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钱铜和世子暂且不用回京都,钱家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如今钱家的事务全靠钱铜一人在顶着,眼下也没个接管的人,实在是离不得她。
宴席上钱二爷对宋侯爷和宋世子是感恩戴德。
钱铜则转头看向了宋允昭,见她魂不守舍,没怎么吃东西,便凑过去问道:“昭姐儿,是在伤心吗?”
宋允昭一愣,胭脂掩盖的双目,仔细看依旧能看出红肿,怕自己的心事暴露,惹了人笑话,忙摇头,“没,没有。”
钱铜笑了笑道:“若是有人救了我那么多回,最后却死在我怀里,我也会很伤心难过,没什么可觉得害臊的,是我啊,我便大哭一场,把眼泪流干后,便去外面走一圈,瞧瞧热闹的街头,感受身边的烟火之气,看久了你便会发现,这个世上,谁离了谁都可以活得好好的,故人离去,咱们唯有缅怀,好好活着何尝不是一份勇气?所以啊,纵然伤心,咱们还是要该吃吃,该喝喝”
宋允昭听完她的话,泪水便夺眶而出。
钱铜暗道一声造孽。
见她实在没有胃口,便借故带她回了院子,给她讲起了扬州好玩的事,答应她待处理完扬州的事后,立马去京都看她。
小姑子搞定了,公爹侯爷也接纳了她,还剩下一个长公主婆婆啊
自古婆媳关系乃最大的难题,她该怎么样做才能在俩人初见时留下一个好印象?
长公主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意的爱好,比如说字画,金饼,金元宝
钱铜突然理解了当初钱夫人一心想要讨好知州夫人的心情。
原来每个人都逃不过世俗,不过是早来和晚来的区别。
宋允昭如今心情不佳,她不能在人家伤心难过的时候,去问怎么讨好自己的婆婆,唯有去问世子。
回到两人的婚房,世子早已从宴席上回来,坐在屋内的一张书案前,查看今日王兆送过来的关于开通运河的折子。
见他发丝半干,想必已经沐浴过了,身上披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大片胸膛缠着白纱,但也露出了一截伟岸的肩头。
她发现了,此男自从与她圆房后,关起门来便再也没把那两条衣带系紧过!
他背上的伤沾不得水,连大夫都劝他这几日不要沐浴,可人家每日还是洗得白白香香的,好奇他这几日都是怎么沐浴的,但钱铜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问,走过去便歪在他的书案前,问道:“世子忙什么呢?”
宋允执的目光从折子上抬起来,盯着她趴在书案上的胳膊肘。
钱二爷今夜在宴席上的那一番自夸,实属是王婆卖瓜,她在宋世子面前哪里有什么端庄可言,人歪在他书案上,屁股都要坐上去了,“世子,你快告诉我,怎样做才能讨好长公主?”
宋允执把她手边上的几本折子挪开,替她腾出了一片可以趴得更宽的位置,还是那句话:“无需讨好。”
“她不一样。”钱铜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婆媳乃千年难题,这第一印象没有留好,往后再改观可就难了,快,告诉我,她喜欢什么?上回我给昭姐儿送的那些珠钗怎么样?不行长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俗物”她眼珠子一亮,生怕旁人听见了一般,面色神秘,小声与他道:“我有一颗海珠,很大很大”
宋允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见他面色平平,钱铜面露失望,“不喜欢?”
“那我该送她什么?”她起身走到了世子一侧,誓要把长公主的喜好问出来,“绸缎?字画”屁股正要往案上挪,突然被宋允执揽住腰,跌坐在了他腿上。
有求于人,撒娇最管用,钱铜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不是说夫妻一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快想想,怎么帮你夫人度过这一道难关”
宋允执不语。
钱铜便亲了他第二口,“不够?”
“再来。”
“够了吗?”
正欲去亲第四下,下颚便被宋允执捏住,将她要落在他脸颊上的唇,狠狠地含住,清冽而霸道的气息一瞬渡到了她口中
舌尖被勾住,钱铜才反应过来,忙睁大了眼睛,去推他,“我还没沐浴,世子不是个讲究人吗”
宋允执的讲究在这一夜碎成了渣。
两人正值新婚,外面的婢女都是过来人,听见钱娘子那一声破了音色的娇慎,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无声地拉上了房门。
书案之后衣衫散落,折子也落了一地。
官帽椅倒在了地上,宋允执抱着她,手掌摁着她的腰椎骨,死死往下沉后半夜钱铜的玉股终于坐上了那张书案。
不过身上已没有半点遮掩。
——
钱铜觉得自个儿太吃亏了,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被宋允执翻来覆去折磨了一通。
次日醒来时宋允执已经穿戴好了,等着她起来洗漱。
钱铜腰痛,腿也抬不起来,今日还得去见婆母呢,心头憋着一股气仰头看立在床上衣冠楚楚的青年,“有没有人知道,你宋允执是个魔鬼”
“没有人。”宋允执破天荒地回到了她的话,“除了你,没人知道。”
钱铜瞪大眼,看着他微勾的唇角,愣了愣,恼道:“你可终于承认你是恶魔了。”
在她生气之前,宋允执及时道:“我与你一道去接人,不是想知道长公主喜欢什么吗,起来洗漱完我告诉你。”
钱铜:“”
这个条件钱铜无法拒绝,只能暂且原谅了他昨夜的孟浪之举,忍着全身酸痛爬起来。
宋允执扶着她去了净室,洗牙的盐水备好递到她手里,待她洗完牙,又为她拧好了布巾。
扶茵走后,钱铜一直未选近身婢女。
新婚两人所住的里屋从未唤过婢女进来伺候,事后的一切都是宋允执在收拾残局,包括那张被弄脏的书案,也是他大晚上自己擦洗干净。
除却身体上的消耗,嫁给宋允执,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初秋的清晨,阳光褪去了灼热,带着令人舒服的酥意,净房的一排窗格印在两人身上,很寻常的一个清晨,与她以往度过的每一日都一样,却又不一样了,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为她洗脸的男人。
钱铜没接他手里的浴巾,闭上眼睛,懒洋洋的把脸递到了他面前,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帮她擦。
下一刻,在温水里浸泡过的布巾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认真仔细地替她擦拭,动作轻柔,比她自己洗脸时的胡乱一通抹,温柔多了。
“噗嗤——”
宋允执正擦着她的脸颊,突然看到她忍不住弯起来的眉眼,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低声问:“你笑什么。”
钱铜睁开眼睛,“我笑钱夫人这几日逮到机会便让我好好伺候你,说新婚后相认的相处至关重要,先把自己的烈性藏起来不让你看到,装也要装出贤惠的样子来,最好把你迷得昏头转向,此生再也离不开我,她若是知道了你替我洗脸,不知道钱二爷会不会为了昨夜的那番话,前来替你道歉”
钱铜清了清嗓子,学着钱二爷的模样,“小女不知礼数,都怪老夫疏忽管教”
宋允执见她如此开怀,便柔和地道:“他不会。”
钱铜一愣:“世子有何高见?”
宋允执转身去洗布巾,一如既然地淡然:“他会说,小女平日并非如此。”
钱铜面露惊愕,拿手指去戳他的肩膀,夸赞道:“可以啊,好女婿,如今都如此了解钱二爷了”
宋允执把布巾放好,立在她跟前,突然道:“我乐意。”
钱铜没反应过来,“乐意什么?”
宋允执没告诉她,脚步向外走去,问道:“需要梳头吗?”
钱铜明白了,跟在他身后,得意地道:“我要把这话告诉钱夫人,世子不需要她的心疼,他乐意伺候她女儿,乐意为她女儿洗脸,她管不着”
说完,神色便慢慢地卡住了。
今日不是去见钱夫人,而是去见长公主,这话要是落进长公主耳朵,起到的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于是,钱铜非得要为宋允执挽发。
外面的丫鬟一早便候在外面,等着传唤,半天没听到召唤,倒是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世子,这回可以了吗?”
“歪了。”
钱铜:“要不换一顶发冠,我觉得这顶发冠做的有问题,不对称”
“还是歪了吗?”
宋允执嗓音淡定,“没歪,漏了一缕。”
钱铜:“世子,你头发怎么这么多”
宋世子:“嗯,我头发没长好。”
钱铜:“我有那么不讲道理?梳不好头还能怪你头发不成,这分明就是你头骨的问题,头骨太圆了”
廊下的婢女没忍住,个个捂嘴偷笑。
在尝试了无数遍之后,钱铜放弃了,今儿还得去接长公主,不再耽搁了时辰,半刻后叫了婢女进来,为两人梳好了头。
钱铜看着宋世子的发冠,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端正,心道,难怪先祖们育儿的头一课便是要其正衣冠,一个人要穿戴整齐,并非是件容易之事。
与宋世子相处的越久,钱铜越是佩服,脚步挤到他身旁,好奇道:“世子,你是怎么做到什么事情都能干,还干得如此精通”
宋允执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钱铜起初还以为他会说出个什么样的绝世金句,以此鼓舞她也能成为他这样的人才,突然见他耳尖开始慢慢地生出了红晕,顿时无语。
他想什么呢
钱铜靠近他的耳朵,“你就是个色魔。”
宋允执被骂也脸色如常。
到了外面宋允昭已经在马车上候着了,钱铜正欲同宋允昭共乘一辆,被宋允执拉住,“想不想知道长公主喜欢什么?”
宋世子开始威胁起人了。
宋允执解释道:“你我刚成亲,这般分开而行,母亲见到会疑心我与你并非如胶似漆。”
钱铜愣了愣,不太明白。
宋允执拉她上了马车,便道:“在长公主眼里,两人若不能做到如胶似漆,这婚,也不一定非结不可,与其耗着对方,不如放了彼此,各自去寻那个世间唯你不可之人。”
钱铜没想到长公主居然是个追究感情至极之人,恍然大悟,“这便是你一直没有许亲的原因?”
宋允执点头,“嗯。”
“你从不轻易与女子搭话?”
宋允执:“嗯。”
“不轻易与女子同行相处?”
宋允执点头。
钱铜又问:“不轻易与小娘子求亲?”
宋允执再次点头,“嗯。”
钱铜笑了,戳穿道:“不对啊,宋世子第一次见我,一双眼睛扫在我身上,都快把我戳出个窟窿来了,之后更是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我走哪儿你跟哪儿,合着你最初压根儿没将我当成姑娘看?”
宋允执瞥开她的视线。
钱铜继续道:“说什么不与姑娘接触更说不通了,当日我俩在船上相博,你把我压在船上,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上下其手,又怎么解释?”
宋允执不答。
钱铜“啧”一声,为自己赢了这场辩论而得意,“看吧,世子说到底是没见过世面,一遇上我这样霸王硬上弓的小娘子,哪里把持得住,幸好我手快”
言归正传,“说吧,长公主喜欢什么?”
宋允执不想说话。
“问你。”钱铜戳他。
宋允执:“你为她打一把长枪,比送她金银珠宝强,绫罗绸缎更为适合。”
钱铜一愣,怀疑他是不是坑她,哪有儿媳妇一见面送婆婆武器的道理,万一她哪天看自己不顺眼,用在了她身上,不是自行找死吗。
她听那日宋侯爷说,长公主在蜀州长大,自小武枪,功夫了得,连宋允执的功夫一半都来自于她的传授。
钱铜的脑子里大抵勾勒出了一副面孔。
威严不失高贵。
一个眼神杀死一片。
便是戏曲里所唱的,“胆敢碍了本宫的眼,杀了他”
然而当钱铜真正看到长公主本人时,却愣在了那,长公主竟然没有坐马车,也没有传说中长长的仪仗队伍,一匹马一杆枪,身后只带着两名女侍卫。
人还在马背上,视线便在对面迎接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钱铜身上,冲她一笑,“你就是我儿媳妇?”
