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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封山之战

    酉时三刻, 明怡便带着青禾出了门。沈奇的话已托人带到,明怡没当回事,无论如何, 今夜是见到爹爹最好的机会,她绝不准许将爹爹的性命寄托在他人身上。

    接到人, 问清楚,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已在府上用过饭,二人径直骑马来到萧瑕输给她的那间铺子, 这个时辰,正是前朝市最热闹之时,整条长街穿梭不息, 今夜十五, 月正圆, 天色还未黑透,当空已现出一轮圆月,就是天色尚明, 没几分月色罢了。

    青禾踏进门来,给掌柜的放了假, 提前关门歇业, 主仆二人顺着楼梯来到二楼, 二楼有一临街的长廊, 凭栏可眺望远处的正阳门,身后是熙熙攘攘的街市,身前是巍峨的宫楼。

    明怡面北而立,负手张望夜空,广袤的风从正阳门下的甬道里涌出来, 扑打面颊,吹着衣袍猎猎作响,这样的感受她并不陌生,曾几何时,无数个日日夜夜,她跟随爹爹,就这样驰出肃州城,将那一方百姓,城楼护在身后,绝不回头。

    这是头一回,面向这座曾经由无数边关将士和李家满门忠烈护卫的城楼而战。

    明怡心里一时咂摸不出滋味。

    当然她清楚,这意味着将挑衅奉天殿那位的权威。

    更意味着,她与裴越站在对立面。

    夫妻是做不下去了。

    一旦救到人,便不能再回裴家。

    今日出来的仓促,甚至还未曾与他道别。

    不知他会不会怨她,改日见了,再赔罪,她这样想。

    心里无端揪了下。

    当初决定借婚约北上,大约也没料到会羁绊这般深,她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何曾被什么绊过脚,素来拿得起放得下,来去自由。

    今日头回对着一个男人,心里生了些不舍。

    最后一点霞云没入云层后,明怡拂去心头那点杂念,转身进了屋。

    青禾已准备一张图纸,将四方馆至北镇抚司衙门的路径标注明白。

    师徒二人凑在灯下看图。

    “四方馆背靠琉璃厂,出前面的横道,至岔路口一路往北,过正阳门西面的化石桥街,再往北过去几条巷子便是北镇抚司,师父,徒儿盘算过,正阳门以北守卫森严,沿途军埔密集,不宜兴兵,故而咱们要在城南将人救出来”

    青禾拿着狼毫往琉璃厂东面画了一道,“徒儿打算在延寿寺与火神庙之间这一带巷子动手,此地人烟稀少,且巷子深,他们一旦进巷便无退路。”

    明怡看了一眼地图,颔首,“计划尚可,就这般执行。”

    “可是师父,一旦双枪莲花出手,便不能留活口,北面有三条横巷,若来的人多,恐有疏漏,您看需要调人手吗?”

    明怡撩眼看她,失笑摇头,“你也说了,没有人能够活着见到双枪莲花,那调旁的人手作甚?”

    明怡抬手指向延寿寺,“你守在巷口北端,把锦衣卫的人放进来,而我蹲守四方馆门前,等着北燕人进入火神庙旁面的巷子,把路口封住,咱们师徒一南一北,关门猎杀,明白吗?”

    青禾听完,却不认可,摇头道,“我守南,您守北,万一撞上十八罗汉,我正好出手料理他们。”

    明怡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双枪莲花给我,今夜我要叫十八罗汉有来无回。”

    南靖王仗着李家出事,无人能对付得了十八罗汉,便堂而皇之将人遣来大晋耀武扬威,姿态过于嚣张,明怡咽不下这口气,且难保爹爹没在这些人手上吃亏,她得报仇。

    青禾心神一凛,大为惊忧,“不可师父,您刚恢复三成功力,大动干戈,于您身子不利,还是由我来,我这段时日驯化双枪莲花,已有了成效。”

    明怡安抚她,“先叫我对付十八罗汉,余下的交给你。”

    青禾沉默,今夜要营救老爷,必须求稳,不再好劝,只能从兜里掏出药瓶,一口气塞了两颗药给她,

    “这次过后,您就不能再胡来了。”

    明怡面无表情将药服下,“这次过后,双枪莲花我不会再用。”

    青禾闻言,倏的怔住,对上明怡毫无波澜的眼,心头滚过一丝苦涩。

    双枪莲花的传承也有一段曲折的历史。

    她们的祖师爷是一位名为北鹤的先生,他曾是乾帧皇帝的御用军师,立下战功无数,他的传人名叫容语,是皇朝唯一一位女掌印,所生女儿为皇家血脉,后来这位小公主一直驻守边关,双枪莲花传人世代为边关守夜人的规矩便是这位殿下手里定下的。

    本是一代传下一代,至有一年,双枪莲花的当代传人骤然染毒病故,以至传承断代,恰在那一年,五胡乱华,西北门户大开,诸多戎敌涌入华夏,至整个中原混乱不堪,老一代传人痛心疾首,吸取教训,创立莲花门,设五长老,这五位长老踏遍苍山飞雪,苦寻习武奇才,一代传人出世,身后必定已储备了两代传人。

    有了足够的储才,每一任传人使用双枪莲花的年限便缩短,确切地说,需要谁,谁就上,银环不再属于某一人,甚至必要时,同时出马。

    明怡这般说,意思便是今夜是她与银莲的封山之战。

    往后这个担子便是青禾来挑了。

    北风从窗棂掠进,将烛火扑得忽明忽暗,明怡的神色隐在这片晦暗的光色中,叫人瞧不真切。

    青禾定定望着她,眼眶泛红。

    明怡察觉出青禾略有感伤,出声笑道,“怎么,你还想躲懒?我如你这般大时,早挑大梁了。”

    青禾被她这般说,很不服气,“没准我能挑梁挑到而立之年,甚至更久。”

    时辰不早,明怡起身褪去外衫,露出里面一身灰白的劲袍,抚了抚她脑袋瓜子,“没有人能撑过十年。”

    “当年北鹤先生也是萧关一战死伤十万,消耗心力太过而封山不出。”

    一面肩负江山社稷守护黎民,一面狠辣无情将数万生命蹂躏于掌,无数个暗夜望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时的茫然和痛苦,是每一任双枪莲花传人躲不开的宿命。

    明怡戴上一张早备好的人皮面具,拍了拍青禾的肩,

    “出发。”

    第72章 第 72 章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

    酉时末, 日落月升,当空那一轮月色较之先前更盛了,笼在檐头那层淡淡的水光被月色映着晶莹剔透, 踩着这片月华,五十锦衣卫精锐骑着高头大马簇拥一辆马车缓缓朝琉璃厂旁的长巷开进。

    马车里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绯袍头戴乌黑冠帽, 眉眼清冷似霜端坐如玉,自是裴越,另一人挨着车壁坐在长凳, 身覆紫衣面庞干净眉眼极其单薄,掀起眼帘朝人看来时,无端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他则是皇帝遣来的一位随行太监。

    这位太监大约有四十好几, 在宫中颇有些资历, 某一年曾在行宫伺候过李襄几日,皇帝命他来认人,说白了也担心北燕弄个人假冒李襄。

    一路他便诉说当年皇帝与李襄之情意, 裴越淡淡听着,不太应他, 心里却有些愁明怡, 望沈奇将话带到, 她今夜能乖乖在府上等他, 明知“乖”这个字眼,与她之行径是南辕北辙,可裴越却忍不住这般祈盼,甚至脑海浮现她明致的面庞,平静略带黠色的眸眼时, 心便软成一滩水。

    大抵是冥冥之中有些不安,裴越今夜脑海格外眷恋她,眷恋她与李襄如出一辙的疏阔恣意,不与任何人斤斤计较的磊落大方,更眷恋那份独在他面前方有的,偶尔迷糊起来的可爱笨拙。

    就在前夜,她还靠在他怀里,舔着他喉结,哄他给她买西风烈。

    裴越想起来,耳根尚有些燥热,她总是有法子叫他无计可施。

    她明明不是那等柔弱无骨的姑娘,抱在怀里,滋味实在太好太好,就如她饮酒,一旦尝了,便是如痴如醉,罢了,他认了,以他之本事,定能将李襄的案子查明白,一定还她父亲清白,待案子结束,他再来好好料理他俩之事。

    只要她尚在暗中,一切就有可转圜的余地。

    这般一想,裴越按了按眉心。

    她安分了近两月,今夜可万不能出来坏事。

    不多时,马车轧着青石板砖进入深巷,于一个岔路口停下。

    这个岔路口很特别,处于琉璃厂东面这条深巷的正中,西紧挨琉璃厂的高墙,往南尽头是四方馆前街,往北是延寿寺前的胡同,东面有两条胡同会于此处,是整个深巷视野最好之处,停在这里,便于裴越眼观八方。

    紫衣太监掀开车帘,二人坐于车厢内,目视前方,整条巷道被月光泼了一地银沙,又深又长,亮的有些刺眼,道路尽头是四方馆前的横街,待会李襄便会从此处入巷。

    太监斟了一盏茶,奉给裴越,耐心等待。

    这时,几声锐利的轻骑从身后传来,裴越顿住,目光隔着纱帘朝侧面望去,很快一骑停于车外,来人声音极是陌生,却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

    “裴大人,为免歹人作乱,陛下命北燕十八罗汉亲自护送人至此处,十八罗汉毕竟武艺高强,为保大人安虞,陛下命我等二十人护卫大人左右。”

    太监就着他说话,轻轻掀开帘角,瞥了一眼,认出是黑龙卫,朝裴越比划手势,裴越确认皇帝遣了黑龙卫护送,越发有了不妙的预感。

    黑龙卫不轻出,一出必有大事,看来皇帝防着好几手呢。

    刑部假用死囚钓出萧镇那晚,还有一个吹哨人尚未明确,至今那夜酒楼被排查出的八人仍被关在刑部,也就是说,还有人暗中刺杀李襄。

    有人要杀李襄,还有人要救李襄。

    这些人全部被皇帝网罗其中。

    眼下皇帝遣了二十人来,保不齐暗中还有更多的兵马。

    又是一计请君入瓮。

    “有劳。”裴越隔着车帘淡声应了一句,心头忧虑重重。

    眼看二十骑进入预定地点,蹲守北巷尽头的青禾,透过巷墙的缝隙用弩机射出一根细韧的银丝,这种银丝是当年鲁班锻造双枪莲花后,余下的材料,这些材料金贵稀少,后被莲花门的长老制成这等细银丝,此银丝刀砍不断,韧度极高,只将它射出去,挂住对面墙壁,横截在巷子口,但有后援冲过,必定身首异处。

    银丝多年流传下来,所剩不多,故而非危机场合,青禾不用。

    今日她一人独守三巷,用银丝将三个路口全部封住,自个儿潜入东面那两条岔路之间的檐头,架起一方连弩,对准马车方向。

    这辆马车是她放进来的,五十锦衣卫和二十黑龙卫也是她放进来的,至于车里坐了什么人,她并不知,也没必要知道。

    终于,深巷前方传来动静,紧接着一行人步伐庄重迈入巷子尽头,一路往北来。

    锦衣卫打头的一位千户,张望一番,确认身份后,立即出声禀道,“大人,北燕人来了。”

    自打签订协议,四方馆前的锦衣卫便撤了,如今只剩通报信息的小吏。

    一小吏奔跑往前,与锦衣卫千户说道几句,便立定候着人往前。

    借着月色,裴越看清大抵有二十人往这边来。

    打头引路的是北燕一位副使,身后辍着几位官员并侍卫,侍卫身后跟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载着一类似棺材的黑漆铁皮箱子,再往后,有八名身穿袈裟的罗汉,阖目念着佛号亦步亦趋而来。

    那该是盛名天下的十八罗汉了。

    这八名罗汉,神情一般无二,甚至个头也相差无几,乍眼望去,分辨不出他们的步子,好似凭虚御风而来。

    敌国高手在场,不得不叫人戒备,二十黑龙卫紧握刀柄,团团将马车护住。

    及近,北燕副使立定,朝裴越方向施了一礼,没看清是谁,猜到是个大人物,随后径直将钥匙扔给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往身后一指,

    “李襄便关在这铁皮箱子里,钥匙给了你们,你们自个儿接手吧。”说完便打算走。

    “慢着。”锦衣卫千户打了个手势,五十锦衣卫上前,将北燕一行悉数围住,他亲自折返马车,将钥匙恭敬递给裴越,“大人,钥匙在此,请开箱验人。”

    太监看了一眼裴越,得到裴越首肯,他接过钥匙下车。

    彼时锦衣卫已从北燕人手里接过板车的缰绳,拖着板车往马车驶来,停在马车东侧,恰恰将裴越的马车挡在里头。

    裴越掀开一角,只见太监已上前解开钥匙,两名锦衣卫擒着一盏风灯跟上。

    铁皮门徐徐被往外拉开,一股刺鼻的臭气伴随腐朽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太监倒退两步,捂住脸不敢上前,愣是候着夜风灌入,将那一室难闻的气味给清空,他方捂住鼻,忍耐着不适往内张目,一名锦衣卫已将风灯探入,照亮这黑漆漆的一隅。

    只见泛旧的被褥上方卧着一人,那人蜷缩着身子,仿若干瘦的枯条,面朝外头躺着,从身量来看该是极为修长的,但那张脸瘦得只剩皮包骨,面上伤痕交错,被蓬乱的头发半遮半掩,辨不出眉目,整个人气若游丝,乍眼看去像个死人。

    直到风灯擒得更近了,大约是久不见光亮,刺得那人眼皮颤了颤,确认人还活着,太监长出一口气,进而再定睛往他眉梢瞧,即便那颗痣已有些发枯发暗,但伺候过李襄的太监却分辨出是李襄本人无疑。

    太监弯腰进去半个身子,凑近唤他,“李侯,李侯,是您吗?”

    那躺着的人身子一颤,好似受了惊,不知何故反而蜷缩地更紧了,甚至将那张脸往里头侧去,不叫人瞧。

    这一反应叫太监摸不着头脑,只当他认不出自己,接着又道,“李侯,杂家曾在西山行宫伺候过您,您忘了吗?杂家奉陛下之命,这就接您回去”

    可惜那李襄依旧毫无反应,反如困蛇艰难地蠕动着,似要离他更远些。

    太监不明所以,只能退出来朝裴越禀道,“大人,是李襄无疑,不过瞧着好似有些神志不清,无论我如何唤他,他皆无反应”

    裴越心神敛住,也不多言,“此地不宜久留,先赶紧回去,请太医来瞧。”

    太监应下,重新上前打算上锁,就在这时,不知附近哪家檐头的风铃响了,细碎流畅的一串铃声,划破夜间的寂静,好似催命的音符,徐徐笼罩住在场每一人。

    太监心弦倏的绷紧,下意识抬目往铃声来处张望,视线里突然现出一只短矢,短矢越变越大,大到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短矢嗖的一声没进他眉心,太监身子僵直倒地。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

    将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黑龙卫这位千户见状断喝一声,“保护大人!”

    所有人团团将黑皮箱子并马车围住,可紧接着箭矢忽如密雨般漫天洒落,又快又准,几乎是一箭一人,很快十名锦衣卫倒地。

    黑龙卫千户见状不妙,点了几人纵声一跃朝箭矢方向掠去。

    其中一人打算扔信号箭,可青禾的眼力就是这般精准,所有信号箭刚冒出点火星子,就被她射下,眼看方位暴露,五名黑龙卫朝她扑杀而来,青禾飞快将弩机扛在背身,如猛虎般从暗檐下窜出,那一瞬间月银照亮她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清冷淡漠到极致,又暗藏几分终于遇见可口猎物的惊辣无情。

    她三岁习武,五岁入林子里与野兽搏斗,那一身的悍横本事就是这般被无数鲜血给浇灌出来的,人与野兽何异,弱肉强食,是这世间万古不变的道理,杀人于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面前十数刀影齐齐朝她坎来,青禾眼底闪过一抹锋锐般的神采,赤手空拳冲入这片刀光。

    北燕诸人一看情形不对,猜到对方目标是李襄,二话不说转身后退。

    八位罗汉也事不关己调转方向往回撤。

    就在这时,风云尽收,朗朗月华普照大地,天地静得恍若是一片寂寂无声的修罗场。

    一人一袭灰白的旧衫,矗立在道路尽头,拦住了所有北燕人的去处。

    她衣摆无风而动,风华自染,好似悲悯的观音,更好似杀人不见血的阎罗。

    高手与高手之间总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十八罗汉终于舍得睁开眼,看向面前这陌生的甚至辨不出男女的高挑身影,嗅出了致命的危险。

    他们没有急着上,而是默然不动。

    身后北燕的侍卫率先冲向明怡,意图开路。

    而这些人就仿佛是落水的旱鸭子,每撞上去一个,便如下饺子似的跌下来,不多时十人尸身堆积如山,吓得北燕副使面无人色。

    他慌慌张张躲在八罗汉身后,看神邸一般望着明怡,颤声催促着他们,“快快上”

    十八罗汉就是十八罗汉,哪怕面对这等情形,也丝毫不乱。

    他们神色一动不动,如水面浮动的佛陀,缓缓变换身位,火红的袈裟似从阴影中渗出的血煞,无声无息地将副使护在正中。

    副使终于找到了一丝自信和底气,嚣张地指着前方,

    “杀了他!”

    八位罗汉,一个接着一个,如幻影般朝明怡掠去,明怡猜到他们这是打算陆续上来试探她的身手,一则摸清她的虚实,二则消耗她的体力,最后结阵将她绞杀。

    这套路数,明怡实在是熟悉。

    应着来人飞鸿踏雪般的架势,明怡袖下掌风一变,双剑探出,随着双腕转动,双剑在半空剜出一道银色的剑花,如水焰一般朝十八罗汉撞去。

    剑花蓄势十足,将第一人击退,扫过第二人面门,从第三人腰间窜过,又掠去第四人待势头渐微,明怡掌风再转,那系着银链的双剑忽如龙抬头,一举击中第五人下颌。

    迫得他不得不后退,打乱八人步伐。

    也是一招游龙戏水。

    好俊的功夫!

