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天了, 裴府门前依然灯火明亮,侯管家招呼几个小厮在门前贴喜联,天一亮便是腊月十六, 合族的年终尾宴便要盛大开幕了,这是裴家最热闹的日子, 谁也不敢含糊, 几位大管家来来回回巡查,以防有遗漏之处。
这时,裴越的马车停在府前, 众人瞧见,均吃了一惊。
回得这样晚,于裴越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事, 管家们只当出了什么要紧事, 一个个迎上来听派吩咐。
裴越神色淡淡下车, 脸上看不出喜怒,朝众人颔首,便负手进了门, 只问了一声“夫人今夜可曾出去”,得到“不曾”的答复后, 便往书房去了, 匆匆拾掇, 换了一身月白的宽袍便往后院来。
这样的时辰, 长春堂早没了动静,整个院子无声无息,就连廊下的灯已只剩两三盏还亮着,微弱的灯芒撑开一片夜色,与冬雪交迭成一抹奇特的氤氲, 衬得这座楼阙如昏浓暗夜里的不系之舟。
门是虚掩着的,守门的婆子早去倒座房歇着了,以备裴越过来,这里素日是不上锁的,明怡和青禾有功夫在身,院里任何响动都瞒不住她们,也不叫上锁。
裴越无声踏入门槛,顺着右边抄手游廊往正屋去,好在茶水间守夜的婆子耳目灵敏,听得有脚步声来,断定家主归来,赶忙醒了神,掀开厚厚的布帘迎了出来,一瞧,果见裴越已至正屋廊下,屈膝请安,“家主”
说完便上前替他打帘。
裴越立在门槛外没急着进去,而是轻声问婆子,“付嬷嬷呢?”
婆子回道,“夜里伺候少夫人睡下后,便回了一趟后廊子。”付嬷嬷一家均在府上当差,安置在裙房一个单独的院落,近来付嬷嬷媳妇生了孙,她很是高兴每日得了空均要回去一趟。
是以裴越并不意外,再问,“夫人何时歇下的?”
婆子道,“不到戌时便歇着了,夜里灶上送了些海蟹来,少夫人吃多了,肠胃受凉,闹了好一会儿肚子呢,后来是嬷嬷叫熬了人参姜汤喝了才稳住。”
裴越听了先是一阵担心,旋即又起了些疑虑,“这一夜就一直睡着没出来?”
“是”
“那你进去瞧过没有?”
婆子摇头,“青禾姑娘一直守在东次间,奴婢进去送过一轮茶,大约亥时不到,好似醒过一场,听见少夫人与青禾唠叨了几句,后来至亥时末,闷出了一身汗,叫了水,奴婢带着人提了水送进浴室,瞧见青禾姑娘伺候少夫人梳洗”
裴越抓住了关键信息,“亥时不到听见了夫人的声音?”那个时辰,他确信刺客尚在官署区。
婆子觉着裴越追问得过于细致了,有些摸不准什么话该回什么话不该回,茫然说了句,“是”便垂下眸不敢吱声。
裴越绷紧的心弦好似松了那么一些,抬步迈进明间,往东绕去次间,越过屏风来到内室。
墙角留着一盏琉璃灯,照进昏暗的内室,裴越嫌光色过暗,打博古架处寻来火折子,又点了一盏宫灯,擒着来到拔步床外,将宫灯搁在梳妆台,轻轻掀开纱帘往内望来,
明怡阖眼安安静静靠着引枕,脸朝向外侧,挤在他这边躺着,半个身子露在外头,一张脸大约是不适的缘故,竟有些泛白,瞧着虚弱得紧。
裴越忙坐上榻,替她将被褥往上扯了扯,盖过她肩头,明怡便在这时睁开了眼,一双昏懵的眸子痴茫望着他,喃喃唤了一声“家主”连带嗓音也透着一股虚脱无力。
裴越俯下身,将覆在她面颊的青丝给拨开,低声问,“身子不舒服?”
明怡没说话,就那么绵绵望着他。
那双水眸覆着一层氤氲,从未有过的温柔。
裴越心顿时软了大半个,“那般寒凉的东西,岂能不知节制”
应着这句话,付嬷嬷回来了,跪在帘外,“家主!”
裴越一听是她,嗓音越发沉了几分,“灶上的婆子是昏了头吗,那种海鲜也能肆无忌惮往主母房里送?”
不怪明怡贪嘴,却怨婆子送多了海蟹。
付嬷嬷惊慌伏低在地,
“是是是,家主教训得是,都是奴婢的错,未能掌握分寸,灶上送来多少,一股脑就给少夫人上了桌,是奴婢失职。”
裴越唇线抿紧没有说话,脸色依旧很难看。
床榻上的明怡见状,轻轻牵了牵他衣角,“家主,不怨嬷嬷,是我自个儿贪嘴,往后我克制些便是,时辰不早,家主快些上榻安歇。”
她闻到他身上有皂角香,该是洗漱过了。
裴越无奈叹了一声,一只手伸出帘帐,摆了摆示意嬷嬷退去,付嬷嬷忙上前将那盏灯给挪至外头,退出内室。
床塌间静下来,裴越褪鞋上榻,刚躺进去,明怡迫不及待拥了过来,紧紧搂住他腰身靠在他怀里。
方才他在廊下驻足了一些功夫,不知有没有怀疑上她,离开时,嘱咐青禾模仿她的声音,分饰两人,盼望着瞒过去。
今夜差点被他逮到,往后每一日均在刀尖上滚,保不准哪一日便被他抓个现行,届时他未必会留她,而她也没脸再待下去,眼下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
裴越猝不及防接住她,想着她还是这般孩子气,可偏她钻过来时,那股冷杉香直窜鼻尖。
不怨明怡,今夜消耗太过,回来脸色极是难看,青禾不得已又给她喂了一颗药,刚服下没多久,可不香气正浓。
裴越脸色倏的一变,手臂僵在那里,连着呼吸都给屏住了。
心头空空的,好似盘旋着一片枯叶,迟迟落不下地。
很想问一句她今夜是否出门,却又生生忍住。
若真是她,打草惊蛇。
若不是她,岂不伤了夫妻情谊。
不会,不会是她。
那人身手极为霸烈,一招一式已至登峰造极之地,怡怡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与他扯上干系,是他过于敏感了,况且对方举手抬足就是个男人,一种香而已,市面上定有卖的,指不定许多人都有。
指腹缓慢覆上她眉梢,慢慢往下至移她唇瓣,轻轻一揉,是那么饱满水润,随后掠过她耳珠滑至肩骨,扶住她腋背,隐隐约约能触到那抹柔软,他从不是狎昵之人,可今日那掌腹指尖却忍不住在那细韧的腰身与窈窕的曲线流连,好一再确认面前这是个曼妙的姑娘,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明怡被他抚触得耳根泛热,在他怀里抬起眼,轻声问,“家主,你想要?”
她今夜可应付不了一场情事了。
这么问只是试探。
裴越哪有这等心思,何况她生了病,且也这么晚了,他从不是随心所欲之人,相反克制矜持始终是他的底色。
他揉了揉她脑袋,唤了一声“傻瓜”,“你把我当什么了?”
却还是低眸吻上她的唇,浅尝辄止便松开她,将人搂在怀里,感受她的柔软,耐心捋着她背脊,温柔道,“睡吧。”
闹了这么一宿,他也累了,明日一早还有朝议,不敢耽误。
裴越与明怡有一项相通之处,心里足够强大,极少因外物扰眠,无论发生什么事,饭要吃,觉也要睡好。
翌日清晨,他照常卯时起,前去文昭殿参政,皇帝晓得今日裴家有家宴,旁的折子都交予其余阁老,早早将他放归,巳时初刻,裴越便回了府,路上他褪下官服,换上一件云山蓝的宽袍,将那张脸衬得清润如白壁,少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马车未赶去正门,而是在西角门前停下,裴越弯腰下车,
守在侍卫房的几位首领闻讯都给迎了出来,
“家主”均拱手施礼。
今日大宴,合族老少均聚在祠堂边上的夏春堂,候着家主过去开宴,他却往这侍卫房来了,实在是蹊跷。
那么高高大大的人,立在廊庑口,满身锦缎被绵长的冬阳浸透,恍若从画里走出来,只是神色与平日好似有些不同,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山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这个发觉令大家心头一悸,齐齐注目他,等待他的吩咐。
可裴越什么都没说,极为难得跨进门槛,进了侍卫院内,庭院四四方方,正对的北面有一排屋子,是平日侍卫所住,南面是倒座房,用来当值,西面是围墙,东面有一片照壁,越过照壁便是府上一些幕僚居住及办公的地儿。
北屋西侧有一条夹道往后,里头是车马房,平日府上主子们的马车均停放在此处。
裴越极少往这边来,环顾一周便收回视线,问身侧的游七,
“你平日与青禾可有过接触?”
游七立即答,“说过几回话,姑娘性子散漫,不喜后宅规矩,平日常在门房处溜达,说是比起后宅的女眷,她更喜爱与咱们这些侍卫打交道,,爱与大家伙说些江湖上的见闻”
“与她交过手不曾?”
游七不知裴越为何突然问这些,愣了下,“不曾,您的意思是,需要属下试试她的功夫?”
裴越确实有这个意思,可一想起这么做,相当于不信任明怡,这与他一贯的行事作风相左,又陷入了犹豫,理智告诉他可以试一试,但情感和责任上不准许,背后算计妻子算什么男人,那可是他的枕边人。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举棋不定之时,兀自苦笑一声,最后摆手道,“罢了。”
不再多言。
下了台阶,往东面那块照壁走去,绕过照壁来到隔壁院落,这里也侯了不少门客,均立在廊庑下朝他行大礼,以为他有事吩咐,不料裴越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在意,沿着甬道往后面这一间院子来。
这也是一个四合院,院子比前头的门客院还小上许多,堂前摆满了竹盘,里面晾晒各式各样的药材,今日是难得的晴日,老太医吩咐几位药童将药架给搬出来。
院子里堆满了晒药的木架,一时还没了落脚之地。
老太医正坐在药柜前纪录医案,倏忽间门前光线一暗,一抬眸发现是裴越,大吃一惊,“家主,您怎么过来了。”
老太医连忙起身绕出柜台,朝他长长一揖。
印象里,裴越也就将他请到府上那一日,来过药堂,其余时候从不往这边来,莫不是遭了病,特意来看诊?
可细瞧来,他面色是有些疲惫,却不见明显病症,老太医又摸不准底细,只得将人迎着落座。
裴越没往里去,径直在柜台边一张长凳坐下,“老太医来府上也有两年了,越不曾来探望,不知您住着可还适应?”
“好得很!”老太医捋着须大笑。
他原在太医院供职,到了年纪被放了出来,府上好些口人要养,怎么办,总得谋生,是裴越听闻他擅长治妇人病,裴府女眷多,便将人客气请了过来,给的月银也高,身份也极受敬重,老太医便留了下来。
“家主治家严谨,府上太太奶奶们待我都宽和,吃穿用度皆不用担心,再没这般好。”
裴越双手搭在膝上,笑容温和,“您喜欢便好,”
又客气几句方表明来意,“我来是有一桩事想请教您。”
老太医晓得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忙往前倾身几分,说道,“您吩咐。”
裴越问道,“敢问老太医,冷杉香,常见吗?”
“冷杉?”
“是。”
“它不是香,是一种药物。”
裴越心下一动,神情凝重了几分,“什么意思?”
老太医神色从容解释道,“我这么说吧,冷杉,是一种极为耐寒的树木,生长在高山极寒之地,取其松果里头的肉,碾压成粉,可入药,亦可熬汁。”
裴越问,“有何功效?”
老太医笑道,“功效可就多了,其一它有护心之奇效,与麝香,牛黄,肉桂之类制成一颗保心丸,上了年纪的人每日吃上一粒,可延年益寿。”
裴越想起昨夜那名刺客,看似是一名老人,难不成他真看走眼了,对方确实是地地道道的老人家?
“还有呢?”
“还有活血化瘀之效,若是心脉受损,治成药丸服用,可通六窍,这种方子在军中和江湖上比较常见,若是有人受了内伤可服用此药。”
裴越听了,越发云里雾里,明怡着实打江湖来,难不成她受了伤在服用冷杉药丸?
不可能哪,她看起来白白净净,活蹦乱跳的,没什么大碍,怎么可能受内伤?
“还有别的吗?”裴越不无希冀地问。
“还有一种,便是将这冷杉的松果熬成汁液掺入人参丸里,女子食用,有美容延年之功效。”
这话大悦裴越之耳,他神色明显缓和下来,“这种做法常见吗?”
老太医道,“常见,老夫过去在皇宫,也常给娘娘们制。”
这么一说,裴越便放心了。
既然常见,意味着昨夜闻到的香气不一定出自明怡,很有可能是那刺客受过伤服用冷杉丸做护心之用,至于明怡,大抵是冲着美容养年功效去的。
怎么可能是她?
怎么可以是她?
定是近来公务缠身族务繁重,他过于疲惫,以至多思多想,敏感之故。
他不该怀疑自己的妻子。
不过稳妥起见,待年终尾宴结束,还是请老太医给明怡请个平安脉。
裴越松快了,才有心情去夏春堂主持族宴,时辰尚早,裴越过垂花门先去后院给母亲请安,路过花厅,见里面闹哄哄的,隐约夹杂着明怡的嗓音,裴越撩开梅枝,沿着石阶来到廊庑,目光越过洞开的支摘窗望进去。
只见那明怡罩着件初荷红的圆领长袍,与那裴承玄挤在一处长案前,日芒斜照,在她眉梢洒上一片清晖,满头青丝均梳上去,露出一张白净清透的面颊,煞是好看,原来那长案之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点心吃食,有牛肉干,有花生米,黄焖羊肉丸,樱桃肉糕等。
长姐裴依岚和二姐裴萱正在那头摆膳,他俩就悄悄躲在这头偷吃。
裴承玄忙不迭将那盘黄焖羊肉丸倒入兜里,明怡也不甘示弱裹着那碟牛肉干包入油纸塞去袖下,
“诶嫂嫂,今日族宴,兄长能允咱们吃酒吧?”
“我能饮,至于你那可说不准。”明怡瞧见一碟烧鹅,不慌不忙拾起递给身侧的青禾。
“嫂嫂教我,你是如何拿捏住我兄长,迫着他答应每月给你吃五回的?”
明怡眉眼绽开一笑,气定神闲回道,“偷偷喝?越偷,他就越给!”
反正她是这么回事。
“果真如此?”裴承玄明显将信将疑,“可是过去若我偷喝,兄长能打断我的腿。”
明怡无声一笑,心想谁叫你打不过你哥呢。
裴越敢打她,她就能上房揭瓦。
那模样落入裴越眼底,不谙世事,不解风情。
他难道真是因为她偷才给的?
这般蠢笨,怎么做刺客?
裴越说服自己,压下满腔疑窦。
第52章 第 52 章 我要审你
时近正午, 天清日朗,整个裴府语笑喧阗,欢天喜地。
族中老小齐聚祠堂旁的夏春堂。此堂成回字形, 南面为一排倒座厢房,北面横厅广阔而恢弘, 为家主席, 左右为长二十丈宽八丈的宽廊,两座宽廊摆满了席位,族中所有长辈各房老爷及些许有声望出息的少爷依房序齿聚坐。
北厅正中摆放一张长条案, 案上搁着这一年来族中所有田庄铺子及工坊的收成,族中各房表彰惩戒之纪录,以及族人名册之类。
从今日起, 裴家族长将依照这些名录簿册给各房发放年终的分红。
午时正, 裴越一袭青袍缓步从右侧台阶踏上横厅, 在他身后跟着管事,及站定,管事也跟着在他身后立成一排, 从总账房的大管家至戒律院的掌院,总共八人, 神色镇定, 举止沉稳。
裴越露面, 两侧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族人起身纷纷朝他施礼,
“见过族长!”
乌泱泱的一群人,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裴越双手合一,从内往外而推, 再由左往右环拜,
“诸位族老,叔祖,叔伯请就座。”
他一声令下,大家熙熙攘攘坐下,面朝他等着他发话,席间诸人对着他或敬或惧或服,无任何人敢因他年轻而轻视或慢待。
这也是有缘故的,原先裴氏一族也无今日之繁盛,族人的凝聚力也不像如今这般强,自从裴越接手,整顿外业,将裴家里里外外的产业给梳理一遍,该弃的弃,该拓的拓,甚至依据朝廷律令调整新的经营方向,使族中产业欣欣向荣,收成与岁俱增。
内修族务,完善族学,丰富族学课类,从四书五经至天文地理乃至算筹一类,无所不包,无所不含,男女同席授课,女学除了诗书琴画外,额外添了些插画茶艺等课程,所请皆名师,上至翰林院致仕的老夫子,下至江湖名士,许多外头见不着的大儒高人,裴家一封拜帖便可延请入京,是以裴家族学在整个京城甚为有名,以至许多官宦托请将家里孩子送来裴家求学。
其二设戒律院,用以规训族人,赏善惩恶。重赏科举及第,以督促族中子弟奋学上进,光耀族楣,惩罚作奸犯科,以规劝族人向善修德。
其三,裴越开了分红之先河。过去裴家产业大多掌握在嫡枝长房手里,各房收支自负盈亏,有些房甚至只能依靠长房施舍度日,整个家族贫富不一,族心涣散。现如今裴越以族长之尊,依据戒律院对各房奖惩之记载,予以分红,族心凝聚,上下一心。
靠着这一手,族中老少没有不服他的。
待众人坐定,裴越独立台前,再揖开口,“诸位长老,诸位族亲,时值腊冬,新禧将近,合族聚于此,乃族内兴旺之大事,亦是祖先遗泽绵延至今之幸事,越忝为族长,少继先父之遗志,负祖宗之厚望,克谨自省,夙兴夜寐,至今已有五年载,仰仗诸位长老指教,族亲帮扶,这五年,虽无甚多建树,却也算得上勤勉守业,未辱门楣。”
“先祖在世,常教导越,不要忘本,祖先是本,朝廷亦是本。”
“本朝自太//祖创业,廓清寰宇,定鼎于兹,基业始也,至今上,圣主临世,慑服万邦,使金瓯无缺,方有河清海晏,物阜民康之伟业,而裴氏蒙圣主青睐,略献绵薄之力,得立足于朝,跻身名流,实乃阖族之幸也”
说到此处,裴越面北而恭,“纵裴氏略有家财,子息繁盛,亦当牢记寸缕寸丝,尽归王土,一息一瞬,思报皇父,当思上效朝廷犬马之劳,下行经世致用之道,无论时移岁转,我阖族不移其志,不负君恩。”
族人闻言再而起身,附和道,“绝不忘族长教诲。”
一番思君颂德之后,裴越又陈结这一年合族可圈可点之处,也当庭斥责了不少屡教不改之恶行,族人纷纷呐然,“吾等自当敏于行,慎于言,戒骄戒躁。”
至最后年轻的家主,青袍加身,挺拔如鹤立,神色渐缓露出笑容,
“常说瑞雪兆丰年,今岁雪旺雨沛,可见来年定是个国泰民康之年,也望我裴氏一族蒸蒸日上,族老身体康健,稚儿活泼富学,年轻子弟广才而成器,吾等于朝廷更有建树之功。”
裴越提杯含笑道,“来,越敬诸位一杯。”
族人起身回敬,“敬族长!”