第108章
长公主的到来,钱家上下又经历了一场心惊胆战,钱二爷和钱夫人怕自己应付不来,得罪了长公主殿下,便把老夫人请了出来。
他们不去请,老夫人也会出来。
侯爷到的第二日,老夫人便亲自去拜访过了。
先帝昏庸,大虞摇摇欲坠动荡了十年,乱世里不知死了多少人,钱家能撑下来并非容易,大房为此丧命,一个不留。
可人要活下去,便不能退。
老夫人看中的便是钱铜那份聪慧和胆大,在将钱家家主之位交给钱铜时,老夫人便与她说过,往后钱家的事由她一人做决定,不用禀报自己。
唯独一点,钱家的人不能再少。
知道她胆识过人,主意大,可在得知她绑来的人乃永安侯府的世子后,老夫人的心也难免跳了跳。
她找过钱铜质问。
钱铜与她道:“祖母,当初大伯去京都支援,为何连个音讯都没?不是平昌王的心思和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圣人离我们太远,他一双眼睛能瞧见的地方有限,既然派了人来,便是想让这一双眼睛替他看到他想要见到的东西,我钱家无权无势,若是连这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去冒,钱家将来死的人只会更多”
在听完她的话后,老夫人没再说什么,默许了她的做法。
官商联姻,她一开始没看好知州府蓝家,便也没想过要去高攀侯府,可后来她与世子生出了真情,是她没有料到的。
人生无常,富贵在天。
那丫头,有那个造化找到了一个懂她护她的人,那日世子亲自找上门来提出要护住钱家时,老夫人心头除了诧异,更多的是震撼。
他钱家从商多年,从未依附过官府,这是第一回被官府庇佑。
她看得出来,宋世子对铜姐儿的感情,与当初的朴家大公子不同。
一个为了不让她为难,愿意忍让。
另一个则正大光明,爱慕之意从不隐瞒,拼尽所有,只为能与她靠得更近。
宋世子为护钱家受了六十鞭,宋侯爷扬言永安侯府乃钱家永远的后盾,那她钱家也一样,往后也是永安侯府的后盾。
当日长公主到钱家时,钱老夫人便领着一众子孙候在了钱家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礼,把人迎入了钱家。
只提着一杆长枪,没有仪仗的长公主反而威严更胜,人从马背上下来,除了老夫人敢与其寒暄几句,没有人敢发话。
钱夫人本来指望着钱铜能缓和一下气氛,但这回钱铜帮不了她,自身难保,躲在宋允执身后,不敢往长辈面前凑。
适才在城门口,长公主认出了她后甚是热情,“是叫钱铜吧?”
钱铜点头,跪下磕头,“儿媳钱铜拜见母亲。”
“快起来。”长公主亲自下马扶她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将其打探了一番,夸赞道:“都说扬州出美人,我儿眼光不错。”
就在钱铜以为长公主是个性子温和的人时,长公主手里的枪杆子突然朝着宋允执掷了过去,枪头堪堪插在他鞋尖前方,讥诮一笑,问道:“本宫听说,宋世子这趟扬州之行,很风光啊。”
宋允执仿佛已经身经百战,立在那纹丝不动,一声也不吭。
接着便是宋允昭,长公主走到她跟前,歪头看了一眼她藏起来的眼睛,讽刺道:“本事不小,自己跑来了扬州,怎么,水土不服?”
宋允昭和宋允执的反应一样,低着头。
杀鸡儆猴,起了很大的效果。
钱铜总算知道兄妹俩人为何被养出了一身正气,有这样一位母亲在,想长歪也长不了啊
钱家今日备了有史以来最奢华的一次大宴,为了迎合两人的口味,山珍海味,水陆八珍,应有尽有。
钱二爷昨夜在宴席上说错了话后,打死也不敢再开口了,何况长公主许是自带皇家威严的缘故,比宋侯爷严肃多了。
长公主倒是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彷佛瞧不见众人的紧张,大大方方尝了一口身前的燕窝,转头问钱夫人,“这燕窝口感不错,如何做的?”
钱夫人一愣,确定长公主是在与自己搭话,手心都捏出来了汗,但好在长公主正好问到了她最为拿手的事情上,难得没结巴,“回长公主,这燕窝乃我钱家自己的做法,以扬州瘦西湖的清水来清洗挑毛,再用火腿、老鸡熬制出清汤,再来煨制,如此一来,炖出来的燕窝看似“清汤寡水”,实则却鲜美无比”
“讲究。”长公主夸了一句,又看向了一盘金灿灿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钱夫人忙回道:“蟹黄豆腐,这道菜需选个头大的秋季极品大闸蟹,取其蟹黄和蟹膏,再以扬州特制的盐卤豆腐”
钱二爷越听越不对,心头一慌,出言解释道:“今日得知长公主前来,咱们方才备了此等菜品招待殿下与侯爷,平日”
平日他们虽说偶尔也吃,但一回也备不了这么多
“堂堂正正得来的钱财,享受了又有何妨?”长公主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新朝不同旧朝,陛下心怀天下,倡导以民生为主,无商业不国,商业繁荣了,大虞老百姓的日子方才能过得好。”
“钱家祖辈的营生本宫也有过耳闻,百年盐商,所敛之财并非以不法手段,欺诈之术,强横之力而获得,既然非不义之财,凭自己脑子与双手赚来的钱财不可耻,也无需掩饰”长公主转头看向钱铜,“且本宫的儿媳妇,雇佣扬州流民,照顾伤残,施粥布善,此等大义之举,该当奖赏。”
长公主说完,便告诉了钱家一个重大消息,“陛下开恩,打算从明年起,酌情给予各地商户,科举赶考名额。”
——
商户也能考取功名了。
钱家所有人当夜都没睡着,想想当初朴家为了争取科举名额,费尽了心思,最后搭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平昌王,把朴家本家,连着家主一道葬送了出去。
如今朴家一倒,朝廷竟然给商户发放赶考名额了。
这就是命。
钱夫人信鬼神,总觉得是朴怀朗坏事做尽,把朴家人的运势也带走了。
但此等消息于钱家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好处,钱家没有男丁,大房之后,全是一堆女娘,就连最近三房妾室生下来的婴孩,也是个姑娘。
大房一去,钱家如同陷入了生不出男丁的魔咒。
“要不老爷你去考吧?”钱夫人坐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后辈没有男丁,这不还有三个老爷?
钱二爷一愣,连连摆手,“我都六十多了,考什么考”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读书?眼睛都看瞎了,得学以致用。”钱夫人总算聪明了一回,“你道长公主为何要在宴席上提起这事?”
钱二爷一愣,好奇她那猪脑子能看出什么名堂。
钱夫人道:“咱们铜姐儿什么出身?商户!你可知她为何乃商户出身?”
那不废话吗,钱家本来就是商户啊。
钱夫人又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乃商户出身,你若是考了个功名,铜姐儿将来去了京都,旁人可还能叫她一声商户之女?长公主明显是在提点你钱二爷,咱们铜姐儿的身份今非昔比,乃侯府世子妃,你有见过当朝哪个当侯爷的,他的亲家乃商户?”
没有,独他钱家一户。
钱夫人哎呀一声,“你怎么还不明白,娶之前可以是商户之女,娶之后就不能是了,那状元郎娶了公主,一家子都能跟着鸡犬升天,咱们这嫁入侯府,不就是一样的道理。”钱夫人掐了一把钱二爷,“咱们钱家要出头了!你往日总是骂那些攀高枝的人,怎么轮到自己头上,如此迟钝”
钱二爷:
——
长公主在扬州呆了一日,第二日便离开了钱家。
走之前把宋允执和钱铜唤了过去,交代道:“眼下扬州的商业刚归于朝廷,朝廷前来的人会越来越多,盐场和运河都在世子手里,我与侯爷不能在扬州久留,一家子待在这儿,难免会落人口舌”
“朝廷的兵马我会与陛下禀报,继续留在扬州。”长公主顿了顿道:“半年之内,争取拿回海峡线,陛下要的是永久的安宁。”
宋允执应道:“好。”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我没与你说,本宫在与铜姐儿说。”
钱铜正躲在宋允执身后,闻言愣了愣,探出个头,朝长公主望去。
长公主对她一笑,便问道:“铜姐儿能办到吗?”
强龙难压地头蛇,那三大家是怎么倒的,长公主都听说了,若不是钱铜,朝廷做不到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如此之快,收回扬州商业。
海峡线也一样。
最好的方式乃和平谈判,外敌当前,不能在靠近胡人的海岸线上与朴家发生内战,一旦内战,胡人便会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
钱家乃最合适的人选,长公主与她道:“黄海和邓州两条海峡线,铜姐儿熟悉,本宫信你有这个本事。”
——
长公主离开时,钱铜真送了她一杆长枪,与宋允执的剑所用陨铁乃同一块,令人连夜打造出来,暗道下回若是又插到世子的脚尖前,可怪不了她。
主意是他出的。
后来听说回京都的路上,长公主便用那杆长枪 ,与国公爷战了一场。
若不是宋侯爷从中调和,长公主那日非得把国公爷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点到为止,枪头停在国公爷额前一寸的位置,“这一枪,是本宫替我儿媳妇讨回来的,还望国公爷见谅。”
国公爷死了亲儿子,连尸骨都没能讨回去,此时的定国公府只怕已成为了京都人茶余饭后的笑话。一路上郁郁寡欢,被长公主一番报复,无话可说。
除了这一桩,还有另外一桩大事,长公主问他:“你国公府的家事,本宫本不应该过问,但阿若尚在肚子里时,她的祖父便与你国公府许下了亲事,许的是国公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你国公府的第一个长子。如今虽说国公爷已经找到了真正的长公子,可他已不在人世,这门亲事,是不是该取消了?”
宋允昭始终坐在马车内,除了一日三餐,夜里住宿,便没出来过。
听到外面母亲的说话声,不觉捏了捏手心。
半晌后听到国公爷回话:“是我国公府对不起裴老爷子的托付,险些害了小郡主,裴某怎还有脸再提与侯府结亲,这门亲事,便到此为止。”
第109章
金秋的海面,水波荡漾连绵,风刮起来如同刀子割人脸,阿金看了一眼对面朴家船只上的灯火,半夜了依旧通明。
“这朴家,真够倔的!”阿金骂了一声,转身回了船舱,进去时一堆子正围在火盆边上烤海虾。
从前钱家的船只出不了东海,以为捡来的鱼虾都是一些朴家不要的,如今到了登州才知,这里的鱼虾更小,能找到虾孙子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也不知道朴家堵在这儿图什么。
一个月前,两家开战以来,便一直这般僵持着,双方实力差不多,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一个堵在登州的口子上打死不让人跨越,一个赖在海峡线上,怎么也赶不走。
左边乃胡人,右边乃倭寇,此时都在隔岸观火,如此耗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这个冬天。
阿金去甲板上吹了一肚子风,冷得慌,夺过阿银手里的刚烤好的虾子,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口塞进了嘴里,烫得直打哆嗦,一面吐着皮,一面与坐在对面正看着舆图的公子道:“照小的说,就该给娘子送信,将朴家的后路斩尽,世子爷派兵一并把海州,青州全给夺回来,端了他朴家的老巢,朴怀朗人都死在了扬州,这些人还拼个什么劲”
“你是饿死鬼投胎?把虾子给我吐出来!”阿银好不容易从海里捞起来一只能吃的大虾子,烤了半天,盐都洒好了,被他给吞了,气得去踢人。
阿金冲他嘿嘿笑,一个闪腰躲开了他那一脚后,巧妙地跳到了公子的身旁,“段少啊呸,钱少爷,咱们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随性动手吧,干完了活儿,早些回扬州过冬”
半个月前,曹管家带着山寨的一群人前来登州支援,阿金看到‘段元槿’时,上前热情地打招呼,“段少主,别来无恙啊”
曹管家呵斥道:“没大没小,这位乃钱家少爷,钱章煦,往后他便是大伙儿的新主子。”
阿金和阿银都愣住了。
揉了揉眼睛,确定跟前人就是山寨的段少主后,道是曹管家的一双眼睛是彻底瞎了。
曹管家的眼睛只是有些畏光,还不至于眼瞎,与众人解释道:“钱公子乃钱二爷收下的养子,在钱家少爷中排行老三,你们可以管他叫三少爷,三公子皆可至于你们错认的那位,半月前已经死在了扬州”
阿金初闻之时,满腹酸味。
他知道钱家缺男丁,可他跟了娘子这么多年了,怎么没见娘子收养了自己啊
阿银骂他:“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钱家主子哪个是歪瓜裂枣,就算娘子给了你名分也没用,走出去还是会被人当成仆人,何必多此一举”
两人打了一架。
后来听曹管家说起了段元槿的身份,和扬州发生的事后,阿金闭嘴了,合着人家乃国公府的世子,真正的小公爷。
人家小公爷不要,却来钱家当一个商户的养子,这不是高攀,是低就。
阿金再也没有不服,其他人也没有不服,因为钱公子拉来了两船补给,一群人在海上风餐露宿了个把月,早就馋得心慌。
饱餐了一顿后,原本打算一举拿下朴家,钱公子却拦住了,说:“再等等”
这一等又等了半月,两船粮食只剩下了一船。
为节约粮食,钱公子控制起了大家的饮食,一日只有一顿肉,对阿金阿银那等无肉不欢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恨不得立马把朴家收拾了,赶回去吃香喝辣。
然而钱三公子却并没有想要开战的打算,不但不开战,还与阿金道:“把那船粮食送过去。”
阿金一愣,虾子吞咽入喉,好奇问道:“送哪里去。”
钱三公子抬头看他,说得更明白了:“把余下的一船粮食送给朴家。”
阿金:“什么?!”
