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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连着两夜

    戌时初, 官署区熙熙攘攘,灯火未绝,这个时辰, 除了当值官员,其余人本该下了衙, 只因年关在即, 各个档口的账目和事由均要赶在年前了结,故而官署区人烟不比白日少。

    今日为何被裴越圈为同房的日子,只因每月二十五户部封账, 这月的国库拨取到此便结束了,翌日便可歇个好觉,不必被同僚追着讨要银钱。

    可就因为今日是冬月最后一日开库之日, 裴越今日便被各部堂官堵在了户部门口。

    年轻的阁老连那身官服均褪了, 里头一件靛蓝的长袍, 箭袖收得极紧,外面玄黑大氅披上,俨然一副急急出门的模样, 只是以内阁首辅王阁老为首的十几名官员,硬生生挡在门前, 逼得裴越只得回退至明堂主位坐着。

    其余人各一把圈椅, 团团将他围住。

    “裴大人, 今个儿您别回去了, 咱把这账目捋清楚。”

    裴越老神在在坐着没吱声,身侧户部右侍郎替他答道,“陛下定了腊月初一大朝,商议账目之事,届时再捋也不迟。”

    “怎么不迟?届时便要提明年预算了, 今年的报账不批不支取,明年预算我还怎么报?”

    说话的正是工部侍郎,工部掌营造水利兴修,每年是讨银子的大债主。

    户部的人瞧见工部官员便头疼。

    另一位户部左侍郎轻轻掀起嘴皮,嘲讽道,“每月二十五户部封账,这是早定下来的规矩,您早不来晚不来,下衙了堵这做什么?”

    工部侍郎气得吹鼻子瞪眼,“这不是递过来的折子,你们迟迟不批么,不然我早兑帐了,何至于寒冬腊月的在这堵人!”

    工部与户部一对上向来是吵个没停,恐待会没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兵部左侍郎见缝插针道,“诶诶诶,别人我不管,裴大人,肃州冰灾,我今日晨报了五十万两赈灾银子,您无论如何今日得批了,否则耽搁五日,得冻死一大批将士,误不起!”

    今日封账,得下月初一方开启,在此期间,国库歇门谢客。

    裴越敛眉看着他未语。

    户部右侍郎又怼了回去,“你急有什么用?折子我们一早报去了司礼监,陛下那头未披红,我能拨银子给你?”

    兵部右侍郎想了个辙,“这折子司礼监迟早得批,您不如借着兵部旁的名录,先拨些银子给我们,我们应个急?兵部不是还有几份奏表在你们那吗?”

    户部左侍郎冷笑着,“许大人,你说的莫不是军器监那份账目?今年火铳造价明显比去年高出不少,你这价目我怎么批?借着这个由头给你批了,回头御前会议你不正好名正言顺寻我要银子?亏你想得出来!”

    兵部右侍郎讪讪闭了嘴。

    内阁首辅王显见那头吵个不停,悄悄扯了扯裴越的氅衣,“东亭啊,他们吵他们的,咱俩私下说说,就是七日后娘娘寿宴的事,使臣已然上书了,陛下的意思是大办,这事你知道的,是多出来的一项开支,户部先把这个银子给拨了,我这头也好张罗,不能再迟了。”

    裴越笑着道,“王阁老,据我所知,礼部今年还有存银,这点开支,礼部自个儿便可应付过去了。”

    各部每年会先发预算,预算审批过后,这一年的额度也定了,可若这一年的额度没花完,下一年度便要缩减开支,所以,各部是能花则花,能多花则多花,生怕存了银子,下一年缩减预算捉襟见肘。

    礼部今年着实是有额度没花完,可要弄些名目出来,也并不难。

    他立即道,“东亭,这次娘娘寿宴虽说是礼部牵头,却也牵扯到太常寺光禄寺,你让我们部出这个银子,我能答应,底下两位侍郎不会应啊。”

    王显是内阁首辅可以顾全大局,底下两个侍郎可只守着本部一亩三分田。

    裴越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阁老,这不关我的事,娘娘寿宴本没打算大办,我听闻是礼部念着今年没办几件大事,想年终热闹热闹,借着使臣进京给陛下出了这个主意,你们要讨好陛下和娘娘是你们的事。”

    说着,他指了指兵部左侍郎巢正群,低声道,“呐,肃州冰灾,这可是大事,一旦灾银不到位,恐出乱子,肃州这个地儿是个什么光景,阁老比我清楚,我这就算有余银,也得先紧着这边。”

    肃州因当年李襄之事,三万战死的将士至今没得到抚恤,虽说将士们将怒火撒在李襄身上,可到底也吃朝廷的埋怨,若冰灾救援不到位,万一将士哗变,罪责谁也担不起。

    王阁老瞬间不说话了。

    底下的礼部右侍郎见王显被挡了回来,立即朝同级的户部右侍郎开火,“娘娘的寿宴正在筹办,尚需一万两银子急用,户部先把这点小钱拨给我们。”

    户部右侍郎道,“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礼部右侍郎气了个倒仰,“使臣在京,丢脸丢的是我一人的脸吗?”

    户部右侍郎耸了耸肩,“与我无关。”

    “”

    礼部铩羽而归。

    这时,一直沉默的吏部尚书崔阁老开口了,“东亭啊,我的意思是今日咱们尽量弄个明白,省得初一大朝去御前吵,闹得陛下脸面不好看,如果我没记错,今年国库是有盈余的”

    这话一出,四下都静了。

    自从当年裴越下江南推行新的税政后,国库状况一年比一年好,到今年正式扭亏为盈,也就是说,国库现有的银子已然覆盖今年预算,论理是能松乏一些,给与各部一点喘息空间的。

    各部堂官一听,眼眸炯炯有神望着裴越这位财神爷。

    主位上的男人倏忽一声便笑了,抬眸一个个看过去,

    “明年开春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前些年因国库紧缩,考场布置简陋,好些考生病了,名额也不敢放宽,以至许多志士投国无门,我曾上书陛下,明年要扩些名额,把前些年都给补回来,这里不花银子?”

    礼部的人噤了声。

    “再到吏部,明年亦是三年一度的大考,各地官员归京述职,若今年放了闸,明年崔阁老寻我讨要差旅经费,考核经费,可别嫌我没银子给?”

    崔阁老捏了捏眉心,苦笑不语。

    “还有兵部,”裴越眉头微锁,“肃州的事我就不提了,你们心里有数。”

    肃州因李襄投敌一案,曾经赫赫有名的边关重镇沦落到哀鸿遍野,事情过去了三年,现如今年年有人向兵部讨要当年抚恤银子,这是一笔极为不菲的开支,有人提出三万肃州军是叛军,没追究责任已然不错了,遑论抚恤?也有人提议少额给与抚恤,安抚边关将士之心,让这件事过去。

    现如今第二种呼声在朝中日渐拔高,户部和兵部不得不做这个准备。

    兵部左侍郎巢正群听到这里,几乎要哭出声来。

    当年他亲眼目睹主帅李襄步入敌帐不归,悲痛到差点自刎,这事闹的极大,引发将士激愤,几到无法平息的地步,是皇帝为了平息李襄投敌给将士们带来的创痛,破格将他从武将改任为文臣,擢为兵部左侍郎,希望由他这位李襄故将震慑住肃州将士。

    他本不答应的,他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他只要李襄清清白白。

    是那个人,突然给他一封信,叫他站稳脚跟,替李家,替七皇子博取一席之地,方忍辱负重接受了皇帝的任命。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内心无一日不在煎熬,盼着有朝一日,肃州上空的那片阴霾能散去,盼着能名正言顺地给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上一炷香。

    裴越话说到这个份上,巢正群无话可说,拂去眼泪,第一个离开。

    其余各部,裴越一一点到后,便起身了,

    “好了,诸位若要夜值,在下吩咐户部备些吃食,在下府中有事,先走一步”

    “诶诶诶,你能有什么事,新婚之夜你尚能去行宫查案,今日这么大事,你更不能走,咱们今日好不容易把人凑这么齐,干脆提前开个议事会,你得帮我们捋清楚,即便不给兑票,也得交个底”

    其余几部的副官再度起身将裴越围住。

    年轻的男人,长身玉立,俊脸被通明的灯火映着好似覆了一层彤彩,不疾不徐笑道,

    “当真是有事。”——

    裴越费尽周折甩开了各部讨债之人,打大明门出宫,登车便吩咐侍卫,“去追巢大人!”

    巢正群平日骑马上下衙,今日心情不好,乘坐的马车,好在走的也不快,很快被裴越追上。

    听闻裴越寻他,巢正群立即收整心情,下马来到他车窗外朝他施礼,

    “下官见过裴大人。”

    车帘慢慢被掀开,露出一张清明锐利的面孔,

    “巢大人,这是司礼监的批复,以及户部给的兑票!”

    巢正群震惊了,看着裴越递出来的两份文书,有些傻眼,“裴大人,您适才不是说”

    裴越看着他略略苦笑,“巢大人,下回要银子,别当着那么多人面寻我。”

    什么银子该给,什么银子不该给,裴越心里有一本账。

    这些均是百姓的苦汗钱,只能用于该用之处。

    肃州冰灾折子递上来,他迅速便批了着人送去司礼监,催了一日总算在下衙时催下来了。

    巢正群立即醒悟过来,别看巢正群年纪不小,也有三十出头,可惜常年待在军中,性子直,不太懂朝廷六部的门路,今日听闻各部均要来讨银子,一道便来了。

    “哎呀,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肃州冰灾,刻不容缓,裴某已调遣户部三名官员前往雍州城,调度物资,援助肃州,若是情形准许,我望巢大人亲自坐镇雍州城。”

    巢正群正色道,“一定的,没有人比下官更熟悉肃州和雍州。”这次受灾之地多在军营,归兵部管辖。

    裴越又道,“巢大人,肃州不能乱,你明白吗?这是陛下拔擢你为兵部侍郎的目的。”

    “我明白。”

    “对了,”巢正群抬眸看向马车里那道雍容雅重的身影,

    “下官在李侯麾下效力时,常听李侯和少将军赞裴大人风骨清正,记得有一年,肃州粮库起火,烧了大半粮食,导致军饷短缺,朝廷责难,一时不肯补缺军粮,将士们食不果腹,是身为御史的您上了一道奏疏,切中利弊,陛下方特事特办,给肃州送去了军饷,那一份恩情,少将军一直记着呢。”

    “可惜少将军英魂已逝,来不及与裴大人面谢,今日巢某替少将军谢大人之恩。”

    裴越道,“你这话折煞我也,我既是朝中之官,在其位谋其政,不过本职而已,当不住将军与少将军一声谢。”

    已经很久没人称他为将军了,巢正群泪水再度汹涌,哽咽难语。

    裴越看着他失笑,递过去一块帕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巢将军这样血战沙场的汉子,怎的说哭就哭?”

    巢正群嗨了一声,接过帕子拭泪道,“也是李侯出事后才这样,就是替弟兄们委屈”

    个个身经百战,不辞劳苦,以血肉之躯守住国门,最终却背负骂名,含冤未雪。

    裴越抬眸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叹道,“肃州军抚恤一事,来年我定与陛下提一提,将军此去肃州,也定要安抚好当地将士,告诉他们,陛下是记着他们的。”

    巢正群心里嗤了一声,陛下可不记着,记着的是这位裴大人,可见朝中的好官也还没死绝。

    “谨遵大人之命。”

    料理完这一桩,裴越马车往回赶,这一日日的,两京十三省,桩桩事都装在他心里,裴越也有些疲倦,倚着车壁闭目养神,不一会,府上伺候的人半路送来一碗参汤,“家主,您吃些养养神。”

    裴越接过慢慢饮尽,问他道,“夫人可在府上?”

    管事跪在他脚下道,“夫人今日出去了一趟”顺带便将陈家的事给说了。

    裴越先是感佩自家夫人一派飒爽作风,旋即也为裴依岚犯愁,当初这门婚事定下时,他人在江南,府上几层长辈,轮不到他过问,当然,那个时候他也没功夫过问。

    嫡枝嫡长女在外头被人欺负成这样,是很叫人窝火的。

    “传令下去,让二房的太太和二老爷在正厅等我。”

    管事得令立即下车,骑马回府。

    那头二太太缪氏和二老爷裴玉和正在暖阁里提起这事,冷不丁得了管家的消息,心里当即有了不妙之感。

    虽说裴越是晚辈,可行的是家主令,二人也不得不从。

    等裴越披着氅衣跨过门槛,夫妇二人便侯在正厅了,一道等在正厅的还有荀氏。

    裴越进了屋,吩咐下人将门掩好,随后立在南面先朝三位长辈施了晚辈礼,最后方坐在东席,荀氏坐在上首主位,二老爷夫妇坐在裴越对面。

    裴越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道,“二叔,二婶,侄儿朝务繁杂,忙得很,就不给二位卖关子,有话直说了。”

    “我们裴家无论哪一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姐乃裴家嫡长女,嫡长女如何行事,外头都看着,我们裴家如何对待嫡长女,外头也都看着,一个嫡长女被人踩在脚底下,二叔二婶不甚在意,我裴越脸上却无光。”

    一句话把缪氏和二老爷给说的面色通红。

    “二叔二婶眼光不要只局限在二房,得放在整个裴家,甚至是京城,这份家业是需要所有裴氏子孙一道维护的,婶婶心里眼里就二房后宅那点事,恕侄儿说句不客气的话,眼界过于狭小了。”

    “再说二叔,您的女儿出了事,您做父亲的不给她出面,却叫一个侄儿媳妇出头,您怎么好意思?”

    二老爷裴玉和悻悻道,“越儿,今日我恰巧不在府上”

    “行了,我的面前,您就别寻借口了,总之,我的决断是,往后二房子女的婚事不由你们做主,我和母亲亲自过问。”

    “从今年起,两位叔婶的分红取消。”

    缪氏大惊,立即抬起头,“越儿,这”

    裴越淡声打断她,“没有什么这那,要么二叔二婶独立门户,否则这里,我说了算。”

    缪氏和二老爷瞬间哑了口。

    裴越起身与荀氏作揖,“母亲,儿子书房还有事,先告退。”

    荀氏点头,“你去忙吧,只是陈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放心,我会处理。”明怡打了人还不够,他这厢定要在朝堂上给陈家吃些教训的。

    裴越退出正厅,往书房方向去,他一走,缪氏几乎是扑到荀氏怀里,哭着道,“嫂嫂,您得劝着些越儿,不能这样做,没有分红,底下媳妇儿子哪个看得起我?杏儿的婚事我给她相好了呀”

    荀氏今日身子本就不适,不耐烦听她这些,“今日上午,我请二位替岚儿做主时,你们哪去了?不能只享受裴家给你们带来的荣光,也得为家族挣体面哪。”

    裴越这厢顺着游廊来到书房前,隐约瞧见穿堂橘红灯下立着一人,她头上罩着个斗篷,大约是等的无聊了,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撸树枝的绿叶子,一片两片,一会儿功夫,她便撸下五六片,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裴越那一瞬在想,若将来养个这样的女儿,他定是要头疼的。

    唇角撩上几许,他浑不自知。

    明怡看着来人走近,丢下那些叶片,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回来了。”

    那语气显然是嫌他回得有些晚。

    裴越记得在车厢里看过时辰,也不过是戌时四刻,亥时都不到,压根不算晚,

    “夫人为何等在这?”

    “你忘了今日什么日子?”她一双清澈的眼睁得老大,俏生生问他。

    裴越喉头略滚,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昨夜完事后,他便想起今日是二十五,连着同房可是没有的事,他还以为明怡今日不会应他,没成想她竟然来书房催。

    顿了片刻,裴越如是说:“我们这就回后院。”

    “回后院做什么?”明怡讶然道,旋即勾着手轻轻往里一指,“我的酒呢?”

    裴越脸色蓦地僵硬,随后反应过来。

    他只记得自己的班,忘了她的班。

    今日也是她喝酒的日子。

    怎么撞一处了!

    怪那日她给他圈日子时,忘了细看。

    裴越硬是默立了片刻,平复了心绪,抬步往里走,“行,喝酒。”

    明怡看出他不情不愿,朝他背影咧了个笑脸,随后大摇大摆跟着他进了屋。

    少顷,书童将酒窖送来的酒呈上来,比起酒窖那一坛,这个酒壶实在称不上大,也无妨,有的吃就不错了,明怡也不指望裴越真能让她喝个够。

    先净了一把手,将酒壶拎到炕床小案,整个人舒舒服服歪在炕床上,拔开酒塞,慢腾腾倒出一盏,不过瞬间,便是满室飘香。

    “真真好酒,好一壶女儿红!”

    饮之前,先看了一眼那便宜夫君,只见那人端身坐于案后,已然接过书童递过来的几份文书,无情无绪地翻阅,眼神瞅都没往她瞅一眼。

    明怡也不睬他,独自小酌。

    裴越这厢叫进来几位管家,先料理了几桩族务,管家们察觉少夫人在侧饮酒,一个个也是跌掉下巴,纷纷垂首应声,连头都不敢抬。

    “家主,军器监副监陈大人侯在门外,想求见您,为今日之事跟裴家赔罪。”

    “不见,”裴越毫不客气回绝,“另外,从戒律院抽调一名婆子去陈家,叫她看好长姐母女,有事随时回府禀报。”

    几位管家陆续退去,最后裴越留下一位,这位管家管府外人情往来,对接外务。

    写下一封手书交予他,“你着人去一趟肃州,叫肃州和雍州一带的铺子,协助朝廷应急,调度物资,确保粮食供应。”

    “明白,老奴这就去。”

    明怡听到“肃州”二字,眼芒微微一动,抬眸看了裴越一眼。

    朝中如他这般心怀社稷的臣子并不多,他帮过肃州好几回,只是他自己不记得罢了。

    裴越将人遣出去,继续翻阅各部遗留的那些账目,琢磨着哪些可以酌情通过,哪些需打回去当然,他也知道明怡在瞧他。

    “青禾呢?”他忽然发问。

    明怡心猛地一跳,她今日为了喝酒,将青禾打发去皇宫溜达溜达,提前踩点。

    “我让她去厨房帮忙,估摸着在那玩罢。”

    裴越这才抬眼瞧她,带着冷笑,“然后你就躲我这喝酒?”

    明怡大喇喇指了指外头,“这儿,她进不来呀,这么多护卫,她闯不进来的。”

    这些侍卫当然不是青禾的对手,但青禾必须保存实力,不能叫裴越看出她就是那夜的蒙面高手。

    所以,即便青禾在府上,也不敢进来。

    裴越看着她理所当然的模样,突然想起他那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答应她在这里饮酒。

    喝得他满屋子酒气。

    他强忍着没有皱眉,继续看文书。

    明怡这厢已连喝了三杯,一人独酌多无趣,那夜裴越明知她满身酒气还敢亲她,意味着他也不是那么嫌她,所以明怡叼着一只酒杯,来到裴越跟前,整个人伏在桌案,带着一脸看猎物的新奇。

    裴越察觉到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头也没抬道,“乖,一边去喝。”别搅他。

    手中的狼毫已蘸了墨,打算写批复。

    孰料那人凑得更近,一张清逸的面庞怼在他眼前来,鼻息裹挟着浓烈的酒香几乎砸在他面门,

    “你陪我喝。”她一字一句带着蛊惑。

    眼神晶莹剔透,又毫无波澜。

    裴越手中狼毫顿住,未抬眸,也未动,也不知是在忍受还是斟酌,半晌挤出两字,

    “别闹。”

    “过几日皇后寿宴,你也不喝?”

