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 到了用膳之时,官署区的官员们陆续从值房出来,有人三三两两结伴往膳堂去, 有人干脆出正阳门去对面的前朝市下馆子,还有人逮着这个空档去旁的衙门窜门凑热闹。
总归此刻官署区正是人来人往之时。
而萧镇便是在这个档口, 被都察院的人从正阳门内门大明门下带了进来。
都察院有两个衙门, 一个与刑部和大理寺一道坐落在都城隍庙附近,另一个便在官署区,每每三司会审便在此地。
萧镇龙骧虎步一路骂骂咧咧至城楼下, 骤然瞧见那么多官员均僵直着眼盯着他,脸色一瞬胀得通红,是怒极又愤极, 痛骂了一句,
“裴越那个混账羔子, 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辰点传唤本侯,就是为了削本侯面子!”
大理少卿柳如明顶着大家吃惊的眼神, 战战兢兢提醒,
“侯爷, 官署区不兴这般咆哮, 按律该挨鞭笞, 不仅如此, 辱骂朝廷官员也得治罪,您本是清清白白来解释个话,可别回头惹出官司来,陛下那头想保您也保不了。”
这一句话把萧镇给劝住了,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挤出个笑脸,逢人还要打个招呼,以彰显自己的风度和清白,打碎一口牙往肚里吞,这口恶气一直忍到都察院东厅的公堂下。
甫一迈进去,对着公堂诸人就是一阵怒吼,
“谁有胆敢传唤本侯?本侯什么身份?你们都察院问罪得起吗?”
这话一落,堂上两位堂官,底下四名陪审文员纷纷起身,朝他作揖施礼,“见过侯爷。”
萧镇见他们乖顺,面子上好看了那么一些,再瞅一眼,发觉正中那席位空着,他指着空席问柳如明,“主审人是谁?他人何在?本侯都到了,他岂能不迎?”
柳如明心想在内阁阁老面前,您还是别摆这些谱,却也知得罪这位爷没什么好处,笑脸相迎道,
“侯爷,今日主审官乃内阁辅臣裴越裴大人,裴大人公务繁忙,您是晓得的,这会儿被户部和内阁的人缠着,正在隔壁批阅几分紧急文书呢。”
萧镇气得横眉倒竖,合着他还得在这等着裴越,看人脸色呢。
柳如明倒也聪明,不敢太得罪这位主,连忙抬手吩咐,“快来人,给萧侯准备一张太师椅,奉上好茶来。”
萧镇脸色这才好看些。
很快衙役抬了张太师椅来,萧镇大马金刀坐在正中,双腿岔开,蔽膝懒懒披在膝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都察院请来的爷。
茶是奉了,可萧镇嫌茶不好,没喝,“你们都察院喝得仿佛是陈年的旧茶?”
柳如明站在他身侧尝了一口,“不像吧,是不是侯爷口味金贵,好的吃多了,瞧不上这个,我喝着倒是觉得蛮好。”
萧镇方才骂了一路,口干舌燥,此刻喉间燥热难受,听了这话,干脆又重新接过来,草草饮了两口。
等了快一盏茶功夫,还不见裴越露面,萧镇失去耐心,
“都督府一堆事等着本侯,本侯可没功夫耗在这里,这样,干脆将谢礼叫过来,今日让他审得了。你们这些人都不够格审本侯。”对付谢礼可比对付裴越容易的得多。
柳如明苦笑,“大人,此案是裴大人奉旨主审,您若要更改主审官得跟陛下上言”
言下之意叫他跟陛下说道去。
陛下能听你说道?
三法司这些人说话滴水不漏真真呕死个人。
萧镇板着个脸不说话。
柳如明见他脸色难堪,又适时解释了一句,“再者,谢大人也好,其余两位副都御使也罢,此刻均忙着呢,年底各地案子报来都察院核查,都是没有闲暇的。”
他总不能告诉萧镇,此刻都察院首座谢礼,并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三位主官均在不远处的厢房坐着,就等着看这一堂怎么审。
萧镇身份不一般,背后站着恒王,很可能干系立储一事。
审得好,萧侯无事,那么大家过个好年,审出毛病来,届时朝野震动,这个年是别过了,三法司口子的官吏们,别看手中接洽的均是大案要案,心里头谁不盼望天下太平呢。
裴越就在这般诡异的气氛中,缓步迈进公堂,他手里握着一叠文书资料,还是那副清华从容的模样,脸上挂着笑,显得比平日还要温煦几分,
“让萧侯久等了。”
萧镇视线从他进来,便睨着他,看着他含笑落座,端坐主位,不屑地哼了一声,目光移向柳如明,
“柳大人,若是本侯没记错,今日军器监副监被人敲了登闻鼓,此人是裴大人的姻亲,按律,他该避嫌吧,什么时候都察院也不讲规矩了,让闲杂人等来审案?”
裴越当众将他带入都察院是故意下他面子,那么他也以牙还牙,好叫裴越晓得,他不是那么好惹的。
下人给裴越奉了茶,裴越自顾自喝茶没回这话。
柳如明与巢遇一左一右分坐他两侧,落座前抬袖回了一句,“侯爷,陛下圣旨,此案为裴家大小姐裴依岚首告,不存在包庇之嫌,故而继续让裴大人审案。”
萧镇脸色一青。
看来那招没奏效。
裴越见他未吭声,慢腾腾将茶盏搁下,笑道,“萧侯莫要慌张,不过是例行询问,问明白了,无事,萧侯还可回去喝个下午茶。”
萧镇抬眸看他,输人不输阵,“本侯慌什么,该慌的是你,你今日有本事将我留在都察院,否则明日早朝,我定去陛下跟前参你一本,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裴越,本侯警告你,旁人怕你,畏你,本侯不怕,本侯上阵杀敌时,你才多大?你怕还在跟着你那劳什子爹学篆刻吧?不过是在江南破了几个案子,弄了点钱财回来,就当自己能救国救民了,本侯胯//下那匹马都比你功勋卓著!”
巢遇听不下去了,捏着案印断喝一声,“萧镇,这里是都察院,任何人进了都察院,都得守法守规,你咆哮公堂,辱骂主审官,该当何罪?你是掌兵之人,当知军法无情的道理,我们都察院亦然!”
一旁的裴越丝毫不见怒容,抬手制止他,坐着朝萧镇拱了拱袖,
“萧侯无需对越恶语相向,论资历,萧侯着实在朝中首屈一指,越甘拜下风,只是越既忝居此任,必得在位谋政,萧侯不触发律法,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您,萧侯若是触犯了律法,哪怕您是天王老子也该受律法制裁,所以今个儿要审您的非我裴越,而是大晋律法。”
“只要萧侯未触法,心中坦坦荡荡,不必惧怕。”
萧镇不怒反笑,“本侯怕了吗?”
“不怕,您动什么怒?”
一番话将萧镇堵得无话可说,他一武将跟文臣拼什么嘴皮子功夫,他恁着脸,抱臂姿态闲适道,“行了行了,少废话,问什么快说吧,本侯还有要务要忙。”
裴越慢慢整理手中文书,就着这话头笑问,“萧侯有何要务要忙?”
萧镇神态松懒回了一句,“左不过屯田的账目,将士们的军饷冬衣,还有就是军械保养更新之类,对了,三年一度卫所换防,我们三千营也得配合都督府调整,忙着呢。”
“三千营驻扎在京城西郊,掌京师巡防及皇帝亲征仪仗诸务,敢问萧侯,近十日,三千营巡防调度安排,可还记得?”
萧镇原还老神在在靠着椅背,听了这话,不由直起身蹙眉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裴越没回他,眉目淡淡往手中一份资料掠过一眼,反问道,“初二这一日三千营在何处巡防?”
萧镇回道,“就在京师附近巡防。”
“可曾靠近过哪个城门?”
萧镇依旧镇定回,“没有,除非有动乱,否则京郊驻军不许靠近城门半步,这个规矩大家都是懂得。”
裴越笑笑望着他,“确信没有?”
萧镇看着他,眼神微眯,心里有些没底,“你什么意思?”
裴越收敛神色,“初二晨间卯时,积水潭水关出现一起槽船相撞事故,许多货物倾倒水泊,听闻那是运往紫禁城来的槽船,当时三千营一伙将士路过,帮着下水打捞物资,此事,侯爷可知晓?”
积水潭便在太液池的上游,是入宫必经水道。
京城有两条水运入城,一条便是通州大运河过来走东便门下的水关入城,沿着三山河进抵铜锣街一带,这里大多是民间货运,另一条走北部积水潭附近的水关,再由积水潭往南一路至太液池附近,抵达宫门外,这里大多是供应宫廷的官船。
而琼华岛就在太液池中。
经过这几日盘查,刀刃便是依托那些槽船运送入太液池的。而北燕那些细作中,着实有人在内廷二十四司任职,负责接手漕运货物。
三千营在那个节骨眼出现在槽船附近,具备将兵刃藏入槽船的可能。
萧镇脸色微微有些难看,沉默片刻,他道,“此事本侯不知,不过你也晓得,既然是巡防到了附近,瞧见有难,顺带搭把手也情有可原吧?”
裴越面无表情问他,“算动乱吗?”
萧镇喉咙哽了哽,“不算。”
“水关也算九门之一,非动乱靠近水关,合规吗?”
面对裴越咄咄逼人,萧镇眉头深深皱起,面颊的横肉绷成弦般,眼露凶芒,“裴越你什么意思?揪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想往本侯头上扣屎盆子是吧?就算这事有碍,你也该去审问当值的三千营校尉,本侯可没给他发军令,要他帮忙吧?你审本侯作甚?”
裴越徐徐笑道,“萧侯,三千营在你麾下,我问问也是情理当中,就算非你手令,那也有失察之责。”
萧镇浑不在意地轻哼一声,重新靠回椅背,偏过脸不看他,“算是吧,本侯回去一定严加管教,不许他们多管闲事,回头陛下那边,本侯也会上一份请罪书,将此事陈情便是。”
裴越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立即换个话茬,“那敢问萧侯,琼华岛一夜,侯爷身在何处?”
萧镇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本侯不跟你一样,在殿中吃席吗?你忘了,本侯还敬过你一杯,可惜你不给面子,喝的果酿,被陛下罚去隔壁处理政务。”
裴越不疾不徐道,“没错,正因为我去了隔壁,故而后来诸事我没瞧见,敢问侯爷,动乱发生后,你在何处,做了什么,与谁在一起,可有人证?”
萧镇深吸一口气,挤出个难看的阴笑,藐视裴越道,
“裴越,你这是怀疑本侯与琼华岛一案有关?你有什么资格怀疑?难不成随意抓住一人,便可招过来审问,本侯怀疑你践踏公法,公报私仇!”
裴越笑道,“我不知我与侯爷有何私仇?”
萧镇哼道,“小女与你妻子打马球,不是输了么?我想请你宽宥一二,别要那些彩头,你却非要不可,不是因这事结了梁子么?”
裴越道,“可是侯爷最终还是将彩头奉上,我高兴还来不及,何来结仇一说?反倒是侯爷因此事怨恨越不够宽和,倒是未可知。”
萧镇气得瞪向他,“那你咄咄逼人问这些作甚?”
裴越道,“就在半个时辰前,陈泉供出你,说是你的人拿着你的私印逼迫他偷盗兵刃,指认你与北燕细作勾结,偷盗宝物!”
萧镇几乎是弹跳而起,指着裴越怒喝,“放肆,什么龌龊玩意儿,敢攀咬本侯?裴越,你不会信了他吧?”
裴越眼看他暴跳而起,面色纹丝不动,冷声道,“我不信任何人,我只按章程办事,故而才传唤萧侯,问个究竟,萧侯,将你对此事所见所闻,陈述清楚。”
萧镇闭上眼咬紧牙关呲了几声,逼着自己压下怒火,重新坐定,负气开口,
“那日夜,我就坐在你对面第一席,期间给陛下,给皇后,给诸位王爷并使臣均敬了酒”
“我问的是动乱之后,你在哪?”
萧镇抬眸迎上裴越的视线,那双漆黑的眸子深邃如潭,几乎掀不起任何涟漪,他就知道这厮难缠,没把他弄下去实在是可惜,萧镇吐了几口浊气,错开视线,回忆道,“动乱之后,我上前护驾,被羽林卫拦住,随后跟随百官一道退往大玄宝殿。”
“期间没离开过?”
“没有!”
“确信?”
又来了。
萧镇气得胸口憋了个球似的,两眼望天深呼吸道,“好似就中途去了一趟恭房。”
“去了多久”裴越一字一句逼问。
萧镇慢慢垂下眸,望着自己脚尖,蹙着眉斟酌着回,“大约一盏茶功夫?”
裴越再度慢笑,“确信?”
萧镇快些被他逼疯了,怒火中烧,“我喝多了拉个茅房你也要过问?那日醉了,我哪记得我出去多久?”
裴越慢条斯理从手下一堆文书中抽出一页口供,“守在大玄宝殿西门口,当值的御马监小内使闵杭确认,您当晚离开大玄宝殿达两刻钟之久,此事在侍卫处得到佐证。”
这几日裴越麾下这些官员们不是在盘问收集口供,便是翻阅文书资料,查阅账目等,不可能一无所获,而在众多繁琐细碎的线索中捕捉凶手痕迹,便是裴越的长项。
萧镇心下有那么一瞬的发慌,但他还是沉住气道,“我喝的醉醺醺,这事,我身侧平昌侯王尧他是知晓的,他可以作证,正因为喝醉了,在外头出恭误了时辰也可能。”
裴越道,“大玄宝殿的恭房就在后面倒座房角落,从正殿过去连半盏茶功夫都不要,你却去了两刻钟之久,不能不让人起疑,此外,你也无人证。”
萧镇不说话了,深眯瞳仁斜睨着裴越,反怒道,“你盯着我?”
“那么多达官贵人,你盯着我一人?你有本事将所有口供拿出来,我瞧瞧,还有没有旁人?”
裴越道,“萧镇,不要胡搅蛮缠,我们盘问时,问的是哪些人出过大玄宝殿。”
说到这里,萧镇忽然冷笑,“裴越,如果我没记错,你夫人当时也出了殿。”
“没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殿,为的是寻我,一路侍卫与内侍均可作证。”
萧镇脸色时黑时青,嘲讽地盯着裴越,“说来说去,你还是怀疑我?”
裴越语重心长道,“萧侯,职责所在,又有人指认你,我没法子,必须盘问个究竟,还请萧侯如实告知,那两刻钟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萧镇一脸无可奈何,叹了几声道,“看来是瞒不过你了,实话告诉你,我先去出了恭,觉得大玄宝殿内闷,就在河边透了口气,正巧遇见梁侯,他儿子梁鹤与迟迟不婚,被谢茹韵耽搁,而我女儿也因你耽搁,我便与他戏说,不如干脆将他们俩凑个对,结个亲家算了。”
“可惜梁侯说,没有君侯府结亲的先例,担心陛下那头不肯,婉拒了我,我因此惆怅了许久,心想我萧镇的女儿,金枝玉叶一般,怎么会愁嫁?后来一路沮丧回了殿内,这些你可以去问梁侯,他可以作证。”
裴越听他絮絮叨叨一阵,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抽出一份文书通关纪录,“萧侯,初二日夜,戌时三刻,有人拿着一方令牌进入奉天殿,偷盗宝物。”
萧镇满脸不解,“什么令牌?”
裴越道,“一方整个朝廷只有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方有的令牌,若有紧急军务,可入殿通报。”
奉天殿出入十分严苛,除了本人腰牌,还需搭档主事人腰牌方可入内,譬如御用监的小内使,受主官吩咐进殿送茶器,还得拿主官的印信或腰牌。
而那夜青禾进殿时,只有自个儿的腰牌,没有曹玉这位掌印的腰牌,故而进不去,可持军方那块特殊的金牌,便可直入奉天殿奏报军情。
每有军情急报,将士白日走午门进宫,夜里消息递至东华门,这里开了一个夹道,由守在这里的小内使执对方令牌入殿通报。
那夜青禾进殿时,恰巧也有另外一位小内使进殿,拿的也是御用监的腰牌,故而最开始刘珍便将青禾与那人给混淆,没把那方军令牌与青禾联系起来。这是后来裴越在盘查各宫门进出档案时,慢慢梳理出来的线索,确信那夜刺客是拿着军方令牌实行盗窃。
萧镇对此事一无所知,脸色顿时十分古怪,“裴越,本侯是有这方令牌,你的意思是本侯拿着这方令牌进了奉天殿?”
裴越道,“我不知是何人,但可以确信贼子执此牌进殿偷盗了宝物!”
“胡扯!”萧镇绝没有做这事,所以他十分有底气,嚣张地指着琼华岛方向,“宝物不是在琼华岛的承光殿丢的吗?怎么扯上奉天殿了?”
他话音一落,发觉对面的年轻阁老,脸上突现一抹极其诡异的亮芒,那抹亮芒如银刃一般直直插入他心底。
裴越牢牢锁住他的眼,一字一句问,“萧侯,本辅方才哪句话提到,宝物是在琼华岛的承光殿失窃的?”
萧镇心陡的乱了下。
四下安静地可怕。
所有陪审官员目光如炬罩在他身上,好似将他看成了终于落网的猎物。
除了知情人,谁会知道宝物具体失窃的时间和地点?
一股极致的寒意窜上萧镇的心头,这下人是彻底慌了,双腿不自禁合拢,坐的规规矩矩,喉结来回滚动,逼着自己面不改色地看着裴越,哑声道,
“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
“陛下只对外声称,琼华岛出现刺客,宝物被盗,可从未说过宝物是在何处被盗的。”
萧镇乱糟糟地听着,逼着自己调整情绪,反问裴越,“宝物是在奉天殿被盗的?你是怀疑我拿着令牌进了奉天殿?可是裴大人,那点时间可不够我进奉天殿偷盗宝物,毕竟我压根不知宝物在何处。”
裴越道,“令牌的拥有者没去,不表示他不能遣高手去。”
“据那夜我内子与青禾的口供,有一蒙面高手出现在琼华岛,而这个人也出现在冬月中那夜截杀刑部囚徒的案子中,而此案与萧侯你有关。”
萧镇心底疑惑重重。
那夜他着实安插了一名高手入宫,便是趁着桂山在承光殿与刺客搏斗时,悄无声息将宝物给偷走了,刑部劫囚那回他也派了心腹暗卫,可惜这名暗卫没回来,奇怪的是,怎么又扯上了奉天殿?莫非裴越在套他的话?