阿银:“三公子这是为何?”
“不送!饿死他朴家不是正好!”阿金斜眼窥了一眼他,揶揄道:“我看三公子前世是条硬汉,这一世怎么畏手畏脚了,改邪归正也不是你这么个正法”
阿银,“三公子要是怕了,咱们上,走!宰了朴家那帮孙子”
“嘭——”一声。
很快阿金和阿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左眼乌青,一个右眼乌青,咬碎了牙又不得不服气,顶着夜风出去开船送粮。
——
朴家家主朴怀朗死后,登州的海峡线便留给了他的一位部下驻守,部下姓刘,因常年在海上飘着,皮肤黝黑,人称刘黑将。
据说十几岁便跟着朴怀朗了,守了十几年的海峡,即便已经得知朴家家主丧命的消息,也丝毫不让半分。
听说钱家的船只开过来了,刚歇下又翻身从硬榻上爬起来,到了甲板上,远远便见阿金和阿银手提着灯罩,叫唤道:“刘黑将出来!”
“钱家这群狗日的,瞌睡都不让人睡了欺人太甚!”身边的一位下属,气得咬牙道:“横竖咱们也活不成了,何不拼死一决?咱们不好受,他们也别想好过!”
朴家家主,家主夫人,三夫人,二公子相继都死在了扬州,朴家这一只本家血脉一倒,在扬州的产业尽数被抄没。
海州也一样。
平昌王与朴家家主的那一战之后,朝廷的人便入驻到了海州,朴家在海州的势利一个接着一个被清除,如今只余下青州与登州的两座老宅。
所有人都知道,朴家的大部分钱财来源主要在扬州和海州两个地方。
两条海峡线,上百艘战舰,一直以来靠的都是海货与扬州的盐业,茶叶等生意养着,现在什么都没了,光靠青州和登州,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了海上的这些人。
黄海的那条海峡线,有朴大公子守着,尚且还能自给自足,可登州的海峡线地势狭小,渔船常年扎堆,根本捞不出海货,被钱家的人一堵,前面又乃胡人的地盘,要么退回登州,要么被饿死在海上。
对于一个驻守了十几年海峡线的人来说,这片海已经成了他的命,宁死都不会退,唯一的出路便是杀出钱家的重围,去黄海与大公子汇合。
被困了一个多月,船上的食物早就见了底,最多还能撑两日,见钱家的人再来,刘黑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备战!”迟早躲不过,那便拼死一搏吧。
“刘黑将听着!咱们钱家人美心善,慈悲之心堪比庙堂,三公子更是观世音下凡,今夜给你们送粮食来了”
阿金的嗓音夹杂着不甘和愤怒,在黑夜里异常响亮。
刘黑将听到了,他身旁的随从也听到了,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随从质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姓金的说钱家给咱们送粮食?”
钱家有这么好心?
刘黑将皱眉,不明白对方是何居心。
钱家人一向狡诈,随从也不信他们有那么好心,提醒刘黑将,“当心有诈。”
刘黑将自然会防范。
可看了一阵,钱家似乎确实没有开火的打算,只来了两艘船,一艘货船,一艘战舰。
快到朴家的地盘时,货船行在了前面。
眼见东西就这么送出去了,阿金立在战舰的甲板上,痛声问对面的刘黑将:“一船的粮食,你们要不要得完啊?要不完还回来半船,爷爷我还饿着呢,早知道那只虾子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娘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
直到运送粮食的船只停在了刘黑将对面,朴家的人方才反应过来。
满满一船粮食,还未拆封。
实在是饿慌了,突然看到这么一船粮食停在自己的面前,朴家的人个个都有些心动,那名随从见姓金的气成那样,也信了几分,与刘黑将道:“属下去看看。”
抱着试试的心态,刘黑将令人放下了艞板。
那随从刚到对面,只见前方的甲板上插着一只羽箭,羽箭下定了一张信函。
走过去拔了羽箭,展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写了一行字。
——君子之战,不应与饥民交手。
署名:钱章煦。
朴家的人早听说了,钱二爷收了一位养子,继死去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之后,排行第三,乃钱家这回攻击海峡线的主力。
本以为钱家的援军来了,会有一场恶战,可那位三公子到了后,钱家的人到底停止了攻击,僵持到如今,双方还未正式交过手。
今日居然送来了一船粮食。
怕下毒,刘黑将令人先喂给老鼠,发现当真是一船没有任何问题的粮食后,饿了半个月的朴家众人高兴地手舞足蹈,当夜终于饱餐了一顿。
唯有刘黑将一人坐在角落里沉默。
他知道朴家一倒,他们这些人早晚会被朝廷擒拿,可这片海域他们守了十几年,无论是对面的胡人,还是黄海过来的海寇,无人能跨过去一步。
临到头了,却要被自己的人扼杀。
内战一开始,过不了多久,胡人便会从对面而来,届时他的人会被朝廷和胡人双面夹击,死在这片海里。
朝廷也不会讨到好,海峡线一丢,再拿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是选择已经败落的朴家作为对手,还是虎视眈眈的胡人作为对手,答案显而易见。
最好的方式便是合议。
刘黑将看了一眼旁边狼吞虎咽的部下,穷途末路之时,自己的命反而不重要,最难舍的是这些与他并肩而战的友人。
“给钱三公子送个信,就说粮食我收下了,对他说一声感谢。”
第110章
阿金和阿银回去后,便被钱三公子叫了过去。
两人今夜挨了一通揍,各自顶着一只乌青眼,又把唯一的一船粮食送了出去,进来时两人都提不起精神,蔫头耷脑。
谁知一推开门,却看到了满桌子的好酒好菜,还有两人最喜欢的烤羊腿。
三公子不让他们碰第二船的粮食,两人已经素了好几日了,吃的都是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见到肉忍不住吞口水。
钱章煦道:“愣着干什么?再不吃就凉了。”
二人回过神,疑惑地看向钱章煦,不是说下一批粮食要下个月中旬才到吗,怎么今夜还有这等酒肉?
疑惑归疑惑,不妨碍两人狼吞虎咽。
见二人吃得正欢,钱三公子这才问他们:“好吃吗?”
还用得着说。
二人一嘴是油。
钱章煦道:“若是你们前几日不缺酒肉,我给你们一只羊腿,便会失去今夜一半的香味,人只有在急需之时,才能体会到何为雪中送炭。”
什么意思?
阿金和阿银二人互望一眼,不懂
但三公子说得没错,今夜这只羊腿格外香。
钱章煦道:“同样的道理,今夜咱们送过去的那一船东西,到了刘黑将手里,也很香。”
阿金阿银一愣。
钱章煦道:“刘黑将此人跟着朴怀朗在此驻守了十几年,常年与胡人倭寇大交道,你们猜,他要真到了穷途末路,拿命与咱们拼起来,我钱家有没有把握,毫发无伤地赢他?”
阿金和阿银不出声了。
两人虽说性子鲁莽,但要真论起打架来,并不会自负。
毫发无伤不可能
两人还是有那个自知之明,刘黑将真要疯起来,别说毫发无伤,钱家在海上的船一半都要折进去,能不能赢还真的不好说。
但他拼,也只能拼此一回。
最后不外乎是与他们这些人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刘黑将不死也会被钱家和朝廷的人绞死,而他们俩能不能看到那一天,还是个未知数。
钱章煦便道:“低个头,送点粮食便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去拼死拼活?”
阿金和阿银听明白了,钱三公子这是要劝降,可刘黑将先前便说过,宁死不降,他能愿意吗?
两人手里的羊腿吃完,钱章煦便收到了刘黑将的那句感谢。
钱章煦看了一眼阿金和阿银的呆愣样,起身与二人道:“与朴家的一场战,家主早就打赢了,盲目去送死,除了增加所赢的成本,无一好处吃饱了便去歇息,这几日在船上养精蓄锐,待家主的消息一到,立刻攻向对岸”
——
每年一到深秋,靠海近的城镇便一片萧条。
渔船捞不回来货,没有了商户顾客,整条街空空荡荡,朴家的茶楼里没了生意,关了一半,青州之外朝廷设了关卡,海盐输送不出去,单靠在城里贩卖,赚来的钱还不够府上的支出。
朴家老爷子已经不管家事多年,可经不住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扬州,家中没有一个管事之人,余下一个孙子三公子回到了老宅子里,爷孙俩相互陪伴,应付着朴家最后的一点家业。
“府上的人该遣的都遣了,各处减少花销,把能挪出来的银子换成粮食,先送去海上,谁都能紧,不能紧了刘将军那里”
三公子跪在老爷子身旁,整理着家族中余下的产业和银票,比起在扬州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老成了许多,温顺地回复道:“孙儿都记下了。”
那日在他去知州府见完钱七娘子,说明了朴家投靠朝廷的诚意后,朴家家主便将他打发到了青州。
之后父亲便出了事。
他没有想到,钱七娘子会如此心狠,父亲已经拿出了自己的诚意,投靠了朝廷,可她还是没有放过他。
为何?
朴家老爷子告诉他,“生意场上,自凭本事,没有原由,今日不是我吞了你,明日便是你吞了我,因果循环罢了”
他想不明白,朴家到底做下了什么恶事,要摊上这样的因果循环。
这段日子他陪着老爷子待在青州,从以前的衣来伸手,山珍海味,到如今事事都要他亲为,吃着素菜,渐渐地明白了当初钱铜与他说的那番话。
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所要的东西不一样。
如今的他只想着如何支撑起这个家,如何糊口,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奢望功名之事。
一股秋风从廊外吹来,吹散了他身旁的一摞账目,三公子赶紧转身去捡,弯下腰的瞬间,便僵住了。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庭院内的一树枯叶下,立着一位周身富贵的小娘子,见他望过了过来,似往常那般,冲他温和一笑,墨绿色的披风从地上的落叶上慢慢拂过。
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坐在里头的老爷子随口问:“谁来了?”
半晌朴三公子才回道:“钱家七娘子。”
话音刚落,老爷子便听到一道女子的嗓音,“朴爷爷,身子可还好?”
三年前若无意外,她应该与朴承禹到了这所宅子里,请求他老人家赐婚,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物非人非,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钱家在朴家手指缝里讨日子,不过是一个老靠着凿井盐而糊口度日的商户。
而朴家站在商业顶端,在扬州做了几年的土皇帝,优越感越来越强,一心想要往上爬,觉得自个儿连皇室都能配得上了。
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位钱七娘子,觉得她配不上朴家,唯独老爷子同意了。
是以,两人才想到了前来寻他证婚。
可惜信收到了,人却没来。
再次前来,已过去了三年。
而她也一跃成了永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自然不是来找他证婚的。
朴老爷子起身相迎,“钱娘子舟车劳顿,快快进屋。”转头吩咐三公子,“去泡一壶好茶来。”
朴三公子这才想起来招待客人,把地上散落的纸张拾了起来,进屋去煮茶,钱铜便被朴老爷子请到了一旁的茶室。
茶还没到,老爷子先与她寒暄,“钱娘子能亲自赶来,老夫感激不尽。”
钱铜恭敬地回道:“晚辈早就该来拜访朴爷爷,一直没找到机会,也寻不出空闲,拖到今日,还请朴爷爷莫要见怪。”
朴老爷子一笑,长满了褶皱的眼睑之下,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慈爱地看向她,“钱娘子能来,已经是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了,我还有什么要见怪的。”
两家的处境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他还能倚老卖老?
