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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公主不是风光,而是责任……

    翌日三月十九, 北齐公主与蜀王大婚。

    今年的春雨水实在充沛,昨日夜里便下过一场急雨,今日苍穹如洗净, 分外明湛。

    明怡清早便换了一身杏色的袍子,带着青禾前去吃酒, 因着上回在上林苑不打不相识, 北齐公主念着在京无人作伴,上书皇帝,出嫁这一日请明怡和沈燕作陪, 昨日便遣了人来,嘱咐明怡今日早些去北齐公主下榻的九王府。

    九王府离着裴府一点也不远,只消往西过两个街口便是, 抵达王府朱漆大门外, 早有女官侯在此处, 迎着她来到王府正院。

    远远地,听见沈燕笑得极大嗓门,可见比她到得更早。

    春光正好, 年前裴越给她画的那幅扇面早做成了扇子,明怡执扇轻轻撩开珠帘, 往内探望, 婚房并不大, 挂满了喜绸, 各色朱漆嫁妆箱笼派了一地,唯留出当中一块小空地供人来往,只见北齐公主坐在东墙下的梳妆台前,由着侍女和沈燕伺候上妆,大抵是沈燕调皮, 给她上了几抹腮红,致公主面颊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惹得屋内诸人皆笑了。

    明怡慢腾腾迈入,握着竹扇与公主一揖,“殿下早安。”

    北齐公主尚在盘发,不宜转身,目光隔着铜镜与明怡接上,含笑道,“你可来了,对了,方才听沈燕提起,昨日是你生辰,本宫没能上府上吃席,待会给你补一份寿礼。”

    明怡本想说不必,念着北齐公主热情的性子,恐推拒不了,便干脆道了谢,旋即目光移至沈燕身上,疑惑道,“沈姑娘与柔雅公主也相识?”

    沈燕丢开手中的胭脂盒,退到她身侧,与她一道在炕床上坐定,“早年殿下曾乔装去过肃州,我与殿下也有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

    这时,外头来了一位嬷嬷,说是附近有百姓争先恐后给公主送农家贺礼,不知要如何打发,沈燕自告奋勇去张罗,屋子里除了北齐公主捎来的下人,便只剩明怡。

    明怡与北齐公主交情不深,也一贯不爱奉承人,不怎么找话,干脆坐着饮茶,只是倏忽间,视线不经意扫过铜镜,见柔雅面露怔惘,心下一动,“殿下,可是有心事?”

    柔雅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凄楚,神情略有低落,“能有什么心事,无非便是念家而已,也不知我母后病情如何了。”

    她这般一说,明怡面露了然。

    柔雅的事,她不是一点内情也不知。

    柔雅公主乃北齐皇帝第一个公主,母亲是当朝皇后,只因母族不显,处处为宠妃压制,在宫中是步履维艰,早年诞下太子伤了身,落下病根,常年缠绵病榻,柔雅公主之所以来和亲,对外是以嫡长公主之尊与大晋通好,对内实则是为皇后和太子博得人望。

    说白了,也是身不由己。

    “我听闻北齐太子殿下今年也有十五,有他在,皇后当无忧。”

    北齐抚去眼角的泪痕,感慨道,“是啊,涵弟也长大了,该担起太子之责,我如今远在大晋,也帮不了他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我操心再多,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罢了。”

    明怡不敢苟同,劝她道,“殿下南下和亲,便是太子殿下和皇后最大的奥援,有您在大晋,北齐朝臣该是拥戴太子和娘娘的。”

    北齐公主和亲另一层目的在于与大晋通商,她南下有个条件,便是将户部尚书换成了自己人,她在大晋一日,相当于太子捏住了北齐钱袋子。

    “我也这么想,不然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接受和亲。”想起今日背井离乡孑身出嫁,身旁一个相送的亲人也无,柔雅心里不是不难过,她冲镜子里的明怡发出一声感慨,

    “明怡,在旁人眼里,公主是无限风光,可我在眼里,公主是责任。”

    明怡一怔,捏着竹篾的指尖微微一紧,指甲现出一抹红,郑重道,

    “在我眼里,亦是如此。”

    柔雅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扭身面朝她,绽开一笑,“我就知道你眼界与旁人不同,我来大晋前,常听人提起大晋唯一的嫡公主七公主如何跋扈嚣张,我只当她是这世间最快活之人,直到后来我与她相处,方知她也极为不易,小小年纪夹在帝后之间周全,表面受尽宠爱,暗地里也有不为人知的心酸。”

    “明怡啊,若有来世,我不愿生在富贵乡,亦想如你一般,做林间自由鸟,明怡,你少时在潭州过得很快活吧,我常听人说乡下的孩子养得极野,去私塾里读书,趁着夫子转身时便能从窗口溜出去玩,想一想,便觉有趣。”

    明怡被她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略想片刻道,

    “其实真正束缚于一人的并非宫墙,也并非私塾的藩篱,而在人心,心若自由,无论在何处,你皆是自由的,心若受困,即便此刻你在林间,亦是寻不到出路。”

    “我若是殿下,此刻想着的,大约是那新婚郎君该是何等俊俏,桌上备着的酒酿是否合心意,往后在这世间,多了一人与你打马球,与你立黄昏,半夜霜降时,没准有一人替你掖一掖被角。”

    “至于旁人说你没心没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世上不是所有人均能理解你,咱们也无需给每一人交待。”

    就这么一席话,令北齐公主醍醐灌顶,眼底顿生几抹豪情来。

    “李明怡,我果然没结错你这个朋友,你这般说,我便豁然开朗,前个我上街去采买,便发觉大晋物资丰裕,酒肆遍地,是北齐远远所不及,我来大晋哪,是享福来了。”

    “来人,去取一壶酒来,我要与明怡对饮”

    “别别”明怡慌忙起身,推拒道,“我今个不能喝。”

    “为何?”

    明怡扇子搭在掌心,露出几分难为情,“家里那位管得严。”

    柔雅见她挠挠首满脸的无奈,放声一笑,“这世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我以为无人能治得了你呢。”

    明怡一笑置之。

    不多时,吉时已到,以礼部右侍郎为首的官员带着羽林卫浩浩荡荡来迎亲,北齐公主全副仪仗,循着北齐规矩,吹上号角,端坐在一丈高的婚车,吹锣打鼓往蜀王府进发。

    明怡这厢送了她上婚车,又和沈燕马不停蹄往蜀王府去吃席。

    整座蜀王府红彩遍地,被装饰得金碧辉煌,王府外街这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险些将横竖两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朝廷只得出动羽林卫开道,硬生生将人群往巷子里赶,隔开一条宽道供北齐公主婚车通行,就连街道两侧的酒栈也是人满为患。

    北齐婚宴以午时为吉,皇帝念着公主远嫁,便依着北齐习俗定在午时开宴。

    午时正,婚车抵达蜀王府,行拜堂之礼,大家伙均涌去前院观看婚仪,明怡不去凑这个热闹,与谢茹韵出花厅西面廊庑,寻了个僻静地儿说话。

    “我跟你说,我已打算嫁给梁鹤与了。”

    “定下来了?”明怡见她终于要敲定终身大事,也是略松一口气。

    谢茹韵牵着她往竹林里去,最后在一方石桌坐定,摇着团扇道,“可不是?梁侯亲自入宫拜见陛下,恳求陛下赐婚,陛下应下了,我爹娘也无异议,大约过几日便要交换庚帖。”

    不过谢茹韵谈起婚事,脸上却无喜色。

    明怡望着她笑,“既是喜事,怎不见你开怀,反倒是一脸愁肠。”

    谢茹韵低眉道,“我心里尚有些割舍不下蔺昭。”

    明怡轻轻一啧,不知说她什么好。

    只听见她继续道,“前几日他还托梦给我,望我得遇良人,我想他大抵也是愿意看着我嫁人,那便嫁了吧。”

    明怡哭笑不得,“你若想嫁便嫁,不想嫁也不必勉强自个。”

    谢茹韵偏转过眸笑道,“总归要嫁人的,你都能嫁裴东亭,我为什么不能嫁梁鹤与?”

    明怡心想,她和裴越还指不定如何呢。

    “那便嫁,总之若梁鹤与待你不好,我第一个给你撑腰。”

    “你如何撑腰。”

    “揍一顿。”明怡一身长袍落落大方立在春阳里,身姿高挑如竹,扇子敲在掌心,很有几分不可一世,“若再不听话,将靖西侯府上下均给揍一顿,揍到他们服帖为止。”

    谢茹韵为她逗乐,被这样一个人偏爱,何其有幸。

    正当此时,竹林外的石径处,隐约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谢茹韵辨出来人,忽然朝明怡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拉着她静候一旁,撩开一片细竹,只见湖边的长廊处,相携走来两位妇人。

    明怡抬目望去,一个都不识得,只觉左边那位太太珠光宝翠,满面荣光,看起来养尊处优,保养极好,而右边那位搀着她的手肘,神色间明显带着几分谄媚。

    谢茹韵指着左边那位,悄悄告诉明怡,

    “她便是我未来的婆婆,梁鹤与的母亲梁侯夫人。”

    明怡微微颔首,“右边那位呢?”

    “她呀,”谢茹韵似乎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方道,“好像是程就的母亲程夫人。”

    “程夫人?”明怡眉尖一皱,有些意外,“她与梁侯夫人很熟?”

    谢茹韵大致端详一番二人神色,摇头道,“相熟不见得,不过梁侯夫人在京城极有体面,四坊邻里有事爱寻她出头,程夫人看模样是有求于她。”

    二人静耳细听,果然听见那程夫人与梁夫人道,

    “我家就儿今年十八,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我正愁着给他议婚呢,先前去了裴家,哎哟,这裴家眼高于顶,瞧不上我们就儿,将请帖退了回来,我如今呀,弄得满脸是臊,不知该如何是好,媒人说我调儿起得太高,都不敢给我家就儿说媒了,只能托侯夫人赏个脸,替我家就儿瞅瞅,可有好姑娘给说项说项。”

    虽说程夫人是李府旧党,谢茹韵对着她实在是欢喜不来,听到这里,朝明怡吐了吐舌,言下之意这位程夫人一副四处钻营的作派,定不讨梁侯夫人喜欢,可孰知,这位梁夫人不仅没露出半点不耐,反而替她寻思上了。

    “程就公子我也见过几回,标标致致的人物,口才极好,像极了他爹,可惜呀,怕是被他爹爹拖累,难以议亲。”

    “可不是嘛?”程夫人说到此处,捏着帕子掖了掖发红的眼,委屈道,“若不是那李襄叛国,我们程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连个媳妇也讨不到的境地。”

    这话一出,谢茹韵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双拳捏得紧紧,大有冲出去理论的架势。

    明怡见状,握住她的拳,低声道,“不要怨怪,至少明面上,李家是拖累了那些旧将,夫人们心有埋怨也在所难免。”

    谢茹韵十分不恁,牵着明怡折回石桌,轻哼一声,“若不是未来婆婆在场,我定要出去修理她一顿。”

    “你这脾气呀,得收敛,你这个婆婆,我观面相,内有锦绣,非一般人物,你性子太冲,与她怕难处。”

    “那我就不嫁了。”

    明怡见她说风是雨,十分头疼,“这婚姻,哪能十全十美,你斟酌清楚再做决定。”

    这一日回去,程夫人那番话总在她耳边萦绕,冥冥之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进门之前,唤来青禾,

    “你去打听打听程夫人娘家的情形,瞧瞧家底如何?”

