年我被朴大公子抛弃,他对我心生愧疚,事后补偿给我的精神损失,世子也要抢吗?”

     第 66 章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一个在感情里受了伤的人,得到物质上的补偿,已经是吃亏的一方了,如今还没来得及将那补偿变现,便要被人夺了去。

     他忍心吗?

     钱铜立在他的书案前,微垂着头,一副可怜兮兮,惹人同情的模样。

     然而宋世子再也不是最初的宋世子,毫无同情之心。

     贼喊捉贼。

     宋允执冷声道:“若我记得没错,钱家七娘子要与朴大公子订婚,旧情复燃,一个盐场于你言,算不得什么,朴家能给你更多。”

     “算,怎么不算?”钱铜自认为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解释道:“盐场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宋允执面上终于有了怒火,面色肃然,“钱铜!”

     他个头本就高,冷不丁地站起来,两人即便隔了一张桌案,钱铜也被他的气势压得脖子往后一仰。

     “你既决定与朴家大公子定亲,便不该再与旁人说起你们之间的是非纠葛,你们的过往如何,将来如何,我不关心,也不在意,我不管你的盐场是从哪里得来,画了押,便不可能收回。”

     钱铜愣了愣。

     她说什么了?用得着他发这么大脾气,她不说就不说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声,“可你不是旁人啊。”他是拿了她东西的人,她在同他讲道理。

     宋允执却因她的这一声,眸子里再一次冒出了火焰,他道:“我是什么人?亦或是,我该问,我是你钱铜什么人?”

     钱铜被他问懵了。

     抓住他话里的一句天色不早了,钱铜突然耍起了赖皮,“世子若是不把盐场还给我,今夜我就不走了,等明日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世子与我钱铜假戏真做,趁着约谈之际,独独留我在知州府过了一夜,届时世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任由我这只麻雀飞上你的高枝,玷污你”

     宋允执微微握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气息,又有了起伏的势头,赶人道:“天色不早了,钱娘子回吧。”

     他宋世子都不怕,她怕什么?

     宋允执看也没看她,吩咐道:“关门,上锁。”

     她老老实实赔罪,“世子是生气我骗了你?”

     一直到她口干舌燥,精疲力尽,终于认命般地去了他所说的右侧净房,开始洗漱,一面用盐搓牙漱口,一面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

     比起盐场,他宋世子的名声显然更重要。

     她睡得昏昏沉沉,迷糊之际,鼻尖的清冽味越来越浓,奈何太困她睁不开眼,似梦似醒之时,她感觉到受过伤的一边肩头有些微凉。

     宋允执充耳未闻,坐上床榻,开始褪靴。

     里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死了,反正没回答她一句,任凭她叨叨。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两道门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合了起来,很快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落锁声。

     “世子可知,您这等身份的人,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诱惑吗?今日你幸亏遇到的是我,若是旁的女子,说什么也得爬了世子的床,毁了您的名节,非得问您讨一个名分”

     “哪一句是真,哪一句为假。”宋允执声色犹如寒冰,非要与她缕清每一桩每一件,再分出个是非曲折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但钱铜最不喜欢的便是活得太过于较真,很想说每一句他都不必记在心上,又怕说出来,下一刻宋世子又把适才的铁骑再叫过来。

     过了一阵,少女的嗓音再次传了进来,“宋世子您就不怕引狼入室?”

     “谁能想到,一个商户之女的夫婿,会是堂堂世子爷?”钱铜为自己明智的选择证明道:“你看这回,世子的身份一恢复,谁人不骂我不自量力?”

     钱铜走去门口,试着拉了拉门扇,哐当几声锁响,当真是锁得死死的

     钱铜最讨厌的便是去猜人家心里想什么。

     包括他今日抢走的连巷,也是她嘴巴漏风所致。

     褪下身上的官袍时,外面的人终于活了过来,隔着一副珠帘在外与他喊话,“宋世子当真不怕传出去?我一个商户之女,横竖不在意名声,世子可不一样,您身份矜贵,清风高节,不能不要名声吧?”

     “蒙青。”她话没说完,世子突然朝外唤了一声。

     人一心虚,气势也就矮了。

     这是她那夜亲口承认的。

     说得越多,把柄就越多。

     钱铜瞥了一眼彷佛下一刻要把她吞了的宋世子,辩解道:“世子,虽说你不会相信,但那夜我说的话都是为了激你”

     再好的精力也熬不过夜深,折腾到此时,整座知州府她已听不到半点动静声,人也有些犯困,钱铜寻了一圈,在宋世子适才所在的书案后,找到了一张供人小憩的贵妃椅,躺上去,打算暂且将就一夜。

     如此大的利好,宋世子应该给她好处,而不是没收她的好处。

     钱铜说了半天,没有得到一句回应。

     不对吗?

     “世子,我脑子笨,最不擅长的便是去揣摩人心,你直接告诉我,我钱铜哪里对不起你。”虽如此说,她还是去想了,这一想可就太多了。

     屋子里的熏香一夜未灭。

     还是没听他说话。

     在他唤暗卫进来赶人之前,钱铜忙抓住机会一一个地试探,“恩人?前盟友,不对,盟友没有‘前’字,咱们还是盟友,世子,您仔细想想,你我相识以来,除了最初的冒犯之外,我钱铜可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但这个称呼,就算借她是个胆子,她也不敢乱说,她试探地看着他的目光,问道:“世子是我的再造父母?”

     宋允执合上案上的呈文,整理好,放置于书案一角,抬步从里面出来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回道:“高枝在这儿,你飞。”

     宋允执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一语未发,抬步进了里间。

     他看着她那双狡黠的眸子,想从里寻出她的一丝本心,他问道:“你既已选择了朴家,为何又要为朝廷谋利?”

     说了这么多,最初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适才替钱铜传菜的暗卫,闪进了屋内,领命道:“世子。”

     钱铜:“”

     他是何意?

     她又跑去里间的隔断旁,与里面装死的人道:“我也没世子想得那般高尚,万一我没忍住,又像上回那般强亲了世子,该怎么办”

     半晌没听到回应,宋允执回头。

     为了逼他对自己出手,那天夜里她还承认了许多她原本不该承担的罪名,钱铜有些后悔,她不该那么多舌。

     她相信只要朴家开通了运河,凭他宋允执说一不二的个性,他就敢去从平昌王手里抢。

     他是她什么人?钱铜倒是能立马给出很多个答案,他是她的痴心妄想,是入赘她钱家的七姑爷,是她钱铜的前夫?