钱铜回了一记笑容,低下头,道:“儿时朴爷爷每回来扬州,都会给咱们那一群小孩带好吃的,蜜饯,糖果,甜糕,什么都有我最喜欢的便是朴爷爷自己做的奶糖,里面加了椰汁,甜而不腻,越含越香,有一段日子,我总是跟在大公子身后,问他,朴爷爷什么时候来扬州”
朴老爷子随着她的话,也慢慢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唇角始终含着笑。
钱铜道:“那时候大伯笑话说,说既然如此喜欢吃朴爷爷的糖,将来给朴爷爷做孙媳妇,能吃一辈子”钱铜声音一顿,“可惜,我没能成为朴爷爷的孙媳妇,我大伯也没能看着我长大。”
朴老爷子眼眸动了动。
钱铜继续道:“当年四大商在扬州,相互扶持,相互依赖,日常勤于走动,无论长辈们是如何勾心斗角,咱们一群孩童,却是玩得很开心,一颗头一颗枣,便能满足。”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若是可以,我倒是想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朴老爷子看向她。
钱铜道:“我大伯一家四口,父子俩死在了京都,被平昌王冒领了守城之功,将他两人,以及带来的百余名家丁全都射杀了个干净,后来尸骨被陛下令人堆在了城外,等钱家赶过去收尸,大多数的尸首都被领走了,可那些人只顾去找自己的亲人,不管他人的死活,人给掀得到处都是,是我祖母,用自己的一双手,一具一具地扒出来,有的已经看不出脸了,只能从衣衫上辨认起身份”
她为何会同情段元槿,因为她的家人也曾扒过尸山。
“大伯和大兄长的死,我不怨谁,但有一宗,他选了一个没人愿意选的路,目的是为了天下太平,四大家族能够继续平平安安地呆在扬州”她眼眶不觉染了一些湿意,抬眸看着朴老爷子,问道:“朴爷爷,我问的这个问题,您或许会笑话我,可我还是想问问您,我们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大家到底想要什么?”
朴三公子手里端着茶盏过来,正好听到这句,愣了愣,脚步顿在那,忘记了要走过去。
不知道是朴老爷子答不出来,还是他不想回答,片刻后只轻叹了一声。
钱铜道:“朴爷爷,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便想亲耳听您说,我大伯母和二兄,他们是不是被朴伯伯所害?”
朴老爷子被她那样一双集满了泪水,祈求的目光望着,终究是闭上了眼睛,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钱铜便明白了,“那我再问朴爷爷,他们是不是在对岸,还是说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丫头。”朴老爷子嗓音苍老而低沉:“你当我为何不想管这家宅之事?便也是想手上留下最后一份干净,等到像今日这般境地,钱娘子还能给我朴家留一份体面,亲自上门。”
第111章
人生三忌,一忌德薄而位尊,二忌智小而谋大,三忌力小而任重。朴家有今日,朴老爷子并不意外。当年他的儿子为了一家独大,把其余三大家的人都留在了海上,抢占了他们的功劳,便是为朴家的后辈留下了一桩孽债。
只要是债,迟早都要还。
老爷子这些年偏居一隅,念佛吃斋,广施善举,便是想化解朴家所犯下的罪孽。
得知他的大孙子与钱家七娘子要成亲时,老爷子头一个赞同,家族的仇恨唯有联姻能化解,可朴家的长辈们,一双眼睛被虚荣所蒙蔽,看不到未来,把唯一一条能化解灾难的路断了。
如今钱家七娘子亲自找上门来,问他讨要当年的那笔债,朴老爷子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朴家能与她相谈的筹码。
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明夷他爹率领崔卢钱三家去黄海御敌,崔家和卢家的人老夫不敢保证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可你二堂兄钱章勋,八岁便跟着渔船出海,人称水猴子,想要算计到他没那么容易,事后我曾询问过刘黑将,见他神色躲闪,老夫以为,三大家的人极有可能被堵在了对岸”
钱铜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看着钱铜眸子里慢慢浮现出了希望,愧疚地道:“去对岸寻寻吧,我能为你,为朴家做的,只有这最后的握手言和。”
既然她来了,该给的诚意,朴老爷子没有一丝保留。
“海峡线拿去吧。”朴老爷子没与她谈任何交换条件,也没开口向她同朴家后辈的未来求情,唯一交代道:“做决定的乃我朴家人,享受了这一切荣光的也乃我朴家人,那些待在海峡线上的渔夫,生在海上,活在海上,他们是真心热爱这片海域,还请钱七娘子看在他们为我扬州守了十几年安宁的份上,能让其继续留在那”
钱铜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还没说条件,朴家爷子便拱手把朴家仅剩下的筹码都给了她。
这正是她前来的目的,钱铜没拒绝,轻声应道:“好。”
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她并非不讲情面的人,她不会白拿他们的东西,老爷子既给出了诚意,她能给的也很爽快地给了他,“朴爷爷当初来扬州每回待不了一月,便要赶回青州,您说旁人离不开这片海,您又何尝不是离不开这所宅子”
钱铜从袖筒内拿出了一张五年为期的盐引给了他,“朝廷不久之后便会在扬州建立盐监司,打通运河后,周边所有盐场的海盐,都会经由盐监司运往大虞内陆,这一张盐引,能保住朴家家业不散。朴爷爷喜欢这座宅子,便一直住下去”
她突然回头与转角处的人道:“朴三公子出来吧。”
朴三公子听完了那些真相,正目瞪口呆,见自己已经暴露,忙走了出去,手里的两盏茶早被风吹凉了,“我,我再去换一杯。”
“朴承智。”钱铜叫住了他,问道:“你还想要科考吗?”
朴三公子一愣。
“朝廷给了商户科考的名额,不过朴家只有一个。”钱铜回头看着他僵硬的脊背道:“好好把握机会,朴家将来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朴三公子大抵没想到她会对朴家手软,更没想到他的母亲借着平昌王的关系,在朝堂游走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替他争取来的机会,今日钱家七娘子却给了他。
他缓缓转过身,面色错愕,却又含着几分痛苦。
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钱铜半带玩笑地道:“你铜姐姐嫁得好,争取来了这样的机会,你可得珍惜了。”
朴家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他的父亲母亲是如何去的,朴三公子不傻,他都知道,与跟前的钱七娘子有关,在她来青州之前,朴三公子心头是恨的,可他在听完了她与祖父的那句话后,方才知道,最先打破四大家和平协议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钱崔卢三家,那么多条人命
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她还是该内疚,自打儿时起她便关照着自己,在他心里一直将钱铜当作了嫂嫂,始终讨厌不起来。
他明白了祖父说的那句:“生意场上,各凭本事。”
朴三公子突然摇头道:“不是。”
钱铜疑惑地看着他。
朴三公子否决了她适才的那句玩笑之言:“铜姐姐不是嫁得好,铜姐姐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嫁给谁,都不会差。”
钱铜最终还是没喝三公子的那杯茶。
走之前与朴老爷子道:“钱家与朴家的恩怨,至此了结,往后各自奔赴前程。”
——
随着她的离开,守在暗处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撤去。
蒙青的身份升了一级,从暗卫变成了钱铜的明护,见人出来后,替她撩起了车帘,待人坐进去后,便收队启程。
钱铜想不明白这海边有什么好的,一到冬天,什么都没有,这一趟世子没跟来,运河已在开通,他正忙得晕头转向。
再说海峡线的事情,长公主委托的人是她,又不是宋世子,他跟来只有当护卫的份。
见街头有人卖椰子糖,钱铜吩咐道:“蒙青,买一包糖过来。”
蒙青很快买了回来。
钱铜却没接,撩起帘子,看着他道:“你吃。”
蒙青神色僵住。
钱铜就喜欢看他这副呆样,噗嗤一声笑,欺负宋世子的暗卫,让他有种欺负宋世子本人的快意。
往日她出门,有扶茵在,两人路上还能说说话,不至于无趣,如今的蒙青乃暗卫出身,端的是沉默是金,钱铜无聊了,只能逗他为乐。
马车往前,钱铜看着坐在马背上正咬着糖果的新护卫:“蒙青,问你个问题。”
蒙青:“属下能不听吗?”
钱铜凉凉一笑,“不能。”
蒙青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夫人问吧。”
钱铜:“你觉得是跟着我好,还是跟着世子好?”
蒙青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嘴里的糖,一点都不甜了,想吐不敢吐,“都好。”
“我给了你糖,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蒙青不答。
钱铜又问:“那我问你,你是更喜欢之前的主子,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主子?”
蒙青把手里的糖递给了她,“属下不太喜欢吃甜食,夫人留着,无聊了慢慢吃。”
钱铜不接,实话道:“我也不喜欢吃糖,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大人不吃。”
所以,她把他当成了小孩再逗。
“那我再”
“夫人还想问什么,属下一并答了。”蒙青突然打断她,“世子与夫人同时跳进河水,属下先救夫人,世子与夫人吵架,属下先帮夫人递板凳,世子与夫人遇到危险,属下先救夫人。若有一天世子做出了对不起夫人的事”
听到此处,钱铜好奇,怎么样?
蒙青道:“世子说,不用属下动手,他自己来。”
钱铜心满意足,痴痴地笑了两声,捧着脸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世子真的对我用情至深,可如此疼我的世子,又怎么可能会对不起我呢,蒙青,这题你答错了”
蒙青很想把她跟前的帘子锁死,挡住她一双捉弄的眼睛。
跟了钱娘子一个月,蒙青心底时不时会对世子生出佩服,也就他敢去招惹这位女大王
钱铜没再逗他了,“接下来两个月都在海上,风冷,怕你不习惯,糖果留着在海上慢慢吃”
——
黄海。
阿圆不知道第几次拿着信函,再次敲开了朴大公子的房门,“公子,高氏高丽又来了。”
今年没有茶叶可走私之后,黄海的骚乱便没停过,所有的海寇和想借机攻入大虞的高丽人,都被朴大公子的舰队拦在了黄海防线之外。
要论这片海域,没有人比朴大公子更熟悉了,当初他还是少年时,便往来与各族之间,认识不少对方的人。
今日来了这位高氏,便也是曾经与他在海上打过交道的高丽皇族。
钱家与朴家在海上开火之后,高氏便闻到了风声,得知朴家已与朝廷决裂,特意前来支援,高氏替他分析了朴家如今的处境,“朴家家主有意投诚又如何?依旧被朝廷的人斩杀在了扬州,足以见得,朝廷已经容不下朴家,起了赶尽杀绝之心,朴家又何必在此等死?”
“大虞容不下朴家,但我高丽一向赏识人才,永远对大公子敞开怀抱,大公子若来了我高丽,我高丽会赐予朴家皇室之姓,封大公子为王如何?”
朴大公子委婉拒绝道:“鄙人粗鄙惯了,当不了王。”
对方不死心,“大虞朝廷把你朴家都快杀光了,大公子还死守在这里,替他们卖命,到底所图为何?我高丽能给出一切朴公子想要的东西,朴公子乃生意人,如此简单的利弊,都看不清?”
朴大公子道:“朴某并非是替谁卖命,朴某守的是这片海域,和海域身后的无数百姓,朴某也劝王一句,大虞人不怕死的个性,在十年的战乱中便能看出来,若王想要趁火打劫,只怕不仅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还会惹上一身骚。”
高氏不理解他的行为,问道:“朴公子就不怕,大虞朝廷下一个杀的就是你?”