    程鑫当年有一位小舅子,也在军中任职,她记得当时父亲看着程鑫的面子,给了他小舅子不少优待,没让其上前线,给了个运粮都尉之职,不过那位刘都尉,实在不是当武将的料,来了军中几年,武艺没学多少,倒是如程夫人一般会钻营,大大小小的军官认了个遍,时常借着职务游走在肃州与京城当中,替人捎带家书,或采买物资,挣些外快。

    她不记得有人提过,刘家很有家底。

    青禾领命而去。

    这厢踱步往后院去,路过书房,正见沈奇抱着一摞折子往里走,明怡叫住他,

    “家主回来了?”

    沈奇一听是明怡,连忙将手中匣子交给另一位随侍,忙折过来弯腰行了个礼,

    “回少夫人话,家主有事在忙,今夜恐要很晚方归。”

    明怡捏着竹扇略略在下颌抵了抵,没多问,径直往后院去了。

    裴越许诺七日之内帮她把七表弟救出来,如今过去了三日,不知他准备得如何了。

    第82章 第 82 章 七皇子沉冤昭雪

    裴越之所以忙, 只因今日下朝时,被都察院首座谢礼给叫住了。

    谢礼满脸犯难地将他请去都察院值房内,递给他一沓折子, “东亭,你瞧瞧, 该如何是好?”

    裴越接过折子, 一份份翻开来瞧,全是弹劾首辅王显及两个儿子的。

    谢礼在案后落座,不无苦闷道, “平心而论,王公是何为人,你我十分清楚, 这里头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该是与王公无关。”

    裴越摘出其中一份, 朝他示意,“与王公无关,不一定与王府无关。王家二老爷乃恒王亲舅舅, 多少有些抹不开颜面,帮着恒王做过些手脚。”

    “是, 工部一些账目便可见端倪, 只是东亭, 你我同朝为官, 当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历朝历代的工部,哪个账目经得住查?更何况恒王那些土木均是为大内所建,里头夹着陛下的面子, 你看我这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真查下去,查到宫里头上,指不定还扯上司礼监,我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谢礼说起来满脸苦涩。

    工部的账目大多与营建殿宇行宫槽渠有关,与司礼监打交道的地儿多,说白了,过去恒王之所以得宠,也有暗地里替皇帝开销的缘故在,皇帝也是人,也想手里捏些银子,享几分快活。

    而恒王很识趣,将这些脏活累活往自个身上揽。

    相较之下,十几岁的七皇子显见稚嫩许多,少年一身正气,开口闭口天下苍生,根正苗红地令人不敢直视,皇帝欣慰儿子出色的同时,也不愿被他盯错处,这也是皇帝渐渐亲近恒王的缘由之一。

    所以谢礼是左右为难。

    裴越心如明镜,将折子重新搁在桌案,撂下不管的架势,“王家的事,你处置不了,我也料理不了,得王公自个儿想法子。”

    “何意?”谢礼蹙眉不解。

    裴越没解释,抚了抚疲惫的眉心,缓缓起身,“谢大人,在下族中有事,不能久留,先回了。”

    谢礼见他讳莫如深,也不好多问,起身送他,“你一大家子事要料理,也确实忙。”

    裴越绕出官署区,登车赶回裴家园,打西角门进了府,彼时暮色四合,天色刚暗,府内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裴家各个档口的仆人均在值房用膳,裴越并未回书房,更未回后院,而是在数名暗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打一后角门出了府,这里停了一辆车,这辆马车不仅外饰极为低调,内里甚至称得上简陋,不过裴越坐进去,面上纹丝不动,只抬了抬手,示意乔装打扮的暗卫驱车离府。

    所谓乱世求生,治世藏锋,当行狡兔三窟之道,裴家亦然。

    裴府占地极广,府内九曲环廊,曲径通幽,最初堪造之时便设有密道,这条秘密的巷道,直通裴家东面一个宅子,这个宅子明面为一商户所住,实则也是裴家的幌子,两座府邸背身而靠,面向不同的街口,裴越马车打这道府门驶出,神不知鬼不觉望南面而去。

    暗卫稳而快载着他蜿蜒好几处街道,最终来到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

    裴越早已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玄黑窄袖的长袍,罩着件披风,快步登楼,至廊庑尽头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赫然在座。

    裴越连忙将门掩好,上前朝老者长揖而下,

    “让王公久候,还请海涵。”

    王显今日穿得极是素净,身上不见半点贵重之物,只披了一件洗旧的灰袍便来赴约,光看装扮神情,极像是一位清癯的老书生。

    他起身朝裴越回了一礼,“东亭这个时候约见我,定是为王家送救命符来了,老朽感激不尽,何来海涵一说,茶我已煮好,东亭快些就座。”

    只见屋中燃了一盏小小的银釭,银釭旁摆放一张四四方方的茶台,茶台正中勾勒以曲觞流水,九曲之间水烟缭绕,再饰以些许竹枝假山,意境幽远,裴越在他对面落座,打量一番茶台,笑道,“王公深陷危局,却泰然而坐,此等气魄,我辈不及。”

    王公敛起衣袖,替他斟了一盏茶,搁在他跟前,叹声而回,“东亭过誉了,老朽是苦中作乐,聊以自/慰罢了。”

    说完也不急着谈正事,而是执其茶盏小抿了一口,问裴越,“东亭,茶如何?”

    裴越掀开茶盖,一团氤氲席卷而来,稍稍定睛,只瞧见小小的鸡缸杯中,晕开一盏琥珀色的茶水,裴越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由衷赞道,“入口清甜,渐而有一股酸涩盘旋,至最后便是柳暗花明的回甘,王公好手艺。”

    “哈哈哈。”王显捋须一笑,望着他目色深深,“东亭,你这话里有话呀。”

    裴越将茶盏搁下,朝他欠身,“不敢。”

    “实在是近来王家被推至风口浪尖,裴家与王家同为世族之后,裴某对于王公的处境感同身受,有感而发罢了。”

    王显眸色不变,慢慢颔首,不经意问他,“我听说都察院今个又收到不少弹劾我的折子?”

    “每日层出不穷。”

    王显抿唇不言。

    旋即长长一叹,矍铄的身形略往后靠在凭几,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东亭,眼下这朝堂可是容不下我了,你给我出出主意,该如何是好?”

    裴越不再含糊,而是直言了当,“王公可愿为王家谋个前程?”

    王显愕然抬起眸,立即往前倾道,“东亭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裴越道,“从恒王算计肃州军可窥出,七皇子‘自诩李世民’一事恐也是无稽之谈,怀王何许人也,想必王公心中已有数,王公既不愿赴怀王之毂,那就必须为王家谋个未来,否则一旦怀王登位,便是王家覆灭之时。”

    “我何尝不这么想。”王显神色十分激动,那满脸的皱纹被银釭昏暗的光芒映着,越显深邃,“这不是苦于无投门之处?”

    “这难也不难,只消王公将七皇子救出,这份大恩,七殿下定铭记一世,殿下登基之日,王公当居首功,何愁王家不重振旗鼓,重回巅峰呢?眼下头顶这把剑迟迟不落,王公也是寝食难安,且不如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博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王显深为所动,越听越来了兴致,“东亭细细说来,我该如何做?”

    “越有上中下三策,供王公抉择。”

    王显见他明显有备而来,半是意外半是欣喜,正色道,“说来听听。”

    裴越道,“其一,早在除夕那夜江城入狱时,我便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恒王与七皇子被圈禁有关,可惜江城被杀,线索切断,事情不了了之,但如今刑部大牢还关着一人,便是恒王帐下一六十的老幕僚,姓邱。”

    “此人我知晓,我与他曾是同窗,那一年我高中状元,他却差进士及第一步之遥,可他心性极为坚韧,愣是一步步从九品县教谕往上爬,可惜实在是时运不济,始终没能爬上来,最终于四十五岁那年被恒王招揽,去府上做了文书。”

    “没错,此人心思缜密且眼界不俗,恒王对他极为信赖,七皇子一事,他定是心知肚明,柳如明审过他好几回,他以恒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为由,宁死不屈,好几回绝食求死,我们拿他没法子,只能将人关着,我的意思是,王公以首告之身,将恒王算计七皇子的阴谋当殿抖出,指认此人,只消王公开口,世人皆知七皇子是被冤枉的,陛下没有理由再圏禁他。”

    说白了,这个案子关键在于造势,王显是恒王的嫡亲外祖父,有他出面,七皇子的罪名便可不攻自破。

    “是个好法子,那中策呢。”

    “中策嘛”裴越凤眸微抬,并不急着开口,此时窗外的月色从纱窗透进,与晕黄的灯芒交织,将他笼在这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里,衬得他整个人高深莫测。

    “上策自然最为稳妥,对王家危害最小。”相对而言,在七皇子那儿分量也没那么足。

    “中策不然,若王公肯舍车保帅,干脆将证据做实,舍弃恒王舅舅也就是府内二老爷,那么王家为了换七皇子出囹圄,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七皇子定是铭感五内,不愁他不记王家这份恩情,此外,这位二老爷乃恒王嫡亲舅舅,手里头不可能干干净净,只消他在一日,于王家终是隐患,不如借此机会,断臂求生。”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知王公霁月风光,善厚仁达,当做不出舍弃儿子的事,此策不提也罢”

    裴越说完再度拾起茶盏小啜几口,暗道首辅大人这烹茶的技艺实在不俗。在他看来,这中策实则是上上之策,只可惜他熟知王显品性,当不会用儿子换取王家荣耀。

    王显果然面露苦涩,含着茶水,不断地摇头,似是十分不忍。

    “至于下策”裴越看着他悲苦的面容,已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了,

    王显听到这里,岂能不知裴越之计,抬手道,“东亭不必说了,我已知下策是什么。”

    他神色缓过来,目色犹自凝然,“多谢东亭替我出谋划策,我心中已有定数,只是陛下那头,拿得准吗?”

    裴越失笑,“王公三朝元老,见过的风浪比吾吃过的盐还多,岂能不知眼下是救出七皇子的最佳时机,怀王位居长子,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在朝中毫无掣肘,且陛下又已年过半百,精力不似年轻可比,您是陛下,您放心吗?依我对咱们这位陛下的了解,他定也在琢磨怎么制衡怀王,王公此举,无非是给陛下递个台阶而已。”

    “言之有理,东亭看得通透。”只消他出面,此事十拿九稳,端看他行哪一策而已。

    一阵沉默过后,王显略含笑意看向裴越,“东亭,说来我很好奇,你们裴家从不参与党争,这回,你如何敢替我出主意,为七皇子掠阵?”

    裴越似乎不意外他这么问,眸光微动,露出一个深笑,“王公,我非为七殿下,亦非为王家,实则为裴氏一族筹谋耳。”

    “哦?”王显神情十分意外,双目霍然睁大,“可这里头我实在看不出对裴家有何好处?”

