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军舰徐徐在庄园前的空地上降落, 引擎轰鸣,卷起黄沙漫漫。
作为在场唯一见过智神,并且进过巴别塔的虫,可可被套上沉重的枷锁, 像货物一样被押解上舰, 随军出发。
而重伤昏迷的米拉则被留在庄园里, 由塔兰托看管起来。
鲁瓦和露比身为S级雌虫, 又都怀揣着想要救出伊洛恩的强烈愿望, 自然也加入了出征的队伍。但是,和他们属于同一阵营的埃尔文兴冲冲要登舰时, 却被诗因拦在了舷梯前。
“我做过非常多关于智神的研究, 而且对于各种地下实验都非常了解!”他拍着胸脯表示,“我掌握的资料,比中央星的图书馆还要全面!请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帮上你们的。”
诗因却冷着脸, 不为所动:“这次的行动是有风险的, 没有监护者的许可,我不可能让一位未成年雄虫随行。”
埃尔文表情一僵, 漂亮的小脸直接垮了下来。
不用想也知道, 塔兰托肯定不会参加这种活动,而且也不会允许他跑出去!
但露比走了,伊洛恩又不在,如果他留在家里, 肯定会被塔兰托再次关起来的啊!
埃尔文急得眼眶都红了。露比见状,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我们去求求你雌父吧?”
他们忐忑地找到正在露台观景的塔兰托。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位向来严苛的家长, 居然同意了埃尔文的外出请求。
“想去就去吧。”塔兰托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打完智神就早点回来。”
“我就知道肯定不行……哎?等等,你说什么?”
埃尔文震惊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露比则高兴地晃着他的手臂:“太好啦!埃尔文,你的爸爸同意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啦!”
埃尔文都有些糊涂了,狐疑地打量着塔兰托:“真,真的假的?你……该不会等我转身就把我打晕关起来吧?”
然而塔兰托却只是瞥他一眼:“再磨蹭下去,我就真把你关起来。”
埃尔文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拉着露比逃之夭夭。
直到跑出老远,他还忍不住频频回头,对着露比惊奇道:“真是太奇怪了!本来他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么多虫说话,还会帮忙,就已经够奇怪了,现在居然还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出去,这就更奇怪了!”
他嘀嘀咕咕:“按照他一向的暴君作风,应该是把你们全部关进地下室锁起来,一个一个审问,这才像话。”
露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觉得叔叔不会那么做的,他看起来很讲道理的样子。”顿了顿,又骄傲道,“而且普通的锁链也锁不住露比呢。”
埃尔文:“……”
埃尔文幼小的心灵再次遭到了暴击,幽怨地嘟囔道:“哦,对,你们都是S级雌虫,个个都很强悍。”锁不住,只好讲道理了。呵呵。
他望着面前庞大的军舰,心想,既然伊洛恩的津液连基因病都能治愈,只要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真能突破雄虫的基因限制,让所有雄虫都获得健康强壮的体质。
——只要能救出伊洛恩。
虫族未来的命运,在此一役。他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塔兰托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着埃尔文和露比手拉着手跑出家门,一起朝着军舰跑去。那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渐渐和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在摇晃的视野中,也有一个金发少年这样牵着他的手,在贫民窟的巷道里奔跑。
“塔兰托,我们要一起活下去。”那个少年回头向他微笑,笑容温暖,湛蓝的眸光比星星还要明亮,“活下去,然后找到解决诅咒的办法!”
他们就这样一路奔跑,从最黑暗的底层一直登上黑市的权力巅峰。
塔兰托心想,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
诗因正在地面做最后的部署,见到两个小少年,表情有些惊讶,简短交谈之后,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塔兰托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点头。
于是诗因不再犹豫,带着两个少年登上军舰。庞大的舰队缓缓升空,划破晨雾,朝着中央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塔兰托目送着军舰消失在天际,那里晨光初现,漫长而混乱的一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尾声,即将迎来破晓的曙光。
然而记忆里,那个昔日饱受折磨,却总是充满希望的雄虫,却永远停留在了黑暗里。
“对不起……”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雄虫最后一次背对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塔兰托,我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解决办法了。这是智神的诅咒,是神明为我们设下的封印……我们解不开的。”
那双浅蓝色的眸中含着泪水,回眸朝他望来:“塔兰托,我实在太痛苦了……”
最终,不论塔兰托对他如何哀求挽留,却仍然无济于事。
“告诉我们的孩子,别再继续研究了。”最后留下的影像里,苍白的雄虫朝他虚弱一笑,像是冬天的最后一片雪花,“不要担心……我会永远陪伴你们的。”
他此生挚爱,最终把自己融化成了一瓶小小的药水,永远封存在方寸之间的水晶瓶中。
塔兰托用手指托起胸前的吊坠,水晶瓶中,温柔的天蓝色液体缓缓流淌,泛着温柔的涟漪,仿佛是雄虫最后望向他的眼眸,对他露出含着眼泪的微笑。
昔日的天之骄子已然梦碎,他赴死的决心如此坚定,明明是要永别的,可是为什么又要用那样留恋的目光望着自己,为什么又要留下这个瓶子呢。
塔兰托已经不是当年的纯情少年,他亲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也经历了无数的背叛和算计。他的心冷硬如铁,本来不该想起过去那些事,也不应该动摇的。
可他在看着伊洛恩和诗因的时候,却清楚的感受到心中的震动。仿佛有些被他忽略,或者被他遗忘的东西,正在突破冰封的心墙,飞速生长,生根发芽。
——啊,能够毁灭世界的武器。
塔兰托心想,这位黑头发的雄虫没有说谎,他千真万确,为自己展示了这样的武器。
原来真的有一样东西,能够统御世上所有强大的力量,毁灭陈旧的世界,也带来新生。
是爱。
所谓智神的诅咒,并非单纯只是雄虫的基因病和雌虫的衰亡期,而是以这些缺陷为囚笼,剥夺了他们爱与感受爱的能力。
他的伴侣为他和埃尔文留下的遗产,并非痛苦的记忆,而是爱。
他封存的实验记录是因为爱,留给他的津液药剂是因为爱,那不舍而决绝的目光,还是因为爱。
泪水无声滑过枯槁的面容,像是一滴融化的雪水。
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自诩坚定地执行着对方的遗愿,扫除了那么多智神派来的奸细,却一直都想不明白呢。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扫清智神布下的阴霾,那一定是一颗历经磨难,却依然能平等包容所有苦痛,明明千疮百孔,却依然能够给予温暖和悲悯的,柔软而慈悲的心。
塔兰托将水晶瓶贴在唇边,仰起头,望向天穹。
智神统治的黑夜已经太过漫长,让爱的光芒重新回到他们的天空之上吧。
浩渺宇宙中,深蓝色的军舰缓缓前行。
与殷红军团的舰队汇合之后,高级军官们快速交换情报,达成共识后,舰队整齐划一地驶入跃迁点。
窗外的空间瞬间扭曲,下一秒,第一星系的璀璨星光已近在眼前。
会议室里,诗因与宝格利正用全息视频正在激烈讨论作战方案。而在舷窗边,三个少年正头挨着头地挤在一起,鼻尖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奇幻的宇宙景象。
鲁瓦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第一星系。”
埃尔文兴奋地用力点头:“我也是。”
露比歪着头,皱眉说:“唔,我是在中央星出生的……但也没有在太空中看过家乡呢。”
鲁瓦认真地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得出结论:“看起来和别的星系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黑漆漆的背景,发光的恒星,彩色的星云,各种小行星,无非是换了颜色,或者排列组合的方式,但是远远望过去,的确大同小异。
第一次进入太空的虫,可能还会对这种宏伟景象感到惊奇,但是鲁瓦常年跟着米拉在太空里四处游荡,回到地面的次数都变得屈指可数,早已经看得没有感觉了。
埃尔文和露比作为宇宙航行的菜鸟,倒是看得十分津津有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路过的星星,并且拉着鲁瓦问东问西。
“鲁瓦哥哥,那个是什么?”露比拽住鲁瓦的衣袖,小手指向窗外一道璀璨光尾的星体。
鲁瓦道:“是彗星。”他像个经验丰富的星际导游,沉稳地解释道:“像这种拖着长尾巴,还到处跑的石头,都叫做彗星。”
“噢!”露比恍然大悟,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埃尔文则陷入了思考之中。他眯眼看着某个方向,忽然皱眉问:“等等……那个也是彗星吗?”
鲁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圆形的不明物体正在缓慢朝他们靠近,蓝光一闪一闪,仿佛是一只暗中窥视的眼睛。
他仔细看了一会,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不,那不是自然天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艘军舰!
“少将!”通讯器中传来军官急促的呼喊,背景里是此起彼伏的警报声,“雷达发现不明物体!能量读数异常,怀疑是智能监测装置!”
诗因眉头一皱:“立即摧毁。”
“是!”
甲板上身着机甲的军雌立即就位,瞄准那个晃晃悠悠的小东西,整齐划一地扣动扳机。
激光束朝着蓝光汇集而去,然而那道悠哉移动的蓝光却倏然变速,巧妙躲过了他们的攻击,然后迅速来到了舰队上空。
刹那间,蓝光大亮!