随后众人推杯换盏,开启华宴。
有裴越和诸位长老在,酒席上老爷和少爷们放不开手脚,多少显得有些严肃,内苑女眷这边则不然,没那么多规矩,女眷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几位老太太簇拥在荀氏身旁,与她话家常,说起裴家哪一房子弟有出息,哪家儿子娶了媳妇,那个媳妇生了孩子之类,一提起孩子,又有人扯住荀氏的衣袖,往对面暖阁内坐在主位的明怡努努嘴,“越哥儿媳妇还没怀上?”
荀氏简直哭笑不得,“这才成婚多久呢,掰掰手指数数看,十月二十八方迎进门,这两月都不到,你就盼着怀,也太急了吧。”
那位老太太讪讪笑道,“我看俊哥儿媳妇进门一月就怀上了。”
荀氏不甘示弱道,“那您大儿媳当初一年都没怀上呢。”
提起这茬,老太太便想起当初儿媳妇求子的艰辛,只道哪家寺庙灵验,催着荀氏去求个符箓搁在明怡枕巾下,荀氏听了一概不当回事。
一帘之隔的暖阁内,分了四席。
裴萱招呼几位外嫁的姊妹坐一席聊天,另一边裴依杏等几个姑娘组局玩叶子牌,还有一些旁支的媳妇姑娘坐在一旁绣花画画,独明怡与十三少爷裴承玄,及上回一道打过马球的八少爷和九少爷一桌下棋。
与这些公子哥下棋,明怡闭着眼都能赢,这棋下的也是漫不经心,眼神时不时往外头使。
窗棂被支开一线,从她的视线望过去,瞧见那高大的男人端端正正坐于案后,一一应付前来敬酒的族人,清隽的容色,漆黑的眸眼,游刃有余的谈吐,连气场也是不动声色的,越看越喜欢。
看得出来,裴氏族人对他相当恭敬,几乎到敬若神邸的地步,明怡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也不知裴家竟是兴旺到这个地步。偌大的府邸,处处摆满了桌案,男女老少,座无虚席。府上三等管事穿金戴银,丝毫不逊色寻常门第的主母,这难道就是大晋第一高门的气派吗。
明怡感慨之余,不免想起凋零的李家。
想当年,李氏亦是陇西名门,合族也有十几房人,随着家族争斗,慢慢分崩离析,族人四分五散,唯嫡枝一脉尚存根基,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好在祖父披肝沥胆,渐渐又恢复了名望,到爹爹这一代,李家出将入相,更是如日中天。
可惜风光了没多久,爹爹莫名其妙陷入叛国风波,李家也被冠上叛逆之名,嫡枝死伤殆尽,旁支均被贬为庶人,永无翻身之日,曾经显赫一时的侯门如今凋敝不堪,只剩一座空空的旧邸。
就连坟冢恐也多年未扫了
又赢了一局,明怡被裴承玄赶了下来,唤八少爷上,最后八少爷和九少爷对弈,裴承玄陪着她歪在炕床上闲坐,见明怡目不转睛盯着外头的裴越,失笑道,
“嫂嫂,您老盯着兄长作甚?像极了我干坏事时的模样,就怕兄长忙完腾出手收拾我。”
明怡哑声一笑,“还真被你说中了。”
她如今可不就怕裴越捉她的狐狸尾巴么?
她问裴承玄,“裴家族宴有几日来着?”得趁着这几日裴越忙家务之时,将恒王的事给敲定。
裴承玄道,“有四五日吧,今日下午分粮食,明日分瓜果时蔬,野味之类,后日分皮子首饰丝绸,最后一日分红合族最盼着的就是分红这一日了,就连我都能被分到一沓白花花的银票,可惜每年我的分红均被娘亲拿走,只舍我个二百两做零花钱,”
“嫂嫂,你第一年在裴家过年,兄长和母亲定给你大封红,嫂嫂银钱若无地儿使,记得接济我。”
这让明怡想起在肃州的日子,哪家将士老母病了要延医买药,她总是第一个将兜掏干净,这么多年,荷包比脸还干净,就从未存过银子。
她记得,每月发银钱时,一堆人挤在她门前,等着她接济。
明怡素来是慷慨大方的性子,满口应下。
午膳用完,明怡借口回房,拿出昨夜从萧镇处得来的信交给青禾,又嘱咐她如何如何行事,青禾通通记在心里,“我知道了。”
得了谢茹韵几回酒,明怡寻付嬷嬷,叫吩咐打点些糕点给谢茹韵回礼,作为青禾出门的借口。
又要了些银票交给青禾,一路送她出穿堂,行至外头僻静之处,低声嘱咐,“年底了,叫谢二帮忙回一趟李府,探望我祖母,给打点些年货。”
青禾看着她,心情复杂道,“那日你陪着谢茹韵去皇陵,我替你去探过了。”
明怡微愣,“先前怎么没听你提?”
青禾没回这话,而是道,“皇后娘娘从宫里遣了一老嬷嬷照料老太太起居,旁的都好,就一桩,手里拿着一串珠子,念着你的名。”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望她老人家?”
明怡舌尖微微一颤,垂下眸,盯着她手中的食盒没说话。
青禾追着她眼神问,“你在躲什么?”
“我能躲什么?”明怡抬眸反问,温声劝道,“我一去,她老人家定要赶我离京,届时惊动皇宫,怎么收场?眼下专心查案,其余的事往后再说。”
青禾固执地盯着她,眼眶开始泛红,“她是您心里唯一的亲人,您谁都不躲,连皇后都肯去见,唯独不去见她老人家是为什么?”
明怡抬手扶住她的肩,想推她走,可惜她压根不是青禾对手,无论她怎么使力,青禾步子纹丝不动,明怡气笑,拿她没法子,只能耐心解释,“我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走到她面前,明白吗?”
青禾长吁一口气,“你最好是这样。”
这才撒步离开。
明怡看了一眼自己掌心,再追望她轻盈的背影,兀自啧了一声。
昨夜她这只手打得禁卫军毫无招架之力,却奈何不了这孽徒一丁点。
气人不?
幸亏她徒弟多,不只青禾一人,否则要被反天。
夜里是姻亲宴,所有与裴家沾亲带故的姻亲均被邀请至府上吃席。
长孙陵也在其列。
长孙夫妇带着儿子盛装出席,先在前院见了裴越,方一道来后院给荀氏请安,长孙陵给荀氏行礼后,便瞟了一眼明怡,明怡猜到他有话说。
寻了机会,二人出内苑角门,躲去祠堂侧面的花园子里说话。
长孙陵实在是个好徒儿,每每见面都不忘给她捎酒,这不,又从袖兜下掏出一个小银壶给她,
“防着被表舅看出痕迹,我只能用这么小的银壶装酒,你快些喝。”
明怡没喝,今夜十六,裴越要来后院,先塞兜里,“你伤势如何?”
这一带极黑,借着湖边倒映的光影方能看清彼此的轮廓,长孙陵看了她一眼,见她今日又被装扮得花枝招展的,有些接受不了,目光移去身侧一簇矮丛,语气淡然,“你下手有轻重,没什么大碍。”
明怡将早备好的一瓶药水递给他,“揉揉,两三天就好了。”
“嗨,多大点事,犯不着。”他把药瓶推回去,忧心忡忡盯着她,“表舅这边怎么样?我真担心他怀疑上你。”
明怡耸耸肩,“还好,他昨晚回府时,我已睡下,没被他逮着,他以为我病了,不曾起疑。”
“那就好,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引恒王出手,捉住他的尾巴。”
“需要我做什么?”长孙陵毫不犹豫问。
明怡心情难辨望着他,“你这样不管不顾搅合进来,为长孙家着想过吗?”
长孙陵垂着眸不接话,他这人便是这样,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从不信奉什么教条规矩,想做什么便去做,随心所欲惯了。
当然,他也清楚帮着明怡给李家翻案,将面临怎样的凶险,可自从看着她活着回来那一刻,胸腔里便有一股激烈的情绪在擂动,一直到今日都难以平复。
任何一个撞上她的人,均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她,这是宿命,他别无选择。
长孙陵抬起脸,黑黝的眸眼擒着一抹难得的认真,
“你别忘了,我也是肃州军的一员。”
曾经不被任何人看好的一员。
被所有人嘲笑是纨绔子弟的一员。
少年扔下这话,悄无声息掠过一道矮墙,回了前院,穿过一条极深的甬道,行至夏春堂外。
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道嗓音追来,
“长孙公子,您留步。”
听着像是裴越随侍沈奇的声音,长孙陵驻足,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回望,“何事?”
沈奇三两步奔来他跟前,先作了一揖,随后往裴越书房方向一比,“公子,家主有请。”
长孙陵一愣,心里觉得有些古怪,“见我?”
“对!”
裴越一旁有事也是寻他父亲商议,极少正儿八经寻他,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孙陵只得跟着沈奇往裴越的书房去,先往前出了仪门,再出祠堂正门,往西走了一箭之地,至裴府西角门进院,顺着那日裴越走过的照壁,绕进门客院,再从门客院前越去正院,往西沿斜廊进去,这才跨入山石院。
比起春夏堂的热闹,山石院可谓是静谧无声,就连四角矗立的侍卫也跟雕塑似的,无声无息,长孙陵打量一眼四周,信步穿过院子正中的石径,上了廊庑,“表舅,您找我?”
他先在外头打了声招呼,这才在书童的引领下进了书房。
裴越显然已宴过客,回来换了一身月白的常服,正坐在案后处理政务,见他进来,指着对面圈椅,“坐。”
长孙陵依言落座,心里没底地望着他,见他手中有事在忙,也不急着催促,而是自顾自斟了一杯茶,顺带问了一声裴越,“表舅,您喝茶吗?”
“不必。”裴越淡声回绝,不一会写完手上一封折子,递给书童,“叫沈奇送去内阁。”
等着下人离开,这才正襟危坐看着长孙陵,
“喝完了吗?”
长孙陵方饮了一口,见状,忙不迭搁下,“表舅,您找我什么事?”
“你坐好。”裴越眉目深深凝睇他,“我要审你。”
长孙陵心底一凉。
第53章 第 53 章 过招(二更)
明明是这般寒冬凛月, 该冷得让人打颤,可长孙陵后背却没由来地渗汗。
他眼神躲躲闪闪看着裴越,支支吾吾道, “审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审的?左不过我也就这样了,从小被视为恶童, 我爹娘都放弃了我, 所以当年才狠得下心将我扔去肃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难不成表舅想扭转乾坤?”
裴越似乎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慢腾腾翻阅手中的文册, 时不时看他一眼,带着无声的威慑,他越这样漫不经心, 越叫人心里没底。
长孙陵拂了一把脸, 十分不服气, “表舅,是不是我爹又寻你告了什么状,我最近还算上进吧, 您也瞧见了,我当值很用心, 不曾懒怠, 连陛下都夸我呢。”
“是该夸你。”裴越目光自他身上一掠而过, 继续看向手中的文书, “你都能在奉天殿妄议朝政了,能不夸你么?”
长孙陵心中陡然一惊,差点跳起来,“我何时妄议朝政了?我有这胆子?”
裴越冷笑,这才将手中的文书往案上一扔, 神情严肃道,“昨夜,你在陛下跟前,诱导陛下将昨夜的刺客与那夜琼华岛之刺客混为一谈,意在将昨夜之事也往萧镇身上推,你跟萧镇有仇?”
“我”长孙陵突然被他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反应不及,“什么意思?我跟萧镇有仇?没有啊,我与萧家兄妹时常来往,怎么会与他有仇呢,再说,昨夜之事不是明摆着的吗?”
“连陛下都认定是萧家刺客前来劫狱,他老人家高瞻远瞩,您不至于觉得连陛下都错了吧!”
裴越低斥一声,“少在我这里油腔滑调,拿陛下压我!我今日既要审你,必是有证据,否则,我轻易审人?”
长孙陵见他脸色沉得可怕,委委屈屈的往圈椅里挪了挪身,也不看他,愤道,“那是自然,这朝廷哪有您审不了的案子?也没有您审不出来的罪名?左不过是见我给表舅母送了几坛酒便吃味捏酸,拿我开涮!”
裴越断没料到他这般胡搅蛮缠,张着嘴,一时没说出话,“你”
俊脸险些被他气青,喝了一句:“你好端端的,扯你表舅母作甚!”
长孙陵成功地转移他的视线,双腿往圈椅里盘坐,皮笑肉不笑盯着他,“您敢发誓,您没看我不顺眼?若是没,为何原先不许表舅母饮酒,自那回上林苑我偷酒给她后,便许了她,我看表舅您,就是见不得她与旁的男人喝酒。”
长孙陵这话半是混淆视线,也半是认真,他看出来裴越拿他当贼防。
裴越属实被他气狠了,从肺管子里气出几分寒笑,“你偷酒给她喝,还有理了?”
他忽然掀了掀衣摆,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好,我先不扯昨夜刺客的事,你倒是先说说,你怎么缠上你表舅母了!”
长孙陵心下直冒冷汗,这杀千刀的表舅实在是难对付,他直勾勾盯着对方,带着戒备道,“我坦白,您能不能不骂我?”
裴越目色沉沉看着他,不予任何反应。
长孙陵只能认栽,恼道,“就是那回帮着萧瑕整治表舅母,那日场上我负责拦表舅母,表舅母便与我打赌,若是我输了,往后见着她给她送酒喝,结果最后您也知道了,我确实输了,这不,回回得给她捎酒,我当时不满,事后寻她理论,偏您不是替她撑腰来了么,非叫我与她赔罪,有了您护着她,她越发肆无忌惮,回回逮着我欺负,见一次欺负一次!”
长孙陵说来,满腹怨气。
这话很合明怡的性子,也与那日长孙陵追着送酒相吻合,裴越信了大半,。
“就方才”长孙陵说起来委屈极了,“我又被逼得偷了一壶西风烈给她!”
裴越:“”
难怪每回嫌他酒窖的酒不够劲道,原来长孙陵总是背着他偷偷给她送。
裴越服气地摇头,“回头治你。”
“您别治我。”长孙陵往后院的方向指着,“您治您府上那位,约束好她了,我也少吃一点苦头,省得那点俸禄银子都被她给挥霍完了。”
裴越听了这话,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明怡稀罕花别人的银子,他起身从身后书架处取来一匣子,从里面抽出两张银票,直往长孙陵那边推,
“赔你,够吗?”
长孙陵还真探身过来,将桌案上的银票给拾起,五百面额一张,一共两张,那就是一千两,他洒然一笑,忙将银票塞兜里,“多的继续给表舅母买酒喝?”
看气不死你?
最好气得裴越将他赶出去。
可惜裴越不会上他的当,气归气,却还是泰然归座,“行了,东扯西扯你也扯够了,该谈正事,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什么,换班换得如此之勤”
不等他说完,长孙陵立即反驳,“诶,表舅,我觉着您老人家忒不讲道理了些,谁都知道今夜你们裴家宴请,我当然要换班来与宴了,昨夜那班,还是我家老娘逼着我换的呢?”
“我没问你昨夜,我问的是琼华岛那一夜,本也不是你的班,你却与人调换,以至那夜你在琼华岛当值。”
长孙陵抚了抚鼻梁不说话了。
“说吧,你折腾些什么呢。”裴越闲闲地看着他。
长孙陵脸上不复先前那般吊儿郎当,显见要凝重几分,好似一忍再忍,终于有些忍不下去了,十分头疼道,“表舅,您能不能不问了,这对您没好处。”
裴越哼道,“陛下将此案交予我,我能不管?”
长孙陵侧过身,捂着额不说话。
裴越步步紧逼,“老实交代,这段时日都在瞎忙活些什么!”
“您要听是吧!”长孙陵反而站起身,来到他桌案旁,扶着桌案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难抑的愤怒,“您别告诉我,您不知四方馆关押着何人?是李侯,我曾经的师傅!”
他声调突然拔高,胸膛也因情绪剧烈波动而起伏不定,“萧镇遣人去四方馆行刺,为的是什么,表舅心知肚明,这样的败类,我岂能容忍?我实话告诉您,我要置萧镇于死地!”
裴越显然没料到长孙陵已知晓这么多内情,蹙眉问道,“你才多大,搅合进这些事作甚?长孙府阖族的命不要了。”
“我没想那么多。”长孙陵梗着脖子直视窗外,“我只知道,我不信李侯叛国,我要把这个事查清楚,还李侯清白。”
裴越怔愣一瞬,“清白”二字,于旁人而言尚且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当朝第一君侯李襄,李襄负罪,除了叛国罪名之外,也与当年外戚势大有关,皇帝乐意看着嫡子手握这么强劲的军权?
所以,李襄想要清白,比登天还难。
书房一时陷入沉默。
裴越也没急着问话,而是起身将那盏已凉的茶又添了些,递给他,“我还能不知道你,你没这个本事折腾这么大动静,说吧,同谋是谁?”
长孙陵接过他的茶,转身朝他摊手,自嘲道,“您也说了,我没什么本事,谁敢与我同谋?不怕被我害死?我就是凭着一身孤勇,报李侯当年教导之恩。”
裴越看了他一眼,重新回到案后坐下,指节分明的长指往桌案上敲了敲,语气加重,“长孙陵,今日在这里,你与我坦白,我尚且能想法子帮你周全,来日被人捅到陛下跟前,我看谁能救你。”
长孙陵闻言一屁股坐在圈椅里,眉头深深拧着,带着戾气,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兽,“表舅非要逼我吗?出卖兄弟的事我做不出来,你不如杀了我。”
裴越淡淡道,“我倒是不杀你,待过些时日,柳如明和巢遇查到你身上,你自个儿想想如何与陛下解释。”
长孙陵嘴硬道,“我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我不过是换了个班而已,不过是看萧镇不顺眼,踩了他几脚而已,表舅,您也没查到证据不是,否则,你今夜也不审我。”
裴越严肃道,“双枪莲花乃国之重器,陛下绝不会放手,长孙陵,哪怕你祖母乃大长公主,也丝毫阻挠不了陛下查案的决心,你明白吗?”
长孙陵眉棱沉沉压着,嘴角扯了扯道,“可是我没拿双枪莲花。”
“那你做了什么?”
“我联络了几位肃州军的旧将,意图给李侯翻案。”
“旧将是谁?”
长孙陵咬了咬牙,极为艰难地挤出三字,“巢正群”说完将自己脸给捂住,神情交织着羞愧与懊恼。
裴越接着问,“还有谁?”
“李侯麾下之四大名将,巢正群,程鑫,公孙彦,邬箫,后三人死在肃州之战,如今家中得不到抚恤,甚至还背负骂名,程府的大公子,公孙将军的幼弟,还有邬老将军的小儿子,他们仨平日里与巢将军走得近,心里很不服,听闻李侯被北燕人困住,都有营救之心,想尽快将人解救出来,查清楚当年始末,为亲人正名。”
裴越沉默了。
真没想到这一问,拔出萝卜带出泥,问出这么多内情。
“你们之间谁是主谋?”
长孙陵叹道,“不存在谁是主谋,大家心思都一样,严格来说,他们四人先达成一致,我是后来一次喝酒,撞见巢将军,无意中提起李侯一事,愤愤不平,一拍即合,参与进来的。”
“你们做过什么?”