    “当然有。”只见那年轻的阁老,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几乎绽放出缝锐般的神采,指着茶台一簇竹林当中高的那枝,赫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倘若王家就此衰败,往后整个京城能与我裴家齐名的就无人了,上位者那双眼岂不就盯着我?”

    “世家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各家长盛久安,我裴氏方能屹立不倒。”

    “比起堆出于岸,我更愿和光同尘。”

    “哈哈哈!”王显听了他这席话,目露激色,大为赞赏,“东亭呐,难怪裴家屹立数百年而不衰,与掌门人之眼界格局大有关联,我比起你,看得还是不够长远,你能有这等胸怀气魄,实属裴家之幸。”

    “今日得东亭点拨,老朽感怀在心,不过我尚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东亭应下。”不等说完,王显已扶案起身,裴越见他步伐略有踉跄,抬手搀了一把,

    “王公尽管吩咐。”

    王显立定后,郑重朝他长长揖下,裴越不解其意,“王公这是作甚,晚辈岂能受您大礼。”

    王显抬眸,看他一眼,肃然道,“东亭,我府上尚有一玄孙,名唤朝哥儿,自少聪颖,甚有天赋,乃我王家之麒麟儿,我恳求东亭收他为徒,让他于你麾下听训受益。”

    如此两家互为掎角,哪怕自个儿出了事,裴越也能对王家照拂一二。

    面对老阁老的托付,裴越无拒绝余地,回了一揖,“越领命。”

    如此,王显心中好似去了一块大石头,神情也和缓不少,缓缓直起腰身,依如遒劲的老松,目露烁光,“东亭,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回去准备,明日文昭殿,我当场给七皇子正名。”

    裴越朝他郑重一拜,“辛苦王阁老。”

    “何来辛苦一说,不过险象求生罢了。”王显用力握了握他手腕,转身疾步离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色如水。

    裴越立在窗下,望了他许久,方起身回府。

    只有劳动王显,七皇子这场翻身仗方打得漂亮,也不牵扯裴家零星半点。

    老首辅这厢回到府中,立即开始布局,他率先着人将怀王给他递请帖一事给散播出去,一夜之间,此事传遍大街小巷,更是被锦衣卫耳目探得,怀王天蒙蒙亮起床,蓦地收到这个消息,险些气吐血。

    “不对,王显不对。”他为何敢去请帖,便是料定王显即便不买他的账,也不敢声张出去,因为王显不敢得罪他。

    王显骤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有一个可能,他找到了退路。

    怀王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这股不妙一直持续到上朝,方落在了实处。

    三月二十这一日,也叫小朝,虽不用去奉天殿参拜,三品以上朝官均要在文昭殿点卯。

    皇帝照常过问完政务,打算退朝时,忽见王显打席位列出,来到大殿正中,缓缓跪下,先将笏板搁在跟前,旋即取下那顶展角乌纱帽,搁在一侧,深深伏拜在地,

    “臣老迈昏聩,犯下死罪,请陛下治罪。”

    这话一落,满殿皆惊,好几十双视线齐齐扫向他,殿内顿时嗡嗡声一片。

    皇帝脸色一变,有些措手不及,“王相三朝元老,便是当年,也是朕老师之一,怎地今日突然发此振聋之词,叫朕好生不适。”

    王显闻言当即抬起眸,眉目带着几分怎么都挥退不去的风霜,含泪道,

    “臣万死之身,岂敢当陛下一句‘老师’,臣受之有愧,惶惶不安。”应着这话,深深吸了一气,颇有些老泪纵横。

    皇帝见他失态如此,实在不知何故,便道,“到底何事,速速说来。”

    王显眼眶沁着泪花,一五一十道来,

    “自恒王出事,臣夜不能寐,每每思及过去做下那等滔天恶事,深愧圣恩,五内俱焚,辗转数月,臣终是下定决心,与陛下呈明。”

    “当初七皇子自比李世民一事,实则是子虚乌有,是恒王逼迫臣,着人在坊间放的传言,再暗中收买宁王府一小厮,故意嫁祸七皇子,七皇子被圈禁,臣负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话若石破天惊,惊得大家伙呼吸屏住,连眼皮都不敢抬。

    王显可是恒王的外祖父,他出面指认此事,即便不是真相也是真相了,而王显这么做,无疑是要将中宫嫡子给救出来,目的便是牵制怀王,给王府将来谋一条出路。

    真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愧是首辅。

    众人无不佩服。

    可裴越眼底却迭起几缕惊色,这话与昨夜商议的两策明显有出入,王显显然是将罪名往自个儿身上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选了下下之策,诚然换裴越身处此局,亦是不做二想,选第三策,可当出主意的那个人是他时,王显的抉择便让他深感负罪。

    怀王何等敏锐,一眼勘破王显之局,立即拱袖而出,“父皇,王阁老品行高洁,深明大义,他不可能做出谋害七皇弟之事,此事很有蹊跷,望父皇定要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皇帝深瞥了一眼王显,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继而将视线移向怀王,悠悠问道,“怀王,朕听说,你给王阁老去了请帖,让他登门贺你生子之喜。”

    怀王心里早有了准备,从容不迫回道,“回父皇,是有此事,不仅是王阁老,其余几位阁老儿子也均去了请帖,就是裴阁老,儿子遇见时,还当面邀请了他,只是口头客气,并无他意。”

    他说的坦然,皇帝反而不好苛责他。

    复又看向王显,神色一凛,“王阁老,诬陷皇子是何等罪名,你很清楚,可要谨慎。”

    王显近乎带着哭腔,“陛下,臣当时一时糊涂,为了外孙前程,受其蛊惑,猪油蒙了心,害七殿下身陷囹圄达三年之久,每每想起,懊悔不及,臣再这般隐瞒下去,实在是对不住陛下的信任,对不上身上这身朝服,陛下,您就成全了老臣,还七殿下一个清白吧。”

    王显言辞凿凿,顿首痛哭,大有皇帝不将他下狱,便要哭死在殿上的架势。

    他主动投案,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不将王显下狱已是不能。

    皇帝也没坚持多久,着侍卫将王显带下去,问裴越该由何人主审,裴越道,

    “恒王一案,本是臣主审,柳如明和巢遇协理,观王阁老此事,案情当不复杂,陛下可在柳巢二人当中择一人审讯。”

    裴家不参与党争,不想沾边,大家并不意外。

    皇帝最终点了巢遇来查。

    这个人选一出来,殿中氛围就很微妙了,尤其是怀王心跳如鼓,已是大叫不妙。

    为何,柳如明八面玲珑,他来审,案情尚有余地,巢遇忠贞不屈,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皇帝择了巢遇,可见他对此案的态度。

    正如裴越所料,皇帝显然也动了牵制怀王之心。

    王显既然敢揽下此事,必定做了周全准备,故而巢遇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审明白了。

    仅仅两日功夫,七皇子便沉冤昭雪。

    第83章 第 83 章 以身证道

    三月二十三日午后, 巢遇将所有卷宗奉至奉天殿,交与皇帝过目。依律,王显当赐死, 王家诸人均被罢官,贬斥出京, 可案头的皇帝, 捏着这份卷宗,看了又看,撂下, 迟迟未能下达诏令,摆手命巢遇退出。

    这一日,天格外的阴沉, 隐约有一丝阴冷的风跟蛇似的在四下盘桓, 一点也不像和煦的盛春, 冷得有些反常。

    巢遇前脚离开,以兵部尚书、阁老康季为首的几位重臣,锺迹而至, 齐齐跪在御书房替王显求情,就连一向万事不粘锅的吏部尚书崔序也一把鼻涕一把泪, 率先开口,

    “陛下, 王阁老历经三朝, 海内名望,主持朝务多年,功勋卓著,为人更是慷慨善厚,还请陛下看在他年迈劳苦的份上, 饶了他一命。”

    “是啊陛下!”兵部尚书康季双目早已涨得通红,现出几分龟裂之色,痛心道,“真相如何,想必陛下心里自有论断,还请您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

    都察院首座谢礼亦是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拼命求情。

    唯独裴越面色沉静,没有吱声。

    王显一心赴死,谁也拦不住。

    皇帝目光往他身上罩了罩,裴越感应到,也适时下跪,只是俯首在地,缄默不言。

    可惜国法如山,王显当庭翻案岂有生路,构陷嫡皇子可不是一般的罪名,皇帝最终还是依照巢遇所拟定了罪行。

    消息一经传出,满朝如死寂。

    裴越收到司礼监发来的批红,心间如有潮涌,沉默了许久,他交待人将文书发出去,起身出承天门,来到长安左门附近,这里停了一辆乌木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人,正是明怡。

    今个七公主,谢茹韵和长孙陵等人均去宁王府接七皇子去了。

    明怡没去,她一直候在承天门外,等候官署区关于王显的判定,帘纱掀开,裴越弯腰进来,从他掀帘时那明显消沉的动作,明怡便知王显必死无疑。

    二人相视一眼,无言对坐。

    都是见惯大风大浪之人,旁的废话也没多说,明怡沉声道,“你带我去见他一面,我去送他一程。”

    裴越颔首。

    话落,便见明怡已将外衫退下,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来,这身中衣略显宽大,却也隐约勾出她秀逸的身段,裴越立即移开视线,目视前方,余光发觉她抬手取来一条素色绸缎,利索地将衣襟前隆起的轮廓给束缚住,套上一件玄黑素纹长袍,将脚口和袖口均给系好,最后抽出发簪,束上玉冠,便是一玉树临风的少公子。

    见微知著,裴越目光在她高挑的身影掠过,幽幽一笑,“观夫人动作轻车熟路,可见女扮男装也不是一回两回。”

    “这是自然。”明怡很坦然地回,“行走江湖,女子身份多有不便,我与青禾常以男装示人。”旋即眉峰一敛,神色肃整,“带我去见王显。”

    裴越将沈奇的令牌给她,明怡也拎起早备好的食盒,二人一前一后出车,往左进官署区,往都察院那间牢狱去,明怡上回夜探萧镇便在此处,故而路线她也熟悉,穿过前面三进院落,最后来到地牢入口,迎面一股阴湿冰凉的气息冲来,拂动衣袂。

    二人定了定神,这才沿着台阶往下去。

    今日天色本不好,地牢光线越加黯淡,原先恒王一案的人犯均转移至刑部服刑,整座地牢只剩王显一人,二人沉默地穿过冗长的甬道,来到最里面一间,

    这间牢狱不大不小,靠墙摆着一张木榻,木榻顶端的墙壁破开一扇天窗,灰白的光线渗透进牢狱,照亮这一隅,而王显负手望着那束光,神情岿然。

    他身穿洗旧的白囚衣,窄腿黑裤,灰白的发丝由一乌木簪子挽住,经历了两日两夜的牢狱之灾,些许乱发蓬松出,覆在面颊周遭,形容落拓,与养尊处优的内阁首辅自然无可比拟,好在神情却是极为放松,无半丝惧色,反而一身万死如归的从容与坦然。

    裴越和明怡望着这样的他,眉目间不由升起几分肃敬。

    只是下一瞬,王显察觉脚步声,视线转过来时,裴越却是三步当两步,排闼而入,对着他便是一声痛喝,“王公真真可恼,摆了我一道,陷我于不义之地。”

    话说的毫不客气,进门来却还是恭恭敬敬朝他行了晚辈礼。

    王显目色无半分愧疚,反是一脸无畏的笑,朝裴越还了一揖,“东亭助我,予我三策,可实则上策乃下下策,下策方是上上策,老朽少年轻狂,以状元之身跻身朝廷,风头无两,而后步步高升,叱咤风云数十载,至暮登高位,摄宰相之尊,门生故吏遍天下,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人,固有一死。”

    “以老二之死,可换来王家太平与荣华富贵,可以老夫之死,换来的是中宫正朔,纲正伦清,老夫就是要以这身血肉之躯告诉百官,告诉天下人,扶保中宫嫡子方是正道。”

    王显以内阁首辅之尊,用性命换七皇子归朝,将会撼动诸多国子监太学生并年轻士子,以及翰林院那帮墨守成规的老臣,号召大家伙为中宫嫡子保驾护航。

    王二之死能达到这个效果,显然不能。

    一家之贵,与社稷之重,只隔着他王显一条命。

    死亦何憾?