    好熟悉的手法!

    “结阵!”第八人眼眸睁圆,如苏醒的雄狮,嗓音浑厚,散发胆寒之势。

    很快八人鱼贯而回,叠罗汉似的叠成一面山,携排山倒海之势朝明怡扑来。

    每一名罗汉同时往下刺出一剑,带出整齐划一的铮鸣,剑光如一张巨大的网气势磅礴罩下,明怡被逼得疾步后撤,退至巷子口,强大的罡气雄浑扫至她面门,震得她心口发颤。

    这就是十八罗汉的可怕之处。

    第一剑未能得手,十八罗汉重新调整剑势。

    苍穹忽然变得深邃,风云突变,月华藏去了云层后,光色若隐若现,衬着这面人墙如暗夜俯瞰人间的修罗。

    明怡绷着眼角,默不作声拂去嘴角的血,脸色沉静如渊。

    这不是她第一回与十八罗汉交手。

    当年因故夜探北燕皇宫,差点被十八罗汉绞杀,今日报仇机会来了。

    明怡暗自调息蓄势。

    见她一动不动,十八罗汉正中一人,目光悲悯地望着她,朝她勾了勾手,语气极为平缓,“再来。”

    “嗤!”明怡给气笑了,这辈子还没人敢跟她这么嚣张。

    毫不犹豫将袖下的银锁掷地,发出一地锐响。

    十八罗汉见状,颇有些不明所以。

    再定睛一瞧,却见她缓缓往右划开一步,身子下蹲盘踞成虎式,长风从巷子深处掠来,她衣袍翻飞,迎风而立,双掌相对,相磨,成太极式,好似将天地所有灵气风云均引入袖下,随着掌心转过两轮,长臂行云流水般往前弹直,双腕悬空,宽大的袖袍被风涌动发出飒飒之声。

    十八罗汉脸色变了。

    听见这寂静的夜色里,蓦地发出一阵细密的如同九幽地下玄冰渐渐裂开的声响,落在耳尖,恍若一有巨兽匍匐在暗处,随时可能冲他们发出攻击,这种未知的风险裹挟濒死的惧怕笼罩心头。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好似有无数细韧的刀片破环而出,只见两朵银白的莲花自明怡袖中缓缓往外绽放。

    对,是绽放。

    花心一点点往外翻开,渐渐的形成两朵璀璨的银莲,随着银莲绽放,天色又开了,月破云出,往银莲洒下一层淡淡的雾纱,所有人心神不由自主被那耀眼明媚近乎摄人心魄的莲花给攫住。

    可就在心神被晃住之时,那银片正中的花蕊突变诡异的蛇眼,随着明怡掌风一变,下一息那银蛇似吐信,猛地一下往所有人瞳仁窜来。

    两条银蛇势如破竹般往外延伸,探目,继而绞成一条巨大的长龙,刀片覆在其上有如鳞片,银光闪闪,眨眼便窜到罗汉阵前,随着明怡鼓动双袖,两个银头里的刀片瞬间炸开,膨胀成狰狞可怖的龙头,对着罗汉阵一声咆哮,只听见轰的一声,罗汉阵面前罩着的罡气被击得粉碎。

    巨力击中脑门,一团血雾从眼前炸开。

    甚至连疼痛都察觉不到,身子无声倒下

    太诡异了,太不可思议了。

    那银龙凶狠异常,霸横冲破罗汉阵,如鬼魅一般恶狠狠咬住每一人的脖子,所有嘶吼被扼住在喉咙口,只见八罗汉陆陆续续折戟。

    北燕副使望着这可怕的一幕,双腿打颤,尿了一滩,整个人被无边的恐惧给淹没。

    三年前肃州之战结束后,南靖王叩拜在北燕皇帝御驾之下,留下悔痛的泪水,皇帝听闻三万最精锐的兵马被李蔺昭悉数绞杀,不可置信,怒拍御案,质问南靖王,人是怎么死的。

    南靖王摇着头,神色低迷,“不知,没有人能活着见到双枪莲花,臣也不知他们怎么死的。”

    副使凄厉地扯出一丝释然的笑,他终于知道了

    也终于轮到他了

    银龙忽然窜到他眼前,带着凶狠狰狞的凝视,一头撞碎他的头颅。

    浓烈的血腥气翻涌而来,血雾一团又一团地炸开。

    近了,更近了,那道清绝身影如鬼魅修罗,驾驭着长长的银龙,一步一步踏来。

    眼看北燕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所有护卫在马车四周的锦衣卫和黑龙卫均被褫夺住心神。

    见到了,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诡异的银莲。

    原来这就是双枪莲花!

    两条银龙凶狠跋扈地咬着一颗又一颗人头扔到他们脚下,杵在最前的锦衣卫千户,脑海阵阵轰鸣,极致的恐惧从胸膛震开,他从肺腑深处炸开一声惊吼: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

    “撤!”

    “护送裴大人离开!”

    “快啊!”

    马匹受惊,被双枪莲花的煞气逼得往后退,连着那道清隽的身影也被晃得负手而出。

    他抬眸往前张望,只见一道灰白的身影,携着锐不可当之势,信步逼来。

    与此同时,明怡也被一声裴大人叫的心惊肉跳,感应似的,抬起眼。

    刀光如瀑,人影幢幢。

    隔着血海茫茫,隔着铺天盖地的银光,两道视线猝不及防,携着些许谁也没料到的愕然,在半空交汇。

    第73章 第 73 章 对峙

    夜风如吐信的蛇, 穿过他的衣摆,将之猎得飒飒作响。

    这身绯红的仙鹤补子官袍竟是比那泼洒出的血雾还要浓艳,比之更浓艳, 更炫目的是那一张被月色倾泻,俊秀无暇近乎苍白的脸。

    被双枪莲花的煞气所染, 周遭春蛩如沸, 裴越眉间的冷色蹙成霜雪,连着脊背也泛着寒气。

    这一瞬间,脑海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 杂乱无章,千头万绪。

    来的当然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他也早料到莲花门的人入了京, 那么明怡与莲花门的人是何关系, 还是说, 对面这个就是她。

    这一条巷道又深又长,一具具尸身四分五散,而她倾身其中, 那昂扬的姿态,好似她矗立的不是人间修罗场, 而是某一处漫山遍野的春园, 那一瞬, 裴越心底竟莫名的滋生一抹心疼。

    “我打小被当男孩子待, 扔我去林子里”

    “我曾遭遇过几次劫匪,背上的伤便是那么来的”

    “旁的不要,许我一口酒喝便心满意足”

    “家主,冷杉有治内伤之奇效”

    纷繁复杂的信息从他脑海覆过,他忍不住想, 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

    蔺仪,是你吗?

    可这一桩桩的无不与另外一人相符合。

    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可惜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瞧清她脚步顿住了,徒身而立,好似手握生杀予夺的阎罗,淡漠又悲悯地俯瞰这一切。

    可那银莲丝毫没因主人驻足而收敛,依然不可一世地在半空飞腾,它昂起长长的脖颈,睁着雪亮的眼,咬住一颗又一颗头颅,扔在他脚下。

    马车持续往后退,马声嘶鸣,一名黑龙卫将黑箱板车上的绳索套在马车一处木辕,往回奔驰。

    他拼命地想要将裴越拉出这一场杀戮。

    可惜迟了,还是迟了。

    几十匹马儿四窜,有的因奔出巷道被银丝绞死,有的被银莲直接咬杀。

    挡在面前的人越来越少。

    黑龙卫和锦衣卫死伤大半。

    而另一巷,青禾双剑齐出,手起刀落,解决掉几名黑龙卫后,眼看黑铁皮箱子被人拉走,忽然提气往前疾奔,刹那赶到主巷,望着裴越离去的方向,探掌往前一掳,袖下那根长长的锁链嗖的一声疾啸而去,瞬间捆住板车上的黑箱,用力一带,巨大的黑箱就这般从板车上滑落在地。

    青禾二话不说疾驰往前去救李襄。

    适才混乱之际,已有侍卫重新将铁箱上锁,钥匙交还给裴越,铁皮箱门紧闭,青禾瞧不清里面的情形,不敢再拖动,以恐伤到人。

    同一时刻,那名试图逃走的黑龙卫在冲过巷口时,身子忽的被银丝截住,当场身亡,马车停下,距黑皮铁箱不过三步远。裴越也因着这一变故被掀下马车,幸在赶车的侍卫及时搀住他,将他送至铁皮箱与巷墙之间,叫他躲好。

    马儿受惊,蓦地腾空昂跃,其中一名黑龙卫见状,抓住机会抽出一把匕首刺在马腿,逼得马儿失控驾着马车往青禾的方向冲去,意在扼住她的步伐。可惜银莲没给他们这个机会,龙头气势凌凌窜下来一口吞下马头,将之甩去一角,将所有人逼至最后一段巷道。

    青禾一手拎着锁链,逼近铁箱,一手抽出长剑,身姿矫健势如破竹般往前砍杀,余光瞥见裴越被人安置在铁皮箱和巷墙当中放了心。

    惊魂失魄的黑龙卫怎么都想不到,对面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最怕他们将裴越推至跟前,若姑爷挡在前头,她还真不好动手呢。

    近了,更近了。

    银龙耀武扬威地主宰整片天地,那雪亮的银片如龙鳞织出恢恢天网,不给任何人逃生的机会。

    只见一个个高大的身影前赴后继般倒下。

    最后两名黑龙卫,以身为盾挡在裴越跟前,吼道,“裴大人,快逃!”

    “巷口有银丝,您矮着身子逃出去!”

    可惜还是迟了,银莲一左一右从半空疾驰而下,恶狠狠绞住二人,将尸身甩开,旋即如吐信的蛇撕拉几声,一下窜到了裴越眼前。

    呼吸在这一瞬被剥夺,风云汇聚,遮住整个月轮,周遭一片死寂。

    裴越静静看着悬在他眼前的银莲,一动不动,眸色无悲无喜,镇定地过分。

    不知何时,他手腕已牢牢扣住青禾那根铁链,官帽早早被掀开,完完整整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孔,他长身玉立,眸光剔透而清冷,平静地与那银莲对视,又或者顺着这长长的银鳞与它的主人对视。

    只见那银莲昂出修长的脖颈,森然盯着他,花心处密密麻麻的银片如风轮不停转动,时而发出璀璨的亮芒,映照这一片天地,瑰艳如天山之巅的雪莲,圣洁无比,时而阴狠狰狞如鬼兽,探出可怖的舌尖,朝他露出夺命的獠牙。

    裴越冷然看着它,无声与她对峙。

    他逃不掉了,也没打算逃。

    死在这里,无话可说。

    不死,那么他们都得清清白白退场。

    身后已传来轰鸣的铁骑,不出意外,该是黑龙卫主力军赶到了。

    杀天子密卫,如同造反。

    他赌一把,赌对面那个人是她,用这数月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枕边情,赌她舍不得动手,莫要弄得天翻地覆至无可转圜的余地。

    只要她走,那么他还能以唯一的活口,给今日之事做出一个合理解释。

    否则,黑龙卫赶到,她还要将余下的人杀绝吗?

    天地寂然无声,树静风止。

    好似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在那一瞬,甚至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息功夫都不到,只见一股绵密的风从他面门扫过,那银莲忽如退潮般,急速往后缩撤,最后没入夜的深处,消失不见。

    裴越心底绷紧的弦倏忽一断,定睛望去,只见那道清绝身影,矗在巷子尽头巍然不动,层层苍云于她身后翻转,月色忽明忽暗在她周身拂掠,衬得她好似立在时光之外,好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随着银莲一收,青禾疾步后退,迅速抽离绳索,顺带拔出那根银丝,赶在明怡吃将不住时,携住她身影,急掠进琉璃厂内。

    几个起落,翻入琉璃厂最偏僻一处庭院,明怡落地后,扶着廊庑角落一颗廊柱,吐出一口血水。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若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方才明怡的刀刃已悬到了裴越跟前,最终袖手,她免不了要被反噬。

    青禾早料到是这等情形,急忙揽住她身子,掏出一颗药塞到她嘴里。

    “师父,你怎么样?”

    明怡咽下药,一手搭住她胳膊,一手撑在廊柱,剧烈地喘气,好一会儿缓过一些,拂去嘴角的血珠,回望巷道之处,回想方才那一幕,瞳仁深缩,心情五味杂陈。

    “他在试探我。”试探那个人是不是她,然后逼她走。

    青禾绷着脸骂道,“老皇帝可恨,偏将姑爷遣了来。”

    “也没料到黑龙卫出马。”明怡闭了闭眼,稍加平复,侧眸盯着她,蹙眉道,“方才我瞧见你在铁皮箱旁折腾,是怎么回事?”

    青禾闻言立即解释,“师父,很奇怪,方才我从铁箱一侧的窗网往内探,瞥见老爷躺在里头,好似被惊到了,发出几声咳,我于是与他吹了几声口哨,一长,三短,这是老爷当年亲自定下的密语,可他明明察觉到了,却没有给我回应。”

    明怡心下一惊,神色凝重直起腰身,定定看了她少许,问道,“是他吗?”这才是明怡一直以来最困惑之处。

    她宁可不是他,否则难以想象他这些年遭遇怎样的非人待遇。

    于任何一名将帅而言,要么功成身退,要么马革裹尸还。

    她宁可爹爹是后者,也不愿他受这等凌辱。

    青禾蹙着眉,踟蹰道,“模样是他,但又透着古怪”

    还待说什么,外头传来侍卫追捕的动静,青禾神色一敛,问明怡,“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哪?”

    明怡也有一瞬的迟疑,却还是没有犹豫道,“回府。”

    给他告个别。

    青禾这厢迅速带着明怡回撤,而那边黑龙卫首领赶到后,瞧见满巷的尸身,倒抽一口凉气,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血腥气浓烈地恍如烟雾,刺得人恶心作吐,他双目被逼得猩红,环视一周,唯见裴越一人扶着铁箱,好好站着,惊恐万分问道,“裴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为免打草惊蛇,黑龙卫大部兵力布局在外围,只遣了二十人打前站,一是保护裴越,二也是监视他,原计划将人网罗齐整了,瓮中捉鳖,可孰知,短短一刻功夫,这个深长的窄巷竟成了修罗地狱。

    期间他遣了两骑前来打探消息,可惜一直没动静,这才赶来。

    他不知,他遣来的轻骑在入巷口时就被银丝给挂住,命丧当场。

    一刻钟,仅仅是一刻钟,五十锦衣卫,二十黑龙卫还有北燕二十余人,无一生还,甚至包括盛名在外的十八罗汉,这怎么可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恐疑窦绞在心口,迫使他将目光牢牢注视着裴越。

    可裴越脸色似乎极为难看,周身缠绕一股惊恐过后的虚脱无力,只见他扶着铁皮箱子,眼皮往下倾垂,好似无力看他,带着一丝余怕喘道,“快走,快送李襄回衙门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黑龙卫也察觉情况不妙,安排一队人马清扫现场,余下人将铁箱抬上板车,再扶着裴越上马,一行人往北镇抚司疾驰而去。

    路上裴越一言未发,黑龙卫首领神情也极其混沌,一面难以接受事实,一面不知回去如何跟皇帝交待。

    二人心思各异,无言至北镇抚司门口。

    灯火煌煌的门廊下,一身飞鱼袍的高旭领着侍卫已侯多时,瞧见黑龙卫护送裴越和一口黑皮箱子而来,也是吃了一惊。

    连黑龙卫都出马了,可见皇帝对今晚行动有多慎重。

    长长队伍在衙门口停下,高旭立即下阶相迎,对着下马的裴越施了一礼,

    “裴大人,辛苦大人将人接回。”

    裴越目不斜视,抬眸望向北镇抚司衙前的牌匾,看着金光闪闪的四字,沉默一会儿,问道,“太医何在?”

    高旭道,“方才收到消息,已遣人去请,想必很快就到。”

    扫了一眼不见自己的人马,他好奇问,“裴大人,锦衣卫那五十精锐呢?”

    那些可是他嫡系亲信,锦衣卫内部战力一等一的高手。

    怎么突然间一个人影也无。

    裴越缓了一口气,视线这才移到他面颊,定了片刻,道,“全部阵亡。”

    高旭猛然睁大眼,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将目光移向身后的黑龙卫首领,寻求确认,却见银色面具下那双黑漆的眼,一动不动注视着他,沉默如死。

    这是默认了。

    高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倒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有人回他,黑龙卫首领打了个手势,六人将那口黑皮箱子从板车抬下,穿过前堂,迈进后衙,直往北镇抚司牢狱去。

    哪怕到了锦衣卫的地界,黑龙卫也无需人指引,而是明火执仗来到后衙大牢门口。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对北镇抚司的情形了如指掌。

    高旭惊魂未定拂了一把额,顾不上多想,赶忙拔腿跟上。

    锦衣卫的地牢在后院西跨院,一扇红漆门推进去,是一处空旷的院落,此时院落里候着几十名锦衣卫,个个身穿蓝色棉袍,头戴乌纱帽,腰悬绣春刀。

    院子尽头有一道石门,这便是北镇抚司的大牢。

    比起都察院和刑部地牢,此处牢狱无论外墙还是守卫,着实要森严不少。

    高旭打了个手势,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拉开,一行人抬着黑箱贯入,十数火把涌进,整个牢狱灯火通明。只因这段时日雨水不断,连带这里也泛着一股阴湿霉气。

    无人在意这一处细节,包括一向讲究的裴越。

    牢狱里甬道四通八达,裴越在岔路口站定,高旭追过来,往左面幽深的甬道一指,“裴大人,地牢在这边。”

    孰知裴越却摇摇头,“审讯房何在?”