朴大公子无所谓,“朴某问心无愧。”
高氏与他也算是老友了,这些年在朝廷的手里得不到茶叶,全靠他来平衡,若非如此,周边的几个国家早就攻上海域。
高氏觉得他疯了,“大公子先不要急着回答,慢慢考虑,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第112章
朴大公子没有答应之前,高氏便每日派人来送信函。
一面拉拢他,一面又偷偷做好了攻击防线的准备,有高丽皇室带头,一帮子海寇在黄海内横行,朝廷的官船有限,人一来,那群海寇便如同猫捉老鼠,一路逃窜,在海面上遛着官船
朴大公子的战舰有二十余艘,目前比朝廷的还多,常年驻守在这片海域,船上每一个人的抗战能力都不容小窥,这也是为何高丽人费尽心思游说朴大公子投靠高丽的缘故。
阿圆乃朴大公子年少时,和钱家七娘子一道在街边上捡回来的乞儿。
他的名字还是两人一道取的,寓意很简单,见他太瘦,想盼着他长胖一些,他倒是被朴大公子养好了,可钱家七娘子,已经离大公子越来越远。
听说前不久钱家的人在登州与刘黑将开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如何了。
和朝廷的这一场博弈,朴家输得彻头彻尾,一个商户哪里能斗得过官,家主死在了扬州,扬州的产业尽数归于朝廷,接着便是海州,青州,登州
迟早有一日,会轮到公子这儿来。
一旦朝廷有心要断了他的后路,公子将会漂浮在海上,永远回不去。
阿圆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打算的,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当真容不了他,可他跟着公子多年,看着他驻守海域,维护着大虞的安宁,他以为这样的人,不该落到一个凄惨的结局。
阿圆想了很久,实在忍不住,才与大公子开口道:“公子,要不小的与钱七娘子去一封信。”
大公子抬眼。
阿圆不敢看他眼睛,忙垂下头。
朴大公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缓声道:“生死有命,做好分内事即可,她已是侯府世子夫人,往后不要再去打搅她。”
他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死守这片海域,不让倭寇与高丽越过海峡线半分。
替大虞守住安宁,便是朴家唯一的一条退路。即便是牺牲了他,至少能为朴家将来博一个好名声,朴家将来的后辈不至于永远抬不起头来。
朝廷会不会放过他,他没想过。
朴大公子道:“传我的令,不许高氏的人再登岛。”
高氏第七次找上门来,便吃了一个闭门羹,高氏的人气得脸色铁青,放话道:“朴公子既然如此不讲情面,咱们只能炮火相见。”
金秋十月下旬,黄海上拉响了第一场大规模的战火。
双方动起手来,朝廷的官船便停在后方,随时准备补上,在朴家人眼里,多少有些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屈辱感。
有人愤然抗议:“公子,就算咱们打退了高丽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朝廷剿灭,老子忍不下这口气”
“忍不下这口气就回家,让高丽人,倭寇登上你的岛屿,攻入海州,扬州,杀你的家人。”朴大公子平静地道:“当初你们跟着我时,我便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的家人享受了我给予的荣华,相应的你们便要替他们守住这份安稳,是选择让家人继续活在锦衣玉食中,还是选择自己回家与他们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今日之内,想要离开的都可以走,留下来的,待这一场结束,我朴承禹所有的家财,会送去各位家中。”
在场的人,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衷心部下,与他一道出生入死,吃过苦,但也得到了高额的回报,如朴承禹所说,他们每个人的家人都过上了富裕日子,即便是战乱那几年,饿莩遍地,唯独他们的家人能衣食无忧地度过。
是选择与海寇决战到底,当一条大虞好汉,还是投靠高丽,一人苟且活着,家族世代承受着卖国骂声。
众人几乎没得选,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有人先道:“他娘子,老子拼了!回不去就回不去,老子这些年吃的喝的,也赚够一辈子的了”
海上待久了,何处是家早已分不清,有人一咬牙,拎起一旁的长矛,上了海面上的战舰,一面走一面大声呼道:“高丽狗,爷爷我来了!”
一人跟上了他:“爷爷我也留下。”
一道接着一道的符合声:“死之前杀几个倭寇,也值了。”
朴大公子亲自登船指挥战事。
高丽看出了朴家在是拼死一搏,正面打不过,开始打起来了消耗战,朴家身后便是朝廷的官船,朴家的人上不了岸,等到弹药用尽,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朴家必死无疑。
他朴大公子这些年的成就,便到此结束了。
开火的第三日,不知道是朴家的弹药耗尽了,还是朴大公子识破了对方的奸计,也开始打起了拉锯战。
到了第四日,高丽便开始猛攻,想要试探朴大公子还余下多少弹药。
朴大公子便是为了等此刻。
但朴家的弹药所剩无几,最多还能攻一轮。
这一轮势必要将高丽人打回对岸,是以,上船之前,大家都怀着必死之心,干完了最后一碗酒,摔碗发誓,“打不退这群狗娘养的,爷爷我也不回了。”
朴家与高丽打得水深火热,朝廷的官船依旧停留海峡线外,一面打着想趁机越过界限的海寇,一面留意着战局。
朴家的人想明白后,权当他们不存在。
当夜的火光照亮了整条海峡线,堪比一场徇烂的烟火,朴家的二十多艘战舰打得只剩下了一半,黎明到来时,所有的弹药耗尽,也成功击退了高丽高氏。
余下的幸存者,一夜未眠,个个脸色疲惫地摊在了甲板上,还未来得及庆祝胜利,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都起来,起来!倭寇来了!”
众人刚放松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大抵没料到黄雀在后的黄雀不是朝廷,而是这帮子倭寇。
若是换做之前,朴家几炮便能将其轰走,可如今手里的弹药都用在了高丽狗上,只能与其近身相博。
倭寇围上来的那一瞬,阿圆走到了朴大公子身旁,把手里的大氅披到了他肩上,“公子,入秋了,天冷。”
朴大公子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怕吗?”
阿圆摇头,“不怕,小的被公子捡回来的那一日,所活的每一天,便都是多赚来,阿圆能与公子共生死,是阿圆的福气。”
朴大公子笑了笑,目光看向对面慢慢升出海面的日头,旭日的光芒染红了整个天际,密密麻麻的倭寇在那样绚烂的光晕里如同丑陋的蝼蚁
“明夷,我很想去海上看日出,深海里的日出是不是与咱们这边看到的不一样,一定很美吧?”
“以后我与你一道去岛上”
阿圆见他立在那半晌没动,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朴大公子道:“在想,幸好如此。”
她没有与他一道来海上,没有与他一起来看这道血红的日出。
前方的朴家船已与倭寇撞上。
“左满舵!撞角准备!”朴家战舰的撞角劈开浪涛,猛地嵌入了海盗的侧舷,碎裂的巨响中,倭寇的战船剧烈倾斜,无数海寇跌入了深秋破晓的冰凉海水中
“上弓!”
“火船!右舷二十丈!”
“砰——”突然一道火流的爆炸声落在了朴家的船上,朴家众人齐齐一愣,几息的沉默之中,佛晓后唯一的一丝希望也随之被扑灭。
“退,往后退!”
“这些狗日的倭寇有火药”
“备弓箭,上火油!快,爷爷今日便同这帮孙子拼了”
箭矢破空的尖啸与火药的轰鸣交织,硝烟裹挟着血腥味弥漫了整条海峡线。
对方的火药把朴家的战舰逼退到了最后的一条防线上,弓箭也快用完了,掌舵的人回头无望地看向朴承禹,“公子”
朴大公子脸色平静,褪去了身上的大氅,交给了阿圆,走上前亲自掌舵,“准备拍竿!”
最后的决一死战了。
在场年长的,已在此处守了十几年,战舰与身后的那座岛,早已是他们的第二个家,此时此刻,心中难免添了几分悲鸣。
悲鸣后,便不再畏惧生死,有人褪下了身上的长袍:“下水!多杀一个是一个,吃了这么多年的鱼虾,临了把这一身血肉还给它们,不亏!”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绵长的号角从身后朝廷的方向传来。
号角声接着吹了四声,在场的人都是跟了朴大公子三年以上,立马听了出来,这是曾经四大家相互联络的信号。
两声乃打招呼。
三声为求援。
四声则是救援。
朴家人正疑惑不解,便见十几艘战舰从朝廷官船后方撵浪而来,深秋里的海风肆虐,瞬息之间硝烟缭绕的海面被撕开了那层薄纱,一枚映着铜钱标识的旗帜很快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阿圆愣了愣,喉咙一哽,失声道:“是铜姐姐,公子,她来救咱们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号角再一次响起,乃战斗的信号。
朴大公子将战舰重新交给了部下,吩咐道:“掌舵,让路!”说完便让人拿出号角,亲自回应。
听到朴大公子的号角声传来时,海面上的朴家船只方才回过神来。
本以为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与朴家斗死斗活的钱家七娘子会出手相救,犹如劫后余生,个个不敢置信,同时心中又生出一股这份惊喜带来的激昂。
众人的呐喊声穿透了海风。
“让!”
“让道!”
朴家的船只开始撤退,极为默契地往两边散开,对面的倭寇看不到身后的情况,等能能瞧见朝廷的战舰时,炮火已经到了跟前。
弩炮发射的火箭,精准命中倭寇。
一枚接着一枚震天雷砸向海寇的船只,速度很快,来势凶猛,几乎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
刚对朴家轰炸了一轮,海寇此时已没有了招架之力,在朝廷战舰的连环轰炸围攻下,海寇的船只一搜接着一艘化为焦木。
船上的人只能往水里跳。
钱铜立在甲板上,看着对面海域里不断溅起来的水花,冷声吩咐道:“备弓箭,对准人头,既然掉下去,就别让他们再爬起来。”
战火平息时,日头已经到爬到了头顶。
海风卷着余烬,四处可见残破的船舷,漂浮的碎木与尸骸。
朝廷的舰队已与朴家的船只汇在了一起,钱铜不知道朴承禹在哪儿,只能靠近离她最近的一艘朴家战舰,把上面的船长叫了跟前,递给他了一个木匣子,“把这个给你们大公子拿回去。”
船长自然认识钱铜,今日若非她及时赶来,朴家即便没葬送在大海,此时也被打成了伤残,逼回到了岛上。
船长问道:“钱娘子,不亲自去见公子?”
钱铜是有些日子没见朴大公子了,上次临别时,他一脸哀痛,彷佛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去赴死。
这回没赴死成功,不知道是什么心里。来都来了,她确实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可
钱铜回头看了一眼蒙青。
蒙青上前一步。
强硬的态度摆明了此事没得商量。
从扬州出发前,宋允执便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清楚地交代了蒙青,“不可以让夫人去见朴承禹,迫不得已要去,你去。”
钱铜:
算了。
钱铜笑了笑,与那位船长道:“我还要赶着去登州,就不打扰大公子了。”
——
朴承禹接到那个木匣子时,钱铜的船只已经离开了那片海域。
听说她没来,朴大公子眼底溢出了一抹失望,轻声问道:“她走了?”
“走了。”船长道:“她让属下把匣子给公子,还说”
“还说什么?”朴大公子追问。
那船长一天一夜没合过眼,脑子浑浑噩噩,知道事关重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努力保持清醒,去回忆钱娘子的话。
他的嗓音生硬,彷佛在诵书,照着钱铜说的念:“他从未在阴沟里爬行过,走的路从始至终便是阳关大道。你与大公子说,我已经看到了深海里的日出,很漂亮,望大公子此后,向阳而生。”
对,一字不差。
他总算完整地传达了。
朴大公子半晌没反应,船长觉得自己很快要倒下去了,没时间等他磨蹭,催道:“公子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朴大公子这才打开了木匣子。
里面是一张锦书。
展开后,‘任命书’三个大字,和下方那枚鲜红的官印格外显眼。
周围几人都不认识字,唯有大公子和阿圆认识,船长凑过去,不敢问大公子,便去戳阿圆问:“写了什么?”
阿圆看完锦书上的内容后,已经开始抹泪了,咽哽道:“咱们有名字了。”
“什么意思?”船长急得挠腮。
阿圆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僵硬,沉默不语的朴大公子,替他公布了锦书上的消息,“咱们往后就叫宁海军,黄海的第一支朝廷护卫军,公子被任命为宁海军都统制。”
船长一怔,“当真?!”