这下萧镇越发谨慎了,压根不知哪句该说哪句不该说,生怕一个不慎被裴越抓住漏洞。
这个男人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地步。
萧镇明显已经没了争辩的底气,“此事我完全不知情。”
这话对于裴越来说,便是默认了。
原先他对青禾和明怡的口供不是没有过怀疑,毕竟蒙面高手的出现,除了她二人,再无其他任何人瞧见,可如今看萧镇这模样,该是大差不差了。
萧镇那夜果然是遣了人入宫偷盗宝物。
真的宝物是否为萧镇所偷,裴越尚存疑虑,但假的那方肯定在萧镇手里。
这一番审问下来,萧镇从清清白白的看客,成为了最可疑的幕后黑手。
众人不得不佩服裴越抽丝剥茧般的审讯手腕。
萧镇也知道自己难逃嫌疑。
但,“裴大人,你怀疑我,能理解,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清白的,你说的这些定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混淆视线,意图拿我做替罪羔羊,真的不是我,不然,你今日就不是传唤,而是该逮捕我了,不是吗?”
裴越眼下那点证据,还不足以将他下狱。
裴越闻言笑了,这一笑很有一种云破日出般的晖芒,耀眼夺目又威慑人心。
“萧侯不会真以为我随随便便便传个人来都察院审问吧?”
萧镇五指下意识虚抓了下自己蔽膝,极力维持住镇定,“哦,那请裴大人亮出证据来。”
裴越抬了抬手,这时侯在门口许久的齐俊良,送了一个匣子入内,裴越打开匣子,里面堆着一堆银票并账册。
“萧侯爷,刑部劫囚那晚,我们从一位刺客身上查到一份存根,出自桃花坞,老鸨证实有人从她这里买凶参与行宫被盗一案,并搜到买家给与的一千两银票,银票面额一百,共十张,为连号,后来在钱庄追踪到这些银票的东家,正是你们萧家。”
“就在方才我们传讯你之时,刑部侍郎齐俊良带着人进入萧家账房,查封你们萧家的账簿,并审问管家,确信今年十月初六你们从钱庄取出一万两银票,而十月初六至十月二十八案发当日间,除了桃花坞这一笔连号的一千两银票,账房其余支出去的票据均是散票,从几十两至几百两不等。”
“那一万两的出处也均查明白了,不存在你们使出去,经别人之手去桃花坞买凶的可能。”
“据管家所言,萧家每超过五百两的支出,均由你亲自签发,这一笔出账有你的印信签名,所以萧侯爷,也不存在底下人昧着你买凶的可能。”
“你还有话说吗?”
萧侯脸色发乌,望着他急喘气,说不出半个字。
传唤萧镇也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好给齐俊良进府搜查证据的可能。都察院不可能平白无故传唤当朝君侯,所以管家在听说萧镇被都察院带走后,吓得魂飞魄散,稍稍一审,便吐露实情。
眼看萧镇呼吸错乱,一言未发,裴越最后抽出一封圣旨,
“我方才已启奏陛下,经审查,琼华岛一案与行宫被截,及刑部劫囚三案存在关联之处,可合并审理。”
“所以萧侯爷,以上这些通关纪录,证人证言,并银票证据,够不够将你留在都察院?”
萧镇对上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孔,高大的身躯往后跌靠在椅背,唇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第42章 第 42 章 怀疑
萧镇被都察院收监, 三法司几位主审官神色却不见半分轻松,此事震动朝野,届时还不知是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大家相视一眼心头沉重。
不过诸人还是一道朝裴越恭维了一句,“听阁老审案, 受益良多。”
裴越对这些恭维向来是不作回应的, 反而吩咐他们几位,
“即刻传讯相关人等,写口供, 完善证据链。”
“其二,立即遣人搜查萧府,找到双枪莲花。”
巢遇琢磨着道, “尚无直接证据证明萧镇偷盗银环, 以什么名头搜府。”
裴越回他, “萧镇派死士在行宫截杀过使团,使团不是丢了一件宝贝么,就以这个名头搜查萧府, 尽快找到双枪莲花,如此人证物证俱全, 方可定罪。”
“遵命, 下官这就去。”
巢遇和柳如明二人一番分工, 分头行动。
裴越这厢亲自拿着传唤的审讯结果, 前往奉天殿奏报。
皇帝方才已从宫门小内使处得知裴越传讯了萧镇,猜到个中缘故,先发过一通火,直骂萧镇是乱臣贼子,裴越这一去, 皇帝脸色虽依旧沉得厉害,却好歹稳了下来。
“银环寻到没?”
“正遣人去了萧府。”
皇帝摇摇头,“不行,慢了。”他吩咐刘珍,“快传锦衣卫同知姚鹤,让他立即带人去萧府寻找银环。”
刘珍连忙应声,快步退出殿。
裴越听了没说什么,锦衣卫与他们三法司不同,可闻风办事,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三法司是讲规矩讲法理之地,不能胡来,得讲章程,所以皇帝心知肚明,恐有人转移银环,在关键时刻出动锦衣卫。
可惜还是晚了。
两刻钟后,锦衣卫来人回报,“不曾在萧镇的书房寻到银环。”
皇帝气得捏住案头瓷盏,忍着没扔出去,怒斥,“封锁府邸,挨个挨个审问,直到找到银环为止!”
“遵命!”
等人离去,皇帝视线移至一旁裴越,“裴卿,你觉着萧镇可能将银环藏于何地,或者给了什么人?”
裴越低垂眼帘,没有立即答话。
萧镇之所以帮着北燕偷银环,目的定是换取李襄人头,所以眼下,要么萧镇进都察院之前已悄悄将银环送出去,要么便是有人眼看萧镇被都察院带走,事先一步将银环偷走,而后者,很有可能与萧镇来往过密,甚至出入过萧家,知晓银环所在。
无论哪种情形,萧镇身旁的管家该是有线索的,于是他提议道,
“臣建议突审萧镇的贴身大管家。”
皇帝颔首,立即朝刘珍看了一眼,刘珍二话不说出去传命。
有了突破口,皇帝语气这才缓和少许,“裴卿啊,案子接着审,看看还有什么人搅合其中,至于银环,你就不必管了,交予锦衣卫查。”
倒不是不信任裴越,实在是这位年轻阁老风骨清正,讲究按章办事,可有时,不能循规蹈矩,以恐错失良机,这个时候交给锦衣卫更合适。
皇帝这般吩咐,是认定银环被萧镇拿走了。
裴越很想说银环一事还有蹊跷,存在诸多疑点,可事情毕竟没查明,他不能干扰锦衣卫查案方向,最终没吱声,“臣遵命。”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声,
“父皇,儿臣替萧侯喊冤,儿臣恳求父皇做主!”
是恒王的声音。
裴越没想到恒王来的这般快,看了一眼上位的皇帝。
就这一瞬间,皇帝脸上情绪已然收得干干净净,漠视屏风处,很快屏风后冲进来一道身影,而门口的小内使显然没拦住他,跪下请罪。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退去,饶有兴味地盯着恒王,“何事,闹得沸反盈天的?”
恒王大步往前,见裴越也在,狠狠剜了他一眼,来到御案前,怒指裴越,“父皇,这个裴越好生猖狂,借着父皇宠幸他,他便无法无天,拿着鸡毛当令箭,竟敢传唤当朝君侯?”
恒王在半个时辰前听闻萧镇被都察院带走,便知坏了事,立即召集府上幕僚商议对策,随后往官署区赶来,打探动静,行到大明门下时,已然晓得萧镇被扣下了。
被扣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抓到了实证。
以裴越行事作风,不是很确切的证据,不敢轻易动萧镇。
所以,恒王确信偷盗银环的事瞒不住了,萧镇已落网,如何叫这把火别烧到自个儿身上?
恒王不笨,深知这个节骨眼退回王府,撇清干系,会造成两个后果,其一,他不曾为自己的党羽站桩,今后无人敢投效他,其二,他心虚,所以明哲保身。
为此,恒王做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他决定闹,大动干戈闹,替萧镇说情。
越闹,越意味着他不知情,如此,方能真正与萧镇撇清干系。
所以,恒王二话不说直奔御书房。
裴越面对恒王气势汹汹地指正,老神在在拢着袖子,往一侧站着,不发一言。
皇帝坐于案后,无情无绪盯着恒王,
“你的意思是裴越做错了,不该问罪萧镇,是吗?”
恒王似乎全然不信萧镇会犯事,“那当然,萧侯为人豪气,行事正派,哪怕平日是有些不拘小节,可大事上他从不糊涂,父皇,他不可能做对不住父皇的事。”
皇帝简直要被气笑了,“裴越是受朕指令办事,你骂他,便是骂朕不公?”
恒王不敢,慌忙跪下,“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事太突然了,儿臣不敢置信。”
皇帝冷哼一声,将手里握着的那方印石往御案一扔,往后懒散靠坐御榻,“你不信自己的君父,竟然替旁人说话?好脑子。”
恒王诚惶诚恐,挪着膝盖从御案后绕到榻前,拽着皇帝的衣摆,“父皇,萧侯是儿臣的岳丈,他女儿侍奉儿子谦恭勤勉,都说有其父必有女,女儿尚且如此,其父当是不差的,儿臣想着,若萧侯品行不端,父皇当初也不会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儿臣不是?”
皇帝还真被他说得无法反驳。
语气终是缓了些,“所以,朕看走眼了,你这岳父心术不正,莫要再替他说话,省得被他牵连”
裴越听到最后一句,默默扯了扯唇角,“莫受牵连”是什么意思,就是相信恒王是清白的。恒王果然松了一口气,越发挨着皇帝膝头抚泪。
裴越冷眼看着,心想七皇子朱成毓但凡有恒王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如今也不至于被圈禁。
可惜十几岁的少年,天资聪颖,文武双全,无论哪一处皆是皇子中的翘楚,又生得一副与皇后一般无二的脾气,不知低头为何物。
皇帝心里头不爽利,没多久把恒王打发了,叫他安分守己,又问了裴越几件朝务,将人挥退,他盘腿坐于榻上,手中不知何时捞来一串十八子,慢悠悠拨着,看着窗棂方向,
“大伴,你说这恒王有没有参与其中?”
刘珍闻言慌忙跪下,“奴婢不知”
皇帝唇角一掀,也没指望他回答,恒王跪在他膝头垂泪的模样,恍惚叫他想起了七皇子朱成毓,少时那孩子每回得了好东西总要兴致勃勃送到他跟前,也如恒王这般抱着他膝头撒娇。
“三年了,他认错了吗?”
刘珍侍奉君驾几十年,很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他艰难地抬眸,缓慢摇了下头。
皇帝眉峰微微一动,好似也不意外,垂眸拨弄手中的珠子,好半晌嗤了一声,
“与他娘性子一模一样。”
刘珍却笑了,“殿下小时候不就是这样么,您还夸他呢。”
当年章明太子的离去,给了皇帝莫大的打击,整整四年在七皇子出生前,皇帝不曾幸其他嫔妃,一心想要个嫡子,生下七公主,念着她与章明太子像了三分,捧在掌心,又两年后,七皇子诞生,皇帝如获至宝,手把手亲自教养,打三岁起,便将他抱在膝头坐着,带着上朝,就这般耳濡目染,七皇子比旁的皇子皆要熟知政务,十岁那年假借名讳参与科考,还中了个不错的名次回来,惹得皇帝大赞他是麒麟儿。
于皇帝而言,七皇子便是失而复得的章明太子。
可惜后来不知不觉就变了。
皇帝听了刘珍这话,许久未曾吭声。
后来反而问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对了,蔺昭的忌日快到了吧?”
刘珍连忙答,“初十,今个初七,还有两三日呢。”
皇帝想起那位潇洒豁达的少将军,不禁感慨,“毓儿不像他,若像了他这位表兄,我们父子也不至于如此,对了,明个儿腊八,朕记得他爱喝粥,你明日亲去皇陵,送一份腊八粥给他。”每年腊八节,皇帝均要赏赐粥食与各勋贵府邸,李蔺昭的坟前也从不落下。
“是。”刘珍跪久了膝盖有些疼,起身道,“少将军还爱饮酒,也得捎一壶酒去。”
“可不是,”这话可勾起了皇帝的回忆,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每每他回京,便是皇宫最热闹的时候,皇后不许他喝酒,他便躲到朕的御书房来喝,喝得满屋子酒气”皇帝现在想起来还嫌。
*
裴越这厢离开奉天殿,没去内阁,而是回到都察院,问了长姐裴依岚所在,来到都察院西跨院那间客室,裴越过去时,裴依岚依然六神无主地靠着圈椅,手里拿着个暖炉,暖炉早已歇火,她却浑然不知,脸色白得厉害。
“长姐。”裴越立在门前,唤了她一声。
裴依岚一听是裴越,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些,忙起身往门口张望,“三弟”
裴越负手迈进屋来,
“长姐受罪了。”
裴依岚哽咽摇头,依依望他,“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三弟,我和我女儿会如何”
裴越面色平静宽慰她,“案子很顺利,你放心,你首告有功,我一定与陛下陈情,保你们母女平安。”
裴依岚长吁一口气,露出个破碎的笑容。
裴越细细看她一遭,再问,“是何人叫你来敲登闻鼓?”
裴依岚嗖的一下紧了心神,“是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她不确定被裴越知道是明怡出的招会如何。
裴越看她这神情便知有隐瞒,失笑,“是明怡吧。”
“啊?”裴依岚懊恼地回道,“你知道了?”
裴越无奈一笑,“裴家还能有什么事真正瞒得住我?”
裴依岚清晨天未亮便寻到裴府,此事已报与他知,他正吩咐人回去交待她如何行事,结果人就来到正阳门前敲鼓,不是明怡又能是谁,府上再无第二人有这个胆魄。
“做得好!”裴越极少夸人。
裴依岚得到肯定,越发笑起来,“真的吗?”
原来往前一步,也能海阔天空。
“可是三弟会不会有人骂我,骂我不敬长辈”
裴越不以为然,“他们不曾疼爱你,算哪门子的长辈,不必有顾虑,一切有我,这几日你先回裴府住着,以备都察院随时传讯。”
“诶!”得了他的许诺,裴依岚心里又松快了几分。
随后裴越与谢礼打了个照面,通了气,吩咐沈奇亲自送裴依岚回府。
孰料出宫门,撞见明怡马车停在对面,裴依岚自然推拒沈奇,上了明怡的车。
明怡方才就在前朝市那家铺子等候裴依岚,期间约了长孙陵见面,从长孙陵处得知萧镇被下狱,心中稍慰,又交待长孙陵,
“你表舅心思幽深曲折,实在不好对付,若是下回都察院再盘问你,你记得提一句蒙面人的事。”
她担心回头裴越查阅口供,只有她和青禾见过黑衣人,不见佐证,定会引他起疑,不得不布个后手。
长孙陵满口应下。
果不其然,明怡接了裴依岚走了没多久,都察院一副御史找到长孙陵问话。
今日萧镇被下狱,整个官署区震动,都督府的武官们都没心思干活,三三两两凑堆说闲,冷不丁要被问话,长孙陵脾气便犯了,双臂懒洋洋搭在把手,睨着来人,
“做什么?不会是怀疑了萧侯,眼下又疑上了本少爷?没错,我那日是在琼华岛当值,可我守的是大玄宝殿这一带,没去广寒殿,我哪知银环怎么丢的?”
御史见这位爷语气不善,忙告罪,“不是,就是例行问话,这不是还无宝物的消息么,想再确认有无遗漏的线索。”
长孙陵被他盘问几番,终于不情不愿说出个消息,“旁的倒也没有,当时那刺客不是水上出来的么,我后来带着人乘船去水面搜寻,好似瞧见一道黑影从半空掠过,可惜离得远,没追着”
这份口供照旧在傍晚下衙前,递到裴越案头,裴越自小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每份口供瞧过,能记个大差不差,长孙陵这份口供过眼,他便捕捉到了关于黑影的记载。
下衙走至正阳门下,正巧瞧见长孙陵与梁鹤与勾结搭背,将人叫住。
“我今日看了你的口供,你那日夜里瞧见一道黑影?”
长孙陵老老实实在他跟前立定,想了想答,“是,那日夜里,刺客打水面而来,我奉陛下之命,带着人撒渔网,意图断去他们的后路,大致在表舅你被围困之时,瞧见有黑影从琼华岛掠离。”
裴越问,“什么模样,还记得清吗?”
长孙陵皱着眉,“隔得远,哪记得清,再说了,当时就一眼晃过去,还以为是只黑鹰呢,没当回事,这不是后来听说有黑衣人偷走了银环么,我便怀疑就是那人。”
言多必失,若是描绘得太详尽,回去他跟青禾对口供怎么办?
裴越尚在寻思,“从哪个方向逃离的?”
长孙陵抚了抚后脑勺,艰难摇头,“看的不太清”
裴越眼风锐利地扫过来,“那夜广寒殿大火,大半天空被照亮,你能没看清?你在水面,当看得清清楚楚才是。”
长孙陵暗道不妙,顶不住他冷静的目光,最终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表舅,你怎么不早问我,这不几日过去了,我哪记得明白呀我我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脑子是混的,”
裴越加重语气,“仔细想想。”
长孙陵只能佯装回忆,“好像是往西,也好像是往西北”
西北是积水潭方向,沿水路出宫,只能往西北走。
“您总不能怀疑我跟刺客窜通吧”长孙陵要哭了。
身侧的梁鹤与见长孙陵被追问得可怜,也替他说话,“裴大人,陵哥儿在咱们几个当中,记性最是差劲,你今日问他说往西,你明日再问,他定说往南,就这么个人,不靠谱,要不您盘问我,我替他答。”
长孙陵一拳擂到他胸口,疼得梁鹤与倒退两步,直骂他混账。
裴越被他们俩这么一闹,也没心思再问,摇摇头登车离开了。
长孙陵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捂着心口松了一口气。
回眸再看梁鹤与,拍了下他的肩,“我谢谢你,兄弟。”
梁鹤与只当他说反话,“我不埋汰你,裴大人能放过你?你有所不知,如今裴大人在官署区是人神共畏之所在,没事都能被他审出事来,咱们往后见着他还是得躲远些。”
长孙陵心想他不是没事,他是真有事,那夜他可是伴着明怡给刘珍那边施了压,方逼得刘珍回奉天殿,真查到他身上,明怡也跑不掉。
两人先后上马打算回府,梁鹤与突然想起一事,问他,“对了,你不是在院子里埋了好几坛好酒么?明日捎一壶给我?”
要旁的东西,长孙陵毫不犹豫,要酒,长孙陵就得掂量了,他如今就剩那么五六坛老酒,准备孝敬师父的,不能给旁人。
“你要酒何用?”
梁鹤与揉着眉心,望着西北城郊方向,“初十是李蔺昭的忌日,谢二定要去,我少不得作陪,那个酒混子不是最爱喝酒么,给他捎一壶去。”
长孙陵一听缘故,顿时摇头,“没有。”别浪费他的酒。
梁鹤与不悦了,“哎哎哎,你何时这般小气了,一壶酒而已。”
“一壶酒而已,你去街上买一壶不好?”长孙陵策马往前,
“街上买的能比上你私藏的好酒?谢二那是什么眼光,一般的酒她看得上?”
长孙陵恨铁不成钢,“你为了追求谢二,讨好一个牌位,你能不能出息一些!”