    高旭心中一凛。

    坏了,这是要当场审讯。

    他一时没动,缓缓垂下手,慢声问裴越,“裴大人,这个案子陛下已交给锦衣卫,裴大人这是要插手?”

    离得近了,两侧壁灯煌煌,高旭这才发觉裴越那身绯袍沾满了血污,而这位养尊处优不染纤尘的贵公子,似乎浑不在意,神色与平日一般无二,只慢声回他,“高大人有何资格质问本辅?”

    应着这句话,黑龙卫首领一抬手,身后黑龙卫抬着箱子往右面去,高旭脸色十分难堪。

    裴越理都没理他,而是踵迹黑龙卫而去。

    很快,一行停在一间审讯房外,裴越掏出钥匙递给黑龙卫,一人打开铁箱,两人进去将李襄给小心架了出来。

    裴越看到人的那一刻,脸上的沉静几乎维持不住。

    目光追随那道枯槁的身影进了屋,迟疑了片刻,才进去。

    而这时,黑龙卫的人挡在门口,不叫其余人窥探。

    黑龙卫看出李襄气若游丝,不曾给他上锁具,而是轻轻将人搁在一旁的木榻之上,随后退到一边。

    裴越定定看着李襄,难以将记忆里那道儒雅清俊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岣嵝老头重叠在一处,随着黑龙卫松手,李襄的身子几乎是滑脱下来,一瞬便倒在塌上,大抵是寻到了依托之处,他这才蜷动身子,慢慢保持侧卧的姿势。

    裴越并不急着审他,而是招呼人取来茶水,亲自拂袖上前来到他身侧蹲下,将茶盏递到他跟前,仔细打量那张皲裂的面容,温声道,“李侯,我乃内阁辅臣裴越,裴氏家主,今日奉圣命接您回朝,您身子如何,可有哪儿不舒服,请直言。”

    茶盏触到他干涸的唇瓣,塌上之人似有所觉,佝偻着身艰难睁开眼,盯着那盏茶,迫不及待扑上,将其捉住,大口大口灌入,他样子过于急迫,手臂哆哆嗦嗦,以至于茶水溢了出来,湿了他前襟。

    裴越见状,心痛如绞,又唤人递了茶水来。

    连着饮了三杯,李襄方停下,随后趴在塌上,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可身子已然没什么力气,屈着身面朝外侧躺着,整个人蓬头垢面,好似察觉换了地儿,空洞的眸子缓缓转动,四下打量,目光最后落在裴越身上,僵直僵直的,没有明显反应。

    恰在这时,太医赶到,裴越立即叫人进来,给李襄把脉。

    太医花了足足一盏茶功夫给他把完脉,最后起身,脸色凝重与裴越作揖,

    “裴大人,这位人犯情况很不好,他体内中了一种毒,名为麻陀散,此毒能叫人神经麻痹,口舌难言。”

    “口舌难言?”裴越目露震惊。

    太医叹声道,“没错,下官方才瞧了瞧他舌头,其舌僵硬发黑,说不出话来,可见他中毒颇深,得尽快医治。”

    裴越心中疑窦横生。

    这就怪了。

    若是李襄叛国,逃去北燕。

    北燕人一定想方设法从他嘴里套出大晋情报,没道理毒哑他。

    到底是何人毒了他?又是何时投的毒?

    “李太医,敢问你可把出他中毒大约多久?”

    太医啧了一声,捋须沉吟道,“从脉象及苔象来看,恐有一两年之久。”

    也就是说,这是在北燕中的毒。

    这就更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管怎么说,李襄本人定知道何人给他下的毒。

    “李太医,有把握治好吗?”

    太医道,“下官先回太医院配几个药方,试试看,若效果好,方知能否医好。”

    裴越朝他一揖,“拜托。”

    太医回了一礼,携药箱离开。

    裴越待他离去,再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李襄,叹息地摇了摇头。

    审讯是不能了。

    人只能暂时留在这。

    但裴越没急着离开,而是折回木榻之处,低声与李襄耳语数句,看模样好似在暗示李襄用手势回应他,其余人视线被裴越挡住,瞧不清二人交流了什么。

    好半晌,方见裴越起身,慢慢从审讯房出来。

    黑龙卫首领好奇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出门。

    高旭及另外两位同知侯在外头,见着裴越,目光均注视在他身上,尤其是高旭,视线数度在裴越身上逡巡,怀疑他方才俯身问出什么了。

    其实裴越什么都没问。

    因为李襄没给任何反应。

    但不妨碍他故弄玄虚,好给高旭来个下马威。

    人在高旭这里,裴越当然是不放心的,不给他施压,恐高旭闹幺蛾子。

    随后,他慢慢从袖下掏出一方极小的圣旨,肃声道,“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旭听旨。”

    高旭等人立即单膝着地,“臣在。”

    裴越打开圣旨,宣读道,“朕命你务必护李襄周全,若人在尔手里出事,提头来见。”

    高旭深深闭了闭眼,唇角漫出一丝苦笑,垂眸颔首,“臣遵旨。”

    一时压力倍增,双手抬起,接过圣旨。

    裴越看了他一眼,负手道,“本辅这就去给陛下复命,还请高指挥使好好安顿李襄。”

    “大人放心。”高旭将圣旨收在掌心,神色已恢复如常,陪着裴越往外走,“裴大人,敢问我那五十锦衣卫到底怎么回事?”

    裴越跨出门槛,抬眸望向半空,密密麻麻的枝桠遮住了大半天色,一泓月色从当中一处空隙倾泻,仿若轻洒而下的一道晖光,一如那个人,裴越回眸看向高旭,

    “高大人该感恩圣上救了你一命。”

    高旭不明所以,待要再问,裴越这厢已与黑龙卫离开。

    出衙门,跨上马,一行人急速往奉天殿奔去。

    这一折腾下来,已到亥时初了。

    明月当空,月华如练。

    整个奉天殿前的台樨干干净净如一方莲台,好似方才发生在巷道的那一场杀戮均是幻觉。

    多么希望是一场幻觉。

    裴越这一路思绪万千,颇有几分外忧内患的紧迫感,今夜无论是皇帝这头,还是家里那位,都十分棘手。

    他长出一口气,收整心绪,随着黑龙卫首领来到御书房外。

    司礼监掌印刘珍亲自在门口候着,没急着叫他进去,而是深深瞥了他一眼,将黑龙卫先放进去,随后朝裴越作了一揖,往旁边茶室一指,“裴大人稍候。”

    裴越知道这是要对口供,面不改色回了一礼,退去茶室。

    万幸青禾没将他打晕,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眼下他完好如初,才有供他发挥之余地。

    无论如何,不能叫皇帝怀疑到她头上。

    第74章 第 74 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裴越没等多久, 前方来人说陛下宣召他,他从茶室退了出来,稍稍正了正衣冠, 沿着长廊疾步迈进御书房,甫一抬目, 只见皇帝双手撑在桌案, 目视前方,神色异常平静,深不见底。

    裴越立即掀摆上前, 下跪磕头行了大礼,不无愧疚和痛心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唇角微微抿着,默然盯了他一晌没吭声, 目光更是仔仔细细将他身上扫过, 见他满身是血污, 先出声问道,“裴卿可受了伤?”语气极淡,不似关心, 更似质问。

    裴越往自己胸襟瞥上一眼,这才发觉那仙鹤补子被泼满了血, 已辨不出本来的轮廓, 他凝神摇头, “回陛下, 臣只是受了些惊吓,不曾受伤”

    “哦”皇帝语调起得很快,稍稍侧了侧脸,逡巡着他神色,“裴卿, 你是现场唯一的活口,你告诉朕,发生了何事,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作乱!”

    皇帝越说语气越寒,到最后,每一个字仿佛从齿间碾磨而出。

    裴越抬眸迎视他,斩钉截铁道,“陛下,是莲花门。”

    皇帝愣住,愤怒之余,也似在意料之中。

    双枪莲花迟迟不现身,皇帝早猜到可能是莲花门所为,这世上唯一能将银环仿造的这般像的也就是莲花门了。

    他不动声色接着问,“何以见得?”

    裴越苦笑,“不瞒陛下,早在查实萧镇所偷为假银环时,臣便怀疑莲花门的人进了京,苦于一直没找到证据,也不曾寻到他们藏身所在,故而未事声张,孰料今夜撞了个正着。”

    皇帝情绪不再遮掩,脸上怒容绽现,目若鹰隼逼视裴越,“他们来做什么?你起身,将今夜瞧见的情形如实告诉朕。”

    “是。”裴越起身立定,坦诚道,“他们是为十八罗汉和李襄而来。”

    皇帝缓缓眯起眼,目带寻思,“十八罗汉和李襄?”皇帝明显面带狐疑,有几分信却又不全信,“怎么说?”

    裴越回道,“起先他们两线作战,有两人从侧巷往咱们的人冲来,刀锋直指铁皮箱子,另外三人对付十八罗汉,意思是‘来了大晋,就别想回去了’。”

    “听他们双方一来一往打着机锋,好似莲花门与十八罗汉有着不解之仇,莲花门的人憎恶十八罗汉挑衅大晋,不该在吾皇面前耀武扬威,说是非要将他们留下不可。”

    这话皇帝是信的,“朕记得蔺昭也曾与朕提过,北燕许多战将皆是十八罗汉之门徒,包括军阵也受教于十八罗汉。”

    说完,视线重新定在他身上,“他们来了五人?”

    裴越点头,“没错,是五人,老少皆有,每人武器不一,不过功夫可真真高强,很快破了十八罗汉的阵法,看着像是有备而来。”

    为何说五人呢,只因前不久裴越遣人去打听莲花门消息,暗卫飞鸽传书里提到莲花门有五位长老。

    锦衣卫耳目遍布大晋,裴越猜想皇帝定然也听过这个事。

    皇帝确实听过,所以莲花门五位长老进京,目的便是拿回双枪莲花。

    莲花门这五位长老实则是已退役的双枪莲花传人,武艺高强并不意外。

    “只是,这么短时间内,他们能杀这么多人,是不是用了双枪莲花?”

    裴越这下就没那般肯定了,神情明显有些困惑,“陛下,臣也不知他们用了与否,他们个个有着十八般武艺,有人用剑,有人用暗器,还有人舞出两个这般大的铁锤”裴越比划了下,“铁锤上覆着一层尖锐的刀片,杀起人来实在是可怖”

    裴越说到这里,似乎不愿回忆那等场面,脸色也微有些泛白,“其中一人双手驾驭两个这样的铁锤,用银链长长拖着,咱们许多侍卫皆是被那玩意儿给捶死的”

    “甚至一人身上不只一样兵器,臣当时被黑龙卫两名千户护着,不停后撤,也不是看得很明白”

    裴越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辨认不出双枪莲花也不意外,就拿皇帝自个儿来说,这些年偶尔把玩那玩意儿,也不甚明白两个银环何故威力那般大,他记得那银环底下有几处机括,可无论他怎么按,那银环毫无反应。

    皇帝便猜到银环使用定有蹊跷,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它。

    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来了。

    皇帝幽幽睨着他,很疑惑道,

    “裴卿,朕很好奇,所有人都被杀了,为何留下你这个活口,甚至李襄也没能被他们救走?”

    裴越早预备着皇帝这么问,又是一揖。

    适才青禾收手时,那根锁链其实在他跟前晃了晃,大抵是犹豫要不要弄晕他,他当时摇了摇头,青禾便收走了。

    倘若青禾将他弄晕,却不杀他,这叫他如何解释明白?

    其他人都身首异处,凭什么留下他一个活口?

    做戏的痕迹太明显,只会叫皇帝生疑。

    反而他完好如初地站在这,裴越才有机会来说服皇帝。

    “陛下,臣起先是做了赴死的准备,也没想着能活下来,只想着他们杀了十八罗汉后,下一目标该是将李襄救走,故而臣一直守在李襄那口铁皮箱子处,在他们要动手时,喝了一句,告诉他们,钥匙在我手中。”

    “臣揣度,莲花门的人之所以要救李襄,无非是冲着与李蔺昭的交情,想查清楚李襄一案的真相,故而臣便与他们交涉,义正词严告诉他们,真欲替李侯翻案,必须听从天子旨意,遵循三法司之章程,而不是弄江湖人打打杀杀那一套,否则如何令天下人信服?李侯自个定也不希望背一个反叛之名。他们被我说动,陷入犹豫。”

    “老的呢赞成臣之提议,少的莽莽撞撞,坚持要杀臣救走李襄。好在这个档口,身后传来马蹄声,他们听出是陛下的黑龙卫来了,心知再不走,恐出大乱子,那个年老的当机立断,拿剑指着臣,说是给臣三月之期,若三月后,查不清此案,届时再取臣性命。”

    他是户部尚书,皇帝亲自栽培的首辅接班人,哪舍得他死。

    裴越这般说,实则是变相挟持皇帝,准他参与到李襄一案中。

    他这人向来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

    如此,他既对今夜之事给了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又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来主审李襄一案,容不得皇帝不信。

    至于为何不指认双枪莲花,实在是这等绝世神兵从不破例,若非很深的瓜葛,对方真的能放过他?真认定双枪莲花在场,难保皇帝不怀疑到明怡身上。

    故而只能说的模棱两可。

    皇帝听完他这席话,神色果然不再那般咄咄逼人,身子往御榻后靠了靠。

    裴越最后一句与黑龙卫的口供对得上,黑龙卫赶到时,着实瞧见有银锁从半空收走,一蒙面刺客携一灰衣人窜至琉璃厂内,观其速度和身法,非当世绝顶高手不可。

    再说,莲花门的人来截李襄,可不就是江湖人那套么。

    裴越的话找不到破绽。

    说完裴越复又下跪,面色发苦道,“陛下,臣今夜也是无可奈何,方许以此事,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换位而处,也唯有许上此案,方有脱身之可能,自然也怨不着裴越,抬手让他起来,

    “卿乃国之重臣,眼下便是十个李襄也换不来你,你能活着回来,朕甚慰,朕恕你无罪。”

    裴越闻言,这才卸了一口气似的,额尖的汗渗出一层,略有些难以自持,“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见裴越一脸的汗,面色转缓,“今夜吓着了吧?”

    裴越起身抬袖要去拭汗,身旁的刘珍见状,慌忙扑过来拦住他,顺带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天爷诶,您袖上都是血,哪能擦汗”

    裴越长出一口气,接过刘珍的帕子,道了一声谢。

    不过听明经过后,皇帝脸色并无好转,想起二十三名黑龙卫丧生莲花门之手,只觉天子威严得到冒犯,怒道,“莲花门的人,太过嚣张,一点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裴越这回倒是替他们说话,“陛下,他们属实不知黑龙卫驾到,起先也没认出那二十侍卫来,是臣听见马蹄声,点名此处,他们方有顾忌,说白了,”他朝侯在一处黑龙卫首领一揖,“今夜若非首领及时赶到,在下生死难料。”

    他方才进来瞥见黑龙卫首领脸色不好看,不消说定是得了皇帝训斥,可眼下黑龙卫救下他这名重臣,也算一份功劳。

    那名黑龙卫果然回了一礼。

    不管怎么说,身为天子,对着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所在,多少还是存几分忌惮的。

    皇帝又问,“裴卿,依你之见,银环果然是落着他们之手了?”

    裴越深吸一气,回道,“陛下,不瞒您说,臣猜测是如此。”

    这事瞒都瞒不住,裴越不能瞒。

    皇帝面色发紧,“这么说,那夜入盗奉天殿的是他们的人?朝中也有他们的帮手?”

    裴越沉吟道,“陛下,此前臣便怀疑过此事,也查过相关可疑人员,诸如萧镇,王尧,甚至巢正群,梁缙中等”

    这个时候说真话比说谎要管用。

    皇帝今夜遣黑龙卫去,难保不是怀疑上他,他若不抖漏点真材实料,如何叫皇帝信服。

    皇帝听了这番话,眉头略略骤起,缓慢从御案后绕出来,撩眼觑他,“你为何怀疑巢正群?”

    裴越跟随他步伐转身,面朝他道,“陛下,敲登闻鼓的是他,与肃州军关系密切的是他,若是莲花门的人寻上他,叫他弄一枚令牌,当是不难。”

    皇帝却不是很认同,“巢正群这个人,性子直,也肯卖命,你叫他为李襄的案子豁出去命,他能干,可若是莲花门的人寻上他,叫他仿制令牌,朕认为他不会这么做。”

    “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仅凭莲花门的人,还没这个分量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应该不是他。”

    裴越何尝不这么想,可若那个人是李襄之女,就足以让巢正群赴死。

    他旋即失笑,“陛下,倒不是臣怀疑他,而是臣根据线索锁定可疑人选时,他也被圈定在内。”

    这符合裴越一贯的作风,皇帝踱步至窗下,张望窗外的夜色,琢磨道,“你说的也对,也不能排除他,这样,你暗中继续摸排,朕不准许朝中有人私结莲花门。”

    “臣遵旨。”

    虽然莲花门的人可恨,只是今夜连着除掉了十八罗汉之八,这于皇帝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南靖王堂而皇之遣十八罗汉入晋,是见李蔺昭已死,大晋无人是十八罗汉对手,行的挑衅之举。

    皇帝心里不无忌恨。

    莲花门这么做,也算是为他出一口气。

    “对了裴卿,北燕那边死了这么多人,明日阿尔纳铁定来寻说法,届时如何交待?”

    裴越拱袖道,“臣回来的路上也想过,就直言不讳知会北燕,是双枪莲花的传人出手料理了十八罗汉,好叫他们生出几分忌惮,以为李蔺昭之后,大晋无人了。”

    “可以。”皇帝十分认可,扭头看着他,“所以,这次你该是见过双枪莲花的传人?”