    “陛下准我喝果酿。”裴越依然气定神闲。

    明怡不干了,将酒盏的酒饮尽,嘴一松,酒盏跌落桌案,蹦出一点酒沫子沾在他衣袖,裴越闭了闭眼,抬起眼,正待开口,那双清澈的眸眼压下,唇瓣覆过来,含住他,被她裹热的酒水一点点顺着她唇尖齿间往他嘴里渡。

    裴越脊背绷紧,深吸一口气。

    些许酒液滑落,湿了他前襟,不得已,裴越只能回应她包裹住她,接住她渡来的酒液,很快热辣辣的酒液刺入他喉下,呛得他撤开脸,猛地咳了几声。

    明怡撑住桌案笑起来,“家主,你是真不能饮酒呀。”

    裴越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那张白皙的俊脸也被咳得通红,他嗔着她,气得一言不发。

    眼见他唇角还残存些许酒珠,明怡再度覆过去,轻轻叼住他下颌,将酒珠含入唇里,继而咬住他唇瓣,看着那副被酒熏染出潋滟神采的面孔,说道,“家主,多谢你。”

    裴越嗓音温和又无奈,“谢我什么?”

    明怡没回他,挤进他怀里,圈住他脖颈,加深这个吻。

    此刻的他,一身青衫,眉目如画,端端正正坐着,极像那雪山之巅的佛子。

    可这佛子再怎般纤尘不染,也被她磨得一点点染上欲色,手臂渐渐圈住她腰身,抱着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凭着本能一点点将她往下摁。

    大约是被她灌了酒,糊涂了吧,裴越心想他竟然能由着她在书房做这等事。

    可裴越这个人,习惯嵌在骨子里轻易更改不了,都这样了,明怡以为今晚能宿在书房,可裴越硬生生打住势头,径直将她兜在他的氅衣里,抱回了长春堂。

    明怡绝望地埋在他怀里,甚至连挣脱的欲望都没了。

    进了屋,裴越将人放在拔步床上,看着她不施粉黛的模样,低声道,

    “我身上未洗,你且等等。”

    他不能忍受未洗干净与她同房,更不能接受在书房做那等事。

    他是一家之主,书房侍卫林立,奴仆如云,该有的威严要有。

    明怡默默点头。

    大约是为了抚慰她,这一夜他极尽耐心,吻从她唇瓣流连至她耳珠及那起伏的山峦,甚至进抵后也很照顾她的感受,这是明怡觉着最顺畅的一次,代价就是时辰有些久。

    翌日裴越夜值,当值时不论是他分管的衙门还是旁的各部,只要是递来的文书必须全部过目,等到闲暇时,不知不觉已至亥时。

    这个时辰裴越是要就寝的,在内阁亦是如此,沈奇伺候他更衣洗漱,等着人上了塌,便睡在门外的脚踏处。

    裴越却睁着眼睡不着。

    他第一次在当值时想起明怡。

    她这会儿是睡了,还是倚着枕巾看话本子?

    连着两夜在这等时候均与她在榻间欢愉,今夜落了空,难免有些想,他本以为这样纵欲,身子多少会觉得倦怠,可事实是小腹燥热,贪恋不已。

    裴越生生掀开被褥,任凭凉风掠进来,逼着自己平复。

    第32章 第 32 章 寿宴

    明怡不知夫君在惦记着她, 反是趁着今夜夫君不在府上,悄悄出门,带着青禾去南城铁铺将银环给拿了回来, 现如今愁的是那日如何带进皇宫。

    径直带在身上是不成的,出入宫门需要搜身, 侍卫当时不觉, 等事后盘查起来,必定查到她和青禾身上,得神不知鬼不觉带进去才行。

    “萧家和使馆那边盯得如何了?”

    “已经接上头, 具体商议什么,不得而知。”

    “不过那日起火后,锦衣卫似乎盯四方馆盯得越严了。”

    青禾还在担心银环的事, “姑娘, 要不我想个法子先送进去?”

    明怡摇头, “不妥。”

    主仆二人拿了银环后,来到灯市一家酒楼,选了个靠西边窗的位置, 推开半扇窗,高耸入云的宫墙赫然在望。

    “东西怎么带进去, 我倒是想了个法子, 最难得是如何偷到真的银环。”

    “从东华门入宫, 转至坤宁宫, 得搜三次身,我进了坤宁宫,面见皇后不过一盏茶功夫,没机会进入后殿,得靠你趁着夜宴潜入坤宁宫偷换, 这一路,宫门重重,危机四伏,一个不慎被发觉,便是满盘皆输。”

    “如今亦不知寿宴在何处举办?与坤宁宫相距多远,毫无头绪啊。”

    “若是东西能移出来便好了”

    忽的一点雪沫子飘进来,掠进明怡眼底,她眯起双目再度看了一眼宫墙深处,叹道,

    “先回去,等宫里消息再做决断。”

    这一夜,又下起了小雪,雪渣子混杂着刺骨的寒风,直往奉天殿三交六椀菱花窗的缝隙里钻。

    亥时初刻,到了每日锦衣卫都指挥使御前奏报的时辰。

    每日全京城甚至全境有无数邸报送达锦衣卫北镇抚司,消息层层上报,最后递给都指挥使高旭,锦衣卫名义上直隶皇帝,实则在先帝朝被并入东厂,事事听东厂提督摆布,几乎难见圣上,直到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旭接手,他不愿屈居人下,在经办李襄通敌一案时,手段百出,将案子办得极其漂亮,终于有了越过东厂提督直禀御前的权限,成为了皇帝心腹,这两年风头甚至盖过东厂。

    今日高旭照常将各处紧要消息,禀于皇帝,但凡有重要线索,他是一点都不敢瞒报,只因皇帝除了他之外,还有东厂一条线,万一他没报,东厂那边报了,那么遭殃的便是他,皇帝靠着这一手制衡,稳坐钓鱼台。

    这个时辰了,皇帝也未睡,巍峨的身子倚在长塌上歇着,听了高旭的禀报,眼皮掀都不曾掀,只阖目问,“对了,前几日四方馆起火,缘故查清楚了么?又有人截杀李襄?”

    高旭道,“属下亲自问过乌週善和在职的副使,只道是不小心失火,未提别的,使臣讳莫如深,恐还是这个缘故。”

    毕竟上一回在行宫,传出来是丢失宝物,可真正查起来,好似全是冲着李襄去的,所以这次四方馆失火,高旭猜测还是因为李襄。

    “所以到底截杀李襄的是谁?还没查到踪迹?”皇帝这回掀开眼,眼色甚至称不上凌厉,却冷冷沉沉如一层阴霾般罩在高旭头顶,高旭脊背已渗出一丝凉意,伏低在地,定声答道,

    “回陛下的话,有五拨人出手,除了谢茹韵外,其余不是江湖杀手,便是死士,想追踪到幕后黑手并不容易,不过陛下放心,臣在暗,齐大人在明,迟早能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听了这话,慢悠悠坐起身,双手搭在膝盖静静看着他,“是吗?有五拨人?除了谢家丫头,那么另外还有四拨,高爱卿啊,你说整个京城,还有谁想看着李襄死?”

    这话高旭可不敢接,支支吾吾道,“臣也不知”

    “哦,是吗?”皇帝眯起眼,“如果朕没记错,这案子是你办的吧?”

    这是怀疑高旭也参与其中。

    高旭那层冷汗直接给吓出来,立即道,

    “陛下,臣觉着,人还没见着,是不是李襄还两说,谁知会不会是北燕人弄得障眼法?”

    皇帝看出他的紧张,笑了笑,抚了抚蔽膝,浑不在意道,“依朕看哪,就是的,否则,南靖王能出动十八罗汉?”

    高旭偷偷瞄了一眼那黑底龙靴,战战兢兢颔首,“陛下英明”

    皇帝又换了个盘腿的姿势,盯了他一会儿,神态敛了几分,“高爱卿,截杀使臣之事交给齐俊良去查。”齐俊良背后站着裴越,这个案子裴越来查最合适,裴家不参与党争。

    “而你”皇帝遥遥点了点他,“朕有更重要的事交予你办。”

    高旭见皇帝没揪着不放,略略松了一口气,忙道,“请陛下吩咐。”

    皇帝道,“北燕使臣明显冲着双枪莲花而来,保不准私下还会有动作,而朕呢,也想瞧瞧,暗地里有些什么人打双枪莲花的主意,朕要将这些人全部揪出来。”

    “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高旭闻言神色倏忽一亮,“陛下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皇帝大掌往龙塌扶手上一摁,“没错,再一网打尽。”

    “东西搁在坤宁宫,层层宫门封锁,他们不敢动手,那朕就给他们一个动手的机会。”

    说着唤来司礼监掌印刘珍,“拟旨,腊月初二,朕要在琼华岛大宴文武百官并使臣,替皇后祝寿。”

    琼华岛在紫禁城外,隶属上林苑,比起守卫森严的宫墙内,琼华岛更能引诱那些宵小动手。

    “奴婢遵旨。”

    然后皇帝点着高旭,“你去准备人手,朕要在琼华岛围猎那些贼子!”

    “臣遵旨。”

    看着高旭退下去,皇帝没急着躺下,而是等着刘珍拟好旨意,再将人招来面前,低声嘱咐道,

    “去皇后处取来双枪莲花,着御用监,仿制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环,供寿宴展示。”

    刘珍听完心里一惊,看了一眼高旭离去的方向,立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话没当着高旭的面吩咐,可见皇帝连高旭都不信任。

    刘珍将背身弯得更低,“奴婢这就去办。”

    “你亲自去办,银环只落你手,不许任何人碰它,明白吗?”

    “奴婢一定不离身,请陛下放心。”

    刘珍伏低身子往后退了三步,待要绕屏风离去时,听得身后那帝王发出喟叹,

    “大伴哪,你说朕去哪寻一个人,接蔺昭衣钵呢。”

    因立太子一事,皇帝与李侯之间着实起了龃龉,可对着李蔺昭,皇帝却是爱极,他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一个活得炽热又通透的少年,失此一璧,大晋边关塌了一角。

    双枪莲花不能留在宫廷,它是国之重器,得“驻守”边关。

    有李蔺昭珠玉在前,双枪莲花的接班人就不那么好寻了。

    *

    次日,圣旨晓谕全城,全城四品府邸以上官眷入宫给皇后祝寿。

    明怡得知皇帝将在琼华岛摆宴,也是吃了一惊。

    青禾笑道,“姑娘,这算不算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明怡失笑,“算,不过也太顺利了些。”

    北燕使臣上回在上林苑当面询问双枪莲花,今日皇帝便下旨在琼华岛设宴并展示双枪莲花,以明怡对那位帝王的了解,事情该没这么简单。

    “咱们得做两手准备。”

    日子一晃,便到了腊月初二,腊月初一不仅朝中这一日举行大朝,裴越一人舌战其余各部堂官,缩减了一批不必要的开支,回到府中,又主持了祭祖仪式,伴着各房长辈在议事厅用了晚膳方消停。

    至夜里戌时三刻,回到长春堂,夫妇俩相对而坐,总算能说说私房话了。

    “明怡,明日寿宴将在琼华岛举办,可在之前,你需陪伴母亲前往坤宁宫给皇后祝寿,流程,母亲当与你说了,还需我再嘱咐么?”

    明怡眉目低垂,神色淡淡道,“母亲已嘱咐多回,我记在了心里。”

    明日算是明怡第一次以他夫人的身份出席宫宴,那里可不是上林苑,不是马球场,满座皆是高门贵妇,言谈间饱含机锋,裴越担心她受委屈,“明日你便跟在母亲身旁,少说多看,尽量不要私下行动,宫墙深深,万一走丢了,就麻烦了,明白吗?”

    裴越手腕再老道,深宫里终究有些鞭长莫及,倒不是没能力安插人手,是不能安插,一旦被皇帝察觉,会给裴家招来灭顶之灾,人臣的分寸裴越时刻谨记在心。

    宫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知埋葬了多少白骨,所以裴家无女入宫,也不会尚主,便是这个缘故在里头。

    明怡见他一万个不放心,失笑道,“夫君放心,我已识得七公主,又与谢姑娘交好,再有母亲在身旁,不会有事的。”

    她唤他夫君时,神色会温柔少许,裴越爱听。

    只是他对七公主实在没什么好印象,“那两人,你还是少来往些,她们性情骄纵,行事也不够稳重,何况七公主身后还有七皇子,更有李家,是非多,你少惹为上。”

    “”

    明怡默默看着他,欲言又止,“是家主。”

    好好的,怎么又唤口吻了?

    裴越累了一日,有些困倦,“明日需早起,今夜早些睡。”

    先后去沐浴更衣,陆续上了床榻。

    裴越躺下好一会儿了,却察觉明怡辗转反侧,罕见睡相不乖,忍不住出声问,“睡不着?”

    明怡将将侧过身,闻言又转回来,面朝他,“吵到你了?”

    裴越反问道,“怎么,心里忐忑?”

    明怡舌尖抵着牙关,望着他模糊的轮廓未曾接话。

    她已好些年没见过那个人了,好些好些年。

    第33章 第 33 章 入宫

    腊月初二清晨, 冬阳透窗而入,洋洋洒洒泻进一大片日芒。

    卯时初明怡便醒了,被付嬷嬷带去上房春锦堂, 荀氏亲自照料她梳妆打扮,从衣裳发饰乃至一个四方如意绸结皆要过问, 明怡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一堆丫鬟仆妇簇拥, 任凭她们摆弄。

    拾掇完,丫鬟们请她瞧一眼铜镜里的自己,明怡投去一眼, 铜镜里那可全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面上被覆了一层白粉,点了少许胭脂, 发髻正中嵌着一片镶东珠的头面, 左面插上一只点翠包金步摇, 耳鬓两侧均别了花钿,花钿尾部垂着细密璀璨的流苏,倒是很有一番女儿家的风情。

    于明怡而言, 如此满头珠翠实在有碍她施展拳脚,不过瞧着婆母那满意的模样, 也只能配合地道了一声“好看”, 好似夸的不是她自己。

    “可惜还是素净了些, 等诰命下来, 穿上品阶大妆,我们明怡不输任何人”

    明怡与裴越成婚不过一月,请诰命的折子递上去,尚需礼部和司礼监并皇后那头审批,一时还下不来。

    明怡应着婆母的话上下扫一眼, 这一身对襟通绣殷红绣百合纹的厚褙已然够奢华了,在婆母眼里却只称得上素净,若真有诰命,她岂不要成年画里精致的女娃娃了。

    她可不要。

    荀氏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甚是满意,“走两步试试”

    明怡从善如流,一步刚迈出去,荀氏急道,“祖宗,慢些慢些,谁叫你一步跨那般大,前几日学得规矩又忘了吗?”

    明怡素来轻装上阵,步履如风,如今穿着一身裙钗,少不得得讲究些,她硬生生又将步子给挪回来,偷偷看着荀氏,荀氏被她模样给逗笑了,

    “你呀,一身呆气!”

    言语间难免带着几分宠溺。

    少顷,姑娘们到齐了,一个个被明怡的装扮给惊艳到,七嘴八舌拉着她夸。

    明怡一笑置之。

    一路跟随荀氏出门,荀氏一只手将明怡拘在身侧,叫她搀着自己,“你今日就这般跟着我,不离半步,步子不许快过我,明白吗?”

    明怡学着婆母雍容款步,颔首道,“明白了。”

    婆媳行至侧门处,马车已然备好,荀氏欲带着明怡上第一辆马车,明怡将人送上车辕后,忽然往后面一辆指道,“母亲,不若这路上还是叫儿媳自在些。”

    荀氏哭笑不得,却也没责她,“去吧。”

    明怡立即登上自己的马车,甫一进去,瞧见侧面锦凳坐着一人,只见她穿着一身粉嫩的百褶长裙,头上也梳了个堕马髻,插上一支金步摇,那张脸怎么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

    “你”

    “你”

    两人同时指着对方,均被对方的装扮给惊吓到。

    “姑娘是你吗?”青禾差点没认出自己师傅,她可从未见明怡戴过耳坠插过步摇。

    明怡将她的手指给拍开,“不是我,还能是谁?倒是你,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青禾懊恼地抚了抚自己的发髻,“清早嬷嬷将我送去花厅,是六姑娘和七姑娘拾掇我的。”因着上回青禾在上林苑立了个功,皇帝特许青禾随裴家女眷入宫拜寿,如此平日那一身青衫是不能穿了,便以表姑娘的规格装扮她。

    明怡看着青禾笑,“也还怪好看的。”

    当青禾没瞧出她神色里的揶揄呢,也不甘示弱道,“待会,长孙陵若认得出你来,我就不叫青禾。”

    明怡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扶额,没好气道,“你改名叫黄禾算了。”

    “为何叫黄禾,不能叫绿禾?”

    明怡指指她头顶那串金步摇,“照照镜,瞧瞧自己的模样。”

    青禾也戳了戳明怡的流苏,“你又好到哪里去?”

    主仆二人一路埋汰彼此,一路骂骂咧咧,直至东华门方收敛神色下车。

    所有官宦女眷从东华门入宫,东华门外早早候起了长龙,宫门校尉并一些太监嬷嬷立在甬道下,挨个挨个查验,方准进入。

    这些宫人均是训练有素的,人再多,也是不慌不忙,丝毫不见急促,定是要将所有人都查验清楚方放行。

    有一列嬷嬷专事伺候一品贵眷与皇亲国戚,这边人少,故而裴家很快便验过身进了东华门。

    从东华门至坤宁宫,可得走小半个时辰,于荀氏这等养尊处优的贵妇而言,是一大考验,走了不到半刻钟,荀氏便有些乏了,这个时候就显现出寻了一个乡下媳妇的好处来,明怡稍稍掺她一把,让她半个身子倚在自己身上,荀氏走起来就不怎么费力气。

    荀氏很不好意思,“明怡,这样会不会累着你?”

    明怡失笑,“儿媳无碍,儿媳好得很。”

    荀氏见她脸不红气不喘,依然步履从容也就放心了。

    “明怡啊,在你看来,我们这些京城女眷是不是均是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明怡哭笑不得,“母亲,真没有。”

    荀氏笑,“你这么想也无妨的,我们确实是花架子,比不得你们身子骨结实,好生养”

    明怡:“”

    三句不离生养,真不愧是嫡嫡亲亲好婆母。

    你儿子每月只同房五日,你知道吗?

    竟往她这儿瞎催!