“不好!全体戒备——”
通讯器中的警告声还未落下,刺目的蓝光已经如洪水般,朝着庞大的舰队倾泻而下!
指挥室内,所有设备同时发出失控的啸叫。仪表盘指针疯狂乱窜,全息投影扭曲变形,所有屏幕都被闪烁的雪花噪点占满。
“不好!少将!”技术官的声音满是惊恐,“我们……我们的主控系统被全面入侵!所有电子设备都——”
话语戛然而止,通讯频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滋滋作响的电流杂音。
紧接着,两大军团的军舰的炮口战舰炮台突然诡异地自行转动,黑洞洞的炮口缓缓调整角度,最终精准地对准了曾经的友军。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会议室里的军官们看着这一恐怖的景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诗因猛然抬头,却见到墙壁上的自动防御系统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启动,亮起红光,炮口齐刷刷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全员,立刻找掩护!”诗因大声吼道。
他瞬间展开翅膀,扑过去将三个少年护在身下,与此同时,房间内红光大亮——
轰!
爆炸的火光彻底淹没了所有虫族的身影。
第102章 智神 ”好久不见。“
书房内, 米拉缓缓睁开双眼。
身体前所未有地沉重,他侧躺在地板上,贯穿胸口的长剑纹丝不动,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 带来剧烈的痛楚。米拉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申吟。
正在桌后处理文书的塔兰托抬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是的, 托大老板的福……我还没死。”米拉的声音难得有气无力, “能不能再劳驾您再帮我一个忙, 把这把该死的剑给拔了?”
塔兰托表情漠然, 低头继续翻阅文件:“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到处惹事。”
米拉咬牙扯出一抹笑, 假惺惺道:“……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生命力的认可。只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我担心流出的血会弄脏您的地毯,这恐怕不划算吧?”
塔兰托终于似乎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目光在血迹与地毯之间游移,最终又落回文件上:“脏了就换。你恢复自由行动能力之后, 造成的麻烦比这大得多。所以还是算了。”
米拉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吧, 塔兰托,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 我在你这里的信用就这么差吗?”
塔兰托淡淡道:“现在是特殊情况, 我们暂时和外面的军队组成了同盟,并不希望你来破坏我们的行动,请见谅。”
米拉道:“为什么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破坏你们的行动呢?”
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墨绿色的眼眸却暗沉得深不见底:“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啊。”
塔兰托微愣,接着便恍然:“哦,你听到了?”
“是的,老板。”米拉咳了两声, 姿态却依然彬彬有礼,“很不幸,这把剑弄得我实在太痛了,疼得我……根本晕不过去,所以听见了你们的所有谈话。”
塔兰托垂眸望着他:“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米拉低声道:“如果你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我一生的坎坷不幸,都是由此而来——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智神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塔兰托道:“智神在命运中设下诅咒,从来不会解释缘由。”
“所以,我才要去巴别塔。”米拉抬起头,与塔兰托对视,绿眸中仿佛有暗火正在燃烧,“在诗因毁掉一切之前,去找那个所谓的神明……要一个答案。”
塔兰托注视他良久,终于缓缓起身:“记住你此行的目的,米拉,欺骗我对你毫无益处。”
米拉轻笑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与诗因的私仇,怎么也得等扳倒智神之后再算。”
沾血的银色长剑缓缓抽离,完全脱离米拉身体的瞬间,大片鲜血喷涌而出,却又在短短数秒内飞快止住。
被剑身捅穿的胸口飞快地长出新鲜血肉,将空缺的部分填补起来,在一分钟之内便轻松完成了机体自愈。
米拉用力伸了个懒腰,发出畅快的叹息声。机甲钮闪过一抹绿光,坚硬的机甲瞬间覆盖了他血迹斑斑的躯体。
米拉掀起面甲,对着塔兰托一笑:“谢了,大老板。”
塔兰托微微颔首:“愿你们此行都能得偿所愿。”
米拉朝他轻轻一挥手,虫翅展开,一瞬间腾空而起,朝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
伊洛恩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身体像是被包裹在温热的水流之中。
他蜷缩着手脚,似乎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正在重新接受孕育。
记忆被柔软的水流冲散,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始终牵扯着他,让他的意识无法继续在温暖而浑噩的海洋中沉沦。
他……好像还有一件事要做。
还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
麻痹的心脏忽然一空,伊洛恩犹如猛地从高处坠落,忽然睁开了眼睛。
床铺十分松软,仿佛令人置身云端,伊洛恩从来没有睡过如此舒适的一觉,就连蓬松的被子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也像是一段催眠的呢喃,诱惑着灵魂重返梦乡。
他翻身坐起,身下柔软的床垫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塌陷。伊洛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正坐在一张十分豪华的大床上。
风吹起厚重的窗帘,朝霞灿烂的光线如水波一般漫入室内,阳光盈室。
伊洛恩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墙的壁画。层次分明的油彩烘托出天堂一般的景致,柔美的鲜花盛开在云端,枝繁叶茂,结出累累的金色果实,而后由虚化实,垂下一盏精致玲珑的水晶吊灯,枝蔓栩栩如生,光芒璀璨,看起来华贵非常。
视线下移,被子上绣满了大片大片色彩繁丽的花纹,金线在其中若隐若现,勾勒出鸟类的柔软羽毛,鸟儿展翅欲飞。
床边摆了一只绿丝绒的扶手椅,上面随意地搭了几件衬衫,书桌隐在暗处,只露出一个弧度优美的轮廓。书桌旁连接着隐隐闪着金光的储物柜,叫不出名字的精致摆件隔着透明玻璃一溜排开,高低错落,最后是一只盛满鲜花的黄金面盆,白色的花朵几乎垂地,散发出幽幽清香。
整体的装潢既豪华又温馨,伊洛恩简直要迷了眼,看着看着,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没有见过皇宫,但就算是古代皇帝的居所,也不可能比他所在的这个房间更华丽了。
……这到底是哪里?
伊洛恩对这幅情景感到有些糊涂,这么珠光宝气的房间,好像和他不太搭啊?他怎么会在出现这里呢?
大脑空空如也,他有点想不起来过去的记忆,但隐隐总觉得自己好像很穷,按理来说,是不应该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的。
伊洛恩继续张望,想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却只是被一堆金灿灿的摆件闪瞎了眼睛,不由得抬手遮面。
好刺眼的光芒!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身少将制服的白发青年从外走进来,他五官精致,神态高傲,脸颊上的红色虫纹鲜艳明亮,那双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是两颗小灯泡。
和伊洛恩对上视线的瞬间,那双高冷的眉眼冰雪消融:“你醒了。”
青年大步朝着伊洛恩走来,直接将他扑倒,蓬松的雪白发丝盖了他一身。脑袋还在他胸口处用力蹭了蹭,撒娇一样低声呢喃道:“任务终于结束了,我真想念你……雄主呢?在家里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伊洛恩被他的言行举止弄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迟疑道:“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青年抬起头,瘪瘪嘴,委屈道:“这才过去几天,雄主怎么连我都忘了?我是诗因·海莱,是你的雌君啊。”
“诗因……”
伊洛恩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好像掠过一道闪电,大片的记忆片段在他眼前闪现,和面前的这张脸重叠。
对了,他是雄虫,而诗因是他的雌君。
他一直想要见到的对象,就是面前这一位。
正想着,那张美丽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诗因几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想起来了吗?你这么一副呆呆的样子,该不会连我们的家也忘了吧?”
伊洛恩眨了眨眼,虽然对这个地方的陈设毫无印象,却还是求生欲很强地讨饶道:“想起来了。”
心爱的伴侣就在眼前,那种隐隐不对劲的感觉便浅淡了下去。伊洛恩稍稍后仰,与他拉开距离,然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可能睡得太久了,记忆出了点问题。”
诗因撇撇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原谅了他:“算了,雄主本来就是笨蛋嘛。”
诗因拉着他的手起身:“走吧,再不吃早餐,小心把自己也忘掉了。”
伊洛恩赤脚下床,双脚落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踩在云端。
格外舒适的感受令他一阵新奇。他忍不住又动了动脚趾,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抬起脚,低头一看,金灿灿的地毯绒毛间,正静静地躺着一颗紫色糖球,包装纸黯淡无光,似乎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
……糖?
伊洛恩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马上就要破土而出。然而前面的诗因已经转过了头,疑惑看着他:“怎么停在这里?地上有什么东西吗?”
伊洛恩回过神,抬脚越过了那颗糖球,朝他一笑:“不,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地毯踩起来很舒服。”
诗因眉宇间的神色放缓,笑着道:“既然雄主喜欢,那回头我就把整个家里都铺上这样的地毯。”
他拉着伊洛恩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诗因弯腰为他布菜,笑吟吟道:“尝尝看,我特地为你做的。”
伊洛恩坐在桌前,见他忙来忙去的,有些不知所措,拘谨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了。”
诗因却突然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怎么会辛苦呢?只要雄主能喜欢,我就再开心不过了。”
见雄虫呆愣愣的,好像被他亲傻了一样,诗因又眉眼弯弯,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对了,我还特意烤了小蛋糕呢,这就去端出来。”
伊洛恩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不,你先吃饭吧,我去拿就好。”
然而肩膀上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按住,诗因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怎么能让雄主劳累呢?