     宋允执躺下,手枕着后勺脑,睁眼听她说。

     钱铜语重心长地道:“世子不要去看过程,只需要看如今的结果,是不是此事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钱铜道他是要唤人进来把她轰出去,动作极快地趴在他的书案上,并抱住一角,表明了自己的恒心,“世子不还,我死也不走”

     他走去左侧的一张妆台前,摘下了头上的官帽,放于案上,嗓音依旧平静,“净房在右侧,里面有水,够你洗漱。”

     钱铜缓缓起身,满腹疑惑,抬头向宋世子求一个解释。

     适才还牙尖嘴利的少女,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双目痴呆状地盯着他,似乎还没从突如其来的败局中回过神。

     她虽有目的,手段也有些过激,可最后的最后,她都是向着朝廷的,包括这回,她把三夫人送到他手里,又帮朝廷从朴家拿回了运河。

     钱铜知道他早晚都会问,坦荡地道:“世子此言差矣,我与朴家大公子定不定亲,与我效忠朝廷,心怀大义,没有半点冲突,在朴家没有正式被朝廷定罪之前,像我这等只能算得上是半个朴家的人,不犯法吧?”

     钱铜一怔。

     可她分明看到他人进去的,她总不能当真闯入人家的卧房,唯有站在外面继续道:“人心难测,世子最好不要考验一个人的本性”

     钱铜眼巴巴地等他去回想自己对他的好,可宋世子在凝视她片刻后,眸子里的怒火不降反升,咬牙丢出一句,“有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自己好好想想。”

     宋允执眸中的怒意突然一顿。

     大夫人是因为不了解这位世子的本事,被她一通忽悠,仓皇之间应了下来,但凡她了解宋世子,便不会如此轻易答应。

     她望着他,等他去回忆。

     见他没出声,钱铜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替他解释了当初的苦衷,“我若不是一开始把你劫走,世子与沈公子怎能如此快速地打入四大商之内?钱家七姑爷的身份,看似是侮辱了世子,可这何尝不是我对世子的另一种保护?”

     宋允执沉默了良久。

     首要一点,他被她劫去当钱家七姑爷时,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连窗户都关死了。

     宋允执瞧着她那张薄情寡义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压低嗓音怒声道:“出去!”

     片刻后,她的肌肤彷佛暴露在了空气中,被徐风轻轻佛过,生出一层层的战栗,疼痛过的地方最为脆弱,潜意识中她伸手去护。

     下一瞬,一道温热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由浅而深

     唇齿被撬开,她被迫发出了一声梦呓,想睁眼。

     沉重的眼皮便被一只手盖住,挡住了她身体本能的挣扎,唯有喉咙轻滚,不断地吞咽

     第 67 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钱铜做了一场梦。

     梦里男|女殢云尤雨,她与青年耳鬓厮磨,唇齿相依,极尽缠绵青年的亲吻时急时缓,如丝如缕的清冽气息,被他碾碎传过来,流转于两人的口齿之间,她呼吸紊乱,脑子昏沉,被迫地沉迷于其中

     口很干,唇很疼

     钱铜快醒来时的感受便是如此,她下意识抿了抿唇,察觉出唇瓣很厚重,带了些微麻,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方帐顶。

     呆了两息后,昨夜的一切重新倒流回了脑袋。

     她在哪儿?

     钱铜双目一瞠,笔直地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确定自己睡的不是昨夜最初躺下的贵妃椅,而是实打实的床榻,身上还盖着一床水蓝色的丝绸被褥。

     她神色僵住,脑子里已千转百回。

     虽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但她此时,似乎,正睡在宋世子的床上

     宋世子不在。

     钱铜慌忙摸向自己的双唇,确定那股麻麻的微痛感还在,知道不仅是做梦那般简单,心口一沉,再一凉

     她做了什么?!

     钱铜一把抱住头,绝望又恐慌,待了半晌没听到动静,钱铜掀开身上的被褥,试着唤了一声,“世世子?”

     没人回应,她起身蹭了床边的靴,走去外面。

     她得弄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抬手一面整理头发,一面问蒙青,“他在哪儿?”

     她下意识摸了摸胳膊,宋允执正好起身望过来,钱铜本该害怕,然而在看到他唇上的那一块明显的伤痕后,眼底便全被心虚填满了。

     钱铜觉得大抵自己说不清了,可她到底是如何爬上他的床,为何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王兆试了几回,都没把头抬起来,应了一句,“钱娘子。”

     正寻着,蒙青便递给了她一个匣子,道:“主子在地牢,此处没有婢女,没人替七娘子梳妆,主子让属下去买了一条发带,七娘子将就着用。”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钱铜便感觉到了身侧两道目光如寒冰落在了她面上。

     他看不见钱铜,钱铜看得见他,对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儿,压根儿没觉得有何尴尬和不好意思,到了跟前,主动招呼王兆:“王大人好。”

     第二回来,她无需人引路,径直往里,快到尽头时,看到了守在那里的侍卫,隐约听到一道谩骂声从里传来,“放狗屁!你朴家没有倒卖过火|药?!朝廷没来之前,朴老二隔三差五去海上炸一回,莫不成炸的烟花?你诓谁呢?以为宋世子好蒙骗?”

     宋允执这回转过了头。

     但钱铜知道,那是因为她解释清楚了,心头不止一次后悔,早知她就不进来了,在外面等一会儿也无妨。

     她刚冲到门口,便被身后一道冰凉的嗓音止住。

     钱铜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朴三夫人,毕竟她能入狱,全靠自己一番连恐带吓,亲手把她诓来大牢。

     钱铜同样冷笑,“朴三夫人作茧自缚,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

     那就是被封口了!

     先是崔家,后是卢家,再是她钱家,如今是朴家三夫人,四大家的人也算都来地牢里走了一趟。

     但今日若不说清楚,她估计走不成了,说不定得留下来与三夫人作伴,钱铜只能先解决眼前的困局,“三夫人休得胡言,我与朴大公子清清白白。”

     “是以,我向大公子求情,让他假意答应与我约定婚约。”

     她昨夜过来时,是与朴大夫人同路,没有带扶茵,但她没想到会留下来过夜,更没想

     昨夜那名被唤为‘蒙青’的暗卫进来招呼道:“七娘子醒了?主子留了话,七娘子醒了后吃点东西,若是没胃口吃不下,便去找他。”

     他一个字都没提适才所发生的一切,彷佛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对质,不存在一般。

     宋允执走到她面前,温声问道:“找我有事?”