“你出息,你至今连个愿意跟你议亲的姑娘都没有”
长孙陵被他气得没脾气了,不想与他说话。
梁鹤与却不放过他,驱马追上,“陵哥儿,我觉得你最近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
梁鹤与来来回回打量他,“我发觉你与你那位表舅母走得比较近,你不会觊觎裴大人之妻吧?”
长孙陵满肚子火被他唬了出来,一脚猛踹了他马腹,“你找死,梁鹤与!”
梁鹤与的马被他踹的往旁一偏,整个人差点撞在宫墙,骂骂咧咧道,“我几回瞧见你们俩鬼鬼祟祟说话。”
“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得罪我表舅母,否则你一辈子都娶不到谢二!”
“那你别脸红啊”
“”
*
裴越今日回得还算早,明怡那边给他留了晚饭。
一回来便问他裴依岚的案子,“长姐能救下来吗?”
“放心。”裴越心情复杂看着她,“敲登闻鼓的主意是你出的?”
明怡扬唇一笑,“是不是太大胆了?”
裴越很想说这是一招绝妙之棋,“是胆大,不过你怎么知道能敲登闻鼓?”明怡身在乡下,当不懂朝廷门道。
瞧瞧,夫君过于敏锐可不是好事。
明怡早预备着他问,“你不知道吧,我们花鼓戏里头常唱一出‘明俄伸冤’,讲的就是一姑娘因貌美被权贵觊觎,最后全家惨死,这位姑娘上京告御状的故事”
裴越耐心听她说完,又捏了捏她耳珠,“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告御状是要打板子的?”
明怡被他捏得耳根一红,不自在道,“那总比为奴为婢要好?”
裴越叹道,“下回有事,先与我商议,别什么事都往前冲,忘了自己是有夫君的人了?”
明怡闻言喉间略有些发堵,她习惯了往前冲,不习惯被人护在身后,成婚以来,裴越待她始终一片赤诚,她却将他蒙于鼓中,心里免不了愧疚,不知该如何回应,闷闷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拾起筷子先吃饭。
吃完,夫妻俩坐在明间喝茶,裴越忽然间看了一眼付嬷嬷,“青禾呢,将她唤进来,我有话问她。”
付嬷嬷应了一声是。
明怡则不动声色觑了一眼裴越,怀疑他要审青禾。
果然,青禾吃饱进来,给姑娘姑爷道了一声安,裴越开口便问,
“你那夜可是目睹黑衣高手从刺客手中拿走了银环?”
明怡坐在裴越一侧,扶着茶盏担忧地看着青禾。
青禾倒是比她想象中要沉得住气,直接回道,“没有,我只是猜测而已,听他们言语间,都不承认自己拿了银环,认定是对方得了手,然后打了起来,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
裴越觉得奇怪,若真是那位蒙面高手去奉天殿盗走了真的宝贝,他为何还要回到琼华岛来抢假的?难不成他不确信哪个是真,干脆都抢回去?
可萧镇的反应,又不像出入过奉天殿,出入奉天殿是何等罪名,萧镇不会不清楚,这可比攻杀使馆罪名大多了,换做是他,宁可设计在四方馆围杀李襄,也不会去碰奉天殿。
所以裴越推断,萧镇那名黑衣高手从刺客手里夺走了假银环,而入盗奉天殿的,另有其人,至于令牌,不只萧镇一人有,甚至仿制的可能性也不小。
这个案子远没有结束。
裴越捏着茶盏寻思一阵,最后问她,
“你可记得他往哪个方向逃窜?”
印证口供实在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青禾回忆了下那扇窗牖,“好像是西南方向。”
裴越心突了下,不对。
长孙陵说往西或西北,青禾却说往西南。
那个窗户口,裴越尚有印象,确实是朝西南,难不成长孙陵记错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一更,她定是抱错了夫君……
明怡察觉他眸眼里翻腾着异色, 伸手够了够他衣角,“家主,还在为案子愁呢?”
裴越回过神来, 看向明怡,明怡面上罩着一层很隐晦的不快, 妻子从来都是好脾气, 从不要求他什么,大抵是这几日太忙不曾陪她,好不容易回来又盘问她的丫鬟, 惹她不高兴了。
长孙陵那个人说话没个准信,不值当较真,怎么查双枪莲花的去处, 他心里已有数, 仿得那般像, 定是对此物知之甚深,查起来并不难,先等锦衣卫那头碰了壁, 他再去收拾残局。
裴越当即拂去念头,摆手示意青禾出去, 又问明怡, “你月事还未走, 今日又出门吹了寒风, 可有不适?”
明怡确实有些疲惫,“还好,总归是不放心长姐,不得不跑一趟。”
裴越看出她神色间的倦怠,“我先去书房, 待会早些回来陪你。”
他言而有信,大约一个时辰不到便回了后院,这算是回得最早的一回,过去回的早皆是因为同房,今日却是为了给她暖床。
明怡能察觉到自从琼华岛救过他后,裴越对她的信任与日俱增。
听着他进了浴室,明怡干脆将灯盏吹灭,往里侧躺好歇着了。
一刻钟多,人便折回了内室,屋子里暗得厉害,只有浴室那边漏过来的残光,薄烟一般的软帐徐徐拂动,帘帐内毫无动静,裴越只当明怡睡着了,轻轻掀开一角,微弱的光芒下,她满头青丝铺在枕巾,白皙的面颊被模模糊糊的光笼住,歪向他这一侧。
面容温静乖巧。
裴越毫不犹豫上了床榻,撑手打算靠过去,明怡动作比他更快,几乎是下意识钻过来,额心靠近他结实的胸膛颉取温暖,修长的身子拢在一处,几乎毫无间隙贴到他身上来。
这几日裴越每夜暖床陪睡,已叫她形成这样的肢体记忆。
裴越也照旧拥紧她,可熬了几日,今夜属实有些熬不住了,鼻尖全是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馨香,她纤瘦的手臂懒懒搭在他腰间,仿佛一条缠在腰间的蛇,时不时滋生些许痒意沿着那块肌肤往四下蔓延。
时辰尚早,还不到他安寝的时候,故而裴越清醒地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拥着这温香软玉想做什么,显见地压不住了,确信暖好她身子后,裴越不得不撤开手,平躺下,不叫她挨着自己。
明怡很快被这一异动给弄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夜色里轮廓模糊的丈夫。
“家主,睡不着?”
裴越声线依然是镇定的,寻了个借口,“在想案情”
明怡的瞌睡一瞬被这四个字给砸醒,不会真怀疑到她和青禾身上吧?
好不容易将萧镇送进牢狱,可不能在证据上破开一线口子,于是明怡毫不犹豫往他靠过去,再度抱住他腰身,钻进他怀里,试图转移他思绪,“十六便是裴家的年终尾宴,这几日府上来了许多族亲,我一个都不识的,不如家主与我说道说道,回头我也好应付得宜。”
裴越叫苦不迭。
要问便问,往他怀里钻作甚。
不得不抬手扶住她腰身,不叫她往前一步,恐察觉他异样,多少叫人尴尬,随后就着她话头回,“进京的族人中,大多持重本分,你不必担心,唯独四房和九房的老太太和老太爷,需小心应对,四老太爷在裴家是出了名的嘴狠,当年我祖父便是被他逼得离京”
说到此处,恍惚记起祖父是因定了明怡这门婚被排挤出京城,保不准四老太爷要在尾宴上为难明怡,裴越便嘱咐道,“四老太爷行事不太顾及人脸面,便是我,有时也要挨他几句唠叨,你在府上,切莫单独见他,平日紧随母亲左右,若实在被他缠上,我教你个法子,你便提五房老太太”
明怡在他怀里抬起眸,“这是什么缘故?”
裴越苦笑,“说来是府上一桩陈年旧事了,四房老太爷与五房老太爷当年是嫡亲的兄弟,当年祖老太太给二人议亲,念着四老太爷年纪大些便先议他,可老太爷脾气执拗,去时非把五老太爷给拽上,兄弟俩这一去就麻烦了,对方嫌四老太爷面有刚克之相,不太喜他,反而是相中了五老太爷,本也没什么,换过来便是,可偏生四老太爷瞧上人家姑娘了,当时为这事祖辈们闹了好大一个难堪,无奈对方施压,最终还是嫁给了五老太爷,四老太爷为这事耿耿于怀,越发也铸就了他尖酸刻薄的脾性。”
“这么多年过去,也就提五老太太,能叫他束手就擒,此事在族里不是秘密,大家伙被他刁难,都是这般对付他的。”
裴越行事素来庄重,从不拿祖辈的玩笑说事,今日也是没法子,四老太爷那嘴皮子功夫一般人忍不了,比起叫明怡难堪,他只能选择出卖族老。
明怡只当自己听了一桩轶事,没放在心上,“倒是有趣。”
“我突然记起有一回妹妹们与我谈笑,说是当初有人心慕家主,嫁而不得,便干脆退而求其次嫁给旁的少爷,以期离得近些,仰慕家主风采。”
裴越只觉无稽之谈,“没有的事,”语气严肃几分,“你觉着我能容忍这等事发生?这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告与我知,我定罚她。”
明怡可不能出卖妹妹们,信手去挠他,“真的没有?你莫骗我,可别在年终尾宴上冒出什么相好来。”
裴越属实被她气笑,忙去捉她的手,“不会有这样的事”比起言语间的机锋,他更愁她那双利落的手,动作快如脱兔,他哪里是她对手,指尖都没摸到,她已上下其手,将他脖颈胸膛甚至腰间给顺了一遭。
再不小心,触到旁处,可就露馅了。
裴越干脆放弃,将手伸在她跟前,一副任她杀夺的模样,“也不是没被你伤过,不过是再伤一回,总归我是你夫君,你舍得,你便伤。”
明怡被这话给听呆住,夫妻这般久,还是头回见他一本正经的耍赖,简直要怀疑抱错了夫君,怪叫人纳罕的,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他越是这般,她便越心软,干脆将那双手捉住,挪至她肩头,叫他抱住自己,贴近他唇侧,
“我哪舍得呀”
似笑,又非笑,带着几分促狭,也带着几分认真。
痒痒地挠在他心尖,比挠他身子更可恨。
更是撩起他另一层火气来。
本就忍得艰难,这下更是有破土而出的架势,
裴越深呼吸一口气,怕自己失态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事,慢腾腾将手收回,脸更是偏向另一侧,避开她唇瓣,“你别闹。”
声线克制又暗沉。
明怡愣了愣。
他是不喜她调情,还是怕被她撩出火来?
不管是哪一种,此时她宜退守阵地。
于是她依言松开他,往后挪了半个身位,如此二人身子不再挨着,泾渭分明。
紧接着外头的寒风沿着隔开的间隙灌进来。
明怡身子被他暖过,正热乎着不觉得如何。
裴越却顿感后悔。
不可否认,她方才贴着他时,甚有感觉。
这一撤身,便觉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可惜话已出口,明怡已退回去,别看她明面上大大咧咧不拘小节,骨子里冷静自持,极有分寸,若叫她回来,她定会含糊推拒。
“明怡”他轻声唤她。
明怡要睡不睡地盯着他的方向,眼珠半睁不避的,“嗯?”拖着长长的尾音。
从鼻尖嘟哝出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腔调,很有些风流潇洒的韵味,就这么一声,叫裴越忍不住遐想,若是明怡玉冠束发身罩澜衫,必引得一帮女子为她折腰。
“我是叫你别挠我挠得我痒。”他心虚地给自己解释,随后主动覆过身,重新将她揽在怀里,她方才贴近他唇瓣,没准是要亲他,他却避开,实在是有失君子之风。
“生气了?”
与人生气闹别扭这事,明怡实在不擅长,这辈子没跟人闹过别扭,若是不听话,打一顿,还不听,再打,总归打得对方服服帖帖,恨她怨她又拿她一点法子也无,最后不得不认命乖乖听话,长孙陵就是例子。
但夫君不同,夫君不能打,只能哄。
于是明怡碰了碰他下颌,“我没生气。”
一触即离,不敢招惹他。
裴越却越发确信她想亲他,于是毫不犹豫扣住她后脑勺,深深吻住她。
舌尖很快挑开她齿关,深掠进去攫取甘甜滋味,比起那张清润的面孔,力道堪称摄人心魄,明怡心魂仿佛被他吸吮住,指骨很快便软。
他吻得这样凶,她便以为他是想要,毕竟除了同房,他从不这般吻她,明怡担心待会不好收场,极力刹住念头,双手推在他胸膛,喘声道,
“家主,我身子不便”
“我知道”他压住心口难耐的欲,笑容清湛,“就是想亲你而已。”再度往她眉心落下一吻,将人搂进怀里。
驱不开的暧昧,无法尽兴地纠缠。
二人拥住彼此,谁也没再说话。
明怡盼着月事结束,裴越盼着十三日快些到来。
第44章 第 44 章 二更,兄长我回来了……
初十这一日, 天公作美,是个难得的大晴日。趁着天气好,裴府的下人一早便将各处的帘子灯笼取下, 准备换新,长春堂亦是如此, 恐落着灰, 付嬷嬷一早将明怡使开,
“您去太太那儿坐坐,等打扫干净了, 您再回来。”
明怡这几日都混迹在春锦堂,荀氏今日带她见客,明日捎着她去南府哪房吃席, 总归这两日将族人见了大半, 也不知是不是婆母有意避着, 竟是没遇见那位四老太爷。
青禾被她使出去打探案子动向,明怡独自往春锦堂来,原先有小丫鬟跟着她, 后来实在跟不上她步伐,她便不叫人跟着了。
照旧抱着个手炉, 步履如风跨进春锦堂, 行至廊子下, 远远便听得里面有笑声,
这么早,竟是来了客?
甫一进门,瞧见谢茹韵泰然坐在荀氏下首,正与裴家几位姑娘说道如何相看郎君,原来年底, 不少官宦进京述职,少不得趁着这个机会给儿女定亲,裴家的姑娘素来是香饽饽,荀氏手里如今不知攒了多少拜帖,闲谈间便聊起这事。
明怡抱着手炉上前来,先与荀氏请了个安,朝谢茹韵笑道,
“怎么,今日谢姑娘是替哪家说媒来了?”
谢茹韵听了这话,心口一噎,冷冷看她一眼,没应这话,倒是起身与荀氏施礼,“太太,那便就这么说,今日明怡就被我借走,晚边再送回来”
说完抬手拉住明怡胳膊往外去。
明怡措手不及,“去哪?”
谢茹韵没理会她。
明怡扭头求救于婆母荀氏,荀氏也摊摊手一脸没辙,明怡就这般被谢茹韵给拽出了门。
只待出门登了车,方松开她,手指挪去她面颊,狠狠捏了捏她,“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还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明怡气得火气直冒,最近这些人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喜欢捏她,裴越捏她耳珠,谢茹韵捏她面颊,真把她当病猫了?
是可忍,孰也可忍。
不与她计较。
明怡拍开她双手,问道,“什么日子?”
谢茹韵被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给气哭了,“今日是你哥哥忌日。”
“”
明怡轻咳几声,这才反应过来。
随后神色敛了几分,“抱歉,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谢茹韵见她脸色渐白,又忍不住心疼,“好了好了,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别放心上,没准你哥哥瞧见你嫁了位可靠的夫君,替你高兴呢。”
明怡失笑,“哥哥是该高兴。”
“但话说回来,此去皇陵,天寒地冻,路途遥远,你还是别吃这个苦了,不如咱们择一处高地,对着西边肃州方向,遥遥一拜便可,祭奠在心,不在形。”
谢茹韵却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三年了,我最后再去看他一次,往后便不再去了。”
明怡见她坚持,也无话可说,
“行,那我睡会,到了你再唤我。”
行至西便门处,马车忽然停下,熙熙攘攘中,一道嗓音从天而降,
“哟,等了这般久竟是等一辆马车,这慢悠悠的得拐到何时?”
明怡乍然一听,觉着这嗓音十分地熟悉,等反应过来是何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谢茹韵掀帘循声而望,但见城门下候着三人。
当中一人一袭黑袍,眉如剑鞘,浑身罩着一股懒洋洋的劲,正是长孙陵。
他左边一位年纪相仿的少爷,一袭月白宽衫,容貌俊秀,眉角往下倾垂即便不笑亦有三分笑意,便是梁鹤与了,别看梁鹤与也是四大君侯府出身,浑身上下可没一点将门子弟的风范。
常有人戏称,以梁侯之骁勇善战,何以生了这么个绣花枕头,梁侯也恼儿子不够能干,只是嘴上骂几句,却也没舍得将儿子扔去疆场历练。
至于长孙陵右边是位姑娘,一身火红劲衫如猎,眉眼英气勃勃,一看就不太好惹,谢茹韵本能不甚喜欢,目光往她身上一落,移向长孙陵,“怎么带了外人?”
不等长孙陵答,那姑娘先开了口,“谁说是我外人,我可是特意从肃州赶回,祭拜蔺昭哥哥的。”
一声“蔺昭哥哥”触了谢茹韵的逆鳞,明怡身为李蔺昭的嫡亲妹妹,尚不曾把哥哥挂在嘴边,她凭什么哥哥长哥哥短的。
“她是谁?”谢茹韵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长孙陵头疼地往身旁姑娘指了指,“沈燕,肃州知府的女儿。”
谢茹韵立即明白了,旋即转身进了车厢,恁着脸不吭声。
长孙陵晓得这两位之间的恩怨,也不好多言,摆摆手示意车夫赶车出城。
三人让马车先行,方驱马跟上,沈燕勒着马缰来到长孙陵身侧,朝马车努努嘴,“她有什么不高兴的,成日摆个脸给谁看,占着蔺昭哥哥未婚妻的名分,很了不起嘛。”
长孙陵属实有些受不了,这一个个的都魔怔了,“你闭嘴吧,姑奶奶。”
梁鹤与却耐心驱马至沈燕另一侧,认真分析,“沈姑娘,你这话可不对,譬如您的未婚夫在外头与旁的女人卿卿我我,你高兴么?”
沈燕想了想,认真回,“我又没与蔺昭哥哥卿卿我我,我倒是想,可蔺昭不肯哪。”
这时,车帘被掀开,探出谢茹韵半张脸,她凶巴巴瞪着梁鹤与,“你满嘴吐不出象牙,非要把蔺昭说得这般不堪是吗,他即便不喜我,却也不会背着我与旁人相好,梁鹤与,你再胡说,我便撕烂你的嘴。”
梁鹤与急了,快些驾马往前跟上马车,“我没说李蔺昭,我是打个比方而已。”
隔着帘帐,谢茹韵嗓音喝来,“你这个比方一点都不中听。”
梁鹤与碰了一鼻子灰。
长孙陵笑得腰身发颤,“你们俩都闭嘴。”
车厢内,明怡见谢茹韵还气鼓鼓的,先递上一块帕子,谢茹韵吸了吸鼻子没接,又斟了一盏茶,谢茹韵更没心思喝,最后干脆夹住一块点心递到她嘴边,“姑奶奶,别难过了,今日不是去告别么,往后他与你便不相干了。”
谢茹韵小口咬下那块莲花糕,一边嚼,一边问明怡,“你跟这个沈燕也熟?”