    裴越脑海浮现明怡的身影,应了一声,“来了两个年轻人,都蒙着面,兴许是。”

    皇帝想起莲花门,心里头还是很不安,“朕得想个法子招安,莲花门必须为朕所用。”

    后来又提起李襄,皇帝早从黑龙卫嘴里得知李襄被毒一事,眼下只问裴越可审出什么,裴越便知黑龙卫将他故弄玄虚那一幕禀报了皇帝,裴越据实已告,只道是自己想诈一诈高旭,皇帝倒也没说什么。

    最后皇帝踱步至他跟前,掀起眼帘看他,“裴卿,你很想审李襄一案?”

    裴越这次没有回避,长揖而下,肃然道,“陛下,非臣要审李襄,而是必须由三法司来审李襄,这样的大案,要案,若交给锦衣卫全权处置,三法司之信誉和威望将每况愈下,于朝廷不利。”

    皇帝何尝不懂这个道理,锦衣卫和东厂说白了是他制衡外朝的筹码,可一旦这两者凌驾于三法司之上,将纲纪败坏,国之不国,这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制衡二字讲究一个平衡。

    “行,夜深,你今夜受了惊,快些回去歇着,至于这桩事,朕再思量思量。”

    裴越猜到皇帝已被自己说服了大半,放了心,告退离开。

    一名小内使擒着一盏风灯,送裴越去午门,裴越迈出御书房,望向深邃高远的苍穹,心头涌上一股怅然,他从小内使手中接过风灯,独自前行。

    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穿过漆黑的丹墀,往午门方向去。

    丹墀广阔,无边无际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长身挺拔,擒着一盏孤灯,穿梭在夜色里,恍若暗夜行舟的旅人,这一路他走得格外沉默,也格外艰难。

    此间已了,那厢呢,又该何去何从。

    为了她,赔上裴氏满门性命,赌上裴家宗族的信誉和前程,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就这么扔开她,又如何做得到。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裴越疲惫地揉着眉心。

    已近子时,夜色更深了,月华也渐渐藏去云层后,只轻轻撂下一弧落在他眉梢,有如清霜。

    裴越大步迈出午门,侯了整整一夜的沈奇,见状急忙迎了上来,见他脸色不好,赶忙掺了一把扶他上车,

    “家主,游七回京了,正在书房等您。”

    裴越一怔,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75章 第 75 章 临走前再吃一顿

    裴越上了马车小憩片刻, 于亥时末抵达裴府,下马车便问管家,明怡是否回来, 得到肯定答复后,松了一口气, 先回书房沐浴更衣, 收拾齐整回到桌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这才唤游七进屋。

    夜深,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宫纱灯,烛火摇曳,印出那张明朗的脸, 一袭白衫架在宽阔的肩身, 漆黑的眸子幽静如故, 照旧辨不出什么情绪。

    游七抬眸看了他一眼,想起自己所查的结果,多少有些心疼主子, 跪下请了安。

    裴越看出他眼底强抑的情绪,指了指角落的锦杌, 叫他坐。

    游七哎了一声坐上, 随后一五一十道来。

    “家主, 据属下所查, 夫人和青禾姑娘是三年前方抵达的潭州,在此之前,她们没去过潭州。”

    裴越平静地问,“潭州是否有李明怡这个人?”

    游七唇齿蠕动着,艰难道, “有。”

    裴越心突了下,眼角绷紧,险些失态,一旦真未婚妻确有人在,事情将变得十分棘手,那他和李蔺仪算什么,他可以容忍她骗他,却不能容忍他们之间有第三人。

    好在游七很快回了一句,“不过,也是个幌子。”

    裴越长出一口气,“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游七猜到自己吓到家主,慌忙跪下,“属下知错。”

    裴越摆了摆手,重新收整心情,“快说明白。”

    游七重新坐好,接着道,“乡绅李老爷子着实有个孙女,名唤李明怡,不过这个孩子三岁那年得天花去世了,老爷子与乡镇一位郎中交好,郎中过世后,老爷子将其独女收养在膝下,小名唤银鸽,对外称是李明怡,银鸽打小习医术,与她师兄感情很要好,咱们夫人抵达潭州,顶替了李明怡这个身份,那位银鸽小姐便和自己的师兄浪迹天涯去了。”

    这就怪了。

    银鸽并非李乡绅的亲孙女,他祖父也能将他婚事许出去?

    银鸽有自己的幸福于裴越而言是一件好事,心情好了那么一丢丢,“还查到什么?”

    游七道,“属下觉着李老爷子有些怪,听人说李老爷子平日在村里设学堂,给人教书,可有一回,一位老汉病发,是他老人家将人救活的,属下觉着老爷子怀有神鬼本事,于医术一途十分精通,所来往之人不是当地之药商,便是郎中。”

    “就拿咱们夫人来说,进京前结识了一位姓袁的夫子,这位袁夫子医术精悍,在当地十分有名,他好似受老爷子之托,照料夫人,这位袁夫子唤李乡绅不是唤夫子,而是唤师傅。”

    裴越脸色一变。

    李乡绅的身份有蹊跷。

    “李家从一开始就在潭州吗?”

    游七回道,“李老爷子祖籍便是潭州,不过原先并不在这个镇上,后来方迁过来。”

    “哪一年迁过去的?”

    “元康八年。”

    “元康八年?”裴越脑海突然闪过一段信息,这是他遣人去陇西李府老宅查李蔺仪时,得到了邸报,李蔺仪便是元康八年三月所生。蔺仪生辰与明怡生辰在同一日,皆是三月十八。

    不可能这么巧。

    李明怡的祖父李乡绅精通医术,而恰巧他祖父路过潭州与其纵酒达旦,有无可能他祖父本就与之相识呢?

    难不成李乡绅曾经在京城待过,甚至很有可能与北定侯府有关联。

    不然,蔺仪何故千里迢迢奔去潭州,再由潭州入京?

    能同时结识裴家老爷子与北定侯李府的医士,只有可能是太医了。

    混不吝的老爷子给他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裴越被自家祖父给气得不轻,“你下潭州,可遇见老爷子?”

    游七苦笑,“躲杭州府去了,说是叫您千万别寻他,他不回来。”

    裴越:“”

    “再说肃州的事,你查的如何?”

    先前裴越怀疑李明怡实则是李蔺仪后,飞鸽传书给游七,叫他在潭州查明白后,溯流而上去肃州。

    “属下去了肃州,陇西李府老宅并祁连山,查到蔺仪小姐一些始末。”

    肃州,李家老宅并祁连山皆在古雍州境内,三处离得并不远。

    祁连山内便是莲花门之所在。

    “属下查到蔺仪小姐是在李府老宅出生的,她出生后,由李老太太抚养,祖孙二人一直待在老宅,而小公子则由李夫人带回了京城。”

    “三年后,也就是元康十一年,李夫人在老宅病逝,李侯将小公子捎去边关亲自教养,这个时候,蔺仪小姐名义上是在乡下养着,实则却被李侯送去了莲花门。”

    裴越脸色再度生变,“你说什么?蔺仪被送去了莲花门?”

    “送的不是李蔺昭吗?”

    “蔺昭公子是后来送去的。”

    裴越狐疑地盯了他半晌,问道,“这个消息属实?”

    游七点头,“属下查到的确实是如此,”

    裴越不说话了,就在今夜,他撞见明怡也就是蔺仪使双枪莲花时,便觉得有些古怪,总觉得这兄妹俩过于相似,都爱饮酒,性情皆豪爽恣意,且都会使双枪莲花,前两者尚且能用双生子来解释,最后一处却是太过巧合。

    蔺昭和蔺仪也从未同时在京城出现过。

    当时,脑海闪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念头。

    可现在游七的查证却在推翻那个猜测。

    蔺仪兄妹着实一同出自莲花门。

    李夫人当年带着儿子在京城生活过三年,此事也是确实存在的。

    他与蔺仪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她是不是姑娘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裴越回想李蔺昭的模样和嗓音,与蔺仪着实是不同的。

    他喝了一口茶,压了压惊。

    “这么说,莲花门同时不只一位传人?”

    游七颔首,“是,自经历五胡乱华断代之后,莲花门总会同时栽培好几位候选人。”

    “家主,关于蔺仪小姐和蔺昭公子在莲花门的事,属下本还要细查的,可是被莲花门的人发现,予以警告,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越沉默如山。

    已然查得差不多了,蔺仪顶替明怡身份入京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李蔺仪要做什么,也已摆在明面上,倘若只是给李襄翻案,裴越自问还能摆平,可她今夜斩杀了五十锦衣卫,二十黑龙卫并一位御前太监,实在大出裴越所料。

    她是双枪莲花的传人,去奉天殿偷盗银环的也是她,她是皇帝通缉的要犯。

    参与党争违抗皇权的后果是什么,萧镇和王尧殷鉴不远。

    那一颗颗人头给的教训还不够吗?

    裴越知道自己该要作何选择。

    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会难过。

    “不必再查,奔波数月,你也累了,去歇着。”

    游七告退离开,书童却在这时,捧上一红漆缠枝盘进屋,“家主,这是今夜夫人的酒。”

    一个不大不小的银壶被搁在漆盘中,放至他跟前。

    裴越目光追随银壶而动,最后定在壶身,这只银壶雕刻极其精美,壶身甚至镶嵌了宝珠,这是他特意为她挑的酒壶,酒壶大小只够她饮三盏,既叫她过了嘴瘾,也不至于伤身。

    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是否饮一盏,也能解这满腔的忧愁呢。

    裴越平生第一回主动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学着她的模样,将酒盏靠在唇边,嗅了嗅,女儿红的香气并不十分浓烈,而是带着一股清爽的馨香,并不刺鼻,反而引人入胜。

    他先饮一口入嘴,火辣辣的酒液刺入喉咙,辣得他俊脸泛红,剧烈地咳嗽,过去每饮这么一口,他便不再继续,今日却是硬生生地将整盏酒给饮尽,那张清隽的面容被酒染就,添了几分瑰艳的神采,他扔开酒盏,捂住脸,双臂撑在桌案,静静享受这股热辣的滋味,酒液扫荡着唇腔,迟迟没有吞下,如同那两回,她唇舌度进来,肆无忌惮勾着他舌尖嬉戏,搅动那池春水。

    这一夜,裴越醉倒在书房,没去后院。

    余下那壶酒,却被送至长春堂。

    彼时明怡正由青禾伺候泡了药浴回房,付嬷嬷将这壶酒送进屋。

    明怡披着茶白的长衫,目光定在这壶酒,缓缓落座。

    晕黄的灯芒恍若泼洒的一团绒光,静静地荡开这一片夜色。

    过去他从来都请她去书房喝,今夜没有,是何缘故,明怡已了然。

    她伸过手细细抚摸那精致的壶柄,第一回对着一壶酒没有饮下去的冲动。

    这时,青禾去浴室处理了那几身衣裳,折进东次间,见她盯着一壶酒看,顿时皱眉,“您刚服了药,不能喝酒。”

    明怡失笑摇头,“没喝。”

    青禾正要松口气,很快听她补了一句,

    “明日喝。”

    “”

    绷着一张小脸看她,满是不悦。

    明怡拉着她坐下,“你别担心,三年多未见血,今夜叫它吃了个够,独家主一条命,无伤大雅,反噬并不明显,我还好。”

    青禾细细打量她神色,见她与平日无甚不同,只是稍稍白了些许,也就没再多言。

    “对了,师父,我方才瞧见游七回来了。”

    游七自除夕开始,消失了很长一段时日,明怡猜到他该是裴越遣去查她身份去了。

    “我知道了。”

    青禾担心道,“潭州的事定是瞒不住,就是肃州那边,姑爷会不会查到您真实身份?”

    明怡对五位长老很有信心,“不会,二十年前莲花门就做了两手准备,他没那么容易查出来。”敢进莲花门查,那就得做好牺牲的打算,裴越不会为了这点事让暗卫白白送命。

    “成。”青禾困了,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您早些歇着。”

    明怡没有迟疑,回了拔步床,倒头就睡。

    青禾不放心她,这一夜就卧在外间的罗汉床,她年纪还小,心里搁不进事,阖上眼就睡着了。

    明怡却是怎么都睡不着,身子极为疲惫,脑子却无比清醒,略有些辗转反侧,往他的方向侧来,闻着他枕褥上熟悉的清冽香,这才阖上眼。

    这一觉睡到翌日午后,醒来时,脑子浑浑噩噩,颇有几分不知经年岁月。

    付嬷嬷等了她许久,又不敢催,终于听到里面传来动静,急急忙忙进屋来,伺候她梳洗,一面道,“太太病了,晨起还念叨您呢,您看要不要过去瞧瞧?”

    “那是自然。”

    明怡任凭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了些膳食,便往春锦堂来。

    路上问了一句家主何在,付嬷嬷说早早上朝去了,明怡就没多问。

    他不来后院,明怡那些话就没地儿说。

    原来荀氏着了些凉,连连打喷嚏,头微有些疼卧了大半日。

    自萧镇的案子落定后,裴依岚被恕无罪,且将陈府旧宅赏给她居住,裴依岚便带着女儿回了府去,裴萱这头也早早被齐家接了回去,荀氏膝下空空荡荡,不免无趣。

    见着明怡便拉着不放,“你也别老往外跑,好歹陪陪为娘。”

    明怡惭愧,握着她手腕不放,“是儿媳失礼了。”

    荀氏头上覆着一块抹额,歇靠着枕头握着,目光在明怡身上打量几分,“你脸色怎的有些白?”

    明怡佯装不解地抚了抚自己面颊,“有吗?”

    “怎么没有?”荀氏脑海忽然起了个念头,急忙催身侧的付嬷嬷,“快些去请大夫来。”

    付嬷嬷一眼看出她心思,笑着推拒道,“瞧您,这是想岔了,少奶奶前几日方来了月信,定不是的。”

    荀氏大失所望,旋即也敲了敲自己脑门,“瞧我,这是盼孙儿盼晕了头,忘了你月信日子。”

    荀氏平日事无巨细过问明怡起居,摸清楚她何时月信,什么日子该进补,安排得井井有条。

    明怡闻言颇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愧疚,“母亲,您别急,会有的。”

    等她离开,他再正正经经娶一房媳妇,很快就能有。

    陪了荀氏两个时辰,至晚边,前院传来消息说是家主归家,荀氏打发她回去,

    “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留你用膳,你回去跟越儿吃好的。”

    明怡没急着离开,而是候着她睡着,方起身折回长春堂。

    她前脚离开,裴越后脚来春锦堂探望,至暮色氤氲之时,夫妻俩方在长春堂的廊子碰上面。

    天色将暗不暗,几个丫鬟簇拥着青禾在登梯点灯,付嬷嬷有条不紊地带着下人往明间上菜,整个长春堂被袅袅暮烟覆着,熙攘热闹。

    他们一个立在穿堂,一个站在正屋的廊下。

    隔着这一片喧嚣烟火气,再度四目相接。

    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的素色长袍,爽爽落落立在那,身姿高挑,眉目洒脱,与平日一般无二。

    衬着昨夜那场杀戮是错觉。

    裴越信步穿过庭院来到她跟前,如平常一般温声问她,

    “等我用膳?”

    “是。”明怡点头,让开一步,示意他先进屋。

    视线将将交汇又错开,都不想泄露太多的情绪。

    仿佛回到了最初刚成婚时,拘谨,尴尬,以及几分刻意装出来的若无其事。

    昨夜那场对峙,已然挑明,再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显见不可能。

    偏是冥冥之中,又舍不得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前一后进屋,菜已摆好,丫鬟备好了铜盆,两位嬷嬷伺候二人净手,又不约而同相对而坐。

    明怡等着裴越动筷子,裴越没胃口,等着明怡先吃。

    结果谁也没动。

    气氛好似一池迟迟搅不动的水。

    “嘿”明怡笑出声,扶着昨夜送来的那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往裴越一比,“昨夜的酒我没记得喝,这会儿有下酒菜,正合时宜,来,我敬家主一杯。”

    过去裴越也会以茶代酒,陪她喝两杯。

    今日却难得将酒盏往她跟前一推,“也给我一盏。”

    明怡愣住,错愕看向他,“家主不是不饮酒么?”

    过去她总盼着他陪她饮酒,今日他真答应时,明怡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裴越笑容湛湛,依然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我试试。”

    没告诉她,从昨晚就开始饮酒了。

    明怡心想,就当告别酒,于是痛快给他斟了一盏。

    两杯相碰。

    明怡一饮而尽,对面的裴越也拂袖饮了一口,到底没什么酒量,再度被呛到,掩嘴咳了几声。

    这一点失态褪了几分往日的威严,让那张冷白的面孔染了几分霞色,如神姿玉砌,煞是好看,明怡多看了几眼,笑容绽开,“不会喝就别勉强自己。”

    将他那盏酒拾过来,替他将余下的饮尽。

    一点都不嫌他。

    笑意点缀在眼底,恍若流光,随着她仰头饮尽,那抹流光从眉梢倾泻,无端勾出些肆意风流来。

    不怪她招人,就这副模样,别说男人,女人也吃将不住。

    裴越看着她,心口滚过一丝痛意。

    怎么舍得?

    如何舍得?

    明怡喝完,没急着动筷子,视线再度定在他身上,昨夜之事俨然超出他承受之底线,再拖下去,害得是他。

    明怡不再迟疑,开口道,“家主,我有桩事”

    对面的男人忽然在这时抬起眼,深邃的瞳仁好似旋涡要将她蛊惑,温柔地望着她,截住她的话,“明怡,我想起来,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太好,你有空多陪陪她。”

    他知道她要与他说什么,迟一些,再迟一些,后日是她生辰,好歹过了生辰再说。

    明怡张了张嘴,满眼愕然。

    他这是什么意思?