     从一开始,他便是冲着朴家来的?

     钱铜忍俊不禁,合着四大家的牢房都被安排在了一块儿?

     “世子。”钱铜人已经到了跟前。

     她要见大夫人,她要见大公子!

     如今真相大白,两人见面,多少有些尴尬。

     出了地牢,都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了,见她半迟迟不开口,宋允执再次问道:“寻我何事?”

     三夫人错愕地看着她。

     她什么模样?

     卢道忠虽不知道钱娘子和宋世子之间的款曲,但好歹也是当过祖父的人了,听了这半天,看出来朴三夫人是在挑拨离间,比钱铜还着急,当下提醒道:“七娘子,你快解释啊!”

     何况昨夜她刚爬完他的床。

     那她便是站朴家为假,站世子为真。

     两人离开时,还能听到身后鞭子的抽打声和卢道忠快意的大笑,“夫人,我儿啊,乖孙,你们看到没,害你的人遭报应了”

     咬成这样

     脸还是那张脸,依旧英俊而圣洁,可今日的世子明显哪里有些不对,钱铜很快便发现了端倪,他破了相,下嘴唇破了一块,已凝结成了血痂。

     她一笑,语气极为不屑:“我又不是犯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钱铜也没什么好瞒着了,“宋世子如何离开我钱家,以何种方式离开,还轮不到你们来算计!”

     知州府的主院她住过,地牢也待过,如今她对这里称得上真正的熟门熟路,过去时,王兆正带兵守在地牢入口。

     钱铜整个人恍如被什么东西定在那,盯着他的唇,迟迟不动,无需再问,不是梦,她昨夜真的冒犯了世子。

     他们果然在打朴家的主意,是要对朴家对手了吗?三夫人目光抬起来,再看向坐在前方官帽椅上的宋允执,他神色如皓月清霜,始终沉静。

     “放我出去,有没有人!”三夫人突然疯了一般,晃动着手脚上的镣铐,“有没有我朴家的人在,有劳带信给朴家”

     她笑得正欢,卢道忠又插嘴了,“七娘子!”

     “出去说。”宋世子走在前,领她出去。

     钱铜:“”

     三夫人便发出了得意的笑声,笑得停不下来,“宋世子,今日您该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钱铜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身。

     生死较量,往往只在一言之间,若她适才没有说实话,现在挨打的是不是就是她了?

     适才钱铜风风火火地进来,誓要问个究竟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出来,脚步便慢了许多。

     她就立在门口,三夫人能清晰地看到她面上的凉薄,到了此时,心头方才升起了一股恐慌,她心中既无大公子

     钱铜点头。

     她怎么还不断气?钱铜突然爆起来,要往里冲,“这张烂嘴,看我不撕碎”

     钱铜道:“陈年旧事,连我都忘了,难为三夫人还记得。”

     她得有多狂。

     三夫人的这番话,几乎把她说成了一个朝三暮四,趋炎附势的女人,钱铜不明白,她人都要死了,嘴巴怎么还那么利索?

     三夫人心口渐沉。

     蒙青垂目回道:“七娘子,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钱铜脚步生生地顿在门口。

     钱铜冷声道:“关门锁人的是你们。我若不答应杀了世子,你们便打算将我与大公子一直关在屋内,好毁了我的清誉,逼迫钱家的人找上门来,身为钱家的七姑爷,宋世子不可能不管,他一来,亲眼目睹我与大公子的私情,至此脱离钱家,我钱铜在他眼里,便永远成了不贞不义之人。”

     “回来!”

     她此时衣衫整齐,头发也梳好了,哪里还有不妥吗?

     比起其他三大家的待遇,三夫人便没那般轻松了,人架起来手脚绑住,身上留下了数道鞭痕,衣裳破烂,血迹斑斑,见卢道忠突然插嘴进来,三夫人气息微弱,气势却不输,怒声道:“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

     钱铜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挣扎,打完招呼,见其没拦着,大摇大摆地下了地牢。

     她匆匆束好了发,哪有闲心吃饭,着急赶去地牢找世子。

     三夫人吃力地抬起头,与坐在牢门外的宋允执道:“我既已落入世子手中,全凭世子发落,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老娘我受得”

     钱铜很快找到了宋世子。

     三夫人笑得更大声了,“求着要与我朴家订亲的人,不是你钱七娘子吗?你如何清白?”

     ——

     正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许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微微侧目,仅转过来了一道眼风,并没有完全回头。

     是卢道忠。

     她突然问蒙青:“你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比如她半夜突然起来,走去卧房,摁倒了世子,亲了他,他们暗卫的耳朵一向很灵,自己主子屋内的动静声定能听到,她就想知道,世子昨夜有没有生气?亦或是他有没有反抗?

     瞧吧,她就说两人共处一室会出事,宋世子的名声要不保了,钱铜接过他手里的匣子,里面是一条淡水蓝的丝带。

     “钱七娘子?”没等她去细想,前方的三夫人死死盯着她,太过于激动,手上的镣铐声叮当直响,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如此时辰,绝非早上。

     应该是的。

     确实得找他。

     要不算了?

     她起来时一头青丝便是散开状,此时被她利落地挽成了一个结,捏在手里了才四处去寻昨夜不知道散在了哪儿的发钗。

     三夫人的目光在两人的面上来回打探,慢慢地察觉出了什么,神色错愕了一瞬,突然冷笑道:“钱铜,我真是小看了你,你这般模样,我那大侄子可知道?”

     “陈年旧事?”三夫人道:“这桩是陈年旧事,那上回钱娘子到海州,与我那大侄子被关在房内一天两夜,出来时,手牵着手,当着我和大夫人的面,亲口说你俩已旧情复燃,打算杀了宋世子后,便与我那大侄子成亲,这事,也是陈年旧事?”