“不熟。”明怡果断摇头,“我与青禾常年待在莲花门,军营我不常去的。”
“你也不喜欢她?”
“那是自然。”
谢茹韵抬袖拭泪,“你比你哥哥好,你们兄妹换过来就好了。”
明怡急了,“你别咒我,我还好好活着呢。”
谢茹韵顿觉失言,“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呀,李蔺昭那个沾花惹草的混蛋,他活该没了命,我们仪仪是好姑娘,一定要好好的。”
明怡:“你也别这么骂我哥。”
一路往西北行了大约五十里,午时正至皇陵山下,每年的今日,均有皇亲国戚来祭奠李蔺昭,负责看守皇陵的内侍早早预备着,在广场将他们迎下来。
先往享殿侧面一排厢房指了指,“主子们,午膳备着了,吃些再上山?”
沈燕道,“先吃吧。”
梁鹤与看向谢茹韵,长孙陵看向明怡,明怡下车后刻意离沈燕远远的,立在最边上,她也等谢茹韵拿主意。
谢茹韵没心思用膳,不过念着沈燕远道而来,还是客气道,“既然沈姑娘饿了,那咱们先填填肚子。”
谢茹韵等人先往前,明怡刻意落后两步,剜了长孙陵一眼,“你把她捎来作甚?”
长孙陵也很苦恼,摊手道,“她清晨便在我府门口候着,说叫我领她来祭拜,我好说歹说没劝住”
“下次有她的地儿,事先知会我一声。”
毕竟是肃州城的旧人,她得防着些,即便容貌有变,也难保不被认出来。
长孙陵道,“放心,你以为谁都是我。”
“就我还孝敬您,呐,又给你捎了一壶酒。”长孙陵从披风下递过来一壶烧刀子。
明怡二话不说接过酒壶揣兜里。
梁鹤与走了几步没见长孙陵跟来,扭头撞见他与明怡说悄悄话,生怕长孙陵动歪心思,连忙折回来拽着长孙陵往前走。
明怡:“”
内侍给每人准备了一张小小的食案,明怡落在最后,便坐于末尾,可巧斜对面是沈燕,沈燕先前没太注意她,这才发现多了一人,盯了明怡一会,似有相识之感,
“这位姑娘,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好似很是面熟?”
梁鹤与和谢茹韵同时看过去,谢茹韵担心沈燕认出明怡,而梁鹤与则觉得奇怪,沈燕出身肃州,李明怡来自潭州,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可能见过。
别看梁鹤与是个纨绔,不学无术,实则心思细敏得很。
明怡漫不经心答,“我一路进京很多人都这般说,都说我这张脸生得像剧目里那玉面书生。”
沈燕被她一句话逗笑了,“还别说,你眉眼英气,是挺像书生我们肃州城那戏馆里的书生,全是身姿高挑的俊俏姑娘扮的呢。”
明怡接话,“我在潭州,便被不少东家看上,要绑着我去唱戏文。”
沈燕觉得明怡很有趣,“我与你投缘,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等回头我去串门”
谢茹韵生怕沈燕祸害完李蔺昭又祸害李蔺仪,斥道,“食不言寝不语,这里是皇陵,还请沈姑娘守礼知节。”
沈燕哼哼两声,悻悻闭了嘴。
膳后,谢茹韵为免沈燕再生事,暗示长孙陵二人带着沈燕先上山,梁鹤与踟蹰不前,被谢茹韵瞪了一眼,也乖乖跟上。
待长孙陵和沈燕身影消失不见,明怡和谢茹韵方迈步,前方梁鹤与一步三回头,明怡瞧见调侃道,“我看他还挺服你管教的。”
谢茹韵轻哼一声不以为意,“男人嘛,没得到那是朝思暮想,一旦得手,又不知珍惜,眼下他越好,我便担心他是否能从一而终,心里头顾虑就越多,还不如寻个门当户对的,成了婚慢慢经营地好,至少没有期望也不会失望,就如你跟裴越这般。”
明怡在男女一途上也不甚有经验,不好劝她,“你说的也是一番道理。”
越往上去,山路越崎岖,这一带山体甚是宏伟气魄,密密麻麻的树林遮天蔽日,走在林荫下,只觉松风阵阵寒凉刺骨,谢茹韵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问她,“对了,你跟裴越打算怎么办,你就真这么在裴家待着?”
明怡闻言驻足,前方山岚如障,窸窸窣窣的日芒洒下,照不透这半山腰的雾气,她信手拨开面前的横枝,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你可千万别对他动心,你所行之事与他背道而驰,裴家几百年的家族规训不会因你而改变,裴越更是裴家家史上最年轻的家主,堪称天纵之才,没有手腕,心肠不够硬,可做不来裴家家主,你是聪明人,回头别作茧自缚。”
明怡没放在心上,“你过于杞人忧天了,眼下裴越待我好,只因我是他上族谱的妻,是丈夫责任罢了,至于我,你更不用担心,孰轻孰重,我心底有数。”
谢茹韵看出明怡是干脆利落之人,在情事上当不会拖泥带水。
“不过,你借裴越之手,推萧镇下水,这一招不可谓不漂亮,蔺仪,你下一步该如何?”
明怡负手往前,没回这话,反是问道,“巢正群何时回京?”
谢茹韵道,“听我爹爹说,他这段时日来往京城和肃州,帮着肃州赈灾,估摸着还要些日子。”
明怡颔首,“嗯,等他回京再说。”
谢茹韵又问,“对了,仪仪,都察院最近在查银环被盗一案,你手脚干净吧,可别查到你头上来?”
明怡笑着往前方山路上的长孙陵抬了抬颌,“不查到他,就查不到我头上。”
谢茹韵望着长孙陵笑,“他呀,那你放心,大长公主那头不会准许任何人动她宝贝金孙,裴越敢查,陛下还不敢呢。”
爬过一段陡峭的山路,明怡总算把气喘吁吁的谢茹韵给搀到目的地,李蔺昭的墓坐落在皇陵之东一处小山丘,往东望,山凹里是一处茂密的林子,往西则是帝陵底下的神道,陵墓并不算大,收拾挺干净,地上清一色的青石板砖,花坛里栽种了些长青的绿植,陵园正中矗立一块石碑,上书‘上柱国一品骠骑将军李蔺昭之墓’,墓碑往后便是一石砌的圆形陵堆,将杂草和封土压在其下,左右草木葳蕤,松涛赫赫,景致十分清幽。
二人迈上台阶,便听得沈燕在墓前哭哭啼啼,
“蔺昭哥哥,你这一去,再无人教我打马球,再无人陪我喝酒,你可知,我家后院酒坛子都堆成山了”
明怡听了一阵头疼,都不敢去看谢茹韵的脸色。
果然,谢茹韵已是气得跺脚,转身退下台阶,绕去右侧园圃旁大哭,“仪仪,你听见没,他果如你说,与人家不清不楚!”
“是是是”明怡脑门发炸,忙追过来,扶住她胳膊,“我就说嘛,他就是个混账,从此之后,你与他分道扬镳,一刀两断!”
谢茹韵眼泪横陈,不解气道,“我早与他一刀两断了!”她扑在明怡怀里,委屈地低泣,“从你给我退婚书,我便与他再无瓜葛”
“就是,”明怡抱住她细细宽慰,“不及梁公子对你之万一。”
梁鹤与追过来,正巧听见这话,快慰地与明怡作了一揖,“少夫人,冲着这话,往后在下便为你马前卒,有事,您尽管吩咐。”
长孙陵抱臂跟来,一脚踹他屁股,将他踹老远,“轮得到你孝敬我表舅母?”
梁鹤与被他揣了个趔趄,差点一脸栽花圃里,脸上还笑嘻嘻的,“陵哥儿,你轻点。”
他脾性就是这么好,与谁都结不来仇。
明怡好生佩服,与谢茹韵道,“别说,这性子配你。”谢茹韵脾性烈,可不得梁鹤与这软性子来包容。
谢茹韵被他俩这一闹,反而破涕为笑。
重新回到墓前,那厢沈燕已诉说完,梁鹤与提了一壶酒打算往前,被长孙陵一拦,“你就算了吧,酒留下,话就别说了。”
梁鹤与甩开他,认认真真上前诉说了一番衷肠,大致意思是他想娶谢茹韵,望兄弟成全,若成全,往后每年酒管够,长孙陵觉得丢脸,退开几步。
这时沈燕指着远处山间一片殿宇,
“那是何地?”
明怡和长孙陵一同望过去,只见三里开外某个山陵处,隐约可见几栋琉璃宫殿,从布局看来规格不低。
长孙陵认得,“那是章明太子的陵园。”
“章明太子是谁?我朝不是没立太子么?”沈燕常年居住肃州,没听说过章明太子的名号,
长孙陵只能将个中缘故解释给沈燕听。
他们二人这厢说话,那边轮到谢茹韵上香,明怡见状过来帮忙。
早有仆人送上来几个食盒,谢茹韵一一拿出摆上,共有七八样下酒小食,一壶烈酒横洒碑前,明怡闻得是一坛西风烈,心都在滴血,“来来来,我帮你。”
“一边去。”谢茹韵现如今也晓得她脾性,怕她偷喝。
谢茹韵洒完一坛酒,双手合十,旁的话没说,就一句,小声低语,
“蔺昭,蔺仪只身入京,恐陷凶险之局,你可一定要保佑她平平安安。”
半个时辰过去,众人均上过香,谢茹韵还舍不得走,拉住明怡,“咱俩在这里陪陪他,等太阳落山再走。”
明怡也没拒绝,“我先去出趟恭,再来接你?”
谢茹韵颔首。
沈燕也不肯离去,初来乍到,对着帝陵甚是有兴趣,打算四处逛逛,最后她们俩与梁鹤与一同留下来,明怡将长孙陵叫至一旁树荫下,低声嘱咐,“你在这看着,我去去就来。”
长孙陵不放心道,“你去哪?”
“别问。”明怡拍拍他的肩,打一旁小道往下去,待消失在众人视线后,她忽然往上折,身影如鬼魅般掠上树梢,往上方章明太子陵寝急掠而去,不消片刻便至三里之外,章明太子的陵园极大,前有享殿阙楼,后有角楼,每日均有人在此戍卫,香火不绝,明怡避开前方殿宇楼阙,径直从后方林子里扑进陵园西北面,记得当年第一次跟爹爹回京,曾在这里种过一片梅。
其实明怡不知他喜欢什么,大抵她喜欢什么,他该也是如此。
梅园里矗立一座无字碑,因章明太子出生便死了,后人无法诉说其功绩,是以皇帝做主立下此碑。
明怡来到无字碑下。
凛冬的梅枝已有了新意,一簇簇绿油油的梅叶堆在枝头,隐约还有些雪渣不曾化却,底下现出几分粉嫩的新色来,那该是花骨朵了,明怡未曾细瞧,坐于碑前的石阶处,将方才长孙陵给的那壶酒搁在碑前。
日头往西偏,寒风寂寂无声,明怡怔怔盯着墓碑,眼底翻涌出难以撼动的坚毅,
“兄长,我回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回,我带着三万肃州军的英魂归来。”
第45章 第 45 章 你怎么就不能乖一点……
天边霞云翻滚, 凛寒突至,时辰不早,得下山了。
明怡略坐片刻, 沿山岭返回至李蔺昭陵寝上方,沿着一条松间小路下来, 忽然听见陵前传来细细闷闷的抽泣声, 只当是谢茹韵,快步往前,这才瞧见那青石板砖的宽坪处侍奉几位女官, 目光循着哭声移过去,一身雪白斗篷的七公主倚靠着圆形石墓在哭泣。
她额心抵着粗糙的石纹,泪水簌簌扑落, 几成断线的珠子, 整个人伏低, 如一只折翼的白雀。
明怡叹了一声,来到谢茹韵身侧,低声问, “她何时来的?”
谢茹韵瞥她一眼,回道, “你刚走她就来了, 对了, 你在底下没撞见公主?”
明怡随意往西坡指了指, “走岔了,绕了一会儿路方下去”
谢茹韵也没多想,过了一会儿,见七公主迟迟不肯起身,谢茹韵上前劝道,
“殿下,天快黑了,咱们得下山,蔺昭随性洒脱,当不愿看着你为他伤身。”
七公主又哭了一阵,方缓过来,扶着石墙缓缓起身,抚了抚发肿的眼圈冲谢茹韵一笑,“我也就在这里能放肆哭一哭,让你见笑了。”
谢茹韵知道这些年,七公主游走于帝后之间,勉力修复他们夫妻关系,还要应付朝中对李家和七皇子的攻讦,十分不易,“殿下身上担子着实重,不过一切都会好的。”
“再说,还有我,还有”谢茹韵差点将蔺仪的名讳脱口而出,又生生忍住,“还有如巢大人这等忠贞志士,我们会把殿下救出来,给李家沉冤。”
七公主想起萧镇落马,恒王如同失了一臂,已是看到了希望,重振信心道,“是,会好起来的,望明年我来兄长坟前祭拜时,能有底气告诉他,他的肃州军是清白的。”
七公主稍稍整理仪容,随谢茹韵从碑后迈出,一眼看到明怡,大抵是谢茹韵事先与她通了气,她并不意外,甚至还冲明怡一笑,
“谢谢你来祭奠我兄长。”
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在这里,明怡笑了笑没说话。
七公主往前下了台阶,瞧见沈燕扶着白玉石栏四处张望,那一身火红的裙衫实在是刺眼,不快道,“沈姑娘,哪个祭拜故人穿得一身红?”
沈燕闻声回眸,很理所当然地回,“殿下,蔺昭哥哥曾夸我穿红衫好看,我便穿来给他瞧,我想他当不愿看着我们为他自怨自艾,我虽倾心于他,却也不曾为他停下脚步,蔺昭说过,人生在世,当活得肆意痛快,他走了,咱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且要过得好。”
她说完,罕见无人驳她,便是谢茹韵也不再为这点事争风吃醋,竟觉得她有几分道理。
“我倒是不如你了解蔺昭。”
风更冽了,夕阳彻底沉下。
长孙陵看了明怡一眼,催促道,“天快黑了,下山吧。”
一路无言至底下享殿,七公主要进殿给祖宗们磕头,其余人在外头候着。
广坪在山谷最低处,四下无遮,两边的风涌进来,在广坪形成一个漩涡,大家伙冻得有些发抖,内侍又赶忙给她们手炉重新添了银屑炭,享殿这边素来是不备晚膳的,爬了一日山有些饿,梁鹤与跑去马车,将清晨备的糕点取过来,小心用一个圆形手盘拖住偷偷递给谢茹韵,
“谢二,垫个肚子。”
本就没带多少,路上吃了些,眼下只剩两块八角糕,全在托盘里,谢茹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了过来,先递给明怡一块,剩下一块给沈燕,沈燕眼尖早发现只两块糕点,若她吃了,谢茹韵就没了,她背着手摇头,“我方才在山上吃了些干粮,我不饿。”
谢茹韵道,“叫你吃你就吃,哪这么多废话。”
这脾气。
沈燕没法子,捡起那块糕点塞嘴里,看了谢茹韵一眼没说话。
梁鹤与见谢茹韵将糕点让出去了,急忙忙又往马车赶,试图去寻些吃的来。
明怡被他样子逗乐,“梁侯这儿子可一点都不像他。”
少顷,梁鹤与还真又寻了点东西来,乐道,“谢二,我从长孙陵马车里寻来一盒糯米糕,来,大家吃吧。”
长孙陵自个儿都不知情,“我马车里还有吃的?”
“定是你母亲塞的。”
谢茹韵照旧先挑最完整的几块给明怡,其余的再给旁人分。
“要不要留两块给公主。”
“算了,她估摸着没心思吃,再说了,她从不吃旁人的糕点。”
长孙陵填了两块裹腹,想着这一整日氛围都极好,是时候替梁鹤与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便有意无意与谢茹韵道,“谢二,你看梁鹤与这小子今日表现如何?若是看的过眼,就给他一个机会呗。”
梁鹤与还怪不好意思,塞了满口糯米糕,红着脸鼓着腮囊背过身去。
谢茹韵慢条斯理捧着块糕点咬,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天色渐暗,山谷里起了一层雾霭,梁鹤与的身影在这一片雾霭里显得有些单薄,高瘦的身量,俊秀的容貌,与她喜欢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大相径庭,“练练身子骨吧,就这样,我担心我俩出门,还得我护着他。”
一句话把梁鹤与给噎住,忙咽下满口糕点,迫不及待给自己辩解,“谢二,你别瞧不起我,我可是将门出身。”
长孙陵早笑开了,“行了行了,打明日起,你卯时便来我府上,你给我蹲马步,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做个徒弟。”
说完朝明怡扔个眼神,言下之意“徒儿替您老人家收了个徒孙”。
明怡扫了一眼梁鹤与那身根骨,摇摇头,“不太像习武的料。”
不是很满意这个徒孙。
梁鹤与不干了,“我我从三岁起就蹲过马步。”
长孙陵问,“然后呢?”
“然后蹲了不到两息,我便哭,我一哭,我娘便来护,顺带将爹骂一顿,我爹遇着我娘就没辙。”
谢茹韵给明怡解释道,“梁侯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疼爱妻儿,满京城都羡慕梁夫人。”
长孙陵上前拍了拍兄弟的肩,“你爹是教不好你的,跟着我,保管你脱胎换骨。”
他爹当年若不把他扔去肃州,他大约不会比梁鹤与好。
至少他在肃州历练两年回来,养成一身强壮筋骨,现如今能在禁卫军中任职,还能帮到师父。
梁鹤与看着谢茹韵,咬咬牙,“一言为定。”
不多时,七公主由宫人簇拥出殿,大家伙一起登车,赶回京城。
七公主的宫车宽大,里面备了炭盆,几位姑娘均挤在她的车厢烤火,七公主对沈燕并不陌生,过去曾有人传话至京城,说那肃州知府相中表兄为婿,可惜她父皇不答应,总觉得沈燕配她表兄还差了些。
但姑娘其实是个热烈的性子,七公主并不反感她,而是问起李蔺昭在肃州的过往。
“表兄在肃州这般受欢迎?”
“可不是,那一年除夕,肃州军的将士在城门较武,他蒙眼射箭,听声辨位,百步穿杨,后来的擂台赛,更是叹为观止,他一身雪衣,一壶酒,单手执一方竹竿挑落肃州军十八大将,全程官眷围观,看得是热血沸腾,只要他回城,肃州城便是万人空巷,均挤在入城的官道给他扔花掷帕,靠着那张脸,都蛊惑的肃州城的商户免钱给军营供粮呢。”
七公主叹道,“表兄那身功夫实在是没的说,当年盘楼露的那招千江月影,叫满城官宦拍案叫绝,茹韵,你便是那一场喜欢上他的吧?”