“行宫被劫当晚,有一路是他们的人,再者就是,见萧镇落网之后,想借力打力,将李侯的案子翻出来,逼着陛下解救李侯,重审旧案。”
“表舅你知道的”长孙陵一双眼咄咄逼人凝望裴越,“当年萧镇与王尧奉命支援肃州,可迟迟不至,致肃州军三万将士无一生还,他们不无辜。”
说到这里,他神色忽而激动,几乎带着猩红逼问裴越,“表舅,您还要查下去吗?真的要将我和巢将军送进去?”
裴越不为所动,而是揪住重点,“奉天殿那块令牌是巢正群所制?”
长孙陵一愣,“这我不知道,巢将军只是想救李侯而已,他仿制令牌作甚?”
裴越道,“双枪莲花乃李蔺昭之遗物,巢正群有偷盗的动机。”
“但他没这个本事。”
这个罪名,长孙陵无论如何不能认。
“我最后问一次,双枪莲花你们拿了没?”
长孙陵斩钉截铁,“没有!”
裴越也不知信了与否,没再揪着不放。
半晌,叹道,“行了,你回去吧,耽误你用晚膳,回头我叫人准备食盒,你捎回去吃。”
长孙陵哪还有什么心思用膳,神情低落地点了点头,缓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眸,眼色寂寂望着他,
“表舅,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掺和其中,可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巢正群等人赴汤蹈火而无动于衷,那些死去的肃州将士也曾是我的战友,我是能耐不够,我是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但我也想凭我之力试图扭一扭这乾坤表舅,您是三法司的分管阁老,您能帮帮我们吗?”
长孙陵从未这样低三下四与人说话,他素来是昂然的,肆意的,从不折一身傲骨。
但今日他却头一回带着恳求的语气与裴越说情。
脑海在这时浮现那张肃然冷静的面孔。
“你数次帮衬于我,难保不被裴越盯上,若哪日被他逮着,你千万别慌,先胡搅蛮缠一番,直到被他追问到不得已的地步,你便干脆和盘托出,将咱们的目的告诉于他,恳求他襄助,裴越素来不参与党争,叫他帮你不大可能,但此举意在釜底抽薪,将他一军,至少能扼住他查案的脚步,对着你与巢正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做到这些,恒王的事咱们就有法子推进,明白吗?”
接下来,明怡要将恒王拖下水,让李襄之案浮出水面。
裴越那么聪明,有他在,恒王的事,恐被他看出底细,但是有了长孙陵今夜这番“推心置腹”,裴越便可袖手旁观,不干涉他们的计划了。
明怡赌一把,赌裴越心存大义,不愿肃州军蒙冤。
你不是怀疑巢正群么,正好,今夜一股脑全怼到你眼前,看这案子你还查不查?
果不其然,裴越神情有那么一丝的凝滞,久久凝视长孙陵没接话,但最终他也没允诺什么,只道,“夜深,回去吧。”
长孙陵离开了,出裴府大门时长出一口气。
师父终究是师父,若非师傅未雨绸缪,今夜他还真糊弄不过去。
第54章 第 54 章 裴东亭,你找打?
长孙陵离开后, 书房内许久毫无声响。
裴越没再翻看文书,一人独自坐于案后,手臂屈在桌案撑住额, 似乎极为无奈地揉了揉,暗卫游七见他半晌未动, 送进来一壶茶, “家主,这案子还怎么查?”
裴越极为难得地反问一声,“你说这案子还怎么查?”
不好查, 也查不下去。
再查,真能牵连进一大堆朝官。
届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 朝政乱套。
为了朝局平稳, 也不能再查下去。
“但是双枪莲花的去处还是要弄明白的。”
上不上报是一回事, 自己弄不弄楚是另外一回事。
总不能放任那么个人在京城搅弄风云,况且一旦他这边毫无进展,保不准皇帝将案子交给锦衣卫, 届时一上称,那可是千斤都打不住, 好歹将底细捏在自己手里, 回头皇帝问起来, 他也有的放矢, 做到进退自如。
“若我没猜错,双枪莲花定已落入莲花门之手。”
游七讶道,“何以见得?”
裴越接过他递来的茶,缓缓掀开茶盖,一阵氤氲窜上来, 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以长孙陵和巢正群的手腕,拿不到奉天殿的双枪莲花,一定是莲花门的人进了京,坐在后方运筹帷幄,他们俩也不过是棋子而已,执棋人尚在暗处呢”
游七问道,“那咱们要将他揪出来吗?”
“揪与不揪,不急着下定论,但好歹得知道他是谁?”裴越待茶凉了些,饮了一口,嫌今夜的茶烹得不太好,搁下了,“若你是莲花门的人,你进了京,会如何行事?”
“找帮手。”
“没错,李蔺昭是双枪莲花的传人,莲花门定与肃州军干系甚深,他们进京,一定寻肃州旧将帮忙,巢正群是其一,长孙陵也是其一,我可以断定,令牌由巢正群仿制,长孙陵在琼华岛一夜也为其奔波,所以,只需盯住他们二人,寻到他们交际重叠的那个人,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越从未听说长孙陵与巢正群有往来,真正将他们二人牵上线的定是那个幕后人。
游七明白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盯着他们俩。”
“记住,此消息不必与官署区互通。”
“属下明白。”
游七出去后,将书房的门掩好,可是这扇门很快又被推开。
裴越负手迈了出来,寒风四起,月色连天。
今夜十六,皓月当空。
已许久不见这般好月色了,明明朗朗倾泻一地。
远处的喧嚣依然在继续,可山石院这一带却静极了,像是被人世间遗落了,他倒是盼着被遗落,好远离世俗纷争,可惜有时,便是不遂人愿。
裴越绕出书房,打小门进入长春堂,沿着石径穿过一片小花园子便到了穿堂,廊庑下付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不知在张罗什么,只听见她骂道,
“行了,小妮子们,都拿去分了吧,是少夫人好意,可都得记在心里了。”
“是是是”
一个丫鬟眼尖发现了他,突然噤声朝这边跪下。
付嬷嬷会意这才扭头,见是他,高兴地迎过来,“家主”
裴越平日不喜院子里嘈杂,非有资历的嬷嬷,其余丫鬟见着他都是往后院退的,一时间廊庑下就剩了他们主仆二人。
付嬷嬷迎着人往里去,见他似比白日换了一身,摸不准沐浴了不曾,便小声问道,
“家主,可要备水?”
裴越没接这话,而是问道,“夫人呢?”
付嬷嬷便知他洗过不再多问,“方才被沈家姑娘缠了一会儿,借口有事回了屋,如今正在里头歇着呢。”
因着是邻里,裴家也客气去帖,请肃州知府一家上门吃席,知府大人尚未回京,知府夫人念着前几日得了裴家照看,携礼登门拜访,沈燕期间便缠着明怡不放,吃席时当着荀氏的面喂了明怡几口酒,也把荀氏给醋上了,怎么一个两个地都打她儿媳妇的主意,走了一个谢茹韵,招来一个沈燕,都是酒蒙子。
幸在明怡调兵遣将,吩咐裴依杏等人招呼沈燕,自个儿借口待客便溜了回来。
裴越闻言摇了摇头,淡声道,“退下。”随后信手拨开珠帘,往东次间来,这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顿时皱了眉,一眼没瞧见人在何处,裴越立在正中低喝一句,
“今日可不是吃酒的日子,你又偷偷喝酒?”
方才已从长孙陵处得知底细,眼下也不过是故意吓她一吓。
哪知这一声出,没吓着旁人,反而吓着自己了。
只见那房梁上忽然落下来了个人,一身白衫如雪,衣摆随着她徐徐下落恍若盛放的花瓣,满头青丝似墨,散漫地铺在半空,酒壶里最后一点酒被她倒空,她失望地将酒壶扔地上,脚尖一点,这才落地来。
裴越属实被惊了下,又被气了一瞬,眼看她醉醺醺的,担心摔着,下意识又抬手去接,明怡就这么半跌半撞进他怀里,借着那股力道,推着他,双双跌靠在墙角。
明怡身子半由他托着,脸往前倾,红艳艳的唇瓣覆满了酒泽欺到他跟前,目光熏熏然盯着他薄软的唇瓣。
裴越看她跌跌撞撞的模样,便知喝了不少,嫌弃地看了一眼房梁,“你怎么上去的?虽说常有人擦拭,可到底比不得下头,你这么一上去,定沾了一身灰”
明怡闻言,小嘴一咧,反而一笑,“没灰,干净着呢。”
“老实交代怎么上去的?”
明怡施施然扭头,往屏风下的四方桌一指,“爬上去的。”
“你不知道吧”她拽住他衣襟,指尖轻轻在他尖锐的喉结打转,明亮的眼神带着醉意,“我过去便常躲在树上饮酒,他们抓不到我”
裴越忍受着由她指尖带来的燥意,半揽半推将人往浴室送,“先洗洗!”
“我洗过了”明怡现在就想亲他,长臂往他脖颈处圈来,裴越却是熟练地将她给扒下来,扶着她肩把人在怀里掰转过去,往前推,
“定沾了灰。”
“那你也沾了!”
“是,所以我与你一道洗”
明怡捕捉到“一道”二字,心里突了一下,她后背有伤痕,不能被他瞧见,于是扭头直勾勾看着他,
“一个浴桶里洗?”
裴越顿住,他说的一道洗是二人同时沐浴,并非一个浴桶里洗,赤/身/裸/体地搅在一处像什么话。
明怡见他没吭声,便哦了一声,“是我误会了”
心里松了一口气。
浴室与寝室之间有一夹室,明怡推开裴越的手臂,进来取衣裳,裴越看了她背影一眼,只当她生了气,将挂在拔步床外的铃铛摇了摇,示意婆子送水,这才跟了进去。
夹室里面排列几个镶八宝的竖柜,左右各一排,放置着近来针线房给她做的新裳,一季二十套,穿都穿不过来,明怡不叫她们弄,非不肯,成亲没多久,这些衣柜都给塞满了,她不爱穿那些艳丽的裙衫,只喜素净一些的袍子长衫,这些搁在最角落的柜子里,夹室从不点灯,明怡瞧不清,将北面的纱帘给拉开,外面廊庑角透进来一线光芒,借着光亮,她寻到一件月白的长衫。
正要转身,一双长臂忽然伸过来,将她从后面拥住。
灼热的呼吸在她耳后翻涌,滋起层层叠叠的痒意,这抹痒意直通心底。
明怡手一松,衣裳重新跌在柜子里,默默感受着身后滚烫的热度。
“不是要洗么”
其实两人都洗过,梁上丫鬟每日清晨均要擦上一轮,该也是没灰的,只是裴越心里作祟。
他轻轻将人在怀里转回来,低眸贴着她额心,
“今日爬梁,明日便上房揭瓦,为夫是不是得吩咐人将屋顶上的瓦也给擦洗一遍?这么大姑娘了还这般调皮,你幼时是不是很难管教?”
明怡哑声一笑,搂抱着他肩身回,
“我是孩子王。”
“难怪。”
“我爹打我,我便上房揭瓦。”
“难怪。”裴越又低低笑了一声,掌腹顺着腰身往下还真轻轻拍了她,“你确实该打!”
这一拍将那具修长的身子给拍僵住。
明怡脸腾得泛红,简直不敢置信,“裴东亭你”
找打?
双拳捏着他衣襟慢慢揪紧。
裴越看出她双目里蓬勃的羞愤,笑道,“怎么,想动手?”腔调徐徐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他现已将她性子摸透,晓得她舍不得对他动手。
明怡被他给气笑,真动手是不能的,却也没法忍受他这样狎昵的举止,双手松开他,在他面前捏成两个小爪子,像极了无计可施的小兽,威胁道,“你小心我夹你哦。”
又是这一句?
裴越深深睨着她,唇角笑意不减,漫不经心贴近她唇瓣,骂了一句“笨姑娘”。
总是不经意间勾他。
明怡无语地噎住。
她能与“笨”字沾边?
到底谁笨?
她也骂了一句“笨夫君”。
裴越只当她学他作口舌之争,还跟着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听懂对方的意思。
窗下搁着一半人高的矮柜,纱帘拉上,将人放上去,高度正正适宜,
明怡耳力灵敏,已听得婆子脚步声近在甬道外,该是在往浴室送水,夹室与浴室一墙之隔,难保不被听见,她看着贴过来的男人,低声道,“外头有人。”
裴越没管,紧紧将人箍在怀里,唇舌渡去她唇瓣轻轻研磨,很快又逡巡至耳后,两头都在磨她,明怡深吸一口气,双臂要挂不挂拢着他肩,垂乏无力,浑身直打哆嗦,脚尖绷成了弓,却咬着唇不敢放出一点声响。
脸埋在他怀里深吸气,避开他的温热,他偏不肯,强势地将人拉出来,吻至她雪白的脖子,战栗如电流般一阵又一阵窜过全身,渐而形成密密麻麻的雨帘将她整个人给淹住。
明怡一面忍受他施予的欢愉,一面时不时还得注意外头的动静,确认婆子们热水放好,脚步声鱼贯而出,方重重喘出一口气。
第55章 第 55 章 你撒手?(二更)……
不知过去多久, 浮云散去,星芒骤显,寒风拂去一室的旎色, 屋子里静了下来,汗水湿透衣裳, 粘在周身, 凉的叫人直打哆嗦,裴越随意扯来自己衣柜里一件宽袍子,裹住明怡, 将人拥在怀里。
明怡阖眼靠在他肩处歇息,听得他隆隆的心跳,隔着湿热的面料传来, 久久难以平复, 方才两人挤在这一方小小天地, 几乎保持一个姿势没变,刺激又痛快,身子余韵难消。
见她面颊还覆着汗, 裴越又伸手够来一件细软的绵衫给她擦干净,顺带也将自己脸上收拾一番, 随后继续将人搂紧, 一点也不叫明怡动弹。
帘纱被扯开一线, 外头的月色裹挟灯芒泻进来, 明怡借着这点光看清面前这个男人,将将经历过一场情事的裴越神情明显带着几分餍足,睫毛极长,五官似被水洗过,清俊秀致, 被那一泓月色照着,显得温润无比。
明怡嫌身上凉,想去沐浴,“撒手?”
裴越却有些舍不得,“再抱一会儿。”
他一身长袍干干净净,还没怎么乱,明怡见不得他这般闲庭信步,抬手往他鼻尖一弹,裴越吃痛下意识后仰,明怡顺势推开他,洒洒落落下了地,头也不回去了浴室。
裴越抚了抚鼻尖,无奈跟了上去。
水有余温,无需再换,二人隔着屏风一左一右冲洗。
因着水不大热,泡不得澡,明怡这回洗得也很快,没多久便出来,彼时裴越坐在桌侧喝茶,明怡瞧见颇有些意外,她记得他夜里好似不怎么饮茶,今夜却连饮了两盏,
“这般渴?”
明怡也往他对面落座,顺道给自己斟了一杯,裴越却按住她,“你喝茶作甚?可别夜里睡不着。”
明怡将他手掰开,往嘴边一送,“我不论喝什么都不会睡不着。”
伤势最严重的那些时日,疼都能疼睡。
明怡反问他,“那你呢,不许我喝,自个儿喝这么多?”
还好意思问?
裴越不惜得说她,却也没解释,将茶盏里的水一口饮尽。
明怡见他如此,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被酒辣着了?”
西风烈是酒中之霸,以辣烈著称,她过去喝一坛都不醉,如今隔了三年未饮,酒量不比当年,仅仅一小壶便将她吃个半醉,适才二人情浓之时,唇舌难舍难分,她唇腔里酒的滋味定也辣着他了。
难怪闷声不吭,一脸被欺负了羞于理论的模样。
明怡洋洋得意看着他,“要不从明日起,家主回府用膳时,便陪我饮一杯?”
“没门!”
他也学她,抬起手指来弹,待贴近她鼻尖,又舍不得她疼,轻轻刮了一下,温声道,“快些去睡。”
这一刮丝毫不疼,却是痒得很。
夫妻俩一前一后上榻,并排躺着,明怡闲闲地靠着他,一只胳膊搭在外头也不管,裴越猜到她这是跟他撒娇,要劳动他伺候,于是抬手将她胳膊捉住塞去被褥里,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躺好。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帐顶,明怡听出他呼吸略有些不平稳,问道,“你喝了这么多茶,睡得着?”
裴越确实没有睡意,却不全因茶提神,可能是两人腰力都太好,方才那一场不算费力,意犹未尽。
现如今一回俨然不能满足他,美味方拆吃入腹,便开始惦记下一顿了。
裴越偏眸移向她,“你呢,睡得着么?”
明怡也有些睡不着,倒不是因喝了茶,青禾至今未归,也不知事儿办的如何了。
裴越见她不吭声,便当她默认,心安理得覆过身,将她抱入怀里。
明怡再度吃惊他的行为,这回不用问,已然猜到他的意思,“家主,你这屡屡破规不合适吧?”
裴越脸皮也慢慢磨厚了,“都说了不曾定次数,算哪门子破规?”
“那行。”明怡也跟他掰扯掰扯,“那我每回能不能也多饮一坛酒?”
裴越:“”
人给僵住了。
“李明怡!”
这是他第一回连名带姓唤她。
这回轮到明怡有恃无恐,“怎么了?”她还嚣张得问。
裴越又气又笑,软下声来,“你别闹。”他再度刮了刮她脑门。
“酒是个什么好东西么,喝多了对你不好。”
“纵欲也伤身。”
裴越:“”
家主毕竟脸面儿薄,委实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松开她,平躺住,连胸膛里的呼吸也敛了几分。
明怡又见不得他委屈,翻身追过来,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目光逡巡他的眉眼,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在他心口打转,“两壶,就两壶,你往后再添次数,我也不跟你闹了。”
“说实在的,你那壶小,两壶都不够半坛,堪堪够我塞个牙缝。”
裴越被她说得哭笑不得,“这是能讨价还价的事?”
“上回讨价还价的人是谁?”
窸窸窣窣间,两人又滚到一处,腰带也拆了半幅,裴越不肯就这么纵着她喝酒,却又寻不到可反驳的借口,干脆将那清甜的嗓音一道卷入喉舌中。
灯影摇红,这一夜拔步床久久未能消停。
翌日裴越休沐,天光大亮方醒,昨夜闹得迟,睡得也迟,是以今日晚起了半个时辰。
这于裴越而言,也算是八百年头一遭。
明怡也很纳罕,倒不是纳罕他起得迟,而是纳罕头一回睁开眼,他还在身旁。
倒生出几分真正与这人过日子的错觉。
视线在他身上定了一瞬。
裴越便以为她没睡好,
“可要再睡一程?”
昨夜确实有些不像话,闹了她两回。
明怡急着见青禾,摇头道,“不成,待会还要去上房拜见长辈。”
裴越想起府上住满了贺客,恐有晚辈清晨来给他请安,他却赖在温柔乡算什么事,于是赶忙起榻收拾,早膳都没顾上用,便回了书房。
这个空档,明怡吩咐付嬷嬷摆膳,连忙叫人去请青禾。
青禾倒是早候着了,进来时,神情不善地看了明怡一眼,坐下陪她用膳。
明怡开门见山问道,“事情如何了?”