     可她没想到,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宋世子之后,钱铜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宋世子身旁。

     随后又转了回去,看向前方被关在地牢内的朴家三夫人。

     果然,三夫人开始了她的报复,“你不是一心一意爱的都是我那大侄子吗,怎么,见到宋世子后,又想攀附权贵了?”三夫人讽刺道:“我还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当年你为了与我那大侄子私奔,宁愿放弃家主之位,跪在祠堂受了老夫人二十板子,仍不悔过,坚持带着一身伤出来,跑到我朴家门口,声称见不到明夷,死也不会离开”

     钱铜便告诉了她:“两年前,我便不喜欢朴承禹了。”她道:“你们朴家人一个一个把我侮辱完,我还能对他念念不忘?”

     他既已知道自己与朴大公子乃假意定亲,在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依宋世子认真负责的个性,他必会重新提起两人先前的婚约。

     比起她的惊愕,宋允执的神色显得平淡多了,看了一眼她后,默默地挪开视线,便是这番不言不语的模样,让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扑朔迷离起来。

     至少得正午了。

     她不是要杀了宋世子,与她那小侄子长相厮守吗,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儿?

     话没说完,身旁差役便把一个布团塞进了她嘴里,随后手里的鞭子毫不手软地抽在了她身上,一下又一下,皮开肉绽。

     远远见她来了,王兆立马垂下头,当作看不见。

     她配不上世子,和她在心头念着别人的情况下再去勾搭世子,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

     他停下脚步,钱铜便也跟着停下,她对昨夜所发生之事实在是没有半点记忆,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犹豫地道:“昨,昨夜我”

     往日只要有她三夫人在的地方,何时能轮到他卢道忠插话。

     昨夜锁上的门已经打开,强烈的光曝溢入眼眶,照得她瞳仁一阵发花,忙偏头避开躲了躲,悬着的心又死了一回。

     那夜她被埋伏在地牢里的沈家公子逮了个正着之时,她便知道自己是落入了钱铜设好的圈套之中,她是在恨她对她起了杀心。

     解释了她还怎么靠着与大公子的旧情,去同朴家维持关系?

     她当一回薄情女。

     宋允执见她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昨夜如何了?”

     钱铜看出来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她若是承认了,心思纯洁的宋世子一定会对她负责。

     但她不想负责啊。

     她还是当一个薄情女吧,钱铜抬头冲他一笑,“没什么,我昨夜只是做了一场梦,宋世子的屋子果然好眠对了,我没与世子说过吧,我从小就有梦行症。”

     第 68 章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果然一说起此事,适才脸色还算得上微霁的宋世子,眸子里的那点柔光散了个干净。

     “我犯病之时,没有意识,并非有意冒犯世子。”钱铜解释完,看着面无表情的宋世子,诚恳地道了歉,但这事若全怪在她身上,也有些说不过去,她道:“我昨夜是不是与世子说过,与我共处一室的弊端?好在此处是知州府,乃世子的地盘,没人会传出去,若当真被外人知道了,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宋允执深吸一口气,冷冷瞥她一眼,彷佛懒得再听她说话,突然转身走了。

     钱铜愣了愣,忙追上他,试探地问道:“我昨晚是不是挤到世子了?世子可有受到惊吓,我占了世子的榻,那世子昨夜睡的哪儿”

     她还想问她到底是如何爬到他床上的。

     他完全可以反抗她啊,以他的功夫,不至于受伤,还伤到了自己的唇

     她想不明白。

     宋允执的脚步越走越快,似乎一刻都不想看到她,也不想听她说话。

     钱铜追不动了,挑了重要的事情说,尽管希望很渺小,还是厚颜问道:“世子,我的盐场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宋允执头也没回,背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时,丢了一句,“找王兆。”

     那便是事情尚有转机。

     钱铜心头一喜,也不管他听没听到,冲其消失的屋角道:“多谢世子,世子人真好。”

     她没再去追宋允执,立马回头去找了王兆。

     要把盐场还给她不可能,画了押的东西,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若是在她这里开了先例,那朴家大夫人所许的运河是不是也可以不作数了?

     鸣凤愣了愣。

     心静自然凉,钱铜头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不只是被女子绝色的容貌所怔,还是被她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豁达笑意而震,顿了片刻后,方才轻轻地一夹了一下|腿,催马而去。

     她以为朝廷这回来人,当真只为清算五年前的旧账,看朴家不顺眼?

     可刚登基的皇帝一贫如洗,别说厚葬,连跟着他活下来的旧人,都没东西奖赏。

     心情愉悦,她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来,扶茵不知道她的笑什么,但也跟着高兴,问道:“娘子,你昨夜歇在哪儿的?”

     朝廷会有属于自己的盐运司,而她是与朝廷合作的第一个盐商,说她乃大虞朝廷商业上的一朝元老也不为过。

     钱铜却凑过来,低声问道:“扶茵,我之前可有梦行症?”

     ——

     看出了钱铜面上的不乐意,王兆觉得她多少有些不识好歹,暗道,世子都把好处让她占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盐,她钱家的盐,乃官盐。

     回到府上,扶茵还在嘟囔。

     ——

     世子的身份恢复之后,钱家全家上下,包括钱二爷和钱夫人都在担心他会回头来报复钱家。

     钱铜愣了愣,侧头用指腹轻轻地抚上了那道剑伤,伤口刚掉了痂,长出来的新肉嫩红脆弱,而在其上,明显抹了一层几乎于透明的药膏。

     算了,下回再去找,再说这点损失不要也罢。

     茶楼,她有朝廷的应允。

     钱铜看她一眼,无奈道:“叫你别天天只顾着与阿金两人拼武力,多吃点核桃,凭脑子赢他,你偏不听。”

     扶茵夺过马夫手中的缰绳,人落在马匹身上,猛往一侧拽去,硬生生地将马头转了个方向,将马车拉出主道。

     娘子在他那里,不可能有事。

     钱铜则是一脸平静,轻声应了扶茵一声,“贵客。”

     若非她施救及时,对方八成要驾马从娘子的头顶上飞过去了,过去了还好,没过去不是得要了娘子的命?

     钱铜见她反应便知道,她确实没有这个毛病,那她昨夜到底是如何爬上世子的床的?