“是。”
谢茹韵露出满脸的怅惘,“可惜,那身赫赫功夫,已成绝响。”
角落里,明怡拢着斗篷靠在车壁补眠,从头至尾未插一言。
行到半路,前方禁卫军忽然停下,侍卫长驱马至车帘边,禀道,
“殿下,前方遇到裴大人的马车,说是来接夫人。”
原来裴越下衙后听闻明怡还未回城,吩咐侍卫赶车来接,半路便撞见公主仪仗。
明怡一瞬便睁开了眼。
七公主听到裴越的名讳,怔了好一会儿,偏眸问明怡,“他待你好吗?”
明怡如实道,“挺好,”见七公主神情低落,笑问,“怎么,殿下还未放下?”
七公主垂眸百无聊赖拨弄手腕的镯子,自嘲道,“哪有那么容易大概他哪日心里有了你,我才能彻底放下。”
谢茹韵立即道,“大半夜来接人,可见是将明怡搁在心里呢。”
她也盼着七公主放下执念。
七公主哼笑一声,“你不了解他,他就算娶一块石头,也会待她好,那是他做丈夫的责任,他就是这么个古板的人。”
明怡与谢茹韵相视一眼,竟无言以对。
明怡笑着起身,“那本石头就告辞了。”
七公主哑然一笑,不知该说什么,等明怡出车,她问谢茹韵,“我方才是不是伤她心了。”
谢茹韵道,“一颗石头而已,哪有心。”
七公主:“”
沈燕听了一会儿,眼珠子转悠一圈,“所以,她嫁的是裴大人?”
七公主道,“是。”
沈燕忽然生了个主意,朝公主拱手,“殿下,臣女有事,先行一步。”说完便退出宫车。
谢茹韵见她脸色不对,掀开车帘,追着问,“你干什么去?”
沈燕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与你无关。”
环视一周,见裴家的马车退到一边,礼让公主先行,她立即调转马头跟过去。
彼时明怡刚往马车坐定,裴越手中还翻着文书,打量她一眼,见她无事,放了心,“怎么回得这样晚?”
明怡与他隔案而坐,看着他回,“殿下来得迟,被她耽搁了。”
话音正落,外头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李明怡,我沈家在京城租了个宅子,就在裴园附近,我可以来你府上串门吗?”
明怡闻言大感头疼,慢慢掀开车帘,朝她拱袖,“沈姑娘,能结识你是我李明怡之幸,只是我是裴家宗妇,每日上午要帮着婆母打点中馈,午后要随婆母巡视铺子或走访族人,你若来,得事先递个拜帖,我怕你跑空。”
这话算是委婉告诉沈燕,她很忙,没空接待她。
可沈燕实在不是一般人,她这人行事全凭直觉,茫茫京城她不识得几个人,又不喜京城贵女那矫揉造作的一套,得知明怡乡下来的,出身江湖,很合她脾性,打算结交于她,遂笑道,“无妨的,我可以趁你午歇时来,”
裴越:“”
明怡差点要哭,不得不提醒道,“沈姑娘,咱俩并不熟”
沈燕直爽道,“一回生二回熟嘛,我方才听谢茹韵说你爱饮酒,正好,我酒量极好,这些年极难寻到能在酒量上比过我的姑娘,咱俩较量较量。”
明怡听了这话,暗道不好,果然脖后刮过一道阴风,如芒刺在背,她嗖的一下挺直腰背,忙找借口推却,“我酒量不好,且我婆母与夫君,不许我饮酒。”
沈燕斥她道,“胡扯,咱巾帼不让须眉,何故听婆母夫君摆布?快些别理会他们。”
可惜,这话一落,车窗处那道身影被人扯了回去,紧接着帘帐内传来一道磁性的嗓音,
“沈姑娘,听闻你母亲沈夫人今日抵达京城,大约是舟车劳顿,有些不适,请了大夫,沈姑娘快些回去瞧瞧。”
沈燕一听便急了,她为了赶在今日祭拜李蔺昭,独自策马赶路,将母亲扔在后头,母亲定是担心她,故而加快脚程,她身子本不好,再一颠簸,岂不坏事,当即调转马头,打算疾驰回京,甚至不忘与明怡告辞,“李明怡,我得空再登门拜访。”
明怡等沈燕走远,问裴越道,“家主方才所言是真?”
沈夫人是个极好的人,曾给她织过衣衫做过糕点,明怡担心。
裴越道,“是,沈家的宅子离裴府不远,听闻裴府有老太医坐堂,递了拜帖请了过去,故而我知晓此事。”
随后又问,“你怎么与她搅合在一处?”
明怡苦笑,指了指前方宫车,“她是长孙陵捎来的,今日一道祭拜李将军,便结识了,我看此人风风火火不太稳重,还避着她的,孰知她寻上了我。”
“你跟她约酒了?”
“没有,没有。”明怡笑吟吟看着他,“我只与家主你约酒。”
裴越听了这话,眼底的愠色转为嗔色,“你呀,就是招人。”
“家主也不遑多让。”
裴越嘱咐,“这位沈姑娘一看便是放浪形骸之人,交浅言深,不太着调,你与她来往,当注意分寸。”
明怡心里挂着事,淡声嗯了一声。
裴越以为她嫌他管得多,不高兴了,“明怡?”
明怡闻言抬眸,忽的一本正经回他,“别叫我明怡。”
裴越愣了下。
晕黄的灯芒映照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只玉簪束发,素雅别致,眉目间甚至有一分别于一旁女儿家的朗月清风。
确实招人。
裴越只当她与他使性儿,抬手别了别她鬓角的发丝,含笑问,“那叫什么?”
“叫我石头。”
“”
裴越点了点她额心,嗓音带斥,“石头没有心,是个什么好东西么!”
“果然与七公主和谢茹韵待一块,就学不到好。”
明怡的手炉早没了炭,裴越见她双手冻得发白,将小案移开,捉住她双腕搁怀里暖着。
“你怎么就不能乖一点”
总与那些姑娘混迹一处,还招花惹草回来。
第46章 第 46 章 破例
明怡有心替自己辩驳, 想起方才招惹上的沈燕,一时哑了口。
“我困了,家主。”
裴越无奈看着她, 将她脑袋往怀里一摁,“睡吧。”
明怡挪近了些, 手从他掌心挣脱沿着他腰身往后圈去, 靠在他怀里合上了眼。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便门,已是夜里戌时,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因着有公主的宫车在前方开道,城门校尉象征性盘问几句, 便让过去了。
马车不紧不慢往裴园赶, 大致行到崇文里街附近, 一只轻骑跟上来,在帘外朝裴越拱手,“家主, 宫门处传来消息。”
能让暗卫急着追到半路,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
裴越看了一眼怀里的明怡, 只见那乌黑的鸦羽在眼下投下一片月牙般的深影, 神态松弛, 鼻息均匀无声, 该是睡熟了,于是便轻声道,“说。”
暗卫道,“今日七殿下自宁王府上了一道请安折,用的是李蔺昭的‘瘦锋体’。”
裴越一愣, 微露讶意。
短短一句,意味着朝廷风向的剧变。
先说到李蔺昭的“孤锋体”,这是源自有一年皇帝万寿节各地文武百官争相上贺表,听闻李蔺昭不耐烦写这些公文奏表,草草写了一封应付,后来被礼部官员揪出,挂在正阳门外,这封贺表仅有七字:贺陛下千秋无极。
字是少了些,麻就麻烦在沾满了酒气。礼部骂他大不敬,本意在以儆效尤,哪知这封贺表挂出去,没招来谩骂反而引起百官对他字迹的围观,夸他笔锋峭拔孤韧,锋芒毕露,与众人熟知的书法字体极为不同,极具个人风格,后来有人把他的书法评为“瘦锋体”。
这是七殿下自圈禁后第一回上折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殿下含辱三年终于要反击了,且他的时机把握极为精准,卡在恒王失利的档口,借住李蔺昭的忌日重返百官视线,可见这位殿下政治敏锐性极高,十八岁,便有这样的城府,是个人物。
“御书房可有动静?”
暗卫回道,“至今未见消息传出。”
裴越缓缓颔首,轻轻将氅衣往明怡身上遮严实了些,不再说话。
亥时初刻,马车抵达裴府,长风自巷子口灌来,停下那一瞬,明怡也醒了。
与裴越一前一后下车,登阶进门,几位管家照旧上前来迎,裴越问道,“太太可睡了?”
大管家回道,“半刻钟前问过,还未睡呢。”
看来是在等他们。
裴越回眸看了一眼明怡,“先去一趟春锦堂?”
明怡并无异议,今日出了城又回得晚,不去婆母跟前道了个安,说不过去。
只是过去她出门,婆母从不等她,今日一反常态,估摸要训她,没有人喜欢挨训,明怡也不意外,是以行至春锦堂穿堂口,脚步便踟蹰几分。
裴越见她没跟上来,回眸问她,“怎么了这是?”
明怡慢悠悠上前,抬眸觑他,“婆母会不会恼我不着家。”
裴越皮笑肉不笑,“现在知道怕了?”
明怡不是怕,是愧疚,遂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裴越又见不得她这样,抬手揉了揉她发梢,“行了,有我在,母亲不会骂你。”
明怡一听就乐了,“果真?”她伸过手摸到他宽袖下,拽住他,“家主说话算数。”
指尖插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是极其亲昵的动作。
裴越被她弄得有几分不自在,摇摇头牵着她进屋,绕进东次间的暖阁,荀氏端坐在罗汉床,这回脸色果然不太好。
“今日,你四叔祖来了,一来便要见明怡,我说孩子有事出门拜访去了,他便在我这等,等到天黑还不见人回来,冲我念了好半日”说着看向明怡,
“明怡,年底了,府上事多,下回若再有人寻你玩耍,母亲替你推却,如何?”
裴越十分赞成母亲的话,只是念着明怡那么骄傲的人,方才主动牵他与他撒娇,他若不替她说话,她岂不委屈,只能昧着良心与荀氏辩驳,
“四叔祖也是管得忒宽了,他自个儿府上儿子媳妇约束不好,把眼睛盯上明怡,咱长房的事轮不到他插嘴。”
荀氏张了张嘴,看着素来视家规为圭臬的儿子,无言以对。
再看那儿媳妇,脸快埋去胸口,显见是不好意思了。
荀氏其实也舍不得说她,实在是年终尾宴在即,大家都盯着明怡,不能出错儿。
“你四叔祖说,明个儿一早过来。”
裴越面无表情道,“母亲放心,这事儿子来料理。”
荀氏默了默,似乎不知该说什么,“那年尾这段时日,便叫明怡在府上陪着我?”
裴越心里头一万个赞成,省得这憨姑娘又被人蛊惑出去,招惹花花草草,他很想帮明怡,却又做不到昧着良心替她说话。
明怡见裴越不吱声,挪着步子挨着他,轻轻牵了牵他衣角。
牵一下,裴越还想坚持,再牵一下,裴越顶不住了,缓缓吁了一口气道,“母亲,明怡打乡下来,还不适应咱们高门深宅的规矩,且再给她一些时日。这要过年了,百姓家里的孩子都爱往外跑,明怡头一回在京城过年,定是好奇,她若要四处瞧瞧,母亲就依了她。”
荀氏眼神直直盯着明怡那白皙纤细的手指,简直没眼看,很显然儿子被媳妇拿捏得死死的,这表明什么,表明小夫妻感情渐入佳境。
儿媳妇被逼得当着她面撒娇了,她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你这话也有些道理。”
荀氏挤出个笑容,“时辰不早,都回去歇着吧。”
等人一走,荀氏捂住额往罗汉床上一倒,与嬷嬷吐了实话,“拿裴家宗妇与百姓孩子作比,也亏他说得出来。”
嬷嬷笑着过来扶她,“好太太,咱们也歇着,您也别怨家主,家主这性子可不像极了当年的老爷,在外头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在媳妇跟前便是个粑耳朵。”
荀氏想起丈夫又是噗嗤一笑,“那倒是,父子俩性子一模一样。”
明怡和裴越这厢打上房退出来,不紧不慢往长春堂去。
夜里风凉,下人早早将廊子上的纱帘给掩下,这一路走回去倒也不是十分地冷。
明怡几度看向身侧的夫君,裴越却目不斜视,一言未发。
难不成也气上了,明怡于是又伸手勾了勾他衣角,“家主”
这回,那男人突然驻足,半恼半嗔地盯着她,“方才当着母亲的面,你牵我衣角作甚?母亲何等人物,一定瞧得清清楚楚。”
原来为这事恼她呢。
明怡慢腾腾收回手抱臂瞅他,“不高兴我牵?”
裴越道,“此举过于狎昵,私下牵牵尚可,当着旁人的面不可这般拉拉扯扯。”
有损家主和家主夫人威仪。
明怡老神在在看着他,与他谈条件,“那你也不许捏我耳珠。”
“”
裴越默了默,那当然做不到,盯了她一瞬,忽然眯起眼问,“不许捏你左耳珠?”
明怡颔首,“是。”
裴越笑了笑,一丝灼芒闪烁眸间,抬手捏了捏她右耳珠,“那往后捏这边。”
“”
说完他忍住笑,拂袖离去。
明怡呆住,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右耳珠,瞠目结舌盯着他清俊的背影。
这厮竟然调戏她。
“裴东亭,你站住!”
这是她第一回连名带姓唤他。
裴越置若罔闻,负手迈下台阶,撩起院中一枝冬梅,悠然越过梅林往前院书房去了。
挺拔背影恍若被墨色侵染,打夜色里来,又往夜色里去。
腊月十一和十二这两日明怡老老实实守在婆母身旁,跟着吃吃喝喝。
也不知裴越使了什么法子,总之那位四老太爷也没出现,族宴在即,明怡陪着婆母巡视厨房,针线房,银库之类,将府内各个档口均给走一遍,以防有差漏,路过外院药库时,寻那位老太医问起沈夫人的病情,听说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没有大碍,也就放心了。
裴越夜里回得晚,总归她睡着了人方回,一睁眼又没了踪影,当中还有一夜当值,以至于夫妻俩虽在同一屋檐下住着,实则都没说上话。
到十三这日,明怡便预备着,过去同房的日子,裴越总总回来得早,今夜却迟迟不见踪影,明怡不知何故,念着今日也是她喝酒的日子,遂披上斗篷前往裴越的书房等候。
裴越昨夜夜值,原本今日午后便可回府,怎奈朝中各部事务繁忙,拖到傍晚戌时方下衙,正打算出宫回府,偏又被皇帝召见,将他留在了御书房。
也难怪,那银环至今没有下落,萧府那位管家也是个狠人,赶在锦衣卫突审他前咬舌自尽,坚决不牵连自己的主君,萧府上下所有人等都给审问了遍,无人知晓银环去处,皇帝可不怒么。
裴越这边审案也陷入僵局,其余要点证人均审问完毕,独最关键一个人证行商周晋还未寻到,此人十分狡猾,于腊月初二皇后寿宴当日便潜逃出京,周晋是负责联络北燕使臣阿尔纳且逼迫陈泉偷盗兵刃的要害人物,缺了他,以致最关键一环的证据缺失,无法给萧镇定罪。
“陛下勿忧,锦衣卫布下天罗地网,找到周晋只在时日,给萧镇定罪并不难。”
皇帝歪在圈椅里,语气冷淡,“朕不愁给萧镇定罪,朕愁的是银环下落。你可审问过萧镇,若他主动投案,朕留他个全尸。”
裴越道,“他始终不认。”
“他当然不认,一旦认下便是满门抄斩的后果,”皇帝冷哼一声,眼底满是肃杀之气,“不过朕不会如了他的愿,他若不识好歹,别怪朕心狠手辣。”
“对了,裴卿,银环的事你也参与进来,你负责查验线索,有线索告诉高旭,由他搜捕。”高旭的脑子毕竟比不上裴越,查案还得裴越来。
裴越只能应下,“陛下若叫臣查,臣得讨要一样物证。”
“你说。”
“可否请陛下将奉天殿那对假的银环给臣,臣想查查,看有无线索。”
皇帝留着假的也无用,便吩咐刘珍取来交给裴越。
裴越便捎着这对银环回了府,路上他一直在斟酌伪造银环的可能人选,至书房外,寒风刺得他抬起眼,半空雪花一片片下落,廊庑的灯火将雪片映得皎然,一人罩着件湖水蓝的缎面斗篷立在穿堂口,眉目如画。
“明怡”裴越迈上台阶。
明怡视线落在他手间那对银环,脸色微变,指着银环问他,
“家主,这不是寿宴当日展示的那对银环么?”
“假的。”裴越与她坦白,“那贼子好生狡猾,锻造了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环,将真的给换走了,若非陛下也曾仿制过,叫那工匠测算过重量,否则轻易辨不出来。”
说话间,已牵住她的手往廊内迈。
明怡看着他闲庭信步的模样,心里凉了一截,不动声色陪着他进了屋。
彼时,书童照旧上了茶,也将一壶酒搁在明怡身侧。
裴越净了手,拿着银环回到书案后落座,蓦地抬眸,便见明怡已迫不及待拔开酒塞,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家主,你喝么?”
裴越没做声,除非她喂,否则他才不喝这劳什子
明怡今夜实在没心思喂他,一面饮酒,一面思索对策,倏忽间见裴越一直盯着她瞧。
明怡不解其意,指着那酒壶,“家主,我觉着咱们府上的酒窖可以再丰富丰富品种。”
裴越捏着一沓文书,凉凉笑道,“比如什么?”
“比如烧刀子,西风烈。”
“做梦!”
一头呆鹅,他都暗示了她好几眼,她竟毫无所觉。
明怡面色泛苦,比了比手中酒盏,“这女儿红当然是好酒,只是少了一分霸烈。”
女儿红入嘴醇香后劲无穷,可惜不如西风烈和烧刀子够劲。
“长孙陵府上都有,咱们府上总不能逊色于人吧。”
这一招果然奏效,提到长孙陵,裴越就不得不防着她又偷偷与旁人约酒,实在是拿这小混账一点法子也没有,裴越扬声道,
“来人。”
书童应声进屋。
裴越吩咐道,“去酒窖递个话,叫引进些旁的酒类,比如烧刀子,西风烈。”
书童应是。
明怡乐得咧嘴直笑。
“再唤游七进来。”
游七是裴越暗卫首领之一。
明怡笑不出来了。
少顷,那名黑衣侍卫进了屋,得知主母在里头,进来后不敢抬眸,单膝着地朝裴越拱手,“家主。”
裴越径直将其中一个银环交给他,“安排人查一查京城各地铁铺,找到是何人仿造此环。”
裴越手里有一份名录,从巢正群拿到双枪莲花始至最后失盗,所有接触过双枪莲花的人员均赫然在列,只待顺藤摸瓜,便能敲定真凶。
“此外,再调集几位高手去一趟西州天山一带,我要知道莲花门传人的下落。”
双枪莲花本就出自莲花门,只有他们方有本事锻造出以假乱真的银环,双枪莲花销声匿迹三年之久,保不准莲花门的人已追到京城,意图拿回宝物。所以,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遵命!”侍卫双手恭敬接了过来,随后退出书房。
明怡坐在炕床上听着,急得心咚咚直跳。
这便宜夫君果然不好对付,无比精准地抓到了要害。
这一查下去,青禾便要露馅了。
不行,她得尽快通知青禾,前去铁铺切断线索。
酒尚未喝完,便急急忙忙回去,容易叫裴越起疑,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好借口回去洗漱方能脱身。
于是明怡故技重施,叼着半杯酒,施施然往裴越的桌案摸来,裴越余光早发觉了她的动向,佯装不察,照旧翻阅文书,明怡见他无动于衷,大着胆子从旁侧挤进他怀里,跨坐在他身上,用身子挡住他视线,眉目逼压上他的脸,
“家主,你是不是忘了今个是什么日子?”