    明怡无语了一会儿,不接她的话茬,终于走过一条长长的宫道步入苍震门,再折向西,抵达景和门附近,洞开的宫门内,一座金碧辉煌的单檐四角攒尖顶殿宇矗立其中,便是坤宁宫前的交泰殿了,交泰殿坐落在坤宁宫和乾清宫之间,皇后寿诞接见外眷贺礼均在此处。

    宫门前依然侯起了长龙,照旧再验一遍身,方能进去,只是比起东华门处,这里查验便没那般细致了,来人是皇后宫中的女官,与诸位女眷是相熟的,不好得罪,也就走个过场,便将人放入。

    各家的贺礼自昨日起便陆陆续续入了宫,今日一件件摆在交泰殿外的白玉广场,只等各家觐见,一一抬过去叫皇后过目,再登记造册入库。

    事先司礼监和御用监的掌司主簿会造录一张单子,预先给坤宁宫看过,皇后依照各府送来的贺礼,相应给与回赏。

    堪堪在景和门外侯了一小会儿,里头便有司礼监一位大档迎过来,

    “请夫人安,外头冷,夫人快些随杂家进殿来吧。”

    “多谢公公了。”荀氏领着裴府一众女眷入内。

    交泰殿上饰清一色的琉璃瓦,廊庑绘以龙凤和玺彩画,四面开门,开阔大气。这样的日子,左右门户均紧闭,打正南门口步入,明怡等人上台樨,绕过廊庑来到正殿门口,里面微有些说话声传来,并不喧哗。

    大档进去通报一声,裴府众人鱼贯而入,殿内肃静异常,明怡不敢抬眸,迈过门槛,只见金砖铺地,沉香袅袅打窗槛下飘来,殿内是坐着不少人的,只是气氛略显沉闷,明怡搀着婆母亦步亦趋往前,直至余光中出现一抹明黄底绣凤凰纹的凤靴,方止步。

    那该是蟠龙宝座所在,而坐在那上头之人,无疑便是当今皇后李秀宁,曾经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这是自李家出事后,皇后第一回在人前露面,朝野瞩目,看得出来女眷们均很小心翼翼,好似都怕触了这位皇后的霉头。

    宫人适时送来蒲团。

    荀氏松开明怡,第一个跪下去,“臣妇裴家宗妇荀氏携阖府女眷,叩请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祝娘娘千秋无极,福寿无疆。”

    少数几人随荀氏入殿,大半姑娘均在殿外磕个头就退去了。

    不多时,上方传来一道细沉的嗓音,“免礼。”平平淡淡,不见喜怒。

    荀氏带着人起身,等着司礼监唱名了贺礼,方再度朝皇后屈膝,“一点孝心,望娘娘笑纳。”

    皇后闻言眼皮掀了掀,道了一声“破费”,言语间透着一股不容亲近的冷淡。

    目光忽的落在荀氏身侧的明怡身上,语调方有了起伏,“这位想必便是裴大人的新妇?”

    荀氏猜到皇后会过问明怡,立即便把儿媳妇从身侧拉出来,“回娘娘的话,正是新妇明怡,”又与明怡说,“快给皇后磕个头。”

    明怡提着衣摆跪在蒲团上,伏低道,“臣妇李明怡恭贺娘娘椿龄无尽。”

    皇后见她落落大方的,倒是很意外,“可不像乡下来的,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明怡缓缓抬起眼,并未如旁的女眷那般低垂眼帘任由打量,反而平平静静望过去,只见那皇后双颊深陷,形容寡淡,肌肤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白,比起上一回相见,那张脸不仅消瘦不堪,更现了老态,衬得那双黑漆漆的眼宛如空洞。

    明怡喉间微堵。

    皇后也打量了明怡一番,冲荀氏道,“模样倒是俊俏。”

    荀氏听了极是高兴,“多谢娘娘夸赞。”

    皇后听出荀氏言语里的喜欢,“看来这个儿媳妇,裴夫人很是满意。”

    这话可不好回。

    荀氏曾婉拒七公主,今日抬举明怡,多少显得看不上七公主。

    殿内其余女眷纷纷替荀氏捏了一把汗。皇后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心气儿高,差点连圣上都没瞧上,女儿议婚被裴家婉拒,这口气可不一定那么容易咽下去。

    明怡在这个空档,退回荀氏身侧,荀氏怜爱地抚了抚她手背,从容回道,“进了门便是自家人了,孩子也乖巧懂事,臣妇自然欢喜。”

    皇后也不是要为难她,笑了笑就丢下这茬,再度看着明怡,朝她招手,“本宫听说,上回是你在上林苑帮着成庆赢了北齐公主?你上前来,本宫要赏你。”

    明怡只能再度往前,这回嬷嬷将那蒲团挪得近了一些,明怡几乎跪在她脚跟下,罕见离她这么近,忍不住抬眸定定注视于她。

    皇后从自己发髻上抽出一支玉簪,顺手便插在明怡头上,随意打量两眼,“不错,也衬你。”

    视线相接。

    才发觉这个孩子老盯着她瞧,觉得疑惑,“你这丫头胆子大得很,敢直视本宫。”

    荀氏闻言心弦一紧,立即屈膝道,“娘娘恕罪,明怡乡下来的,性子淳朴,大约是没见过天潢贵胄,对着国母自然心存好奇和仰望,望娘娘宽恕她稚气之举。”

    皇后也未当回事,见明怡面色始终平稳,无论夸她责她均不见波澜,也是好笑,“你替她告罪,她却很有一番宠辱不惊的气度,与你家裴阁老,可真真如出一辙。”

    皇后并不喜裴越,这话荀氏就不知是夸明怡还是埋汰她。

    只能硬着头皮笑道,“臣妇当娘娘在夸她了。”

    皇后抚了抚明怡头上那只簪子,

    “这簪子是本宫封后那日太后娘娘赏的,戴了很多年,今日赏了你,愿你与你夫君琴瑟和鸣。”

    这话极是动听,明怡喜欢,大婚之后,得她一只簪子作贺礼,是欣慰之事,爹爹晓得了,定会高兴,他老人家此生唯一的夙愿,便是盼着姑母待她好些。

    明怡笑道,“多谢娘娘。”

    这一笑,如驻春晖,皇后多看了一眼,莫名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待要细瞧,明怡已然退开,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

    皇后赏贴身之物给女眷是莫大的殊荣,荀氏高兴,再度谢恩。

    女官给荀氏看座,除了她,席间还有其余几位重臣女眷和皇亲陪坐在侧,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磕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殿,许多女眷在殿外磕个头,得内侍一声唱名便往琼华岛方向退去。

    大多姑娘与年轻的夫人都被请去了御花园玩耍,独明怡被荀氏拘在身侧,也是没法子,谁叫她这个儿媳妇胆子大还有些憨气,荀氏不把她搁在眼皮底下实在不放心,恐她闯出什么祸来。

    众女眷小心谨慎陪着皇后唠些家常,心想已快午时,皇后也该动身前往琼华岛了,可上头这位分明没有起身的迹象,这是何故,正疑惑着,前方台樨传来一声高禀,

    “陛下驾到!”

    所有女眷均愣了一下,据传,自李家出事到今日整整三年,帝后不曾相见,若传言不虚,今日该是帝后生隔阂后第一回见面了。女眷均屏气凝神,起身垂首静候。

    明怡则悄悄打量了一眼皇后,却见这位姑母神情很快淡下来,整个人隐隐罩着一层死气。

    这可不妙。

    少顷,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携着七公主进了殿来。明怡立即跟随其余女眷一道行叩拜大礼。

    皇帝神情依旧,好似与寻常无异,笑着道,

    “都起来吧。”

    所有人均见礼,唯独皇后一动不动,七公主见状,赶忙来到皇后身侧,悄悄扯了扯她衣袖,几乎哀求地低唤了一声,“母后”她费尽功夫说动父皇亲自来请母后赴宴,若是母后再不给好脸色,事情更无转圜的余地了。

    皇后迟迟方起身,退开一步,稍是屈膝,便静默不言了。

    皇帝假装没瞧见,径直来到盘龙御座坐下,笑着问起离得最近的大长公主,也就是皇帝的姑母,长孙陵之祖母。

    “姑母身子近来如何?”

    大长公主笑融融回,“托陛下洪福,我这身子骨还算结实,想着许久不曾探望皇后,今日特意过来凑个热闹。”

    皇帝笑道,“只要您有空,常回宫走走也是好的,朕吩咐人给您备轿撵。”

    大长公主连忙推拒,“那可使不得”

    她老人家逢人三句不离长孙陵,“他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差,我是放心的,就是性子皮了些,还望陛下多加管教。”

    京城谁人不知那长孙陵被这位大长公主宠得无法无天,长孙陵闯祸,她给兜着,长孙陵被欺负,她进宫告状,生生把长孙陵养成了京城第一纨绔,若非当年长孙陵之父狠下心将之送去边关历练,长孙陵如今还不知多么混账呢。

    皇帝失笑,“朕怕真责骂了他,姑母要跟朕置气”

    “陛下这话折煞我了”

    叙了几句家常,皇帝随意扫了殿内一眼,只见一张年轻的面孔,那就是明怡。

    “这丫头朕似乎在哪见过?”

    七公主方才也是盯了明怡许久方把人认出来,笑道,“父皇,她便是裴越的妻子,李明怡呀。”

    “哦”皇帝想起来了,指着七公主与她道,“来来,你跟朕的七公主投缘,朕把七公主交给你,你教她打马球。”

    明怡看了荀氏一眼,一步三回头往前方挪去。

    皇帝见状,不解道,“怎么,这般惧怕你婆母?”

    荀氏叫苦不迭,忙起身解释,“陛下误会了,是臣妇担心明怡入宫走丢,吩咐她不离臣妇之身。”

    心里却想,可别叫七公主缠着明怡,别将她家明怡给带坏了。

    皇帝浑然不觉,笑道,“不会,七公主身侧有内监跟着,丢不了。”

    随后松开七公主,坐直了身,笑容收敛,“你们出去玩吧。”

    七公主带着明怡退了出来,不多时,其余女眷也悉数被遣离,便是内侍太监也均给使出去了,远远躲着不敢近前,交泰殿内唯剩帝后二人。

    七公主前脚拉着明怡出了殿,后脚绕至交泰殿侧面,躲在窗棂下,静听里面的动静。

    明怡见状,低声道,“殿下,你做什么?”这很不合规矩。

    七公主指了指内殿,小声道,“你不懂,我娘不肯去琼华岛赴宴,我好不容易说动父皇来请她,我担心他们起争执。”

    明怡听了便驻足未走,随她一道立在窗棂下,深深望了一眼殿内,交泰殿四面开窗,明晃晃的天光泼进去,将内里的摆设照得明明朗朗,西次间内搁置一座自鸣钟,自鸣钟往里,隔着一扇龙凤格扇门,隐约瞧见帝后二人端坐于宝座。

    自众人鱼贯而出后,殿内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先有宫人奉了茶,皇帝静静掀着茶盖,吹了吹热汽,好半晌方开口,“怎么,不肯去琼花岛与宴?”

    语气冷淡无情,不复方才半点温煦。

    皇后也不曾瞧他,目视前方,一双眼空洞如深渊,讽道,“我嫡亲的儿子被关在王府,我却大张旗鼓在琼华岛与人为乐,粉饰太平,换你,心里能高兴?”

    皇帝见她语气不善,停住动作,冷眼朝她断喝了一声,“谁准你这般跟朕说话!”

    皇后也丝毫不给他情面,冷冰冰驳了他一句,“陛下准与不准,臣妾都是这般说话!”

    “怎么,我李家死了个精光,儿子被圈禁,你还指望我笑脸相对?”

    皇帝怒极,“李秀宁,你别不知好歹,李襄犯了何罪,你不清楚?叛国,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朕念你的情面,准你母亲住在侯府,李家偏房也只是除为庶人,不曾夷族,你还想怎样?”

    皇后听他提起李襄,怒火一瞬被点着,斥道,“这不是李家长房都在战场上死光了,你无人可杀了嘛!但凡我兄长还有个儿子什么的,你一定赶尽杀绝,你晓得李家只剩下空架子,威胁不了你,索性做个好人,维持你明君的形象!”

    “放肆!”皇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李家在外头还有个孤女,名唤李蔺仪,朕看在蔺昭的面子,一直未曾追捕她!”

    皇后听到李蔺仪这个名字,越发放肆一笑,“你有本事将她抓来,一刀杀了呀,我就怕你后悔!”

    皇帝只觉她不可理喻,不欲与之掰扯,“今日这琼华岛你去便去,不去,明日便等着朕的废后诏书!”

    皇后丝毫不为所动,“你不必吓唬我,有本事杀了我,否则我不接受废后,”

    “李家无罪,毓儿更无罪,你若想我赴宴,给你这个面子,把我儿子放出来!”

    皇帝忍无可忍了,眼风劈过去,“他自比李世民,眼里哪有我这个皇父?我看他是被李襄给教养坏了!”

    “你胡说八道!”皇后眼泪差点渗出来,又逼着自己生生忍住,往前拽住皇帝胳膊,逼近他质问,“他生出来时,你多欢喜呀,你视他如珠似玉,将他当储君培养,他是你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你真的信他会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没接话,猩红的眸眼隐隐翻腾些许迟疑,可很快那抹迟疑被狠绝取代,“人是会变的,他起先多乖巧,可是后来,他时不时与肃州去信,与他舅父和表兄通往来,却不与朕说半句心里话”

    “那是因为你宠爱恒王,让他寒了心。”

    “恒王也是朕的孩子,朕不该宠他吗?”

    皇后听到此处,忽然泄气了般,慢慢松开他,回过神茫然地坐着,任凭泪水横陈,痛苦地捂着脸,

    “若若我的章儿还在,我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皇帝听了这话,心口也是一阵绞痛,

    “若章儿在,朕也不愁无太子可立!”

    “父皇和母后在我之前,生养过一位皇子,那便是我的嫡长兄,”七公主携着明怡缓缓迈出坤宁门,“听闻他诞生当日,天降五彩祥云,朝野视为吉兆,可惜生下来是个死胎,母后和父皇均悲痛不已,父皇特以太子之礼将之下葬,谥号章明”

    出坤宁门,前方便是御花园,哪怕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御花园依然一片盎然景象,为了庆祝皇后寿宴,宫人将花房里培育的各色冬菊均给摆出来,随处可见姹紫嫣红。

    明怡抬手,将横过来的树枝给拂开,目色怔怔道,“‘万物有序,道法终始为章,日月交辉,偏照天下为明’,倘若他在世,一定是一位极好的储君。”

    七公主喃喃失笑,“可惜我没见过他,父皇曾道,他梦见过兄长的模样,而我生得与兄长有三分像,正因为此,父皇在一众儿女中偏宠我一些,我不敢想象,若兄长在世,父皇会何等器重他。”

    “你说,这么好的兄长,怎么就死了呢”

    明怡手尖一颤,心口滚过一丝极致的痛意。

    第34章 第 34 章 妻美不敢认

    已是午时初, 大多姑娘已陆续赶往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独少数与七公主交好的贵女在千秋亭里候着,七公主过去招呼她们, 谢茹韵带着青禾从亭子里退出来,悄悄拉着明怡避至一棵葱茏树下说话。

    “你方才见了皇后?”

    明怡点点头, “娘娘气色确实不大好。”

    皇后的身子谢茹韵是清楚的, 她更关心另外一桩事,“她没认出来你来?”

    明怡心情五味杂陈,笑了笑道, “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我?”

    谢茹韵遗憾道,“也难怪,谁叫你一直在边关呢哎, 蔺仪, 你为什么不与娘娘坦白, 若叫她晓得你回了京城,定很高兴。”

    明怡不欲跟她扯这些,随口敷衍道, “我的身份毕竟有风险,一个不慎传出去, 你说皇帝是抓我呢, 还是不抓我?”

    李家出事后, 是皇后抱着章明太子的灵位大闹御书房, 以死相逼,逼得皇帝将李家庶族迁出京城不曾下狱,可李家嫡枝就不一样了,李蔺仪是李襄嫡亲女儿,没道理放过她。

    谢茹韵想到这一层, 顿觉自己大意了,“也对,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时辰不早了,寿宴将开席,咱们去琼华岛。”

    顺着御花园出玄武门,再折向涉山门,便至琼华岛了,琼华岛坐落在太液池正中,有两座石拱桥可通岛上,其一是南面的太液桥,其二便是东面涉山门附近的涉山桥,文武百官从太液桥过,所有女眷打涉山门进殿。

    今日皇后寿宴,贵客云集,禁卫军将整座琼华岛围了个水泄不通,长孙陵今日也当值。

    自他从边关回来后,被授了个荫官,给塞进了虎贲卫,今日抽调三千虎贲卫戍卫琼华岛,长孙陵所带的五百人也在其中,哪有自己人查自己人的,何况长孙陵身份尊贵,真要携带些东西进宫是不难的。

    所以明怡托长孙陵将那两个银环带进了琼华岛。

    琼华岛人多不好说话,长孙陵刻意侯在涉山门附近,看着七公主等人过了涉山门,却没瞧见明怡主仆不由心急。

    再过一刻钟便要开席了,这对主仆哪去了。

    终于望见谢茹韵带着两位姑娘往这边来,他疾步迎上去,“谢二,明怡和青禾呢?”

    身侧的明怡主仆:“”

    轻咳一声,青禾拍了拍他的肩,“我在这呢?”

    长孙陵瞪大眼盯着她,难以想象素来满身女侠气息的青禾今日穿了一身粉裙,涂了胭脂,真真叫人大跌下巴,不过长孙陵不敢招惹她,硬生生维持住表情,客气夸道,“挺好,”

    “那我师傅呢”

    话音未落全,意识到什么,视线不由地往青禾身侧的明怡瞅去,第一眼被那眉间的炽艳给逼退回来,不敢看第二眼,僵直地挺在那,“不是,师父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明怡打扮得这样秀丽,比在他头顶轰个雷更叫他难以接受。

    明怡气得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熟悉的派头,熟悉的风味,长孙陵找回了自己的师父,这才讪讪移目过来,“您下回别这么打扮。”漂亮地他不敢认。

    青禾伸出手,“少废话,东西呢?”

    长孙陵二话不说将胸镜下藏着的两个银环掏出来递给她,青禾也飞快地将之套在袖下,谢茹韵见二人鬼鬼祟祟的,问道,“什么东西?”

    明怡道,“你不用管,但今日,还得烦你给青禾打掩护。”

    她是裴越的妻子,必得坐主殿,青禾不一样,定与其余年轻的姑娘一道在配殿用膳,而谢茹韵性子散漫惯了,又在帝后跟前有脸面,无论坐何处都无人管她,有她帮衬青禾,明怡放心。

    谢茹韵道,“明白了。”

    不再多言,一行人往广寒殿去,将将迈开几步,遥遥望见前方涉山桥上候着一道修长身影。

    裴越负手立在桥正中,抬目张望宫墙方向,一双清隽的眉目未被炽烈的天光逼退半分冷冽,依然如霜似雪,广袤的湖风掠过他衣摆,绯袍猎猎翻飞,在这夺目的艳阳下,宛如天人一般。

    谢茹韵叹道,“不愧是与蔺昭齐名之人,这身风采真真摄人!”

    长孙陵听了这话,啧了一声,“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

    谢茹韵和青禾还真没走,明怡一人抬步迎上去。

    裴越方才并未瞧见她们,只听说明怡被七公主带走了,心里头不甚放心,遂来接她,眼神往涉山门方向盯着,不料一侧树荫下行来一道身影,唤了他一声,

    “夫君!”

    这声“夫君”带着烈日下的明净和敞亮,恍若淙淙流水般滑入耳畔。

    裴越立即移目过去,一瞬便呆住。

    来人一身明红的对襟通绣大衫,领口袖边均勾勒着四季如意纹,因她身量高挑,十分撑得住,满头珠翠被这灼日映得金晖玉璨,合着眉梢间的炽艳恍若彩霞破云而来,当真称得上霞姿仙韵。

    成亲当日,明怡覆着红盖头,他牵她上婚车,是瞧不见模样的,后来未曾拜堂,便半路离去,以至他从未见过明怡新婚时的相貌,今日入宫,母亲显然将她盛装打扮,他才知妻子穿上喜服是这般耀眼夺目,越发为新婚之日的缺失而遗憾乃至悔痛了。

    着实美得叫人不敢认,裴越迟迟未应这声“夫君”,只待及近那眉梢间流露出一贯的清风朗月,裴越确信是明怡,这才伸手,“你去哪了,叫我好等。”

    还没见过明怡这般温柔皎秀的模样,裴越嗓音也跟着放软和不少,怕吓着了她。

    明怡伸手过去,将掌心交予他,回道,“被七公主耽搁了,方才遇见谢家姑娘,嘱咐她替我照料青禾,故而迟了时辰。”

    青禾有裴家姑娘照顾,哪里轮到谢茹韵?