疲惫的脑子一受刺激,想清醒也不行了,船长直接倒在了甲板上,昏睡了过去。
“早说了让你去歇息,你非得要看个明白”身旁另一位船长忙把人抬了起来,差使两名小兵把人送去船舱内,自己实则也有些晕头转向,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问朴大公子,“公子,朝廷不杀咱们了?”
朴大公子已迟迟没动了。
阿圆察觉出了异常,起初还以为他在为锦书上的内容而震撼,凑过去正欲唤他,便发现匣子内还有一张信纸。
大公子一直盯着的,便是那张信纸,信纸展开铺在木匣子底部,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钱铜不需要拯救,钱铜也能拯救他人。
第113章
当年钱铜性子倔,被老夫人惩罚后不服气,曾问过朴大公子:“明夷,你说咱们这样的商户,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为商者无权无势,赚再多的钱又能如何?钱多招妒的道理老夫人不懂?总有一天会有人上门来抢,既然如此,与其每日过得心惊胆战,为何又要白忙乎?少赚点不就行了”
大公子笑话她,“你钱不多,就没有人想来抢了?”
钱铜愣了愣,觉得他说的很对,“也是。”
“这一回我站老夫人。”朴大公子隔着屏风等她上好药,柔声道:“想得长远没错,可你想得太悲观,若眼下不努力,如何能保证今日的繁华能延续下去?富商招妒,平民家族便不惹贼了?穷人惹祸惹灾的几率更大,不能因为自己的预知,去对未曾发生的事情做定论,人生在世,切记透支焦虑,前行之路,唯有问心无愧”
那时候的朴大公子思想开阔,钱铜听得入神,忘记了背上的鞭伤,看向屏风后的人,与他道:“是我思想有问题,以后就靠大公子时不时来拯救一二。”
“好。”朴承禹应下了。
几年过去,听了这番话的人记在了心里,可说这话的人却忘记了。
如今需要拯救的那个人不再是她钱铜,而是许过承诺的朴承禹。
“公子”阿圆正看着那张纸,心头想着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见一滴水珠落下,把那纸张晕出了一圈水印来,心头一愣,抬头看向朴承禹。
朴承禹也已经两日没睡了,面色憔悴,唇瓣都发白了,此时眼眶内布满了血丝,五指捏着那木匣子,捏得指关节泛青。
未知明日事,何必要悲观
阿圆看出了他的难受,劝慰道:“公子,以后会好起来的”
——
钱铜自然不知道自己的那一行字,会击中朴承禹的心灵,令其悲痛垂泪。
在黄海救完大公子后,钱铜便带着自己的战舰赶往登州。
朝廷的那几艘官船,她留给了朴承禹,将来他便是这片海域的宁海军的统制官,所有船只都会听他的差遣。
高丽与倭寇此次之所以如此猖狂,便是知道朝廷与朴家闹翻,想趁内乱攻入大虞,今日这场战役之后,海寇至少会安宁几个月,足够朴家整顿伤残,休养生息,重振旗鼓。
半月后钱铜到达了登州。
朴家与朝廷在黄海联手击退了高丽和海寇的消息,还没那么快传到登州,得知钱铜带着朝廷的战舰驶来了登州,胡人便找上刘黑将。
与当初高丽人蛊惑朴承禹一般,威逼利诱,想要策反刘黑将。
朴家的主子死了,朴家被朝廷抄没,刘黑将一行被困在海上两个月,似乎已经达到了极限,态度不再如往日那般强硬,在胡人第三次派人前来说服时,刘黑将终于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朴家的船只撤离出了防线,慢慢地与胡人靠拢,然而就在与胡人接触的一瞬,刘黑将突然抽出了腰带的弯刀,一把割了对方的喉咙。
没等胡人反应过来,潜伏在朴家船只上的钱三公子钱章煦,便射出了战火的第一箭。
前几日钱家与朴家在海面上还打得不可开交,且钱家七娘子借朝廷之手杀了朴家一家子,如此血海深仇,朴家怎可能不报?
万没料到朴家会与朝廷联手。
等胡人回过神,甲板上已是一片刀光剑影,立马开始反击,可朴家与钱家早就做好了准备,砍下了对方头领的头颅,挂在了船头的旗杆上,便开始急速火攻。
“撤!撤退!”
“上当了!他娘的,朴家人到底有没有种,这都能忍!!!”
在春季得知朝廷要来收复扬州时,胡人便生出了趁火打劫的心思,等到朴家杀了钱家,再撤出海峡线,他们便趁机调兵从登州上岸,直捣青州,抢占海州,扬州等地
相反若是朴家被钱家所杀,他们再当一回黄雀,同样能夺回登州的海峡线,攻入大虞境地。
是以,他们的目的是为捡现成的便宜,这几个月便派了一些小兵小将时不时过来骚扰一下,试探一二,并没有完全做好开战的准备。
突然被朝廷和朴家人联手打,胡人唯有落荒而逃。
起初胡人以为朴家和钱家人只是想把自己赶回领地,可见到对方的战舰追在身后,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方才意识到不对。
等到胡人回过神,由钱铜带领的朝廷战舰已行驶到了跟前。
胡人恍悟,中计了。
不是他们要先攻占青州,而是大虞的水军要登胡人的国土。
“备战!”
“敌军来了!大虞要打过来了!”
“发信号弹”
胡人信号弹升空的同时,大虞的炮火也对准了胡人的军舰,震天雷之后,弓弩,火船轮番攻击
——
京城
“只见黑烟翻滚,火铳齐射,爆鸣与弓弦震响了整条海峡线,战事烽烟骤起,那叫一个激烈,登州外海已成了修罗杀场,咱们大虞的水军,以势不可挡之力,一路追赶至胡人的海域”说书的突然停了下来,“我先喝口茶水”
“接着讲啊,后面如何了?!”
“咱们有多少只战舰?领队的人是不是宋世子”
“快说啊。”
“哎呀,说什么茶水,快些说完再慢慢喝”
“啪!”说书的快速地咽下口中茶水,润了润喉,接着道:“咱们大虞此次领队的人,你们当是谁?”
“这还用猜,不是宋世子嘛”
“对啊。”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莫不成是大理寺冯少卿,王大人?”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说书先生摇头道:“非也!此人乃宋世子的妻子世子夫人,钱家七娘子钱铜。”
底下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吵闹声更甚。
平日里不喜欢八卦的人尚且还不知宋允执成亲的消息,震惊道:“宋世子成亲了?何时成的亲,我怎么没听说,对方是哪个世家”
一人接话道:“孤陋寡闻了吧,宋世子在两个月多前于扬州成亲,对方也不是什么世家,乃曾经扬州四大商之一。”
“四大商商户?”
“对啊,怎么是个商户。”
想听后话的,被这些议论声打断,一肚子气,大声道:“商户怎么了?大家接着往下听啊,还让不让先生说了”
另一人附和:“对对对,都别吵了,先生接着往下说”
说书先生继续:“此次指挥战役的确实并非宋世子,乃钱七娘子一人筹划,带着朝廷的战舰从东海入海,途径黄海,先剿灭了高丽狗贼,倭寇,再与登州同胡人交锋,成为了我大虞新朝成立以来,第一个登上胡人领土之人”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位钱娘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如此厉害?”
前不久有人听说宋世子与一个商户之女成了亲后,无不唏嘘遗憾,心中为其不平,如今听说本次海上的两场战役,皆乃这位商户之女所为,难免被震撼,方才反应过来,宋世子何许人也,能让他不顾对方的身份,在扬州便把人娶进门的小娘子,岂是凡夫俗子,不由好奇这位钱七娘子到底是怎么一位奇女子。
说书的道:“此女睿智明珠,不可小觑,说一声女中豪杰也不为过,城府谋略不输男子”话锋一转,“想知道这位世子夫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倒也不难,等此次战役结束,与世子一同归京之日,各位去城门口,便能一睹风采,这都是后话,咱们今日只说这一场战役”
“啪!”说书先生手里的醒木再次打断了议论声,接着道:“说起这场战役,老夫不得不提起钱七娘子的另外几位部下,这第一位便乃朴家的大公子,朴承禹。”
话音一落,便有人疑惑:“朴家?朴家不是被炒了吗”
“对啊,怎么回事”
说书先生继续道:“第二位,乃钱家的三公子钱章煦。”
有人好奇:“这位钱公子乃钱七娘子的兄长?”
说书先生点头道:“正是这第三位便是朴家一位老将,人称刘黑将,这三人,容我今日一个一个地,细细与你们讲”
——
二楼的一间雅座内,婢女阿灿为宋允昭沏了茶,提醒道:“郡主,这几日天气凉,咱们听会儿便该回家了。”
宋允昭没应,目光看向下面的说书台,听得正仔细。
从扬州回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她整日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却听嫂子一刻也没闲着,在海上干了一番震天动地的大事。
说书先生说得没错,嫂嫂那样的女子,本就是女中豪杰,怎可能会被一个商户之女的身份所禁锢。
只是不知这位钱家三公子又是何人。
据她所知,除了钱家死去的大房一家,钱家再也没有生出一个男丁,何来的钱家三公子?
一个晃神的功夫,底下说书先生正好说到了此人。
“接下来咱们说说钱三公子钱章煦,此人骁勇善战,据说本人生得魁梧奇伟,力大无穷,能徒手生撕胡人,胡人一见到他,转头便跑,直呼狼人来人”
狼人
宋允昭在脑子里把自己曾经见过的钱家人都想了一遍,也没找出符合此等形象的男子。
大抵是嫂嫂的一个部下吧。
说书的说得太精彩,她舍不得走,听完了方才带着阿灿走出了茶楼。
京都半个月前便开始飘雪了,眼下离春节越来越近,不知道嫂嫂能不能与兄长赶在春节前归来。
往来每回到春节,国公府的小公爷便会早早来侯府打好关系,以此换得邀请她出来一道赏雪的机会。
小公爷陪伴她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人去,除了遗憾之外,心底并没有任何疼痛的痕迹。
唯独那人。
即便她努力想要去忘,可也耐不住时不时窜入她脑海,一想起面具之下的那张俊美面容,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有雪花落在了手背,冰冰凉凉,她垂目去看,尚未看清了雪花的形状,便化成一滩水,融在了她的皮肤上。
越美好的东西,消失得越快。
阿灿撑着伞出来,便见适才还站在屋檐下的人,不知何时踏入了雪地里,淋了半头白,愣了愣,忙奔过去,将伞撑在了她头顶,“郡主,不是说等奴婢吗,怎么走到了雪底下”
——
茶楼内说书的讲完,众人散去,天色已将暮,只觉口干舌燥。
从位置上起来,走去后台,刚掀开帘子,便见帘子后立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身穿锦缎劲装,手拿弯刀,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了,把手里的一袋银子递了过去,“长公主殿下赏的,长公主留了话,这类有利于增长我大虞儿郎势气的故事,还请先生多给后辈们讲讲。”
说书先生起初见那女子的阵势,还以为适才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了这位女子,对方是为暗杀他而来,吓得腿都软了,听完了女子的话,又激动得腿软,半晌才反应过来,颤抖地伸手接过银子,跪下谢恩,“小的明白,多谢长公主赏赐。”
——
承州。
钱铜看了一眼漫天的雪粒子,据当地胡人说,这场雪乃承州的第一场雪,是因上天感应到了他们的灾难,落下雪花与他们一道共情。
确实是灾难,承州的码头已经被她占领了。
她已经在此等了三日,等五年前被大虞抛弃在外的百姓找过来。
她带他们回家。
为了替她争取更多的时间,宋世子亲自带了一队兵马,快马加鞭,此时正压在了河间边境线上,声东击西,混淆胡人的视线,以此分散了他们的兵力。
占领港口后,钱铜夺下了胡人的第一个海边城镇,承州。
除了在城门上挂上了大虞的旗帜之外,她还在一旁挂了一面元宝图样的旗帜。
只要是四大家的人,便会立马认出来。
等了三日,城中没来得及逃跑的百姓,被她一个一个拉过来询问,累了,便换上了钱章煦。
见他就那般站在雪底下,淋白了头,钱铜心道,她总算明白了钱夫人骂她时的心情,“年轻人底子就是好,随便糟蹋,看着就让人来气”
钱铜摇头叹息一声,“三兄,你不知道撑把伞吗。”
钱章煦闻言从一旁拉出了一定斗笠戴在了头上,雪粒子落上了手背,冰凉感传来,他鬼使神差地垂目看了一眼,只见一枚雪花停留在了他的脉搏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第114章
想要在胡人的地盘寻人,还真没那么容易。
三日过去,寻上门的大虞百姓倒是不少,其中并没有四大家的人,此次她带着朝廷的兵马,挂上了钱家的旗号,如此大动静,若是二兄与伯母还活着,必然已经听到了消息。
实则,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若是两人还活着,凭二兄的本事,朴怀朗怎可能拦得住他,这些年一定会找机会回来。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既然来了,就必须要带着他们回去,无论是人还是牌位。
雪越下越大,寻上前来的大虞百姓也越来越多,钱铜撑着伞走到了雪地里,指挥着底下的人在城门口搭建两排粥棚。
天冷,她熬得过,岁数大一点的百姓熬不过。
外面搭建房屋的动静声传来,刘黑将推开了房门,一眼便看到了立在雪地里撑着一把梅色油纸伞的钱家七娘子。
钱家那一船粮食,救了他的部下,也算是他欠下的一个人情,本打算自己给出三里的海面作为回报,之后便各凭本事,决一死战,但朴老爷子找上了门,与他道:“我朴家已经败落,朴家家主已去,你的忠义便尽到头了,没必拉跟着朴家一道沉沦,你在这片海上守了十几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那些跟着你多年的部下考虑,将来无论你去了哪儿,你在我朴家这里永远配得上‘忠诚’二字。钱家有那位七娘子在,跟了钱家不会差”
刘黑将不知道钱家七娘子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朴家,竟然让老爷子肯舍弃朴家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筹码。
但一路打过来,他见识到了她的聪慧,冷静,以及那份藏在内心深处的善心。
就像当年的钱家母子俩。
没有人能拒绝正道的光芒,哪怕那个人之前并不是好人。
刘黑将抱着胳膊立在屋檐下,看了有一刻钟,大抵明白了朴老爷子所说的那句,“跟着钱家不会差。”的意义,终于朝着伞下的人走去。
刘黑将唤她:“七娘子。”
钱铜正忙着计算粮食,没有回头,“怎么了?”