     经过昨夜,王兆对这位七娘子的态度又变了,不得不和颜悦色,他道:“盐场还是朝廷的,但世子说,若是钱娘子有心想要在此开采盐田,他可以聘用钱娘子,让钱娘子代朝廷管理盐田,人,手艺,钱娘子都可以自带,至于工钱,世子会给钱娘子一个满意的价格。”

     扶茵知道自己被骂了,挠了挠头,嘀咕道:“娘子知道的,奴婢最不喜欢吃核桃。”

     钱铜则受不了身上的黏糊,一进屋便吩咐婢女去备水,昨夜在宋世子那只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没有沐浴。

     大虞在十年战乱之中早已千疮百孔。

     扬州的盐场才是朝廷真正要收回去的东西,王兆道:“钱娘子可想好了,运河一旦开通,能与两淮两座盐场一道分一杯羹的,唯有连巷。”

     商如何能与官斗,王如何与皇斗?

     马匹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悬起,再空空落下。

     扶茵迎上去把人打探了一圈,见她身上的衣衫还是昨日那身,但头上的发髻不见了,问道:“娘子,您的玉钗呢?”

     百思不得其解。

     一没依仗朴家的帮衬,二没靠与谁的婚约,接下来她只帮着世子打赢这场仗,钱家整个家族起码能繁荣上百年。

     该是他来收割的时候了。

     与她眸子里的嚣张和睥睨相比,对方面色淡然温和,视线相碰,她面上没有半丝责怪之意,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钱铜正欲再抓脑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打马声,还未等马夫避让,马匹已经快到跟前了,“快让开,让开”

     还是头一回听说被人雇佣。

     被扶茵从美梦中拉了回来,她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扶茵被她看得心慌,忙道:“奴,奴婢不问就是了”

     并非她平日里所用药膏。

     跑这么快,这是把市场当马场了?

     马匹上的女子本欲展示自己的马技,没想到会落空,许是看出了扶茵的功夫,并没有急着走,勒住缰绳,回头朝着马车的方向望来,目光正巧与从马车一侧的窗扇内探出来的一张绝色面孔对上了。

     这时朴家给的东西,谁敢要?何况还是盐田,将来扬州所有的盐业早晚都会回到朝廷手里。

     街头上的百姓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连连,乱成了一团。

     一旦开通了运河,扬州必会成为大虞第一大盐城。

     扶茵挂起两边窗帘,让徐风吹进来,手里的扇子也没停,对着钱铜一下一下地扇着。

     扶茵早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娘子无碍,一阵后怕,从马匹上下来,望着对方扬长而去的马屁股,怒声道:“这谁啊?”

     昨夜所有人都出来了,唯独娘子没出来,扶茵便托人问了王大人,王大人很快回话:“钱家主已经歇下了,明日再来接人吧。”

     布匹,她有朝廷的凭文。

     见她气呼呼,头发都被吓出来的汗水黏在一起了,钱铜温声道:“好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热死了,咱们赶紧回去。”

     扶茵总觉得以世子的身份,在被娘子无数次欺骗,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娘子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世子已经包容了很多。

     后面的马匹也到了跟前,打马声不仅没停,反而更响,马匹腾空而起,来人竟欲从钱铜的马车上方跃过。

     钱铜:

     这五年,并非他腾不开手来找当年的四大家算账,而在故意放任其壮大。

     唯有扶茵和阿金知道宋世子不会。

     夏季一到,日头越来越猛,一觉醒来,钱铜前后经历了太多的惊吓,背心的薄汗还未干透,热风一吹,黏黏糊糊。

     在扬州所有商户开始想着法子自保,谋取商机之时,她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然而底下马车的速度比她还快,急速调向一侧,在马匹跨上车厢的那一刻,成功避开。

     她能不高兴?

     扶茵一愣,不太明白,“盐场大公子不是早就给了娘子?”

     扶茵一愣,“什么梦行症?”

     海盐在产量和品质上,早超过了井盐,因运河堵塞,扬州这一片的海盐出不去,每年产多少输出去多少,全凭朴家和平昌王说了算。

     可抵不住脑子里兴奋。

     商议完盐场的事,钱铜便没再留,与王兆道别时,顺便提了一嘴,“替我与世子打声招呼,我走了。”

     钱铜:“”

     什么人干什么事,皇帝能打仗,但他不会经商,想要快速地修复民生,还是得靠着这些满脑子铜臭味的商户,是以,皇帝为他们提供五年的和平,以发展民生为先,任由地方富商崛起,目的便是让这些商户带动经济复苏。

     扶茵早就在门口的院墙阴影里候着了。

     钱铜皱眉。

     不知道她今日何时才会出来,马车内扶茵没有准备冰,午后的日头最毒,热气盘旋在马车顶上烧了几个时辰,此时人坐在内,如同身处蒸笼。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两人最开始的相遇心头都有各自的算计,但两人也曾以未婚夫妻相处过一段日子,不可能没有感情。

     钱铜无可救药地看了她一眼,不再打算对牛弹琴。

     他没说歇在哪儿,扶茵也识趣,没多问。

     运河开通对朝廷的好处,远远超出了朴大夫人所想。

     陛下当年带着一支草鞋军,打到京城,那些跟着他的部下亲信,大多在他还未登基之前,便葬送在了战争之中,至此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可货船能进,朝廷的马兵也能进,那日宋世子曾对她说,她养的那点人手在真正的兵马前面,不堪一击。

     朴夫人能应下运河,是她也看到了这些好处,皇帝想从内陆到沿海,而朴家又何尝不想从沿海走到内陆?

     不用他说,钱铜能不知道连巷盐场的重要?

     钱铜忘了这桩。

     若是换做旁人来抢,她或许会拼命,但来抢她的人是朝廷,是被她刚占了便宜的宋世子,还能说什么,钱铜似乎被王兆的一句话说动了,欣然接受,“民女感激世子的厚爱,定不会辜负世子给予于民女的机会。”

     宋世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帮他拿到了运河,他也给了她丰厚的回报。

     什么样的贵客,如此没有教养?

     是一位少女。

     扶茵脸色一变,在对方的马匹撞上来之前,手里的扇子一扔,掀开车帘,“娘子坐稳了!”

     看得出来,世子是真的在担心娘子的安危。

     五年的时间,他的兵马早已储备充足,而扬州也如他所愿,成了大虞第一个商贸崛起的都城。

     待那打马的不速之客一走,周围的百姓纷纷抱怨议论,朴家在扬州已算是嚣张的主了,也很少这般有人在闹市里打马。

     娘子被朴家扣在海州的那回,两人亲眼见到世子不分昼夜地赶路,路上马匹都换了三回,着急去救人。

     她钱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盐生意,从制盐到卖盐,东家只有他钱家一个。

     发誓要厚葬为国捐躯的英雄。

     钱铜吩咐扶茵一道上了马车,周围无人了,钱铜才缓缓地展开唇角,冲扶茵一笑,“明日咱们就可以开采盐田了。”

     非也。

     她去往净房,褪下衣衫,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似乎是从她肩头伤口的位置散发而来。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主子满面春风地从里走了出来。

     钱铜扭头问:“扶茵,你昨日可有帮我上过药膏?”