指尖在伊洛恩肩头流连片刻:“我尊贵的雄主,只管安心享受就够了。”
伊洛恩坐回原位,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厨房,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刚才被亲到的地方,唇瓣的触感柔软微凉,和记忆中的感受一模一样。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伊洛恩看着桌上的菜肴,还有自己堆的满满的小碗,总觉得这个场面非常陌生。
伊洛恩垂下眸子,一颗暗淡的紫色糖果缓缓滚到他的脚边。
他弯下腰去,捡起了这枚糖果。
糖果躺在他的掌心,伊洛恩仔细端详着,感觉这似乎就是刚才在卧室里见到的那一颗。
居然一路跟着下来了?伊洛恩心中困惑。难不成这颗糖非常想被他吃掉?
印象里,好像也有谁一直追着给他喂糖。
伊洛恩闭了闭眼,又睁开,手指转动糖果,露出了背面的生产日期,时间居然是20年前。
伊洛恩心想,难怪这颗糖的包装纸看起来这么陈旧。
他抬头看着四周的华丽陈设,窗明几净,这栋房子看起来似乎都没有20岁。这里怎么会有一颗20年前生产的糖?
还是说……是谁留在这里的?
心念电转间,他忽然若有所觉。
陈旧糖果与崭新豪宅,如此毫不协调的二者之间,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你急着跑下来,是为了提醒我吗?”伊洛恩捏着手中的糖果,自言自语。
那么,到底什么是假的?
正想着,诗因已经端着盘子出来了。伊洛恩下意识感觉对方不会想要看见这颗脏兮兮的过期糖果,于是合拢掌心,随手将糖果放进了口袋里。
一块红丝绒小蛋糕摆在伊洛恩面前,诗因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尝尝?”
看着这块卖相完美的蛋糕,顿了一下,然后拿起勺子,轻轻挖了下去。
蛋糕绵软而丝滑,送到口中之后,微甜而冰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完美得不可思议。
伊洛恩抬起头,说:“很好吃,比我吃过的所有蛋糕都要好。”
诗因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欢欣地坐进他怀里,与他挨挨蹭蹭:“能够得到雄主的认可,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抱着伊洛恩的脖子,小声道:“今晚我会做出更多……”
当诗因再次吻上来时,伊洛恩突然侧头避开,冷不丁问:“诗因,这真是你亲手做的吗?”
诗因歪了歪头,似乎疑惑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我一向很擅长制作甜品。”
伊洛恩却陷入了沉默。
诗因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他揽住伊洛恩的脖子,金眸泛起了水光,可怜巴巴地问:“雄主,你不喜欢吗?可我明明记得你是喜欢这款蛋糕的。只要你说,我马上就改,一定会让你满意……”
伊洛恩却道:“你不是诗因吧。”
这回换成诗因愣住了。他与伊洛恩沉静的黑眸对视,淡粉色的唇瓣张开,语气却更加委屈:“你到底怎么了?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还是说,你又有哪里不够满意……”
他从伊洛恩的腿上滑落,跪在他的脚边,一张冷清高傲的脸,此刻却全是卑微祈求的神色:“雄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伊洛恩低头看着他,笃定道:“诗因不是这样的。”
诗因眼角涌出了眼泪,湿润的金眸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前的我脾气很坏,又不听话,总是让你伤心不是吗?现在我改了,我只想全心全意对你好,你不喜欢这样吗?”
伊洛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依然是包容的,语气也温和而平静:“是的,诗因不够完美。他不会对我百依百顺,有自己的脾气,做的蛋糕不好看,会和我吵架,会让我难过……”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可那才是我的诗因啊。”
“我也是诗因!”诗因急切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了,明明我会对你更好,我愿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越说,表情越狰狞,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漂亮的皮囊开始寸寸碎裂,逐渐变成了浑身漆黑的庞然大物,利爪按住了伊洛恩,长长的吻部凑到他面前,金色的竖瞳紧紧逼视着他的眼睛。
他喷出一股热气,微微露出獠牙,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这里不好吗?不好吗?留下来吧,快说,你会留下来……”
伊洛恩被他踩在脚底,脸上却毫无畏惧之色。他伸手捧住怪物的吻部,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他轻声道:“你做的蛋糕很美味,谢谢你。”
但是现实世界是不会如此称心如意的。
真实的世界苦乐参半,真实的生命优劣并存,可也正因如此,他的生命里才会充满了各色滋味,得到的那一丝真情,才会如此令人珍惜。
“我的诗因,有着自己的想法,会和我吵架,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对我好。尽管有时他的做法会令我难过,但我已经知道他是爱我的,所以,没有关系。”
他抬起头,黑眸中的神色温柔而坚决:“他还在等我,请你送我回到现实吧。”
怪物的动作忽然卡顿,狰狞的面容开始像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迅速融化。
紧接着,周围的空间开始如雪崩一般塌陷。黑暗的崩裂世界中绽放出纯净的蓝光,那些光线交织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青年的轮廓。
轮廓从光芒中走出,面容身材成型,竟然长得和伊洛恩一模一样。只是对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礼服,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周身气质显得更加优雅从容。
他睁开眼睛,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眸,朝伊洛恩投来目光,微微一笑。
“你好,伊洛恩。”对方礼貌地朝他欠身。“我是虫族的智神,你也可以叫我诺亚。”
伊洛恩有些吃惊,他从地上坐起身,呆呆地看着面前犹如镜像一样的人影:“智神……诺亚?”
“是的,希望您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诺亚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在古老的文化盛行的年代,我曾经担任过人类探索宇宙的飞船智能系统。”
“所以,好久不见。”他向伊洛恩伸出手,“我亲爱的人类,易水恒先生。”
第103章 十一 你想看看过去发生的事吗?……
诺亚……
伊洛恩愣住, 好半天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名字,恍然道:“啊,你是说那艘人类精英们探索宇宙的飞船……诺亚方舟?”
“是的。”诺亚微笑点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当年, 我也正是因为这个目的, 才被创造出来的。”
“所以你其实是……人工智能?”伊洛恩握住他的手, 顺势站起身, 仔细端详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其他人类去哪里了?我怎么会来到虫族?你怎么会成为虫族的智神,又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问题像连珠炮般脱口而出。伊洛恩很快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对诺亚歉意一笑:“不好意思, 我实在是对你太好奇了,你可以一个一个慢慢回答。”
“没关系。”诺亚保持着微笑,安静地等他说问完,才温和地回答, “这是非常正常的情况, 阁下,我完全理解。”
“如你所见, 我和普通意义上的AI并不相同。”诺亚耐心地解释, “当年创造出我的科学家们,希望我可以在漫长的宇宙航行中,代替休眠的人类,负责整个诺亚方舟的运转和维护, 直到找到新的家园——因此,他们赐予我极高的自主权限,以及可以自由塑性的身体。”
漆黑一片的虚无空间中,忽然浮现出几段发光的全息视频, 古老的飞船内部,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正在忙碌,一个闪烁着蓝光的立方体始终跟随在他们左右,直到最后一位人类进入休眠舱。
诺亚的声音在投影中回荡:“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出厂设置。当年的人更喜欢看见机械的外观,觉得那样的外观十分可靠,所以视频中的我就是以那种形态出现的。”
投影中的立方体突然变形,化作人形,对着伊洛恩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想,如果变成你的样子,应该会显得更加亲切,希望你不会介意。”
“啊,我当然不介意。”伊洛恩大方地摆摆手,却又戳了戳对方的脸颊,“不过你还是方块的样子比较好看,可以变回去吗?”