    故而用他之鲜血为朱成毓劈开一条康庄大道。

    哪怕从私而论,这么做在七皇子那里的分量也不是其余两策可比。

    所以于王显而言,下策方是上上策。

    “此乃礼部尚书之正途,老夫责无旁贷,”说完他不无喟叹地朝裴越再揖,“还请东亭原谅我这番私心。”

    裴越听完十分动容,喉咙滚过一丝酸楚,“老首辅何来的私心,不过是罪在今时,功在千秋。”

    明眼人皆知,比起满脸伪饰,野心勃勃的怀王,心存浩然正气的七皇子方有明君气象。

    那被肃州三万儿郎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嫡皇子,当不会叫人失望吧。

    “功在千秋不敢当”老首辅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漫上一抹湿润,“只是每每想起三万肃州儿郎,间接死在自家人的刀刃下,我便满脸愧容,”

    “那少将军李蔺昭我是见过的,何等惊才艳艳风采绝伦之人物,他每每离京,总是不拘礼节地往我肩头一拍,嘱咐我给他备粮草,制冬衣,老夫曾许他,下一回凯旋定给他备上一壶家酿的私酒,可惜他再也没能回来,”他撩手往地下一指,略带哽咽,“此去九泉,我有何脸面面见少将军?”

    应着这句话,只见裴越身侧跟着的那修长的人儿,忽的提起一食盒迈进了屋,别看她是裴家的随侍,却生得一副极好的气度,一手负后,一手拎盒,眉目间的炽艳风采好似要将这间昏暗的牢室给逼亮堂。

    “老首辅,在下奉家主之命,给您备好了一壶酒,三碟小菜,请您享用。”

    王显目色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往上挪至她那张脸,只觉面前这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熟悉感,“老夫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裴越与明怡相视一眼,裴越上前靠近王显身侧,压低嗓音道,“这是内子,顽皮,非要随我入宫玩玩,您在上林苑见过她的。”

    那回与使臣冰禧比试,王显在场。

    “原来如此。”王显含笑,定定看了明怡少许,“多谢少夫人。”

    旋即二人将酒菜摆于榻上的小案,明怡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也给自己盛了一杯,朝王显示意,“王公,在下代天下苍生,敬王公一杯。”

    “不敢当。”

    王显拦住她,将她手中的杯盏抽出,倒入自己那盏,低眸看着那一盏晃荡不息的酒液,怔道,“这是断头酒,少夫人不能与我共饮。”

    旋即毫不犹豫一口饮尽。

    明怡看着空空的掌心,想起他方才那席话,嘴角余一抹遗憾。

    王显说完,坐下用膳。

    裴越夫妇候在一旁,缄默不语。

    风徐徐从那扇天窗漫进来,天色好似更沉了,隐约一道巨雷从当空劈过,急雨应声而至,雨沫子飘进来,洒在他发白的鬓角,王显浑然不觉,越吃越上瘾,嚼着口中珍馐,与裴越道,

    “都说裴家厨子精细,我今个算是见识到了,东亭,你才是真正会享福。”

    裴越眉间笼着一抹凝色,薄唇紧抿,没有搭腔。

    大约这几日牢狱的膳食不太合王显的意,他饿着了,今日很快将裴府这三菜一汤给用完,取出食盒里的帕子,细细抹了一把嘴脸,王显起身望向他们夫妇,眼底有一种湍流归于深静的平和,

    “时辰不早了,东亭快送夫人出去,此乃污秽之地,不可久待。”

    裴越心想,此间牢狱,他身旁这位可是来去自如,不讲究得很,待一会儿又算得什么。

    不过还是应了一声好。

    夫妇二人最后双双凝望王显,长长鞠了一躬,方步履沉重地退出。

    正迈出门槛,前方甬道处走来数人,当先一人正是都察院首座谢礼,在他身侧有佥都御史巢遇与一名公监,并两名侍卫。

    裴越目光落在宫监手中捧着的漆盘,便知他们这是来做什么。

    他与谢礼无声交换了个眼神,均看到彼此眼底克制的伤悲。

    两路人马,交错而过。

    气氛异常凝重。

    待他们迈进王显的牢狱,裴越和明怡的步子不约而同缓下来。

    只听见谢礼一进屋,便大哭一声,“王公舍生取义,奈江山社稷何?”

    王显目色幽幽看着内监捧着的那盏酒,缓缓一笑,“谢大人何出此言,王某罪孽在身,死不足惜,只是此一去,后会无期,免不了有几句话要交待谢大人,望谢大人笑纳。”

    谢礼拂了一把泪,“您说。”

    王显临终在即,也不再遮遮掩掩,语重心长与他道,“过去事事我顶在你和崔序跟前,现如今我走了,东亭还年轻,万事得仰仗你和崔序,咱们穿上了这身朝服,也该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勿要再骑墙观望,工于谋身,疏于谋国了。”

    谢礼闻言大为惭愧,失声跪下道,“谢某谢老首辅教诲,往后一定尽心竭力,不让天下有冤案。”

    “好!”王显勠力扶起他,应着这冤案二字,目光矍铄望他,殷殷嘱咐,“谢礼,你既忝任都察院首座一职,当知正纲肃纪,明辨是非,还政清明是都察院首要职责,如今李襄一案,疑窦重重,老朽临终有一言,必须嘱托你。”

    谢礼含泪拱袖,“请老首辅吩咐。”

    王显握住他手腕,一字一顿道,“请你协助东亭,务必将李襄叛国一案查个水落石出,还三万肃州军和镇守边关数十载的北定侯父子一个清白!”

    “让天下再无冤案。”

    再无冤案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压在谢礼面门及心头,谢礼泪水洗面,既涌出无比的惭愧来,更觉出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王显临终遗言谢礼,实则大有深意,深知裴家不涉党争,裴越冒然为李襄出头,会引起皇帝怀疑乃至忌惮,而他便要以遗言的方式,给裴越罩上一层护身符,让他理所当然介入此案。

    故而借谢礼之嘴,将此话带去奉天殿,带去整个官署区。

    隔着一道长长的甬道,王显浑厚的嗓音清晰无错的传至裴越二人耳中。

    裴越脚步顿住。

    那日奉天殿外,他请求王显给他掠阵,助他接手李襄一案,临终,老首辅做到了。

    谢礼也无拒绝的余地,含泪应道,“谢礼领命。”

    风如地蛇一般从入口窜下来,阴嗖嗖地叫人犯寒,裴越和明怡缓缓拾阶而上,眼神落在前方,耳廓却细听牢狱尽头的动静,终于身后传来谢礼震天动地的哭音,二人步子皆是一晃,抬过眸。

    急雨过境,乌云层层洞开,一线明光从洞开的口子倾斜而下,将官署区那片洗净的琉璃瓦,映出一层熠熠晖光来。

    瞧,一行大雁往北飞来,紫禁城的上空渐渐露出一片青天,两侧旌旗猎猎,风光正好。

    可惜,王公瞧不见了。

    第84章 第 84 章 天家无父子

    裴越亲自送明怡回府, 路上问她,要不要去接朱成毓。

    明怡拒绝了,理由是她与朱成毓并不相熟, 去了只会叫人疑惑,且以她现在的身份, 出现在宁王府实在不适合。

    当然, 更怕朱成毓认出她。

    每每收到她回京的消息,那孩子总总要奔出京城几十里,高高兴兴迎她回来, 待回肃州,又死皮赖脸跟着送至燕山外,依依不舍, 他比成庆更黏她。只消她在京城, 他便赖在李家, 拉着她说长道短,若非祖母拦着,他还能爬上她的榻, 扬言要与她抵足夜谈。

    在外人跟前,摆出嫡皇子的架势, 派头十足, 在她这儿, 嘴碎的很, 明明相隔上千里,他能隔三差五给她写信,时不时捎一车京城的土仪来,她那时多忙,有什么功夫听他絮絮叨叨, 一年半载也回不了他几封,即便回也如皇帝批阅奏章似的回了个“已阅”、“已知”,他却乐此不疲。

    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裴越这边离开不久,谢礼便迈出牢狱,回奉天殿复命,眼眶哭得红肿,声线也带着沙哑,却还是尽量克制情绪告诉皇帝,一切已妥。

    有人的死轻如鸿毛。

    有人的死重于泰山。

    诸如王显。

    便是一贯冷血无情的帝王,对着王显坦然赴死,神情也终于有一丝撼动,问谢礼道,“他临终可说什么了?”

    谢礼抬眸看着帝王,据实以告,“老首辅祈望陛下能准臣与裴阁老接手李襄一案,伸律法,张正义。”

    皇帝微微愣了下,侧眸看向随行的内监,内监缓慢点头,皇帝便知此话属实。

    旋即沉默了。

    他承认,他对李襄一案是迟疑的。

    身为帝王,他习惯一切在握,习惯独自立在权力巅峰,拿捏人心。

    在有些人眼里,正义比性命重要,可在他眼里,江山大于一切,一切可能危害江山稳固的隐忧,他均要扼杀在摇篮里,李襄一案便是如此。

    坐实李襄叛国,只会动摇军心,更勾动北燕的狼子野心。

    同样,若李襄是被冤枉的,后果更是不可估量,整个肃州军,整个边关均会深受震动,一个保家卫国的边关主帅被钉在耻辱钉上整整三年还多,定会让民间沸反盈天,届时会出现何等局面,便是他自个也难以预料。

    不是他心狠不想查,而是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不能查,也不敢查。

    冤枉一两个臣子算得了什么,这世上被冤枉的人还少么?