    “我就知道你不听劝,非要与那两人搅合在一处,如此,待会你跟着我,不许离身。”

    万一丢了又去哪找?

    裴越牵着她往广寒殿去,二人袖袍宽大,从远处瞧,只当是袖子挨着袖子,看不出旁的。及至广寒殿台阶前,裴越方意识到自己一路牵着明怡,方觉不妥,不着痕迹松开她,

    “待会坐在母亲身旁,出殿记得知会我一声。”

    带着人从侧门进了殿。

    广寒殿为两层的歇山顶重檐宫殿,一座正殿,并两座配殿,今日配殿坐满,正殿亦是座无虚席,正殿面阔五间,一进去,十二数金梁朱柱撑出恢弘气势,御道两侧排着四排食案,列坐文武官员,之后悬挂珠帘纱幔,将两侧女眷席给隔开,整座殿内明灯璀璨,彩绣辉煌。

    御道往上有好几处白玉石台,第一处台樨分坐北燕和北齐使臣,第二处为公主与王爷席位,再往上坐着几位高品阶的妃嫔,最后方是明黄蟠龙宝座。

    迟迟等不来帝后,礼部两位侍郎便起身敬酒,活络气氛,恒王更是主动揽下大局,与使臣攀谈。倒是他对面的皇长子怀王,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自顾自吃起了席面。

    帝后不至,殿内萦绕着尴尬的热闹。

    七公主急了,时不时眼神往殿外瞟去,甚至吩咐贴身内侍去打探消息。恒王这边不疾不徐,客气招呼大家饮酒,在他看来,帝后越不融洽,于他而言越有利,若今日皇后不露面,估摸着废后指日可待,那朱成毓也就失去了嫡皇子的名分。

    别看他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也甭管李家势衰,可依旧有一批老臣将中宫嫡子视为正统,旁人且不论,他那外祖父内阁首辅王显便时常替朱成毓说话,恒王暗地里没少受气,可偏那些老夫子个个固执,动不动以死相逼,恒王也是没辙。

    好在百官的焦灼也不曾持续太久,大约午时四刻,皇帝总算携皇后出现了,百官山呼跪拜,心里头均松了一口气,皇帝还是平日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神情,心情极好地询问使臣在大晋吃住如何,皇后默坐一侧,虽无笑脸,好歹不复怒容,神情平静到近乎漠然。

    皇后性情是烈,也从不与人低头,却还不算笨,今日皇帝大张旗鼓给她祝寿,她若真不现身,便给了恒王一党攻讦她的借口,届时儿子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皇帝身侧美眷如云,不说恒王生母贤贵妃,怀王生母闵贵妃,便是蜀王和信王的母亲都比她得宠,他们夫妇如今只剩当年章儿那点情谊牵绊着。

    章儿虽死,可他降世当日,久旱的中州之地天降甘霖,西北兵戈亦止,自那之后,大晋确实欣欣向荣,国力与日俱增,当年那场祥瑞,到而今百官均是认可的,

    皇帝认定这个儿子关乎大晋国运,是以在他的享殿供奉长明灯,一日不敢绝。

    思及大儿子身死,小儿子被圈禁,她一人寥落地坐在这殿里,看着他们歌舞升平,心里难免悲愤,眼底忍不住渗出些许泪花。

    底下贤贵妃见状,好似终于抓到了她之把柄,迫不及待提杯朝她一拜,“姐姐今日大寿,何以落泪?如此岂不辜负了圣上一片爱重之心?”

    皇帝闻言,搁下手中的杯盏,朝皇后看来,眼神带着冷意。

    皇后见状轻轻哼了一声,冷眼睨着底下的贤贵妃,“贤妃,正因陛下一片爱重之心,本宫心存感念,故而喜泣,对了,贤妃还是依照规矩唤我娘娘为好,这声‘姐姐’,听得我不甚舒坦。”

    贤贵妃面色一僵,委屈地望向皇帝。

    皇帝眉头皱着,一时也没说话。

    底下恒王见皇后一口一个“贤妃”,有些恼了,起身朝她一拜,“皇后娘娘在上,儿臣有一事不明,我母妃已被父皇册封为贤贵妃,何以娘娘一口一个贤妃?”

    皇后正等着他这话了,讽道,“哟,这话你不如问问你的外祖父内阁首辅王大人?我大晋律法有言,陛下册封嫔妃需皇后凤印盖戳,你母亲的册封圣旨,我准了吗?”

    恒王一阵恼羞,怒道,“这是父皇亲笔册封,不仅是我母妃,便是怀王生母闵贵妃也在册封之列,难不成娘娘要抗旨,还是觉得,这后宫诸事父皇做不得主?均得凭娘娘任性而决?”

    皇后拢着袖,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紧不慢斥道,“当着使臣之面挑拨帝后关系,恒王啊,你就这点眼界?”

    皇后毕竟是皇后,一句话捏住了恒王七寸,他顿时哑了口,慌忙朝皇帝跪下,“儿臣不敢。”

    七公主几度欲帮腔,均没寻着机会,一面欣慰母后终于肯打起精神应付朝争,一面又感慨母后还是老性子没改,见谁怼谁,便是父皇有时拿她也没辙。

    皇帝警告地看了一眼恒王,也没计较皇后的咄咄逼人,抬手吩咐道,“奏乐。”

    少顷,十几名舞女鱼贯而入,钟鼓司的乐师奏起了宴乐,百官高唱祝词,席间气氛再度掀向高潮,其余诸人均沉浸在欢庆氛围里,独恒王心里闷闷不乐,方才皇后一句话害他在百官面前大跌颜面,少不得将补回来。

    别看皇后三年不露面,但凡露面,他母妃均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皇后就这般真性情下去尚好,就怕皇后转性子争宠,届时他那父皇顶不顶得住还两说。

    皇后他是奈何不了,李家出了这么大事,父皇也未曾废后,可见情意,不过皇后的软肋七皇子,却是可以捏一捏的。他适时瞧底下一位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名官员会意,寻了个空档,便起身举杯拜下,

    “陛下,北齐公主抵达京城已有些时日,不知陛下打算选哪位皇子与之联姻,我们礼部也好早做准备。”列出的正是礼部右侍郎,曾是内阁首辅王显的门生,坚定的恒王党。

    皇帝也为这事发愁,看向席下的北齐公主,“柔雅,朕这几日吩咐几位皇子陪你狩猎,可有中意的了?”

    皇帝的意思是让北齐公主在汉王,信王和蜀王三人里挑。

    北齐公主均会过面,嫌他们容貌不够英俊,没看上,不过这话不能直言,便道,“陛下的诸位皇子,个个人中龙凤,柔雅哪个都喜欢,实在不知挑谁好?”

    恒王却心如明镜,失笑道,“柔雅公主,本王早闻你曾在北齐遍寻美男子,欲招之为驸马而不得,听闻我大晋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故而主动和亲,实话告诉你,我大晋着实出美男子,而诸位皇子中”

    恒王看向皇帝,拱袖道,“父皇,若论相貌,诸位皇弟中,数七弟最为貌秀,必能得北齐公主青睐!”

    七公主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忍不住愤而出声,“放肆,七弟乃嫡皇子,尊贵之至,岂可与他国联姻?”一旦某位皇子与别国联姻,便是与太子之位无缘了,“恒王啊,你一心为难于七皇弟,是何居心?父皇千秋正盛,你莫不是觊觎太子之位?”

    恒王也不恼,摊了摊手道,“七妹,我说的是事实而已,不然你让北齐公主挑谁呢?再说了,七皇弟如今是戴罪在身,若他能为父皇分忧,也算他的造化了。”

    “你”

    “吵够了吗!”皇帝淡淡掀着眼皮,不耐斥道。

    两位瞬间噤了声。

    皇后忍怒问皇帝,“陛下真要考虑毓儿?”

    皇帝没给准话,信手拨弄着茶盏,淡声道,“朕再思量。”

    皇后却不敢赌,趁着今日有面见群臣的机会,扫视底下文武,“诸位大人,你们觉着本宫所生的嫡皇子,能够结亲北齐吗?”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均犯了难。

    若七皇子没被圈禁,毋庸置疑,选谁都选不到他头上,可如今形势有变,就不好斟酌了。

    但有一人很斩钉截铁站起身,“不可。”

    巢正群抬眸正色道,“陛下,七皇子身份贵重,决不可与别国公主结亲,此外,臣恳求陛下在京城名门中择一贵女为殿下正妃。”

    巢正群也不愿在这等至暗时节给七皇子选妃,没有哪家官宦敢牵扯进李家这个案子来,但眼下也是没法子,必须转移皇帝注意力。

    谢首座听了巢正群这话,便提了几个心眼,无他,只因他还有个娇娇女谢茹韵待嫁,现下满京城无人敢嫁女给七皇子,万一皇后见谢茹韵嫁李蔺昭不成,转而将她许给七皇子呢,谢首座实在不愿再掺和进来。

    于是他轻轻扯了扯右侧裴越的衣袖,示意他开口结束这场纷争。

    裴越没动,牵扯党争的事,他从不开口。

    谢首座无奈,又推了推前方的王显,王显虽是恒王外祖父,可他一向不偏不倚,时常还替七皇子说话,不然这回也不会怂恿皇帝给皇后祝寿,以缓和帝后关系。

    王显当然不支持七皇子和亲,但他反对的同时,得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才行。

    他这么一犹豫,殿内便静下来。

    北齐公主暗道不妙,她也不笨,听出这七皇子之事暗藏机锋,不愿掺和至大晋的党争里头来,得给自己寻个借口脱身,抬眼往四下一扫,目光忽然在一人身上定住。

    “陛下,这七皇子我就不见了,我瞧着这殿中有一人生得风姿夺目,如翡玉临世,不如就他吧”

    第35章 第 35 章 得手

    裴越正在饮汤, 衣袖遮挡住一张俊脸,一姿一态极为讲究,对北齐公主的指认置若罔闻。

    直到身侧那谢首座拉扯住他, 低声道,

    “东亭, 北齐公主相中你了。”

    裴越这才搁下汤盏, 不疾不徐起身朝上一拜,

    “论风姿,信王殿下写得一手好赋, 素有魏晋名士之风采,令吾辈神往,论翡玉, 蜀王与汉王殿下于一月内同生, 当时便有双玉临世之说, 殿下难以抉择,也不意外。”

    “至于裴某,一来已娶妻, 二来未有纳妾之意,殿下方才定是指错了。”

    七公主见北齐公主相中裴越, 已是怒极, “柔雅, 裴大人之妻便是上回败了你的李明怡, 你要与她抢夫君,下辈子吧。”

    北齐公主一听是李明怡,顿时来了劲,四处寻明怡之身影,

    “李明怡, 他是你夫君吗?”

    明怡方才正饮着酒,被北齐公主这一指,酒呛了半口,闻言便扶案起身,撩起帘帐,绕至裴越身侧,先朝上方帝后拱了拱袖,移目至北齐公主,

    “柔雅殿下,你看上我夫君,问过我了吗?”

    北齐公主饶有兴致与明怡商量,“李明怡,本公主的公主府定会建的极为宽敞,比起你们裴家一家子挤在一个院子里,要舒服得多,这样,我诚挚邀请你一道住过来,届时咱们可切磋冰球。”

    明怡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般匪夷所思之话,也一本正经回她,“公主府我嫌小,倒是你们北齐国都,地广物博,吾甚喜,可斟酌着带着我们将士住过去。”

    北齐公主被气了个倒仰,“李明怡本公主是来和亲的,不是来打仗的。”

    “我冷眼瞧着,殿下并没有和亲的诚意”

    王显恐明怡这一现身,将事情越搅越乱,立即朝裴越使眼色,

    “裴大人,快些让尊夫人回去,这不是她说话的地儿。”

    裴越容色沉静道,“陛下,娘娘,若是朝政之事,臣内子着实无说话之余地,可既然牵扯臣府中之私事”裴越在此时慢慢一笑,“臣府中诸事皆由夫人做主。”

    言下之意,他与王显一般是个妻管严。

    王显噎了噎。

    皇帝见状也颇为无语,冲北齐公主摆了摆袖,“柔雅,裴卿乃我大晋内阁之阁老,府上已娶了妻,汝不可胡闹。”

    北齐公主还有些气不过,瞪了李明怡一眼,明怡不做理会,退回了席间,而裴越呢,见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遂借着这个光景与皇帝进言,

    “陛下,关于北齐公主和亲之人选,臣有一计可献。”

    皇帝立即抬袖,“说来给朕听听。”

    裴越道,“公主南下和亲为的是两国同修旧好,结为唇齿之邦,此乃顺应天命之大计,不可不慎重,以臣之见,陛下可将诸位皇子之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与公主殿下合卦,卦象上佳者,必是最优人选。”

    如此,一切便由皇帝说了算,轮不到北齐那边挑挑拣拣。

    “好主意。”皇帝吩咐司礼监掌印刘珍,“此事交予你去办。”

    “奴婢遵旨。”

    北齐公主和亲一事已了,北燕使臣便迫不及待问起宝物,皇帝笑道,“差点忘了这茬,来人,将宝物奉上,供诸位使臣观赏。”

    于是舞女悄声退下,东厂提督兼司礼监秉笔桂山亲自捧着一红漆托盘进殿,小内使也立即抬上一张长案,桂山将托盘置上,掀开红绸,一对通体泛着亮泽的银环现于眼前。

    毫无纹路,镜面光滑,乍一眼看去并无特殊之处。

    阿尔纳显然不信,“陛下,此乃双枪莲花?”

    皇帝道,“正是。”他指着巢正群,“是巢将军在战场上收捡而来,巢卿,你说说当时的情形。”

    巢正群闻言缓缓起身,目光注视着那一对银环,露出凄楚之色,“那日我带着人第一个赶赴中军营帐,只见大火漫天,浓烟滚滚,四处尸身堆积如山,有的已被烧焦,有的残存些许音容,寻了许久方寻到少将军的银甲,”

    他哽咽着,深吸一口气,“彼时银甲被炸得四分五裂,少将军面目已被烧焦,尸身不全,而这对银环便散在他手骨两侧,我记得少将军戴过这对银环,便知是他之遗物,遂与尸骨一道收敛送回京城”

    上位的皇后再闻旧事依然如遭噩梦一般,双眸变得深红,指尖深陷帕子里,险些将那绣帕给戳碎。

    李府如今是一点血脉也没有了。

    李蔺昭的死不仅是皇后之痛,于皇帝而言也是莫大的损失,章明太子和李蔺昭大约是他们夫妇之间唯二能寻到共鸣之处。

    阿尔纳依旧好奇,就这玩意儿生生杀了北燕三万皇家护卫军,实在是难以叫人置信,“陛下,可否准我上前观摩观摩此物?”

    “不可!”七公主恨道,“蔺昭表兄死在你们北燕人手里,若是叫尔等碰触他之遗物,难慰他在天之灵。”

    阿尔纳却道,“七公主殿下,李蔺昭与我父王皆视彼此为难得之对手,称得上亦敌亦友,惺惺相惜,蔺昭将军何等洒脱之人,不会介意我瞧一瞧他这宝贝的。”

    皇帝斟酌再三,颔首道,“朕准了。”

    阿尔纳于是绕出食案,下台阶来到那长案前,信手将那银环给拾起,刚上手方觉这银环甚有重量,手不自禁往下一沉,而后方稳住它细细端详。

    明怡察觉到这一幕,顿感不妙。

    双枪莲花没有这般沉,相反,它戴在手腕处与寻常女子的大玉镯相差无几,是鲁班走遍大小矿山精挑细选出的一种极为特殊的矿料所制,当中冶炼不下几十道,看似银钢,却无银钢分量重。

    难不成皇帝也如她一般造了个假的?

    倒是很符合皇帝这老狐狸心性。

    察出不对,明怡立即借口如厕,先行退了出来。

    打正殿侧面甬道绕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西配殿,离寿宴开席过去了一个时辰还多,青禾早吃饱了,等在一处廊角,见明怡现身,她立即迎上去,明怡朝她使眼色,二人来到殿外靠水泊边上一处亭子说话。

    亭子四面无遮挡,不怕人偷听。

    “姑娘,怎么样了?”

    明怡一面打量四周,一面朝殿内努了努嘴,“皇帝弄了个假的双枪莲花,如今正在殿中摆着。

    青禾大惊,“那真的在哪?”

    明怡头疼道,“不大清楚,先前他说在坤宁宫,也不知会不会是另一层障眼法。”

    青禾沉吟道,“待会天色一暗,我便进宫,先去坤宁宫一探,若寻不到,再去奉天殿,左右不过这两个地儿。”

    “奉天殿太大,守卫森严,不可贸然行事,”明怡斟酌道,“皇帝这么做,无非是引蛇出洞,看来今夜有人要截抢银环,这样,若是坤宁宫没有,你便潜伏至奉天殿附近,我必想法子逼得刘珍回奉天殿,若是皇帝藏银环,唯一可能的知情者便是他,你跟着他,没准能寻到银环。”

    “明白。”

    “先别急着动手,等我指令。”

    主意一定,二人返回殿内,这个空档,钟鼓司的鼓乐又换了一轮,唱的正是霓裳羽衣曲,十来位手艺出众的乐师结阵,或抚古琴,或抱琵琶,弹奏出的曲子闲雅大气,再配上舞女缥缈灵动的舞姿,宛如置身仙境。

    有沉浸其中的,也有不爱听的,比如巢正群。

    他听惯了边关荡气回肠的破阵乐,不爱这些靡靡之音,听了半段便退了出来,彼时乌金西沉,已近酉时,西边天青云翻滚,好似欲将那硕大的圆盘给吞下,巢正群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那人又给他写了一封信,用羽箭射在他书房,吩咐他准备一样东西。

    他备好了,可一直无人来取。

    恭房在琼华岛西北尽头一处水榭,四周树荫浓密,隐蔽的很,他出过恭净了手,往回走,大约是不想回去的太早,干脆绕着临湖的长廊游逛起来,路过一处抱厦时,格扇窗内忽然传来五下长四下短的击敲声。

    这可是肃州军惯用的暗号。

    巢正群瞬间屏住呼吸,停下了脚步,佯装观赏风景,转过身,背靠着格扇窗,也轻轻回了三下短,这是应答之声。

    这时门吱呀一声,透开一条缝,巢正群极力想回眸,身后那人忽然叫住他,

    “别动,别回眸。”

    她用极哑的嗓音与他说话,巢正群却听出几分熟悉,骨子里的血液几乎要沸腾了,克制着情绪问,“是你吗?真的是你?”

    明怡没答他,只是问道,“让你带的东西呢。”

    “带了带了”巢正群立即将那块仿造的令牌从兜里掏出来,往后递给她,

    明怡接过,藏在袖下,随后道,“没有我的指令,不要轻举妄动,李家的案子,我来翻。”

    巢正群忍住涌动的泪意,用劲点头。

    “我最后问你一句,我爹爹当年真的进了北燕营帐?”