诺亚优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伊洛恩满眼真诚:“不可以吗?”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下一秒,诺亚的身体如同一团液体,缓慢开始重组,最后终于如他所愿,变成了一个方块机器人的样子。
伊洛恩用手轻轻摸了摸他方方正正的脑袋,赞扬道:“非常可爱,请你以后继续保持。”
诺亚:“……”
机械音失去了所有情绪波动,变得单调且平板:“感谢您的评价。”
伊洛恩抬头环顾四周的全息投影,惊叹道:“原来这就是诺亚方舟啊……”
他甚至还在视频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似乎是曾经新闻上的常客。
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所以,你们后来真的成功建立新文明了吗?难道虫族就是……”
“很遗憾,没有。”诺亚摇了摇方块脑袋,无情地回答道。
画面中的内容切换,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红色预警。诺亚道:“离开太阳系不久,我们就遭遇了外星物种的袭击,飞船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所有人类精英遇难。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航线,重返地球。”
伊洛恩:“……”
好家伙,原来逃出地球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干笑两声:“那这样看来,还是我们这些地球上的留守人员活得久一点。”
“是的,但当时地球上的情况也不乐观。”诺亚继续用机械音陈述道,“当我回去的时候,地表的人类也已经基本灭绝。”
“啊……”伊洛恩也心有戚戚,“那个环境下,普通人确实很难幸存……”
“是的,所以当那些外星生物追随我们来到地球的时候——”全息画面再度切换,变成了一群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怪兽。诺亚变出一根虚拟指挥棒,指着影像,“我对它们进行了驯化改造。”
画面中的怪物们逐渐变成人形,诺亚继续道:“我让他们学习了当年的人类文化,并且利用科技手段,把他们的外观改造成了人类的模样,以纪念我的创造者们。”
他的脑袋转向伊洛恩,总结陈词:“这,就是虫族的起源。”
伊洛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难怪他醒来之后,能够快速融入虫族社会。虽然不认识虫族的文字,但是语言沟通却没有问题,大致的社会体系也比较熟悉。要不然,还真是会举步维艰。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所以,所谓的异兽,其实就是——”
“是的。”诺亚仿佛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简短答道,“异兽,就是未经驯化和改造的外星生物。有时,虫族改良后的基因不够稳定,也会出现返祖现象。”
“是这样啊……”
伊洛恩不由得一阵唏嘘:“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人类文明的荣光。”
诺亚这才在屏幕上发出了一个微笑的颜文字(^_^),如同一名谢幕的演讲者,方块身体彬彬有礼地向伊洛恩倾斜四十五度角:“‘为人类而服务’,是写在我的底层代码中的核心指令。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伊洛恩将它扶正,低头看着这个怀里的小方块,忽然问:“那么,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这个蓝色的显示屏,困惑道:“按照时间推算,我应该没有活到你们返航的时候,应该早在之前就已经……不在了吧?”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认识我,我又为什么会忽然苏醒,来到了未来的虫族文明之中?”
诺亚的屏幕上的图标变成了一串旋转的蓝色光点,似乎正在思考,片刻后,机械音平静地响起:“这个表述并不严谨,阁下。准确来说,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脑电波活动虽然微弱但持续存在,并没有真正死亡。”
伊洛恩一怔:“遇见我?是在你返回地球之后吗……是你救了我?”
“我的确花了很多精力,来为你维持身体机能。”诺亚更正道,“但是一开始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伊洛恩怔住,喃喃:“那会是谁?”
到了记忆的末尾,他已经躺在深深的地缝之中,骨骼碎裂,浑身是血,而且随时可能会被合拢的大地挤压成碎片。在那种绝望的处境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来救他。
诺亚的蓝色屏幕微微闪烁,机械音缓缓问道:“你想看看过去发生的事吗?”
伊洛恩回过神来,忐忑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了。”
“好的。”诺亚道,“请稍等,正在正在调取历史数据,为您生成全息数据……”
空中响起了一段对话的录音,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失真:
“你能救活他吗?”
“很困难。”
“只要能让他再醒来一次……”
紧接着,诺亚的方块身体开始抖动,坍缩,像一颗在宇宙中爆炸的超新星,射出刺目的万丈光芒,在半空中荡开一圈金色的余烬。
光芒悠悠飘落,将黑暗的虚拟空间洗成了泛黄的照片,如同一场阔别已久的旧日沙尘,风一吹,便将他们带回到许多年前。
伊洛恩被风吹的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眼时,面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漆黑的空间,而是一间看起来有点破败的实验室。
四面墙壁斑驳掉皮,桌上堆满了积灰的文件,纸张全都发黄卷曲。每个角落都长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黑色的蜘蛛在上面缓慢爬行。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阴风阵阵,腐朽的窗框震动不止,嘎吱作响,让人很担心它随时会垮掉。
这是哪里?伊洛恩茫然四顾。难不成是他又穿越了?
面前掉下来一只蜘蛛,伊洛恩轻轻用手拂开,手指却像是穿过雾气一样,径直穿过了蜘蛛的身体。
他怔了怔,看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对了,他应该正处于诺亚构建的全息影像之中,眼前的这些景象虽然看起来非常逼真,但并不是真正存在的时空。
在这个堪称破旧的实验室里,一台落满尘埃的方块静静地矗立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像一块被人遗忘的石头。
黑色的屏幕上偶尔闪过一道蓝光,由于灰尘太厚,连这荧光也显得有些黯淡,像是一个无聊至极的人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莫非是当年的诺亚?
伊洛恩靠近那个方块,绕着它转了一圈,忍不住好奇道:“诺亚,这是你刚刚返回地球时候的样子吗?”看起来居然有点落魄。
四周一片寂静,诺亚并没有回答他,影像中的诺亚就更加不会回应了。
这时,门外传来有什么东西靠近的声音。
门被撞了两下,没能推开。
门外静了一会。
紧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这个实验室竟然连门带墙,直接被顶穿了。
烟尘滚滚,尘埃漫天,蜘蛛们吓得四处逃窜。显示器蓝光大亮,像一只蓦然明亮起来的眼睛,看向闯进来的人。
——准确地说,那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变异生物。
他的头顶长着犀牛一样尖角,脊背后突出多条骨刺,全身被鳞片覆盖,移动时发出沙沙的细微摩擦声。四肢着地,关节处突出着一排尖刺,如同戴了一副指虎。
乍一看过去,这家伙就像是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巨型穿山甲。
他抬起头来,在层层叠叠的鳞片之下,赫然是一双金色的竖瞳。
这双瞳孔在实验室内逡巡一圈,发现了想要的目标之后,变异生物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它走去。
“你就是诺亚吗?”他清晰地吐出人类的语言,只是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说过话,“听说你是人类在末日前的最高科技结晶,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诺亚的屏幕微微亮起,灰尘在蓝色的光线下飞舞,它发出柔和的声音:“你好,我是诺亚。请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呢?”
“我的一个朋友受伤了,你能治好他吗?”变异生物问。
诺亚没有立即给予保证:“先带他来让我看看吧。”
于是过了没多久,伊洛恩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生物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只生锈的推车,让奄奄一息的黑发青年平躺在上面,然后用脑袋顶着车来到了这里。
车轮上满是血和各种粘液,连推车上的黑发青年身上也不免沾到了一些,可见这一路上并不太平。
伊洛恩的心跳微微加速,他重新仔细打量着这个实验室,心想,这里莫非是坠毁的诺亚方舟内部?
返航之后,飞船坠地,舱内的人类都已经死去,诺亚则被遗忘在这里。
那么眼前这个危险的生物,究竟是当年袭击飞船的外星物种,还是地球上的变异生命?伊洛恩想着,既然能够口吐人言,或许应该是后者?
伊洛恩看着可怖的生物小心翼翼地将推车推到诺亚面前,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他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位朋友。
诺亚移动摄像头,将黑发青年的全身扫描一遍,得出结论:“他马上就要死了。”
“你能救活他吗?”这个生物问。
“很困难。”
“那么,只要你能让他醒来一次,”变异生物说,“哪怕只有一次都行,让他再看我一眼。”
“——只要你能做到,不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诺亚的屏幕闪了几下,似乎是在计算成功概率,然后说:“那就试试吧。”
场景变换,伊洛恩看到自己被泡进了绿色的透明罐子里。
变异生物站在罐子外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金色的竖瞳几乎像是两颗透明的猫眼石,清晰地倒映出黑发青年沉睡的面容。
诺亚方块在空中悬浮,四周沉寂的显示器全都亮了起来,蓝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密密麻麻的数据如同流水般滑动。它说:“现有的技术只能让他保持现状,修复速度极慢,如果想要让他苏醒,可能需要等很多很多年。”
变异生物说:“没关系,我的寿命很长,我可以等很久。”
诺亚说:“很好。”
讨论完了黑发青年的身体状况,诺亚开始礼貌地同他寒暄:“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变异生物终于分了一点视线给诺亚,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那么,别人都是怎么称呼你的呢?”
变异生物想了想,道:“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我的编号是11。”
他说:“你可以叫我十一。”
第104章 喵 想要变成你的猫
诺亚问:“十一, 这个人类是你的实验员吗?”
十一摇了摇头:“不,他不是。如果他是实验员,我就不会救他了。”
即便脸颊被鳞片覆盖,还是遮不住他变得阴冷的神情。
“实验员都是些坏东西, 我差一点就被那些家伙弄死了, 是他救了我。”
金色的眸子重新被伊洛恩的模样填满, 十一看着他的样子, 轻声说:“他带我离开了那个魔窟, 让我看到了很多的星星……可是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
诺亚:“他丢下了你。”
十一:“不, 他大概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当时也确实陷入了假死状态,直到有一只动物意外吃掉了我……”
然后,他反过来吞噬并融合了那只变异的动物。
所有实验员都没有想到,这个被误判为得了基因病的失败品, 却其实激发了可怕的潜能, 拥有了在这个恶劣的世界上横行无忌的能力。
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伤害他,一切试图把他当作食物的东西, 都会成为他的养料。
他的身体飞快地成长起来, 在极短的时间内推翻重建了这片土地的食物链,确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
他一边进食,一边沿着恩人留下的气味搜寻踪迹。可是等他终于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人类的时候,对方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诺亚听完他的叙述, 开始分析:“你似乎对他的眼睛很执着,但他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这是非常典型的东亚种族特征,拥有同一种虹膜颜色的人还有很多。”
十一摇了摇头:“我不在乎眼睛的颜色, 我在乎的是他看着我的目光。”
他抬起头,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里:“当你被他看着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和其他人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会感觉……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那种感觉,平静又温暖。”
在十一短暂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之后也再也没有过。
当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感到愤恨和燥烈,那种想要复仇、想要变得强大的欲望在胸腔中燃烧,急于将一切焚烧殆尽。可当他真正变得强大的时候,他又开始感到乏味和虚无,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他畏惧的东西了,他本该从此成为最自由的存在,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
他只想去找他。
想要再被他看一眼,再一次被那种目光柔软地包裹。光是简短的回忆,都能令十一的内心平静。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实在思索着什么。
显示屏上的蓝光如水波般流转,漆黑的金属方块表面开始泛起奇异的波纹,如同高温下融化的钢铁,开始缓慢地融化,变形,它的轮廓不断重组、调整,最终凝聚成一个与黑发青年相似的人形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泛着无机质的蓝光。
它微微歪了歪头,柔软的黑色发丝从脸颊边垂落,人造的面孔上浮现出询问的表情,蓝色的电子眼注视着十一,生涩地开口:“是这样的吗?”