“妥。”
又问了几处细节,青禾惜字如金。
明怡看出徒弟不大对劲,“生气了?”
青禾抱着一碗粥,小脸埋在碗里,闷声说道,“你昨晚背着我喝酒了?”
明怡问道,“你怎么知道?”
青禾道,“满屋子酒气,今晨都没散呢!”
“喝得还是西风烈!”青禾剜她,“每每趁我不在府上便胡作非为!”
明怡委实被她说得不太好意思。
什么解释都是多余,明怡揉了揉她脑袋瓜子,
“今夜捎你出去,习练双枪莲花?”今夜裴越夜值,不在府上。
青禾是武痴,一听明怡要教她习武,便没辙了。
明怡总能轻而易举捏住青禾软肋,
青禾气鼓鼓地瞪着她,“没人能奈何得了你,等救了老爷出来,我去告状。”
“不,不对,老爷也纵着你,等七殿下解禁,叫他治你!”
明怡不以为然,“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想管我?”
此时此刻的恒王府,王府的幕僚也正提着同一人。
“别看七殿下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不声不响上了一封请安折,轰动满朝,陛下虽嘴上没说什么,不过我听说,昨日送往坤宁宫的赏赐,明显丰厚了几成。”
恒王坐在主位上神色难辨,自萧镇下狱,他便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没一日安生,“我问你们,银环的事到底如何料理,这玩意儿搁在手上可是个烫手的山芋。”
其中一名六十上下的老幕僚,立即上前拱手,“殿下,依臣之见,咱当谨言慎行,一切求妥,眼下陛下为了双枪莲花满城搜捕,可谓是气白了头,咱不如将这宝贝献上去,只当是您暗中着人从北燕上手里夺回来的,如此既洗清了咱们偷银环的嫌疑,也解了陛下燃眉之急,能叫您重获圣心。”
“胡扯!”
另一名年轻幕僚很快站出来反驳,
“殿下,万不可听邱老夫子的话,陛下可不是好糊弄的人,连锦衣卫都寻不到的宝贝,被您寻到了,您猜陛下怎么想?一定怀疑您是偷银环的主谋,眼下是见萧侯下狱,恐那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断臂求生之计耳。”
“您将银环献出去,便是自掘坟墓。”
恒王拧着眉头问他,“那怎么办?”
“咱们不仅不能献出去,反而要想法子拿银环继续先前未尽之事宜。比起陛下那点子怀疑,咱们眼下当务之急是除掉李襄这个隐患,只有李襄死了,七皇子的罪名彻底洗不脱,他便永远当不了太子,怀王殿下不足以与殿下争辉,届时太子之位便是殿下囊中物也。”
恒王被他说得心念一动,坐直身道,“本王何尝不想拿此换李襄人头,可是怎么换?眼下四方馆戒严,咱们的人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不亲眼看着李襄死,本王不放心。”
邱老幕僚闻言立即插上话,“殿下说的没错,您也瞧见了,现下锦衣卫遍布全城,但凡咱们有一点风吹草动,一定会被发觉,与其铤而走险,您还不如好好修复与陛下的关系,时常入宫给他老人家请安,贵妃娘娘那边也走动走动,请娘娘替您周全,眼下陛下还不曾怪罪您,您可千万别引火上身!”
“您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那年轻幕僚干脆将老夫子给搀开,扔去一旁,上前贴近恒王,“殿下,臣之所以如此建言,自然是有准备的。”
“什么意思?”
这位换做江城的幕僚,将一封密信摊开给他瞧,“昨夜,萧家密卫送了一份信予臣,原来萧侯在狱中也在替殿下谋划,意在促成此事,遂萧侯亲写了一封信,交予他,让他转交给臣,嘱托臣拿此信,与阿尔纳促成交换一事。”
恒王接过那封朱砂书写的密信,一眼扫过,蹙眉道,“怎么用的李蔺昭的瘦锋体?”
江城指着那信一笑,“写得这个,就没错了,不用这瘦锋体,臣还不放心呢。”
恒王蹙眉没说话。
江城道,“您忘了萧侯是做什么的,三年前是谁截获了北燕细作的密信,断出南靖王真正出兵之地乃肃州的?”
大晋麾下也有一个探听军情情报的衙门,名唤探军司,最开始这支情报队伍便隶属三千营,只因三千营前身乃大漠归降的几千骑兵队伍,这几千人与北燕人同宗同源,更通北燕当地的习俗,若是潜入北燕,不容易被发觉,当时负责军情的一位官员便提议在这些人中挑出精锐,悉心培养,送去北燕做细作,皇帝答应了。
后来这支队伍慢慢扩展成探军司,也成为三千营的下属衙门之一。
萧镇接管三千营后,自然也成了这一衙门的主官。
虽然探军司不归萧镇直接管辖,可若要塞进去一两心腹并不难,萧镇通过探军司知晓了许多北燕、北齐与大晋商户来往的秘密,譬如那位行商周晋便是其一,萧镇没少利用这些情报,挟持那些商户替自己谋利。
萧镇也是通过这个才晓得,北燕人很喜欢李蔺昭的字体,并用他的字体编成一套密码符号,成为北燕情报人员通信的代号。只有熟背北燕密码簿册的情报人员才能看懂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可巧,大晋探军司费了不少功夫大致破译了一些代号,更巧的是那日截获那份密信的人恰恰是萧镇的心腹,这名心腹并未将消息上报,而是悄悄找到萧镇,告诉了他。
而萧镇又把这事转告了恒王。
当然,肃州之战,探军司因军情情报出现重大失误,而被朝廷问责,这个情报衙门很快被从三千营中裁撤出来,归入锦衣卫。
所以,江城这般说,恒王很快想起了这段隐秘,瞬间不疑。
“江城哪,本王记得你与萧侯来往甚密,此事交予你去办,你务必给本王办妥了。”
江城瞥了一眼上方的主君,很快明白了意思。
他曾是萧镇推荐入恒王府的幕僚,由他出面办这个事,万一出了岔子,可以推到萧镇身上,甚至一旦事泄,还可以将从萧府偷盗银环的事一并安到他身上。
不过江城并无怨言,左右他的故主萧镇已下狱,恒王如今也处在风口浪尖,他若不拼一把,也是坐以待毙,一旦事成,往后他便是王府第一幕僚,待恒王登基,他更是一朝升天。
想明白这些,江城长长一揖,
“殿下放心,臣这就去准备。”
当然恒王该要许诺的也要许诺,
“伯之啊,你从萧府到本王这里也有八年了,本王记得你是跟随王妃一道过来的吧,”
“是,”江城再揖,“当年王爷出宫开府不久,萧侯担心您麾下无人可用,便将臣遣来给您做马前卒。”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你也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近而立,”恒王说完满脸怅惘,起身抚住他肩头,“本王眼下能倚重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员,只要此事成了,本王重重赏你。”
江城听明白他的意思,再度躬身长拜,“为殿下肝脑涂地,臣之所愿。”
“去吧。”
江城常年游走京城,也通一些三教九流的门路,想方设法买通其中一名锦衣卫,当日夜里将消息送进四方馆。
副使得到消息,立即悄悄送来阿尔纳的书房,彼时阿尔纳和乌週善正在书房拆其父王南靖王送来的密信,信看到一半,被阿尔纳撕了个干净。
原来皇帝借着这次的事端,将其中一部分证据并国书送达北燕皇帝手中,言下之意是拿阿尔纳换李襄,不接受北燕提的互市条件。
这对阿尔纳此行是莫大的打击。
“父王膝下八个儿子,本王只是其一,倘若此次事情办砸,我与世子之位便无缘了,乌先生,您是此行正使,您务必要想法子,帮我扭转乾坤。”
乌先生捋须还未说话,那副使正巧将这封信送上来,
“郡王,乌大人,方才接到密信,萧镇在狱中写了绝笔信来,意在将银环归还给咱们,换取李襄人头!”
“他做梦!”
阿尔纳气得大拍桌案,唾沫横飞,“那夜若非他横插一手,银环咱们早到手了,何至于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大晋皇帝拘禁在此,成为他们拿捏父王的把柄。”
折了那么多人马,未能夺取双枪莲花,阿尔纳险些气炸,这段时日时不时将萧镇提在嘴边骂。
副使却讪讪劝道,“是,萧镇是混账,可眼下既有重获银环的机会,咱不如先咽下这口气,将银环弄到手,其余的日后再论。”
阿尔纳冷静下来,坐在案旁没说话。
副使晓得这个主意还得乌週善拿,于是将目光移向他,也将萧镇那封信递到他跟前。
乌週善接过信件草草扫了一眼,神色未变。
“郡王,我明白您心里急,恐回去没法跟王爷交待,但我认为此事得谨慎。”
“为何?”阿尔纳眼风扫过去。
乌週善道,“李襄是咱们最重要的筹码,您真的要交出去吗?”
“没门!”阿尔纳牙门一咧,露出阴森的冷笑,“我弄个假的人头塞给他们。”
乌週善失笑道,“可这信中写得明明白白,要亲眼见到李襄活人,再将银环交给咱们。你不交出去,银环怎么换回来?”
乌週善将信递给他,阿尔纳接过细细看了一眼,面露凝色。
乌週善对此事扔持怀疑态度,“郡王,自那夜琼华岛事发回来,我便细细推敲过,咱们的人一动手,那锦衣卫便反应过来,可见事先有准备,后来就连咱们埋在京城和皇宫的棋子也折损了大半,这意味着什么,这很可能是大晋皇帝请君入瓮的歹计!”
“你的意思是银环还在大晋皇帝手中?”阿尔纳不无绝望地问。
乌週善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我怀疑此行有蹊跷,咱们决不能上当,李襄决不能交出去。”
阿尔纳却没听乌週善的,他权衡片刻做出决断,
“这约必须赴,李襄今日不交,明日也得交。”
“若真有银环,咱们必须将东西拿到手,若没有,那么咱们也得抓住机会与恒王谈判,眼下想从大晋皇帝手里达成互市条件已希望渺茫,不如敲恒王一笔,回去咱俩也好交代。”
乌週善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动容,他和阿尔纳是此行出使的负责人,若颗粒无收,回去确实无法交差。
“马上不是除夕吗,使臣在京,依邦/交礼仪,大晋皇帝该许我等入宫赴宴,届时自有机会与恒王会面。”
阿尔纳担心道,“若皇帝不邀请咱们呢?”
“放心,既然恒王要与咱们交易,一定会促成此事,除夕是最好的机会,没有之一。”
第56章 第 56 章 给她压岁钱
接下来这几日, 明怡安心陪着荀氏招待族人,身为新妇难免成为众人的焦点,又是乡下来的, 大家伙对着她是关注有余亲近不足,只极少数人愿意上前套个近乎, 荀氏晓得大家伙多少有些介意明怡的出身, 便使了个法子,唤大少奶奶谢氏带着明怡去与年轻的少妇攀谈。
明怡去了,与她们一道聚在太太们隔壁的暖阁, 少夫人们的话题绕不开丈夫孩子婆媳乃至娘家,明怡呢,坐在一旁喝茶, 耐心听她们说这些家里长短, 听了一会, 她慢腾腾提杯往窗外的夜空一比,在心里与那些逝去的将士们说,
“过去你们总好奇家里的媳妇成日唠叨些什么, 今日我替你们听了”
没有明怡插不上的话,偶尔还能给出几句很中肯的建议, 一来二去关系拉进, 奶奶们发现明怡极为好处, 一点不摆族长夫人架子, 甚至很愿意为大家伙支招,一时都拿自己烦心的事讨她主意。
明怡对女孩子总是格外有耐心,也不厚此薄彼,无论哪一房,无论什么出身, 在她这均一视同仁,天生有一股招人的魅力,半日下来,用午膳时,被人抢着拉去各桌吃席。
荀氏瞧见眉开眼笑。
下午少奶奶们伺候太太们摸牌,几位老太太坐在一处话闲,这些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神都不太好使,摸牌是不太成了,可不就剩一张嘴唠叨,论唠叨,四老太太是阖族之最,整个裴府都晓得她丈夫那桩轶事,老人家心里头不好受,长年累月养成嘴碎的性子,以至于族人瞧见她便躲,一个不慎,明怡被她给逮着了。
静静坐在她身侧听,时不时给老人家续上一盏茶。
四老太太从当初与四老太爷那场婚姻聊到那些不成器的儿女,最后又到孙儿外孙,一家子事如裹脚布又臭又长,她起先以为明怡不爱听,后来却发现孩子听得极为认真,甚至还与她理论为何要这般做,叫她老人家少管些儿女的闲事,多操心自己的身子。
说了大半日,老太太被她劝得豁然开朗,连称呼都从“越哥儿媳妇”变成“明怡”,“明怡呀,委屈你听我掰扯这般久。”
明怡摇头,“没有,不委屈。”
过去在肃州,常年生死悬于一线,那些温声软语靡靡之音,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慰藉。
就这么一回下来,四老太太成了明怡的铁杆,但凡私下哪个老人家说道明怡,她头一个站出来反驳,老太太口舌能力很不一般,骂人不带脏字还能把对方给气死。
荀氏松了一口气,看来往后再用不着她替儿媳妇站台,有人帮她给明怡撑腰了。
裴承玄连着两日没能寻上嫂子,到了分皮子首饰这一日,终于逮着明怡在春锦堂外的廊子上与人说话,前几日老爷们在外院分食物,妇人们闲着,到今日反过来,明怡原先被荀氏拘着,坐在花厅陪着盘帐造册,实在是无聊,得了空出来透气,就被裴承玄撞上。
“我们这有一桌棋牌,嫂嫂来玩。”
今日少爷们无事,聚在夏春堂玩牌下棋。
开宴当夜,明怡小露一手棋艺,被裴承玄夸得神乎其神,大家伙不相信,非嚷着要裴承玄把人请来,裴萱和裴依岚陪着明怡过来。
明怡上了桌,原来这裴家人玩牌下棋也带筹码,输了可是实打实输银子。
明怡一摸荷包干干净净,自个儿的银子花的差不多,裴家给的银子都存在嬷嬷处,不能输,可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三局棋下来,将对方赢了个掉底。
大家伙见识了明怡的本事,便审慎许多,不敢再拉人家入局,人家是族长夫人,背后有金山银山,他们可赌不起。
来都来了,明怡也不能白来。
“我带你们玩一种博戏。”
没告诉大家那是她自创的博戏,名叫“行军难”。
掷骰子,下棋,掷出个“几”,便走几步,途中会有些陷阱和机关之类,谁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便算赢,这不用费脑子,老少皆宜,图画出去,很快由裴家书画坊的下人仿制几幅,一时在裴府传开了。
连几岁的稚儿也很快上手,明怡一手抱着钊哥儿,点兵点将,招呼几个小家伙上桌,玩的不亦乐乎。
人气一旺,明怡行程便满了,以至于每每裴越回府,时常寻不到人,别问,一问便是被哪家姑娘请过去玩或被哪位少爷哄着上桌下棋吃酒去了。
裴越给气得不轻,旁人家宗妇端坐高堂养尊处优给族人立立规矩,他家这宗妇极礼贤下士,哪桌缺人,哪桌有她的身影。
她怎么不去江湖上创个堂子,保管人才济济。
没准,振臂一呼,还能上阵杀敌。
裴越服气地立在厅前,半晌都挤不出个字眼,“她人在何处?”
管家笑着往后院花厅指,“方才见人说,少夫人陪着府上小少爷们在花厅下棋。”
可真能耐,混成孩子王了。
裴越没顾上回书房,信步往垂花门去,穿过一片小园子便到花厅外,夏日花厅的竹帘卷上去开窗透气,这大冬日所有竹帘搁下,再覆上一层厚厚的布帘,摆上几个围炉便成暖阁了。
里面不是女眷便是孩子,裴越没进去,而是来到离明怡最近的窗下,甫一发现还有一人,也与他一般嫌弃地盯着里面,满脸的不痛快。
“青禾,你这是怎么了?”
青禾瞧见是他,拱袖施了一礼,“回姑爷,没什么,就是我家这姑娘玩心太大。”
瞧,正带着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棋,青禾见她那指点江山的架势,生怕她爱收徒的毛病又犯,整不齐要在裴家开个武堂。
真真一日都不叫人省心。
裴越见青禾忧心忡忡愁眉苦脸,顿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
而相较之下,人家青禾立场始终坚定,至今不曾许明怡一口酒,而他呢,规矩早不知歪去何处。
想起今夜承诺的两壶酒,裴越心都在滴血。
他到底是从何时起,对着这么个人无计可施的。
腊月二十这一日,是分红的大喜之日,也是收官之日。
这一日无人寻明怡玩,大家都等着裴越那边分银子,别说在室女,就是外嫁的姑娘也能得一份分红,裴萱的分红荀氏那头早悄悄给了,这一日午膳都没用,便要提前回去,明怡借口去送她,出了门,将裴萱送到正阳门附近,照旧陪着她在西北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便与其分道扬镳往南折。
马车一路行驶至梁鹤与的马球场,今日主仆二人不是来打马球的,避开婆子们的视线,悄悄掠去马球场后面一片竹林。
这里有一片密竹,占地又广,是城内习练双枪莲花的最佳之地。
明怡抱臂站在一侧,讲述要领,青禾慢慢催动银莲,循着招式一步一步摸索。
青禾过去使用过双枪莲花,但实战经验为零,这一回的对手是十八罗汉,不可小觑。
“我不在,你也得出来练,时日不多了,你得尽快上手。”
明怡苦心孤诣设计这一出,不仅是为了围猎恒王,更是为了引北燕将父亲带出四方馆,伺机将人救回。
两个时辰后,青禾大汗淋漓停下,灼灼望着她问,“师傅,我练得怎么样?”
明怡还是那个姿势未动。
青禾看她脸色便知不太理想。
孩子打三岁习武,自少与猛兽搏斗,养出坚不可摧的性子,从不认输,“师父放心,除夕之前我一定练好。”
明怡走过去,从袖下掏出块帕子递给她,“不是你的缘故,你练的很好,但银莲认主,一时还没办法听你使唤。”
青禾没叫它吃过血,银莲不认她,还得要实战。
偏青禾第一个对手是十八罗汉,便有些棘手。
“慢慢来。”明怡安抚她。
心里却有些发愁。
双枪莲花上一回见血是肃州大战,一次吃掉三万敌军,被养得狂傲不羁,青禾短时间内想要驾驭它,几乎不可能。
除夕这一夜,还得做两手准备。
至晚方归,幸在裴越也忙,没功夫管她,一日下来,所有分红发出去,难免会有人不满,又追来他这申诉,料理完毕已是夜里亥时初了。
今夜二十,又到了同房的日子。
明怡早早洗好等着他,孰料这一日人进榻中,不办正事,倒是先递给她一个匣子,
“什么?”
“给你的分红。”
明怡想起裴承玄提过,裴越要给她压岁钱的事,晃了晃匣子问,“这是除夕的压岁钱?”
裴越失笑,抬手覆住她耳珠,轻轻一捏,“这是年终分红,压岁钱另算。”
这回明怡没躲,任他捏了一遭,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沓银票,面额一千两,总共二十张,便是两万两,吃了一惊,“这么多?”