雪白贝齿轻轻咬着酒盏,清湛眼神牢牢锁住他,舌尖往前一挑,蹭的那酒水微晃,宛如吹皱的一池春水。
裴越忍耐着那刺鼻的酒气,注视近在迟尺的眉眼,定声回她,“没忘。”
“没忘,那回得这般迟?”
她直勾勾将酒盏往前一送,逼着他咬住另外半边,下颌稍稍一顶,酒水顺着茶盏流淌进他唇腔,迫得裴越抿了几口,他再度呛得俊脸泛红。
明怡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捏着酒盏退开少许,酒盏往唇边送,一口饮尽,指尖一弹,酒盏被她弹得跌落在桌案,滚了好远,方停下。
全程眼神没挪开他半分,像极了酒楼里那浪荡子,眼梢眉间全是风情,灯色流淌进她眼底化作灼灼烈火一道吞噬住他,明怡往前揽住他双肩,含住他唇瓣,“家主不许我与旁人约酒,又这般不能喝,怎么办?好歹平日陪我多饮几盏,慢慢便适应了。”
裴越咳得喉咙疼,心想他何苦受这份罪,额尖与她相抵,解释先前那句,“我被陛下留在御书房,耽搁了,不是故意放你鸽子。”
就她这馋样,为了口酒,估摸早等在这了。
“往后别在外头等,进屋来,这里比外头暖和。”
明怡唇角牵出一抹笑,等的便是这句话。
唇瓣从他嘴边移至他下颌甚至喉结,“今日家主晚了,是不是得罚一杯?”
湿热的唇在那锐利的喉结轻轻一掠,如同拔开火山口子,令岩浆四窜,裴越深吸一口气,控制不住将她往怀里一扣,拖住她腰身抱着人大步入内,“方才不是罚过了么。”
裴越书房内室是一张架子床,四周无遮,只一小几搁在旁边,供他停放茶水或灯盏,身影双双跌进去,带出一阵风浪扑灭了唯一的那盏灯,屋子一瞬暗下,裴越顶开她膝盖,将她压在枕褥间,徐徐亲吻她唇角耳珠,一点点掀开系带,慢慢摸索,好似并不急。
明怡却急,
不能陪着他这般慢慢耗,侍卫已然出了门,只消去一趟户部,将市署名册调出来,便能盘出京城有多少家铁铺,不过一日功夫便能查到城南那家。
今夜,最迟今夜,青禾必须去一趟南城。
主意已定,明怡搂抱住他瘦劲的腰身,唇齿间的纠缠咧咧不休,按着他身子慢慢将他推下去,换了个身位,
“家主,我这发髻是嬷嬷给盘的,若是乱了我可不拾掇不好,不如今日换我吧。”
她欺在他身上,居高临下。
哪个男人能经受得住女人这般撩拨,更何况是平日再自持不过的人儿,裴越忽然蓬生一点坏的念头,想看她春潮满面,摇曳多姿。
双臂揽住她腰身让她慢慢坐上来。
廊角的灯芒从檐下透进,暗黄的光晕如胭脂染上她侧脸,乌浓的鬓发,清致的眉目,还有那带着酡光的唇,每一处皆是极致诱惑。
她像船儿一般漾。
衣裳半褪不褪,裹着一腔凌乱的呼吸,乱窜的酒香,靡丽难当。
明怡注视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眉梢间那一抹清贵好似怎么都抖不落。
他怎么还不好?
她到的更快,身子很快软下来,裴越钳住她双臂不等她松懈很快捆住她反客为主,一阵疾风骤雨,终于双双失控。他如陷入旋涡般,被她深深一吸。
巨浪狂滚而来一瞬将他给淹没,又在拍岸时回旋出一缕浪花嵌在他骨子里,久久挥之不去。
感觉太好,裴越拥紧她,舍不得撒手。
可明怡却是等不及了,攀着他宽阔的肩臂,哑声道,“我身上黏糊糊的,想去洗。”
裴越想都没想答,“我唤嬷嬷送水来。”
明怡摇头,找借口道,“这几日府上人多,传出去我怎么见人?”
言之有理。
裴越只得松开手退开身,出来那一瞬,明怡甚至能察觉到他的不同,双双有些尴尬,正因为这份尴尬,叫裴越不曾注意明怡的不对,明怡匆忙收拾衣裳,用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疾步离去。
迎面寒风拂去她面颊的热浪,人一时还没缓过来,至长春堂门口,明怡稍稍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身子里游走的那股酸软,打帘进屋,将斗篷掀开,付嬷嬷一眼瞧见她透湿的鬓角。
这一晚去书房那般久,干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付嬷嬷压下心头的惊浪,忙道,“少夫人,奴婢这就去给您备热水。”
“哎。”明怡目不斜视进了东次间,“让青禾进来一趟。”
“好嘞,您等着。”
付嬷嬷沿着浴室的甬道出了正屋,对着后罩房廊下的小丫头招招手,示意她去打水,一面往后院西厢房走来,也不敢进青禾的屋子,只立在廊下唤了一声,“青禾,少夫人叫你过去。”
青禾正在房里打坐,闻声二话不说往正屋来。
明怡坐在圈椅里喝茶,披风仍罩在身上遮掩那一身的凌乱,饮了口热茶缓了缓嗓,对着迈进来的青禾,冷静吩咐,
“裴越从奉天殿拿回了咱们那对银环,准备去查城中铁铺,你现在就去城南,想法子捂住那铁匠的口。”
青禾惊了一眼,脚步还未立定,听了这话,掉头离开。
“姑娘放心,我一定办妥。”
明怡交待完毕,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身上冷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没多久,付嬷嬷捧着一碗参汤进屋,“少夫人,这是熬好的养生汤,您快些趁热喝了。”
“水备好了吗?”
“婆子们正在提水,很快便好。”
“辛苦了。”
“这算什么,不辛苦。”
伺候明怡可是府上最轻松的活计,进门这么久,这位少奶奶从未红过脸从未骂过人,好东西大家伙一起吃,赏赐也丰厚,府上那些管事嬷嬷们都恨不得将自家女儿往长春堂塞。
明怡安心坐下喝汤,不得不说,这段时日体力有所恢复,得多亏了婆母这十全大补汤。
坐了片刻,浴室那边传来响动,“少夫人,水放好了。”
明怡便撤下披衫,前去沐浴更衣。
她极少叫人伺候,今日亦是一人洗好,便穿戴整洁出来了,着实有些累,顾不上等青禾,明怡便上了榻,今夜在书房做过,不确定裴越会不会来后院,明怡随意躺进去就没动了。
大约小憩了片刻,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裴越。
明怡撑起半个身,正待开口,一只修长的手臂探进,撩开半幅床帘,他立在床沿,长身玉立,目光撞进彼此的眼里。
方才抽身太快,都有些意犹未尽。
“你回来了。”
明怡声线依旧平静。
裴越脑海均是她方才动情的模样,还有些适应不了她眼下的冷静,搁下帘帐躺进来,明怡占据在正中,便往里挪一挪,她一挪,裴越跟着挪进去,两个人挨在一块。
看着彼此,谁也没吱声。
明怡能感觉到裴越眼底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
她哪里得罪他了。
“家主”嗓音带着茫然的委屈。
明怡是真的头疼,他再这样查下去,她真的顶不住了,对付萧镇等人已然够难,还要时刻堤防他查她,她当初就不该听老爷子的劝,住进这裴府。
不对,若不来,哪能提前知晓他动静未雨绸缪。
若不来,也遇不着他。
明怡一时怔于这个念头。
乌亮的青丝拢住她半个身子,她一身雪衫端端正正坐着,眸眼清澈无波。
就这样茫然看着他,令裴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方才她匆忙离开那点空缺忽然得到弥补。
裴越将她抱在怀里,“累了?”
“嗯。”
“快睡。”
适才未曾好好抱她,这会儿裴越就没撒手。
明怡见他恢复如常,放了心,生怕他又怀疑她什么,就势靠过去,他身上盈满了皂角清香,十分好闻。
裴越耐心抚着她脊背,让她侧靠在怀里,明怡过去不适应这样的睡姿,不习惯背后空空,如今也在慢慢尝试。
她身子较为修长,抱起来格外服帖,没有丝毫赘肉,骨肉匀亭,将将抱一会儿,裴越便想亲她,兴许今夜劳累的是她,他这会儿并不觉得满足,下一回又得等十六,想要的念头急迫地压不住。
裴越艰难地抑着呼吸,低眸蹭上她眉心,
“明怡,咱们只定了日子,对不对?”
“嗯”明怡已有睡意,嘟哝一声。
裴越将她从怀里拉出来,继续蹭她,“既然未定次数,那么为夫若多要一回,也不算逾矩。”
明怡打了激灵,瞬间醒了。
第47章 第 47 章 这回家主打算定几回?……
夜风偷偷掠过香插, 撩进帘帐,送来一段极为清淡的梨花香,帐内阒然无声, 明怡与他两两相望,眼底难掩讶色。
多要一回?
这可是没有过的事。
只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似没有拒绝的余地。
明怡伸出手慢慢攀爬至他肩骨, 眼神明亮,“那家主打算一日定几回?”
这回裴越没吱声,他没傻到再给自己使绊子。
见她神色大大方方, 不像是拒绝的,便当她默认,猛地俯首攫取住她香甜的唇瓣, 修长的手指移至她衣摆下, 撩开一角往里钻, 慢慢擒住一端,不轻不重地研磨,双膝禁锢住她下半身子, 很快跪于她身前。
一点点将她往里推,至无可退却之地。
明怡有些吃将不住, 几度抽身重重喘息, 可每一挣扎, 他便捕捉过来将她呼吸一并给吞下。
被浪经久不息。
明怡何时睡着的亦是不知, 只知清晨迷迷糊糊醒来时,方觉后背酸痛,双腿发麻,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幻梦,明怡没去多想裴越昨夜多要之事, 她心系青禾,抬身撩开帘帐,往外望去,天光极其透亮,却不见晨曦,大约是雪下大了。
青禾早侯在外头了,听见动静,立即绕进内室,
“姑娘”
她上前来,替明怡将外衫递过去,明怡草草披上,等她下文。
青禾颔首,“您放心,都妥了,那铁匠说后来又有人寻他仿制银环,他做好了,却无人来取,”顿了下,青禾说,“我猜那人是萧镇。”
明怡没料到情形演变成这样,皇帝仿造个假的,意在下饵钓鱼,萧镇拿着皇帝那个假的,也仿了个假的,若她没猜错,估摸是想拿假的糊弄北燕使臣,可惜都察院提前一步来拿人,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
“鲁班先生若活着大约能被气死。”
青禾笑了笑又道,“我怕姑爷的人拿着咱们的银环过去做比对,故而将铁匠后来做的那对银环也取了回来,嘱咐铁匠,若有人盘问,便将萧府那个的事交待出去。”
到了这一日夜里,暗卫回来也把这事告诉了裴越,
“属下猜测该是萧镇从宫中偷取银环后,便寻人造了个假的,银环是昨日做好的,夜里被人取走了,可惜咱们晚了一步,没能逮到人,铁匠说,对方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功夫不低,杀气腾腾,不敢多问,属下便寻铁匠将他作银环的原料给拿了些回来。”
侍卫旋即将带回的一块铁料与几块小的铁皮交给了裴越。
裴越拿着奉天殿那个假银环与之作对比,拿至灯下细细看过一遭,“还别说,用料看似一致”
侍卫道,“这个属下也问过了,他说城中的铁铺大多都往军器监去收废铁,军器监用的都是好材料,外头可买不到,他们收了那些废铁回来,再好好锻造一番,也能做出十分精湛的武器。”
裴越一时也摸不准铁匠是否有所隐瞒,“照你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军中有人在仿制?”
侍卫摇头,“属下不知。”
裴越陷入沉思,若牵扯军器监,三法司的手还伸不进去,除非与皇帝请旨,可这样的旨意轻易不敢请,一旦查实没有,会招致都督府的不满,不好收场。
他将银环交还给侍卫,“继续查,将整个京城乃至京郊的铁铺都给盘查一遍,不要错漏一处。”
“是。”
可惜两日后,铁铺那边依然没有寻到有价值的线索,裴越不得不将事情重新捋一遍,调整查案方向。
能入奉天殿盗取银环者,得满足三个条件,其一,有军方背景,能拿到各都督的令牌或有途径仿制,得以出入奉天殿。其二,那一夜必在皇宴现场。其三,对双枪莲花知之甚深,且一定接触过银环。
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十五这一日,乃大朝。
清晨天未亮,裴越便起床登车前往宫城,马车出裴园往西,一路过玉河北桥,停在承天门外,每月朔望大朝,百官由此入宫,步入午门内的奉天殿参朝,今日亦是如此。
天还未亮,宫门四处灯火昭举,映得城楼下煌煌一片,官员陆陆续续进宫,沿着左右六科直廊往午门迈去,裴越行至太庙附近,忽然瞧见兵部几位官员在前方说话,而右边一人正是巢正群,
“巢大人。”
裴越突然唤了一句。
前头巢正群正与兵部尚书说起肃州赈灾一事,蓦地被人唤住,驻足朝身后望来,见是裴越,露出喜色,“裴大人,您唤我?”
裴越缓步上前来,巢正群立即朝他一揖,裴越还了一礼,往前一指,“咱边走边说。”
“好。”
“巢大人何时从肃州回来的?”
巢正群回道,“娘娘寿宴第二日我便折回肃州,至昨日夜里方归,阁老放心,肃州冰灾处置得及时,现如今已无大碍,将士们的冬衣发放到位,军营里的军饷和菜肴也及时供过去了,目前没出乱子。”
裴越笑道,“幸亏大人调度得当。”
巢正群忙回道,“哪里,全赖阁老运筹帷幄。”
裴越不是来与他客套的,很快直奔主题,“对了,巢大人,我今日寻你是有一事相问,当初你在战场将双枪莲花拾回来,还有哪些人在场,交还入京时,经过何人之手。”
虽然刘珍那边给过他一份名录,可裴越担心有遗漏,特意亲自核实一遍。
巢正群心下一沉,便知裴越这是查双枪莲花去处来了,不动声色回道,
“肃州大战结束后,我第一个带着将士从东路战场赶赴中军主帐,带着将士们清扫战场,将少将军所有遗物单独装点入一个匣子里,当时远山侯萧镇与平昌侯王尧奉命驰援,他们赶到后,都有看过少将军的遗物。”
“不瞒您说,我当时并不知银环便是双枪莲花,只是瞧着少将军素日带着,便帮着收捡了,至于萧镇与王尧是否知晓,我不得而知。”
“我们在肃州用了近半月时间,方把战场打扫完毕,您知道的,那么多将士的尸身都得安葬”说到这里,巢正群带着哽咽,“而王尧和萧镇赶到没多久,便回他们的军营整军,当时肃州战场混乱不堪,我担心东西遗失,央求两位侯爷帮着我把遗物带回城直到半月后我方将东西从他们手中接过,扶灵柩回京,”
“回京后,司礼监掌印刘珍在城外接的我,当时李老夫人在场,少将军和李侯的遗物我一并交给她了,至于后来银环怎么入了宫,我实在不知,这得问刘掌印。”
“至少在我手中,除了我之外,接触双枪莲花的只有萧镇和王尧,由他们保管那半月,是否还有旁人经手过,我不得而知,我若早知这玩意儿这么宝贝,当初我就不会离身”
言语间,二人步伐已抵达奉天殿下,聚在此处的官员更多了,裴越收住话头,没再多问。
这一番问下来,多了平昌侯王尧这个可疑人选。
朝后,裴越回到都察院,将大理少卿柳如明和佥都御史巢遇叫进值房,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他们。
柳如明和巢遇都吃了一惊。
柳如明不以为然,“大人,这不是已经确认是萧镇了吗?如今只需寻到银环,拿到实证即可啊。”
巢遇倒是比柳如明先反应过来,“万一萧镇联合北燕偷的是假银环,而盗走真银环的另有其人呢?”
柳如明不说话了,沉默片刻,他看向主位上的裴越,“阁老,那么听巢将军这意思,平昌侯王尧王侯也不排除可能了?”
裴越握着一方小印没说话。
一旁的巢遇捋须分析道,“平昌侯王尧乃四大君侯之一,也是执有金牌的五名都督之一,那日寿宴他在场,确实不排除嫌疑,”
说完他朝裴越一揖,“大人,您的意思叫下官再查一查王尧?核查那一夜王尧的行踪?”
裴越雍容靠着圈椅,视线缓缓从小印挪至二人身上,深深眯起眼,“除了王尧,还要查一人。”
“谁?”
“巢正群本人!”
柳如明和巢遇双双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可能吧?”柳如明睁大眼,上前一步扶着裴越的长案,眼底惊色未减,“巢大人为人慷慨,一片赤胆忠心,平日行事本本分分,独来独往,不太像是作奸犯科之人,而且我听说巢府并不富贵,他的衣裳常年打补丁,是他夫人补了又补,才勉强能穿,整个府上也没几个下人,他拿什么本事策划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偷盗行动?”
巢遇也觉得不大可能,“况且,我认为,他也没这个胆,他不敢压上满门性命进奉天殿偷盗宝物。”
裴越失笑,“从情理上来讲,我也觉着他不大可能,但从事实上看,他具备这样的条件,五位都督的金牌全由兵部敕造,巢正群身为兵部左侍郎,有仿造的可能,且,他是第一个接触双枪莲花的人,他跟李蔺昭情同手足,有偷盗的动机。”
柳如明反问,“他偷来给谁,他偷了做什么?他若偷当初在肃州战场就偷走了。”
“是,可最开始他并不知银环便是双枪莲花。”裴越正色看着他,“柳大人,断案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也希望不是他,但以上三个条件他均符合,不能排除他,所以,你们需要拿出证据来证明不是他。”
柳如明和巢遇相视一眼,无话可说,均朝他一揖,
“下官领命。”
“此外”裴越交待他们,“你们亲自去查,且小心查,不要透露半点风声,王尧与巢正群皆是朝中重臣,若传出去,届时满朝人人自危。”
“下官明白。”
“这番话我只与你们二人说了,出这个门不要再传给第四人。”
“遵命”
裴越交待完这些,便回了内阁,内阁和户部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能放在案情上的精力十分有限。
巢正群这一日被裴越盘问过后,心里便忐忑不安,生怕裴越盯上他,是以下朝后,他想了法子,托长孙陵联系上了明怡。
通过长孙陵递消息,十五这一日下午申时初刻,明怡和巢正群终于在鼓楼附近一家小茶馆见上面,这是明怡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与他相见,巢正群盯着她好半日回不过神来,
“我眼下该怎么称呼您?”