    在社稷稳固面前,一切皆得让路。

    可有一样东西,他左右不了。

    有一样东西,他摆布不了。

    那便是民心。

    王显以死,撼动民心,感化民心,鼓动民心。

    并用民心压他。

    史笔千秋,谁也不愿留下一个骂名。

    皇帝权衡半晌,长长吁了一口气,吩咐刘珍,

    “传旨,命裴越为主审,谢礼为陪审,共理李襄一案,着高旭将三年前此案一应档案移交都察院,待李襄病愈,准二人随时出入锦衣卫,提审人犯。”

    谢礼闻言面色澎湃,高高举起双臂,长拜而下,“臣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珍当场研墨拟旨,盖了印玺,着小内使陪同谢礼去内阁并都察院宣旨。

    这份圣旨发去内阁后,满朝轰动。

    有人喜,有人忧。

    喜的是七皇子终于沉冤昭雪,其舅的案子也有望重审,中宫一党重回朝局。

    忧的是好不容易夺嫡有望,又被人摁回原处。

    过去数十载,怀王蛰伏于暗处,看着恒王将七皇子斗下去,又暗中推波助澜将恒王也给推下台,好不容易熬出头,可惜被王显摆了一道,大好局面一朝倾覆,他如何甘心?

    换作数年前,他尚且还能退,眼下退不得了。

    有王显这一条命横亘在前,他与七皇子之间便是你死我活。

    既然退不得,那就勇往直前。

    鹿死谁手,尚且两说。

    再说回刘珍这边,送走谢礼后,立即返回御书房,甫一抬眸,却奇怪地发现那位素来镇定的帝王,躬着修长的脊背扶在罗汉床前,要坐不坐,要立不立,好似远归的游人带着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叫人摸不着头脑。

    稍一思忖,刘珍又明悟过来。

    七皇子要回来了。

    父子生离三年,心里难免有隔阂。

    毕竟是打小捧在掌心长大的嫡子,当年有多爱重,离心时的场面便有多惨烈,而今重逢便有多尴尬。

    他深深记得,当年锦衣卫将人带走时,那十五岁的高挑少年,被四名锦衣卫摁在奉天殿前的丹墀跪着,脸色惨白,猩红着一双眸子失望地盯着奉天殿的方向,骄傲到连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一个字也不曾辩驳,如被迫归鞘的宝剑,生生折了一身锋芒。

    折辱三年归来,会是何等模样,谁也料不到。

    但刘珍极是聪慧,猜到皇帝担心什么,很快上前搀住他,不着痕迹开导,

    “陛下,方才后宫传话过来,娘娘喜极而泣,七公主也兴高采烈往宁王府接人去了,待公主将七殿下带回,您一家四口便团聚了。”

    一家四口团聚?

    皇帝被他说得微一怔愣,过去很长一段时日,他着实只视皇后生的一双儿女为孩子,其余子嗣在他眼里便是臣,他的大位也该由自家的孩子继承,只是后来不知不觉就变了,相濡以沫的亲情终究抵不过一颗帝王之心。

    皇帝就着他胳膊,坐下来,煞有介事问刘珍,

    “你说,他心里怨不怨朕?”

    “嘿哟,瞧您问的,”刘珍替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这是多虑了,寻常人家,老子打儿子几顿,那是家常便饭,儿子就算不满,顶多埋怨几句,正儿八经遇着事了,血浓于水,自个亲爹还是亲爹。”

    皇帝嗤了一声没再多问。

    天家无父子。

    他移目至窗外,雨过天晴,西边天已露出一片火红的霞光,他望着那片霞光催道,“人呢,怎么还未到?”

    刘珍也踮起脚,往窗棂外瞅了一眼,“算算时辰,该到了吧。”

    *

    宁王府外,潇潇雨歇。

    小内使将皇帝赦免诏书交给门口驻守的锦衣卫,这位千户核验无误,便将宁王府朱漆大门缓缓拉开。

    两名小内使捧着王服快步入内,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七公主与谢茹韵等人,便见王府前厅处有了动静,洞开的门庭内走来一道昂扬的身影。

    三年了,他的步伐迈得还是那般快,好似前方有无限险峰等着他攀援,有无限风光,等着他领略,那一身勃勃的朝气,历经岁月风霜,未曾褪去。

    七公主心头交织着欣慰和心疼,忍不住涌出一眶泪。

    隔得远,眉目瞧不真切,慢慢地,随着那昂扬又不失雍容的步伐走近,终于整道身影从昏暗的门廊下迈出,曝入这片霞光里。

    只见他头戴乌纱翼梁冠,身着绛红衮龙王袍,脚踩织金皂靴,身形是清瘦的,个子却显见比三年前要高出一大截,绯丽的斜阳越过远处层叠的翘檐,落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何其明朗蔚然的脸,眉骨高阔,鼻梁秀挺,贵气天成,漆黑的眼珠绽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亮芒,那抹亮芒未被屈辱折色,一如三年前,雨侵不灭,火欺不焦。

    七公主等这一日等了三年,忍不住失声扑过去,抱住他大哭,“七弟!”

    朱成毓牢牢接住自己二姐,眼眶泛着红,抱着她略带哽咽,“二姐”

    “这些年苦了你了”七公主得知王显救出七弟时,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跟做梦似的,一面为老首辅的牺牲而痛心,一面为七弟沉冤昭雪而欢喜,两种情绪久久交织在她心口,令她好不难受。

    朱成毓温声安抚她,“我在王府吃住随心,能有什么苦,比不得姐姐周旋朝廷与后宫,备受煎熬。”

    七公主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已褪去稚嫩的弟弟,抚了抚他面颊,“七弟,你长大了。”

    朱成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看向对面那位英武男子,认出是长孙陵,问道,“王阁老何在?”

    他显见已从小内使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长孙陵和谢茹韵二人先朝他施了一礼,旋即回道,

    “一刻钟前,老首辅狱中赐死。”

    朱成毓眼底闪过一丝锐芒,眉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失神不语。

    即便明知是王显救的他,他甚至还不能露出一丝谢意,甚至明面上还要对着这样一位忠骨贞臣发出不满,默默地将他的好镌刻在心里,被圈禁在王府时,尚只是身上背负骂名,心里是干净敞亮的,从今日起,迈出这道门槛,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要学会忍辱负重,将心里的天真幼稚给摘干净,如此,前辈们的血泪方没有白流。

    朱成毓压下喉头翻滚的酸涩,复又抬起眸,望向宫墙方向,眼神清澈而昂然,

    “来人。”

    “在。”

    “带本王面圣!”

    朱成毓话落登上华丽的宫车,与七公主一道朝午门方向驶去。

    宁王府就在东华门外两个街口,不消一刻钟,马车停在午门前,

    正三门常年关闭,非天子不入,朱成毓下车,从东掖门入宫,七公主陪着他行至奉天门外,与他道,“七弟,我随你一道面见父皇。”

    七弟性子随了母后,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被冤枉了三年,定是满腹冤屈,保不准进了御书房,要与父皇吵起来,七公主不愿看到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的父子俩又闹出隔阂,决心同往。

    不料,那刚出囹圄的少年,缓缓推开她手臂,目光从头顶那片久违的蓝空,移至远处巍峨的奉天殿,摇头道,

    “今日,这路,我一人来走。”

    他不再是那个被舅舅表兄,母后和二姐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含冤负屈三年,他该长大了。

    他该要担起这副担子,背负所有人的属望,一往直前。

    七公主见他神情坚毅,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坚持,

    “好。”她往后退了一步。

    朱成毓顺着一百零八石阶往上。

    时辰不早,官署区的人已陆续下衙,奉天殿前的丹墀也无人烟,斜阳落去了殿后,天地一片清明。

    浩瀚无边的晚风在他身后交织,将他衣袂掀得飞扬,广阔的丹墀独独剩了他一人,衬得他好似天地间一缥缈的孤鸿,他提着蔽膝,一步一步往上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步子迈得如此小心翼翼,好似踩着的不是冷冰冰的石阶,而是无数将士奔腾的热血,无数截枯骨给他搭成的天梯。

    再也不能由着过去的性子来。

    再也不能意气用事。

    从此时此刻始,他断不能再叫任何忠臣良将为他牺牲。

    天家无父子。

    朱成毓抱着这份笃定的信念,大步踏上奉天殿。

    刘珍早候了他多时,看到他那一刻,险些没认出来,望着那张堪称华丽的俊脸,含着喜悦朝他行礼,“殿下,您可回来了。”

    朱成毓来到廊庑下立定,还是那副灼灼如玉的姿态,朝他回了一礼,“阿翁。”

    刘珍哽咽不已,连连摇头,避开不受他的礼,领着他往里去。

    而御书房内的皇帝,已听到朱成毓的嗓音,扶着御案,看了一眼家常闲坐的炕床,以及端正威严的蟠龙宝座,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宝座上,等着儿子进门。

    少顷,前方的珠帘被人掀开,垮进一道高瘦的身影。

    皇帝一手搭在御案,定定看了他一眼,乍然望去,无比陌生,只见那张脸明显褪去了三年前那份稚嫩,五官轮廓分明,身量更是高出不少,站在珠帘处,比当年的蔺昭还要高出一些,好在细看来,眉眼依旧熟悉,遒美依旧,那一身锐利也昭彰如昨。

    心情复杂之余,多少带着些许欣慰。

    皇帝默默坐着没动。

    朱成毓瞧见皇帝那一瞬,步子也不由顿住,视线久久凝着他,随着步伐逼近,眼眶一点点变得深红,最后绕过御案,来到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皇帝膝头大哭,

    “父皇!”

    这一声哭,久违而热烈,生生要将皇帝那素来冷硬的心口给掰开,惹得他老人家眼眶也泛了红,下意识抬起手要去抚他,至半路又略生几分迟疑,最终见他哭得颤抖,还是咬牙抚上去,“毓儿”

    “父皇让你蒙冤三年,你恨父皇吗?”他嗓音带着几分克制的平稳。

    朱成毓红着眼抬起眸,脸上交织着泪痕,无不委屈地望着他,

    “怨过”

    那模样极像出笼的小兽窜来父母跟前求宠,惹得皇帝心生怜惜,抬手覆上他眉眼,揉了揉他额角,哑声问,“然后呢?”

    朱成毓吸了吸鼻子,“怨也没用,父皇还是狠心扔下我不管。”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又软了几分,半是爱怜半是斥责,“整整三年,你明知自己是冤枉的,为何不上书申辩?”

    朱成毓抬起眼,视线与他相交,少年那张脸依然锐利分明,斩钉截铁道,

    “您是我的爹爹,我咬着牙梗着脖子想,我就不信爹爹能冤枉我一辈子!”

    这话狠狠往皇帝心口一擂,将那点迟疑顾虑和担忧给擂没了。

    “你这脾气呀!”皇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后脑勺,叹道,“你像谁不好,非得像你娘。”

    “你娘三年不搭理朕,你也是如此。”

    朱成毓在他怀里小声辩驳,“是爹爹错怪了儿子,怎么反而倒打一耙来。”

    皇帝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不一会将他从怀里拉开,垂眸告诉他,“是王阁老替恒王顶了罪,方帮着你沉冤昭雪,朕已吩咐王家人将他尸身领回去,好好安葬,你要不要去谢他?”