什么叫财大气粗,她算见识到了。
见她一脸嗔样,裴越指腹从她耳珠移至鬓角,又揉了揉她脑袋瓜子,语气宠溺,“不多给些,万一夫人输了牌,没银子给,岂不堕面子。”
明怡第一回上桌,下意识摸口袋的动作被管家瞧见了,夜里他一回来便禀给他,听得裴越心里一阵发紧,他的夫人什么都可以缺,决不能缺银子花。
他嗓音温润,略带磁性,偏又贴近她耳廓,便如同有一只手够进来往她心弦拂了一把,明怡这辈子栉风沐雨不知后退,从来是旁人的信仰,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把她当个孩子来宠。
他越好,心里负罪感越重。
明怡不是那等因愧疚便瑟缩不前的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什么都没说,把人先抱怀里。
一晌贪欢。
经过几日突审,周晋总算招了,对萧镇指使他勾结北燕的罪名,供认不讳,也承认由他逼迫陈泉,偷盗军器监武器,再通过三千营的校尉,将武器藏入槽船,送入太液池内。
一应人证物证俱全,证据链也闭合。
唯独赃物双枪莲花不见踪影。
二十六这一日,裴越带着三法司有关官员入奏奉天殿,将卷宗呈递皇帝。
皇帝大致翻过,脸色依旧没有半丝好转。
“证据已确凿,萧镇依旧不供出双枪莲花的去处?”
裴越无奈道,“巢遇已上刑,他咬死不认。”
皇帝冷哼一声,忍了再忍,交待裴越,“告诉他,只要他供认,朕饶他一女不死。”
裴越再揖,“也试过了。”
皇帝无言,半晌都没说话,眼角慢慢渗出一丝冰冷的笑,“不愧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悍将,贼心不死,到这个节骨眼了,还想着翻身呢!”
萧镇还指望翻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还有人为他奔走。
皇帝是个明白人,手搭在卷宗,眯起眼淡淡审视裴越,“可问过他,是否有人指使?”
这是暗指恒王了。
萧镇想翻身,唯一的希望在恒王。
身侧的柳如明和巢遇心神一凛,悄悄看了一眼裴越。
裴越薄唇抿紧,神色一动不动,沉默片刻,垂眸一揖,“不曾问。”
皇帝眉峰挑了挑,也不意外,裴越从不参与党争,不愿搅合进皇子之争中,所以审案时也不会染指恒王。
平心而论,裴越这样不偏不倚,很合他心意。
满朝文武忙着站队,哪个真正替他这个皇帝和朝廷办事?
裴越无疑就是这个办事人,否则年纪轻轻能位列台阁?
党争不可避免,这是制衡权术,但朝纲不能乱,这是皇帝的底线。
皇帝多少不愿意看到儿子牵扯其中,所以裴越这个答案,他是满意的。
“将萧家阖府下狱,就关在萧镇隔壁,日日审,夜夜审,总能逼得萧镇开口。”
皇帝清楚裴越事忙又不爱沾这些脏活,所以径直越过裴越,交待柳如明和巢遇,“此事,你们俩承办。”
只是逼审女眷对于一向规矩正派的三法司官员来说,都有些于心不忍,巢遇直言道,“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皇帝喝了他一句,“他们潜进奉天殿偷盗银环时,近人情了吗?”
巢遇顶着一脑门汗,据理力争,“可是陛下,眼下只核实了萧镇勾结北燕入宫行窃一事属实,至于奉天殿真银环被盗是否是他,还未找到确切证据。”
“臣的意思是”巢遇悄悄瞥了皇帝一眼,“可将奉天殿银环被盗一事单独立案。”
皇帝盯住他眸眼,“你怀疑另有其人?”
巢遇语气顿了下,琢磨道,“臣也不知,但将此事安在萧镇身上,委实证据不够。”
“怎么证据不够,他有金牌在手,具备安插人手拿着金牌进殿的可能,只要找到银环,便知真谛。”
巢遇也叹道,“臣明白了,现下最紧要的事,还是寻到银环,只要萧家供出银环所在,便可依据银环真假,断定萧镇是否真为奉天殿盗窃一案的主谋。”
皇帝不耐烦听这些书呆子推断,“行了,去办吧。”
“是”
皇帝留下裴越说话,柳如明和巢遇先退出御书房,下奉天殿台阶后,柳如明心有余悸地回瞥一眼,推了推巢遇的胳膊,“巢兄好大的胆,敢顶撞圣上?”
巢遇目视前方负手而行,一袭绯袍,端的是刚正不阿,“事实便是事实,咱们三法司尊的是法,而非上位者喜好,不能因怕惹怒圣上,就不说实话。”
柳如明服气地拱了拱手,“佩服,不过在下可没巢兄这般胆量,巢兄是办大事之人,在下跟着阁老混混也就差不多了。”
巢遇边走边瞥着他冷笑,“我算看明白了,裴阁老不说话时,你坚决不吭声。”
柳如明摊手道,“那没法子,论揣摩圣意,还得是裴阁老,我防着自己说错话办错事,万事问他便对了。”
巢遇摇摇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叹道,“柳大人,你不觉得陛下对于萧镇这个案子过于草率了吗?”
柳如明跟上他步伐,笑道,“你才发现?”
巢遇回敬他一眼,没说话。
柳如明扫视一周,不见有人,低声贴近他说,“萧侯手握重兵,又是皇子岳丈,岂能不为帝王所忌,更何况他女儿前不久诞下恒王府嫡子,意味着江山后继有人,这等局面,逮着现成的机会,不治他更待何时?”
雨沫子忽从半空浇下,巢遇迎头被浇了一脸,叹声道,
“这场纷争何时能止”
柳如明比他看得通透,抬手遮雨,“巢兄熟读史书,可见朝堂的风哪日止过?咱们这些人哪,遮住自己这片天,管住自己就行嘞!”
二人渐行渐远,将这片风雨扔去身后。
皇帝这边留裴越在奉天殿用午膳,不一会也将其余几位阁老招来,每人一张食案,论起除夕宫宴一事。朝野一些官员和北燕使臣均上书,恳求让北燕使臣参与宫宴,皇帝还没拿定主意。
“你们礼部是什么意见?”
王显停下碗筷回道,“陛下,礼部的意思还是不能失礼于人,叫锦衣卫护送人进宫,又送回去得了。”
兵部尚书康季反驳道,“陛下,北燕人入宫行窃,一点礼节都不讲,咱们与他们讲礼作甚?关在四方馆,等南靖王那边的消息便是。”
王显眼风扫向他,“康阁老,咱们大晋乃礼仪之邦,岂能与北燕蛮族一般见识,他们行事素来这般猖狂,见多不怪,咱们该敲打时要敲打,该教化时也得教化。”
皇帝见二人争论不休,转眸问吏部尚书崔阁老,“崔卿的意思是?”
崔阁老也是务实之人,叫他拿主意的事,他极少掺和,“这事,陛下凭着自个儿心意断便是了,几个使臣而已,能翻多大的风浪,上回在琼华岛,不是被陛下一网打尽么?”
皇帝听惯了他的奉承,已掀不起丝毫反应,夹起一块鱼肉入嘴,最后看向裴越,
“裴卿怎么看?”
裴越清楚萧镇曾意在与北燕使臣做交易,而那夜刺客显然是从萧镇那里得了什么指示,又或者拿走了什么信物,萧镇始终不肯吐露银环所在,大约还是打着促成交易的目的,使臣出馆,方能引蛇出洞,这不失为一个捉拿罪证的机会,遂道,“臣以为,北齐使臣与宴,北燕使臣被关着,不太妥,陛下当一视同仁。”
这句话说服皇帝。
“事儿就这么办。”
第57章 第 57 章 替我拖住你表舅!
除夕将至, 整座京城张灯结彩,正阳门大街两侧换上了赫红赫红的新灯笼,薄薄的一层细雪覆在其上, 给京都添了几分年味,每年除夕, 京城最热闹的地儿便在这条大街。
正阳门大街是整座京城最宽的街道, 从皇城正南门正阳门一直延伸至整个都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宽到足足可以同时驾驭十辆马车,平日这条大街守卫森严, 正中的御道是不许驰车的,只在御道两侧各隔出一条街道供人来往,若是要横过这条大街, 也得在特定的路口依照侍卫的指示方可通行, 但每有盛大节日, 这条规矩便可免了,所有藩篱撤走,整个大街熙熙攘攘, 任人奔走。
而这条街道最为瞩目的要属盘楼。
何为盘楼,前身乃前朝的勤务楼, 听闻当时的真宗皇帝在正阳门南面街东一块空地, 平地起高楼, 筑勤务楼, 楼高达七丈,长廊相接,屋檐相衔,有龙盘虎踞之势,十分恢弘。每年除夕, 元宵,中秋等盛大节日,真宗皇帝便在此大宴群臣,与民同乐,民间为以示对皇帝的景仰和爱戴,趁着节日举行盛大的花车游行,取争奇斗艳之意,尽显盛世气派。
到了本朝,勤务楼改名为盘楼,稍加修缮,予以沿用。
盘楼之所以有名,也与其营造风格有关,逆于过往宫殿端庄肃穆之风,其设计装潢与民间酒楼相似,只是比起街市上的酒楼要更加繁复气派,七座高楼层层相接,簇拥正中最高那座楼邸,成合抱之势,远远望去有如巨龙猛虎盘踞在地,故名盘楼。
后在夹楼之间,本楼前方,砌了一宽阔的白玉石台,用以表演歌舞器乐,有一年皇帝贺寿,恰逢十五岁的李蔺昭回京庆功,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第一回与南靖王正面交锋而未落败,由此声名鹊起,以至于京城许多武将慕其风采,当台挑擂,李蔺昭便是在这里使了一招千江月影,技惊四座。
李蔺昭战死后,皇帝为了祭奠他,将盘楼前这座玉台改名为“昭台”,后来全大晋的乐师舞者均以登昭台为荣。
今年的除夕夜宴,依然在盘楼举行。原先花车表演是自发的,多源于各地乐坊舞楼之类,后来为了迎合皇帝喜好,演变成由各省的布政使司打造有本省特色的花车,以供皇帝巡视,故而每年各省均提前派遣官员携本地有名的技师进京,提前准备花车事宜,皇帝观看完花车表演,还得挑个头筹,予以赏赐。
今年不同于往年的是,北齐和北燕使者也凑这个热闹,均献上一辆花车,以彰显本国风貌。
因许了花车游行,四方馆的戒备不如往日森严,给了少许通行的名额。
四方馆在二十六那日得到敕令后,便紧锣密鼓准备花车,不过三日功夫便打造出一条游船模样的花车,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将人藏在花车里,与恒王做交涉。
阿尔纳此人看似狂傲,行事却极为谨慎,摸不准这一趟行程里会不会有陷阱,为了稳妥起见,他与暗中前来接洽的使者提出一个要求:
“萧镇在狱中,他的承诺是否能兑现,本王很是怀疑,故而本王需要恒王殿下一副手令或一件信物,方可发车。”
很显然阿尔纳是想挟持恒王入局,捏住恒王把柄,以防恒王当场毁诺,事后反咬,有了这副手令或信物,恒王便不敢轻易掀桌子。
使者很快将消息递给了江城,江城闻言大叫棘手。
这会子叫他折回去寻恒王讨要手令,保不准被轰出来,恒王什么身份地位,这种事他能亲自下场?铁定是底下人帮他奔走,给他背锅,回去讨要手令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阿尔纳这头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两头为难怎么办?
江城想出一个法子,他毕竟侍奉恒王达八年之久,手中当然有恒王赏赐的物件,挑一样不为人知的宝贝送去四方馆,权当信物,如此既引得阿尔纳出车,促成交涉,也能瞒住恒王,至于后事他是考虑不了那般多,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不成功便成仁,除了豁出去,别无他法。
三年前,他帮着恒王对付七皇子时曾立下一功,七皇子那句自比李世民,便是他之手笔,恒王对他大加赞赏,私下赏了一块极品玉石给他,那是宫廷贡玉,小小一方有如凝脂,无论油性色度皆是上上佳,是圣上赏赐恒王的宝贝,恒王转赏予他,他一直视若珍宝,没舍得用。
今日便只能将之交予阿尔纳。
使者带着这方小印来到四方馆,阿尔纳一看这东西便知不是凡品,底下更有御赐的纹样,便放心了,约定交易地点后,阿尔纳放人离开。
除夕当日,阿尔纳和乌週善二人由锦衣卫护送前往盘楼与宴,而北燕其余使臣与些许侍卫均随花车前往,四方馆距离盘楼并不远,只因正阳门前的街道被封锁,花车必须绕行方能抵达盘楼。
旁家的花车早早出车上街游行,以期占据有利位置,好叫皇帝能领略花车风光,博得前三,获取封赏,可四方馆这辆花车却直到夜幕降临方启程。
青禾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劲衫,一直伏在暗处密切关注花车的动静,她目的是亲眼看到十八罗汉将李襄送入花车,一路尾随至预定地点,将人救出。
花车于除夕当日下午申时落成,酉时初刻,花车启动,由人缓缓推出四方馆,可从始至终,未见十八罗汉从驻守的四方亭挪开半步,而李侯也一直被关押在那个黑乎乎的铁皮箱子里不曾露面。
伏在檐下的青禾傻眼了。
阿尔纳这是什么意思?
青禾顾不上多想,当即跃出檐头,窜入后院,如轻羽般落地,神情戒备慢慢靠近庭院正中的四方亭。
这是一座四角翘檐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院落东北角,四面饰以红漆雕窗,门牖紧闭,唯有左右用木仗支开一线窗,青禾透过那线窗看清亭内,八名罗汉一如往常团坐在那个铁皮黑箱之外,一百零百只蜡烛整齐排列在罗汉四周,这是十八罗汉赖以成名的幽冥火阵,等闲破不开。
每一名罗汉身穿袈裟,神情一如既往安详,阖着眉目静静打坐,对于外头的动静是置若罔闻。明知有人盯梢,明知有人靠近,只要对方不动手,罗汉们便是眼都不睁,不予理会。
夜风阵阵,青禾负手握紧拳心,紧盯着八罗汉,大有催动银莲动手的冲动。
可青禾迟疑了,未经师父准许,贸然动手,恐后果难料。
眼下双枪莲花在她手,还发挥不到三成的功效,这比她独自动手好不了太多。
没有必胜的把握。
青禾是习武之人,深知高手对决一旦迟疑,便落了下风。
她气得一咬牙,转身腾地而起,遁入夜色中。
今日行动照旧聘请了一部分江湖帮手,自花车开启,这六人中的四人便尾随花车而去,其余二人盯梢四方馆,青禾吩咐这两人盯紧了,自个儿却是借着夜风飞快朝盘楼方向掠去。
她得尽快知会明怡这一变故。
酉时不到,明怡便伴着婆母荀氏与裴家其余女眷登楼入席,环顾一周,整座盘楼飞廊相接,灯火煌煌,门栏窗隔,皆饰以朱粉,繁复的藻井被灯盏映染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华彩,衬得整座楼宇如蓬莱仙宫。
各层皆摆满了席位,皇亲国戚并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坐主楼,女眷坐西楼,其余官员及各路人士坐东楼。皇帝酉时初携四位嫔妃驾到,几位皇子与裴越等内阁辅臣陪坐在侧。
盘楼规矩不如宫宴严格,姑娘们随时可离席。飞廊上的风实在太大,冻得人面颊通红,可姑娘们的热情丝毫不减,早早挤在阁楼南面最好的位置,目睹花车盛况。
立在盘楼,满城风光尽收眼底,正阳门外的街道如流光溢彩的灯河,能清晰地瞧见许多华灯璀璨的花车正朝这边涌来,无论大街小巷皆是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群如蚂蚁般在地上蠕动,四下山呼万拜,皆贺盛世年景。
明怡也挤在西面长廊一侧,一直注视着四方馆的方向,从她的角度,能看清四方馆大致的轮廓,她亲眼瞧见戌时初刻,四方馆使出一辆花车,这一趟花车将在附近小巷子里穿梭,直到折向一条东西向的横道,最后往西汇入宽阔的正阳门大街。
御道花车云集,禁卫军林立,不方便动手,小巷子里有锦衣卫随行也不好明目张胆行事,明怡断定,阿尔纳与恒王的人一定在东西向这条横道上接头,这里人潮如海,摩肩接踵,花车行驶缓慢,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人越多,场地越狭窄,越不适宜十八罗汉列阵,当然也不适合施展双枪莲花,但相较目前青禾还不熟练的情形下,这等局面,于她更有利。
以她和青禾的身手,更适合近战。
所以,动手的地点,明怡是满意的。
花车一出四方馆,明怡借口出恭离席,带着谢茹韵离开,二人穿过一条飞廊,从盘楼北面下楼,下来是一个景致秀丽的庭院,院子里假山点缀,花木葱茏,一条清流穿插其间,打石缝里泻出,发出淙淙悦耳之声。
从后角门出盘楼,越过层层侍卫,进入对街,拐入一条小巷子里,来到预先约定的一家酒楼,明怡将裙衫退给谢茹韵,露出一身夜行衣,交待她,“你就在这里给我打掩护,若我迟迟没回来,回头裴家问起,你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
谢茹韵抱着她的衣裳,连连点头,担心地看着她,“仪仪你可一定要小心”
明怡换上一双更便于行走的布靴,打算吹灯跳窗,这时,一道熟悉的黑影从窗外窜进来,那人很快落地,掀开蒙面,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面容。
“师父,不妙,阿尔纳的花车没捎带侯爷。”
明怡系带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青禾急道,“十八罗汉和侯爷依然在四方馆后院的亭中。”
明怡直起腰身,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回味过来,骂了一句,
“好个狡猾的阿尔纳!”
青禾见她如此,也急得要哭,咬牙道,“师父,要不咱们干脆动手,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救出来。”
明怡拧着眉头,一言未发。
因着预备半路截人,所有人手布置在东西横道附近,重新调来四方馆,那么恒王那边怎么办,顾一头,顾不来另一头,更何况她们人手有限,拉恒王下水,仅此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至于父亲待料理了恒王,再来救也罢。
阿尔纳越谨慎,越意味着他看重父亲,对于北燕来说,活着的李襄才有价值,如此父亲的安危不用担心。
明怡很快作出决断,“你即刻通知巢正群和咱们的人手,今夜的营救计划取消,只跟着花车,配合三法司,将所有人犯捉拿归案!”
青禾直挺挺站着,一面点头,一面滚下一行晶莹的泪珠。
她很清楚,明怡之所以迟疑,是因她尚未掌握双枪莲花。
“怪我,上回应当随你去肃州”不然也不至于错失驯化双枪莲花的机会。
直到回了莲花门方知出了事,待她折返肃州,只见尸骨遍地,曾经开遍姹紫嫣红的山坡谷地已成人间修罗场。
明怡见状,瞬间蹙眉,“不可,青禾,你知道,我最厌恶人自责,有这个自责的功夫,还不如马上行动,解决麻烦。”
青禾闻言,立即吸了吸鼻子,收干眼泪,双腿并拢,立了个军姿,“是,师父。”
明怡又缓下神色,抚了抚她眉眼,宽慰道,“青禾,你今年十六,也该长大了,你可知何为长大?”