“裴越之妻,李明怡!”
巢正群一听这来头,急得要跳起来,“您胆子真大,您怎么敢去裴府?这可是深入虎穴,与虎谋皮呀!”
明怡失笑,“您不知灯下黑的道理?”
说裴越是老虎也没差,十三那夜吃了她两回,差点将她生剥活吞。
“快些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明怡坐下问。
巢正群先替她斟了茶,便将今日早朝裴越盘问的事告诉明怡。
明怡兀自头疼,沉吟片刻道,“萧镇这个案子不能再拖,萧府的银环之所以没找到,我看是被恒王拿走了。”
四方馆被皇帝给团团围住,北燕细作也差点被皇帝一网打尽,就算还有余孽,眼下风尖浪口也不敢出来行动,所以萧镇应该没有机会联系上北燕,只有可能是恒王见萧镇被带走,嗅出风向不对,立即偷偷将银环转移。
巢正群道,“那咱们想法子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裴越,只要他将萧镇的银环查到手,坐实萧镇和恒王参与琼华岛盗窃一案,三法司便可定罪,萧镇和恒王均跑不掉了。”
明怡笑容发酸,“你以为裴越猜不到恒王拿走了银环?他是明哲保身,看出皇帝不想对恒王动手,没打算搅合进来,装傻呢。”
“那咱们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越逮着咱们查吧。”
明怡沉默了,手指轻轻点着脑门,思忖好一会儿,做出决断,
“我得见一面萧镇,下点猛药,将恒王这个老狐狸逼出山,届时由不得皇帝不处置恒王。”
巢正群担心道,“萧镇现如今关在都察院地下牢狱,五步一岗,你怎么去,又怎么出来?”
明怡不在意道,“北燕皇宫我都闯过,十八罗汉交过手,区区都察院。”
区区都察院
巢正群不说话了,他最服的就是她身上那股平平静静的霸烈劲,一句话勾起那些年在肃州叱咤风云的辉煌,怔忡片刻,见她主意已定,巢正群不再劝,“您说吧,要我做什么?”
“你眼下很可能被裴越盯上,什么都不用做,按部就班上衙便是。”
“这怎么成?这么大事,我不帮忙怎么成?好歹我给您掠掠阵?打个掩护。”巢正群急得起身。
明怡也随着他一道站起,扶着他肩骨,目色坚毅,“你有你的战场,父亲的案子还需要你。”
巢正群一怔,咬紧牙关,拍着胸脯道,“我豁出去这一条命,也要在朝廷撕开一道口子。”
“好,我先打前半场,后半场交给你。”明怡一笑,松开他转身去屏风处取下披风,打算走。
巢正群追过来问,“那您什么时候动手?”
明怡边系结边想道,“宜早不宜迟,就今夜。”
明日十六,乃裴府年终尾宴开宴之日,她不能走,夜里又是同房的日子,还得应付家里那头狼。
“今夜?太急了吧?”巢正群替她捏把汗,“不如明日吧,明夜我当值,若有变故,要好应付。”
“不行。”明怡斜斜看着他笑,“明日我没功夫,要在家里与虎谋皮。”
巢正群想起她的处境,都替她愁,“您还笑得出来。”
明怡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天塌下来,得吃饱饭,睡好觉,其余诸事,尽力而为。”
巢正群眼眶泛红,“可我记得您从来都是全力以赴。”
明怡往门口去,淡声道,“全力以赴也没耽误我吃饭睡觉,”言罢想起一事,回眸看他,“不过这三年,酒倒是喝的少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巢正群不知她身子有毛病,“没有李侯管着您,您怎么还少喝了呢?”
明怡干笑一声,“没有李侯,却来了个更厉害的裴卿。”
巢正群想起一板一眼的裴越,哭笑不得。
目送她下楼而去,看着她神采飞扬登车远行,忍不住想,她总是这样无论在哪儿都过得好,从不自怨自艾。
像盛烈的太阳,光芒万丈。
明怡回去的路上与青禾商议计划,推敲来推敲去,唯一的变数就在裴越,
“就怕姑爷在府上,届时您不好脱身,要不还是我去吧。”青禾担心道。
明怡摇头,“你少了些城府,对恒王的事一无所知,很容易露出破绽,必须我亲自去,萧镇才有可能信我,你今夜替我守在长春堂,给我打掩护,哪儿都别去。”
“若姑爷来后院怎么办?”
这是明怡最头疼的事,“我尽量赶在他回后院前回府。”
回到裴府,明怡径直往裴越的书房去,想打探他的动静,孰料在正厅前撞见沈奇,
沈奇怀里揣着一个匣子,准备出门。
明怡见状问道,“这是去哪?家主今夜回来用晚膳吗?”
沈奇搂着一匣子文书,忙弯腰行了个礼,“回少夫人话,明日家主不是要主持族宴么,故而今日夜里家主留在官署区,打算提前将明日公务完成,方才嘱咐小的回来取书册文书,今夜铁定是不回来用膳了。”
明怡问道,“那今晚家主回来歇息么?”
沈奇想了想道,“家主没说,不过往年这一日均是不回的,待次日朝议结束径直回府主持午宴。”
明怡心中大喜。
真是天赐良机。
第48章 第 48 章 这么多身份,可记得自己……
数日前下过大雪, 到今日天还未放晴,这两日天阴沉沉的,雪尚未化, 不到酉时天便黑了,天际只剩一点微弱的光芒, 青禾早喊饿了, 明怡便吩咐付嬷嬷传膳。
偏巧今日晚膳上了几只海蟹,明怡最爱吃这些,一笼蟹, 只分了青禾两只,其余的都进了她肚子,这下可好, 不消一刻钟便闹肚子呕吐, 付嬷嬷忙烧了热热的姜汤给她暖胃。
见她脸色发白, 急道,“我这就去请大夫。”
“别。”明怡一面吐一面拉住她,“我平日吃蟹也这样, 喝点姜汤便好,大晚上去喊大夫, 容易惊动府上的客人, 回头闹得都以为我生了病, 岂不扫大家伙的兴, 明日年终尾宴,不能出岔子,您放心,我准没事。”
一大碗姜汤灌下去,人恹恹地靠在床榻睡过去了, 付嬷嬷不放心,时不时来瞧上一眼,待听得传来均匀的呼吸,这才放心离开。
等她出门,青禾立即塞了一颗药给明怡,便守在东次间,不叫人进去,而明怡呢,束好胸,套上预先准备的小厮青衫,打浴室出去,一个纵跃掠上屋檐,悄无声息遁入夜色中。
辗转至沈家旁边的巷子里,打他们马棚盗取一匹马,疾快朝官署区飞奔而去。
酉时四刻抵达正阳门外,先去对面铺子里买些夜宵,装入食盒,随后拿着长孙陵事先给她的一块令牌便入了宫,这块令牌与沈奇的令牌一般无二,是长孙府小厮出入官署区的凭证,宫门侍卫认令牌不认人,一看是长孙府的人,连搜查都免了,径直放行。
无他,只因有一回宫门校尉因搜身耽误了长孙大公子的晚膳,被长孙公子一顿臭骂,后来不知怎么被大长公主闹到圣上那,刘珍后来就特意嘱咐宫门校尉,叫别对长孙陵那么较真,是以明怡这一路畅通无阻。
长孙陵本是明日的班,借口明日要去裴府参与晚宴,换了今日夜值,平日无事,他便在东朝房后面的值房待着,明怡提着夜宵赶来此处,东朝房后面的侍卫房是一排东西向的长房,往北毗邻长安街,往南紧邻兵部,而都察院的衙署就在兵部之东,官署区东北角一带。
这一带值房共有二十来间,长孙陵因身份尊贵,有一间固定的值房给他,正是东面第三间,一路廊庑灯火通明,不少侍卫蹲在廊下分食吃,当值不许饮酒,上峰刻意拿些牛肉干分给大家解馋。
长孙陵身旁有八个小厮伺候,每日来人均不同,看装扮皆知是长孙府的人,无人敢惹,明怡眉眼低垂,脚步轻快一路顺利来到第三间,她敲了下门,不等里头反应,径直便推门而入。
长孙陵早候着她了,见是她,面露急色迎过来,“祖宗,您怎么才来?晚了小半刻钟了。”
明怡将食盒搁桌案,没解释,直接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长孙陵往里面隔间一指,“在里头。”那是他平日更衣之地。
明怡掀帘踏入,隔间极小,靠南面窗下搁着一张小长榻,仅供一人睡,北面有一扇小窗,窗下有一半人高的矮柜,床榻上放着一片灰色头巾,一身灰色交领右衽袍服,这是官署区最低等的杂士武服。
明怡轻车熟路换装,长孙陵则立在帘外,低声与她交待,
“今日值守都察院的有两伙人,一伙在外巡逻,当值的是羽林卫右卫,一伙驻守地牢,是朝廷分派给都察院的卫士,底下这伙人人员固定,每二十人为一班,一日三班,今日戌时已换过班,下一班在夜里子时。”
“没有都察院三位堂官的手令,无人能擅自进出地牢,唯一的机会便是送膳之人,这伙人是官署区的杂役,每每进地牢送膳,顺带帮着倾倒秽物。”
“整个官署区就锦衣卫和都察院有地牢,关押在这里的人犯,平日吃的均是公厨剩下的杂食,故而每日送膳时辰比较晚,总得等衙门里的文武官员吃完,余下的再舍给他们,每日送餐时辰在夜里戌时初刻至三刻间不等,都察院这间地牢人少,估摸会早一些。”
“送膳的路线是从西北角太常寺后面的公厨,穿过官署区的正中御道,沿着兵部南面那条巷子往东,便至都察院,都察院地牢在最里面的院子,我没去过,具体入口在何处,您得自个儿寻。”
“我打听过,送膳的一般三人一伙,您待会挑个隐蔽之地,混进三人当中,至于地牢具体有多少人犯,我不太清楚,总之”长孙陵忧心忡忡,“此行危险,您得慎之又慎。”
“放心。”明怡语调轻松,缓步掀帘而出,
长孙陵张望着完全陌生的人儿,愣在当场。
只见她一身洗旧的青袍,身姿修长清矍,一点都不显宽大,头戴布巾,满脸布满沟壑,肌肤皲裂不堪,眼尾皮肤松弛往下倾垂带着几分苦相,下颌续上一撮黑白相间的胡须,俨然一五六十的颓然老者。
“这是弄了一张人皮面具?”
明怡颔首,张开双臂问,“看不出来是我吧?”
长孙陵苦笑,打量她一番,目色苍然道,“师父,说实心话,我有时不知您的真面目到底是何样,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你’,不知哪张脸是真正的你,您揣着这么多身份行于这天地间,可还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明怡没料到他突然这般问,也跟着愣了下。
“那日在马球场您拍我袖箭时,我是真的不敢往您身上想,容貌变了不说,连”长孙陵喉咙一哽,没有说下去,捂着额,深深闭上眼,“可除了我,我贴身侍卫及李侯,唯有您知道袖箭所在,这玩意儿还是您给我的呢,可能是直觉吧,我就想赌一赌,于是送了一壶酒去追您”
“您以前说我倔,我就是倔,总是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试探,终于在谢茹韵刺杀阿尔纳那晚,您认了我。”
“说实话,到今日,我都觉得做梦一般,不敢想象面前这个人,真的是师父您”
长孙陵又笑又叹,倏忽睁开眼,面前哪还有人,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唯有北面透开大半扇窗,晚风不谙世事地滚进来,掠尽他眼底的苍茫。
不是说只剩两成功夫吗?
两成功夫就能在他面前神不知鬼不觉消失?
长孙陵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服气地想,哪怕她废成这样,禁卫军也无人是她对手。
第49章 第 49 章 那抹熟悉的冷杉香
明怡没功夫听那少年强说愁, 闪出北窗后,外面是一条紧贴宫墙的阴湿巷道,沿着巷道往东朝房走, 贴着墙角从暗处出来,佯装送膳的杂役, 往对面公厨迈去, 这个时辰点的官署区人不比白日多,但也不算少,都是些夜值或因公务滞留官署区的官员, 三三两两地说话,无暇在意路过的杂役。
明怡对官署区的布局了如指掌,很快便行至太常寺后巷, 这里开了一道小门通往公厨, 公厨其实并不在官署区内, 原是坊间的一个宅子,被朝廷圈进来改成公厨,公厨进出另有门道, 每一名杂役腰牌不离身,明怡腰间悬挂一假腰牌, 守门的护卫只瞧了一眼也没细看, 便让她进去。
跨进穿堂是一间四合院, 院内所有厢房均打通, 便是官员们用膳的地儿,往里走是装点食盒的横厅,夏日四下无遮,冬日便将卷上去的竹帘搁下,挡风遮寒, 最后一进院子便是厨房了,明怡先越过前面的膳堂,从夹道来到横厅处,这里人来人往,个个行影匆匆,谁也不识得谁。
长孙陵所说无差,眼下果然是给各人犯送膳食的时辰。
哪怕是杂役,也分三六九等,譬如给官员送膳的杂役身着青袍,给犯人送膳并负责清扫的则是最下等的灰衣杂役,眼下各灰衣杂役均侯在横厅,等着上方的管事分派任务。
大约是五六人一伙,各自拎着三四个食盒跟着领头人离开。
走一批,进去一批,明怡辍在边上,注意细听上方管事唱名,先是北镇抚司,后面才轮到都察院,大约是年底都察院结案,要犯也不少,并不如长孙陵所说是三人一伙,而是六人。
横厅还剩下十来人,依着顺序往前,到第六人时,明怡抬步挤上去,将一三十多岁的杂役给挤开,那人差点往后跌倒,拉着脸就要冲上来拽明怡,明怡眼疾脚快,右腿后撤往他脚背踩了一脚,疼得对方呜呼一声,抱着脚弹跳开,恨恨地瞪着明怡,躲去一边敢怒不敢言。
这些杂役,明怡心里其实是有数的,都是卫所里退下来的老弱病残,他们无处谋生便在兵部挂个名,倘若官署区缺人了,就补上,说白了,都是军营出来的,懂得弱肉强食的道理,明怡那一脚踩的并不重,但位置很精准,疼得对方哑了声,大家伙便知她有些本事不好惹。
哪怕上方的管事瞧见了,也装作没瞧见的,无人在意这些老兵残兵的处境。
无人
明怡一言未发顺着人群来到前方长桌,将最后三个食盒拎着,跟着前方领头的杂役迈出横厅,管事的往她背影深深瞧了一眼,轻哼一声,“一把年纪半身入土了,还不安分。”
明怡就这样借着送膳的名义,进了都察院,径直顺着角落的长廊,来到最里头的院子,果如巢正群所言,几乎是五步一岗,小小一间庭院,共有侍卫二十来人,分布在四处,就连院墙根边的树上也有暗桩。
地牢入口就在左手边廊庑尽头,门口摆着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一文书,该是平日登记进出之人,另外还有两名侍卫,领头的人立即上前,递上腰牌给盘查,勘验无误,侍卫放人,每进去一人,搜身核对腰牌,从侍卫的举止神情来看,比旁处要严格得多。
轮到明怡,腰牌递给左边侍卫瞧,右边侍卫负责搜身,明怡什么兵刃都没带,就手腕间缠了一根缚带,侍卫拉着她手腕,嫌弃地问,“绑着做什么?”
明怡装出一副老弱模样,颤颤巍巍回道,“以前在战场,手腕受过伤,入了冬骨头便有些疼,故而缠上了,如此拎食盒时,能借点力。”
明怡面带苦相,也带善意,侍卫晓得这些杂役的出身,没说什么,让里一指,示意她进去。
腰牌搁在文书这里做登记,出来再拿走。
明怡一手捞起三个食盒,一手扶着墙壁,跟着前面的人下地牢,比起外头寒风冷冽,地牢里竟是暖和得很,不仅如此,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阴湿,就是气味难闻,带着霉味。
下了地牢,这里的侍卫又盘查一遍食盒,每一碗菜肴,叫杂役尝一口,才许捎进去,显然是防着有人给这些人犯下毒,检查无误,让进去,从甬道进来,有左右两条路,路边各有两排牢房,看弧度,该是相通的。
领头人显然不是第一回来,与牢头已十分相熟,先从兜里掏出一袋牛肉干递给对方,满脸陪着笑,客气地道了几句家常,这才转身指挥明怡等人,“前三人往左,后三人往右。”
大晋崇尚以“左”为尊,萧镇在这间地牢里该是身份最贵重的一位,明怡猜测萧镇该在左边,于是决心插队,趁着领头人与牢头攀谈时,将方才下台阶时抠下的泥粒,往第三人的脚踝一击,那人吃痛崴了下脚,手中的食盒往地上一磕,盒盖歪落,洒出半碗清汤寡水,身后两人赶忙上前去扶他,明怡便这样代替他的位置跟上了前面两位。
甬道两侧五步一卫,个个身穿铠甲,腰悬长刀,目不斜视,神情森严。
甬道极深,不是每一间牢狱皆有人,从有人的牢狱开始,杂役陆续停下送馔,明怡来到最后,打算依着顺序送,孰料一侍卫忽然走到她身旁,敲了敲她肩,指着最末尾那间,“将食盒里最好的饭菜送到萧镇那间。”
明怡一愣,也没说什么,估摸着是都察院的官员掂量着萧镇身份不一般,予以通融,她弯腰道了一声是,将其中两个食盒搁在临近的两位犯人牢狱外,提着最后一盒来到萧镇牢前,牢狱里并无灯,只外头墙壁上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火,照不透狱室的昏暗。
也不知为何,明明有那么多侍卫,萧镇这间牢狱前竟无人,只斜对面立着一人,看着他这边,狱内还算干净,一张木榻,一条四方小案,角落里一个恭桶,再无其他,萧镇正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明怡轻轻往木栅敲了几下,低声唤道,“您的晚膳来了。”
萧镇听得那三下长两下短的暗语,猛地睁开眼。
这是军营的暗号。
萧镇盯着明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下榻往前,顺道将食案拎过去,搁在明怡面前。
隔着木栅,明怡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将里面的菜肴摆上食案,一面低声道,“银环被殿下取走了,您放心。”
萧镇盘腿在食案前坐下,看着食案上几碟菜,两个馒头,一碗青菜稀粥,还有些许别人吃完混在一处的剩菜,嫌弃地皱了皱眉,挣扎片刻,抓起个馒头,不情不愿咬了几口,眼神往明怡瞟了一眼,没接她的话。
显然是不信任她。
明怡也不急。
路上她问过领头人,晓得入狱这一趟的章程,说是都察院的人犯与北镇抚司的人犯不一样,不仅关押的人身份不一般,且未定案,言行举止均要客气一些,到了先给布菜,布完菜就去收拾屋子,等着犯人吃完,再将食盒拎走。
于是这会儿,她便扭头问侍卫,“大人,可否放小的进去收拾屋子?”