    堵她的嘴?

    裴越神色看不出任何痕迹,如往日那般,主动替她夹了些她爱吃的菜,又盛了两碗汤。

    “菜都冷了,快吃。”

    随后低头用膳不再多言。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膳后,裴越去了书房,明怡在院子里四处消食。

    不到亥时,裴越回了后院。

    掀帘往东次间看了她一眼,见她在翻书,也没打搅,径直往浴室去。

    明怡听到动静,愣愣盯着他背影出神。

    今夜十六,可是他们约定同房的日子。

    他又不许她开口,到底何意?

    明怡将书册扔下,踵迹他身后去了浴室。

    她已沐浴更衣,这会儿过来漱口净面。

    长春堂的浴室极大,当中以一扇竹屏风隔断,东面一间是他的浴室,西面这间是她的。

    嬷嬷早备了温水给她,明怡先漱口,随后来到角落的盆架边净面,手不紧不慢探入盆中,将帕子打湿,目光却注视他的方向,隔壁传来稀稀疏疏的水流声,微弱的壁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投递在屏风处,是一副极好看的骨架,修长匀称,宽肩窄腰。

    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平心而论,这野味吃着吃着,很是可口。

    若临走前,他还许她吃一顿,也不是不成。

    第76章 第 76 章 今晚不回去了

    揣着这个念头, 明怡老老实实回东次间等他。

    下人早已退去后罩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几只春鸟打树丛里扑过, 发出些许啼声,明怡将余下的话本看完, 重新放去博古架一个格子上,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裴越已收拾停当出了浴室, 身影落在内外相隔的屏风,时而被拉长,时而占据整个屏面, 看来是打算睡了。

    明怡吹了案前的灯, 绕进内室。

    屋子陷入昏暗, 内室就更暗了。

    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瞧见裴越坐在床榻一侧,唤了一声, “家主”

    黑暗里,她青丝如瀑, 长身而立, 即便瞧不清面容, 也很有几分朗月清风的意怀。

    听出她语气略有些欲言又止, 裴越只当她要与他提和离之事,打断她,“我今日乏了,早些歇着罢。”

    明怡本想问一问,今夜同房否, 看他拒绝得干脆,便知没戏,无声越过他上了塌。

    裴越这厢候着她先进了榻,方才将两幅帘帐悉数搁下,隔绝外头任何光亮。

    没了光,也似屏住呼吸。

    看不清彼此,莫名地不再挨在一处。

    直到适应床榻里的黑暗,方觉彼此隔了半个身位。

    时值盛春,不是冬日,当然再用不着他取暖。

    明怡虚虚握了握掌,找不到理由过去,只能躺着不动。

    被褥各执一端,当中空荡荡的,任凭微风掠进,气氛无端凝滞。

    二人几乎保持一致的睡姿,不约而同睁开眼望着帐顶百子戏莲图,克制着谁也发出任何声响。

    自从定了同房日子,每月的十六他们从未旷过,几乎是迫不及待缠在一块。

    今夜头一回无动于衷。

    明怡在想,她马上便要离开,再这般纠缠他,确实不太厚道,遗憾之余,只能打住念头。

    裴越心里更不好受。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再碰她,若弄出个孩子,没法收场。他们各有背负,又无法兼容。可身子里的欲念几乎压不住,鼻尖窜进来的全是她身上那股清淡的冷杉香,他太明白她的身子有多可口,就如同那些稀世珍味,尝一回便叫人欲罢不能,她的线条极好,身量又修长,与他十分契合,每每亲热便如同天地间最相配的同心圆

    他其实从未好好抱过她,除了床榻之间,他们从不狎昵,从不依偎彼此。

    裴越也遗憾。

    人便是这般,总觉着来日方长,殊不知有些人和事并无来日。

    修长的手指捏紧了背角,细长的青筋几乎暴起。

    他甚至不知他为何要来后院,既然已做了决定,明知无法再继续下去,他就不该来,待风头过去,与她坦白便是。

    偏听到沈奇提到今夜是十六,脚步不听使唤来到这里。

    裴越极力克制着呼吸,缓了一口气。

    彼此都感受得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动静,谁也没做出下一步举动。

    心里都绷着一根绳,只看谁也先绷不住。

    外间忽然起了风,好似有雨滴拍打屋檐的声响,连同各自呼吸声,清晰入耳。

    这样的沉默,令两人异常难受。

    裴越实在不擅长冷落她,想起她后日生辰,先开了口,“对了,母亲要为你办几桌席面。”

    “不必,”明怡拒绝得很干脆,“母亲身子不适,养病为要。”

    裴越见她语气无比坚决,心里头莫名有些发突,忍不住想要稳住她,

    久久的沉默后,他暗哑的嗓音在夜色里荡开,

    “他的情况不太好,被人毒哑了嗓,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明怡怔住,一贯平稳的呼吸忽然在一刻被打乱。

    当然知道这里的“他”是谁。

    这是二人第一次正面就李家的事交流沟通。

    明怡克制着翻涌的情绪,眼珠子依然定在上方没动,轻声问他,“然后呢?”

    裴越续了一口气,接着道,“中毒时日不少于一年,恐在北燕就已被人暗害,我已命两名太医给他看诊,暗中着眼线盯着高旭,陛下也下过圣旨,若人在高旭手里出事,便要他的命,暂时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眼下其一,确保他之安危,耐心等太医将他医治好,只待他能开口,便可知当年真相。”

    “其二,顺着数次刺杀他的线索查,这些人兴许便是陷害你爹爹的幕后黑手。”

    “你先莫要急,莫要轻举妄动。”

    她怎么可能不急。

    明怡深深闭了闭眼,紧紧捏着眉心,她爹爹受了这么多罪,她如何好受,还是得多谢他给她带来这么多情报,她十分受用,更谢他绞尽脑汁在帮她。

    “昨夜之事,你如何与陛下交待的?”她总算开口提起昨夜。

    这回换裴越心口蓬乱,实在没法将昨夜罗刹般的她与此刻乖巧温静的枕边人相提并论,“总归被我糊弄过去了。”

    明怡闻言嗤哼一声,她对皇帝并不陌生,相反了解得很。

    哪里能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李家遭了这么多罪,她迟早要与皇帝对峙,势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今日他牵扯越深,来日皇帝便忌惮他越多。

    不能再叫他掺和进去。

    已然蒙骗他在先,不能再拖他下水。

    必须离开。

    裴越见她不吭声,偏过身看向她,问起心中疑惑,

    “倒是你,与你哥哥之间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哥哥当然指的是李蔺昭。

    明怡便猜到他还是有些怀疑她,面庞悄然转向他,失笑一声,“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陇西当地,有双生子不详之说,故而我生下来,我母亲就不喜我,我是由我祖母带大的,母亲总担心我克我哥哥,便将他带回京城,不许我俩见面,我长到三岁,因有习武天赋,被莲花门的人相中,带去了祁连山深山里头。”

    “我爹爹哪里肯,跪在莲花门山门外,恳求莲花门将我放出来,莲花门的人没答应,无奈之下,我爹爹担心我一人孤苦无依,忍泪含痛将我哥哥也送了进来,我们兄妹俩一道在莲花门长大。”

    “肃州大战时,我也出手了,否则凭哥哥一人如何能杀掉北燕三万精锐,但最终,哥哥还是战死,而我也受了重伤,只因当时传出爹爹叛国的消息,恐锦衣卫缉拿我,我便回了潭州养伤。忘了告诉你,我祖母娘家便是潭州。”

    “老爷子与我祖父有几分交情,认出了我,见明怡心有所属,不愿嫁你,便让我替嫁入京。”

    黑暗里,她的轮廓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幽亮的眼,时不时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裴越静静注视她,听她说完,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番说辞与游七所查相吻合,毫无破绽,明明白白。

    裴越想不信都难。

    细细捋下来,也着实解答了他诸多疑惑。

    “所以,你也不知你爹爹为何叛国?”

    “不知。”

    当时她昏迷不醒,跌落山崖,被青禾救回莲花门,三月后方醒,彼时已是天翻地覆,她很长一段时日不能下地走路,何谈去北燕救人。为了给她疗伤,青禾携她南下潭州,李老爷子有苗疆的秘方,能助她恢复些许功力,直到去年方行动自如,故而整军进京。

    个中缘故均已坦白,明怡拿定主意,缓缓坐起身,郑重与他道,

    “家主,对不住,我骗了你。”

    可惜说完,黑暗里那个人毫无反应,清隽的身影静静卧在那,好似陷入一片深渊,连着呼吸也微末不闻。

    明怡心里忽然有些发慌,想伸手去够他,双臂撑在床榻,一点点往他的方向挪动,

    随着她迫近,他终于缓缓坐起身,高大的身子如一座山杵在她面前,幽邃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喉结来回在翻滚,周身罩着一股异常的沉默和压抑。

    无端叫人忐忑。

    明怡这辈子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从来光明磊落,独独对着这么一个人,缺了几分底气,抿着唇望向他,不再说话,好似等待他的审判。

    又是一阵无声的对峙。

    他还是不言不语,明怡担心他气坏了,终于够住他衣角,低声道,“家主我与你赔罪。”

    “赔罪”二字终究是如出鞘的刀戈刹那划破裴越心中绷紧的那根弦。

    也捅破二人一直以来苦苦维系不敢去戳破的那层窗户纸。

    她素来闯天闯地,何时这般小心翼翼,裴越听了心里跟下油锅似的,很是心疼,可更多的是怨恨,怨她欺瞒他,怨她不信任他,终至如今两难局面。

    “我就问你一句,往后你能不能安安分分待在府上,案子的事交给我,可好?”他半是要求,半是祈求,真的舍不得她走,一想到要放手,心里跟剜肉似的疼,好似天地都失了颜色。

    她是他高头大马亲自接进裴府的,不管她什么来路,甭是什么身份,他们着实做了近半年的夫妻,他裴东亭一生以信誉著称于世,从来没做过抛妻弃子之事。

    眼下也不能。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

    他越这样,明怡心里越如刀割,一字一句往唇齿外挤,“你已为我做得够多够多”

    她不可能窝在这后宅,听凭别人为她赴汤蹈火。

    她很清楚,裴越这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他自己也很明白,与她分开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眼下还只是杀皇帝几个护卫而已,他日要杀皇帝儿子时,裴越还能为她举刀不成。

    裴越从她这句话便知,她没打算妥协。

    脸色倏忽发白,眼角一点点绷紧,周身弥漫的那股郁抑几乎浓烈到极致。

    明怡看着这样的他,心痛极了,不管不顾扑过来,握住他双肩,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弄个明白。”

    “你单枪匹马,能弄得过谁?”他不再遏抑情绪,痛声斥道。

    这话是明怡听过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指腹沿着他肩骨往上,慢慢覆至他脖颈,指尖撩过他喉结,一脸的肆意嚣张,“经历了昨夜,你还觉得我是单枪匹马?”

    她是千军万马。

    裴越一时哑口无言。

    正因有这样一身霸烈本事,她是谁也不怕,敢闯能闯。

    倘若昨夜不是他拦,倘若那李襄未曾被人下毒,她势必当场问明缘故,便能杀去奉天殿鸣冤。

    她指腹和掌心均有一层厚厚的茧,摩挲他的肌肤,迫着他隆起一阵鸡皮疙瘩,有如电流窜过。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勾他

    裴越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他恨死了她。

    他就该握住她的手,将她扔开。

    可惜这样的念头也就是脑海里自己过过瘾,身子却是诚实地一动不动,任凭她胡作为非。

    明怡何等聪明,没拒绝便是默认,默认,便是接受。

    总归已然招惹了他,不在乎多招惹一回。

    明怡双臂往前一滑,身子贴过去,半搂半抱住他,唇珠贴近他薄唇,最后低喃一声,“对不住家主”

    “对不”两个字一出口,裴越便知她要说什么,猛地俯身抵住她,堵上她的唇将那无边的愧疚一道吞入腹中,他听不得,听不得她与他赔罪。

    他要的不是赔罪,他用力地、牢牢地扣住她后脑勺,重重将人压至枕褥间,那满腔剧烈的、起伏不定的情绪,悉数顺着舌尖撞开她齿关,发泄至她唇舌,放纵自己吸吮她弄她。

    他今日真是用了十成的力,将她摁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剩两只手挂在外头,无力地拽着他衣襟,任凭他的体温在掌心研磨。

    即便明怡功夫在身,这种事女人也容易吃亏,感觉上来时,身子骨好似被一股酸软绵绵浸透,使不上力,也兴许是她习武之人,线条骨架实在是柔韧,任凭他怎么折腾也能全盘招架得住。

    这一场“争锋”持久而不绝,大有吃了这顿恐没了下顿的无休无止,掌心覆在她后背,握住那数道弯弯曲曲的伤疤,好似与她一道驰骋在当年那场兵戈剑影里,那一惯冷静平和的面孔终是被他催出一层潮红绯艳,他细细地吻着她面颊,将那些沁出的汗珠一并吞没,在她耳畔沉沉地唤着,

    “仪仪”

    第一回唤她本名。

    可惜明怡不曾意会,只当他唤“怡怡”,难得他这样亲昵唤她,眉梢歇着一抹餍足,埋在他颈窝静听他起伏不定的心跳。

    潮峰过境,又起一浪。

    底下依然在严丝合缝地推拉进抵,唇齿间更是难舍难分,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法子。

    明怡抚着他块垒分明的胸膛,敷衍地说了一声好,她明白的,他素有担当,又是君子,只要她不走,他永远不会开那个口。

    凌乱的衣裳扔了一地,榻间旖旎久久盘桓,二人闹至后半夜方休。

    醒来时,天光大亮,身旁枕间已无余温,明怡足足盯着帘帐许久方回过神,她缓缓坐起,胡乱将衣裳往胸前一裹,静静打量这方帘帐,朱红织金的亮沙为底,上绣百子戏莲,龙凤呈祥等图样,缜密工致,光泽鲜艳,无不寓意着这场婚姻之美好。

    帘纱被挂起半幅,清晨的春风裹着绵密的光线徐徐漫进来,照出一室亮堂,明怡视线从帘帐逡巡至镶宝的梳妆台并千工拔步床,这还是她第一回认真打量这间婚房。

    若是没料错,这很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婚房。

    好歹记个模样,将来孟婆问起,也不至于全是遗憾。

    起身洗漱,用完早膳。

    青禾不知从何处捉了只七彩的雀鸟,带着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捉玩,明怡迈出门槛,立在廊庑静静看着她们闹,青禾瞧见她,将那只鸟放飞,抬步往她跟前来,

    “姑娘,长孙陵传来消息,说是咱们老爷中了毒,生死不明。”

    明怡昨夜便知此事,并不惊讶,“你想法子,将这个消息放出去,让中宫娘娘,去陛下跟前闹一闹,给陛下施压。”

    青禾道,“好。”

    “对了,”明怡抬目看了一眼和煦的春阳,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年前刑部用一死囚钓出一位吹哨人的事?”

    “记得。”就是那一回,青禾假扮蒙面刺客,踩住了萧镇的狐狸尾巴。

    “当时那吹哨人藏入一酒楼,没能及时捕捉住,后刑部从酒楼里盘查出八名可疑人员,如今皆关在刑部地牢,此外,我听家主提过,当初那间酒楼之所以被解禁,是晋王殿下说的情,你去查一查,晋王平日与何人走得近。”

    “我酉时在铺子里等你,你查完记得来铺子找我。”

    “好嘞。”

    目送青禾离开后,明怡去了一趟春锦堂看望荀氏,荀氏昨夜吃了药,睡了一宿,今日晨起精神好了很多,可到底内宅堆了不少庶务,明怡没法子,叫她歇着,替她去了一趟议事厅,竟是条清缕析断了几十桩要务。

    动静传到春锦堂,荀氏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家明怡能干。”

    明怡其实并无他意,实在是看她乏了,替她搭把手罢了。

    午膳便在荀氏这里吃的,又陪着她午歇,哄着她入睡,至下午申时,明怡方起身回长春堂,付嬷嬷回了一趟自个家,明怡没见着,先进屋换了一身出门的打扮,出来时交待门口的丫鬟,“我有事出去一趟,今夜不回来用膳,叫嬷嬷别给我留膳。”

    “对了,我留了一样东西在东次间的桌案,由镇纸压着,家主回来,叫他瞧瞧便是。”

    她神色并无异样,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出了府,也没叫马车,而是去马棚挑了一匹马疾驰离开。

    至前朝市那间铺子,是申时三刻,春日的天说变就变,晨起朝阳覆着一层光晕,至午后便见了阴,长风灌过来,乌云过境,街上一片昏暗,大抵是见变了天,笔墨铺子的两名小厮挤到廊外来看天色,见风扑乱廊下的灯笼,赶忙扶梯来取,孰知一道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极快地掠上来,信手取下灯笼,顷刻便落了地,将灯笼搁他掌心,“小心。”

    然后负手进了屋。

    小厮看傻了。

    “咱家少奶奶武艺这般好。”

    明怡进了店,与掌柜打了招呼,上了楼。

    二楼上去是明间,往东面去,左边是打通的库房,右边有两间雅室,用以款待贵客,往西面则是一个套间,过去东家用来歇晌,如今被改造成明怡和青禾落脚之处。

    明怡前夜消耗太过,又受了点反噬,加之昨夜也闹得晚了,是以身子有些疲惫,进了套间,来到最里间的床榻,调息运功。

    大约两刻钟后,门口风动,她睁开眼。

    青禾回了来。

    姑娘奔波一日,渴得很,坐下来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嘴方与她说,“晋王殿下就是个老顽童,平日从不过问朝政,游手好闲,倒是有两样嗜好,其一爱召集些年轻的公子哥去府上作诗,其二便是打马球。”

    “听闻他在梁公子那个马球场也有些股,这位老王爷人缘极好,是宗室里的大长辈,连陛下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听说他平日为人慷慨,很爱给人帮忙,就不知那一回是无意中被人利用,还是真参与其中。”

    青禾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请帖,递给她,“半路遇见北齐公主,她叫我捎一封请帖给您,后日是她与蜀王殿下大婚,请您列席。”

    明怡一面思索晋王之事,一面接过请帖,看了一眼,有些犯愁,“这帖子怎么不早一日送来,否则我出府时,也好捎些贺礼出来。”

    青禾顺口就道,“回去拿不就得了。”言罢捂着空空的肚皮,眼巴巴催道,“师父,时辰不早了,该用膳了。”

    明怡平静看着她,“饿了?饿了就去对面西北面馆买两碗面来。”

    青禾一听这话,神色愣住,面带惊讶看着她,“不回去了?”