     扶茵走近,“娘子,什么药膏?”

     “没什么。”钱铜没再问,凑近鼻尖,又轻轻地嗅了嗅,与她所用的药膏味道不同,此药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细闻之下,彷佛还混着一丝清冽的香。

     与她昨夜梦里的味道渐渐重合。

     钱铜立在那,呆了很久很久,突然笑了,世子啊世子,我到底是如何爬上你的床的?

     第 69 章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朴家大夫人便没了钱铜那般轻松,昨夜回到扬州所在的院子后,一夜未眠,与朴二爷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年前朴大夫人和大公子回去海州后,扬州便分成了两块,三夫人与二公子负责守城内与码头,朴二爷则守两淮的盐场。

     盐场虽给了平昌王,但其中红利,朴家还是占了一半。

     两年来,倒也风平浪静。

     直到朝廷的人马来了扬州,看似什么也没干,却暗中打破了四大家相互制约的平衡,崔家卢家没了,朴家二公子失踪,紧接着被通缉,三夫人又入狱,守在两淮的朴二爷,不得不回到扬州城内,暂且接手一堆的烂摊子。

     三夫人被捕的第二天,宋世子让人查封了红月天,没动其他产业,是为给朴家补偿的机会。

     但朴家的发言权全都攥在大房手里,朴二爷不敢做主,是以这么些天来,只能一封一封的帖子往知州府里递,却没办法许诺任何条件。

     终于盼来了大夫人。

     二公子沾上灭门案在先,三夫人弑杀宋世子在后,朴家这回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想要摆平,没那么简单,朴二爷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朴家怕是要大出血,但他没想到大夫人会答应宋世子开通运河。

     两淮盐场的一半利润给了平昌王后,也没见王爷生过开通运河的想法,便也是明白,运河一旦开通,便彻底打通了扬州与大虞内陆链接的纽带,利润确实会翻上几倍,但有极大的可能这些利润最终会被朝廷抢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泼天的财富,只怕连最初的基业都将不保。

     这些也仅仅是朴二爷所想,既然大夫人能应下,必然经过了考量,他问道:“此事大嫂可有只会家主?”

     “尚未。”

     朴二爷一愣,忍不住问道:“大嫂是如何想到答应世子开通运河?”

     大夫人脑仁疼,自然不会说自己是被一个小辈给忽悠,“当初家主把三夫人留在城内,看上的是她的手段本事,结果呢?老二沾上了卢家满门的血案,她公然刺杀宋世子,惹下如此大祸,皇帝有的是理由出兵镇压,你以为我朴家花点钱财能将其摆平?昨夜他宋允执设了一场鸿门宴,关起门,拿刀比在咱们头上,一个个地来要东西。”

     朴大夫人也想到了此事,与当初三夫人的想法不同,大夫人去了一趟知州府,多少了解了宋世子的个性,若老二真在他手里,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就地处决。

     能有什么交代。

     ——

     连巷盐场已开始动工,钱铜亲自前去监工。

     朴大夫人没料到王府头一个找上门来的人会是郡主本人,与已走到院子穿堂的朴二爷一道蹲身行礼,“参见郡主。”

     难怪如此嚣张。

     盐场内有专门供监工入住的宅子,大公子在给她盐场时,这些宅子自然也一并给了她。

     她步伐洒脱,嗓音响亮,“本郡主不请自来,还望夫人莫怪。”

     运河开通之后,必然会影响到两淮的两个盐场,朴家事先并没知会平昌王,不知平昌王得知后会如何反应,此事需得尽早知会家主,最好在家主来之前,先稳住宋世子。

     鸿门宴的第二日,朝廷便一项一项地验收商户们送上的礼,旁的几个小商户没人敢耍滑头,朝廷的目标也不在这些小商户身上。

     昨日钱家娘子走后,宋世子便差王兆来了连巷盐田。

     今日一早便让人收拾好了东西,要过去住几日,此时正坐在马车上,听扶茵问,便如实回答:“大公子不会同意。”

     外面的人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灯火映照在他身上,在门窗外投射出一道高大的剪影来,他嗓音温润,应道:“朴承禹。”

     不待大夫人回神,便又听她道:“你二儿子如今出了事,都上朝廷通缉榜了,这门亲事你们朴家是如何打算的,还要不要?”

     当初朴家搭上了两个盐场,方才得来与王府的联姻,堂堂郡主下嫁给一个商户,还是家中老二,对此王府本就不满意,如今与其联姻的朴二公子还被朝廷通缉。

     但愿王府的人晚些时候再找上门,可怕什么来什么,朴二爷还未走出门,门外的小厮便匆匆进来禀报,“大夫人,二爷,郡主来了。”

     钱铜看向一旁呆愣的扶茵,吩咐道:“去外面守着门。”就怕王兆突然杀过来。

     扶茵提灯,正欲去往次间,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扣门声。

     朴大夫人忙下了跺踏,稳住人要紧,“郡主大驾光临,路上想必辛苦了,先进屋喝盏茶,让我朴家为郡主接风洗尘,旁的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郡主放心,朴家定会给郡主一个交代。”

     今夜钱铜所住的屋子也是王兆安排的,赶了一日的路,两人都有些累了,见扶茵把行囊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好了,钱铜便与她道:“早些歇息。”

     她语气傲慢,面上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

     扶茵瞅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钱铜,低声禀报道:“朴家二公子没了,听人说,郡主找到朴家后,点名要大公子,不知道大公子会不会同意。”

     屋内两人皆是一愣。

     朴承禹将她面上的慌张看进眼里,不急不躁,神色平静地道:“不是被铜儿逼的吗?”