刘黑将立在她身后,神色有些僵硬,与她道:“不用找,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钱铜缓缓回头,看着他。
在生意场上呆久了,她见的人太多,趋炎附势的人好应付,难的是骨头硬的人,除非他主动想说,否则无论她如何问,都问不出来任何东西。
等了这么几天,他终于肯说了。
钱铜没有去怨他,也没有与他算之前的账,感谢道:“多谢刘公子。”
第三日的傍晚,刘黑将便与钱铜坦白了当年的真相。
六年前朴怀朗为了独吞功劳,谎报军情,称承州已被朴家人拿下,让其余三大家前去承州,把困在对岸的渔民和俘虏接回来。
崔家和卢家存的是立功之心,而钱二公子和钱大夫人,则是放不下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渔民。
等三大家到了港口后,朴怀朗便偷偷把三大家所有返回的船只都沉了。
刘黑将道:“属下离开承州时,胡人的援军已经到了。”他虽没有亲眼看到三大家的人被胡人所捕,但事后曾与对方的人打听过,三大家当日全被胡人掳走,关押入狱,一个都没跑掉。
名单是朴怀朗透露给的胡人,目的便是让三大家的人永远回不了大虞。
六年过去,三大家要么死了,要么还在对方手里。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若是后者,在知道钱铜打上门来时,便将其扣为人质,以此为要挟。
刘黑将道:“属下有些人脉,但钱娘子先不要抱希望,属下不确定人是否还活着。”
钱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与他拱手行礼道:“活人也好,牌位也好,我钱家上下都将对刘公子感激不尽。”
——
承州与下一个胡人的城镇紧挨。
承州被大虞占领后,到对方城中办事的不少百姓都回不了家。
钱铜每日会放一批百姓出去,刘黑将便混在其中,一人偷偷摸入了对面的胡人领地。
第二日傍晚人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位十七岁的小公子,小公子一见到钱铜,犹如见到了救世主,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大哭,“铜姐姐,我总算见到亲人了”
钱铜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小公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铜姐姐,我是卢家家主卢道忠的小儿子啊,儿时铜姐姐还给过我糖果,您不记得了?”
没被灭门钱的卢家人丁实在太多,别说她,只怕卢家人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后人。
这位小公子的年岁比卢道忠的几个孙子还小。
四处留种,也并非没有好处,有了这么一条漏网之鱼,至少保住了卢家的命脉。
钱家便没那么幸运了,被带回来的卢家小公子回忆道:“咱们三大家的人被掳走后,便被分散了,我年岁小,构不成威胁,被胡人当奴隶发卖,卖给了一家布桩染布钱家大夫人和崔家两位妇人原本要被卖进”‘窑子’二字,卢小公子实在难以启齿。
钱铜听在此,心凉了半截。
见钱铜脸色发白,卢小公子忙道:“铜姐姐放心,没有去!钱大夫人与那些胡人说,她懂得如何种茶,可以帮他们栽培出茶树,胡人便把人关押了起来,要她们种茶”
卢小公子继续道:“钱家二公子与我卢家的三叔,崔家的三爷当日被胡人捕获,关押进了牢狱,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六年前我年岁小,刚被卖出去,手中没钱没势,打探不到消息,一直到两年前,方才存了些银子,趁染坊的人不备,托人去牢狱里寻人,却被告之,几人早被胡人调配去了东海划桨。”
卢小公子哭道:“大家都知道,被送去那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钱婶子也是在两年前,听到了消息后,郁结在心,等了一年没等到人,便也撒手人寰,死在了他国异乡”
钱铜听完,手脚已经冰凉。
果然都死了。
钱铜的心也彻底死了,没再存奢望,确定四大家的人只剩下了卢家一个小公子后,没打算再等,与刘黑将道:“劳烦你再跑一趟,把我大伯母的尸骨捡回来。”
当日夜里,钱铜将城门打开,与胡人进行最后一次交换人质。
——
夜里没再落雪,钱铜立在城门之上,借着两边城门上的灯火最后眺望了一眼远处陌生的他国。
她没有看到大伯母最后一眼,但能想象得到她那时候的心境,是何等的绝望,家就在对岸,却回不了。
唯一的牵袢便是自己的二兄,在得知人早已先她而去后,念想便也断了。
是来晚了,若是她能再快一些
钱铜正仰着头,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枚烟花。
钱铜并没有在意,以为是胡人百姓终于团聚,在燃放烟花庆贺,然而那烟花在空中绽放后,慢慢地凝结成了一个元宝的图纹。
钱铜望着那图纹,血液一瞬凝住,一时竟失去了语言。
忙垂目看向对面的城门。
胡人的百姓已经达到了对面,眼见对方的城门要合上,钱铜一把扯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递给了身旁的将士,“快,挂在弓箭上,射出去。”
钱铜忍住心口的激动,迫使自己冷静,“所有人听令,把你们身上的银钱全扔出去!扔多少我钱铜事后十倍奉还。”
说完,便回到了城门内侧,大声冲底下喊,“钱三公子在哪儿,速速去城门口接人!”
钱铜在雪夜里疾步奔走,一声接着一声,嗓子都哑了。
“手里值钱的东西,都扔过去”
“把馒头运上来!”
“快!不许他们关城门”
快要回到城中的胡人百姓,见羽箭从身后飞来,当是大虞人要射杀他们,赶紧往城门口跑,被挤倒在地的人很快发现,那些羽箭并没有伤到他,反而羽箭落下,挂在上面的钱袋子散开,露出了一枚一枚的铜钱,散银
“钱!”
“是银子!”
“好多银子”
大虞的战乱停止了六年,胡人的战乱却没有结束,每年饿死的百姓比大虞还要多。平日里为了一枚铜钱,这些百姓都能拼死拼活,哪里见过这般天上下银子雨的。
一人嚷开后,很多人都发现了,已经进去城内的百姓再一次返回来,等着头顶上的羽箭落下来,争先恐后去抢
“别抢别抢,滚开!”
“馒头是我的!”
“凭什么是你的,谁先捡到便是谁的”
胡人正准备合上城门,突然被百姓挤开,气得大吼,“都给我进来!”然而没人肯听。
眼见钱章煦领一队人马从城门内冲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闯来,胡人将士怒道:“再不进去,永远别进来了!”
“一,二,三!”
“关城门!”
两扇城门在众人面前慢慢合上。
钱铜立在城楼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越来越窄的门缝,手指不觉已被砖石磨得发红。
耳边一片安静,她只听到了心口‘咚咚’的跳动声。
就在她承受不住,快要闭眼的一瞬,突然一队人马从对面的城门内冲了出来,马匹的嘶鸣声响彻了雪夜,一骑棕色快马当前,先冲破了侍卫的阻拦,马蹄子扬起来,从胡人百姓的头顶越过,驱散了人群,紧接着身后跟着十几匹快马,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朝着钱铜的方向而来。
钱铜看不清人,但看到了最前面那人怀中抱着一块牌位,身后则背着一枚元宝图纹的旗帜。
第115章
适才到底冲出去的是什么人,胡人根本没看清楚,等反应过来,钱家三公子领来的人马已与那几人错开,将其护在了身后,气势汹汹朝城门而来。
这几日胡人见识过了大虞的阔绰,震天雷不要钱似的,一言不合,说扔就扔。生怕再丢一波过来,速速关上了城门。
在胡人关上城门的那一刻,大虞的城门则大大敞开,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粒子,钱铜立在城门之内,手里举着油纸伞,朝廷的兵将整齐地列队在她身后,个个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两队人马的归来。
雪夜的风拂过,吹动了她油纸伞边的风铃。
风铃响,故人归。
马蹄声越来越近,十几匹轻骑从狭长的城门甬道内闯进来,又急速地刹住了马蹄,城门处瞬间卷起了漫天的雪花雨,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手中依旧抱着一块牌位,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最后停在她十步之远,另一只手揭下了面上的黑布面罩,甩了甩颈子里的雪花,再抬起头,一张古铜色的俊美面容便暴露在荧白色的雪光之中,光线太暗,他瞅了一阵,不太确定,试着唤道:“铜姐儿?
钱铜点头。
“是我。”钱铜提起了手里的灯,光亮落在他脚前的一片雪地上,泛出了昏黄的暖光,她仰目看着跟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眼眶内不觉已蓄出了一汪水雾,弯唇唤道:“二兄,欢迎回家。”
六年了,她终于接到了她的家人。
话音一落,对面的钱二公子便疾步走了过来,地上的积雪被他踩得“咯咯”直响,到了跟前,单手一把抱住了钱铜。
钱铜被他一撞,扑过来的雪冰凉,心却是热乎乎的,鼻尖一酸,手里的油纸伞也落在了地上,胳膊伸出去,呜咽着去抱他。
钱二公子拍了拍她的后辈,安抚道:“二兄听人说,钱家七娘子来了,我便知道,是七妹妹要来带二兄回家了。”
钱铜还在哭。
钱二公子也湿了眼眶,抱歉地道:“对不起,是二兄没用,让你们操心了。”
钱铜摇头,寻了六年,至少还有一个活着,便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内心的激动在这一刻难以抑制,怕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了,抱住二公子一时不想松手。
蒙青几次想上前,捏了捏手掌,忍了又忍。
主子说了怎么防范朴大公子,但没说要防范钱家公子,但主子又说了不许她与任何男子有身体上的接触
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止,理智告诉他,此时不应该上去打扰,于是找了一个理由上前,“夫人,雪越来越大,钱二公子刚回来,还是进屋再说。”
话音刚落,钱家的三公子也回来了,马匹跨入城门甬道后,高声与身后的守门的侍卫道:“关城门!”
耳边的一切都很真实。
不是梦。
钱铜终于松开了钱二公子,蒙青也松了一口气。
钱二公子听到了他的那句夫人,听来的消息到底不是很全,看着对面哭得眼眶通红的七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成亲了?”