    明怡握着婚贴,笑着回,“嗯,不回去了。”那抹笑意不及眼底。

    青禾登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心口漫过一丝热辣辣的酸楚,迟迟应了一声。

    这半年来,每日准时去厨房点卯,天南海北的奇珍任她挑选,吃香喝辣,每日愁的不再是吃不饱,而是吃什么好,骤然离开,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好在孩子在刀尖浪口历练惯了,生死皆看淡,遑论离别,静默片刻,青禾很快收整情绪,起身迈出门槛,

    “那我去买两碗面来。”

    第77章 第 77 章 熬几日就过去了,他可以……

    乌云层层叠叠堆在天际, 不到酉时,天便黑了,雨丝淅淅沥沥飘下, 连奉天殿丹墀两侧的树叶儿也被洗得油亮。

    裴越适才打奉天殿出来,行至半路, 遇着了雨, 身后殿廊下的小内使瞧见,紧忙送来一把青绸伞,裴越接过, 撑开,信步往前去,迈下丹墀, 将往内阁, 迎面却撞见一人。

    一身红底织金线的蟒龙王服, 由人护着,背着手,缓步上台阶来。他身形略胖, 却胖的均匀,显得身量十分雍容。

    瞧见裴越, 怀王先是愣了下, 旋即眉眼绽开温煦的笑容,

    “裴阁老, 这是面圣出来?”

    裴越隔着雨丝望了他一眼,人看起来温厚如故,可裴越莫名觉着他不同了,就如藏鞘的剑,缓缓往外抽出, 终于露出他本来的光华。

    自打恒王被圈禁,这位殿下每日三省,尽心竭力侍奉帝驾,人前一点也不张扬,比起锋芒毕露装出一副贤明的恒王,怀王不显山不露水,真堪有礼贤下士之风。

    裴越握着伞,温文尔雅朝他欠身一礼,“请殿下安。”

    一身绯袍倾身在雨雾中,眉目隽秀,英华内敛。

    怀王实在欣赏他的气度,上前来,离着他三步远的位置立定,含笑道,“今日府中宴客,眼下已到酉时,该用晚膳了,若是阁老赏脸,本王吩咐随侍伺候阁老去吃一盅酒如何?”

    裴越不参与党争,从不往任何王爷府邸吃席,这个规矩满朝皆知,怀王这话无非是客气客气罢了,裴越也只能客气地回,“王爷厚爱,裴某心领,实在是明日乃家中夫人小寿,今日府上有客人,不好外就,请王爷见谅。”

    怀王早猜到如此,神情不改,“无妨,改日再与阁老畅饮。”

    说完朝着前方奉天殿,款步离开。

    裴越候着他去了几步远,这才往回走,行至文昭殿前,沈奇抱着个匣子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中的伞,忙道,“内阁散班了,留下的折子小的给您捎回府,天色不好,恐要下大雨,不如家主径直回了吧。”

    裴越见他一应之物准备妥当,也不多言,便往午门去,孰知刚迈步,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东亭”

    裴越回眸见王显打文昭殿迈出,打住步子,施了一礼,“阁老。”

    王显未撑伞,径直跨进裴越伞下,沈奇麻溜地将伞交给裴越,自个儿捂着匣子退到一边廊下避雨,两位阁老并排往前去。

    路上裴越见王显眉头紧皱,形容疲惫,不觉好奇,“阁老好似心事重重?”

    王显苦笑,指着怀王府方向,“今日怀王府的侧妃诞下一皇孙,东亭听说了吧?”

    裴越伴着他不紧不慢回道,“是,方才在奉天殿前的丹墀,我还撞见了怀王。”

    王显愣了下,瞅他一眼,低声问了一句,“他可邀你去用膳?”

    裴越负手一笑,“他知我不会去,只嘴上客气了一句。”

    王显半是艳羡,半是头疼,“王府长史昨夜遣人送了一份请帖予我,叫我今日赴宴。”

    裴越一顿,眼底的笑色敛尽,何等敏觉之人,猜到这封请帖不简单,便不说话了。

    王显却是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换作过去,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般做。”

    无非是见王显被恒王拖累,如今在朝中处境尴尬,举步维艰,方敢行这般试探之举。

    眼下恒王折戟,七皇子被禁,怀王又是当朝皇长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稍稍机灵些的,早已往怀王府投靠了去,怀王心知肚明,给王显递这么个请帖,说白了,半是威胁半是诱惑,王显若为阖府前程着想,就该识趣入了怀王这个毂来。

    否则,一旦怀王上位,第一个要料理的就是王显。

    裴越一眼看透这里头的玄机,低声问王显,“阁老可准备赴宴?”

    “去他的!”王显没好气斥了一句,赫然一脸正气,“本辅就是死,也不受人挟持。”

    裴越看得出来,王显嘴上说的硬气,心里指不定如何忧愁,他王显是不惧死,身后的琅琊王氏呢,阖族上千人口,总不能都陪着他去死。

    都是一族之长,身上担子何其之重,裴越感同身受。

    他没说话,径直送王显至他马车处,与其告别,方回到自己的马车。

    彼时,天彻底黑了,顷刻间电闪雷鸣,轰隆隆的一声炸在头顶,没得叫人犯怵,急雨在即,侍卫又快又稳地赶车回府,一会儿功夫,大雨瓢泼而至,侍卫唯恐湿着裴越,径直在西墙一处小门停下,几名侍卫一伙涌上用伞搭出个廊子,迎着裴越进了府邸。

    这一带建了一条避雨长廊直通后院,僻静又安全,过去裴越为躲那些倾慕者,常打此地回府,这一眨眼功夫,豆大的雨滴一股脑往地上砸来,庭院便成了水池。

    裴越挥退下人,独自沿着避雨长廊往后院来,长廊蜿蜒过裴府西面的花园,径直接到长春堂后廊子,裴越登上后廊,沿着甬道进入抄手游廊,来到正屋廊下。

    赶巧付嬷嬷收拾了屋子出来,甫一见到裴越,还吃了一惊,“嘿哟,家主,今个少夫人不在府上用膳,老奴不曾备膳,您吃了不曾?”

    裴越一听明怡不在府上,俊眉微蹙,一面解下身上沾了些水汽的披风,交给付嬷嬷,一面迈进明间,“夫人哪去了?”

    付嬷嬷接过披风抱住,满脸歉意,“给家主告罪,奴婢午后回了一趟裙房,没见着少奶奶,听小丫头说,少奶奶出了门,不让留膳。”

    裴越立在厅中,抬眸望了一眼洞开的门庭,廊外风雨如注,院墙外的树枝倾倒一片,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雨来得这样急,还不知她被滞留在何处,他立即吩咐,“准备干净的衣裳送去前院,叫侍卫婆子带上马车,立即去接她,这样的天,可别冷着淋着了。”

    “诶诶诶,奴婢这就去。”

    说着便往里间收拾衣裳去了。

    裴越这厢净了手,转身进了东次间,掀起珠帘不经意抬眸,视线忽的落在东墙下的桌案,一瞬便凝住。

    借着窗外模糊的光色,瞧见那张四方桌正中搁着一个信封,上半截用一方和田玉镇纸压着,封皮干干净净,不着一字。

    一种巨大的恐慌扑面而来,冷汗莫名其妙地沁了一身,心慌意乱地在对面圈椅落座。

    不过三步远,信封静静躺在对面桌案,被窗外的风雨掀着,时不时闪动一角。

    裴越却扶着圈椅扶手,不敢去掀。

    这时,事先受过吩咐的小丫头头也不抬进屋,跪在帘外禀道,“家主,少夫人临走前,留了话,说是桌案上搁了一样东西,请家主亲启。”

    说完,侍女便退下了。

    窗外雷声雨声交叠在一处,闹哄哄的,几乎听不见别的声响,衬得东次间内别样寂静。

    不用去掀,他也知那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针尖刺入眼帘,他眼眶酸的几乎要睁不开,心口仿若擂了一块石头,麻痹不堪。

    连日来,他便担心哪日回了屋,不见她踪影。

    她果然没叫他失望,就这么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四个字如针似的滚过心间,疼得裴越喘不过气来。

    她是如何做到昨夜还在那张床榻与他恩爱缠绵,转眼便能潇潇洒洒拍拍屁股离开。

    好样的

    裴越心乱如麻地点头,心口的巨石一寸重过一寸,他捂住脸,深深摁着额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早该料到如此。

    也做了心理准备不是。

    他是裴家掌门人,别无选择。

    她本就欺骗了他,她不是李明怡,离开不过是各归各位。

    半年夫妻情而已,熬几日就过去了。

    他可以的。

    裴越凄楚地发出一声笑,顺了顺发堵的胸口,一遍遍告诉自己可以。

    起身,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揉进掌心,转身离开。

    廊庑下,付嬷嬷这厢正抱着个包袱出来,那细长的眉眼仍然挂着笑,将包袱塞至一大丫鬟手里,仔细吩咐着,

    “你跟着马车去,这里头有一件风衣,上头用了苏南的油绸工艺,能遮风挡雨,别看少夫人平日风风火火,每回来了月信,身上凉的厉害,可见有宫寒之症,你可仔细护着,万不能叫她着了凉。”

    “对了,也不知少奶奶在外头吃了不曾,她惯是爱吃两个四喜蒸饺,我已叫人送去了门房,你记在心里,饿了便拿出来先给她垫垫肚子”

    将大丫鬟打发走,扭身见几个小丫头提着食盒,穿过甬道往正屋来,这是付嬷嬷见裴越回了府,方才吩咐下去的,她见状叫人叫住,

    “今晨青禾离开时,吩咐叫准备烧鹅,厨房可做了来?”

    小丫头拎着食盒屈膝笑着回,“嬷嬷,哪能少得了青禾姑娘的烧鹅,厨房送了两只来。”

    付嬷嬷放了心,“成,送一只进去,留一只在茶水房温着,也不知那小祖宗何时回,甫一回来没见烧鹅,可是要闹脾气的”

    嗓音不高不低,每一个字眼不错漏地扎进裴越心底,他视线有那么一瞬的模糊,双臂轻微抽搐发抖,那一脸的沉稳自持,几乎要被抖落。

    他握着那封和离书,一步一步往书房去,顾不上撑伞,迈进雨泼里,滔天的雨密密麻麻往他身上砸来。廊亭广厦皆浸润在这一片雨雾中,天地如同虚无,从长春堂至书房这一截路,他走过无数回,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走得如此艰难。

    家主的重担,使命责任,与这漫天的雨丝一般在他身后交织,压的他深一脚浅一脚。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该是这样风雨无阻地习武,纵马,冲进那片刀光剑影。

    不问春夏,不论冬秋,不计生死。

    她曾吃不饱,穿不暖,枕戈待旦,栉风沐雨。

    雨一阵阵漫过周身往身后裹去,风在耳郭驰啸。

    怀里的那份和离书被雨浸湿,稍加一捏,便可成粉团。

    雨水黏在他长睫,顺着鬓角滑落衣裳里,将他给淋透,他自打出生,养尊处优,几十仆人鞍前马后侍奉,不曾破过一块皮,不曾湿过一截衣裳,吃穿用度无不挑剔至极。

    毕生,他也就淋过今日这一回雨。

    而她淋了一生的雨。

    这样的雷雨天气,她该在何处落脚,可有廊庑避雨,可有烧鹅吃,可有女儿红饮,理智告诉自己,王显的难堪就在眼前,萧镇的痛哭犹然在耳,裴家几百年的声誉扛在他肩上,他该狠心一了了之,可浓烈的不舍不忍心疼却如岩浆凌迟着他的心。

    他不能坐视她离开。

    明日便是她生辰。

    她怎能就这么离开?

    她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说骗就骗,说扔就扔。

    她把他当什么了?

    那封和离书就这么被他揉成粉碎,扔去一旁杂草堆里,

    裴越忽然找到了莫大的底气,一脚踏上山石院的台阶,冷白的脸色沁着一层冰寒,低喝一声,“来人!”

    沈奇等人均侯在廊下,瞧见家主一身湿透无比狼狈,均唬了一大跳,两侧廊庑跪了一地,个个垂首不敢看他。

    游七应着这一声,忐忑地挪着膝盖往前,来到他脚跟下,看着那双沾满泥物的黑靴,应道,“属下在。”

    裴越神色涣散,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虚空,说道,“夫人不见了,你带着人悄悄去找,上天入地给我把人找到。”

    “是”

    游七起身,对着满院侍卫,点了二十来人,鱼贯而出。

    裴越面色阴沉进了屋,吩咐人送了水来,大差不差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

    彼时雨已停,天际残存一抹微弱的光芒,沈奇小心翼翼送来一碗燕窝粥,裴越坐在案后,神情冷硬如故,默不作声喝完燕窝,起身出门。

    凭游七那点本事,不是她的对手,必须他亲自去,否则她哪肯回府。

    第78章 第 78 章 裴家不是你想来就来,想……

    青禾这一去, 迟迟未归。

    这个时辰,客人赶集似的涌入面馆,堂食尚且顾不过来, 遑论外带。

    青禾默默地坐在面馆一角,等着厨子给她煮面, 曾几何时, 她最爱吃一碗西北风味的刀削面,如今被裴家养叼了嘴,闻着味儿竟是掀不起多少食欲。

    明怡这边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孙陵打后廊子闪进店铺, 悄无声息顺着楼梯来到二楼,见明怡在打坐,在外间门口停着, 朝她施了一礼,

    “师父, 您今个怎么到了店铺?”

    明怡没回他,闻得他一身酒肉气,嫌弃道, “你哪去了,吃得油光满面的。”

    长孙陵扯起自己衣襟嗅了嗅, 果然酒气熏人, 恐熏着明怡, 又退开几步, 道,“您不知道吧,我适才打怀王府出来,王府生了一位小郡王,今个办酒, 全京城大半权贵都去了,我被我祖母拽着去吃了一席,啧啧啧,那风光比当年恒王有过之无不及。”

    明怡脸色凝重,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如今那嫡子被关押在王府,怀王便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比过去的恒王更占据名分上的便利,能不招人稀罕?

    加之,皇帝年迈,恒王被扫落下马,过去恒王党的官员心里头恐慌,可不得铆足了劲抱住怀王这棵大树。

    她辛苦筹谋这一番,可不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起身来到外间,请长孙陵落座,“都去了些什么人?”

    长孙陵道,“除了四位阁老,靖西侯梁府,其余的大致都去了。”

    “不过奇怪的是,怀王并未露面,而是一早去宫中伺候陛下,这场宴席,由王府世子主持。”

    明怡嗤了一声,“倒还挺会做戏。”

    “谁说不是?满场官员均夸他高风亮节呢,”长孙陵忧道,“师父,咱们得快些将七皇子营救出府,否则就这个势头下去,这天下迟早得是怀王的。”

    明怡颔首,“我正有此意。”

    这也是她急着要从裴府出来的缘由。

    正当这时,青禾拎着一个食盒上楼,饿了许久的她,脸色显见有些烦闷,对着长孙陵也没打招呼,径直将两碗面摆在桌案,叫明怡用膳。

    长孙陵这才知道二人尚未用晚膳,“怎么不早说,我好给你们捎些吃的来”

    明怡和青禾均埋头吃面,沉默未语。

    过去多么香的刀削面,今日入了嘴如同嚼蜡,青禾饿了,只能闷声不吭逼着自己嗦面,明怡吃了几口,停下来,筷子靠在碗边,没再继续,这时,楼梯处传来动静。

    有脚步上楼来。

    无人敢不经准许上楼,除非

    几人同时抬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处迈上,立在转角朝楼上望来。

    数目相对。

    都吃了一惊。

    裴越一眼看到长孙陵在此,脸色微不可见地沉了少许,“你怎么在这?”他率先发问。

    长孙陵慌忙起身,“表表舅。”

    天爷,怪他素来将明怡视为师父,不曾有男女大防,这铺子想来便来了,孰知被表舅逮了个正着,这下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连忙起身,离着明怡二人好几步远,候着裴越上楼,解释道,“我这是替谢二送东西来了”

    “不打搅你们,我还有事,得先回去”

    说完从裴越身侧穿过,一溜烟下了楼。

    裴越心里搁着事,今日也没功夫料理他,而是将视线落在明怡身上,刻意忽略桌案那两碗面,面色如常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店铺?害我好找,快些回去,府上等着你用膳呢。”

    从他一出现,明怡视线便凝在他身上未动,男人穿着一件窃蓝的宽袍,身姿修长挺拔,冷白的面孔被那身干净的蓝色衬得越发惊人。

    她以为他不会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就此丢开手,省得为难。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

    她吃了一惊。

    语气更是毫无异样,她更吃惊。

    明怡缓缓起身,扶着桌案立着,嗓音平静问,“我早吩咐过今晚不必留膳”

    裴越截住她的话,脸上一点痕迹也无,“胡闹,明个你生辰,长姐与二姐已回了府,姐妹们在花厅替你绣花,都要给你做寿,你岂能扔下她们,自个在外头吃?”