    朱成毓知道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儿子不去。”他垂下眸,将所有情绪隐在眼底,“一出戏唱得再好,该如何落幕,终究是父皇说了算,”他复又抬起眼,目不转睛盯着皇帝,“王阁老固然可敬,可儿子真正在意的是父皇您的心,只要您信任儿子,儿子心里就痛快。”

    皇帝抚了抚他面颊,没再说什么,而是温声问他是不是饿了,着人传膳。

    朱成毓在皇帝这里用了膳,随后辞别他,赶回坤宁宫,人在宫外尚还维持住稳重的步伐,一跨进坤宁宫大门,便跟投林的归鸟,风也似的往里奔,甫一瞧见一位消瘦不堪的妇人,端坐在炕床上候着他,眼泪簇簇跌出,往她膝下扑去。

    “娘”

    三年未见,俨然是成熟男儿的体魄,皇后猛一下还抱不住,靠在他头顶呜咽不止,立在一旁的七公主见状,也扑过来偎住他们,母子三人狠狠哭了一场,又诉了一番衷肠。

    皇后问起他在王府起居,七公主关心他方才如何应对皇帝,母女二人拉着他,你一句我一句问不消停,至半夜该寝歇了,方被嬷嬷劝住。

    七皇子已成年,依制是不能留在宫中夜宿的,大抵是怜惜他久未归家,皇帝那边传旨,让他宿去奉天殿偏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七公主伺候皇后入了睡,这才退出内殿,伴着候在殿外的朱成毓,送他往奉天殿去。

    从坤宁宫西门出来,前往奉天殿,要走一条长长的甬道,深宫夜凉,朱成毓亲自提着风灯,听着七公主诉说近来朝局的动向,更多的是将帮助过他们的臣子名讳一个个告诉朱成毓,盼着弟弟记得这些人的好。

    行至内右门附近,七公主停下步子,往门内奉天殿一指,“好了,时辰不早,你快些回去歇着,莫让父皇久等。”

    朱成毓驻足,看着不辞劳苦的姐姐,十分心疼,“姐,从今往后,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前朝的事,都交给我,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对了,姐姐至今未嫁,可有相中的人?对那裴越,可还念念不忘?”

    “没有!”七公主矢口否认,“你不提起他,我险些忘了他这个人,倒是他媳妇,十分有趣”

    朱成毓明显不信她,面带狐疑觑着她,“二姐,你该不会求而不得,欺负人家媳妇吧?”

    “你错了,你是不知他媳妇多么厉害”七公主絮絮叨叨将李明怡在上林苑如何打败北燕和北齐使臣的事,绘声绘色描述给他听。

    朱成毓听完,缓缓眯起眼,只觉得有点怪,“你说她爱饮酒?擅马球?”

    “是啊,那是她看家本事,世无其二。”

    “她对你很好?”

    “嗯。”

    “她与谢茹韵亲近?”

    “没错。”

    朱成毓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

    招来小内使,将风灯递过去,嘱咐远远辍着那行宫人,小心送姐姐回宫,自个儿回到奉天殿,先去皇帝寝殿请了安,伺候皇帝入了睡,方回侧殿。

    翌日一早,皇帝传旨,着满朝文武入奉天殿参见,为七皇子贺。

    彼时皇帝尚未起榻,朱成毓早起便在殿内外溜达,朝臣陆陆续续进殿,每一个进来的,无不被殿内那道身影所吸引,只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立在初透的晨阳里,身形如抽枝的新竹般挺拔,逢人便打招呼,脸上那股朝气,将素来沉闷的奉天殿都给映亮堂了。

    裴越这厢进殿,自然也看到了那位表弟。

    裴越对着七皇子,其实也不熟悉,他高中状元时,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待他下江南回朝,又遭遇父丧丁忧,来来去去好些年,与七皇子没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年。

    而如今,模样褪去了稚嫩,可骨子里那股傲气和鲜活未改。

    这才多少功夫,他已与朝臣打了一轮招呼,回到最前,立在诸皇子之首。

    大约是察觉有人在打量他,朱成毓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

    裴越缓缓抬起衣袖,朝他一揖,“臣裴越,见过七皇子殿下。”

    朱成毓一手负后,慢慢踱步至他跟前,看着这位风清气正,实则老谋深算的年轻阁老,眯起眼笑了笑,

    “裴大人好。”

    殿内视线一时均注目过来。

    无他,正如谢三看不惯李蔺昭一般,七皇子过去也不喜裴越。

    对于裴越拒婚耿耿于怀。

    他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就配不上他裴家家主。

    莫名的,大家伙从七皇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嗅出了一丝硝烟。

    裴越拢着袖,低垂眼帘,任凭对方打量。

    七皇子其实看不惯裴越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轻轻靠近他,在他身侧低声道,

    “其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姐夫。”

    裴越眼风不曾掀动半分,装作没听到的。

    不让做,这会儿也已是他表姐夫多时。

    正当大家伙以为七皇子要为难裴越时,却见少年收了一脸锋芒,庄重朝裴越作了一揖,

    “裴大人,我舅舅的案子,还请大人尽心尽力。”

    裴越四平八稳回了一礼,“职责所在,不敢辱命。”

    朱成毓深看了他一眼,折回自己站班的位置。

    没多久,怀王踏入殿。

    诸多大臣纷纷行礼,“见过怀王。”

    朱成毓也跟着将视线投过去,熠熠站在首席,候着怀王上前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大哥,三年未见,大哥风采依旧。”

    “哪里,比不得七弟英姿勃勃。”

    怀王来到朱成毓身侧立定,目光不着痕迹看了底下站位一眼。

    过去朱成毓不在朝,诸位皇子序齿排班,怀王为首,如今朱成毓回了朝,嫡皇子当居首位,怀王看着明显成熟不少的弟弟,含笑退了一步,将站了三年的位置让给他,

    “恭贺七弟沉冤昭雪。”

    朱成毓炯炯有神望向他,脸色炽热不改,笑着与他回礼,“大哥,听说府上的小嫂嫂前不久生了麟儿,我这做叔叔的,回头补一份礼给他。”

    “七弟客气了,若七弟赏脸,晚上来哥哥府上吃席,哥哥给你备酒,为你接风洗尘。”

    朱成毓朗朗一笑,大手一摆,“不成,今夜我没得空,改日吧。”

    皇帝就赶着这兄友弟恭的融洽气氛中,迈入大殿,淡声问他,“你今夜为何没空?”

    众人见状,连忙跪下请安,朱成毓随朝臣参拜过后,起身回他,

    “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所请。”

    “何事?”皇帝坐定问他。

    朱成毓迈开一步,行至殿中,掀开蔽膝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皇将肃州军抚恤一事交给儿臣。”

    他刚回朝,底下一个人也没有,拿什么跟怀王斗?

    借着肃州军抚恤一事,一为安抚旧将,二为招揽人手。

    他与肃州军的渊源,满朝皆知,无需避讳,一味隐忍蛰伏,只会引起父皇怀疑乃至忌惮,且不如锐意进取,想什么做什么明明白白摆在父皇眼前,一个没了母族支撑的皇子,能掀起多大风浪。

    何况他方十八岁。

    比起他,父皇眼下更忌惮的该是根基已稳的皇长子。

    皇帝果然也没有迟疑,“也好,裴卿手里朝务纷杂,你替他分担分担。”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朱成毓行事也风风火火,下了朝便催着裴越领他去户部,将抚恤一干文书账目全交给他,朱成毓便在户部开了一衙,召集相关人手,开始督促抚恤进程。

    这一日一点都没闲着,下午申时散了班,他又拜访了几位肃州旧将府邸,包括程家,邬家还有公孙家,最后来到巢正群府上。

    彼时巢正群伤势已好了大半,只是筋骨处略有隐痛,得知七皇子前来拜访,踉踉跄跄跪在门前迎候,朱成毓大步进了厅堂,一把搀起他,二人移至正厅说话,问起巢正群肃州一案始末,

    到最后少年满腹狐疑,

    “巢叔,我实在好奇,这半年来跟翻天覆地似的,案子有了进展,恒王也落了马,我也被救了出来,顺利得让我不安,莫不是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

    巢正群心想,这少年也过于敏锐了。

    显然是怀疑有人在暗中布局,帮李家翻案。

    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眼下七皇子的对手是怀王,不必叫他浪费精力揣度这些小事,于是他如实道,

    “殿下,案子进展如此顺利,与一人有关。”

    朱成毓直觉没错,漆黑的眸子顿绽亮芒,“快说,是何人。”

    巢正群道,“她现名李明怡,潜伏在裴家,实为李蔺仪,李侯之女,少将军嫡亲妹妹,也就是您的表姐。”

    朱成毓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忽上忽下,重重拽住他手腕,“你说什么,我的表姐李蔺仪?她真是李蔺仪?”

    “不然你以为她是谁?”巢正群反问。

    朱成毓被他驳得,一时哽住。

    对啊,不然他以为她是谁,她能是谁。

    朱成毓凄楚地笑了笑,沉默少许,牵了牵巢正群衣角,略带几分撒娇的语气,“巢叔,你想个法子,我要见表姐一面。”

    第85章 第 85 章 穷图匕现

    巢正群对着他的无理要求, 断然拒绝,“不可!”

    他气得站起身,不顾君臣之别反握住他, 神色痛心,语气恳切, “殿下, 她如今可是裴家少奶奶,裴家不涉党争,万一被人瞧见你们二人有往来, 置裴越于何地?眼下她本就步履维艰,咱不给她添麻烦了行吗?”

    “不说旁的,就拿侯爷这案子来说, 当年海捕文书上虽无她的名, 可她的档案还记在锦衣卫呢, 一旦她身份暴露,你说高旭能不抓她?”

    朱成毓闻言顿时恼羞不已,收敛那些揣度, 无比惭愧道,“是, 巢叔教训的是, 是我糊涂了, 我不该见她, 也不能见她!”

    巢正群见他肯听劝,松了一口气,“夜深,您快些回宫,安心侍奉圣上, 至于蔺仪小姐,待案子查实,李家无罪,她便可名正言顺回到李家,届时您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住在李家都成。”

    朱成毓被他说得失笑,他确实在李家住过的。

    临走前,少年一步三回头,还是不轻言放弃,“巢叔,她真是蔺仪?”

    “怎么不是?我在肃州二十几年,我能弄错?”巢正群急得跳脚,就差没推着他往外走,“您不信,送一盒绢花去,她保管下回还能戴着给你瞧,别说,姑娘生得可好看哩,身上有一股英气,你见了她会喜欢的。”

    朱成毓现下是彻底死心了,“那你问了没,蔺仪表姐过去为何不回京?”

    巢正群闻言神色一转,变得有些凄凉,“您应该清楚,当初侯夫人不喜她,将她扔在乡下不管,”

    他很替明怡鸣不平,“被亲娘抛弃,试问哪个孩儿接受得了,故而蔺仪小姐发誓不回京城,若非为了给肃州军正名,她也不会现身,对了,忘了告诉殿下,蔺仪小姐也出身莲花门,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之一,您不知道吧?双枪莲花若由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同时使用,可发挥其最大功效,那一年的肃州之战,蔺仪小姐也在场的,否则也没有那么强悍的战果,可怜兄妹俩,一死一伤,落个凄楚的下场”

    夜深了,朱成毓被两名小内使搀着,趔趄地上了马车,晚春的风砸他面门,明明该是温暖和煦的,他却觉出几分寒意来,那股自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恨和痛,如岩浆似的往外涌,逼得他眉目泛紫泛红,他独自坐在马车里,难过地捂着脸大哭。

    马车并未驶回宫,而是去了李府。

    这一夜,朱成毓守着外祖母,靠在老人家身旁,酣睡至天明。

    十八岁的少年,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日天还未亮便晨起入宫侍奉帝后,皇帝交待的一桩差事办完,又马不停蹄地讨另外一桩差事,夜里忙完,总还要跑一趟李府,陪着老人家说会儿闲话,方回王府。

    有时皇帝都替他累得慌,怜爱地问他,

    “你就不累?”