“长大便是允许一切发生。”她眉目凛然又不失温和,
“胜败乃兵家常事,更遑论一些险阻变故?这都是些司空见惯之事,往后你还会遭遇更多的难关,学会看淡,接受,踏平它,才是你的使命。”
“你别忘了,你是双枪莲花的传人,身上肩负江山社稷,国计民生,你没有资格落泪。”
青禾被她一番点化,重振信心,“我明白了,您放心,没有下次。”
明怡朝窗口抬了抬颌,“快去!”
青禾迅速转身,从窗棂鱼跃而出。
明怡看着她消失后,轻轻喟叹一声,重新将鞋换回来,伸手朝谢如韵道,“我不用去了,把衣裳给我,我换回来。”
说完见谢茹韵没有半分反应,目色从衣裳挪至她面颊,
谢茹韵痴痴望着她,
“蔺仪,她适才为何唤你师父?”
明怡唇角微的有些发僵,很快转为笑意,“她实则叫错了,她是我与兄长的小师妹,只因师父年老力衰,兄长忙于军务,便由我来带她,她打小跟着我,几乎寸步不离,门人常笑称我才是她师父,她便叫师父了。”
“这样啊”谢茹韵神情恍惚地笑了笑,
“仪仪,你方才那番话叫我想起你兄长,身为双枪莲花的传人一定很累吧,我常听人说战场如何凶险,可每回见着他,从不见他脸上有一丝倦意,生一丝愁绪,他永远像一轮旭日,光芒万丈我便天真地以为,战场于李蔺昭而言,也不过是他踏平的一块土地,南靖王也只是他手下败将。”
“可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我方明白,他一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负重前行”
明怡默默听着,见她眼底又闪现泪花,失笑道,“茹韵,人人皆有自己的命运,你视之为难,或许他乐在其中,你可以敬佩他,却千万不必替他难过,汝之砒霜,他之蜜糖。”
谢茹韵明白她言下之意,破涕为笑,“也对,兴许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言罢,抖开明怡的衣裳,替她重新穿上,“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明怡拾掇好纽襻,大步往外走。
“去找长孙陵。”
皇帝出宫,今夜羽林卫,虎贲卫等上六卫齐齐出动,驻守在盘楼前的大街小巷,以确保无任何闲杂人等进入盘楼警戒之地。
长孙陵今夜驻扎在盘楼对面正阳门大街西侧一处望火楼,全城有整整八十座望火楼,立在楼顶可眺望四下火情,捉拿宵小,危急时刻,还可用来传递重要情报。
从酒楼下来,往南穿过一条长巷,便抵达望火楼附近,长孙陵一位随侍在底下候着,瞧见她们二人,立即引着人上楼,原先望火楼上有当班的兵士,今夜被长孙陵征用,将人给遣下楼了,如此,这座望火楼上均是长孙陵心腹。
明怡与谢茹韵快步登上望楼,正见长孙陵面朝西南方向,紧盯不远处的北燕花车。
明怡来到他身侧,与他一道眺望夜空,“阿尔纳不曾携我父亲上花车,定是另有奸计,今夜营救行动取消,专心捉拿江城。”
长孙陵一惊,侧眸看向她,正要张嘴,明怡却是截住他的话头,反问道,
“你准备得如何了?”
不能营救李襄,长孙陵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不过没太表现出来,“一切妥当,我已叫人暗中给柳如明递消息,柳如明已安排人手潜伏在四方,只等事发,一举拿下!”
“你表舅那边呢,可有反应?”
长孙陵耸耸肩,“上次那招凑效,表舅毫无反应,任凭柳如明行动。”
依据明怡的计划,在阿尔纳和江城行动前,先悄悄给三法司这边报信,叫三法司来捉人,若不是事先“稳住”了裴越,以裴越之敏锐,未必看不出有人在暗中布局。
如今裴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怡行动起来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北燕花车已然停下,二人刹住话头,目不转睛盯着那边,隔得远,瞧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见半刻钟后,一束求救烟花升空,长孙陵脸色一变,
“不好,不是咱们的信号!”
长孙陵转身出望楼,叫来守在楼梯处的一位副手,“西南面北燕花车出现火情,快带人手过去!”
原来北燕的花车行驶至东西向的主道后,速度便放缓了,至半路被层层人群包围,几乎已走不动路,今日全城的老百姓均涌出来看花车,四处均是攒攒的人头,北燕的细作挤在人群中装作百姓,将跟随的锦衣卫给撞开,花车抵达预定的地点后,便停下。
一位青衣男子上前,报上暗号,北燕副使从花车里迈了出来,花车上正有一片仿制的芭蕉叶,遮掩住二人行踪。
伪装过一番的江城低声问道,“李襄何在?”
副使往里一指,侍卫掀开船身窗帘一角,江城勾着脖子探头一瞧,瞧见一形容佝偻的老者气息恹恹靠在案头。
江城是见过李襄的,也打过交道,若非必须来认人,他也不必亲自露面,可这一瞧,他顿时眉头大皱,“不对,李襄乃我大晋最负盛名的边关主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你这里头的人,瘦得跟个干葫芦似的,哪有半点武将的风采?”
北燕副使冷笑一声,“哟,江大人,三年过去了,你不会以为李襄还是过去那个李襄吧?实话告诉你,他自进入营帐就被捆了起来,饿了三日,后来被带入上都,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到我手里就这副模样,早已是个半生不死的废物了。”
江城沉吟片刻道,“可否容我进去瞧一瞧?”
他记得李襄眼尾有一颗痣,于女人身上这颗痣叫美人痣,可生在男人身上,免不了有些女气,也正因为这颗痣,李襄年轻时素有玉面将军之美称。
副使却没急着叫他进去,而是老神在在问道,“你也给我瞧瞧双枪莲花何在,瞧见了,我便许你进去辨认。”
江城也不含糊,往身后挥了挥手,街道一侧是一家面馆,里头一位伙计很快捧出一个锦盒,隔着一段距离,那伙计将锦盒打开,稍稍朝副使露了一眼,很快又合上。
副使确信里面是那对银环,眼底精光大绽,长臂往下一挥,霎时埋伏在花车里的侍卫突然蜂拥而出,朝那伙计扑去。
然而伙计反应也不慢,疾步往后一退,北燕侍卫冲进来时,只见面馆四角突然闪出一批黑衣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原来无论是恒王还是阿尔纳都没打算叫对方如意。
恒王压根没准备将银环给对方,只引诱对方将李襄带出来,便就地灭口。
故而事先预备了一批死士。
阿尔纳斟酌了好几日,也不敢轻易将李襄这块底牌交出去,将所有跟来的侍卫携上花车,只等银环一露面,便扑过去抢。
这么一来,双双算空,角斗在一处。
青禾跟过来瞧见这等局面,也是十分意外,二话不说加入混战,拿下江城等人。
不多时,柳如明带人赶到,控制局面,附近驻守的禁卫军也迅速疏散人群,将这一带给围住,不准任何人出入。
柳如明方才在盘楼酒都没顾上喝几口,与上峰告罪后,马不停蹄往这边赶,见一切顺利,发号施令,“将所有人押回牢狱!”
三法司常年办案,在城中是有些耳目的,这些人俗称线人,而昨日,柳如明下衙时,他的线人给他递来消息,说是萧镇的人秘密与北燕人接头,柳如明一听便沉了眸,萧镇人在狱中,还与北燕接头做什么,联系前因后果,柳如明怀疑萧镇打算拿银环与北燕人交换李襄。
三法司可不是苦苦追查银环而不得吗,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于是立即折回官署区,连夜寻到裴越,将此事一禀,裴越事先从长孙陵处得到了一些风声,晓得长孙陵和巢正群背后在布局,意图给李襄翻案,闹这么一出,整不好一在拖恒王下水,二在救人。
对于柳如明的推断,裴越未做任何反驳,只道,“去办吧,准备周密,不要打草惊蛇。”
于是柳如明来了。
拿到银环那一刻,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心想这回该是立了大功。
转背,待侍卫掀开江城的脸罩,柳如明觉得有些面熟,擒着火把凑近一瞧,发现是恒王幕僚后,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爷呀。
竟然是恒王的人!
牵扯当朝皇子,事情变得十分棘手。
柳如明心突突直跳,暗道这是摊上大事了。
紧接着,几位随行官员又从北燕副使身上搜到了江城给的那枚玉石,并萧镇所写之信。
北燕人为何不曾毁掉那封信,原因很简单,身为外臣,他们乐意看着大晋朝廷内乱,所以柳如明想要的证据,北燕人通通给保存好,一桩桩一件件,坐实恒王勾结北燕的罪名。
柳如明一见局势很不妙,粗粗审了一遭,留下侍卫看好人,忙不迭骑马往盘楼面圣。
皇帝这厢正与满朝文武在盘楼观阅烟花表演,席间觥筹交错,君和臣欢,气氛正好,而这一祥和气氛随着柳如明的出现被打断。
柳如明一脸骇色迈进珠帘,不敢近前,只悄悄来到刘珍身旁,将双枪莲花奉上,跪在一侧。
刘珍听明经过,很是打了个冷颤,忙将装着银环的锦盒抱在怀里,来到皇帝身侧,低声数句,皇帝脸色顿时大变,扭头喝道,“他人在何处,叫他近前来回话!”
刘珍朝柳如明招了招手,柳如明挪着膝盖,从侧后方移至皇帝案前,伏低身禀道,
“陛下,臣奉命勘察银环被盗一案,今日得到线索顺藤摸瓜查到北燕的花车,方知有人拿着银环与北燕做交易被臣逮了个现行,现已寻到银环,将嫌犯捉拿在案!”
身侧的恒王听了这席话,整个人往后跌在圈椅,脸色一片煞白。
失手了。
皇帝瞳仁一缩,紧盯着柳如明,
“是何人偷盗银环?”
柳如明艰难抬起眼,余光偷偷觑了一眼恒王的方向,低声道,“工部员外郎江城。”
厅内霎时一静。
谁都知道江城是萧镇举荐给恒王的幕僚。
在座诸位的视线齐刷刷扫向恒王。
恒王顿时额汗淋漓,慌忙从案后绕出,来到皇帝跟前跪下,故技重施,
“父皇,这个江城是儿臣举荐入朝为官的,儿臣素闻他心思细敏,行事稳重,只当是个人才,可没想到他私下勾结萧镇,做出这等背国弃义之事,实在是可恨,可恼。”
这时,下首的皇长子怀王,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二弟呀,萧镇人被关在都察院,你说他勾结萧镇,是不是把大家伙当傻子了?”
恒王也不恼怀王落井下石,回眸不慌不忙解释道,“皇兄,你忘了前段时日有刺客闯入都察院的事了,估摸是刺客与萧镇接头,得其授意出宫作恶。”
怀王轻哼一声,不疾不徐戳他软肋,“上回萧镇被下狱,二弟满朝嚷嚷说萧镇精忠报国,是裴阁老误断了他,今日又将萧镇贬得一无是处,二弟,你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呢。”
恒王还待辩驳,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戾喝,
“够了!”
皇帝眉棱沉沉压着,看都没看两个儿子一眼,目光依然落在柳如明身上,“那北燕人怎么说?”
今日宴席皇帝不愿给北燕人面子,嘱咐礼部侍郎招呼两国使臣在楼下一层吃酒。
故而阿尔纳和乌週善不在此处。
柳如明答道,“回陛下,北燕副使声称萧镇和江城确实有与他们通往来,臣甚至也在他身上搜到了萧镇所写的信笺并一件信物,据说,双方是想做什么交易,估摸是没谈成,打了起来”
做什么交易,皇帝并非没数,没再往下问,而是捂着眉心,往后靠在龙椅,脸色阴沉没吱声。
底下昭台的雅乐犹然在耳,千奇百怪的花车缓缓从玉台前驶过,百姓欢呼声一阵盖过一阵,京城别提多热闹了。
唯独盘楼最上一间鸦雀无声。
几位重臣并皇亲均停下手中碗筷,垂首不言。
恒王见皇帝侧向另一面,看都不看他一眼,心头慌如乱麻,几度欲上前牵他衣角而不敢。
一阵死寂后,皇帝按着额心,沉声发话,
“王显,你是内阁首辅,这事,你看怎么办?”
王显不仅是内阁首辅,更是恒王的外祖父,眼下恒王牵入大案中,他身为外祖父不仅要避嫌,更是难逃其咎。
他焦虑地瞥了一眼自己外孙,蹒跚起身拱袖道,“臣无话可奏,请陛下圣裁。”
言罢,跪了下来,重重磕下一个头。
皇帝见状,幽幽睁开眼,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看向次辅崔阁老,
“崔卿,你来说。”
崔阁老是出了名的万事不粘锅,他硬着头皮跪下来,
“臣不善断案,臣不知”
他这般说时,身侧的裴越瞥了他一下。
这里会断案的阁老是谁?
那就是裴越。
崔阁老显然是想将事情往裴越身上推。
裴越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正襟危坐,不置一词。
皇帝这次却没听崔阁老的,目光越过几位阁老,瞟向阁老席后方的谢礼,
“谢礼,你是都察院首座,这事,你给朕拿个主意。”
这个主意可不好拿,整不好,牵连进满门性命。
但谢礼不是崔阁老,他是三法司堂官,没道理推脱,于是起身建言道,
“陛下,今夜除夕,各衙门已挂印关衙,且不如将人暂且关去牢狱,待来年十六开衙复印后再行审理。”
谢礼是聪明人,看出皇帝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恒王,或者说要不要审恒王,是以刻意留下十六日缓冲期,给皇帝慢慢琢磨这个事。
皇帝有了台阶下,神色稍稍缓了缓,抿唇半晌,蹙着眉道,“依卿所奏。”
“至于案子”皇帝目光在三法司几位堂官并裴越身上来回转过,最终道,“还是交给裴卿料理,一应物证人证,你给朕保管好,来年再审。”
“至于你”皇帝冷冷看着恒王,再也没有过去半分温和,神色淡漠道,“闭门思过,复朝前不许出府门半步!”
恒王含泪磕头,“儿臣遵旨!”
除夕大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在震天的恭送声中,皇帝登车离去,留下百官立在盘楼前交头接耳,裴越将三法司几位官员叫至楼翼一角,避开众人问道,“人犯现在何处?”
柳如明答道,“下官赶回盘楼时,吩咐侍卫将人押回了官署区内的牢狱。”
裴越吩咐巢遇,“你即刻回官署区,调度人手,十二时辰不许离人,确保这半月人犯安全,明白吗?”
“明白。”
巢遇拱手而离。
柳如明目送他走远,视线重新移向裴越,“那些证物呢,若是就这么送回官署区,这半月官署区无人,难保不会被毁。”
裴越也明白这个道理,“将一应物证,全送去我府上。”
放在他的书房再稳妥不过。
柳如明颔首,“下官这就去准备。”
先前在案发现场,三法司几位官员已初步录了口供,留下了些许人证,又将所有证物纪录在档,并装匣,柳如明赶到官署区,拿到匣子,检查一遍无误后,点了几个侍卫,“快马加鞭送去裴阁老府中,交给沈奇。”
再说明怡这边,跟着长孙陵从望火楼下楼后,这边的始末陆陆续续也报与她听了,听到最后得知一切物证要送回裴府,脚步忽然打住。
“怎么了?”
谢茹韵和长孙陵双双停下看着她。
明怡大叫不妙,“给阿尔纳那封信,是我仿写的,萧镇真正盖戳的信尚在我手中。”她当时为防北燕人毁信,故意留了一手,预备着关键时刻再送去给三法司做证据,眼下既然北燕人没毁,那么她必须将假信与真信调换过来。
否则一旦被裴越查出,便是功亏一篑。
“长孙陵,你想法子拖住你表舅,我现在回府调换信件!”
“好!”
“事不宜迟,分头行动!”
长孙陵和谢茹韵急忙往盘楼方向赶,而明怡则就近寻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回府。
路上人多,她避开大道,打小巷子回府,又被迫绕了些路,用时两刻钟,方抵达裴府。
她比柳如明的人出发早,证物当还未送过来,于是径直往后院去。
已是亥时初,今夜除夕,各地烟火不绝,裴府上下也忙着守岁过年。
明怡回到长春堂,几个小丫鬟聚在茶水间正在行酒令,明怡见了,吩咐付嬷嬷舍些银子给她们去吃酒,自个儿回房更衣,匆匆擦了身子,将里面那身夜行衣脱下藏好,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上斗篷出来。
付嬷嬷见她漏夜离开,忙问,“少夫人,外头在下雪,您还要出门吗?”
明怡往书房方向一指,“今夜盘楼那边出了大案,家主估摸无心守岁,我一人在后院无趣,打算去前院书房陪他。”
付嬷嬷放心下来,“若您去书房守岁,那老奴这就叫大家伙散了。”
明怡边往外走,边道,“你们自个儿玩吧,想吃什么去厨房取,一并记在我账上。”
扔下这话,明怡大步迈入雪雾中,穿过小门来到书房外的穿堂,正撞见沈奇离开书房往外去,明怡目光在他背影落了落,立在台下,问守门的小厮,“家主可回来了?”
“回少夫人话,还不曾。”见明怡好奇地盯着沈奇背影,忙解释一嘴,
“适才官署区那边来了人,送了个匣子给沈奇,说是家主让送回来的,只沈奇一人回了府,家主尚未归家。”
看来证物已送到了书房。
明怡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小厮,“今夜除夕,你拿去买酒吃。”
“哎哟,谢少夫人赏。”小厮千恩万谢收好,跪下给明怡磕头,“小的给少夫人磕头,祝少夫人洪福齐天。”
明怡让他起来,又道,“今夜我要与家主守岁,先去书房等他。”
裴越曾发话,往后不许明怡在外头等,是以明怡进去书房,小厮并无二话。
将人送至廊外,嘱咐书童奉了茶,便离开了。
明怡等人离去,二话不说来到裴越的案前。
一个长约一尺,宽为半尺的长形木匣摆在案上,匣子上了锁,不见留钥匙,好在明怡有功夫,掌风一震,将锁震松,正待将锁抽开,这时穿堂方向传来动静,
“家主,少夫人提前回了府,正在书房等您呢,说是要与您一道守岁”
回得这样快?