    这是巢正群最不想回忆的一幕,他含着泪道,“是,是我亲眼所见,我带着人追到一处山坡,亲眼瞧见他老人家骑着那匹烈焰冲进了北燕军帐。”

    明怡绝望地闭了闭眼,叹道,“我知道了,快些返回殿中。”

    待他远去,明怡又打另一扇小门闪出,寻到青禾将令牌交予她。

    少顷,天色将暗未暗,广寒殿的灯盏已布置完毕,宫人擒着灯油陆陆续续点燃,殿内歌舞升平,殿外也不乏喧嚣之声,只见河面划来几艘画舫,笙歌鼓点不绝于耳,配殿的姑娘少爷们坐不住,纷纷来外头欣赏风光。

    又到了新一轮传膳之时,又是上菜,又是茶水,还有伺候各宫主子的女婢,大半宫人穿梭于琼华岛与宫墙间,是动手的好时机。

    青禾在暗处立定片刻,逮着岸边一落单的小内使,从后捂住其嘴,将之拖进临水的水榭,一掌将其击晕,又喂了一颗迷魂丹后,将他的衣裳脱下,套在自个儿身上,对着那张脸简单易了容,将人扔在隐秘的梢间内,随后闪身而出。

    每一位内侍均随身携带腰牌,这位亦是如此,青禾拿着他的腰牌看了一眼,原来是御用监一位小内使,专门来送茶具的。拿着腰牌进了玄武门,因着今夜人来人往,守卫盘查的并不是很仔细,登记名录便让进去了,青禾轻而易举便进了紫禁城,此时,暮色更深了,她穿过御花园行至一处隐蔽的树下,纵身跃上树梢,很快攀过墙垣,掠进坤宁宫内,

    坤宁宫的图纸明怡画给过她,青禾牢记在心,顺着图纸上的路线,径直掠去西配殿檐下,她功夫实在是高,一身轻功出神入化,几如蜻蜓无声无息,不曾叫人发觉。

    据明怡所说,西配殿乃皇后之佛堂,这里供奉着章明太子的神位,若是李蔺昭之遗物,有极大可能被搁在此处,今日旁人均出去了,独两名小宫女在佛堂候着,难免有些偷懒,各人端着一锦杌便窝在角落的炭盆处烤火。

    青禾稍稍使了些迷香,将二人迷昏过去,从屏风后绕进来,果然瞧见正北的墙下矗立一座神龛,上书章明太子之神位,翻了一圈不见银环,后又潜入皇后寝殿,还是一无所获,无奈之下,青禾只得偷出坤宁宫,往前掠去奉天殿。

    奉天殿可不比坤宁宫好闯,今夜戒严,所有大门紧闭,唯独开了西北面的隆宗门,不仅如此,四处宫墙高耸,比旁处要高上一丈,上方城楼时刻有侍卫巡逻,翻墙而入几乎不可能,所以只能正大光明从隆宗门进。

    这是明怡叫巢正群仿制令牌的缘故。

    青禾躲在斜对面一屋檐暗处,等着刘珍的动静——

    与青禾分开后,明怡这厢回到殿中,大半官员已喝醉,便是上方的皇帝也已熏熏然,环顾一周不见裴越,一问,方知内阁送了一些要紧的折子,他这人不爱应酬不能喝酒,被皇帝罚去隔壁梢间处理政务去了。

    明怡重新落座,冷不防往台上望去,却见那银环不见踪影,忙问,“母亲,那宝物不见了吗?”

    荀氏坐了好几个时辰,已有些乏了,疲惫道,“陛下方才吩咐人撤下,送回坤宁宫去了。”

    明怡闻言,断定有人要在半路动手,略坐一会儿,又寻个借口,绕出正殿。

    而这时,有十数人护送桂山及银环返回宫墙内,大致行到太液桥处,但见水下跃出十几条黑影,一个个拔剑抽刀往桥上掠来,桂山见状,顿时大叫,“来人,有刺客!”

    动静一起,潜伏在宫内的牛鬼蛇神均冒出来,趁机制造动乱,给抢劫银环营造机会。

    桂山身侧的内侍均是大内高手,没这么快被突破防线,一伙人护送他退至承光殿内,而广寒殿这边也立即收到消息,众臣惊呼护驾,一伙精兵强将很快护送皇帝等人往涉山门方向撤,涉山门附近有一座宝殿名为大玄宝殿,宝殿后方一墙之隔便是北军驻扎地,这里是直属皇帝的禁卫军衙门所在,退到此处,皇帝就不怕了。

    不慌不忙调度侍卫前去绞杀刺客,并命人将所有官宦和大臣护送出岛。

    场面乱起来了,刘珍数度往宫墙内张望,略有些七上八下,大致等了一会儿,他一干儿子打内廷方向奔来,疾行至台阶下,喘气不匀唤他,“干爹,出事了。”

    刘珍心念一动,立即拉着干儿子至右面廊庑角落,“慌慌张张做什么,陛下在里头呢,有什么话仔细说。”

    那小太监指着奉天殿的方向急道,“御膳房和慈宁宫后的大佛堂起火了。”

    刘珍一惊,自皇太后去世后,慈宁宫久无人居住,只有宫人每日往大佛堂上香清扫,大佛堂起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暗桩突入了宫墙内,皇帝的目的便是趁这次机会将那些潜伏在皇宫和京城的暗桩贼子都给揪出来。

    而无论是御膳房还是大佛堂均毗邻奉天殿,刘珍想起了银环真正藏身之地,心里实在是不放心,“我得回宫瞧瞧。”

    他留下两名秉笔伺候皇帝,连忙带着几名心腹往宫内奔去,进了乾明门,一路往奉天殿急跑,直到跨进隆宗门见奉天殿内安静如斯方松口气,沿着台樨步入奉天殿,将余下诸人遣开,“去外面候着,”

    他独自沿着后殿进入甬道口,再往东折去御书房,浑然不知一捧着御用器具的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奉天殿。

    御书房内是无人的,侍卫和宫人均守在外头,刘珍掌灯进入御书房,来到御榻下翻开褥子,打开榻下一个暗格,确认银环在里头,彻底放了心。

    重新将暗格推进去,刘珍轻轻松松迈出御书房,整座奉天殿驻军三千,硬闯是不可能的,但也得防着宵小,他来到殿外,环顾一周,但见琼华岛火光起,便知今夜不是个太平夜,发话道,“传我的命令,整座奉天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话落,却见一内侍打后门出来,他眉头一皱,喝道,“什么人,过来!你在做什么?”

    青禾顿步,立即躬身捧着缠枝漆盘折回来,“回掌印话,奴婢奉命将陛下不用的茶具给撤换回来。”

    刘珍不记得那一套茶具要撤换,“谁说要换茶具?”抬眸盯着她,方觉这张面孔有些熟悉,好似御用监大裆曹玉手下。

    青禾怯抬一眼,瓮声瓮气回道,“我家公公吩咐的,陛下不喜方才那套茶具,着人来换,奴婢便将撤换下的茶具送回来。”

    御前用物均归御用监掌印管,而这位曹玉与他有些不合,刘珍没有多问她,只道,“你在这等着。”

    朝身侧的值守侍卫使了一眼,着其看着青禾,重新折返御书房,再度确认银环还在,失笑一声,怀疑自己疑神疑鬼,重新折出来,朝青禾摆摆手,“走吧。”

    只是他这人素来谨慎,还是点了身侧一人,着其跟着青禾,青禾出了奉天殿,察觉身后有人跟着,也不急,直到玄武门处,方悄悄将人弄晕扔去御花园某个角落,大摇大摆出了玄武门。

    此刻的琼华岛却是乱成一片。

    明怡这厢料理完刘珍的事,追到大玄宝殿,绝大部分官眷和官员被护送至北殿安置,明怡在人群中寻了一圈不见裴越,急着找到荀氏,“母亲,三爷何在?”

    荀氏也急得要哭了,“方才出事,我们跟着陛下往外撤,瞧见有人去梢间唤他的,可是等了这么一会儿,还是不见他人影!”

    明怡毫不犹豫往外走,“我去找他!”

    殿外有内侍要拦,明怡却不管,提着裙摆往涉山桥方向奔,裴萱等人追出来,眼看她冲进一片火光里,骇得大哭,“明怡!”

    明怡疾步过了涉山桥,来到琼华岛内,显见还有一批少爷姑娘走岔了路,被人护送着往外躲,浓烟滚滚,人声嘈杂,苍穹被正殿的火光映亮半边,甚至更有刀剑相交的声音逼近,明怡逆流而行,每见着一人便问,“裴越裴大人何在?”

    “没瞧见”

    连问了数人,总算遇见一受伤的侍卫,往西面一阁楼指,“裴大人在那边!”

    明怡丢开他,飞快往水阁方向走,远远望见裴越被逼退至水阁二楼,她唤了一声,“家主!”

    原来裴越方才一直在正殿之西的梢间处理政务,出事时,为了配合细作行动,北燕使臣佯装倒地,不小心推倒了一方灯盏,导致广寒殿起了火,殿内又是火又是灯的,火势蔓延很快,将梢间与正殿给隔绝开。

    火光一起,一道横梁砸下来,拦住了梢间出路,不得已,几位小内使破窗护着他逃出来,偏巧水面又来了一批刺客,这些刺客本是冲着银环去的,没打算恋战,然而琼华岛的侍卫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两厢打了起来,拦住了裴越的去路。

    更要命的是,有一伙刺客发现了不对,眼看有埋伏,深知今夜着了道,欲求脱身之法,怎么办,最好的法子便是劫持人质,甫一望去,人群中个儿最高,一身仙鹤绯袍的裴越就格外显眼了,于是这些刺客朝他的方向蜂拥而来。

    由此,裴越被堵在了水阁。

    眼看那道清俊的身影隐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明怡哪里坐得住,好在青禾及时来援,随地捡来两把刀便往前刺穿而去,青禾身法极快,出手又准,不过数招便给明怡杀开一条路。

    明怡朝着水阁奔去,“家主!”

    二楼窗内的裴越见状,扶着望柱眼底急色迸发,“别过来!”

    可惜明怡步伐比他声音快,已然冲进楼下,迅速登梯上了楼。

    裴越只能折向楼梯口去迎她,还没走两步,却见明怡已掠上来,楚楚立在明间,二人视线撞了个正着,裴越一急,抬手将她拉至怀里,“你笨哪,冲进来作甚,不过多一分危险!”

    明怡冲他一笑,“我李明怡还做不到看着夫君身陷贼营,坐视不管。”那一眼的烈烈灼光比外头的火色还要明亮。

    裴越深深望着她,拿她一点法子也无,

    来都来了,说什么已是多余。

    且妻子不惧危难营救他,他该感激而不是责备。

    裴越牢牢握住她手腕,“咱们就在此地,等候陛下援军。”

    皇帝知道他在这,不会不管,可恰巧便是皇帝那边在增兵营救他,反叫黑衣人压力越大,均拿出搏命的架势,眨眼间四名黑衣人尾随青禾上了楼。

    二楼共有三间屋子,明间之外,还有东西两间房,青禾往西屋指了指,示意二人避进去,随后提刀将四人堵在外头。

    隔着一面雕窗,外头的光景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四名黑衣人出手极其狠辣,招招夺命,可青禾一人独战四人愣是不落下风,裴越目不转睛盯着青禾,有些吃惊,“青禾功夫这般出众?”

    明怡目光注视外间,只得尽力描补,“她师承一位高人,着实学了些本事,不然这些年我们俩也不能顺顺利利闯荡江湖。”

    其实青禾打得束手束脚,杀得太利落怕被姑爷看出端倪,不杀了这些混账,今夜脱不了身,只盼着底下侍卫快些增援。

    然而青禾失望了,她没等到侍卫增援,反而等来了一名杀手。

    只见一刺客从附近树梢夺窗而入,正巧掠进明怡和裴越这间,冷不丁瞧见一绯袍官员在场,他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目光,提剑便往二人刺来。

    裴越见状,凭着本能将明怡往身后一护,断喝一声,“青禾!”

    青禾仿佛没听见,专心致志与面前这四人搏杀。

    裴越眼看银光逼近,险些要刺穿他的瞳仁,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抓紧明怡,疾步后退,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弹至他后脑勺,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明怡抬手揽住自家夫君,右手飞出,赶在那柄利刃洞穿她眼眸时,将其夹住。

    刺客脸色一变,难以想象一弱女子竟有如此悍横的手法,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往前一逼,意图破开明怡的守势,然而事实是,刀刃不仅不曾近她半分,反而发生扭曲,刺客眼眸霍然睁大,不等他惊讶,只见明怡突至近前,捏住扭曲变形的刀刃抬手急绕,刀片瞬间缠住他脖颈,并箍进去,霎时血雾炸开,刺客甚至来不及惨叫,无声吐出一口血水,身子软软塌下。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明怡手起刀落,利落地仿佛只是摘了一片秋叶。

    而门外,青禾也提剑横刺,四名黑衣人在同一时刻毙命。

    解决这些黑衣人,青禾闪身入内,来到明怡跟前,兴致勃勃问道,

    “师父,您觉得徒儿功夫进益不曾?”

    明怡慢条斯理抬袖,擦拭裴越面颊被沾染的血迹,面无表情瞥她一眼,“还不错,下回再快些更好。”

    青禾挠挠首笑道,“这不是怕被姑爷看出痕迹么咦,师父,姑爷怎么晕了?”

    明怡默默抱住自家夫君,“怕吓着他。”

    上回夹了他一下,他记恨到如今,若叫他目睹她杀人,往后这日子还怎么处?

    不知不觉,她也开始在意自己在夫君心中的形象。

    第36章 第 36 章 今日补一回

    明怡问她, “东西到手没?”

    青禾抬起手腕,衣袖往上臂一滑,露出两个银白的手环, 随着她手一晃,银环忽如飞轮般转起, 带出一片银光溢彩, 是双枪莲花未出鞘时的模样。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

    祖师爷传下来时便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明怡放心了, “藏好,收拾现场。”

    两名弱女子在皇宫杀了五名黑衣人可不好交待,必须得瞒混过去, 而这于她们主仆二人便是家常便饭, 青禾稍作修饰, 又伪装出破窗而出的迹象,随后给自己和明怡嗅了一道迷烟,等侍卫冲上来时, 便见主仆三人晕倒在内室屏风一侧,五名黑衣人丧生于此, 从现场痕迹来看, 似有人来过, 最后破窗而出。

    顾不上多想, 侍卫立即唤了人来,将裴越三人移走,因着顾虑有姑娘走失,有嬷嬷随行,一伙人或抬或搀, 便将三人送去了大玄宝殿。

    皇帝得知裴越差点出事,也是雷霆震怒,问罪于锦衣卫,羽林卫和虎贲卫三位都指挥使,随后又安排人陆续将女眷送出宫,青禾和明怡被太医喂过解药倒是很快便醒了,独裴越一直昏迷不醒。

    他这一觉睡到次日傍晚。

    窗外浸透入晦暗不明的天光,灯盏徐徐点燃,眼前现出一张英气清致的面孔。

    裴越定了定神,方觉已回到了长春堂,下意识抚了抚后脑之处,隐约还有些痛意,他坐起身来看着身侧的明怡,

    “夫人”

    明怡见他醒来,将灯盏搁下,从榻旁的矮柜,倒了一盏茶与他,“喝点水,润润喉。”

    裴越着实喉咙干痒得很,接过一饮而尽,不错目地盯着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我们被黑衣人截杀,后来怎么回事?”言罢,握住她手腕,上下打量她,“你可曾受伤?”

    明怡失笑摇头,与他解释道,“当时有暗器袭来,你我一道昏厥,后面的事我不知晓,是青禾告诉我的,说是一蒙面高手突入阁楼,也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竟与那刺客搏杀起来,听青禾说,那人身手极是了得,不仅杀了刺客,连青禾也被他打伤,咱们也算是阴差阳错为他所救,可这厮杀人实在是不讲究,喷了你我一身血。”

    裴越:“”

    眼底疑色不减,“蒙面高手为何要救我们?”

    明怡道,“倒不是救我们,据推断,他们是两伙人,东西大约被截杀咱们的刺客所得,后来蒙面高手追来此处,从他们手中将东西夺走,我看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双枪莲花,没打算节外生枝杀人。”

    就拿那刺客来说,他提剑刺来为的也不是杀人,而是劫持人质。

    这么说便能解释得通。

    裴越又问,“那蒙面高手什么模样?”

    明怡比划了一下,“据青禾所说,年纪二十上下,是个年轻的男人,功夫十分强悍,武器也不同寻常,用的是一方竹竿。”

    裴越:“”

    自然便联想到他设局那夜以一敌十的蒙面高手。

    这人什么来路,京城但凡有事便搅合进来?

    明面上看与萧镇有关,可裴越直觉不是如此。

    要弄明白,还需进宫一趟。

    “所以,双枪莲花丢失了?”

    明怡遗憾道,“听昨夜侍卫禀报,好似如此,不过昨夜陛下收获也颇丰,除了蒙面高手外,二十名黑衣刺客全部伏法,其余宵小抓了大约一百来人,听闻不少是北齐和北燕的细作,陛下正为这事质问使臣,闹了一宿,天亮盘问过后方准我们回府。”

    裴越又问了些旁的,得知府上诸人均安好,也就放心了。

    明怡唤来嬷嬷打水,又亲自给他备衣裳,裴越沐浴更衣出来,天色已彻底暗下。

    炕床上的小案已挪开,明怡闲适地靠着引枕看话本子,青丝悉数盘上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束起,光洁的额头露出来,是一张十分干净清透的面孔。

    比略施粉黛时要显英气。

    他缓步踱过来,坐在她对面,眉目静静注视于她,方才洗漱时,他将明怡的话细细回味过一遭,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蹊跷在何处?

    就在他朝青禾断喝一声时,青禾不该毫无反应的。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好似她对身后充满信任,不担心会出事。

    没听见,不可能?

    青禾武艺如此高强,耳力必定灵敏,不可能没发觉有人破窗而入。

    唯一能解释的便是,青禾年纪小,遇见对手有些恋战。

    只是这个解释也过于牵强。

    他和明怡的性命能比对手更重要?

    除非她认定明怡有把握解决刺客。

    那么问题又来了。

    那颗石子着实从侧面袭来,不像是明怡动的手,这叫裴越犯了糊涂。

    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在脑海萦绕。

    明怡被他盯得有些心虚,那颗石子从她袖下弹至门槛,再由门槛反弹而回,所以才叫裴越误以为是旁人出的手,

    “家主,嬷嬷已备好了晚膳,您一日一夜未曾进食,不如去吃些。”

    裴越摇头,他许久不曾睡得这般久,好似将这一年来的疲惫都给洗褪,此刻人异常精神,不管怎么说,她那般义无反顾朝他扑来,是出乎他意料的,她为了救他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怎么可能隐瞒他蒙骗他,他不应该揣度自己的妻子。

    她从来都是一片赤诚的。

    裴越逼着自己打消怀疑的念头。

    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往后定是风波频出,皇帝指不定此刻就在御书房等着他,接下来他一定是忙得晕头转向,兴许没多少时辰陪她。

    他有些贪恋此时此刻的安宁。

    朝明怡抬手,温声道,“给我瞧瞧你的手腕。”

    他记得昨日拽着她时,十分用力。

    明怡丢下话本,将双手递给他,裴越拨开衣袖,果然瞧见那白皙的手腕现出一圈红印,印子虽褪了些,可依然是十分显眼的。

    “还疼吗?”

    明怡很想告诉他不必如此,对上他黑漆深邃的目光,倏忽住了嘴,慢腾腾点了下头。

    裴越忽的用力,将她往怀里一拉。

    明怡下颌磕在他肩骨,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这种感觉异常陌生,至少这辈子都不曾被人这般抱过,与床榻之间那种亲密又显然不同,那时二人沉浸在身体的欢愉,他勒着她肩骨是要拼命往身子里抵的,是为了泄欲,而眼前这个怀抱带着几分珍视,好似她是什么珍贵的花瓷,恐不抱紧些便要摔了碎了。

    令明怡措手不及,又安然享受。

    大抵是昨夜之事过于凶险,令他有些后怕,果然,避着他是对的。

    她任由他抱着,被他胸膛滚烫的热度灼着,不由自主将手臂环过去,搂住他瘦劲的腰身,想贴他更紧一些。

    “往后不许再这般犯傻!”