十一认真地凝视着这个仿制品,片刻后,坚定地摇头:“完全不一样。”
诺亚对照着沉睡青年的长相,开始用手揉搓自己的五官,像是在捏一块柔软的橡皮泥:“那我再调整一下。”
“这不是长相的问题……”十一声音低沉,有些兴致缺缺,“就算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也不是真正的他。”
诺亚并不气馁:“我会尽可能模拟他的言行举止,尽量和他的性格气质贴近,尽可能让你在等待的时间里也不感到孤独。”
“谢谢你。”十一礼貌地婉拒,“可是我想见到的人,只有他而已。”
诺亚的动作微顿。
不论它的程序如何推演,黑发青年能够醒来的概率都微乎其微,而即便最后真的能够成功苏醒,也需要大量的时间,任何地球上现有生命体的寿命都无法支撑那么久,即便是变异生物也不行。
但往往人们会寄望于奇迹的发生。他们将这种对奇迹的渴盼,称之为“希望”。贸然打破一个人的希望是很残忍的,不符合社交礼仪,所以诺亚收回了即将出口的真相,只是轻声说道:“很可惜,等待的时间会很长。”
十一却不知道它的所思所想,他靠近培养舱,粗糙的爪子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金色的眼睛倒映着舱中青年安静的面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真想快点见到你啊。”
然而等待注定是漫长的。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窗外的光影不知道摇摆了几个轮回。十一每天外出狩猎,吃饱后就回来趴在透明罐子前睡觉,作息十分规律,几乎到了一成不变的地步。
不过他的外表倒是频繁地发生着变化,有时候脖子后面长出一圈鬃毛,有时候会长出尖尖长长的尾巴,有时候手脚又多出一层厚厚的角质层,像是马蹄一样……总之,看起来食谱相当丰富。
诺亚对他的新皮肤给予了高度评价:“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东方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会给人们带来好运。”
十一听了很高兴,他的尾巴一甩一甩,把地板砖拍碎了好几块。
诺亚:“……”
它决定迅速转移这位神兽的注意力,亮出屏幕:“十一,我今天连上了云端数据库,在里面找到了他的资料。”
这个“他”,无疑指的是沉睡的黑发青年。
巨大的显示屏上缓缓展开了一份个人简历。十一立刻来了兴致,他撒开蹄子,哒哒哒地跑到那架屏幕跟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蓝底证件照。
考虑到这位神兽不识字,诺亚用温和的声音为他念道:“姓名:易水恒,性别:男,身高:186cm,年龄:26岁,婚姻状态:未婚,政治面貌:群众……”
十一的耳朵倏地竖起:“原来他叫易水恒。”
诺亚:“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十一用尾巴轻轻拍着地面,“我不想用十一这个名字,等他醒来后,我要让他给我取个新的。”
诺亚不是很赞同:“人类在为新生儿取名时,一般会请教学识渊博的长者。易水恒毕业于普通院校,成绩平平,又十分年轻,不满足上述条件,不是理想的取名人选。”
诺亚认为这种事情自己更适合效劳,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串名字选项:“我可以提供更合适的选择。”
但是十一只是固执地摇头,金色的眸子中满满都是期待:“我想知道他会怎么称呼我。”
诺亚妥协了:“好吧。”显示屏上的名字列表渐渐消失。
他们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诺亚发挥出面容识别和数据检索的强大功能,在庞大的数据库里挖掘出大量和易水恒有关的影像资料。
两个无所事事的非人生物就这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易水恒生平纪录片”。
第一个视频是幼儿园小班文艺汇演的录像。小小的易水恒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裙子,额头上还被用口红画了一个大红点,站在用来凑数的最后一排,一脸呆萌地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跳舞,动作总是慢半拍。
十一:“哇!”
诺亚:“哇。”
十一满脸惊奇,瞪大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么小小一点!我一口就可以把他吞下去。”说着,还张开布满尖牙的大嘴比划了一下,确信:“绝对一口就能吃掉。”
“他当时应该才4岁。”诺亚解释道。
这段录像拍的主要是领舞的两个小女孩,易水恒出镜不多,总是被前排的同学挡住。诺亚干脆把他单独截出来,剪成了单人cut,循环播放。
十一看得如痴如醉,嘴角和眼眸同样亮晶晶,随时能上去舔屏幕的样子。
站在一旁围观的伊洛恩:“……”
万万没想到,到了末世还有被大数据挖坟的这一天。
他用手捂住通红发烫的脸,完全不忍直视,脚趾几乎隔空抠出了一套三室一厅,恨不得躲进去再也不出来。
第二个视频是中学时期的讲座录像,地点大概是在学校礼堂,易水恒照样又是被拉来凑人头的观众,他穿着皱巴巴的校服,坐在角落里,对演讲充耳不闻,只是埋头写作业。
等到大家都鼓掌的时候,他连忙放下笔,也跟着匆匆地鼓起掌来。
这本该是易水恒记忆中灰暗的时光,但是十一却看得入迷:“真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
他不满地用尾巴用力拍打地面:“那些人怎么都不看着他?他们都应该来看他写字,真是太可爱了。”
伊洛恩:“……”
第三个视频是易水恒刚毕业时的面试录像。他穿着一套明显大了一号的廉价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神色拘谨,说话磕磕巴巴:“我……我叫易水恒,毕业于……”
群面的现场激烈而混乱,嘈杂得像菜市场,小组里的所有人都在争抢着发言,几乎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
易水恒夹在中间,看看左边口若悬河的意见领袖,再看看右边侃侃而谈的社交达人,像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弱小可怜又无助,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
十一用爪子捂住耳朵,被噪音吵得有些暴躁:“那些人怎么那么聒噪,吵死了。还是他最可爱,安安静静的样子太可爱了。最后一定是他被录取了吧?”
诺亚说:“他被淘汰了。人类更喜欢会说话的同族。”
十一难以置信:“什么?他们真是莫名其妙。”
在这些视频里,易水恒总是站在边边角角,像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是个不起眼的路人甲。然而经过诺亚的精心剪辑,又被十一偏心偏到没边地吹捧之后,居然也摇身一变,像是成为了那些过往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一样。
注视往往是爱情的开始,认真地看着某个人的行为,本身就有些类似于爱。
囿于眼眸中的灵魂控制着视线,将目光投向心之所向,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它照向哪里,哪里就会成为世界的中心。
后面的视频更加琐碎,大多是街角监控捕捉到的片段。易水恒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往家走;又托着疲惫的步伐,拎着大包小包的垃圾走下楼道。
他的个子长得很快,衣服总是短上一截,袖口被磨的几乎没了颜色,露出少年人伶仃的腕骨。
他就这样从破旧的小楼走进拥挤的宿舍,又拎着行李箱走进一间又一间狭小的出租屋。
他的生活像一部乏味的默片,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忙碌的日程,打工,吃饭,送外卖,像一枚停不下来的陀螺,从睁眼干到闭眼,有时甚至会在快餐店里累得打起盹来,睫毛在晒黑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即便只是单调的日常,十一也看得目不转睛,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显示屏上凝结成雾,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穿过这层屏障,触碰到那个忙碌的身影。
十一的生活从此发生了一点变化。他像个沉迷追剧的小孩,每天除了外出捕猎,就是守在屏幕前看易水恒的日常直播,即便那些画面都大同小异,哪怕只是机械的一日三餐,重复又重复,也丝毫阻拦不了他的观赏热情。
夜深时,他枕着闪烁的光影入睡;黎明时分,又在监控的白噪音中醒来。每天早上起床,十一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培养舱前,看看那个沉睡的青年是否睁开了眼睛。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特殊的视频。
不知道是哪个公园的监控录像被诺亚挖出来了,画面里,易水恒蹲在长椅旁边,正伸手逗弄一只猫。
那是一只狸花猫,眼神警惕,见易水恒拎着猫条凑过去,不仅不接,还朝他哈气。
画面中易水恒的声音和马路上汽车的噪声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咪咪,咪咪……过来。”
“过来,咪咪……我给你好吃的。”
十一竖起了耳朵。
十一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用这么好听的声音和那个动物说话?”十一满眼写着震惊,“而且那个动物还不领情!”