    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青禾,“青禾,饿了吧?付嬷嬷给你留了烧鹅。”

    青禾一时哽住,脑海浮现脆皮酥香的烧鹅,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饿了”两字迟迟在喉咙打转,盯着明怡背影,没接腔。

    明怡焉能不知自家徒弟德性,裴越仅仅用“烧鹅”二字,便能叫青禾缴械投降。

    她上下扫了裴越一眼,闻着他身上尚有一股皂角的香气,可见已在府上沐浴更衣,问道,“你从府上来的?”

    “是。”

    “我留在桌案上的东西,你可瞧见了?”

    “什么东西?”裴越面色纹丝不变,在官场浸润多年,城府深得不是零星半点,哪能叫明怡看出端倪,矢口否认,“没瞧见什么东西。”

    言罢已然没了耐心,上来牵她的手,“快些回府,烧鹅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明怡手腕被他拉住,满脸的迷糊。

    她明明用镇纸压着,如何就瞧不见?

    总不能是风雨过大,吹至阴暗的角落里了?

    她就这么被裴越糊里糊涂牵上了马车。

    青禾与丫鬟坐后一辆,马车里准备了可口的膳食,青禾早被馋得不知东西南北。

    而明怡这边,手腕被裴越握住,迟迟未放。

    零星一点雨丝伴着湿漉漉的风裹进车厢,将车厢里的壁灯吹得忽明忽灭。

    二人自登车,裴越便一面握着她,一面看折子。

    明怡也没轻易被他糊弄住,视线从那青筋微露的手指,一寸一寸挪至他面颊,那如水墨染就的眉眼,干净明烈,毫无波澜,

    “你看到了对吧?”她突然出声。

    裴越视线从折子移开,定在前方虚空,淡声回,“没有。”

    “你分明看到了。”

    “没看,扔了。”

    明怡:“”

    眼底的疑惑慢慢被一抹无奈给取代。

    “家主,你这是何苦,我以为昨晚我们说的明明白白”

    “什么明明白白?”裴越眼神忽然生了刺似的,劈过来,“你有脸提昨晚,你昨晚做了什么,忘了吗?”他掌腹力道突然加重,眸色转暗。

    不提昨晚尚好,一提昨晚,他气不打一处来,她吃干抹净,一走了之,真真好气魄。

    明怡忽然哑了口,她昨晚亲了他,要了他,还咬了他肩骨,不知他提得是哪桩。

    “就算我跟你回去,再住几日又如何?我迟早还是会走。”

    明怡必须与他说明白。

    可就这么一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贯矜持的男人,眼底的猩红忽然漫上来。

    “你当我们裴家是菜市,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明怡被这句话压着,略有些抬不起头来,是她欺骗他在先,自然理屈,她这辈子行事从来磊落大方,独在他跟前,矮了一头。

    借住裴府的庇护,她能在最短时日内打入京城权贵,有机会出入宫廷,也方便她探听消息。

    她无可反驳,面色平静任凭他指责,可这份平静落在裴越眼里,衬着她整个人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裴越见状,身子忽然倾过来,将她堵在他胸膛与车壁之间,“李明怡不对,如今,我该叫你李蔺仪,”

    他不无嘲讽,“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来,是也不是?”沉抑许久的情绪终于随着她扔下一纸和离书,而爆发出来,“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玩弄我于股掌,你把我裴越当什么?我真这么好糊弄?”

    狭小的空间一瞬间剑拔弩张。

    明怡张了张嘴,眼底交织着愧疚和无奈,竟是无话可说。

    裴越嗤出一声冷笑,浓睫垂下,压着视线落在她清澈的眸,滑至挺翘的鼻梁,最后逡巡至她饱满的唇珠,那舌尖有多灵巧,滋味如何,他最明白不过,他就盯着她的唇,停在不到一寸的位置,眼神发散,“既如此,你与我亲热作甚?”

    “你就没想过会怀我的孩子?”

    他冷隽的眉眼近在迟尺,清冽的气息铺洒在她鼻尖甚至唇瓣,视线有如实质的力道压着她的肌肤,滋生些许热意来,对于他的质问,明怡依旧只能沉默以对。

    裴越目光突然间扫过她小腹,猛然想到什么,用力拽紧了她,“你老实回答我,这般久了,你肚子毫无动静,是不是背着我服用避子药?”

    他眼角绷着,好似一根随时便能戳断的弦。

    明怡看着这样的他,眉心刺痛,“家主”下意识要去拽他,却反被他扣住五指,他双臂撑过来,几乎将她勒进怀里。

    明怡被迫贴住他胸膛,迎上他激愤的视线,愧疚解释,“对不住,我身上有伤,故而一直在服药,不可能有孕。”

    “有伤”二字,终究也刺痛了裴越的心,他喉结滚动咽下那口酸楚,还是做不到就这么放过她,“若是无伤,你也不会准许自己怀上我的孩子,是也不是?”

    对面依旧久久地沉默着。

    这一问无非是叫自己难堪。

    裴越松开她,重新折回席位,目视前方,神情冷硬又颓丧。

    明怡静静望着他,语气始终平和,“过去种种,我均无话可说,家主要如何,我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裴越单薄的眼睑渗出抹笑,笑意如沁了冷意的霜雪,嵌在他眼底,久久化不开,“你欺瞒我这般久,总该补偿我,什么时候走,不是你说了算。”

    他颓然靠着车壁,回想她与他恩爱的点点滴滴,不知她存了几分真心,气到口不择言,“你不是挺会演的吗,接着演,演到我满意为止。”

    明怡当然听出他语气里暗含的委屈和愤怒,旁的话她无言以对,这一处却不能叫他误会,指尖一点点摸过去,拽住他袖角,

    “我从未演过,也不知要如何演,不如家主教我?”

    这话无异于告诉裴越,她不曾对着他演,甚至反问裴越,早已发觉她身份有异,迟迟不摊牌,是否也在对着她演。

    她可真是会倒打一耙,不过因着这句话心情到底开阔不少,

    裴越眼神斜睨过去,“你个小狐狸精,你扪心自问,自从嫁给我,你与我说过几句真话?”

    明怡被冤枉的懊恼了,双手都往他衣角拽去,“除了身份上隐瞒,旁的也没欺你。”

    裴越任由她拽着,神情没有松动。

    马车已驶出前朝市,进入宣武门附近的大街,周遭安静下来。

    明怡见他脸上不复怒色,认真商议,“家主,我是真不能留在裴家。”

    “你若为裴家着想,暂时必须留下来。”

    明怡诧异看着他,“什么意思?”

    裴越转过身来,神色也很认真,“十五之事,陛下未必这般轻易放下防备,保不准一只眼睛盯着裴府,你我此时和离,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么?”

    明怡何尝没料到这一处,肃然道,“我若是告诉你,我有万全之策解决你我之瓜葛,你信吗?”

    上京前,她请银鸽也就是明怡给她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和离书,另一封备不时之需。

    裴越毫不犹豫道,“我不想听,也不想信。”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明怡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我接下来要做之事,比之凶险万倍,我绝不能连累你。”

    “什么事?”

    “我要救七皇子出王府。”

    裴越就猜到是此事,他冷笑,“李蔺仪,除非我出面,否则无人能不着痕迹救他出来。”

    他是不参与党争,可真要露一点,无人是他对手。

    明怡面露震惊,不由得松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明怡不可置信,看着他为她不管不顾,心痛至极,“东亭,你不是胡来之人,你不能将裴家搭进去。”

    裴越语气前所未有冷静,“我当然不会将裴家搭进去。”

    他实在没法子看着她一人单枪匹马锐气横闯,在不威胁裴家安危情形下,能帮她一点是一点。

    “官场毕竟不是沙场,要会使巧力,你信我一回,不出七日,我帮你把七皇子救出来,且绝不叫人晓得是你我所为。”

    明怡有些看不懂他了,她当然知道他之能耐,他在内阁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有他襄助,她得心应手,可前提是,不能搭上裴家。

    裴越心知她有顾虑,重新覆过来,再度圈住她,温声道,“你信我一次,眼下你真不能走,你暂且留在裴家,咱们静观其变,案子还得查,若是牵扯裴家安危之处,我不会下场,可若在职权范围内,我也不会吝啬帮你,可好?”

    这一席话浩瀚而平静地撞入她耳帘,她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清俊朗秀的面孔,强大而温柔的气场,如何不令人着迷。

    明怡压下胸口簇乱的心跳,信手抵住他下颌,眼神亮度逼人,“你真要留我下来?”

    她指尖力道恰到好处,好似有温热的血液从她指腹下滑过。

    裴越注视她眸眼,颔首,“是。”

    明怡闻言目不转睛盯着他,指尖一寸一寸往下,漫过他锐利的喉结,

    “给烧鹅吃?”

    “给。”

    “给酒饮?”

    “也给。”

    “那人呢?”

    “”

    裴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严丝合缝堵住她的嘴。

    第79章 第 79 章 今日也是昭哥儿生辰

    马车没多久便抵达裴府, 二人拥吻片刻便收住势头,收拾衣裳出来。

    掀开车帘,便见青禾飞鸟投林般, 从当空一跃而过,径直往后院疾驰, 寻嬷嬷讨烧鹅吃去了, 明怡这边被裴越带去花厅,果然姐妹们簇在一处,个个手里不是针线活便是络子物件, 均在为她的寿宴做准备。

    明怡立在廊下瞧着,心底交织着愧疚与暖意,默了片刻, 信步进屋。

    无人知晓方才二人之间的刀光剑影, 阖府为明日明怡生辰忙碌着, 其乐融融。

    怀王府此刻也其乐融融。

    整座王府张灯结彩,灯火如昼。

    这场宴席从清晨始,持续至夜里戌时, 重要宾客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许平日往来稠密的官员, 长史留下一名幕僚宴客, 悄无声息往怀王书房来了。

    他听闻怀王已归府, 悄声推开门, 抬步进屋,绕过博古架,但见自家主上瘫坐在圈椅,捂住半张脸往后仰靠,神色好似不怎么好。

    长史忙低下身子来, 小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故?莫非奉天殿那边给您吃排揎了?”

    “没有。”怀王声线异常冷静,松开额,抬目看着他,脸上不复半点温厚之色,反而带着无声威压,“父皇那边我应付得当,并未说什么,倒是你们,折腾这么大动静,生怕父皇不知我眼下有夺嫡之望?”

    长史听闻皇帝那边没有怪责,便放心下来,直起腰身笑道,“王爷,今日不同以往,恒王与七皇子均被圈禁,现如今满朝文武皆瞩目王爷,即便您韬光养晦,大家伙也会自告奋勇扑上来,一味躲着,如何叫人看到您,您是时候露面,以安民心。”

    “胡闹!”怀王低喝一声,斥他道,“这天下还是父皇之天下,哪轮得到我来安民心?恒王出事这才多久,我这边便敲锣打鼓起来,你叫父皇怎么想?你以为当初七弟为何被冷落,实则是父皇心深似渊,故意提拔恒王,制衡他之故,今日我这边弄得风风火火,难保父皇不把老七放出来制衡我?”

    长史闻言遍体生寒,“不成啊,殿下,可万不能叫七皇子出来,挡您的路,一旦嫡皇子现身,这么多年的谋划均白费了。”

    怀王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坐起身,搭着扶手静静看他,

    “王显那边可有动静?”

    王显乃内阁首辅,又是礼部尚书,历来礼部尚书均崇尚立嫡立长,只需把他争取过来,这皇位便稳了大半。而眼下王显在朝中腹背受敌,急需他递过去一根救命稻草,王显若识相,就该乖乖俯首。

    他承认这般做是不君子了些,可夺嫡,君子手段是不成的。

    长史黑着脸摇头,“他今夜未来。”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来。”王显不会做得这么明显,“无他之亲信?”

    长史再度摇头。

    怀王脸色就不好看了,半晌掀起唇角嗤了一声,

    “有种。”

    长史见怀王神色难看,又绞尽脑汁奉承上了,“难怪殿下今个宴席不露面,一早去奉天殿侍奉,原来是恐王府风头太盛,引陛下忌惮,怪下官愚钝,未能勘破殿下之深意。”

    怀王轻哼一声,阖着眼回,“本王主动与父皇呈情,将宴席一事与他老人家报备,老人家见我恭谨,很是满意。”

    长史颔首,“是是是。”又笑意深深道,“现如今,陛下跟前是您跟闵贵妃娘娘侍奉,别人插不上手,假以时日,一切在握,殿下还有什么可怕的。”

    怀王见他笑得一脸阴森,便知他想什么,摇头安抚道,“不要急,眼下只要我无错,我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反而是多做多错,你要沉住气。”

    “是,下官明白了。”

    *

    同一时刻的王府,深夜了,书房灯火未绝。

    王显回府后,两个儿子便跟进来,跪在地上呜咽。

    “父亲,今日都察院又参了儿子几本,看样子要将恒王在工部督造的几笔账目给翻出来,显然是针对儿子而来。”打头说话的是王显庶子,贤贵妃同母兄长,恒王一落马,连累贤贵妃被贬为答应,而他这个工部郎中也岌岌可危。

    王显眼风扫过去,怒道,“你帮着他做假账?”

    “没有,”二老爷急着解释,“就是当初恒王要将江城放进工部,走得是我的门路,如今江城出事,我被他牵连罢了,父亲放心,违背律法的事,儿子没做。”

    王显是不参与党争,也从不纵容外孙,架不住二老爷心疼外甥,恒王照管工部时,借着自己舅舅时任工部郎中,将江城安插了进去。

    王显扶在圈椅坐着,恨铁不成钢道,“为父早就提醒过你,叫你莫要与恒王走得太近,你偏不听,如今好了,落了把柄在人手中,你怨谁?”

    二老爷闻言顿时大哭,抱住父亲膝盖,“父亲,儿子一直谨遵您的教诲,与恒王保持距离,不曾帮着他作奸犯科,可架不住恒王求我,说是只要儿子将江城弄进工部,往后他不再烦我,儿子没法子,答应了。”

    言罢他恳切地望着王显,出主意道,“父亲,您与谢首座交好,与他打个招呼,叫他别让底下人咬着儿子不放,否则这般下去,咱们王家迟早完蛋。”

    王显气得将他双手给拂开,“你父亲我身居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一旦去都察院讨这个人情,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眉头难解,“你先回去,闭门思过,至于都察院那边,你若不直接参与,无非就是个渎职,罢职在家,也无伤大雅。”

    二老爷就这般哭哭啼啼出了门。

    他一离开,大老爷便上前斟了一杯茶递给王显,也跪在他脚跟服侍,“父亲,今日怀王府送来的帖子,您打算怎么办?”

    王显撑臂假寐,一言未发。

    大老爷便知自己父亲也犯了难,两袖清风一辈子,到头来却栽在儿孙手里,何其悲哀,他也心疼父亲,“爹爹,儿子不怕死,儿子陪着您死,但王家风骨不能堕。”

    王显听了这话,睁开眼,欣慰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抬手抚了抚他脑额,叱咤三朝的老阁老,竟忍不住老泪纵横,“为父如何舍得”

    可惜如今被恒王拖下深渊,阖府就恍若置身风雨飘摇的浪潮中,生死已由不得他们。

    “还是裴东亭有远见,不参与党争,保阖族平安,我们王家该像他学的。”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

    “这怨不得祖父,也怨不得父亲和二叔”

    只见一十多岁的少年推门而入,他穿着一身宝蓝长袍,面庞白皙,很有几分芝兰玉树的模样。

    这是王显最看重的嫡长孙,他一改满脸颓丧,连忙招手,“吾家的麒麟儿,快上前来!”

    少年将门掩好,含泪来到王显跟前跪下,依依望着白发苍苍的王显,“祖父,怨不得您,当年若非陛下执意要将姑姑纳入皇宫,也无今日之祸。”

    王显早已拂去泪痕,对着半大的孙儿,露出笃定的笑容,“孩子不哭,还不到山穷水尽之时,祖父一定保你们安虞。”

    翌日三月十八,天空放了晴,艳阳万丈。

    荀氏念着明怡无母,天还未亮便起床,在小厨房亲自给明怡下了一碗长寿面,夫妻俩清晨请安时,便在荀氏屋里用的早膳,裴越今日特意告了假,陪着明怡用了长寿面方离去。

    用完早膳,明怡穿上新做的喜服,挨个挨个去给长辈请安,裴家有习俗,前一夜收了寿礼,翌日便要还礼。

    给各房长辈行过礼,最后一家子凑在花厅开席,席间便有姐妹悄悄问明怡,“不知兄长给嫂嫂送了什么寿礼?”

    明怡想起元宵夜那只簪子,失笑道,“他早送过了。”

    今日是蔺仪生辰。

    也是李蔺昭生辰。

    皇后一早做了几样点心,一样召七公主过来一道用了,一样吩咐人送去宁王府给七皇子朱成毓,最后一碟装进食盒里。

    七公主见女官备好搁在一旁,随口一问,“这食盒是要给谁的?”

    皇后抚袖,目视格扇窗外,语气无波无澜,“给皇帝的。”

    七公主从食案抬眸,惊喜且惊讶地看着皇后,“母后,您终于想明白了?需要女儿替您送过去吗?”