     且如今还有一桩大事摆在朴家和王府面前,没有解决。

     如今都落入了朝廷手中。

     朴大夫人听到小厮禀报的第一声,便从椅子上起身往门口走,刚出门槛,对面廊下已经闯来了一位穿着劲装的女子。

     鸣凤:“那正好,本郡主找的就是你。”

     城中有大夫人坐镇,朴二爷决定先回盐场稳住平昌王。

     便是二公子与鸣凤郡主的婚事。

     王府找上门来,乃迟早的事。

     当夜她口中那位与娘子没缘分的大公子,便找上了门。

     二儿子不行,那就换一个儿子呗。

     还不让他们告诉世子。

     大头乃朴家和钱家。

     她问得直接,关系却重大。

     ——

     两人应该是旧情复燃了,如今郡主杀上门来,主子该怎么办?扶茵觉得主子没必要去争,与其吃回头草,还不如花费一些功夫在世子身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公子找郡主,她找世子,各有各的前途,且都乃前途无量。

     如此,朴二爷便无话可说了。

     那日在海州扶茵和阿金都看到,主子与大公子当着朴家人的面手牵手。

     见她贼心不死,扶茵忍不住下头道:“他不同意又如何,大夫人也会逼着他同意,要怪就怪娘子与他没有缘分。”

     小厮又禀报了一回,“鸣,鸣凤郡主来了。”

     王兆早到了一日,巡视完地形后,把重要的几个位置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鸣凤能亲自赶来扬州,一时半会儿便没打算走,为防止朴家把那位刚满十六的老三塞给她,这回她主动选择:“你们家大公子呢?本郡主这一趟,便是为了他而来。”

     盐场已经归了官府,王兆的人就在外面,没料到朴承禹会被逼得找到了这儿来。

     扶茵一愣,问道:“谁啊。”

     鸣凤从穿堂内下来,她在盐场内见过朴二爷,但没见过朴大夫人,走上前停在朴大夫人跟前的跺踏之下,歪头看她,“你就是朴承君的母亲?”

     三个儿子之中,就老二的功夫最好,脑子也不差,大夫人更愿意相信他是怕无法向他父亲交代,自己先躲了起来。

     扶茵也是在第二日方才知道那日驾马冲撞娘子的人,乃平昌王的小女儿鸣凤郡主。

     一堆的破事之中,寻找二公子成了当务之急,大夫人道:“人不在知州府,派人暗中去找。”

     人已经来了,再赶也来不及。

     尽管朴大夫人知道官商地位的区别,可到底是将来要成为自己儿媳妇的人,这般不把她放在眼里,脸色也忍不住微僵,回道:“正是民妇。”

     鸣凤郡主一到,钱铜便料到了会有今日的处境,可她都跑到这儿了,他又何必追过来,凭他大公子的本事,应付一个鸣凤不在话下。

     他这般前来,不知道有没有被王兆瞧见,不待扶茵开口询问要不要开门,钱铜已快步走向门口,打开门,一把将立在外面的人拽了进来,再合上了房门,抬头问染了一身夜露的公子,“你怎么来了?”

     朴夫人脸色一凉,“他只要运河,我朴家还有得选?”

     王兆还真不知道朴家大公子来了,此时正在盐场外接人。

     朴二爷一愣,“谁?”

     得知钱娘子到了,他没急着去打招呼,只派人为其安排好了住处,想着天色太晚,等明日早上再来找她商议。

     正欲歇下,听差役来报世子来了,王兆愣了愣,他昨日不是去与沈公子汇合了吗?这么快就过来了?

     靠近海边,夜里风大,王兆披了一件大氅,赶紧出去接人。

     刚走到门口,宋允执的马匹正好赶到,今夜他没穿官服,一身黑衣翻身下马,把手中缰绳递给了差役,问王兆:“交接好了?”

     “尚未,钱娘子今夜刚到。”王兆领他进去,钱七娘子的住所也是他安排的,盐田的宅子有限,没有那么多的小院子隔开,主院只有一个,主屋也只有一间,没想到世子会亲自过来,主屋被七娘子占了,此时已一片黑灯瞎火,想必已经歇下,便指了钱铜左侧的一间屋子,与宋世子道:“世子先在此将就一夜,待明日属下再让七娘子挪屋”

     第 70 章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宋允执顺着他的话瞧去。

     这里乃盐田,夜里离不得灯火,每一处院子的檐下都挂着两盏牛角灯,朦胧光线下主屋的两道木板门扇紧闭,屋内确实没有半点光线。

     王兆推开隔壁的房门,“世子先歇息,属下让人去备水,再拿些新的褥子来。”

     见他一身黑衣袍摆染了不少尘土,想必是刚从两淮赶了回来,王兆没去问他这么晚了为何会来这里,这些日子大抵也摸清楚了,有钱七娘子的地方,世子的出现,便不需要任何理由。

     宋允执没应。

     偏头盯着那道门扇,一双脚停在门槛之外,迟迟没迈进去。

     ——

     同一个院子,外面的一声鸟叫都能听得清楚,何况就隔了一层木板的说话声。

     在一行人进来的前一刻,朴承禹看着她慌慌张张地把屋内的灯火吹灭,此时三人身陷于黑暗之中,他的一只手被抓住,感受着身旁少女身上慢慢传递过来的紧绷。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很难受。

     朴承禹垂目,借着微光看向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无奈道:“铜儿”他想问,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走到了见不得光的这一步。

     那日在海州,她与他说,她喜欢上了宋世子,因为宋世子比他更爱她,为了她可以奋不顾身地跳下断崖。

     钱铜咬牙道:“成,我答应你,帮你把鸣凤郡主搞定。”

     他当初的那份愧疚,她要消磨到何时?

     她语气轻柔,不再叫他世子,也不称呼他,听得出来语气里隐藏着只属于两人之间的暧昧与亲热。

     静默片刻后,宋世子眸子里的寒冰终于慢慢化开,钱铜回头想唤朴承禹出来赶紧走,然而一扭头,发现朴承禹不知何时早就立在了门口。

     钱铜事先怎会知道朴大公子会来?如今无缘无故陷入三个人的困局里,她总不能让他们打起来,那朴承禹还有活路吗。

     此时说什么都多余,钱铜没等他问,走上前张开双臂,给了他要的选择,轻轻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膛上,软声道:“让他走,我给你一个解释。”

     在生意人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条件来换,朴承禹不知道她这点是好还是坏,但到了此时,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会算计,朴承禹道:“在海州,我答应了你,如今也一样,我俩婚约依旧作数。”

     两人并非第一回见。

     宋允执道:“松手。”

     她不必如此。

     钱铜:

     而是宋世子为她点了安魂香,趁她沉睡之时,亲了她,再抱着她去了自己的床榻,在他刺伤的伤口上涂抹了生肌膏。

     宋允执动也不动。

     她也喜欢他啊,钱铜仰起头,下颚轻轻地顶在他胸口上,目光无惧地看着被嫉妒烧没了理智的公子,道:“我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钱铜倒也说不出个理由来,脑仁发疼,开始抛出了条件,“你想要什么?”