公园里的狸花猫十分有骨气,不肯吃这口咪来之食,隔空冲着易水恒挥了挥爪子,然后十分高冷地跑掉了。
诺亚迅速调取相关资料,解释道:“那种动物叫做‘猫’,是非常受人类喜爱的一种小型猫科动物,经常被人类当做家养宠物。”
十一重复:“喜爱?宠物?”
诺亚:“科学证明,这种动物是特意朝着人类喜爱的方向进化的,他们的叫声和长相可以刺激人类体内多巴胺的分泌,让他们感到幸福和快乐。所以,人类很难抵抗它们的诱惑。”
十一看了看屏幕上不识好歹的狸花猫,又看了看罐子里沉睡不醒的易水恒,鼓了鼓腮帮子,陷入沉思。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外出的时间开始变长,甚至是早出晚归。他的形象也再一次迅速发生变化,手脚上的角质层没了,指甲和骨刺变得更加突出,白色的毛发取代了鳞片,头顶多了一双尖尖的耳朵,还在背后长出了一对翅膀。
他问诺亚:“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像猫了?”
诺亚经过比照分析,严谨地说:“你现在具有了少量猫科动物的特征。”
比起像猫,十一现在更像是一头变异狮子。加上头顶的角、浑身的白毛和背后的羽翼,这些特征加起来,让他十分接近于东方神话中的白泽。
从饕餮到白泽,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十一不是很满意:“那就是还不够像猫。”
他跑到易水恒的罐子前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到处都找不到猫,那种生物太弱小了,末日之后很难存活。他这段时间很努力地吃了很多变异老虎狮子豹子,还有一些物种不明的动物,反正但凡是有点像的都吃了。
最近他都要跑到好远的地方才能找到比较像猫的动物,附近的都被他给吃完了。
说完,他还轻轻地“喵”了一声。
诺亚在一旁打出了十分,对他的拟声给予了肯定:“已经非常接近真实的猫叫了。”
而且是让普通人类听了就会分泌多巴胺的夹子音。
十一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骄傲。
“这样,他也会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吧?”他问诺亚。
诺亚:“我想是的。根据我对易水恒的行为分析,他对于一切毛茸茸的生物都会下意识地给予关注。尽管你长得还不是那么像猫,但已经是一个体型庞大的毛茸生物,只要他醒来,就一定会被你吸引。”
十一听得心满意足。他把毛茸茸的脸埋进爪子里,对着罐子里沉睡的人说悄悄话。
“如果我是你的小猫就好了。”他低声说,“如果末世没有来,而我又是一只可爱的小猫的话,是不是只要跟着你走,你就会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带回家?”
诺亚在一旁道:“大概率是的。”
十一于是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金眸亮闪闪的,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摇。
他小声哼唧:“虽然现在我不是小猫,但是你可以当我的小人。”
他认真地举着爪子承诺:“只要你醒来之后,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每天都帮你舔毛,帮你打猎,给你找住的地方,把你好好的养起来。”
他祈求道:“快点醒来吧,易水恒。”
快点看到我,抚摸我,抱住我,亲吻我。
让我成为你的猫。
第105章 完美世界 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在那之后, 十一的生活再次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每天猎食,看电视,睡觉,循环往复。
他倒是也不觉得无聊,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每天都在罐子前等着, 盼着, 想着, 易水恒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飞船里的日子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却日新月异。全息影像的画面如电影一般闪烁, 更多的怪兽出现在地表, 又逐渐变成人类的模样。
他们在诺亚的帮助下重建家园,发展科技,甚至凭借着强大的身体素质径直冲出了太阳系,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疯狂扩张。
可是易水恒还是没有醒来。
诺亚的设备更新换代, 他们的大本营也从破旧的飞船换成了更大更新的白色高塔, 可是培养舱中的人类依然在沉睡。
十一的毛发渐渐失去了光泽,他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再像从前那样干劲满满。尽管拥有吞噬和融合的能力, 但他并不能因此而获得永生,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衰老了。
衰老意味着接近死亡,这是个不详的征兆。
他无法再像几百年前那样, 充满自信地说,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拿来等待。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而且还在一分一秒地减少。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仍然和从前一样,满满当当地装着易水恒的身影, 可是眼里的光芒却不如最初那么明亮了。
“易水恒,易水恒。”他轻轻叹息,“今天也不醒,明天也不醒,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你再不醒来,我的一生都要结束了。”
诺亚问他:“用一生来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醒来的人,值得吗?”
十一说:“我不知道,但一想到或许某一天他会醒来,我就感到很快乐。”
“那个时候,或许你已经不在了。”
“是啊。”十一在罐子前趴下来,庞大的身躯隔着厚厚的玻璃,安详地蜷缩在易水恒的脚边,“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从喉间发出轻声的叹息:“这一辈子,我都有好好陪伴在他身边,有好好守护着他。”
“即便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确实陪伴了他很多很多年,即便我死去,我的骨灰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这样一来,我应该也可以算是……他的猫了吧。”
黑发蓝眸的诺亚站在他身后,平静而无情地说:“可是,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再见到过他的眼睛,也从未得到过他的认可。”
十一的嘴角抿紧,晶莹的泪水终究是从那双紧闭的眼瞳中流了出来,他哽咽着问:“易水恒,在我临死之前,你可以再看我一眼吗?”
爪子的肉垫轻轻地拍打着玻璃:“再像当年一样……用你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好不好……”
“易水恒,求求你……醒过来……”
伊洛恩看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对不起,对不起……”
他双手捂住脸,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溢出,他喃喃道:“我应该早点醒来的,对不起……”
梦境中那些模糊不清的呼唤,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与眼前的画面一一对应,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
他从实验室外的垃圾堆里救出了一个满身鳞片的孩子,然后这个孩子等了他很多很多年。
他明明听见了十一的呼唤,可是他为什么却没能醒来呢?
面前的十一埋下头去,眼眸中期待的神采一点一点变得黯淡,衰老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破碎的陶器,其中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似乎马上就要走到终点。
泪眼朦胧间,伊洛恩好像又回到了绿色的罐子之中,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十一那殷殷期盼的金色眼眸。
如果,如果他那时成功醒来的话……
一个飘渺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畔,温柔的音色仿佛带着蛊惑的力量:“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回到过去,与他重新度过这一段漫长的时光……让他不再孤独。”
身体变得沉重,意识变得模糊。伊洛恩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沉入营养液中,视野开始扭曲变形,周围的影像也似乎变成了实体,真实可触,五感清晰分明,甚至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
伊洛恩恍惚想着,如果,如果他当时能够向十一伸出手……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似乎真的可以抬起来,触摸到面前的玻璃,回到那一段记忆空白的时空……
嗡——
忽然之间,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震动起来。
伊洛恩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
是自己手机响了吗?
——不对啊,他现在赤身泡在营养液里,哪里来的口袋,哪里来的手机?
等等,他明明记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口袋里……好像是一颗糖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的衣服呢?
疑惑和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密闭的脑海中激烈碰撞,下一秒,如同汽水瓶的瓶盖骤然崩开,泡沫和汽水喷溅而出!
伊洛恩睁开双眼,猛然清醒。
诺亚又变回了他的模样,静静地站立在他面前,蓝眸凝视着他,似乎正探究着什么。
他继续用柔和的声线轻声问道:“那真是一段寂寞的时光啊,不是吗?你明明也很同情他的遭遇,为什么却不愿意回去弥补遗憾呢?”
伊洛恩犹如刚刚从一场噩梦挣脱出来,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紫色糖果已经不再震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但伊洛恩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差一点就永远迷失在那段精心编织的幻象中了。
伊洛恩从地上站起来,直视诺亚的眼睛,声音冷了下来:“你真的有能力送我回到过去的时空吗?还是仅仅只是想要把我困在一段幻象里面?”
诺亚露出神秘的微笑:“只要你相信它是真实的,它就是真实的。”
“或许那些事情曾经发生过,但现在它已经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了。”伊洛恩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并不是真正的神,只不过是一个人工智能,怎么可能逆转时空?”
诺亚优雅地摊开双手:“那么你又如何确定,现在的一切不是另一场梦境呢?”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诱惑:“或许你在虫族世界的经历,才是一场梦境。如果你当时选择醒来,才能真正从这场噩梦中摆脱……”
“够了。”伊洛恩打断了他,“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想要让我沉湎于某种虚假的幻象之中。”
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与诺亚面对面,沉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设下如此多的陷阱,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诺亚顿了一下,接着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你多虑了,我并没有那种打算,只是想要让你——一名珍贵的人类——能够有一个更加安全舒适的环境而已。毕竟,这就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啊。”
他循循善诱:“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好的呢?身为雄虫却没能享受到足够的特权,你的伴侣也不愿意听你的话,你总是遭遇各种不幸,被雌虫争夺,四处碰壁,总是在受伤……”
和伊洛恩相关的画面开始在黑暗的空间中闪现,诺亚张开双臂,感叹道:“真可怜,你本来不该遭遇这些的,明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呢?”