二兄离开钱家时,她才十四岁,那会儿整日跟在朴大公子身后,在二兄眼里,多半会以为她已嫁给了朴大公子,眼眶还红着,钱铜的脸也跟着红了,解释道:“嗯,嫁给了永安侯府的宋世子。”又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兵马,与他道:“今日这些人马都是他的。”
他听说了。
这几日胡人那边全是她钱家七娘子的传闻。
说她嫁给了永安侯府的宋世子,那位宋世子把她宠上了天,给了她兵马不说,震天雷不要钱似的往她手里塞。
她要看谁不顺眼,便扔谁。
据说曾守在登州海峡线上的胡人,如今一听到她的名字便会色变。
“咱们家小七出息了。”钱二公子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性子与先前没什么变化,干脆爽朗,一双明眸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郑重地与她道:“我与你大伯母,都很感激你,谢谢你能来接我们。”
听到他提起大伯母,钱铜的目光便落在了他怀里的牌位上。
二兄乃上天留给她的一桩痕迹,可大伯母终究还是走了。
见她头上已有了白雪,钱二公子弯身捡起了她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举到了她的头上,“走吧,二兄回来了,咱们进屋再慢慢说。”
钱铜却突然看向他身后,“二兄先等会儿,我给您介绍一个人。”
钱二公子顺着她视线回头。
钱章煦下了马背,朝这边而来。
适才在城门外两队人马错身时,钱二公子见过此人,道他是朝廷的人,亦或是宋世子的亲人,正打算先上前打招呼感谢一番,便听钱铜道:“二兄,这位是我的三兄,钱章煦,也是二兄您的弟弟。”
钱二公子一愣。
对方的年岁看起来虽在他之下,但也不至于能成为他的弟弟。
确定自己只离开了扬州六年,钱家三房无论是哪个房,也生不出来这么大的儿子后,钱二公子便知道应该是二叔收的养子。
当年战乱,钱家大房一家子全走了,余下两个房内没有一个男丁,两年前他已经听说了父亲与长兄的噩耗。
这些年钱家的一切全靠这位七妹在撑着,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二叔是该收个养子在身旁。
钱二公子并没有认出来对方便是扬州那位赫赫有名的土匪少主,主动招呼道:“三弟。”
钱章煦也没扭捏,拱手打了招呼,“二兄,欢迎回家。”
——
往年一到春节前夕,四大家便会为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发放灯笼,一个灯笼十文钱,今日派灯笼的人换成了朝廷,不要钱,分文不收。
各大散商笑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多要几个,把自己的门前挂得亮堂。
钱家从一个月前便开始在城中设起了粥棚。
除此之外,还搭建了一片专供流民过冬的瓦舍,把桥底下的乞儿们也都接了进去,免费住,一分钱不收,一整个冬天,还给供吃供喝。
四大商倒了三家,大家本以为扬州的商业会萧条,往后至少得有几年的修复期,商家和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现实并非如此。
朝廷接手后的扬州市面更广,给商家和百姓的福利也比之前的更多,春节还未开始,城中便有人开始放起了烟花,提前庆祝崭新的一年。
——
冬天的海面不太好走,气温一低,便会有冰晶凝结撞到船只,钱铜回到扬州时已经十二月了。
第116章
寒冬里的清晨,天幕迟迟未明,夜里寒气凝重,今早瓦上浓霜结成了一层皓白,各屋里的主子尚未打开房门,一匹快马已从钱家的巷子外,疾驰而来,到了门口,翻身而下,两步跨进府门,一嗓子扯开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七娘子回来了,把二公子接回来了!”
嗓音穿透入院,堂内负责洗洒的仆人闻言愣了愣,“七娘子回来了?我怎么还听到二公子也回来了”
报信的小厮走一路,喊一路,嗓音激动而兴奋:“七娘子回来了,把二公子带回来了!”
“真的是二公子回来了!”婢女丢了手里的扫帚便往主子屋内奔去,一面跑一面与旁的仆人们传话,“快快!快去告诉二爷三爷四爷,七娘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
惊天的喜讯如同一道徇烂的烟花爆在了钱府的头顶上,各个屋里的人都被叫醒了,陆续打开了房门。
钱夫人刚梳好了头,匆匆打开门问道:“谁回来了?”
“七娘子,二公子!”
钱夫人当即捂住心口,“天爷,老二真的还活着,快快!快帮我更衣,我得去接人”
六年了,在钱家人心里,大房的人早已经转世投胎了,谁能想到二公子还活着。
就连一向平静的老夫人听到消息,面上也不免露出了惊愕之色,从榻上起身,先跪去佛祖面前磕头谢恩,上完香便让刑嬷嬷替她备了披风,走去门口接人。
钱铜的人马到了钱家巷子时,钱家所有人都迎了出来。
钱铜走在最前面,下船时换上了一身孝衣,此时双手捧着大夫人的牌位,钱二公子则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大夫人的骨灰盒,三公子紧随其后,同钱家家仆一道撒着纸钱。
死在他乡的亲人,找不到归来路,亲人带她回家,撒下的纸钱便是为引亡魂归家。
钱家人远远看到了队伍,见钱铜手里抱着牌位,心头便是“咯噔”一跳,这样的场景,大半年前也曾出现过。
那时候是大娘子的尸首归来。
只有悲,没有喜。
不知是哪一位长辈先看到了二公子,惊喜地呼道:“当真是老二,那模子没变,我都记得了,是咱们钱家人”
“走得时候才十七呢,六年了,人长高了,黑了不少。”
“能活着回来就好,往后慢慢在养回来”
“天不绝人路啊,咱们钱家大房总算还活了一个”
钱老夫人立在最前面,身后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入耳朵,始终没有出声,安静地等着钱铜把队伍领到了跟前。
钱铜捧着牌位,跪在了老夫人身前,朗声道:“孙女钱铜,迎钱家大夫人,钱家二公子归来。”
这一声代表着她身为家主的职责,也了却了自己心中的一桩心结。
大姐姐的死,乃她自负所致。
扶茵的死,与她的疏忽有关。
这一回,她带回来的不再是噩耗,还有一位活着的钱家人。
“起来吧。”老夫人上前亲手把她扶起来。
从选她为家主的那一刻起,老夫人便将一切都交于了她,包括信任,知道她会带着钱家走向一条敞亮的大道。
她教育她人为本,到了今日,想来她已彻底领悟了其中道理。
丢了六年的人,谁也没抱希望,即便带不回来也乃常理,带回来了便是惊喜,老夫人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雾水,当着众人的面,不吝夸道:“做的很好,辛苦铜姐儿了。”
扶起钱铜后,老夫人才把目光看向了她身后的钱二公子。
曾经他整日往海上跑,上蹿下跳,被人称之为水猴子,又因一身皮肉养得光滑,得了一个金丝猴的绰号,如今归来,面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人是瘦了,黑了,却也沉稳强壮了不少。
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眼睛。
原来的傲慢和意气风发不见,眼底被一股沉淀的坚毅所包裹,若说之前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哥儿,如今便是一块经历过千锤百炼的钢铁,坚不可摧。
钱二公子也早早看到了老夫人。
再厉害的人,一旦老了,便会显露出脆弱之态。
钱二公子望着跟前两鬓斑白的老人,不顾眼眶里的泪水横流,一掀衣袍,双膝笔直跪下,对着老夫人一磕头,“孙儿不孝,未能在老祖宗面前尽孝。”
再起身又磕下了一个头,对着众人大声道:“钱家二公子钱章勋今日归家,各位长辈们担惊受怕多年,晚辈在此磕头谢罪!”
能回来,已经是上天开恩了,钱二爷忙上前去扶人,“快起来,磕什么头,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
钱三爷钱四爷也相继走上前来搀扶,“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钱夫人招呼道:“这冰天雪地的,多冷啊,先把人接进屋再说。”
三夫人附和:“对,赶紧进屋暖暖。”
众人手忙脚乱地让开了门前的道,老夫人走在最前面,钱铜跟在她身后,把钱家大夫人的牌位,和钱家流落在外六年的二公子接了进来。
进屋时,钱二爷落后了几步,拉了一把后面的三公子,问道:“这一趟辛苦了,你冷不冷?”
当初听钱铜要把段元槿塞给他做儿子时,钱二爷觉得荒唐。
可后来人家临走,特意来他屋里对他磕了一个头,他便激动得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虽说刚认完儿子,儿子便走了,没什么机会培养感情,但既然人家头已磕了,那就是他的儿子了,钱二爷当了真,拿了真心待他。
钱章煦似乎也没想到他会来关怀自己,愣了愣,回道:“不冷,多谢父亲关心。”
听到‘父亲’二字,钱二爷嘴角忍不住上扬,低声与他道:“你母亲替你,和你妹妹制了几件冬里的新衣,待会儿你忙完了就过来,试试尺寸合不合适”
钱章煦点头,“多谢父亲,母亲。”
钱二爷道:“谢什么谢,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这都是父母应该做的”
——
钱二公子被众人带到了前堂的暖阁内,婢女奉上了热茶,待人缓过了最初的激动,方才听二公子慢慢讲他这六年的遭遇。
知道钱家大夫人是如何去的,众人忍不住抹泪。
当年战乱,大房身为长兄,为整个家族挑起了重坦,一家子出去再也没有音讯,如今回来了一个钱二公子,总算保住了根。
听二公子说起三大家被俘虏的过程,个个心惊胆战,痛骂那朴怀朗不是个东西。
若非二公子大半年前听说崔家大公子在胡人的地方贩卖茶叶,还置办了不少家产,一时机灵,以崔家的钱财为诱,说服看守他的人去劫财,还不知道会被关押到何时。
二公子没去说中间发生的曲折,只道:“幸亏七妹妹前来接应,我才能有机会逃出来”
他口中的七妹妹,便是钱铜。
身为母亲,钱夫人自豪地挺了挺胸膛,转头扫了一眼,意外地没看到钱铜,又望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愣一愣,问道:“铜姐儿呢?”
她这一声嗓门没控制好,众人都听见了,一时都四处张望,寻其身影。
立在一旁的婢女这才走出来禀报道:“七娘子说,她去接姑爷去了,二公子刚回家,好好歇息,她很快就回来。”
钱家的人心里都明白,钱铜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战舰开到了对岸的胡人地盘去接人,全是因为永安侯府的支援。
钱铜去了海峡线后,世子也没闲着,为了替她多争取一些时间,带着兵马跑到了河间,以声东击西的方式,确保胡人不会把火力全部对准钱铜。
如今钱铜回来了,世子还没回来。
她去接是应该,老夫人没阻拦,吩咐刑嬷嬷:“与钱家的姑娘们传个信,若是见了她们的七妹妹,便传话与她,眼下快要春节,两人回扬州只怕赶不上,正好趁此机会,让她去京城侯府为侯爷和长公主请安。”
——
钱铜离开辰州的第十日,宋允执方才收到了消息。
得知钱铜已经安全撤离后,立刻从胡人的边境撤走了兵马,走官道往回赶。
河间离京城,快马加鞭十日之内便能到,但要去扬州,路程得翻一倍,属下建议道:“雪天路滑,世子还是待大雪过后,开了春再赶路,正好,世子也有好些时日没回京城了”
宋允执答应了要回扬州陪她过年,便不能食言,与部下道:“你先带兵回京城,不用管我,陛下那里我自会交代。”
将领见劝不过他,便也罢了,与其行至中途便带着兵马走水路,先回了京城。
宋允执则继续走官道,下扬州。
本以为能赶到大雪封山之前,进入淮河,但还是晚了一步,大雪压断了路,车马动不了,最后被困在了淮河之外。
钱铜当日回到扬州,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出发去接人,到了淮河之后,运河尚未开通,同样被大雪挡住了去路。
但若是走水路,绕道去京都,不到半月便能到,钱铜当下便改变了路程,径直去往京城。
她想以宋世子的聪明才智,知道此路不通,定会选择先留在京都,等雪停了后再来扬州。
但她忘记了,宋世子聪慧是聪慧,却是个死心眼儿。
等她赶到京城,满怀憧憬正打算入城时,当初跟着世子一道前去河间的将领,巧合在城门口轮值,见到她人后,整个都傻了,“世子已去扬州陪夫人过春节,夫人怎到了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