    “不累!”少年抬手拭去一脑门汗,望着皇帝挠首笑道,“在王府三年,闷坏了。”

    皇帝哑然失笑,至此方真正对当年的狠心生了几分懊悔。

    *

    几场雷雨将暮春送走,日子不知不觉来到初夏,大半月过去了。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两位皇子相处极为融洽,朝堂也因七皇子归朝,而换了一副新气象。自那日皇帝下旨,准裴越和谢礼接手李襄一案起,谢礼便亲自去北镇抚司,将三年前的卷宗及证人证词证物,悉数带回了都察院。

    这半月功夫,两位主审仔仔细细将案情梳理,试图找到李襄被冤枉的破绽,可惜没有。

    这一日夜里回府,裴越将明怡请来书房,事无巨细告诉她,

    “整整三百份供词,我们全部核对完毕,甚至寻到当年的目击证人,重新核实,结果并无明显出入,可见当初你父侯着实进了北燕人的军帐。”

    “人证之外,物证也有,当年你父亲叛国消息传出后,我礼部两位官员前往北燕交涉,要求他们放人,可惜北燕条件提得过于苛刻,没能达成协议,但终究还是送了一副铠甲给大晋,这副铠甲为陛下亲赐,整个军中仅此一副,做不得假。”

    “高旭便是从这些人证和物证,给你爹爹定的罪。”

    “我也借着互市开关的档口,探过北燕大使乌週善的口风,问他李襄在北燕的经历,他说一应诸务均是南靖王底下负责情报的一位女将军所接手,他们不得而知。”

    “我推断,若是你爹爹没被冤枉,狱中那位是他本人无疑,那么很可能,北燕以他无法推拒的理由,引诱他入帐,造成他叛国的假象。”

    “若你爹爹是被冤枉的,他压根没去北燕军帐,那么就存在有人假冒他的可能。”

    “你爹爹叛国,获利最大的可是朝中那几位,故而无论是何等情形,我猜咱们朝中定有人与北燕勾结,只需顺着吹哨人这条线索,没准能抓到对方的狐狸尾巴。”

    明怡听完他这席话,若有所思,“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排除。”

    “对了,我让家主查刘家,查得如何了?”青禾功夫是高,可打探消息终究比不上裴家的暗探,最后这件事最终还是交给了裴越。

    裴越闻言将案下一个小抽屉拉出,将一封邸报递给她,

    “查过,刘家祖籍原州,并非经商富庶之地,是三年前,也就是肃州大战结束不久后,家里突然发迹,在江南得了几个绸缎铺子,我已安排人手,赶赴江南,查那些绸缎铺子的原始东家。”

    明怡从炕床上起身,探身接过邸报,一目十行掠过,咬牙冷笑,“看得出来,这个刘家有蹊跷。”

    裴越起身,绕至她对面落座,支摘窗被撑开大半,暖风徐徐送进,蝉虫蛰伏在檐下肆意乱鸣,给初夏的夜添了几分燥气。

    “如若我没猜错,刘家很可能被人收买了。”

    “有没有可能是怀王?”明怡抬眸问他,“怀王此人阴险狡诈,又惯会伪饰,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就是他了。”

    裴越也觉得大差不差,“我着人盯着怀王府,看他与刘家有无来往。”

    “不必。”明怡抬手拒绝,目带愧色看他,“家主,查案你来,可暗地里的事,我来做,我不能让你沾些污垢之事,否则哪日动静闹大,我怕你没有退路。”

    “你能帮我救出老七,我已感激涕零,余下的事,你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裴越细想了想,倒也没坚持,“那好,你手底下有人吗?”

    明怡笑了笑,“整个京城包括皇城内苑,青禾来去自由,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盯人。”

    “没准她嫌裴家厨子吃腻了,去怀王府换换口味呢?”

    裴越闻言哭笑不得,被主仆二人这举重若轻的气度给折服,“看来我裴家得换一批厨子了。”否则还怎么留人?

    “不必。”话说着,明怡往墙角高几侧的铜漏瞥了一眼,已近亥时,便起身来,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家主不必放在心上,裴家厨子已有十八人,五湖四海的风味皆有,满意得很,再换,我怕寻不到合适的。”

    裴越吹了灯,二人相携往外来。

    又是一个月圆日。

    月盘当空,银沙如泻。

    清风徐徐拂动他们衣角,二人衣袂撞在一处,拂过彼此的手背,有些发痒,顺着那抹痒,明怡小指下意识往他掌心一勾,捞住一根手指不放,见他没有反抗,她便得寸进尺,一根两根,三根,悉数给捞了去,最后掌心一转,十指插过他指尖,与他相扣。

    她的调皮,裴越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

    偏眸看她一眼,月华下的年轻姑娘,神态恣意从容,抬眸望向浩渺的苍穹,眼底明光灼灼,好似蓄着锦绣山河,哪有半点你侬我侬的春色。

    指尖嬉戏犹在继续,裴越紧紧握住她。

    花园那头些许笑声穿林度水而来,二人砰砰的心跳被那些杂乱的动静给掩盖。

    明怡一面用掌腹摩挲他,一面思索案情,“将吹哨人放出来,暗中着人盯着,顺藤摸瓜。”

    裴越颔首,“恰好,当初借口关押的期限已到,是该放人了。”

    跨过小门,进入长春堂前的庭院,明怡问他,“我爹爹的情形如何了?”

    “这二十多日,太医已施针三回,舌头毒症已有明显缓解,暂时还不能说话,只会呜呜几声。”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进去见他一面?”

    唯有她亲自查验,方知那是不是她父亲。

    裴越微叹了一声,目光望着脚下,牵着她步子迈得极慢,“人关在锦衣卫,进出并不容易,我去过两趟,发觉锦衣卫的门皆设有机关,从外面打不开,且每一道门皆是石门,刀枪不入,炮火不侵,一旦高旭发现有异,随时便能将你拦在里头,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法子。”

    明怡一听这般麻烦,不敢轻易劳动裴越,恐让他深陷危局。

    “算了,回头再说。”

    心里却想,比起裴越,有一人出入锦衣卫更为便捷,那便是七公主。

    以七公主刁蛮的性子,她要去见自己亲舅舅,也情有可原,届时她假扮七公主的女官,跟进去,岂不正好,也不连累裴越。

    夜渐深了,草叶上的露水悄悄凝结成珠,被月色映着泛出微光。

    二人相携回房,衣摆挨在一处,眼梢流转,愣是无波无澜,却也动人,落在付嬷嬷眼里,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人前矜持克制,是一对举止温雅的夫妻,人后却不然,每每灯火欺灭后,他们在黑暗的笼罩下卸下伪装,迫不及待撞到一处,角逐纠缠,尽力穿凿,好像唯有这般方能确认对方属于自己。谁也不服谁,好似要将对方的力气耗尽,谁也不提往后,好似每一回皆当做最后一回。

    *

    朱成毓很听劝,这一段时日尽心侍奉帝后,父子感情极好,仿佛回到了最初,甚至皇帝偶尔乏了,召他入御书房,帮着看折子,朱成毓起先也推拒过几回,但皇帝坚持,他就没法子,抱着一摞折子,坐在小案后斟字酌句地读,遇到不会的,皇帝总会耐心教他。

    但皇帝就是皇帝,疼爱朱成毓同时,也没疏远怀王,将工部扔给怀王照管,这里头可是实权,在朝臣眼里,新一轮制衡又开始了。

    怀王府的长史却是十分不满,

    “陛下真是好谋算,宝贝疙瘩带着在奉天殿看折子,教他如何统领政务,却把工部这个烂摊子扔给您,见不得人的事,脏活累活,全是您在替他做,殿下,时至今日,我忍不住在想,莫不是陛下拿恒王与您,做七皇子的试刀石吧?”

    提拔其余皇子,用以磨炼太子。

    这种手腕,青史中并不鲜见。

    怀王静静坐在罗汉床,掌心研磨着两颗夜明珠,眼神眯得狭长,似笑非笑,心里自然也是不痛快的,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工部的事,你去张罗,务必拿一些不起眼的人和事开刀,做出一点成绩来瞧瞧,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明白吗?”

    “另外,司礼监那边也要应承,莫要得罪。”

    “明白。只是王爷,工部的事,您不亲自抓管吗?”

    怀王缓缓抬起眸子看他,笑容温厚依旧,“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将长史打发,怀王笑意敛尽,招来暗卫,问道,

    “他人来了吗?”

    “到了,一盏茶功夫前到了西阁楼。”

    怀王颔首,搭着暗卫的手臂,下了罗汉床,握着那两颗夜明珠,迈着沉稳的步伐往西阁楼去。

    这是一间小阁楼,两层高,攒尖顶,装饰并不十分华丽,却是怀王府最隐秘之地,四周环以葱茏树木,无数暗卫藏在树梢,拱卫阁楼,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而此处有一密道,直通府外某处不起眼的庭院,那人便是打密道进的王府。

    怀王由人伺候跨进屋内,推开暗卫的手,独自上了楼,先往南面阁楼瞥了一眼不见人影,寻了一圈,最后在西面退室瞧见了那人。

    只见他罩着一身黑衫,头戴兜帽,整张脸隐在暗处,辨不清轮廓,听见怀王脚步,他头也未抬,漫不经心将倒好的茶,推过去,语含不满,“不是说好,再也不见吗?”

    怀王来到他对面落座,对着他丝毫不摆王爷架子,无奈道,“先生莫恼,我这不是没法子了么,陛下越来越看重朱成毓,且李襄的案子也进展极快,那裴越是何人,先生当清楚明白,再坐视他查下去,我与先生恐均倾覆。”

    “王爷少吓唬我,”对面那黑衫人,语气不疾不徐,身上很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度,好似天塌下来,也挨不着他分毫,“当年的事在下只是牵个线,终究是王爷和他自个儿做的主,我早将自己摘干净,王爷不必拿当年的事来压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王忙否认,便是对着皇帝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这不是走投无路了么,来求助先生,总归您也不愿看着我倒台不是?”

    那黑衫人心想,怀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倒不倒台也不要紧,不过眼下着实不能让裴越查下去,旧案翻出来,对他确实没好处。

    见怀王放下身段哀求,他语气也转缓,“放心,我早已替你布下一招险棋,如今是时候给他们一些教训。”

    怀王神色一亮,双掌抚起,大喜过望,“我就知道先生出山,必是马到成功,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黑衫人掀起眼帘,淡淡瞅着他,“他们不是一直盯着吹哨人不放么,那便是我的棋子,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一定盼着从吹哨人身上顺藤摸瓜查到我乃至怀王你,既如此,我便给他们设个生死局。”

    语气平静,杀气磅礴。

    怀王从他冷淡的眸子里,嗅出几分嗜血的兴奋,“那本王静候先生佳音。”

    第86章 第 86 章 想法子弄死李襄

    黑衫人没把他的恭维当回事, 反而是抚眉沉思,

    “自从使臣进京,李襄的案子便是风起云涌, 紧接着恒王落马,到肃州军终于被正名, 再到七皇子出囹圄, 如此种种,堪称势如破竹,这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 我是不信的,这个人我负责帮着怀王殿下找出来,我也会想法子遏制裴越查案的步伐, 但此案关键, 在于灭口, 王爷是聪明人,难不成还要我来教您如何行事?”