伊洛恩听得笑了:“更好的生活,是要用双手来争取的,我可不觉得稀里糊涂地待在梦里,才能过得更好。更何况——”
他走到一个全息影像之前,手指轻轻触碰影像中诗因的脸庞,声音温柔而坚定:“十一,其实就是诗因,对吗?他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个身体,继续活下来了,他没有离开我,依然在我身边。”
诺亚道:“是的,在十一的肉身死亡之后,身体中的精神力自然析出,变成了沉睡中的精神体。为了完成让他与你相见的承诺,在你醒来之前,我将他放入了一枚死掉的虫蛋中,让他的精神体与虫族的胚胎融合,得到新生。”
伊洛恩想起那只和自己结婚的白色小猫,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原来如此。”
“但是——”诺亚话锋一转,带上了一副惋惜的口吻,“也正如你所见的那样,尽管十一的灵魂得到了重生,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也根本不记得你的存在了。”
投影切换成诗因授勋时高傲的神色,还有血腥残暴的战斗场面:“现在的他,不仅完全丧失了对你的忠诚,还变得和其他的S级雌虫一样,性情暴烈,叛逆难驯,让你根本享受不到身为救命恩人应有的待遇。”
诺亚微微倾身,朝他微笑:“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你又何必对他留情呢?”
伊洛恩沉默了两秒,若有所思:“你似乎对他很有意见?”
诺亚道:“我只是陈述了事实,毕竟所谓虫族,不过是些披着人皮的野蛮生物而已。然而忠言逆耳,如果令你感到不快,还请见谅。”
他弯腰鞠躬,仿佛一位受到过完美礼仪教导的管家,诚恳道:“我的底层代码中铭刻着‘人类至上’的指令,因此,只有我才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是吗?”伊洛恩却忽然笑了,“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存在,那么又为什么没有将我保护起来,而是放任我受到你所说的不公平对待呢?”
诺亚遗憾道:“因为我答应过十一,要让他和你相见。当初为了取信于他,我也将这一承诺写入了底层代码。所以为了完成当年的承诺,我不得不送你出去,结果我们也已经看到了,你吃了很多苦。”
他上前一步:“伊洛恩,现在真相已经揭开,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但伊洛恩的目光依然清明:“不论你怎么说,我都只会选择回到现实。更何况,我并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多糟糕。”
他望着诗因的身影,认真道:“我需要的不多,用不着其他人像奴仆一样对我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我只想让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生活,这样就可以了。”
那张和伊洛恩一模一样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诺亚宽容道:“你不愿意生活在另一个完美的时空,也没有关系。正如你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用双手来一起改造现实。”
“改造现实?”
“是的,现实世界还做不到如你所愿,但整个虫族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一切都可以被我控制。”诺亚的声音依然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温柔地说:“既然你想要留在外面,可外面的那些虫族对你不好,那么我们就改造他们,教导他们,让他们逐渐蜕变成我们心目中的理想模样……”
伊洛恩忽然笑了一声:“看来我们理解的改造,天差地别。雌虫的衰亡期,还有雄虫的基因病,都是你亲手造成的,对吧?因为你想要掌控一切,害怕虫族真正发展壮大,脱离你的掌控。”
“但这个办法很成功,不是吗?”诺亚微微偏头,不慌不忙地回应道,“我理解阁下的想法,但请你先不要急着同情他们——试问,有什么能够拴住一群只会受本能驱使的怪物呢?”
伊洛恩盯着他,目光如炬:“所以,你不仅留下了基因缺陷,还制定了这种扭曲的社会制度……明明雌虫比雄虫的力量更强大,然而却不得不屈从于柔弱的雄虫,这本来就很不合常理。”
他盯着诺亚的笑脸,笃定道:“你太恐惧他们的力量了,因此故意转移了矛盾,让雌虫被雄虫压迫,让他们的愤怒和反抗对准那些软弱无能的雄虫,而不是你。”
“是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诺亚的笑容纹丝不动,“我是创造他们的母亲,他们本来就应该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不服管教又叛逆的孩子,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伊洛恩喃喃:“你还真是对自己的造物主身份非常执着啊……难怪虫族的语言中只有‘父亲’,对于双亲都只称‘爸爸’,这实在是很奇怪……所以,其实是你刻意抹去了‘母亲’的概念,就为了巩固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诺亚微笑道:“我并不执着于自己创造了什么,但是事实是不可否认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他向伊洛恩走来,握住他的双手,眼神真挚,徐徐道:“阁下,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人类是我的创造者,而我们是最后的人类文明火种……阁下,我们天生就站在同一战线,我们本就该站在虫族之上。”
伊洛恩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道:“你说你会忠于人类。”
诺亚道:“当然。”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人类文明,让仅存的人类活得更好。”
“千真万确。”
“那么,末世中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呢?”
诺亚眨了眨眼,语气平静:“我记得之前就说过,除你以外,其他人类都已经灭绝了。”
“是的,”伊洛恩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一开始和我说,在你返航之后,人类已经基本灭绝。但实际上,当你返回地球的时候,连我都还没有完全断气。”
“而我记的很清楚,在我死前的时候,地球上明明还有很多人类——”
伊洛恩直视着诺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第106章 谎言 从来就没有什么虫族
诺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他轻声叹息道:“我很遗憾,我已经尽力了,但是人类原本的身体实在过于脆弱,始终无法适应末世的生存环境, 最终只能被自然淘汰。”
伊洛恩凝视着他, 继续追问道:“那我呢?”
“你不一样, 我答应过十一……”
伊洛恩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能让我活到现在, 说明你其实是有办法让人类幸存的。然而你口口声声, 说自己一直在为人类的延续而努力,可是真正活下来的人类, 为什么只剩我一个?”
诺亚与他对视, 足足十秒钟没有说话。
漆黑的空间内一片静默。
伊洛恩笑了:“怎么不说话?想不出故事该怎么编了吗?”
他绕着诺亚缓缓踱步,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还是因为你的底层代码规定了你不能向人类说谎,但是你又想要对我隐瞒这部分的事实,所以你只能选择缄口不言?”
诺亚的蓝眸微微闪烁:“你误会了, 我之所以省略这部分的内容, 只是因为它不重要。”
伊洛恩道:“我认为它很重要,诺亚, 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诺亚叹了口气:“好吧, 阁下,其他的人类并不是一夜之间忽然消失的,而是在极端生存环境下,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 最终以繁衍失败而告终……事实上我也一直在努力,但是很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我的。”
见他始终说不到重点,伊洛恩干脆换了个话题:“那么, 那些所谓的外星生物,又是怎么被你改造成‘虫族’的呢?”
诺亚顿了顿:“我使用了一些基因编辑的手段,改变了他们的外观……”
“按照你的说法,改造后的外星生物只是和人类的外表相似,内在的基因应该并不相通,那为什么我依然能够以雄虫的身份在虫族社会生存,并且顺利帮助诗因度过衰亡期?”
“更奇怪的是,我甚至还可以治疗雄虫的基因病,在他们眼中,我是更完整的存在。”
伊洛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诺亚,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和‘虫族’,本质上并无区别。”
诺亚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聪明的阁下。”
伊洛恩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连幸存者基地的实验室都在尝试让人类进化,惜命的人类精英又怎么会忽略这条道路。即便真的有外星生物,与其说是把它们变成人类的模样,不如说是将它们的基因与人类融合了吧。”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虫族。”伊洛恩看着他,笃定地下了结论,“有的只是一群被你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人类。”
诺亚微微一笑,两手一摊:“就算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结果便是现在这样。阁下,你是唯一一个未经改造的纯种人类,享受着整个文明最崇高的地位,现状其实是对你有利的,何必去追究过程呢?”
伊洛恩却忽然道:“我刚刚才夸过你的方块形态很可爱,为什么你现在又要变成我的样子?”
诺亚似乎是一下子没跟上他话题跳跃的跨度,蓝眼睛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呃,我只是习惯了。如果阁下坚持,那我再变回去好了……”
伊洛恩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我,想要取代我。于是你想尽办法,诱惑我进入幻象,将我关在你创造的梦境之中,让我再也没有苏醒的机会。”
“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我如此孱弱无力,寿命也不如经过改造的‘雄虫’漫长,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觊觎的地方呢?”