     脑子一根筋的宋世子,若是得知才被他亲过的女人,此时屋里正藏着她的旧情人,他会如何?会觉得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钱铜一步一步朝他挪去。

     一共三回,他终于认出他了,宋允执面无表情,一向知礼的宋世子,今夜竟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无声无息,目光静静地看着她抱住宋世子,想替他争取离开的机会。

     但那人心思缜密,不知道是怎么识破的,逼着她前去地牢,借着三夫人的嘴,揭开了她的伪装,如今他已知道,她和朴大公子的婚约为假。

     在宋允执数到最后一声,钱铜及时拉开了房门。

     他目光里含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看着立在他跟前额头低垂,心虚到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的少女,不再给她蒙混过去的机会,他想亲耳听她说,“你回答!”

     前夜他唇上的伤,她肩膀上的生肌膏足以证明,他对她有了不该有的男女之情。

     就一下下。

     倘若他不愿意呢。

     朴大公子也不介意宋允执的漠视,抬步从檐下出来,经过两人身旁时,看了一眼钱铜,“我走了。”

     她的盐田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经营权,此刻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钱铜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处境,她什么都没做,却显得她像是个左右逢源,欺骗人感情的坏女人,她松开朴承禹,怕待会儿场面难以控制,安抚一个是一个,“我答应大公子的,不会忘,待会儿我出去稳住世子后,你赶紧走。”

     走到他跟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埋头盯着他染满了尘土的袍摆,细声问:“你怎么来了?”

     可单是这样的转变,无法磨平今夜她给他带来的冲击,宋允执面色不动,嗓音因怒气而微颤,“我若不来,你当如何?”

     她在把朴二公子送给鸣凤郡主之时,可曾想过他将来要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误会解开,他以为她会质问夜里所发生的事,但她心中的宋世子实在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害她把犯下禁忌的对象弄反了。

     等宋世子歇息了,她便送他出去。

     今夜是什么好日子吗?一个个都赶来了盐田,早知如此,她晚来一日又何妨?

     他不知道宋世子的功夫有多好,功夫好的人耳力都好。

     夜色静谧,朦胧浅光印在青年的轮廓上,暗卫隐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脸色,唯有钱铜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他的身子蹦得更紧。

     钱铜顾不得他愿意不愿意,在他发出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嗓音在他耳边道:“别出声!”

     半晌后等到了一道冷如寒冰的嗓音,“钱铜,本官给你个选择,你自己出来,还是本官进去。”

     她终于抬头看他,“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何时来的?

     还能如何?

     她如此不给他留后路,为何又要他配合她?

     宋允执立在院子里,忍了很久,方才说服自己给她留一个体面,他道:“本官数三声,三。”

     此番计谋,明面上最好与世子站在对立面。

     她知道如此做有些对不起朴承禹,但她没办法啊,谁让他没选好日子,宋世子也突然赶了过来,她只能小声安抚朴大公子:“委屈一下。”

     钱铜的脸便挨着他急促跳动的心口,撕开了搁在两人之间的那块窗户纸,问道:“生肌膏还有吗?待会儿世子再帮我擦一回。”

     钱铜悬吊的心,终究还是凉了。

     宋允执:“二。”

     问什么?

     至于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朴承禹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隐藏,也无需对他宋允执解释什么,此时见到人,态度坦坦荡荡,拱手对其行礼,“宋世子。”

     事后宋世子把她引到了三夫人面前对峙,听她亲口承认,他与朴承禹的订婚,都是骗他的。

     然而迟迟没等到。

     “究竟怎样?”宋允执大抵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他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胡编乱造,他道:“你不必拿花言巧语来搪塞我,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

     朴承禹在里面,她能回答得清吗?

     那她凭什么觉得他对她的爱,不会跳崖去救她?还是认为他性子好,势力弱,是应该放手的一方,会心甘情愿任由她抛弃他?

     朴大公子客气地见礼,“王大人。”

     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朴承禹,与他早已结束的人她,在这偏僻的盐田里私会朴承禹的人也是她。

     扶茵用身体堵住门扇,替她捏了一把汗,暗道她早猜到娘子这般骗来骗去,早晚会出事,她不确定待会儿世子冲进来,能不能拦住,失声催道:“娘子”

     说不定真会一剑杀了她。

     他不知道在她得知这个真相之时,有多惊愕。

     宋世子喜欢她。

     所以,前夜不是她爬了他的床,也不是她亲了他。

     与朴大公子秉烛夜谈,共度一夜?

     她答应了他,没再去捂朴承禹的嘴,但也没松开,继续摁住他的肩膀,不让其动,安静地等待着隔壁的关门声传来。

     钱铜死死抱住怀里的人。

     他今夜若是不来,他们在此地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是说,她的心思缜密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蒙蔽他的双眼。

     但一向很给她面子,且很配合她的朴大公子,今夜不再愿意被她操控,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开她,仰目问道:“铜儿,凭什么?”

     夜色下的世子,立在微茫的灯火下,脸色比他身上的黑衣还要黑,冷眼看着她,一侧紧攥的拳头,能看出他的素养,已经到了快崩塌的边缘。

     人走远了,王兆才反应过来,匆匆走了几步,刚跨过门槛,便看到了院子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

     包括他宋世子。

     王兆抱着一床褥子赶过来,迎面便遇到了从里出来的朴家大公子,当下一愣,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喜欢一个人,没有身份上的贵贱之分,在他宋允执出现之前,他已经喜欢了她很久很久,他与她的过往没有人能抹去。

     照钱铜原本的打算,确实是想与朴大公子假意订婚,借着她对大公子的‘旧情’,打入朴家内部,助世子一臂之力。

     钱铜缓缓松开。

     宋允执提步便往隔壁走。

     王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此时朴大公子出现在这儿的后果,他不敢想适才是什么样的局面,咬了咬牙,瞪向钱铜:“七娘子你”

     她竟然敢把人藏在屋里

     钱铜头已经够大的了,不想再听人骂,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被褥,“我给他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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