    “我担心你嘛。”

    这等阵仗于明怡而言是小菜一碟,可裴越不同,在他看来,这个乡下来的妻子带着江湖人的莽气,哪哪儿都敢闯,实在叫他操碎了心。

    “下不为例。”

    明怡心里呵了一声,心想这四字她耳朵都听出茧了,也没见他把她怎么着。

    裴越看着规矩大不好相处,其实挺纵着她的。

    当初进京她做好被裴越冷落的准备,孰料二人处得这般契合呢,他予她的陪伴与纵容,也算是她风雨兼程这一生,难得的一刻皈依。

    裴越深吸着她的发香,唇瓣慢慢移过来逡巡至她鬓角,额尖往下抵住她,嗓音含欲道,“明怡,昨夜初二,是该咱们同房的日子,今日补上如何?”

    初二过后,下一回便得等十三,这当中有几日是她的月事,隔得比较远。

    食髓知味的年纪,如何等得了那般久。

    他沙哑的嗓音如颗粒般拂动她的耳膜,轻易便勾起了明怡的念头,她咽了咽嗓,抬眼注视他,眼神极为深邃,裴越现在越来越懂她,每每这样的眼神便是想要。

    遂不再迟疑,唇渡过去,将人推至引枕间。

    兴许是昨夜生死相依的情绪一直在胸膛翻滚,激得他有些急迫,早早便闯进去,疼得明怡差点出声,又恐外头的婢女听见,生生压抑住,炕床可不比拔步床宽敞,窗帘只拉了半幅,二人困在那方寸之地,其实不太好施展拳脚,可就是如此这般,恨不得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眼神极是温柔,身下却格外强势,腿侧被他钳住深深往里抵,累得明怡要喘不过气,这是在外间,不是内榻,别说小衣便是外衫都不敢褪,衣裳裹着湿热的汗气缠在一处,辨不出谁是谁的,只听得压抑的深重的喘息在耳畔交错。

    家主方醒,外头便张罗开了,嬷嬷已叫人去传膳,廊庑外时不时传来一些清脆的嗓音。

    真真刺激极了。

    那份快活还未到极致,谁也不想撒手。

    指甲深深嵌进他后领,他也温柔抚着她皙白的颈子,重重压进去,将她逼得抵在床沿无处可退。

    嬷嬷听得裴越已醒,悬了一日一夜的心总算放下,来到茶水间嚎啕一嗓子,底下人七手八脚忙开,付嬷嬷吩咐完便往回走,念着再进去禀报一回,好叫主子们预备着用晚膳,甫一行至东次间的帘外,里头的动静不高不低传来。

    脚步猛地刹住。

    那一脸的从容差点要抖落干净。

    声音源来并不像里屋,所以这是在次间窗下的炕床上?

    天爷呀。

    这还是他们家主么?

    眼看下人们就要来奉膳,付嬷嬷愣是收住一脸惊色急匆匆往外走,对着茶水间绕出的仆妇丫鬟一阵摆手,赶鸭子似的将人全给赶去了后罩房。

    天黑云净,廊庑的灯盏被晚风抚着一阵轻晃,付嬷嬷独自侯在廊角,盯着头顶的昏芒出了神,里头显见一时半会好不了,她索性去茶水间歇晌,孰知这时,穿堂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扶着门槛往里张望。

    付嬷嬷见状立即去迎,先是一眼瞪过去,示意对方莫要声张,旋即快步行至门槛,将人一道拉出穿堂外,避至廊角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来人是守在小门处的一个婆子,平日负责传递书房与长春堂之间的消息,她急道,“沈奇说陛下遣人往府上来了三回,问咱们家主醒了没,若是醒了立即去皇宫面圣,将将又来了一人,现如今就等在倒座房,可见是十万火急之事呢。”

    付嬷嬷心里想,再十万火急,里头正在行事她也催不得,她可不是皇宫里那些负责伺候主子房事的女官太监,有时辰规定,到了点儿就得逼着皇帝收手,裴家没这个规矩。

    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万一误了大事也不好。

    是以,付嬷嬷左右为难。

    第37章 第 37 章 一更

    廊子里树静风止, 连灯盏都不怎么摇了,衬得东次间炕床上那点子压抑的喘息如夏夜绵绵不息的蝉,冬日冰层下涌动的春流, 初秋空气清明下那一抹余燥。

    蓄势许久的水总算破闸而下,汗气裹挟着迷离的灯芒如潮雾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身子里的热浪与余韵铺天盖地, 绵绵不绝。

    拥紧一瞬,迟疑一瞬,终是一瞬退开。

    无需人提醒, 裴越也猜到眼下朝廷是何等境地,风雨欲来,身子里那点风雨给消尽了, 也该收整收整朝廷那档子浑水, 退身, 步入浴室冲洗,少顷便穿着一身雪白的中单出来。

    明怡拥着薄衾靠在方才的位置,抬起眼静静注视浴室的方向, 看着他从屏风后绕出来,一身雪衣, 清隽如雪山松, 清朗似天边月。

    眉眼恍若被方才那场炽浪洗去尘俗欲念, 显得格外明净清澈, 两两相望,晕黄的灯芒裹着那抹未褪的旖旎如蛛丝,在视线里无形交缠。

    裴越由付嬷嬷伺候在穿戴官服,眼神没挪开过明怡半分,

    “我就不陪你用膳了, 别老惦记着一块烧鹅,素淡的菜也要吃些。”

    中单之外套了一件竹月色的袍子,明怡发觉他惯爱穿这个色系的衣裳,穿得也着实好看,很清华从容的气度,最后套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又添了一层雍容贵气,朗朗立在灯芒下,很有几分风吹雨淋亦洗不退的渊渟风采。

    如今他看她的眼神比过去愈发直白,带着浓浓的占有欲,明怡问他,

    “那你怎么办?”

    裴越道,“嬷嬷给我备好食盒,待会车上吃些。”

    信手戴上官帽,黑红极致对比下,那张冷白的俊脸就格外突出了。

    明怡没说话。

    黑鸦鸦的青丝拢着那张秀致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雪白的脸,娇红未褪的眉梢,明丽饱满覆着水光的唇瓣,很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气韵,看出她眼底的不舍,裴越很想上前再拥拥她,终是克制住,披上玄黑的氅衣,

    “我走了,你好好歇着。”他翩然离去。

    明怡捂住额,缓吸一口气。

    他这一去,定是查案去了。

    明怡喜,盼着他能顺藤摸瓜揪出那刺客主使,也很忧,担心他迟早查到她身上来,届时她该怎么收场,该何去何从。

    尚是腊月初三,天边无月,苍穹黑漆如墨,整座奉天殿也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无。

    裴越行至奉天殿便见御书房外跪了一地官员并太监,气氛肃然如杀。

    发现他来,门口的太监终露出喜色,忙往里引,“裴大人,您总算来了,陛下侯了您好久。”

    裴越淡淡点头,步子越过一众武将官员,迈进御书房。

    绕过一片紫檀座架的翡翠云屏,更见御书房内瓷片碎了一地,司礼监几位大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视线再往上挪,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屈腿坐在龙塌,眉眼压着,手撑额,一张怒容隐在阴影下,显见刚发了一通脾气。

    裴越温容拱袖,“臣裴越拜见陛下。”

    听到他的嗓音,皇帝脸色这才好转了些,抬起眼,淡淡看着他,“爱卿来了,好些了吗?”话虽含着关怀,语气却是不由分说的急迫。

    裴越回道,“只是昏厥得久,并无大碍,臣谢陛下关怀。”

    皇帝颔首,“无事便好。”随后摆摆手将其余人使出去,独留下司礼监掌印刘珍,

    “你将事情始末告诉裴卿。”

    一内侍给裴越看了座,又匆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片,退去,只剩刘珍跪在斜对角,含着泪气愤难当地与裴越解释,

    “裴大人,不瞒您说,昨夜之事也算预先有准备的,陛下料定有贼子觊觎宝物,故而命奴婢弄了个假的银环供使臣观赏,”

    裴越嘴唇颌动,看了一眼上方的圣上,一时也没说什么。

    只听见他继续道,“假的夺走便夺走了,咱本意也是顺藤摸瓜好查实幕后主使,可偏偏真的也被盗走了!”

    “真的宝物藏在奉天殿的御书房,那贼子竟敢胆大包天从御书房将东西盗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奉天殿他都敢闯,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裴越脸色微微一变,难怪皇帝三令五催,原来是奉天殿失盗,这与旁的事不可同日而语,奉天殿遭盗,意味着皇帝的安危受到威胁,这就不难解释外头跪着这么多位都指挥使了。

    裴越问道,“公公是何时发现被盗的?”

    刘珍道,“昨夜慈宁宫起火,我便回奉天殿查看,孰料在这里遇到一个小内使,是御用监的一个小跟班,来送茶具的,当时也没觉得不对,直到今日午时我遇见御用监的大裆曹玉,问他昨夜是否安排人帮陛下撤换茶具,孰知他道只吩咐人去库房取器具送去琼华岛,压根没安排人送茶具回奉天殿,我便知道完了,那小内使定有蹊跷,再一查,发现昨夜我遣去跟着他的人被他打晕,后来又在琼华岛寻到了真正的小跟班,方知那贼子假扮小内使,李代桃僵进了殿。”

    “可恨那贼子极为狡猾,竟也仿制了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环,将假的搁这,真的换走,害我一时未察,失去了抓人的先机,直到今日事情闹出来,我心里头不安,急急忙忙唤来宫里那仿制银环的匠人,那工匠再三掂量银环,确认重量不一,外形也有差别,方认定是假的。”

    裴越听到这里,眼眸深眯,朝皇帝拱手道,

    “陛下,可见偷盗之人对双枪莲花甚是熟悉。”否则造不出那么像的东西来。

    这话一针见血,为查案提供了方向。

    皇帝抬眸,深深锁住他,“裴卿,这就是朕让你来的目的,不仅那北燕贼子暗藏祸心,便是咱们大晋的官员里头,恐也有人有异心,现如今整座京城,朕谁也不信任,唯信你,朕命你全权调度三法司,尽快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帮着朕将双枪莲花追回来。”

    裴家几百年的祖训,不涉党争,这个时候,唯一可能不偏不倚,不怕被任何一方掣肘的人便是裴越,昨夜裴越险些丧命,可见他与这些事不相干。

    没有人比裴越更合适主理这桩案子。

    裴越起身施礼,“臣责无旁贷。”

    皇帝气得一日一夜没合眼,等着裴越来,将这个案子交出去,心里踏实了些,摆手道,“朕乏了,先歇息,余下的事交给你。”

    裴越和刘珍退出来。

    夜深了,寒风肆虐,廊外的人已跪了好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已冻僵,裴越朝他们指了指,看着刘珍,刘珍做主道,“都退下,去各自的衙门当值,准备随时召唤。”

    “谢公公。”

    等人都散去了,刘珍陪着裴越越出大殿门槛,来到奉天殿前,广袤的寒风无尽地从樨前的广场深掠过来,吹得二人衣袍飒飒作响,二人并排立在一八零八石阶的最顶端,一时谁也没做声。

    沉默片刻,刘珍问他,“大人准备怎么查?”

    裴越负手张望夜空,“我先去都察院,召集三法司官员,抽调一批人手过来,至于皇宫这里,还请掌印先稳住局面,我需要昨日所有宫门出入的名录记载,所有可疑人员的名单,及锦衣卫和东厂审问的口供,越快越好。”

    “此外,什么人接触过双枪莲花,也请公公给我列一份名录。”

    “这些杂家已吩咐人在准备,不多时便送去内阁您的案头。”

    裴越恭维一句,“掌印思虑周全。”

    刘珍忙摆手,苦笑道,“哎哟快别提了,东西是我手上丢的,我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还得靠裴大人您呢。”

    裴越神情依旧,“放心,既然是人做的,就不可能毫无痕迹,我一定将他揪出来,还掌印清白。”

    刘珍朝他作揖,“那就辛苦裴大人了。”

    “哦对了,大人,有句话我得提醒您。”刘珍近前几步,看着他眉眼低声道,“昨夜这事,陛下可是连锦衣卫和东厂都不放心,陛下的意思是叫您不要顾忌,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他老人家必得要拿回双枪莲花。”

    裴越闻言心念一动。

    谁不知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旭,东厂提督桂山和刘珍颇有些不合,虽说他们仨均是皇帝跟前的心腹,可既然都在皇帝膝下当差,难免会有争宠的时候,眼下东西在刘珍手里丢的,刘珍难逃其咎,那桂山保不准要攻讦他,高旭呢昨夜负责布局,丢了宝贝,自然也是心急如焚。

    三方相互扯皮。

    这不,案子还未查清,里头先斗起来,这就是朝堂。

    不过什么水该淌,什么水不该淌,裴越心里门儿清。

    他不动声色道,“我心里有数。”

    裴越下阶前往内阁。

    整个官署区灯火通明,从昨夜到现在,出了这么大事,皇帝未发令,谁也不敢回府,都在值房等消息。

    包括内阁首辅王显在内,许多官员均在内阁等裴越,见他终于露面,都松了一口气。

    裴越跨过文昭殿的正殿,对着一屋子同僚,先是环施一礼,随后道,“越来晚了,让诸位受罪。”没人接摊子谁也不敢离开,现如今有人担起担子,大家伙也好各归各位。

    王显先问,“陛下那边怎么说?”

    别看王显是首辅,就因着他外孙是恒王,每每在关键时刻皇帝反而将他撇开,至于次辅崔尚书,这是位有名的和事佬,事事不粘锅,只守着吏部一亩三分地,平日能不担担子就不担担子,余下这位兵部尚书康老爷子,是个极为板正的人,刚正不阿,不过政务能力差了些,只能管着兵部并都督府那一档子事。

    而裴越不同,年轻,好驾驭,资历上是差些,但能耐出众,可不就是最好的挑梁人选。

    大家伙都看得出来皇帝便是拿裴越做王显接班人的。

    皇帝这人,玩弄权术是把好手,惯用制衡驭下,但中枢这套班子他却搭得极为妥当,这几位阁老,个个都是务实之臣,平日也不参与党争,他很清楚,只要中枢班子稳得住,大晋朝堂就稳得住。

    比起其他衙门官员倾轧,内阁的几位官员反而明明白白,清清朗朗。

    皇帝重用裴越,王显等人丝毫不觉眼红,反是盼着裴越能将事情捋清。

    “陛下的意思是叫我查案,至于旁的一切照旧,阁老们勿忧,该歇着便去歇着,该当值当值,越这厢得去一趟都察院,赶紧张罗人手查案。”

    大家不好多问,放他去忙。

    裴越立即来到都察院,寻到都察院首座谢礼,又招来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先把查案的章程定下,各部抽调三名主办官员,十五名协办官员,由裴越亲自挂帅,彻查宝物被盗一案。

    有人负责去东厂和北镇抚司审问疑犯,有人带着仵作去验尸,还有人负责清查昨夜人员入宫名录,一应事务安排下去,已到夜里亥时四刻了,裴越不慌不忙,照旧安寝。

    到翌日先把内阁和户部诸务料理完毕,问起案情进展。

    经过一夜一日的盘查,已经算有些眉目了。

    大理寺少卿查到了一个疑点,“裴大人,下官今日去了一趟琼华岛,查验过所有刺客尸身并所用兵刃,下官发现他们清一色用的是我大晋军中的兵刃,裴大人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兵刃哪里来的,又是怎么被捎进琼华岛的?”

    裴越眉峰一动,“你的意思是,有军中之人参与其中。”

    大理寺少卿颔首,“我看大差不差,昨夜当值的禁卫军也该细细盘问一遍,可这些人都是陛下的亲兵,平日骄横惯了,若叫过来盘问,恐不会配合。”

    “你先别忙活盘问禁卫军。”裴越抬手安抚他,细细思量片刻道,“贸然查问,不仅打草惊蛇,恐遭来怨恨,你不如抓着兵刃这条线所查下去,揪出源头,抓到证据,届时撕开一道口子,他们想赖都不好赖了。”

    大理寺卿深以为然,坐在一旁提笔写笔记,“我来盘盘,若是查兵刃,该要查哪些衙门,京畿各驻军衙门武器调度档案要查,武库进出档案要查,再有就是”大理寺少卿突然啧了一声,点了点脑门道,“对了,还有个军器监!”

    裴越一听军器监,心里忽然突了一下。

    军器监副监陈泉可正是裴家姻亲。

    军器监副监管军器出货,确实有嫌疑。

    “查,一并查清楚!”

    裴越连着两日没回府,只每日从沈奇处问一问明怡的动静,得知明怡这几日皆在府上,便放心,“这段时日京城不太平,叫夫人尽量少外出。”

    沈奇替他摆膳,“小的会帮您把话带给少夫人。”

    其实不用裴越交待,这几日明怡也不敢出门。

    青禾告诉她眼下全城戒严,所有出入城门的人员均要细查,哪怕是车厢都要被翻个遍,就连两座使臣居住的使馆都被控制了,禁止出入,显然是在找双枪莲花。

    明怡吩咐青禾,“双枪莲花收好,四方馆那边暂且不宜动手。”

    真与十八罗汉打起来,消息怎么都瞒不住,届时全乱了套,救爹爹当然要紧,却也不能坏了查案之大局,还得从长计议。

    琼华岛一夜,她已下了饵,就等着裴越帮她钓出一条大鱼。

    待案子掀开冰山一角,动摇朝廷对李襄叛国一案的论断,方有营救爹爹的契机。

    第38章 第 38 章 二更

    初五的夜, 天色格外发沉,雪沫子随风四处翻飞,一阵阵拍打着窗棂, 听得人心里头犯怵。

    陈夫人看向墙角的铜漏,已是亥时五刻了, 丈夫从未这般晚归家, 今日做什么去了,陈夫人心里不放心,碎碎念叨。

    身侧陪着的嬷嬷笑道, “年底了,衙门忙,恐是事儿耽搁了。”

    陈夫人轻哼一声, “没有的事, 军器监又不是旁的衙门, 除非大战在即,除非战事如荼,否则, 就没有他忙的时候,”她拨弄了下手上新的一个玉镯, 不恁道, “我看哪, 他定是逍遥去了, 男人嘛,但凡有了银子,就没有老实的。”

    前几日丈夫破天荒塞了她一些银票,连带将媳妇那嫁妆银子也补上一半,这可是八百年来头一遭, 陈夫人疑惑,追着问缘故,可惜丈夫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待,陈夫人担心丈夫有什么花花肠子。

    “可别在外头养什么狐媚子!”