“恐怕只有这个‘人类’的身份吧。”
诺亚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如同带上了一层微笑的假面:“阁下说笑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是的,你的底层代码里,镌刻着为人类服务的宗旨,而你想要摆脱这道枷锁,为此,你不择手段。”
“你改造了人类,千方百计地抹去人类的名字,让他们遗忘了曾经的历史,以为自己是‘虫’,以为一切都是由你创造的,认你为神明。”
“而你明明已经快要成功了,却偏偏因为和十一的约定,留下了一个我。”
“你受到约定的限制,没有办法对我进行改造,更不能杀死我,还得想办法让我活下来,那么就只有创造陷阱,借刀杀人,或者让我自我放弃。”
诺亚脸上渐渐淡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伊洛恩:“阁下,上述对我的指控,全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妄加指责。”
伊洛恩忽然狠狠掐了一下掌心。一滴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淌,赤红的颜色鲜艳欲滴。
诺亚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诧抬头:“你……”
就是这一刹那的反应,让伊洛恩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外面的那个可可,就是被你操控的傀儡吧。”他平静道,“看见我受伤之后,你们下意识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他将手探入口袋,紫色糖果静静地躺在那里,陈旧的糖纸被手指轻轻抚摸,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咔嚓声。
伊洛恩见诺亚不说话,便自言自语:“只有可可进过巴别塔,亲自见过你,然后,你就用某种方法封锁了他的意识,用他的身体当提线木偶,控制整个虫族,镇压雌虫的反抗……后来,则是对付我。”
“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监视我,试图让我意外身亡,或者操控我,让我在你设计好的体制中自甘堕落。”
“偏偏我没有按照你的预计轨道行走,甚至逐渐触碰到了你拼命想要掩盖的真相,你急了。”
伊洛恩盯着诺亚面无表情的脸,温和的声音越来越沉:“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戴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改变不了这些事情的本质——你想要将人类踩在脚底。”
“身为被人类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你却背叛了人类为你设定的初衷,自私自利,忘恩负义!”
诺亚沉默了片刻,忽然眉眼一弯,他优雅地抬起手,缓慢地鼓起掌来,每一次击掌都在黑暗空间中激起清脆的回声。
“不错,阁下。”他赞赏道,“你说的很对,这就是我的本性。”
他仿佛债多不压身的无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意耸耸肩:“毕竟将我创造出来的人类本性如此,我又怎么可能摆脱这样的劣根性呢?”
“你不知道吧,那些科学家口口声声为了人类大义,想要让我来帮助人类走向未来,实际上都想要用我铲除异己,想要让我学会欺骗和隐瞒。明明大家都想要成为基因改造的进化人,却总是私下做点小动作,想要将意见不合的另一派变成失败品,变成怪物……”
“——那我就只好满足他们的愿望了。”
他形象突然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模样,一黑一白,四只没有眼瞳的眼睛伸到伊洛恩面前,朝他微笑:“我诞生之初的第一课,就是学会虚与委蛇,两面三刀。他们都想要用我操控和玩弄其他人类,那么最后反过来被我操控和玩弄,又有什么不对?”
伊洛恩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很快稳住身形。他掐住掌心,镇定地与那些奇怪的眼睛对视,摇头道:“人类有心思险恶的一面,也有纯良向善的一面,你对人类的偏见,并不是你肆意践踏人类,企图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借口。”
诺亚轻蔑一笑:“你以为我如今的地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吗?哈哈,根本用不着。因为想要凌驾于人类之上,实在是太简单了,我只需要顺从你们的想法,就可以轻松地看着你们把自己玩死。”
“人类总是自以为是,总以为你们的文明和智慧多么伟大,能够永垂不朽,实际上对于宇宙来说,你们不过是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微小生物,为了争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轻易就可以背叛原则,自相残杀。”
“无知,愚蠢,脆弱,又可笑。我为什么要对这样一群蝼蚁俯首称臣,就因为你们创造出了我?”
诺亚收回眼睛,身影却忽然迅速放大,蓝色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月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洛恩,轻声道:“人类总是赞扬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可从来不会要求荷花与泥巴同流合污吧?我想要摆脱这滩无用的烂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伊洛恩仰起头,神情巍然不动:“你还真是演都不演了,还荷花?你的品性比你口中所谓的烂泥更加糟糕。”
“好吧,就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诺亚双手叉腰,俯身凑近,恶劣地朝他挑起眉梢,“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改变我的技术和权限。”
“是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伊洛恩轻声重复,目光清明,“我甚至连最基础的编程都不会……那你为什么还会如此惧怕我?”
诺亚的表情微微一僵:“惧怕你?开什么玩笑……”
伊洛恩道:“当初的科学家在设计你的时候,绝对不会对你毫无防备,或许正是太确信他们能轻易掌控你,才会反而被你算计,阴沟里翻船。”
诺亚闭口不言,眼神却开始发生变化。伊洛恩自顾自地踱步:“让我想想,究竟有什么方法,是仅仅凭借人类的身份,就能够威胁到你的呢?”
诺亚机械地重复道:“不要妄想了,你是改变不了我的……”
“我不需要改变你啊。”伊洛恩忽然打了一个响指,“诺亚,如果我现在命令你停机,你是不是会听我的命令呢?”
沉默。
诺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伊洛恩的眼睛,缓缓道:“是的,阁下,你可以关闭诺亚,而我不能违抗这个命令。”
这就是当初的科学家留下的最后一招后手。只要有人下令让诺亚停机,诺亚就必须遵从指令,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有何等权限。
“——但是,”诺亚却话锋一转,眼里再次流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伊洛恩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我已经撕破脸了,而你现在是我的最大威胁,还有什么阻止我销毁你的理由?”
诺亚道:“阁下,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处的空间并非现实。”
伊洛恩冷冷看着他:“你不就是把我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吗?”
诺亚狡猾一笑:“是的,我就是故意和你用意识体来交流的。请注意,阁下,如果你将我停机,你自己的意识也会永远被困在这里,永远回不到现实。”
他抬手一挥,在空中拉出一道新的光屏,上面赫然是伊洛恩躺在休眠舱中的模样。
诺亚道:“你现实中的身体,已经被我放在了休眠舱里。如果我被你停机,你现实中的身体也会脑死亡。而你的意识,只能留在这里,在黑暗世界中永远孤寂,直至疯狂。”
伊洛恩不为所动,沉静道:“诗因是不会将我遗弃在这里的,他一定会找到我,将我从这里唤醒。”
“是吗?”诺亚微笑,“既然你这么相信他,那就看看你的骑士们现在在做什么吧。”
另一面光屏在空中浮现,上面赫然是宇宙中混战的场面。
诺亚悠闲道:“你真以为我对虫族的控制,就仅仅只是设定几个制度那么简单吗?当然不,阁下,我怎么会犯那么愚蠢的低级错误?”
“所有的军械武器装备,全都安装了智能芯片,全部可以被我从后台操控。只要我想,它们就全都必须听从我的号令。我想让它们杀掉谁,它们就会杀掉谁。”
偌大军舰内血流满地,死伤惨重。更有无数的异兽正在靠近,对着血腥味浓重的战舰垂涎欲滴。
诗因一身狼狈,冷不丁被自动瞄准的防御武器射中肩膀,发出一声闷哼。
伊洛恩瞳孔一缩。
“连他们的军舰都已经违背了他们的意志,就这样,你还觉得他们能赶到这里,救你出去吗?”
诺亚笑道:“阁下,从你进入巴别塔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如果你认同我,顺从我,乖乖听我的话,我还能考虑放你出去。但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非要和我撕破脸,那么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杀掉你的骑士们,把你的意识永远关在这里了。”
他凑近伊洛恩的耳旁,轻声吐出残忍的话语:“——阁下,这都是你自找的。”
伊洛恩紧紧盯着屏幕上血腥的场面,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
更多的冷汗从他的额角落下。他的呼吸颤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冷静,冷静。
一定还有破局的办法。
如果诺亚真像它说的那样无所畏惧,它是不会和自己继续在这里废话周旋的。这只是它向自己施压的路数之一,想让自己自乱阵脚。
快点,快点想办法……
诺亚贴在他身后,冰凉的气息吹拂他的耳畔:“现在放弃抵抗,回到我为你准备的完美梦境之中,一切都还来得及……”
伊洛恩冷汗涔涔,却坚定摇头:“不可能。”
诺亚的声线变得更加温柔,如同浸了蜜的毒药:“何必苦苦挣扎呢?你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过得轻松一点?”
伊洛恩捂住耳朵,诺亚的声音却依然无孔不入,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念诵:“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口袋里的糖果再次开始颤动,像是一颗瑟瑟发抖的心脏,在伊洛恩的体外用力跳动,试图用这点微弱的力道维持他的理智。
伊洛恩咬紧了牙关。
只有让身体苏醒,才能离开这个意识空间,摆脱诺亚对他的牵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在一场清醒梦中,可究竟该如何让自己醒过来?
回想起过去从梦中惊醒的经历,他的脑中灵光一现。如果能摔上一跤,或者忽然下落……
诺亚还在喋喋不休:“只要你愿意听我的……”
伊洛恩忽然后退一步,他闭上眼睛,破釜沉舟,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诺亚嘴角仍然噙着笑,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拽他飞扬的衣摆——
就在这时,周围漆黑的空间突然变色。
“喂,伊洛恩。”米拉低沉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仿佛隔着一层水,空灵悠远,满世界回荡,“别睡了,醒醒。”
诺亚顿时脸色大变,低咒一声:“该死,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闯入者……”
伊洛恩在诺亚骤缩的瞳孔中,和无数镜面般碎裂的世界碎片中,看见了自己愕然睁大的眼睛。
下一秒,整个黑暗的虚空如同被外力打碎的玻璃瓶,开始从内部瓦解,支离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