明怡心弦几乎绷到一处,飞快打开匣子,将信件掏出,搁进去,匆忙翻了一遍证物,寻到自己仿写的那一封信,迅速抽出塞进袖兜。
脚步声已近至窗下,廊庑外裴越正与沈奇交谈,马上便要越进门槛,绕进屋来了。
明怡心跳加快,顾不上整理里面的证物,果断合上匣子,重新将锁套上,随着咔嚓一声锁合上,急忙从案后绕出,
一抬眼。
那道清俊的身影已越过博古架。
四目相对。
第58章 第 58 章 查一个人,李明怡
两个人望着彼此足足有好几息。
视线从最开始的惊诧, 慢慢撞出温情。
裴越手里拿着几册文书,眉角绽开笑意,闲步往她身前走来。
“你怎么不等我?”嗓音是极为温雅柔和的。
明怡迎上他视线那一刻, 目光也柔了几分,就着方才绕出来的姿势没动, 双手往后扶着桌案, 姿态慢慢变得松弛,
“我被谢茹韵叫去底下街市闲逛,后来她非要去望楼就近观花车, 便寻到了长孙陵,长孙陵给我俩买了些街头零嘴,不慎脏了衣裳, 便提前回府更换”
盘楼人满为患, 她的行踪轻易隐瞒不了, 还不如据实已告。
谁知裴越有没有遣人盯着长孙陵,毕竟他已然怀疑上长孙陵和巢正群,不得不时刻堤防。
明怡也不知自己能瞒多久, 于她而言,能瞒一日是一日, 一来裴越妻子的身份能予她提供便利, 二来, 这段时日在裴府待得还怪好的, 平生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不想那般快离开。
裴越拿着书册正要绕去桌案后,明怡忽然依依开口唤住他,“家主”
裴越打住脚步,抬眸看向她, 她眼神极为深邃,似黑幽的旋涡,要将他吸住似的。
夫妻同塌这般久,每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裴越已了熟于胸。
身子清清朗朗立在那,像是被美艳妖姬蛊惑住的佛子,视线也黏在她身上,不再移开。
“今夜除夕”明怡难得带着些许埋怨,伸手勾了勾他袖角,“家主忙着朝务,将我扔在盘楼没管。”
今日清晨裴越一早便去了官署区,至盘楼夜宴,夫妻俩一人在主楼顶间,一人在副楼下一层,隔着长廊飞檐短短对望了一眼,一直到此刻才见上面。
裴越闻言慢慢靠过来,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几乎将她圈在怀里,眼神浓烈如墨,慢声回,“我来寻过你的”只是没寻到人,后来便发现她与长孙陵待在一处。
明怡听出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醋意,悠然一笑,这一笑似有星光从眼角泻下,当真耀眼极了,毫不犹豫踮起脚,攀上他双肩,眉眼欺到他眼前,贴着他唇角道,
“谁叫家主规矩大,从不带我闲逛,我初来京城,也想领略领略皇城过年的气氛,便随谢二和长孙陵一道了”
裴越微微俯首,叫她贴得更牢实些,几乎是半磨半咬她唇珠,回应她,“十五元宵,我携你游街。”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明怡双臂圈紧,义无反顾地吻上去,舌尖时不时挑弄他齿关,拨得他呼吸不稳,喉结翻滚,趁着他不备,如灵蛇般窜进去,捕捉住他的舌,搅揉在一处含吮,力道前所未有的强势,轻易便将裴越的心神给攫住,搅得他心弦一乱,手指一松,那两册文书就这般顺着桌角跌落在地。
裴越不由自主圈住她腰身,掌腹沿着她细腰攀上脊背,不断用力摩挲,下意识想探入衣摆,可偏她今日穿得是一件长衫,无处着手,只能往下钳住她的腰,将人抱上桌案,身高差距缩小,唇舌间的嬉戏越发肆无忌惮又势均力敌。
大约是先上手的那个,明怡攻城略地片刻,稍作喘息,这个空档,裴越很快接上,宽掌用力扣住她后脑勺,将吻加深,长腿往前顶开她膝盖,高大的身子挤进来,两具身子贴得更加密实,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裹着彼此的眉目面颊甚至周身,几乎要将他们困在这样一个蒸笼里,额尖细汗渗了一层,手指间青筋隆起近乎爆出,都在极力克制却又无论如何压不住。
指尖钳住他衣领,近乎要抠入他肉里,呼吸被他褫夺住,哪怕这样了,她还得抽出一线理智来善后,匣子就在她身后,她清楚地知道里面的证物被她翻乱,恐被他看出端倪,必须趁着这个机会,掩盖痕迹。
是以明怡佯装力不能撑,身子被迫往后仰,裴越很快追过来,滚烫的胸膛压下,近乎要将她拆腹般吞下,明怡哪里承受得住他这般掠人的力道,双臂从他肩上滑落,不得不往后撑住桌案,可偏她一个不慎,手腕撞在匣子,匣子被她给撞歪,里面的东西出现不同幅度的晃动,顺带将旁边一叠折子给撞落桌案,
就这么一声如石落平湖,打破了这一室的旖旎。
二人双双停住,喘着气看着对方。
眉心抵着眉心,唇角贴着唇瓣,汗液搅在一处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像是被突然刹住车,贲张的血液骤然被扼在那里,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今夜也不知为何,明明没做到那一步,却比做到时情绪要翻滚得更厉害,两声喘息过烈发出碰撞,带出细微的气流,像暧昧的情愫在彼此眉目下流转,裴越定定望着她,如渊的视线翻腾着克制的情绪,明怡遮掩住行迹后,带着几分紧张后的释放,眼梢也被热浪给烘红,流露出醉人的风情。
呼吸慢慢平复,情绪也由着缓下来,明怡能感觉到方才裴越吻她的时候格外用力,不知是因她挑的他,还是别有缘故,总之方才那一场角逐,更像带着一点剑拔弩张的气氛。
好在结束后,他眉目一如既往清润又温柔。
明怡看着一地狼藉,“抱歉夫君,将你桌案给弄乱了。”
“无妨,可伤着了,给我瞧瞧?”
说完,裴越去捉她手腕,瞧见她右手手腕上方被撞出一条红痕,显见被匣子尖锐的棱角给伤到了,
“我去给你寻药”
待要迈步,却被明怡握住他手腕,将人给拽回来,
“我可不是细皮嫩肉的深闺娇娇女,这点伤算什么,一会儿便不疼了。”
裴越不满她浑不在意的语气,神情深邃,语气笃定,“在我这里,你便是娇娇女。”
明怡听了这话,心头漫上些许苦涩。
若他知道她做过什么,还会认为她是娇娇女吗?
他可知她这双手握过多少回刀,沾过多少鲜血?
她的视线带着迫人的灼光,一点点在凌迟他。
裴越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燥热似要被她给挑出,他轻轻握住她双腕,温柔劝道,
“我还有些公务要料理,不如夫人去后院等我?”
“等多久?”明怡犹然坐在桌案处,如耍赖的孩子,不肯下来。
裴越极难得在她面上瞧见这样的情趣,稀罕地揉了揉她额角,再度轻轻捏住她耳珠,“今夜除夕,我能让你等多久?”这回双管齐下,两片耳珠都落入他毂中。
明怡被他捏得眉头一皱,像极了被大人钳住无计可施的稚儿,皱巴巴一张脸,无语道,“再这样捏,可把我给捏没了。”
“胡闹,怎么会捏没,越捏越有。”他也胡搅蛮缠。
眉眼的柔情和着那抹清隽的容色,一度逼得明怡晃神。
若哪日她赖在裴府不走,可真不能怨她,实在是这男人太招人。
她像是被美人蛊惑的暴君,放弃刁难的架势,慢腾腾下了案,随手捞起方才被掀落在圈椅的斗篷,潇洒地往身上一罩,侧眸,给了他一个明亮的笑容,“那我等你。”
旋即翩然离去。
裴越视线追随她的背影,跟着慢慢移至博古架,即便看不清她身影,他也猜到她该是跨出门槛,越过窗下,沿着抄手游廊迈出书房,视线就这么隔着窗棂墙壁一路尾随,直到听见遥遥传来她与小厮打招呼的声音,目光方收回,垂落落在那一方被撞歪的匣子,所有情绪收得干干净净。
蹲下,亲自将散落在地的文书折子,一份份捡起,重新摆好,双手撑在桌案,视线久久凝着匣子没动,久到眼前一切变得虚幻模糊,人方慢慢绕过桌案,缓缓坐了下来,维持这么个僵硬的坐姿达半刻钟之久。
窗牖被开了一线,有凛冽的寒风裹着绒绒雪丝飘进来,
银釭的烛火也被吹得一晃。
裴越脸色淡得出奇。
脑海不可控地滚过近些日来诸多诸多的不对。
那与刺客身上一般无二的冷杉香,一而再再而三与长孙陵搅合在一处。
琼华岛那一夜,几百份供词中,除了她们主仆和长孙陵,再无任何人见过那名黑衣高手,
长孙陵的供词不可信,那么琼华岛那一夜所谓的黑衣高手可信吗?
明明母亲她们尚在盘楼,她却迫不及待回府,钻进他的书房弄乱他的书案。
从她们主仆进京,京城的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丫鬟行踪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种种的种种指向什么,似乎已不言而喻了。
他其实早就觉得不对,只是一直不愿往那一处想。
他的妻子是自小订婚,不算来历不明。
裴家几乎每年都有人往潭州去一趟,那可是他嫡亲祖父给他挑选的妻子,祖父不可能害他的。
可时到今日,他不得不逼着自己面对这个现实。
他似乎并不了解同床共枕的妻子的现实。
一旦撕开一道怀疑的口子,很多线索就变得那般清晰。
裴越无奈且无力地阖上眼,轻轻敲了敲桌案。
暗卫游七从檐下落下,闪身进了屋内,单膝着地道,
“家主。”
裴越目光怔怔看着面前的虚空,脸上神色淡得近乎空落,嗓音发哑道,
“你带着人去一趟潭州。”
“是”游七毫不犹豫应了一声,随后抬眸,“去做什么?”
裴越目色一动不动,薄唇张了张,喉咙几度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一字一字挤出声,“查一个人”
“何人?”
“李明怡。”
游七心猛地窜了下,几乎不可置信,很想问明缘故,可对着那张近乎凄楚的面容,又问不出来,迟迟应下一声,“是”
裴越知道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不管内心深处多么煎熬,面上还是维持住平静,交代道,
“细细地查,认真查,将她的来路查个明白”他掌心握了又握,点出关键,“避开老爷子,明白吗?”
游七悚然一惊,这话意味着家主不仅不信任少夫人,连老爷子都不信任了。
游七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揣测,镇定点头,“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出发。”
裴越听出他急迫的语气,心忽的揪了下,笑着说,“也不急于这一晚,今夜不是除夕么,吃了年夜饭,明日清晨再走。”
这个结果,他也不是那么急迫地想知道。
只要证据没到他手上。
她就还是李明怡。
第59章 第 59 章 试探(二更)
裴越回后院时, 明怡带着青禾去春锦堂给荀氏请安,裴家嫡枝一家子都聚在花厅守岁玩耍,一方珠帘隔出两个大通间, 左边一间一屋子老爷们在写对联,几个小辈凑一桌下棋, 右边一间姑娘媳妇们围着三位太太吃酒。
明怡过来给太太请安, 裴依杏等人开始说道她,
“嫂嫂一夜功夫去哪了,盘楼没寻到你, 后来问二姐,得知你被谢姑娘叫去逛街了。”
明怡挨着裴依岚坐下,随口回道, “谢二的脾气你该知道, 容不得人拒绝, 我吃过她几回酒,少不得给她这个面子。”言罢将青禾捎回的一盒香豆搁桌案,“尝尝, 味道不错。”
这还是裴依岚自出嫁后,第一回在娘家过年, 亲娘不在, 继母当家, 多少有些拘谨, 五岁的晗姐儿眼巴巴看着那边几个小少爷玩,裴依岚怕孩子冲撞别人拘着她不许她走。
明怡瞧见了,将她的手腕掰开,给孩子拉出来,交给青禾, “让青禾姐姐带你过去玩。”
青禾跟这些太太姑娘没话说,反而喜欢与孩子们玩耍,便牵着孩子去了小少爷那边。
晗姐儿喜笑颜开,蹦蹦跳跳跟青禾走,裴依岚见状,心里头又酸又笑。
荀氏知道她担心什么,抚住她手背,“你踏踏实实的,什么都别想,有你三弟在,你的事一定给你料理清楚。”
裴依岚连连点头,“是,我知道的,有越弟在,我没操心,就是老住在这里,给伯母添麻烦。”
荀氏道,“这话就见外了。”
裴依岚出阁前的院子被继母缪氏给了小女儿,她如今住在裴萱院子的东厢房,好在两姐妹打小一块长大,感情十分要好,裴依岚放心住。
“就是初二,萱儿要带姑爷回门,恐得烦伯母再给我安置个地儿。”
齐俊良也得住进来,裴依岚就不好再住裴萱的院子。
荀氏摆摆手道,“早先陈家没出事前,萱姐儿就说过初二不留宿,用了午膳就回齐家。”
裴依岚忙道,“可不是因我耽搁的吧,那可不成的。”
荀氏道,“瞧你这样小心翼翼,若真是因你,我们长房还能没院子给你住?府上表姑娘都不少,你这正儿八经的嫡姑娘还能缺了住处?”
裴依岚听她这么说就放心了。
“左不过是你跟萱儿感情好,她非要留你,你又不嫌,就这么着了,我实则早吩咐人收拾了桃红苑,给你预备着呢。”
桃红苑离上房远,在长春堂斜后方,裴越不喜吵闹,荀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人安置在他那边,裴依岚心知肚明,忙道,“就住萱儿这里好,我踏实着呢。”
这个话头便丢开。
不一会,裴越也过来了,换了一身新袍子,气度沉稳,神情温润,看不出半点端倪,往女眷席这边请了安,视线在明怡身上落了落,便去了隔壁,每年裴越也就除夕能在兄弟之间凑个热闹,大家伙好不容易逮着他,非要他的墨宝,既然七公主的事已摆平,裴越也就不顾忌,坐下来给大家写对联。
机会难得,姑娘们都丢下手中活计,簇拥过去围观。
独明怡和裴依岚陪着三位太太。
缪氏因上次的事收敛多了,说话不再夹枪带棒,还主动问起明怡潭州过年的习俗,明怡笑道,“会赶集,闹市上有花鼓戏,有皮影戏,定要凑一会儿热闹才回家。”
荀氏知道她现如今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疼她,拉住她手腕,“想家吗,孩子?”
明怡没说话,旁的都好,就是有些担心爹爹和祖母。
荀氏见状,将她搂在怀里抱着。
周氏见她们婆媳情绪有些低落,立即又岔了话题。
很快便是子时了,裴家的管事也在院子里放烟花,硕大一束束在半空绽开,光芒四射,雪花被烟花映得丝毫毕现,皇城司更是在城郭处连放了四十八门炮,齐贺新春。
看完炮火,老爷太太们回到花厅坐着,晚辈们挨个挨个磕头,给压岁钱。依照辈分排序,等到明怡和裴越,荀氏给了个大封红给明怡,说着吉祥话,
“来年盼着我们明怡和越儿和和美美,喜上添喜。”
这话说完,旁人都笑了。
明怡一笑置之,裴越则失了一会儿神。
二人都没说话。
荀氏只当二人不好意思,又塞了个红包给裴越,“别看你是一家之主,这压岁钱也不能缺了你的,一年来辛苦你了,往后好好照顾明怡。”
裴越对封红没兴趣,直接递给明怡,明怡当场接过,大家伙更乐了。
“都学学,连家主的银钱都是媳妇管着,你们这些老爷们也都别抠抠搜搜的。”二太太指着那边老爷少爷奚落。
少爷们没法子,学着裴越把封红都交给了媳妇。
一家其乐融融。
就连青禾也被单独分了一个,阖府都没把她当丫鬟待,青禾过去跟着明怡,主仆俩口袋时常空空如也,吃饱喝足便了不起,谈什么压岁钱,今日得了个厚实的红包,兴奋地当场便要拆,明怡见状,哭笑不得捂住她的手,“回去拆,回去拆。”
把大家伙逗乐。
闹了一宿,各人神色现疲惫,过了一会儿荀氏便叫大家散了。
裴越带着明怡往长春堂走,路上青禾便迫不及待拆开,一数有五百两银票,“太太真是大手笔。”
明怡见小丫头一双眼亮晶晶的,抚了抚她后脑勺,“明个儿初一,你去街上逛逛,喜欢什么便买。”
青禾点点头,她打算明日去一趟四方馆探望老爷,再去北定侯府探望老夫人。
一路裴越负手跟着她们主仆,没插话。
至廊子处,书童侯在穿堂口将准备好的两个封红奉上,裴越接过,一个小的递给青禾,
“青禾,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青禾极为意外,“还有我一份呢?”忙接过,手一掂量,“比太太给的还多。多谢姑爷。”她正儿八经作了一揖。
裴越笑,另一个便径直递给明怡,黑漆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也不说话,只用封红去蹭她的掌心,明怡见状,朝青禾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言下之意丫鬟还在呢,叫他别闹。
青禾眼还没瞎,将银钱塞一起,高高兴兴回了厢房。
等人都散了,明怡这才接过,嗔了他一眼,转身回房。
夫妻俩一前一后跨进东次间,进了屋,明怡方发觉桌案还有几个窗花没贴,“哎呀,忘了这遭。”
将三个封红搁博古架,连忙来到长条案前,窗花早已剪好,明怡涂上浆糊,打算贴上去。
裴越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跪去炕床,将窗花贴窗棂上,他看了许久,“你这剪的是什么?”
明怡扭头失望道,“怎么,你看不出来?”
裴越摇头。
明怡气急,“一对双胞福娃呀。”
裴越委实没看出来,负手打量那对福娃,“看着像一对猴子。”
“”
二十多年了,这对福娃她始终剪不好,
明怡扶着腰,气鼓鼓看着他不大服气,“你能耐,你剪个瞧瞧。”
裴越还真折回来坐下,铺开一张红纸,挑了一只细狼毫,打算画。
明怡悄悄将高几上的莹玉宫灯擒过来,看着他画。
男人一手拂袖,一手作画,长睫低垂,笔尖游走如龙,笔法十分娴熟,时不时看了一眼她剪的福娃,大致对着她的轮廓进行描补,还别说,看着差不多的姿态形状,他画出来的面容便精致许多,神态也栩栩逼真,连着福娃脚底踩着的梅枝,也婀娜明艳,那花蕊的清香好似要溢出来。
明怡服气了,视线从笔尖挪至他这个人。
他依然正襟危坐,宽肩窄腰,眉目濯濯如玉,
明怡忽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施施然挪过去,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指尖捏着她一撮秀发往他耳根挠,裴越被她挠得身子僵住,收笔,视线缓缓移至她眸眼,眼神浓烈地凝睇她,忽然发问,
“你素来便是这般调皮?”
还是演的?
明怡眨着黑漆的眼,调戏他,“只对家主你。”
“没骗我?”
“没!”
裴越眼底忽然漫上一片深邃的笑,“你最好是。”
狼毫搁去笔架,拿着剪子打算剪下来,孰知明怡飞快地将那幅画给顺走,“别剪了,归我。”
裴越起身净手,看着她将那幅画给藏起来,不解道,“藏起来作甚?剪下贴着不正好?”
明怡摇头,将那幅画搁在博古架一方画筒里,“等明年我来剪,就算我的。”
裴越听见“明年”二字,手下一顿。
默了片刻,回眸看她,“子时二刻了,快睡。”
收拾一番,二人窸窸窣窣上了榻。
四处的炮仗声此起彼伏,皇城依然喧闹不堪,除夕夜不兴熄灯,东次间留下两盏,隔着屏风,渗进来一室光芒,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都有些睡不着。
明怡想调整睡姿,裴越正好也转过身,二人额心不期而撞,目光接上,清晰地将对方看入眼底,方才在书房那场角逐历历在目。
可能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可能是有一股莫名的诱惑在牵引着他们,两片唇不由自主贴近,含吮。
她真的吻得很投入。
就不知这份投入,几分真,几分假。
他配合她吻得更投入。
甚至翻过身将她压下,手不自禁抽开她的腰带,中衣褪去,只留下里面一件底衫,自第一回她说夜里冷,裴越便没脱她这件,正好他也不习惯赤身裸体,可今夜吻逡巡至她耳珠时,掌腹便从下摆伸进,摸入她腰间,这是他第一回毫无遮挡覆上这一片肌肤,玲珑弧度在他掌心延展,肌肤相擦带出微妙的张力,裴越深吸一口气,掌心忍不住往上攀爬,就在这时,明怡突然摁住他的手,喘气不匀地盯着他,
“家主,不要。”
裴越的心蹭的一下便凉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带着几分不解,“为何?”