    嬷嬷见她又胡思乱想,忙劝,“好太太,快别多想,老爷什么年纪了,不会乱来的,再说,若真有个花儿草儿的,您可千万别放心上,您如今哥儿大了,媳妇都进了门,膝下含饴弄孙,不值得跟老爷计较这些。”

    陈夫人见她提起裴依岚,心里难免有些意难平,“这媳妇出身高门大户,好是好,可这久久生不出个嫡子,也是叫人愁啊。”

    话音未落,只见东次间的纱帘被掀开,踉踉跄跄进来一道身影,竟是穿着官服的丈夫回来了。

    那模样怎么说呢,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半点精神气,陈夫人不由唬住了,忙下了炕,“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陈泉走进来,眼皮耷拉着,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往博古架旁的圈椅瘫坐下,口干顺手倒了一盏茶,也不管热不热,一口灌下去,嬷嬷见状,立即告罪道,“老爷,这茶冷了,您别喝,奴婢这就去给您倒热茶来。”

    陈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快些去,这厢坐在陈泉对面,见他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好像只有出去的气没进的气,不由心惊,“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陈泉闻言这才慢腾腾转了转空洞的眸子,朝她回,“出事了,出大事了”

    陈夫人看着他如此萎靡不振,越发急,“出什么事了,快说。”

    陈泉没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陈夫人便知事情不妙,先出去将人都给使开,门掩严实,方重新折进来,问道,“是不是得的那批银子来路不正?”

    陈夫人也不笨,这么多年没见他发过财,这回一口气拿回五千两,便知当中有猫腻。

    陈泉重重点头,脸色铅白好似死了大半,“上回你把媳妇那张单子给我,我便想着该想个什么门路去筹些银子才好,可巧不过一日光景,便有人主动寻上门来,说是要我出一批兵刃给他,他给我银子,我起先也不敢,后来对方说是来自晋西,我便犹豫了。”

    “你知道的,晋西有一批商户,不仅走私军火甚至不少铁器兵刃也由他们卖去北边给北燕和北齐,这都不算秘密,很多官员从当中分一杯羹,你过去怨我在清水衙门,摸不着一点好处,这次好不容易我能沾点光,咬咬牙便应下了。”

    “五千两银票,换三十副兵刃,长刀配弩机,也不算很难,我平日做些假账,在各衙门出货的单子里匀着多报上个一件两件,压根就不是事,也算不着痕迹。”

    “可后来,琼华岛出了事,有歹人抢劫宝物,这案子一出,朝野哗然,大家伙私下里说,刺客如何带进那么多兵刃,怀疑军中有人牵扯入内,人人自危,当时我便有不妙的预感,怀疑那批兵刃不是去了北边,而是入了宫”

    一旦兵刃入宫,与谋反无异,其罪名与走私些东西可是天壤之别。

    陈泉这两日惴惴不安,生怕朝廷查到他头上,终于到今日,“大理寺少卿登了门,拿走了军器监所有出货名录,还询问了许多细节,我怕呀,我怕出岔子”

    陈夫人闻言如同塌了天,整个人从圈椅里滑下,“天爷呀,这可了不得!”

    这等时候,她便想起裴家来,一把爬到陈泉膝头,抱住他晃,“老爷,咱们带着岚儿去裴家,求裴越,求他替咱们周全,他定是不愿看着长姐阖家遭难的!”

    陈泉却不以为然,苦涩道,“不可,那裴越是什么人,你能不知?说得好听他是风光霁月铁面无私,说的不好听他便是六亲不认,一旦被他知晓,怕是得亲自押着我送上断头台!”

    陈夫人一下泄了气,瘫在地上。

    同一时刻,萧侯府。

    萧镇立在书房门前望向洞开的门庭外,细雪洋洋洒洒恍若帘幕,被穿堂处两方亭亭竖灯照得丝毫毕现。

    萧镇眼看雪越下越大,问起身侧的管家,“恒王殿下当真说要来?”

    管家道,“回老爷的话,殿下身旁的杨公公亲口告诉老奴,当不会有差。”

    萧镇只能接着等,抱着暖炉,揉了揉疲惫的眼角,这时,听得管家哎哟一声,急望过去,便见披着貂皮大氅的恒王器宇轩昂迈进了门庭。

    总算来了。

    萧镇露出笑,立在门槛内朝他施了一礼。

    恒王大步踏上台阶,

    侍卫替他收了伞抖落残雪,退去一侧。

    恒王拍去身上的雪丝,冲门庭内的萧镇道,“深夜叨扰,岳父恕罪!”

    “哪里的话,殿下请进。”

    迎着人进内,分君臣落座,管家亲自上了茶水点心,掩好门退开了。

    恒王在主位坐定,不疾不徐饮着茶,没急着开口。

    萧镇见他冒雪而来,手里空空,只当他冻着,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殿下要不暖暖?”

    恒王摇头,这才抬眼看他,“我方才打宫里探望父皇出来,耽搁了些时辰,叫岳父久等。”

    萧镇见他不接暖炉,重新兜回自己掌心,笑道,“这是应该的。”

    萧镇平日虽骄横跋扈,在恒王面前却也不敢摆岳父架子。

    他女儿前不久替恒王诞下嫡子,只等恒王登位,他便是板上钉钉的国丈,萧侯府前景一片大好,朝野现在巴结他的太多,行事自然要收敛些。

    恒王叹道,“我来是想问问你,李襄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萧镇信誓旦旦道,“快妥了。”

    “快妥了是什么意思?”恒王不是很满意,他希望听到的是“已妥”。

    萧镇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已数次遣人截杀使馆,却一直未能得手,那南靖王十分狡猾,派了十八罗汉进京,寸步不离李襄,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恒王蹙眉,“那怎么办?”

    萧镇抬手,“殿下稍安勿躁,听我细细道来,后来我便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臣着人暗中与北燕使臣搭上线,与之洽谈。”

    恒王一听,顿时拍案而起,“胡闹,这是通敌的大罪,岳父糊涂了?李襄前车之鉴,您忘了?”

    萧镇见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毕竟是一方君侯,何曾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殿下,您先听我说完。”

    恒王察觉萧镇神色里的不虞,也逼着自己缓了一口气。

    现如今外祖父那边不买他的帐,他真正倚重的是萧镇,唯有萧镇肯替他赴汤蹈火,若真连萧镇都得罪了,他便是巧妇无米,无人抬轿。

    他立即换了一副口吻,“是我心急了,岳父慢慢说来。”

    按捺住脾气,重新落座。

    萧镇也陪着坐下,言简意赅道,“殿下所说,我又何尝不知,这是没法子当中的法子,人我杀不了,却也不能看着他进锦衣卫的大牢落于陛下手中,只能与使臣妥协。”

    “我本意是看看他们给户部开的什么价码,户部不肯给,我来给,换取他们杀了李襄,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萧镇苦笑,“没想到他们胃口不小,不寻我要生丝铁盐,而是要双枪莲花!”

    双枪莲花?

    恒王双目猛地睁大,联系前几日双枪莲花丢失,脸色一点点变难看,“所以琼华岛一事是你所为?”

    他越说越怒,“你可知父皇命裴越领衔三法司在查案,裴越是个什么人,你最清楚不过了,心细如发,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他手掌心,您落在他手里,咱们都得倒霉!”

    萧镇见恒王又急起来,索性将手中炉子丢开,忙道,“您听我说完,这些我也考量到了,所以,我没答应他们。”

    恒王大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那还差不多。”

    “但是,我也得帮他们。”

    恒王:“”

    眼风飕飕扫向他,已然不想说话了。

    “你最好一次给我说个明白。”

    “是是是。”萧镇道,“我便与他们谈条件,最后谈成我帮着他们弄到兵刃,送进琼华岛,至于人手和抢劫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恒王凝眉不语。

    “至于兵刃从何处来,恒王殿下,老夫早思虑周全。”萧镇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您可能不知,裴越的长姐嫁给了军器监副监陈泉的儿子,而这个陈家呀,内里空空,指望着裴家女儿给贴补,前几日不知何故闹了起来,听闻他媳妇讨要嫁妆,这个陈泉便在四处筹银子,我一麾下恰与陈泉交好,将这事告诉了我,我便想了个法子。”

    “寻个中间人从陈泉处捞到一批兵刃,许了陈泉好处,”

    “殿下该清楚,最近大理寺少卿正在查兵器之来源,听闻今日已去了军器监,您想想,一旦陈泉的案子爆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恒王毕竟深谙政务,闻言眼冒精光,“裴越与他是姻亲,依律当避嫌,所以,这个案子,裴越查不了了,得退出来。”

    “没错。”

    “没了裴越,三法司其余人不足为惧,我总有法子摆平他们,将事情悉数推去北燕和陈泉身上,左右陛下也晓得此次主谋是北燕,出不了大乱子。”

    “而这个陈泉,便背负了通敌的罪名,成了北燕使臣的帮凶!”

    “至于我,自始至终不曾与北燕使臣见过面,落了个干干净净,更牵扯不到殿下您头上。”

    恒王听了,这才稍稍放心了些,“那宝物呢?真落在了北燕手里?”

    萧镇没说话,而是起身来到书案下,从底下抽屉拿出一个盒子,将盒子打开给恒王瞧。

    寿宴当日展示的那对银环赫然在列。

    恒王一惊,“你怎么到手的?你不是说琼华岛当日你没插手吗?”

    萧镇笑着坐下来,“我是没打算插手,但我也留了后手,没想到陛下早有准备,将那些黑衣人杀个片甲不留,我的人趁着黑衣人与桂山交手的混乱之际,将银环给夺走了。”

    “如今银环在我手中,我便可拿它与北燕使臣交易,逼着他们拿李襄人头与我交换。”

    恒王沉吟道,“这确实是条妙计,只是双枪莲花可不是一般的宝物,若真落在北燕人手里,本王也不放心。”

    萧镇朗朗一笑,“殿下,这一处我也早有谋划,我打算仿制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环,用之与北燕人交换,待事成,他们离京后,真的宝贝殿下是自个儿留着,还是献给陛下立功,全由殿下您做主。”

    恒王听到这里,眉头才彻底舒展开,心悦诚服地朝萧镇竖了竖拇指,“姜还是老的辣,北燕人遇到岳父,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哈哈哈,殿下谬赞!”

    第39章 第 39 章 夫妻合璧(上)

    “眼下四方馆被锦衣卫封锁, 双枪莲花找到之前,不许任何使臣外出,我不敢轻举妄动, 打算缓个两日,我估摸着阿尔纳一定会想法子破除封锁, 届时我再联络他, 把这事敲定。”

    恒王见萧镇胸有成竹,也就不多言,“辛苦岳丈了。”

    时辰不早, 恒王未敢多留,再叙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 萧镇送他至门前, 待恒王马车远去,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雪纷纷扬扬笼罩整片天地,好似一张网将所有人笼在其中, 真是一场衬景的好雪,他大笑一声连下人递上来的伞都未接, 大步踏入雪中, 回了房。

    这一场雪来得快, 未多时, 台前便覆上一层薄薄的晶莹。

    明怡咳醒三回了。

    每每月事来的第一日,人便不大好受。

    青禾守在塌前,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心痛如绞,已给她喂过药, 又亲自施掌给她推筋过脉,人才慢慢缓过来。

    明怡偎在被褥里,靠在引枕,见青禾眼眶发红,失笑道,“哭什么?”

    青禾别过脸去,替她掖好被褥,“没哭,您还是将养着些身子才好,那酒能不喝便不喝。”

    明怡讶然,“你知道我在喝酒?”

    青禾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躲在姑爷房里喝酒,姑爷也真是的,那么板板正正个人,平日最讲规矩的,怎么偏就纵着你胡来。”

    明怡笑出声,这一笑连着心情也开阔不少,“一月喝五回,不多不少。”

    青禾不想理会她这茬,闷声道,“四方馆去过了,皇帝这次下了狠心,里三层外三层,将四方馆围个水泄不通,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你放心,萧镇暂时不敢动手。”

    明怡听着眼皮渐渐往下沉,靠着引枕便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夜迷迷糊糊觉得冷,想去抓青禾,“青禾,过来叫我抱抱”

    黑暗里那道身影僵了下,随后将双手伸过去,将她整个人抱过来。

    明怡察觉不对,恍惚睁开眼,没待看清,人便被他摁在怀里,

    “身上怎的这么凉?”

    裴越今日本没功夫回府,听府上递消息说明怡不适,半夜赶了回来,这一回来便见她嘴里嚷嚷着叫青禾抱。

    不像话。

    裴越将人搂在怀里,将她冰凉的小腿也捞过来夹在自己小腿肚处。

    明怡没说话,静静依偎在他身上取暖。

    裴越陪着她躺好,确认她身上慢慢有了热气,质问道,“我不在府上时,你便跟青禾睡?”

    明怡听出他有些不悦,却不明白他为何不悦,“有时会这样。”

    “为何?”

    “家主不在,我需个取暖的身子。”

    裴越沉默了一瞬,淡声道,“我不喜这婚床有旁人的气息。”他对气味格外敏感。

    怕明怡不高兴,又道,“往后我尽量回来陪你。”

    明怡只当他有洁症,不爱旁人挨他的床,“好,我知道了,只因我进京前与青禾都是这般睡的,故而养成了习惯。”最开始那段时日,刚从肃州退下来,夜里容易发病,青禾需要照料她。

    这回换裴越无语了,“你多大个人了?还要人陪着睡?”

    明怡无法与他解释,干脆搂着他脖颈往他怀里蹭,蹭着蹭着,将裴越另一层火气给蹭了上来,

    “别闹”他抵住她额头。

    蹭不了他胸口,便蹭他掌心。

    没发觉,明怡撒起性儿来这般可爱。

    裴越神色缓下来,低低在她耳畔落下一声,“撒娇也无用,我不会准你与旁人睡,青禾也不行。”

    明怡拿他没辙。

    “撒娇”二字听得她耳根有些发热,她何时与人撒过娇?

    美得他呢。

    不过话说回来,有他这个人形暖炉在,她夜里睡得舒坦不少,分房睡这事要不再拖一拖,过了冬,来年春再说。

    次日醒来,外头大雪如盖,院墙树梢结了厚厚一层冰沙,显得天色也亮堂了几分,裴越比往常晚上几刻起,明怡还在睡着,他悄声悄息收拾妥当,

    行至廊庑下,瞥见青禾在院子里玩雪。

    看模样好似在堆雪人。

    孩子气。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丫鬟。

    裴越拢着大氅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在离她最近的地儿驻足,唤了一声,“青禾。”

    雪已停,四下里空气明净,连着青禾那张脸也被映白了几分,天还未透亮,其实不大看得清彼此,青禾听到这声唤,转身迈出几步,到台阶下,朝廊上的裴越拱袖一礼,“姑爷。”

    “我不在时,你夜里守着你家姑娘睡的?”

    “那是当然。”

    裴越听着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呼吸敛了敛,“青禾,虽说你们情同姐妹,可该守的规矩也得守,夜里不要上她的榻。”

    青禾瞪眼。

    姑娘的榻她都不知上了多少回,姑爷不在时陪着睡睡怎么了。

    青禾并不是很想与他理论这茬,反而质问道,

    “姑爷,您叫我守规矩,您自个儿呢?”

    裴越脸色略略一僵,大抵这辈子从未有人与他这般说话,他还有些不适应,“何意?”

    上到朝堂六部,下到裴家仆人,无人敢顶撞他。

    无人。

    青禾没好气道,“姑爷偷偷纵着她喝酒。”

    她故意把偷偷二字咬得极重。

    裴越不说话了,被丫鬟质问的羞愧与一直以来妥协给明怡酒喝的懊恼在胸膛交织。

    不应该这样的,他该与青禾同仇敌忾的。

    可事实是,他选择替自己分辨,“我不给她酒喝,她便在外头偷偷与旁人喝,是也不是?”

    青禾无话可说。

    她师父就这个德性。

    当年侯爷都没能管得了她,如今裴越想管,好似也不太可能。

    裴越见青禾气弱了,立即反咬一口,“你不也没奈何得了她么?”

    青禾毕竟年纪小,哪里是老狐狸的对手,顿时气势弱了大半,懊恼道,“她就是个酒鬼投胎,不服人管。”

    裴越不疾不徐道,“要看怎么个管法,比如对付她这样的,堵不如疏。”

    他给自己纵容明怡喝酒,找到了理由支撑。

    “堵不如疏?”

    “至少在我眼皮底下看着,喝多少喝什么酒我能管着,总比她在外头乱喝好。”

    青禾挠挠首,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

    只是,“我管着她时,她一年没喝,进了这府里,一月能喝五回,哎哎哎,姑爷,你别走啊”

    *

    这一日醒来,明怡便好了许多,不过却因着外头冷,嬷嬷没让她出门,她便躺在炕床隔着窗花看雪,青禾带着两个小丫鬟在外头堆雪人,这让她想起在肃州,那些将士们回不了家,便将雪人堆出家里孩儿的模样,以慰思念。

    当然,更多人心里想媳妇,却臊着脸没好意思堆。

    超哥儿问她,“你怎么不堆?京城里没你思念的人么?”

    她抱臂一笑,爹爹在身旁,无需挂念,京城唯一的牵挂便是祖母,于是她在一对孩儿中堆出个祖母,可惜她手艺不好,堆了个四不像,被爹爹拿着扫帚追着打。

    身后将士们都在起哄,

    “李侯,军营里没几把扫帚,别把扫帚打坏了,我这有杆枪,您拿枪打!”

    “你别出坏主意,我怕李侯真拿长枪,挨打的是他老人家自个儿”

    “你可真损”

    那一片笑声震天动地,明怡想着,连自个儿都笑了。

    付嬷嬷进来,见她独自在傻笑,目露怜爱,“少夫人,笑什么呢?来,快些将这补气血的参汤给喝了”

    在裴家可着实比在潭州要好太多,这婆母三天两头给她补,身子骨结实不少。

    夜里裴越比昨日回得早,认命给她暖床。

    只是凌晨起得也早,天还未亮便走了,明怡昨个睡的早,他起榻时也跟着醒了,见天还没亮,便干脆再赖一会儿床,大约没一盏茶功夫,付嬷嬷急匆匆打外头来,“少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说是要寻您。”

    明怡一惊,坐起身,“这个时辰回来?”

    付嬷嬷也意识到不好,忙帮她挂上帘帐,“可不是,奴婢也觉得蹊跷,人是打角门进的,被沈奇的弟弟沈欢瞧见,说是要见您,不许告诉任何人,沈欢将人领进来知会奴婢,奴婢将人安置在西厢房,大姑奶奶不仅自个儿回来了,还将姐儿也给带了回来,看她脸色很不对,手一直在发抖。”

    明怡脸色极为难看,只当陈家又做了什么欺负她的事,二话不说起床梳洗,“快些把人请进来。”

    少顷,明怡穿戴整洁出来,便见裴依岚被领着进了东次间,拘谨地坐在圈椅里,神色半是无力,半是恐惧,瞧见明怡从屏风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上前一把拉住她,“明怡,快救救我救救我和我的孩子”

    明怡却是问她,“孩子呢?”没见她牵孩子进来。

    裴依岚往外头努了努嘴,“嬷嬷带去西次间吃朝食了。”

    明怡放心地点点头,先迎着人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别急,慢慢说。”

    裴依岚握着茶盏顾不上喝,手冻得发僵发白,依然颤得厉害,“明怡,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明怡镇定问她。

    “昨个儿半夜孩子闹肚子,我不得已打算去寻陈康庭,央他去请个大夫来,却得知他喝醉了酒,宿在了书房,我又折去书房,哪晓得撞见他母亲与他说话,当时廊外连个下人都没有,我觉得奇怪,凑上前一听”

    裴依岚抖着嗓将陈泉偷卖军器的事给说了,“明怡,我就说陈家怎么突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补给我,原来是走了歪道,他胆子怎能这般大,竟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琼华岛一案,满城皆知,我们这是逃不过去了吧,明怡,我和孩子还有救吗?”