侍卫往前,掏出钥匙解开锁钥,放明怡进去,等明怡进去了,又重新锁上,回到自己的位置。
明怡进了里头,刻意往角落里走,先掏出身上的布巾帮他擦拭床榻,随后压低嗓音,
“朝廷局势不好,七殿下那边已开始反击,殿下心急如焚,想寻侯爷拿个主意,该怎么与北燕完成交易。”
萧镇听到这里,神色一顿,与北燕交易的事,除了心腹无人得知,这人莫不真是恒王遣来的?
萧镇还没吱声,但是已经拿起那个馒头,擒着那碗稀饭上了榻,明怡在他靠近时,又说了一句,“假的银环已做好。”
这事知道的就更少了,就他本人,心腹管家与恒王三人得知。
看来真是恒王的人。
“殿下何意?”他终于开口。
明怡拿着帕子,慢慢擦拭床榻,整理被褥,从这边又绕去另一边,低声道,“交易一事,殿下不好亲自出面,需侯爷一道手书。”
萧镇一听,便明白意思了,恒王怕自己落下把柄,故而想叫他写一份手书,联络上北燕使臣,若非他亲笔,北燕使臣恐不会信。
可一旦他写了这样的手书,便坐实他与北燕人勾结。
他撑到今日,便是笃定裴越等人还没抓到周晋,没查到证据,无法给他定罪,一旦写了,万一被裴越抓住,岂不自寻死路。
他没这么蠢。
萧镇冷哼几声,没吱声。
明怡猜到他心思,也低哼一声,带着嘲讽,“侯爷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出去?实话告诉您,若非殿下在陛下跟前周旋,陛下这会儿怕是将您拖出去砍了,入盗奉天殿是什么罪名,侯爷不懂?”
萧镇闻言浑身打了个寒颤。
没错,整个案件最关键之处便是那方令牌,只要皇帝认定是他的人进了奉天殿,无论证据坐实与否,都有杀他之心,他坚信,若非裴越此人办案循规蹈矩,挡在前头,讲究证据闭合,恐皇帝早就将他扔给锦衣卫了,进了锦衣卫,就没有活着出来的,也没有锦衣卫办不成的案子。
萧镇清楚得很,眼下他在恒王眼里已是弃子,而弃子便要发挥其最大的功用。
说白了,就算将来事发,也是萧镇的锅,无论是偷盗银环还是与北燕勾结,都是萧镇一人所为,与恒王无关。
“我能得到什么?”他当然也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明怡斜斜扔他一笑,“殿下保你子女平安。”
萧镇之所以苦苦撑着,为的不就是家人么,萧瑕是他捧着长大的,没吃过苦,岂能受他牵连。
“我没多少功夫,萧侯快决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萧镇不再犹豫,咬牙道,“我答应,拿什么写?”
明怡将藏在衣摆缝隙里一支极短的小狼毫拿出来,又将一团用纱布包裹的朱砂交给他,随后便敲了门示意侍卫给她开门。
明怡去了隔壁。
萧镇先将那碗汤喝完,背过身去,悄悄将朱砂挤到碗里,又咬破了手指,挤出一些血滴进去,将朱砂揉成红墨,撕下一片衣角,蘸墨落笔。
明怡在隔壁牢狱收拾时,刻意制造一点动乱,惹得最近的两名侍卫前去查看,又趁着这个功夫回到萧镇这边,萧镇先将那手书交给她,随后才佯装吃那些菜食,明怡看了一眼,愣住,
“你为什么用这种字体?”
萧镇垂眸解释道,“你不懂,在北燕人眼里,大晋真正能称之为敌人的唯有李蔺昭,南靖王座下有一女将,膜拜李蔺昭到五体投地,她负责探听大晋军事情报,帐下那些人互通情报,都用蔺昭体。”
“写别的他们不喜,用李蔺昭的‘瘦锋体’,他们爱看,先前我与北燕人联络,书写的都是瘦锋体,再者,这种字体极难模仿,我写着也放心。”怕别人拿他的信伪造。
明怡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事,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你怎么会?”
萧镇失笑,“我练了许久。”
明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盯住他眉眼问,“你为什么练?”
萧镇一怔,方觉失言,连忙住了嘴。
明怡不放心,递给他,“你再按个手印。”
萧镇皱眉,但明怡眼神无波,一脸不给按手印就不带走的模样,萧镇没法子,只能回头蘸了余下的朱砂,按了个手印,明怡这才放心收好。
萧镇将碗筷悉数递出去,明怡接过收拾在食盒里,好奇道,
“为何你牢房前没有侍卫?”
萧镇失笑,“因我与那些侍卫攀谈,套交情,是以巢遇将人调开了。”
明怡明白了,萧镇在军中多年,威望隆重,这些侍卫难保不曾在他麾下效过力,恐萧镇套出什么话,只能将他隔绝开。
明怡起身时,忽然撂下一句话,“对了,殿下有一句话叫我交待你,当年那件事你可千万要守口如瓶。”
萧镇闻言如堕冰窖。
手书已经交出去了,他于恒王已无利用价值,恒王会不会杀他灭口?
明怡没看他脸色,已拎着食盒来到另外一件牢狱,将三人吃完的东西收拾好,便打算离开。
孰知这时,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好似有不同的脚步声蜂拥而来。
紧接着听见外头有侍卫扬声道,
“将周晋关去审讯房,阁老要亲自审问。”
明怡一惊,周晋抓到了,好快的速度。
她忙拎着东西,垂下眸,跟随其余两位避在一侧,不消片刻,更多的侍卫涌了进来,擒着火把把守住各个角落,整个地牢顷刻间被照得通明。
须臾,有熟悉的嗓音传来,明怡抬眸望去,只见三人沿着石阶往下步来,为首一人一身仙鹤补子绯袍,神情冷冽如霜,那张俊脸被煌煌灯火映得皎如皓月,不是裴越又是谁?
跟在他身侧的则是大理少卿柳如明与佥都御史巢遇。
“还是阁老英明,查到周晋嗜赌,叫人留意赌场,果不其然,人是锦衣卫在通州一赌场抓到的,原来他躲了几日实在赖不住寂寞,听闻锦衣卫已查过通州往南去了,便偷偷溜出来赌一把,被赌场锦衣卫的细作发现,当场逮捕,适才是指挥使高旭亲自交到我手上的。”
裴越颔首,“陛下命年前要将琼华岛一案结案,咱们要加快步伐,实在不成,今夜给周晋上刑”
正说这话,余光中几位身着灰袍的杂役低眉弯腰打身旁经过,最后一人经过他身侧时,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杉香窜入鼻尖,裴越愣了一下,他素来对气味敏感,这抹气息无疑是熟悉的,他下意识驻足,扭头朝那人望去,喝道:
“站住!”
第50章 第 50 章 回府!
整个地牢为之一静。
几位官员均朝七名杂役看去。
侍卫反应更是极其迅速, 很快往门口挪步,堵住了杂役的去路。
几位杂役这才茫然抬眸,意识到这句“站住”, 是对着他们说的。
裴越已扭过身,面朝他们立着。
平平淡淡的视线望过去, 带着无形的威慑力。
领头之人见裴越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 顿时额心冒汗,慌忙招呼大家跪下行了大礼,
“小的给大人请安, 小的是公厨的杂役,给这里的人犯送晚膳,清扫牢狱的”
“起来。”裴越神色还算缓和, 目光在明怡身上落了落, “我有话问你们。”
包括明怡在内, 几位杂役小心起身,卑躬屈膝地垂下眸。
裴越指着那六名杂役问领头人,“这六人是何人, 你可认得出来,报上名讳给本官。”
领头人愕了愕, 朝六人望去, 六人站成一线, 眉眼不得不抬起少许, 供他辨认。
明怡心里已然是大大地叫屈,这祖宗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堵在她出门时现身。
莫不是哪里出错被他识出来了?
还是他天生便是如此敏锐?
不过,只要他不亲手过来揭她这张人皮,她死活都是不会认的。
心里急归急,明怡却丝毫不慌, 屏住呼吸悄悄打量四周,寻找脱身的机会。
那领头人果然一个个辨认,前四人他眼熟,轻易便唤出名字,后二人略微迟疑了下,对着明怡身旁那位想了想道,“他该是叫王六吧?”
“是是是”那个唤王六的连忙点头。
这时牢头已然去了地牢门口,将方才众人滞留的腰牌取了来,核对领头人所说,一一朝裴越颔首,意思是名讳对得上。
到了明怡,那领头人乍一眼还真没认出来,啧了几声,斟酌着回,“大抵是今日新来的,小的一时想不起来”原想随意诹个名糊弄过去,怎奈牢头拿着腰牌勘验,是一点插科打诨的机会都不给他。
随着这声话落,裴越眼底寒芒眯起,紧接着身侧的巢遇也意识到了不对,断喝一声,
“拿下他!”
霎时气氛一变,刀戈声骤起,这些侍卫均是训练有素,几乎在同一时间抽出腰刀,不约而同朝明怡刺去,可对面这位看起来蹒跚垂老的杂役却比他们更快,矮身躲过刺来的尖刀,与此同时横腿一扫,将最近两个侍卫给扫落,手如潜龙般往后探掌,一把拽住离门口最近的牢头,将他身子往后一扔,挡住了余下追过来的侍卫。
她本人飞快提气纵跃,一脚踩在石阶的墙壁,借力朝外掠去。
“抓刺客!”
“留下二十人,其余人追出去,给我捉住他!”
巢遇长喝一声,提着蔽膝快步跟上去,裴越交待柳如明审讯周晋,也带着两位护卫跟了过来。
待他迈出地牢,眨眼间,只见那刺客轻功过人,已跃上屋檐,破除侍卫重重阻截,极其矫健地往院外奔逃,而都察院十几名带刀侍卫均被她甩在后头。裴越目露沉色,带着人火速又追到都察院外。
都察院毗邻銮驾库,两个衙门之间空出一块宽敞的地坪,就在这地坪上,当值的都察院侍卫伙同附近巡逻的羽林卫将她团团围住。
巢遇指着人群正中的明怡,与随后赶来的裴越道,“幸亏方才鸣金及时,否则还要被他跑了去,没看出来,这老头身手很是不俗。”
裴越负手立在台阶,神情难辨地盯着刺客,“他不一定就是老头,看手法很有可能是易了容。”
巢遇不再说话,只因场上此时的战况激烈地超乎他们想象。
侍卫中的几名高手扑袭而上,与其缠斗在一块,而其余人手执刀刃围在四周,准备随时增援,不给刺客半点突围的机会。
巢遇如果没记错,这七名高手已是都察院一等一的好手,而那刺客竟然在他们七人围攻下不慌不忙,只见她身子腾空,跃出几个身位,突入其中一人跟前,夹住其尖刀,将之往前一拉,迫得他不得不近身,又并指为掌,往他腰腹狠狠一击,瞬间夺了他的兵刃,刀刃在手,只见她甩出几个剑花,身形鬼魅地欺上余下几人,剑花擦过众人的刀刃,刺出一片闪亮的银芒,逼得众人不得不后退数步。
这个空档,长孙陵已带着人火速冲过来。
场上,十几把尖刀长矛同时刺向明怡。
长孙陵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表舅,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被众人围攻的明怡,气喘吁吁问道。
裴越视线紧盯场面,言简意赅解释,“这刺客行踪诡异,被我瞧了出来。”
长孙陵叫苦不迭,
那可是您的亲亲媳妇呢!
你不帮她,还带头捉她,你小心回去跪搓衣板。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吐吐,面上却做出与裴越等人同仇敌忾的架势,抬手发号施令,
“众将听令,拿下她,重重有赏!”他一声令下,身后十几名虎贲卫立即加入战斗。
长孙陵扶着长矛,目不转睛盯着场面,明怡虽功夫高强,可眼下侍卫越聚越多,对她十分不利,纵然她能脱身,届时也定战得精疲力尽,回去定被表舅看出端倪。
不行,他得救她。
长孙陵看得出来,明怡缺一件趁手的兵刃。
那么,他给她送兵刃去。
于是这位以纨绔著称的少爷,忽然跋扈地抓起长矛,大步朝前方奔去,
“狡猾的东西,哪里逃!”
他舞动长矛,趁着明怡与对面几人激战时,朝她背心刺去。
可明怡身后似乎长了眼,突然一个矮身,往后急掠,身影快到仿佛成虚影,眨眼间便突至长孙陵跟前,抬手拽住他的长矛,掌风劈开他手腕,手肘往后顶住长孙陵胸口,很快将他震退数步,动作流畅到一气呵成,长孙陵兵刃脱手,人直直往后飞去,趴扑在地,吃了一口灰。
“你奶奶的!”
巢遇见状,唬了一大跳,慌忙叫道,“快,快扶长孙公子起来!”
今日若叫长孙陵受了伤,回头皇帝那头如何交待。
长孙陵疼得额尖青筋暴起,被两名官员搀着撤到裴越身侧,手捂着胸,大口大口喘气。
裴越见状对着他斥了一句,“众多侍卫在场,哪里轮到你逞能!”
长孙陵咬着牙无力地望着他,喘着气,灰头土脸地解释,“外甥也想立功嘛。”
裴越没说话,视线移向场上,只见那贼子夺得长孙陵的兵刃后,越发游刃有余,一把长矛被她舞出雷霆万钧的气势,开始主动出击,速度快到极致,那些侍卫几乎只瞧见眼前闪过一道灰影,甚至没辨清她的动作,人已被她的长矛给挑落,一时间,长矛横劈,围攻的十数人悉数被她斩伤。
众人脸色骇变,均被其凶悍的身手给震到,纷纷打住,无人敢上前迎战。
明怡扶着长矛,环视一周,勾了勾手指。
巢遇不解其意,问道,“他什么意思?”
身侧的羽林卫中郎将盯着明怡,神情发黑,“一起上的意思。”
巢遇:“”
裴越:“”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仗着一身悍横武艺,在官署区无法无天。
“放肆!”长孙陵作势骂了一句,喝道,“来人,上炮铳!”
“胡闹!”裴越眼神劈过来,沉声制止,“这是官署区,你要烧了陛下的銮驾库?”
所谓銮驾库便是存放帝后出行仪仗銮车玉辇等器物的库房,烧了不是给陛下寻不痛快么?
长孙陵捂住额:“瞧我,气昏了头,”立即改口道,“来人,上弓箭!”
一侍卫领命,转身去调弓箭手。
不消片刻,五十弩手到位,挂好弩机齐齐瞄准场上的明怡,长孙陵看了羽林卫中郎将一眼,得到对方准许,抬手往下一摁,瞬间几十发弩箭齐发,一波接着一波箭雨朝她蜂拥而去。
长孙陵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师父徒儿最后助你一程。
夜色里,漫天的箭矢如蛛网一般朝那修长的身子扑来,就在大家以为明怡无处可逃时,只见她右腿往前划开半步,成下蹲之势,手中长矛被她挽成一片光影,所有侵入她身侧的箭矢为这股罡气所引,形成一股气流,这股气流越聚越恢弘,随着箭矢没入,渐渐地形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环,而正中的她,一身灰袍无风自动,神色无悲无喜,宛如神袛。
羽林卫中郎将眼底惊色迭起,大喝:“千手太极掌,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可惜他尚未来得及落音,只见那股巨流如长虹贯日般,突然朝四周众侍卫奔来,那些射向她的箭矢纷纷反扑而回,一时场面混乱不堪,侍卫们惊呼一声,躲得躲,扑得扑,均往后撤,其余人将几位主官护在正中,飞速挥开几刀,将那箭矢给挡回去。
待大家伙回过神来,明怡已跃至半空,脚尖踩着那柄长矛的矛尖,借力往后徐徐后撤,与此同时,手腕下的缚绳突如银蛇般窜出,勾住身后銮驾库屋檐上的吻兽,借着这股力道,身影如鬼似魅落去了高墙外。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她逃走,回天乏力。
两刻钟后,裴越与羽林卫中郎将等几人赶赴奉天殿见驾。
皇帝听闻贼子又闯了都察院地牢,气得直拍桌案,
“数十人不是他对手,竟然叫他给跑了?”
羽林卫中郎将赶忙扑跪在地请罪,“臣失职,已调弓箭手围攻,可那贼子武艺实在是高强,臣等不是对手。”
皇帝给气疯了,“好大的胆子,将朕的禁卫军视为无物!”
“他所为何来?难不成是打算劫狱?”
裴越上前一揖,回道,“陛下,看着并无劫狱之迹象,臣猜该是与萧镇碰头,具体谋划什么,萧镇没说,只道自己不认识那灰衣人。”
皇帝冷哼一声,“撒谎,不是他豢养的杀手还能是谁?”
长孙陵闻言适时开口,“陛下,臣记得琼华岛那一夜,也有这么一位刺客现身,而今日这刺客,身手与之一般雄悍,没准就是萧镇暗藏那位高手。”
“而银环估摸也是他偷的。”
裴越在这时,突然看了长孙陵一眼。
他急着往萧镇身上推作甚?
长孙陵目视皇帝,浑然不觉。
皇帝深以为然,想起适才内侍禀报说长孙陵受了伤,他关切看向长孙陵,
“你伤得如何?”
长孙陵揉了揉发胀的胸口,苦笑道,“回陛下,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您可千万别告诉我祖母,我不想她老人家担心。”
皇帝没说什么,吩咐刘珍道,“待会叫太医给他瞧瞧,莫落下病根。”
“是。”
双枪莲花一日没寻到,皇帝一日不安,想了想吩咐裴越道,“裴卿,尽快结案,朕要找到双枪莲花。”
裴越眉目依旧,颔首再揖,“臣领命。”
不多时,他退出奉天殿,负手立在廊下,驻足良久。
夜风徐徐拂动他衣摆,他身姿如松张望夜空,深黑的苍穹如倒扣的黑锅,深不见底,叫人望着没由来地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
少顷,他缓缓下台阶,离开台樨,来到午门下,沈奇早侯在文昭殿门口,见他朝午门走去,以为他去官署区,拿着他的氅衣追了过来,“家主,方才巢大人那边遣了人来,说他已与柳大人在突审周晋,一旦有消息,定来报予您知。”
言罢将氅衣给他披上,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低声劝道,“天冷,您小心着凉,夜宵已备好,您快些进值房歇着。”
裴越白日吩咐过,今夜不回去,是以沈奇以为他今日留宿值房。
裴越握着披风的系带,眸光深深浅浅盯着城楼下的灯芒,没有接话,心绪被刺客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搅得有些乱,寻思片刻,他突然改变主意,
“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