“咱们夫妻同床共枕这般久,你哪儿我看不得,摸不得”他质问。
以为她要找借口拒绝,孰知明怡一双眸眼清澈地注视他,带着几分难为情,“我倒不怕被你看,就怕吓着你。”
裴越顿住,当然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疑惑,“怎么会吓到我?”
明怡坦白道,“我后背有伤口。”
她知道迟早到这一步,没打算隐瞒。
裴越脸色倏忽变了,连忙坐起,紧张地盯了她一会儿,二话不说掀帘出榻,急忙将灯盏从外间挪进来,将帘帐挂上半幅,朝她招手,“挪过来,叫我瞧瞧,伤在哪?”
她今夜出去那般久,难不成与人动手了。
裴越心弦绷紧,面上却不敢露出太多端倪。
明怡猜到他误会了,将敞开的衣领慢慢合上,解释道,“不是伤口,是过去留下的伤疤,有几条,我怕你看着怕。”
裴越站着不动,语气不容置疑,“背过身躺着,我要看,现在。”
明怡真的很为难,对上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只得让步,稍稍侧了下身,裴越擒着灯盏靠近,掀开她那件底衫,修长的背身上几条交错的伤痕霎时窜入眼帘,狰狞可怖,裴越常年断案,学过一点仵作皮毛,从伤口痕迹一看,当初该伤得很深,他瞳仁猛地一缩,眼底甚至漫出一片猩红,
“怎么伤得?”
声线低沉克制,隐隐夹着几分欲蓬勃的怒。
明怡猜到他是这副反应,连忙将衣裳裹好,转过身看着他,
“劫匪伤的。”
裴越却清楚地知道她撒了谎。
以她的身手,劫匪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心里那一抹复杂很好地被担心和难过给掩住。
将灯吹了,重新上榻,小心翼翼将人搂在怀里,下颌紧紧压在她发间,深吸着气道,“我该早早将你接入京城的,不然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明怡不知如何回他这话,只能靠在他胸膛不吱声。
大约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冷不丁问,
“还继续吗?”
裴越一顿,揉了揉她脑袋瓜子,“子时过了大半,再闹,晨间还起不起得来?”
他本意就不是为了与她欢好,是试探罢了。
明怡在他怀里嗤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介意。”
言下之意裴越介意她身上有伤疤,不想继续。
裴越被她这话堵得俊脸发热,“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惜无论他怎么解释,明怡就不信,她松开他,懒洋洋躺进被窝里,煞有介事问,
“家主,这一月五日,你是不是一并免了?”
裴越被她给气笑,“都不够,免什么!”
重新钻过去,将人搂进怀里。
他不介意她是何出身,也不介意她过去做了什么,总归人已进了他的家门。
只要不犯裴家大忌,这日子都能过下去。
第60章 第 60 章 可怜的昭儿
说回皇帝, 自进了宫,脸上便一点笑容也无。
华撵在奉天殿前停下,风一重雪一重, 四位嫔妃勉力拉紧斗篷,跟着簇拥过来, 过去打头的是贤贵妃, 今日她亦是如此,小心上前要去搀皇帝,被皇帝一把给甩开。
贤贵妃脸色一僵, 看着皇帝巍峨的背影,想替儿子申辩几句终是忍住了嘴,眼下皇帝在气头上, 她说什么都无用, 且缓两日再说, 于是搭着宫人的手,冒着风雪往后宫去了。
皇长子怀王的生母闵贵妃立即接替贤贵妃上前,恭敬搀着人送到御书房门口, 便跪安了,“臣妾恭祝陛下新禧之年龙体康健。”
其余的也没多说, 旁的贺词不过是刺皇帝的心。
皇帝跨过门槛, 见她如此, 扭过头来, 淡声道,“今夜除夕,你不陪朕说会儿话?”
闵贵妃忙期期艾艾抬眸,
“陛下,臣妾何不盼望能时刻陪伴陛下左右, 只是今夜除夕,依律只有中宫皇后方能侍奉帝驾,臣妾就算再如何挂念陛下,也不敢越了皇后去,不能玷污陛下圣名。”
这三年,皇帝从未去坤宁宫守岁,也不曾宣召皇后过来,恒王得宠时,从来都是贤贵妃伴驾,比起琅琊王氏出身一向娇贵惯了的贤贵妃,宫女出身的闵贵妃显然规矩多了。
而她最后一句也无不暗示过去贤贵妃骄纵逾矩。
刘珍心想闵贵妃娘娘虽然一直不声不响,厉害起来却也不动声色,一句话把贤贵妃给钉在耻辱钉子上。
闵贵妃是皇帝第一个临幸的女人,她运气也好,一回便怀上了,后生皇长子怀王,一直本本分分伺候皇帝,从不叫屈,当初多少宫女想要算计她,连后来进宫的嫔妃也都看她不顺眼,她不争不抢,低眉顺眼,愣是熬到如今贵妃之位,哪怕今时今日她有争宠的机会,也极有分寸,轻易不冒头。
皇帝听完脸上也无过多情绪,摆摆手让她离开,独自跨进奉天殿。
就着闵贵妃的话头,他问道,“皇后如何了?”
皇后今夜告病,不曾与宴。
刘珍跟上来,替他解了黑氅,回道,“方才路上听小子们回禀,说是娘娘并无大碍,就是着了点寒气,好好养着便成了。”
话音刚落,门口进了一小内使,躬身禀道,
“禀陛下,方才皇后娘娘遣人来报,说是明日初一,准官宦女眷入宫给娘娘拜祝新禧。”
皇帝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今夜除夕,她告病不露面,一听闻恒王那头出了事,便大摇大摆叫女眷入宫。
她可真会挑选时机!
皇帝气得指着坤宁宫方向,与刘珍喝道,“她这是故意气朕,朕召她与宴,她口口声声告病,这会儿便有功夫应付女眷,气死朕于她有什么好处,气死朕,她儿子也当不了皇帝!”
刘珍急得扑跪在地抱住他大腿,“我的好陛下,大过年的,您可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定是定是娘娘病情好转,念着陛下恩典,冒着病体也得担起皇后职责。”
皇帝甩开他,坐在御案后,冷笑道,“你少替她遮掩,她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刘珍摆摆手将小内使们都使出去,上前斟了一杯茶,“您先喝口水润润嗓”
皇帝接过,一口饮尽,脸色依旧难看。
刘珍却知道真正叫他动怒的是恒王,而非皇后。
皇后使性子也不是一回两回,哪回不是被皇后气得跺脚,却又无济于事,心里头多少还是在意的,否则光李家的事,皇后便是万劫不复。
反而是恒王此事比较棘手。
皇帝喝完茶,冷静了些许,“随她去。”
坤宁宫这边,得知恒王被禁足,阖宫很是扬眉吐气一番。
七公主今日没有与宴,而是奉旨去探望七皇子朱成毓,回来便陪皇后了。
“七弟还好,就是又长高了”
七公主就着自己的身量比划比划,“比儿臣高出一截呢,他旁的也不担心,就挂念母后的身子,说是叫母后别担心,他一定会想法子出来。”
皇后半卧在暖阁软塌,闻言泪水涟涟,“我都三年没见着他了当年锦衣卫亲手从我脚跟下将他拖走他一声声母后地唤,我却救不了他半点,每每想起来,我心痛如绞,”
“你说我怎么不恨你父皇,那是他嫡亲的儿子,他怎么舍得?”皇后气得额头青筋毕现,
七公主见她动容至此,连忙上前抱住她,“娘,您别气馁,咱们的机会来了,恒王与北燕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女儿打算暗中联络些许官员,上书逼父皇惩治恒王,绝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皇后倒没那么有信心,“没这么容易的,恒王与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王显不参与党争,可关键时刻,他绝不会看着自己外孙落罪,牵连他满门。”
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七公主不愿母亲过于悲观,于是岔开话题,
“娘,明日儿臣要去李府给外祖母请安,您可有什么要捎带的。”
提到自己的母亲,皇后面色微有些讪讪,低声问,“前几日送节礼,该送的不是送了么?”似想起点什么,又道,“对了,御用监昨个送了几支新的人参,你全捎带去给你外祖母。”
七公主替她掖了掖被角,“上回送去的外祖母都没用完,您暂时留着,等回头再送吧。”
听了这话,皇后好一会儿没吱声,半晌忽迟疑着问,
“你外祖母可提起我了?”
七公主苦笑,“没呢,”
也不知为何,外祖母与母后关系一直不融洽,打她出生起,外祖母不曾入宫探望过母后。
人家婆媳都没处得这般差。
“谁也没问,就嘀咕着蔺昭表兄,卧在那,念叨着‘昭儿有袄子穿没,没的话,祖母给缝’说完非要把针线篓抱在怀里,可那篓子里全是花儿粉儿的,蔺昭表兄哪用的了这些”
一句话勾得皇后痛声大哭,“可怜的昭儿!”
“若昭儿不死,李家怎会沦落到今日之境地”
看着皇后为李蔺昭哭,七公主闷在心里许久的话,忍不住问出声,“娘,您不要瞒我了,我知道我还有一位表姐,名唤蔺仪,娘,她在哪呢?咱们不能孤零零扔下她不管吧,她是生是死?总得弄个明白。”
一席话恍若冷水似的浇在皇后心头,她神情一瞬冻住,眼底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滞了好半晌方近乎绝望地说,“她不出现最好最好远远地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可她首先得活着,李家当初把她送哪去了?”
七公主抱着皇后的胳膊,“娘,您告诉我,我悄悄地安排人去打听我不会把她带回来,我只确认她好好的,舍些银财给她,不能叫她吃苦呀!”
皇后深深闭着眼,恍若陷在痛苦的深渊拔不出来,颤着唇不说话。
七公主却不放过她,贴近她眉眼,逼问道,“我听说她身子骨柔弱,娘胎里带病,若无人照拂,恐被人欺辱,过去有舅舅和表兄看顾她,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必须替舅兄照料他们唯一的亲骨血,娘,您就告诉我吧,我只确认她好好的,绝不打搅她”
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凌迟着皇后的心,可无论七公主怎么问,她始终三缄其口,
“我问你,这话你也问过你外祖母不是?”
七公主苦笑,“是,外祖母提都不肯与我提蔺仪,一提便瞪我。”
皇后当然明白她母亲为何这般做,还是怨恨她呢。
“庆儿,你听为娘说,你不要去找她,不要露了痕迹,你一去,保不准有人尾随,谁都找不到她,她才是安全的,明白吗?”
七公主道,“若是锦衣卫找到她了呢。”
这一处皇后倒是不担心,“你放心,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你父皇伤害她。”
七公主不敢苟同,集她和母后之力都救不了七弟,又如何救得了蔺仪表姐。
多说无益,她再想别的法子,总能找到当年的知情人。
“时辰不早,您今夜若不去奉天殿,那儿臣替您送份夜宵去给父皇?”
皇后这回倒是没阻止她,“你去吧。”说罢神情恹恹躺下。
那头老嬷嬷已提着个食盒奉上来,七公主起身与皇后磕头,随后带着宫女离开。
一路出坤宁宫往前至奉天殿,刘珍早猜到她要来,出来迎的时候先小心提点了几句,“可一定要替娘娘说会儿好话,方才气得发了一通火呢。”
“阿瓮,我明白的。”
刘珍暗地里没少帮衬七公主和七皇子,准七公主探视七皇子,还是刘珍求来的恩典,七公主一直感激他,不把他当奴婢使,时常阿瓮阿瓮地唤,刘珍听得动容,“诶,外头冷,您快些进去。”
七公主行到御书房屏风后,先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整饬心情,压下满腔的愁绪,露出个笑容,款步往里去。
“父皇,儿臣奉母后之命,给您送宵夜来了。”
皇帝正坐在案后看文书,抬眸见是她,露出笑,“快来父皇跟前坐着。”
七公主有两个小酒窝,不笑时面若冰霜,一旦笑起来,眼若新月,添了几分甜美,皇帝爱看她笑。
皇帝子嗣不少,嫡公主就这么一个,一直如珠似玉疼着,即便与皇后再闹纠葛,也从不伤女儿一分,“这么冷,怎么还往父皇这儿跑?”
七公主上前,将食盒掀开,露出一叠积玉糕,皇帝看到这叠积玉糕,神色凝住。
当年帝后结缘便是一叠积玉糕,是年李老太太办寿,当时仍是皇子的皇帝登门贺喜,便瞧见李秀宁端着这么一盘点心奉给自己母亲,姑娘不仅手巧,做出的点心色香味俱全,更是极具才华,当场为这积玉糕作了一首诗,皇帝对着她便一见倾心。
登基后,心心念念娶进宫为皇后。
在皇后诞下七皇子之前,期间没幸过旁的嫔妃,称得上宠冠后宫,也正因为喜爱她,对着第一个孩子的夭折才那般耿耿于怀。
七公主将皇帝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还说要给爹爹熬一碗养神汤,爹爹饮了夜里好安眠,娘非不答应,遂亲手做了这道糕点,叫女儿送来。”
皇帝明显不信,嗤了一声,“你就别蒙骗爹爹了,你娘不可能为你爹爹下厨。”
七公主吐了吐舌,“其实是娘教我做的。”
皇帝一点都不意外,用银箸夹了一块塞在嘴里,“让爹爹尝尝庆儿手艺。”
“怎么样?”七公主满怀期待看着他。
皇帝嚼在嘴里,找不到当年半分滋味,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竖了个拇指,“庆儿有心了,不过往后别再做这些糕点,为父上了年纪,吃不得这些甜食。”
七公主便知自己手艺不佳,懊恼道,“看来是我学艺不精,赶明儿再让母后教我。”
皇帝便没说话了,饮了一盏茶去了去嘴里的甜腻,温和地看着女儿笑,“庆儿说说,来年有什么心愿,爹爹能满足你的必应你。”
七公主心愿可不少,却知皇帝不可能应,只问了一句,“父皇,十五元宵,乃兄长之诞辰,今年您预备怎么庆祝?”
提到章明太子,皇帝唇角的笑意慢慢变淡,继而陷入一阵哀思。
章明出生那一年,该是他最难的一年。
先皇在世留下藩王分封之遗毒,他上半年平了藩王之乱,下半年遭遇各路天灾,如中州大旱,西南蝗灾等,国库入不敷出,江南豪族蠢蠢欲动,就这个节骨眼,西北联军来犯,当时满朝文武提出议和,他不肯,那时的他刀锋刚出鞘,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深深晓得一步退,步步退,哪怕再难,他也要咬紧牙关,逼退戎敌。
是以他决定御驾亲征,迎难而上。
当时举朝反对,唯独大舅子李襄支持他,后来兄弟俩一合计,逼得满朝官宦捐银集粮,带着数万将士,匆匆北上迎敌,从十月出征,至除夕,年都没回来过,饿了吃死马肉,渴了喝雪水,咬着牙打,至开春十二日夜,李襄念着快到宁宁生产之时,非逼着他回京。
他想着,离京这般久,也确实得回去瞧一瞧,一来恐朝中有人作乱,二来也想亲眼见证他第一个嫡子的诞生。
太医早把过脉说是脉象稳健,该是个儿子,他欢喜不已。
整顿军务后,漏夜奔驰回京。
哪知沿途暴雪不断,风声鹤唳,直到十五日夜方抵达城郊行宫,他刚下马喘口气,前方锦衣卫疾驰而来,捧着一封由中书侍郎裴玉清撰写的邸报,含泪扑跪在地,
“禀陛下,娘娘于一个时辰前,诞下死胎”
就这么一句话抽走了他所有精神气,连月征战的辛苦伴随巨大的打击,一同袭涌而来,他当场直直跌倒在地。
一刻钟后,太医急掐他人中,他醒过来,一屋子人跪在他脚跟下,其中一人指着窗外,哭道,“陛下,天有异象,殿下虽死,却降祥瑞”
他简直要气疯了,用力拽着那名官员的胸襟,恶狠狠瞪着他,吼道,“朕的嫡子没了,你却说天降祥瑞,你是挖苦朕,还是戏弄满朝文武?”
可事实是,十五这一日夜,乌云层层叠叠盘亘整座京城,紫禁城上空月破云出,月轮四周闪现一片七彩祥云,与那乌云形成鲜明对比,这等异象一直持续到翌日天明。
待他回宫,皇后早已悲痛地昏厥过去,太医和内阁几位辅臣跪在小皇子的榻前,他上前,只见那一方玉榻之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婴儿,他极小,不如他半个胳膊那般长,手掌只有他拇指那般大小,睡容极其安详,肌肤晶莹透雪,一点都不像一个死去的孩子,倒像是一个玉胎。
目睹小太子遗容的官员坚持称其为上苍降下护佑大晋的神胎,并建言将其供奉在皇陵,日夜灯火不绝。
他照做了。
果然随着他出生,久旱的中州天降甘霖,西北李襄捷报频传,连西南的蝗灾也渐渐消退,大晋转危为安,这越发坚定了百官视太子为祥瑞一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章明太子便如朝中的一盏明灯。
灯不灭,信仰不破。
皇帝回过神来,问七公主,“你有何打算?”
七公主道,“我想给兄长放一千盏孔明灯。”
皇帝闻言失笑,“一千盏少了,这样吧,朕传旨,命皇城司在城郊玉带河升万盏孔明灯,为章儿,为大晋社稷祈福。”
七公主面露喜色,“谢父皇。”
这一夜雪下不止,至天亮,朝阳破云而出,新年伊始,晨钟敲响,皇帝高坐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女眷也身穿诰命品服前往坤宁宫拜见皇后,荀氏早早来唤明怡,明怡借口身子不适没去。
她没这个功夫去皇宫磕头。
裴越一早入宫去了,明怡被裴家姑娘叫过去打叶子牌,她闭着眼输,一上午输了好几吊钱。长辈们不在府上,姑娘少爷们毫无拘束放开了玩耍,裴承玄大着胆子冲去酒窖顺来两坛女儿红,一坛自己留着偷偷吃,一坛给了明怡。
明怡敲了敲他那个榆木脑袋,
“还藏什么,傻瓜,等你兄长回府,一准给你挖出来,别愣着,赶紧喝!”
裴承玄便听她的,叔嫂二人歪在花园旁一间水榭,叫下人摆上几碟酒肉,这一日功夫,喝了个痛快。
青禾傍晚回来寻了半晌,方在这里寻到二人,那裴承玄早醉倒在一侧不省人事,明怡呢,不知打哪寻来一截竹棍,一手抱坛,一手舞起醉剑来。
青禾见状气得将她手中的酒坛给扔开,将人给扶住,低声道,“皇帝下旨,十五当日,将在城郊玉带河放一万盏孔明灯。”
明怡闻言醉意瞬间没了,灼亮的眼眸直逼青禾,抚掌一笑,“好事,正愁怎么给他们送一份大礼,这不机会来了。”
兄长啊兄长,多谢你助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