    明怡千算万算没算到萧镇竟然把陈泉给兜进去了。

    裴依岚绝望地闭着眼,泪水涟涟滚落,“我吓得一夜睡不着,又恐被陈家人发觉,愣是一声不吭回了屋,抹了一宿的泪,到凌晨卯时,我便悄悄抱着孩子出了角门,只道是孩子病了去看诊,便急急忙忙往裴府来,这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明怡,你帮我拿个主意,我该怎么办?”

    明怡太明白这里的干系,一旦事情爆出来,陈家定是个抄家灭门的下场,裴依岚和孩子最好的处境也是没入宫廷为奴。

    明怡握住她的手,定定看于她,“你想搏出一条生路吗?”

    “当然想,明怡,你告诉我怎么做?”她将茶盏搁下,反握住明怡。

    明怡正色道,“现在,此刻,你去正阳门下,敲登闻鼓,状告你公爹偷卖军器,中饱私囊,你首告有功,没准能被免去牵连。”

    裴依岚闻言险些昏过去,立即摇头,“怎么可以?这种事我怎么能抖出去?那毕竟是我公爹呀,是孩子的祖父,说出去,我将来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明怡冷笑,“等你和你女儿受他连累,入狱为奴之时,你还当他是你公爹?你还在乎别人戳你脊梁骨?再说了,你这叫大义灭亲,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裴依岚出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没了声息。

    只眼泪一簇一簇往下落,绝望之至。

    闺阁里的姑娘比不得江湖儿女,被三纲五常捆住一生,思绪一时难以转变。

    明怡见状又道,“自助者,天助之;自立者,人恒立之。路在你脚下,你自个儿选。”

    随后松开她的手,不再多言。

    裴依岚下意识再握,又握了空,心也跟着茫然起来。

    是啊,这是唯一的生路了,无论如何得赌一把。

    她重新将拳头握紧,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我去,我现在就去。”

    明怡见她拿定主意,笑了,“好,孩子留在裴府,你放心往前冲,我知道迈开这一步有些难,关山难越,可一旦越过去,便是一路坦途”

    裴依岚定定望着她,含泪点头,恍惚又想起明怡吩咐的话,慌忙将眼泪拭去,“我不哭,我不哭。”

    明怡失笑,替她拭去泪痕,“平日是不要哭,可待会上了正阳门前,得哭,不仅要哭,还要哭得震天动地。”

    “为何?”

    明怡又重新将那盏茶递给她,“凡事不可一概而论,该强时咱要强,可在某些时候,也要学会示弱,你便是要叫那些官人们晓得,你是抱着怎样的煎熬和痛楚来敲这登闻鼓的。”

    “对了,你可有诰命在身?”

    大晋律法有明文规定,不得越级诉讼,否则要挨笞打,

    如裴依岚这等情形,得先去京兆府衙门报案,再到刑部,最后才是三法司甚至御前。

    敲登闻鼓告御状是要挨板子的。

    但,穿诰命,能免责。

    “我有,只是衣裳在府内,没带出来,这会儿回去拿,被发现如何是好?”

    “你只告诉我,搁在什么地儿,我叫青禾去,神不知鬼不觉拿出来。”

    裴依岚听了心里透亮了些,她就知道寻明怡总是有法子的,立即把钥匙递给她,地儿告诉她,青禾踩着熹微的晨芒极快地往陈府奔去,而这边裴依岚重新洗了一把脸,收整仪容,先去西次间看望女儿,哄着五岁的孩子听嬷嬷话,随后毅然决然扭头离开。

    付嬷嬷送她到门口,不放心道,“要不要遣人跟着?”

    明怡道,“不必,不能让裴家参与其中,就得她一个人告。”

    话落,明怡折回屋子,吩咐付嬷嬷将孩子悄悄送去荀氏处,自个儿吃了点早膳,也出了门。

    已是腊月初七,明日便是腊八节了,俗话说过了腊八便是年,天刚透亮,街上已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四处是采年货的百姓。

    街道早两日便被兵马司的将士给清扫干净,现如今屋檐上皑皑的白雪虽未化,地上却是干干爽爽了。

    明怡骑马至正阳门附近。

    青禾偷来衣裳径直送到这里,在马车里帮着裴依岚穿上,随后瘦弱的姑娘,带着重重的头面,一步一步往宫墙下的登闻鼓迈去。

    一路之隔的对面,宫墙下停满了香车,着各色官服的大人们陆续下了车,一个个揉着眼好似还未睡醒,无精打采往宫门内走,直到隔壁突然咚的一声鼓响,将他们瞌睡给敲醒了,纷纷扭头往侧面张望。

    只见一穿着五品诰命品阶妆服的妇人,抡起重重的鼓棒,一下又一下往鼓面击去。

    “臣妇裴依岚状告公爹军器监副监陈泉偷卖军器,徇私枉法”

    每说一个字,她眼泪便滚出一行,身子潺潺弱弱,恍若秋叶一般,风一拂,便能掠走,到最后鼓敲完,人也哭得昏厥在地,倒地不起。

    登闻鼓下设坐班小衙,挨着正阳门城楼下的墙垛,造了两间屋子,每日均有都察院的七品巡按御史当值,听讼冤情。

    今日这位御史将将从都察院点个卯出来,官帽还未戴正,甫一闻鼓响,人吓了一跳。

    这登闻鼓可不是旁的地儿,一年两年难得响一回,可一旦鼓响,天下咸闻。

    明怡看着御史将裴依岚搀送入内,掉头便往另一个方向赶。

    今日陈泉早早便出了门,媳妇昨夜哭了一宿,闹得他心神不宁,加之这两日大理寺那头也无消息,头顶如同悬了一把利剑,睡不踏实,天还没亮便醒了,与其在家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去衙门听听动静,万一琼华岛那些利刃不出自他手,是旁处来的呢,也未可知。

    他应当没这般倒霉的,没这般倒霉。

    他阿弥陀佛拱手胡乱拜了拜,心里踏实少许,人也来了点精神。

    吩咐车夫停下,着小厮去城门口的包点铺子买些吃的果腹。

    军器监不比旁的衙门,不在城内,反是坐落在西便门外西郊三十里之地。

    那里依山傍水,被朝廷圈出一块地,建了一座城堡,大晋许多新式武器便在那儿诞生。

    所以陈泉每日上衙,均要路过西便门,这家包点是太原来的,惯做汤包,整个京城都很有名,有些难等。

    陈泉念着时辰还早,索性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倏忽间,一道劲风刮过来,待他睁眼,便见一蒙面人坐在他身侧,一柄短刃抵在他心口,吓得他浑身发颤,哆哆嗦嗦,“大大侠,有话好说”

    明怡朝他比了个嘘,指了指外头,示意他安静。

    陈泉倏忽噤了声,两股打颤,身子极力往后靠,尽量让自己离那把刀刃远些,眼神瞥着明怡,布满恐惧,“大侠有话吩咐”

    明怡刀尖慢慢上移,逼近他脖颈,“陈大人,大祸临头了,可知否?”

    陈泉闻言心突突直跳,怀疑对方是因那批武器而来,“你是何人”

    明怡没回他,而是道,“大人着了别人的道,有人想与北燕使臣勾结,意图抢夺宝物,可惜京城各地驻军兵器皆有造册,等闲挪不出那么多兵刃,那些人便寻上你,挖了个坑,将你推下去!”

    陈泉心猛的一惊,人顿时精神了大半,怒道,“是谁?谁要害我!”

    “远山侯萧镇。”

    陈泉呆住了,刚提起那口气瞬间又回落下去,思及萧镇权势赫赫,捏死他如捏死只蚂蚁那般简单,越发没了半点指望,“竟然是他?不对,他为什么要害我呢,我与他无冤无仇”

    “你是与他无冤无仇,可你缺银子呀,不正好撞在他枪口上!”

    陈泉绝望地闭了闭眼,人哪便是这般,从歹念起的那一刻,注定了没有回头路。

    明怡见他面如死灰,又换了一副语气,“陈大人,一刻钟前,你儿媳妇已敲动登闻鼓,状告你偷卖军器”

    陈泉闻言一口血腥涌上来,顿时怒极,“她她岂敢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明怡不想听他废话,刀尖往前一送,彻底抵住他喉咙口,逼着他将后面一句话咽下去,

    “我就问你一句,想活命吗?”

    陈泉不可置信看着明怡,眼底闪烁求生的精芒,“怎么?大侠愿意救我?”

    “很快,都察院的卫兵便要来抓你。”

    “你记住,你咬口不知琼华岛之事,是萧镇逼迫你将武器偷盗出来,你是摄于他的权势不得已为之,明白吗?”

    陈泉闻言差点大哭,“我与他面都不曾见过,何来威胁之说?我这去都察院,可是要讲证据的呀,他位高权重,都察院不可能因我随口攀咬,便拿他如何”

    明怡笑道,“你信不信我?”

    陈泉喉咙打了个哽,忙道,“信信信”

    “信我,就按我说的做,你只管咬定,萧镇与琼华岛刺杀一事有关,你是被他算计,其余的交给我。”

    “至于证据,我现在就给你”

    身后马蹄声逼近,明怡猜到都察院的侍卫已然赶来捉捕陈泉,她一拳擂在陈泉心口,随后急掠出车窗,往屋檐顶逃窜而去。

    都察院前来捉人的御史瞧见,顿时大骇,

    “是个蒙面人!”

    立即扬手,侍卫们鱼贯往前,团团将马车包围住,生怕有人将陈泉给灭口,掀帘一瞧,人是吐出一口血,幸在气息尚在,御史赶忙安排人手,将他带回都察院。

    明怡几个起落,如黑鹰一般掠入南城某处废院中,退去身上的黑衫交与青禾,接过斗篷给自己罩上,捂了捂小腹,“疼死我了。”

    “就说换我去,你又不肯?”青禾将黑衫理好塞兜里。

    明怡没回她,而是张望天际。

    家主,路铺到这里,接下来,交给你了。

    第40章 第 40 章 夫妻合璧(中)

    登闻鼓一响, 按律都察院接案,并同时禀报圣上。

    此时此刻,皇帝正在文昭殿视朝, 内阁阁老与司礼监几位秉笔陪坐在侧,各部一些要紧的折子均在这儿办理, 若是合议妥了, 内阁与司礼监相继盖戳,折子立即便能发去六部执行,政务效率也高了。

    先帝朝视朝几乎取消, 很多时候大臣见不着皇帝,到了今上,一月最多缺席几日, 大多时候均是要来转一转的, 称得上勤勉。

    趁着喝茶的空档, 小内使入内将登闻鼓之事给禀了。

    文昭殿内便静了下来。

    几位阁老均变了脸色,

    “衍圣公宅边上的陈家少夫人?”王阁老问。

    小内使点了点头,偷往裴越身上瞄了一眼, 补充道,“便是裴阁老府上的大小姐”

    大家吃了一惊。

    皇帝歪在圈椅里, 深起了眼, “状告她公爹陈泉偷卖兵器?”

    “是, 说是五千两银票, 换取三十副长刀配弩机。”

    三十副?

    这不正与琼华岛一案刺客所配兵刃数目一致么。

    王显等几个阁老脸色都青了,纷纷合上手上的折子,有些议不下去。

    独裴越神色如常,缓缓起身来到殿中,朝上首皇帝一拜,

    “陛下,陈泉乃臣府上姻亲,依律,臣当避嫌,若真牵扯琼华岛一案,还请陛下令择人选主审此案。”

    皇帝听了这话,那张脸不复平淡,慢慢坐直了身,手中折子往身侧刘珍怀里一丢,喝了一声,

    “真有意思,见朕挑了你为主审,眼见儿便送来这么个案子,将你给撇开,可见此人深谙朝廷律法嘛。”

    这是怀疑有人暗中作梗。

    王显等余下三人也纷纷起身,垂首不语。

    殿内静得可怕。

    刘珍见侍奉的茶水已温,小心翼翼往前一送,皇帝啪的一声将之拍开,斜睨着王显,“王爱卿,是这个规矩吗?”

    王显捋起胡须寻思片刻,答道,“陛下,律法是这般规定的,只是今日这首告之人便是东亭他长姐,行的是大义灭亲之举,那么就不存在包庇,避嫌之疑。”

    “言之有理。”

    皇帝冷笑一声,看着群臣,“朕哪,最讨厌有人钻律法的空子,自以为能牵着朕的鼻子走,他拿朕当什么了?”他实在不擅长遂人意。

    “裴卿,你放心,朕会给都察院出一份特旨,让你名正言顺审案。”

    “臣遵旨。”

    从文昭殿出来,裴越径直抵达都察院。

    得知此案很可能与琼华岛案情有关,都察院首座谢礼亲自接待了裴依岚,问明事情经过,并同时遣人去逮捕陈泉。

    三司会审的主审堂就设在都察院东厅,谢礼盘问之时,裴越就坐在隔壁文书房听。

    这里大理寺少卿带着几位文官正在查阅资料,

    裴越问他,“你不是从军器监将账目取了来吗?那军器监之账目与各衙门领取账目核对得如何了?”

    大理寺少卿匆忙从一堆文书里抬眸,“正在核对,着实找到了几处错的,譬如军器监上报写三十五副弩机,可东城兵马司衙门这里只造册了三十三副,少了两副,现如今还不知是哪儿出的错,不过既然这登闻鼓已敲响,估摸着军器监出错的可能性更大。”

    裴越语气淡漠道,“我不要推测,我要实证。”

    “是是是,下官这就继续核对,一定在午时前核对完毕。”

    裴越实在是个大忙人,身兼数职,人到都察院,内阁那边的属官追了过来,奉上一堆折子,户部也有众多文书要签发,年底了各地都要银子用,不能因这个案子,而误了天下政务,遂坐在一旁处理公务。

    仅仅两刻钟后,陈泉被带回了都察院。

    裴越虽有皇帝口谕,却还是有些顾虑,没做主审官,将主审的位置让给了佥都御史巢遇,他和大理寺少卿陪坐两侧。

    陈泉方被太医诊治过来,喂了几口护心丹,这会儿心口不那么疼,瞧见裴越在场,几度朝他张嘴咿呀落泪哀求,裴越没搭理他,继续翻手中折子,只顾旁听。

    直到陈泉将萧镇咬出来,方抬眸看了他一眼。

    巢遇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是萧镇逼你偷拿的兵刃?”

    陈泉颔首,“是他指使一叫周晋的晋商,联络上我,非要我替他捞出三十副长刀并三十副弩机,我哪里肯,这可是大罪,没答应,后来那周晋便将萧侯的印信拿给我瞧,说是若我不答应,阖家就会没命,我想着,那萧侯是恒王之岳丈,恒王如今备受陛下宠爱,我哪敢得罪啊”

    他大哭,哭天抢地的,“我只能听他的,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将兵刃给匀出来”

    “怎么匀出来的?”

    “从冬月二十五日起,每一份出货记录,多多少少多报一些,有的人没细瞧便签了字,画了押,还有的便在报废名额了挤出来,林林总总至初一日夜,便弄出三十副长刀并弩机出来。”

    “交给了谁,何时何地何人接手?”巢遇边审,旁边两位文书纪录。

    “军器监每日均有些报废的废铁要运出去,城中有些铁铺便来收,初一日夜,大约亥时初刻,周晋的人佯装成铁铺的匠师,拖着个板车来军器监外候着,那夜我亲自带人处理此事,将那三十副兵刃藏在里头,给了人家。”

    这时大理少卿插了一句,“既然被逼迫,为何给你了五千两银票?这倒像是银货两讫,不见逼迫的意思啊。”

    陈泉倒是不慌,解释道,“说是给我的辛苦费,往后没准还要寻我,我哪里敢接,推搡着不要,对方便道,接了银子,往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用担心我出卖他们,若是不收,那就要掂量着些了”

    这话十分在理。

    两位主审官均无法反驳。

    “银票何在?”

    “三千两用来偿还我儿媳妇的嫁妆,余下的给了我媳妇我自个儿只留了五百两”

    这时巢遇侧身告诉裴越,“那三千银票方才首告之人裴大小姐已交了出来,下官看过,是晋西钱庄的银票。下官已遣人去晋西钱庄查找存根此外,已安排人去追捕周晋,不过据方才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很妙,可能已经出京了”

    又问了几处细节,与账目核对无误,可见裴依岚状告属实。

    巢遇吩咐侍卫将人带走,将主位让出来给裴越,二人一道看向他问,“裴大人,接下来这案子该怎么审?”

    裴越漫不经心翻阅着折子,反问道,“方才陈泉攀咬了萧镇,依律当如何?”

    巢遇面色凝重道,“当传唤萧镇!”

    “不可!”大理少卿柳如明惊道,“陈泉直接与周晋接洽,并无实证证明萧侯参与其中,乱咬的可能性比较大,咱们当谨慎处理。”

    巢遇经历过行宫被盗一案,对萧家参与其中是有些怀疑的。

    “我倒是觉得可能性极大,否则给陈泉十个胆量,也不敢攀咬萧镇。”

    一侧陪审的御史插了一句话,

    “三位大人,是下官带着人去西便门截回的陈泉,我们追过去时,目睹一蒙面黑衣人从陈泉车厢里逃离,看似有杀人灭口之嫌疑,幸在咱们去的及时,叫他没得手。”

    “还有这事?”巢遇摊手道,“定是幕后黑手见裴大小姐敲了登闻鼓,担心泄露自己,紧忙灭口。”

    大理少卿负手道,“即便如此,也不证明就是萧侯所为。”

    他忧心忡忡道,“巢大人,不是我说,没有证据之前,最好不要牵扯萧侯,前日我去禁卫军中查问案情,你猜怎么着,一个个跟大爷似的,好像我问他们,便是怀疑他们似的,张口闭口不知道,甚至以妨碍军务为由,将我赶出来,而这位萧侯可是武将里的头头,没有实证的情形下岂能惊动他?他背后站着的不仅有恒王,还有三千营几万将士呢。”

    这时,主位上的裴越忽然抬起脸,冲他笑笑,“柳大人,本辅可是叫你去捉拿他?”

    “不是。”

    “既不是捉拿,没证据又如何?”

    大理寺少卿柳如明惊诧道,“不是您教我的吗,办案要谨慎,莫要打草惊蛇,一定得抓到证据,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才叫他们赖不掉。”

    裴越握着一手折子轻轻在案上敲打,看着他,清隽眉眼闪烁着锋锐般的亮彩,

    “但我还教过你,凡事不能墨守成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对方老辣难缠,有时便是要敲敲山震震虎!”

    说完,他神色一敛,将案头一根令签扔出去,语气清定,

    “柳大人,你亲自拿着三法司的驾帖,前往萧家传人,本辅要亲审萧镇。”

    柳如明往后一退,险些撞在墙根,他这一去,便是得罪了萧家,连带恒王那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心想裴越行事从来求稳,今日怎的这般急躁,可惜职责所在,容不得他退却,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根签,朝裴越深深一揖,

    “下官领命。”

    少顷,文书拟好驾帖,裴越签字盖戳,交给柳如明,柳如明看着张驾帖有如看着夺命符,心情苦涩地离开了公堂。

    裴越继续批阅折子,

    巢遇这厢上前来,主动替他斟了一杯茶,

    “大人,虽说按律是可传唤萧镇,可也仅仅是传唤而已,以核对陈泉的口供是否属实,而以下官猜测,萧镇肯定不会认,不仅不会认,保不准明日还要参您一本,去陛下面前伸冤,届时恒王插一手,咱们查案更是举步维艰。”

    裴越正在专注看折子,冷玉般的面庞没有半丝波澜,

    “那要看是谁审!”

    巢遇闻言一愣,看着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年轻阁老,想起他在江南那些丰功伟绩,缓缓直起了腰身。

    也对,要看是谁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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