    皇后垂眸捋了捋衣袖,“不必,我亲自去。”

    七公主险些失声,怔怔望着她,眼眶溢出泪来,“娘”

    皇后陪着女儿用完早膳,款步往奉天殿去。

    彼时皇帝刚视完朝打文昭殿回宫,累了一朝早,正有些饿,对着来迎的刘珍吩咐道,“朕饿了,传膳。”

    刘珍小心翼翼地搀着皇帝进御书房,“早给您备着呢。”

    刘珍一向服侍妥帖,皇帝也不意外,掀开珠帘大步跨入,甫一抬目,瞧见一人端端正正坐在南窗的炕床上。

    只见她着三龙二凤冠,身披霁蓝大衫霞帔,眉目被窗外的天光映着,耀眼璀目,依然有几分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

    她脸色好似比年前好一些了,也没有那般瘦,略有几分气色,盛装在身,眉目温平,辨不出喜怒,在她跟前,摆着一食案,食案上搁着好几样点心,而当中有一盘点心,闻着味儿略有些熟悉。

    皇帝登时有了猜测,心里纳罕,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手示意刘珍等人下去,往炕床走来。

    皇后余光已发觉了那道明黄身影,垂眸缓缓下床,朝他屈膝一礼,“臣妾请陛下安。”

    “免礼。”皇帝面上也并未表现出惊讶,好似他们夫妇惯来如此,先往东面落座,皇后陪在他坐于西席。

    皇帝五脏庙闹得正慌,没急着说话,拾起筷子用膳,皇后虽不言不语,却还是替他布了几样小牒,皇帝尝了正中那道点心,不是积翠糕,但确信出自皇后之手。

    来都来了,也愿意为他下厨,做的却不是他想吃的积翠糕,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能这么吊着他的,也就一个皇后。

    皇帝不显山不露水地用完早膳,接过皇后递来的茶,这方出声,“今日是什么风,将皇后吹来了御书房。”

    上一回夫妻在御书房相见,还是皇后抱着章明太子的牌位,为李襄之事与他争执。

    时隔三年还多。

    皇后四平八稳坐着,还是不看他,语气也很冷淡,“今日是蔺昭生辰,我特意做了些糕点,想起陛下也疼爱蔺昭,故而送来与您尝尝。”

    皇帝讶异,微微往后靠去引枕,语气明显松快几分,“原来今日是昭哥儿生辰,朕倒是忘了这事。”

    皇后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如何记得。”

    她慢条斯理搅着一盅羊乳,加了些切碎的枸杞蜜枣,最后推至皇帝跟前,“只是想起,过去每每蔺昭过生辰,兄长总要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心里便剜肉般疼,谁能料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父子已天人永隔。”言罢抹了一脸泪。

    闻弦歌而知雅意。

    皇帝已明了皇后来意,拢着袖靠于引枕没搭话。

    皇后见他不吭声,脾气又上来了,终于舍得将视线移至他面容,轻哼一声,“陛下,你别瞒我,我已知晓我兄长被押入锦衣卫大牢,你让我见他一面,我不信他会叛国。”

    皇帝蹙眉道,“不是我不应你,是如今他被北燕人毒哑了嗓,精神失常,别说你,怕是蔺昭在场,他都认不出来。”

    皇后睁大了眼,蚀骨的疼意窜上心间,双手发抖扶住小案,颤声问,“怎么会这样?你可有给他找太医?”

    “已然安排。”

    皇后一想到自己兄长受了这么多罪,急得热泪盈睫,“你将他关在何处不好,非得是锦衣卫地牢?你把他弄出来呀,那地儿进去了,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皇帝也斥了一声,“胡闹,他是朝廷重犯,朕不关押他,还将他放出来?你视国法于何物?”

    皇后好似终于捉住了皇帝的把柄,冷笑道,“既然陛下要谈国法,那就该将他送去都察院,而不是锦衣卫地牢!”

    “朕将他安置在锦衣卫,是恐人暗杀他,确保他之安虞。”

    皇后才不信他,无非是将人安置在锦衣卫,好由自己把控案件进程。

    不过这回她倒是忍住没怨怼皇帝,反而是两手一摊,打起了感情牌,“陛下看着办吧,你若不答应臣妾,臣妾今个就在御书房不走。”

    皇帝不敢想象一贯骄傲的皇后会与他耍赖,瞠目瞪她,“后宫不得干政,这个道理你不懂?”

    “臣妾不懂。”

    皇帝给气笑,“朕看皇后还得善修德容,当知一国之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皇后一脸无畏,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初陛下聘亲时,臣妾就说得很明白,臣妾这性子鲁莽,吃不得亏,不适宜做皇后,陛下当初怎么说的,朕喜爱你的性子,天底下的皇后也并非要千篇一律,你就由着你的性子做皇后吧。”

    皇后故意学着皇帝当年的腔调,满嘴嘲讽。

    皇帝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盯着皇后面无表情的脸,是怒也不得,斥也不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一言未发。

    僵持片刻,皇帝黑着脸道,“想要李襄出锦衣卫,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朕可以保证,只要他能开口,第一个审他的是裴越。”

    裴越是恒王一案的主审官,皇后当然放心,但她不放心高旭。

    “准一名太医和两名黑龙卫随时侍奉,这是我的底线。”

    皇帝怒而起身,“他这是坐牢来了吗?他是享福来了!”

    皇后也跟着站起,驳道,“认罪状未签,陛下便不能认定他叛国。”

    皇帝反唇相讥,“只要证据确凿,即便不签认罪状,也能定他的罪名,那么多将士亲眼目睹他迈入北燕军帐,并放走一万余兵,这是不争的事实,倘若那回,他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我大晋将无敌于四海,”

    皇帝双目睁圆,眼底难掩恨意,“可他没有,他怕狡兔死走狗烹,故而养寇自重。”

    只要南靖王在一日,皇帝就不敢除李襄的兵权,七皇子便有这么一奥援。

    皇后也不甘示弱,一步一步逼近他,“所以,在陛下您的眼里,他是这样的人,是吗?他为了给皇儿积攒夺取太子的本钱,便放走南靖王,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没吭声,可眼神明明白白表示,李襄就是这个打算。

    皇后失望地冷嗤一声,目色坚毅,“陛下,若李襄最终被判定叛国,我李秀宁自刎,以谢天下!”

    “你”皇帝屈起手指指着她,指尖发颤,“你威胁朕?”

    “这怎么能算威胁?”皇后满脸无辜,摊手靠近他,“李襄叛国,身为李襄嫡亲妹妹,我不死,不给您那娇娇闵贵妃让路,留着作甚?”

    皇后这般说,当然不是争风吃醋,近来怀王风头太盛,而陛下也时常召闵贵妃侍寝,皇后虽然不屑,却也不能坐视闵贵妃霸占圣宠,给皇帝吹枕头风。

    皇帝差点被她气出好歹,“到底谁在恃宠而骄,你心里没数?”那闵贵妃温顺小意,处处替皇后说话,伺候他事必躬亲,与娇气可不沾半点边。

    皇后无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继而道,

    “祖宗家法有言,每晚侍寝的宫妃,必须皇后亲自发放文书方可,打今日起,臣妾过问陛下敬事档案,臣妾瞧着,陛下春秋正盛,合该挑几名年轻貌美的妃嫔伺候,别可总弄些年老色衰的旧人,没得扫陛下的兴致。”

    这条规矩,着实是祖宗手里定下来的,便是防备着皇帝偏宠哪一个,致后宫失衡,可事实上哪个皇后敢管皇帝床帏一事,祖宗家法不过虚设。

    皇帝被她气得险些吐血,他看出来了,皇后今日就是来寻他不痛快的,他绕过她,抬手往外指,“李秀宁,你撂下的朕的时候,便是殿门一关,将朕的面子搁在地上踩,你记起朕来,便打着皇后旗号,管朕的床帏之事,朕不由着你,你出去。”

    皇后站着没动,“哟,陛下方才斥责臣妾不修后德,这会儿臣妾要担起皇后之责,陛下又不满,给陛下做皇后,母家死光了不说,儿子还得被圈禁,眼巴巴送了糕点来,陛下还要将臣妾赶出去,不如陛下教教臣妾,这皇后该如何做?”

    皇帝差点被她噎死,深吸一口气,猜到今日不给皇后一点甜头,皇后不会善罢甘休,他沉默半晌,退让道,“朝政你不能过问,李襄之事,朕自有安排,至于闵贵妃朕不叫她进奉天殿,你满意了吗?”

    虽然没能动摇李襄一事,好歹也算有了些收获,皇后沉声道,“陛下若还认臣妾这个皇后,侍寝宫妃由臣妾安排。”

    前朝她伸不去手,后宫好歹要拿捏住,不能再给闵贵妃机会接近圣上。

    天可怜见,李秀宁竟然破天荒管起他床帏之事来,其实她何必大动干戈,给他一点好脸色,不气他,他就受用了,皇帝心情五味杂陈,摆摆手示意她走,算是默认了。

    第80章 第 80 章 捎一盅西风烈

    已近戌时。

    暮烟缭绕, 夜间的风夹着暖融的花香,徐徐在院间穿梭。裴家哪位小辈做寿,均有燃灯的习俗, 今日无论是廊庑抑或厢房,皆是灯火通明, 烛光明耀。

    裴越自西角门进府, 穿过夹道,拢着袖揣着一样东西,走小门进了山石院。

    阶前候了好几位小厮, 不知是得了什么赏,挤在墙根底下说笑,瞧见裴越来, 忙垂首不言, 恭敬道安, 裴越今日心情好,也不计较,拂拂袖示意他们离开, 众人立即鱼贯而退。

    沈奇从穿堂内迎出来,陪着他一道往里去,

    “少奶奶从酉时便到这了。”

    裴越目不斜视问道, “东西可备好了?”

    “在这呢。”沈奇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奉给裴越, 裴越接过,缓步进了屋。

    绕进西次间,只见明怡老神在在坐在他的位置,百无聊赖翻阅他桌案上的奏章,瞧见他回来, 起身让出位置,颇为埋怨道,“怎的才回,害我好等。”

    裴越将东西藏在身后,视线跟随她而动,“等我作甚?”

    明知故问。

    明怡嗔了他一眼,来到窗下炕床落座,抬手将支摘窗撑开一些,一股庭院间树木生长的蓊郁气伴随花香涌进屋子。

    初夏将至。

    裴越坐在她对面。

    明怡推好窗,朝他勾手,“我都闻着了,拿出来。”

    裴越失笑,缓缓从身后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她。

    明怡迫不及待接过来,闻一闻,沁人心脾,立即拔开酒塞,倒入早准备好的一只青花瓷圆口小碗里,捧起小碗大饮一口,入嘴滋味鲜辣至极,只是吞入喉咙后,那股感觉便淡了,明怡目露不悦,委屈巴巴睨着他,“你又糊弄我?”

    裴越道,“我就问你,好不好喝?”

    明怡看着那碗浓黄的汁,承认道,“的确不错,略有回甘。”

    这还是裴越的仿制法子,能得明怡认可,可见仿制十分成功,“那便请夫人过过嘴瘾。”

    明怡也没客气,捧着碗一口饮尽,连着饮了三碗,一壶便没了,她略哼一声,“家主实在是小气,就连假酒,也不给个痛快。”只见她指尖撩搁着那只碗,丹唇微抿,满脸的不得劲,像极了没被喂饱的乖妞。

    裴越目色温柔,“莫要怪我小气,实在是青禾交待过,你身上伤势没好全,不能饮酒。”

    他素来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能纵容她。

    青禾为免泄露天机,措辞已是十分谨慎,万没敢告诉裴越,十五那夜受了反噬,只能不痛不痒用一句“没好全”打发。

    明怡舌尖抵着唇壁,想起二人如今联手来对付她,也是一真无语。

    看来,只能指望长孙陵和谢二接济她。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拂面,隐约有一丝暌违已久的香气刺入鼻帘,明怡眼神一亮,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面前那张小案,右手握着边沿,掌风往旁处一送,裴越便惊讶地发现小案直直飞出去,稳稳当当平移至西墙下的四方桌,就这么一手,可见功力。

    他收回视线,移向面前的明怡。

    却见那李明怡,如同发现猎物似的,缓缓朝他挪过来,扑在他怀里,“给我!”

    她闻到了真正的西风烈。

    这厮跟她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裴越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双手艰难撑住身后,低喝她一声,“莫要扑我,再用力,小心酒洒了。”

    明怡半个身子趴在他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闻言慌忙抬手于他腰间揽了揽,将人拉起,裴越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小盅,“呐,许诺你的生辰贺礼。”

    明怡惊讶地看着那小小一盅,托在掌心若精致的古玩,光看这瓷胎,细腻如玉,光亮润泽,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用一只斗彩瓷盅盛这么一点酒水,也不嫌浪费。”

    “瓷盅是好看,就是小了些。”

    “够一盏吗?我怕是就够三口?”

    “家主何时给我一坛,叫我饮个痛快?”

    对于她的喋喋不休,裴越置若罔闻,反而是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煞有介事问道,“说来我也好奇,你们兄妹怎么都像个酒蒙子,好似一日无酒,一日不能活。”

    明怡心里犯了个咯噔,这厮真真敏锐至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他抓住不放。

    “可不是,莲花门对门下弟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酒量得好,我当初跟哥哥别苗头,谁也不肯让着谁,便喝成了酒蒙子,你别看青禾,面上滴酒不沾,实则能喝得很,只不过见我这两年受了伤,怕我馋,才不碰酒,正儿八经你叫她喝,她能喝光你的酒窖。”

    裴越笑而不语,退去靴鞋,慵懒地靠在引枕,没有再问。

    片刻功夫,明怡便将那盅西风烈给饮尽,虽说是少了些,到底过了一把瘾,且味道十分正宗,

    “你哪儿买的?”

    西风烈产自西北甘州,除甘州之外,其余酒庄卖的不过是仿品,口味少了几分醇烈,但裴越这一盅风味正宗。

    裴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你口味何其刁钻,我岂能糊弄你,不过着人打听了一嘴,得知西便门有一家胡商,每日均有镖车赶往西北,平日会帮人捎正宗的西风烈至京城,故而吩咐侍卫去买了一盅。”

    当初信誓旦旦给她下禁酒令的人,如今为了她饮一口地道的西风烈,费尽周折。

    明怡抿紧唇关,目色定在那张俊脸,没有做声。

    二人挨得极近,烛光朦胧,将他们身影投递在窗纱,因角度缘故,好似交叠在一处。

    每每明怡进屋,侍卫便全部撤出去,院子里该是无人的,饶是如此,多少有些难为情,明怡抬了抬衣袖,不知捏住什么,凭空弹了出去,那抹灯盏悄然而灭。

    屋子霎时陷入黑暗,两人保持着相对而坐的姿势,看不见彼此,却能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明明在自家书房,莫名滋生几分偷的尴尬。

    裴越无语道,“你熄灯作甚?”

    欲盖弥彰。

    明怡无力轻咳,“手快。”

    “”

    见他不置一词,明怡干脆探身过来,明目张胆地偎进他怀里,借着外头廊庑的灯色看清那张脸,模样清致疏落,眉眼鼻唇的棱角却分明,一双眸漆黑如墨,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家主,可要尝一尝西风烈之风味?”

    屋内昏暗不堪,可明怡那双眸子似盛满烈烈春光。

    裴越神色不变,“你方才怎么不剩一些予我。”

    明怡理所当然甚至略带埋怨,“太少了,你让我如何剩?我总不能委屈自个儿吧。”自古以来无人有本事从她嘴下抢走一口酒,裴越也不例外。

    “家主想喝,下回再捎一些来,我陪你喝。”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裴越不接她的茬,静静打量面前的人儿,别看她素日风风火火,洒脱果决,不见女儿家的似水柔情,可此刻那张脸被水润的夜色浸染,眸眼格外清亮,眼睑如被笔锋画就,单薄而明烈,眼尾微微上挑,好似展翅的蝶翼,稍稍一动,便摄人心魂。

    这样的姑娘,无论在哪,该也是抢手的。

    明怡还惦记着喂他酒,径直渡过去,将唇尖最后一点酒液送至他唇腔,裴越整一个被这热辣的吻给烫住继而呛住,远处的灯火洒落绰绰约约的芒,明怡推着他往下,悄悄将那瓷盅也送走,炕床上空无一物,只剩他俩,熟练地追逐纠缠。

    腰间系带被抽离,衣裳一件叠落一件,裴越看清有一道光在她身后交织,握住她细韧的腰天旋地转,将人拖至床角阴影处,明怡就这般被他抵在角落,他克制着探出手掌,一点点抚摸住她双足,再缓缓往上攀延,褪去最后一丝掣肘。

    肌肤相擦挨蹭,很快滋生别样热浪,电流一阵又一阵窜过四肢百骸,明怡深吸一口气抵住他眉心,短短一瞬,二人沁了一身的汗,却克制着不发出声响,四目相接,过去二人眼底更多的是欲色,经此一事,眼底缱绻的情愫盖过那一层欲,变得浓烈而昭彰。

    他握住她脖颈,忽然欺进去,嗓音压在她耳畔,低声问道,

    “这样跟着我,委屈吗?”

    她本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端看哪条途径上京最不容人怀疑罢了,倘若这会儿谢家和王家也有一份婚约,她大抵也不在他这儿。

    这辈子任何一人错失她李蔺仪,大概是毕生的损失。

    明怡只当他问跟他做委屈吗,立即摇头,双臂牢牢将人抱住,“怎么会委屈,分明快活得很。”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馋。

    裴越被她的直白给逗笑,高低往她唇瓣咬上一口,疼得明怡嗤了一声,委屈不满,“我哪句说错了?我实话实说罢了,倒是家主,”她也直勾勾睨向他,“遇见我,后悔吗?”

    若不是她,他本可按部就班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过着平稳顺遂的日子,没准这会儿子嗣都有了,而不是因她被迫卷入朝争。

    裴越也被她这句问得一怔。

    不娶明怡,他兴许早在父亲过世前,便娶了一房媳妇,以他之能,宅内定是夫唱妇随,妻贤子孝,而明怡的出现,彻底拨乱了他晷表一般的人生,试想以失去她为代价,换取一个安稳的后宅,一个听话的孩儿,一个按部就班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他心便揪得慌。

    “你大概是我的劫数罢,”他幽然一叹,“我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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