    不等黑衫人说完,怀王急得摊手, 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本王一直在想法子弄死李襄, 可惜他如今被父皇关进锦衣卫, 那牢狱层层石门, 一口风都透不进去, 我想了许多辙,都没得手。”

    “就说那高旭,我已着人悄悄联络了他好几回,他硬是当个睁眼瞎,不予理会, 我有什么法子?”

    黑衫人似乎不满怀王那点本事,斥了一声,“没法子不会想法子?拉拢住高旭,弄死李襄,你便高枕无忧了,只要李襄不被翻案,有一个叛国的舅舅在,七皇子能登大位?”

    “是是是,先生言之有理,这不昨个我想了法子,着人给高旭老宅送了好些东西去,想必快有回应了。”

    黑衫人放心下来,却还是着重点了一句,“尽快将高旭争取过来,确保万无一失。”

    “先生放心,眼下裴越的案子越查越深,高旭保不准比我还不安,他撑不了多久。”

    怀王所料不差,几箱珠宝往高旭老宅一送,高旭这一夜收到消息,火急火燎给怀王回信,最终二人于翌日,约至南城一栋偏僻的宅院相见。

    彼时,时值正午,艳阳高照,水面浮起一层耀眼的光斑,水波一兴,那层光斑顷刻散成碎金,怀王头戴一顶棕色蓑帽,悠然坐在池塘边垂钓,一身灰袍,腰间未悬玉佩,只挂着一只竹笛,俨然一山野道人。

    高旭也乔装打扮一番,蓄了一脸络腮胡子,对着岸边之人大步走来。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坡地,两侧均堆着高高的芦苇,二人坐于小锦杌上,身影隐在芦苇中,一旦隔得远,便什么也瞧不见。

    怀王保持着垂钓的姿势不动,高旭却面朝他坐着,急赤白脸地怨了他一句,“殿下这是做什么?竟然着人往臣老宅送金银珠宝,这要是被人发觉,臣脑袋就不保了。”

    怀王扯了扯鱼竿上那条鱼线,不动声色笑道,“若非如此,如何能逼得高大人现身呢?”

    高旭当然知道怀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实在不想被怀王拖下水,找借口解释道,“并非臣不给殿下面子,实在是近来陛下盯我盯得极紧,您知道的,锦衣卫同知姚鹤便是陛下心腹,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在锦衣卫也是步履维艰,不敢有半点异动。”

    对于高旭这番吐苦水,怀王是丝毫不为所动,目视前方,语气极为冷淡,“高大人大祸临头了,尚浑然不觉?”

    高旭只当怀王吓唬自己,面不改色道,“殿下说笑,臣本本分分替陛下当差,何来祸事?”

    怀王闻言这才终于侧过眸,看起来温厚的眼神却暗藏锋芒,“陛下将李襄的案子交给裴越,一旦翻案,高指挥使猜一猜,第一个被撸下马的是谁?”

    高旭不接他的茬,面庞往河面偏了偏,神色依旧泰然,“没错,案子是交给了都察院,不过这么长时日过去了,他们不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我当年一未作假,二无错漏,人证物证俱全,任何人在我当时的境地,均会做出叛国的论断,我无错,不怕人查。”

    更何况,当时便是他雷厉风行断了李襄之案,给了陛下契机收整边军,在陛下那儿,他是功臣。

    怀王耐心听完他这席话,问道,“高指挥使对着李襄一案,这么有信心?”

    高旭坦然迎视他,“我问心无愧。”

    与皇子勾结,可是犯了皇帝大忌。

    高旭能混到锦衣卫都指挥使这样的高位,绝对不愚蠢,他很擅长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怀王闻言将手中鱼竿搁下,面朝他,缓缓深笑,“若本王告诉高指挥使,这案子有毛病呢。”

    高旭神情僵在脸上,狐疑地瞅着他,“殿下什么意思?”

    怀王微抬下颌,目光逼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意思是李襄是被冤枉的。”

    也就是说高旭断错了案,一句话把高旭内心的侥幸给堵死。

    他脸色一变,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握紧,瞳仁猛地缩起,对着怀王充满了戒备。

    怀王眼神瞟过他那揪紧的双拳,将他神情收在眼底,肆意地笑了笑,“怎么,高指挥使这是欲将本王抓获,送去父皇那儿交差?”

    怀王猜得没错,方才高旭脑海确实闪过一个这样的念头。

    真如怀王所说,怀王对于李襄叛国一案动了手脚,那他此番抓住怀王,向陛下投诚,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你没有证据怎么送?构陷皇子是何罪名,高大人该明白。”

    怀王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不仅丝毫不为自己安危担忧,反而失望地叹了一声,“本王以为高指挥使侍奉陛下多年,也该有长进,没成想,被高官厚禄蒙了心眼,看不透眼下这朝局。”

    “我问你,即便今日,你抓了我,过了陛下这关,来日老七登基,有你好果子吃吗?”

    就这么一句话,让煌煌烈日下的高旭渗出一脑门冷汗来。

    是他亲手给七皇子嫡亲的舅舅安上了叛国的罪名,以七皇子那眼里揉不得沙的性子,将来能放过他?

    一旦李襄翻案,他是断没有好下场,而投靠怀王,还有一线机会。

    高旭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下是再也无反驳的底气。

    怀王静静看着他,给他时间反应。

    高旭是个聪明人,在一瞬间权衡出利弊,连忙滑下锦杌,单膝着地,抱拳与怀王行礼,“先前是臣糊涂,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王爷,望您莫要计较,打此刻起,臣投效王爷,任凭王爷差遣。”

    怀王也立即变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连忙扶起他,温声道,“有高指挥使襄助,本王如虎添翼。”

    二人一时主臣相惜,一见如故,仿佛方才那番机锋从未存在过。

    怀王拉着他一面往身后的水榭去,一面问他,“此时李襄身旁守着几人?”

    高旭回道,“两名黑龙卫十二时辰寸步不离,此外,每日太医会来看上一眼,给他把脉,亲自熬了药送来给他喝。”

    “他的饮食过不过你之手?”

    高旭苦笑,“每日三顿均由公厨一道送来,过我的手,但没有下毒的机会,从进牢狱大门,至最后喂入李襄嘴中,要被三人轮番试吃,这里头有我的人,也有姚鹤的人,一旦下毒,会被立马发现。”

    怀王闻言皱眉,不知锦衣卫内部防备如此森严,难怪皇帝要把李襄放进去。

    “那以高大人之见,有什么神不知觉不觉的法子,弄死他?”

    高旭沉吟片刻,道,“您别急,左右人还在臣手中,臣定想个万全的法子,做得不着痕迹。”

    皇帝圣旨摆在那,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弄死李襄,投靠怀王的前提是,不能将命搭进去,他得想法子全身而退。

    于怀王而言,只要能弄死李襄,损失一个高旭算什么,可惜高旭不可能为了他飞蛾扑火。

    怀王好性儿拍了拍他肩,

    “无妨,他现在开不了口,咱们还有时间。”

    第87章 第 87 章 今日起,你出师了

    甲辰四月十八, 天晴,宜纳彩,成婚, 出行。

    自梁侯请求圣上赐婚后,梁谢二家看好吉日, 商议定在今日纳彩。

    因着当年将谢茹韵定给李蔺昭, 害谢茹韵婚事耽搁,帝后心存愧意,这一回宫里赏赐十分丰厚, 清晨客人还未到,宫里的内监前来宣旨,赏赐几乎派满了前厅, 谢氏夫妇感激涕零, 对着北面叩谢天恩。

    同一时刻的梁府亦是张灯结彩。

    这大致是梁鹤与此生最快活的一日。

    昨夜兴奋地一宿难眠, 今日天还没亮,他便早早叫起随侍伺候他梳洗拾掇。

    虽不是迎亲的正日子,纳彩之日也该穿得郑重, 为了给他大婚挣体面,前不久父侯给他求了个荫官, 如今他也是武都卫的一个校尉, 有了正经的官身, 武门中的勋贵子弟均以入禁卫军为荣, 打今日起,他不再是上京城的纨绔子弟,而是一员保家卫国戍卫皇城的禁军。

    今日,他便穿上了皇帝赐给他的武官朝服。

    这身武服品阶并不高,正六品彪纹补子大襟斜领麒麟青袍, 前襟腰下的满裥,并左右肋下的两摆处均绣有麒麟纹样,无不彰显大晋官员的庄重气度,梁鹤与品阶不高,平日没有上朝的资格,是以这样一身也就重大场合能穿。

    两名随侍仔仔细细替他穿戴上,梁鹤与往窗下铜镜里瞅了一眼,这一身穿在身上,褪去了平日浪荡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不声不响地显露出一股雍容英华的矜贵气度来。

    梁鹤与很满意,大步往上房去给父母请安。

    梁夫人和梁侯已在上房的明间候着他,甫一瞧见晨光里行来一挺拔俊秀的男儿,侯夫人险些迷了眼,指着儿子与梁侯道,“哟,梁缙中,你瞧瞧,这是你儿子吗,我怎生认不出来了?”

    梁侯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也露出欣慰的笑,“是不错。”

    “爹,娘!”

    远远地梁鹤与高声唤了二老一声,大步跨入门庭,正正经经朝二人行了一礼,“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我儿,快上前来,给娘好好瞧瞧。”梁夫人迫不及待起身朝他招手。

    梁鹤与笑着过来,梁夫人揽着他,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喜得见牙不见眼,“真真好看,这段时日跟着长孙习武,身子骨也健朗许多,瞧着很有英武之气。”

    儿子在娘眼里怎么着都是最好的,梁鹤与对于母亲的赞美其实已习以为常,反倒是更在意父亲的态度,他张开双臂问梁侯,“爹爹,您觉得如何?”

    初夏的晨阳绵长而细腻,静静打在梁侯那张沉稳深邃的面孔,衬得他像一座笼罩在晨雾中的山岳,这一回梁侯不吝夸道,“我儿很有长进,已有武将风采。”

    梁缙中素来惜字如金,难得今日夸了这么一句,梁鹤与不大好意思,他爹爹可不是一般人物,当年论功夫远在北定侯李襄之上,只是名气不如人家罢了,能被他夸,梁鹤与的自信又添了几成。

    拍了拍胸脯道,“爹,娘,我先去,二老随后来。”

    眼看他拔腿就走,梁夫人哭笑不得,“你急什么,聘礼方才装车,好歹用了早膳再去。”

    梁鹤与一面摆手,一面往外走,“哎哟,不吃了,车上再吃。”

    言罢跨出门槛,立在台前,高声问廊子上候着的随侍,“老许,西风烈买好没?”

    一二十出头的随侍抱着一坛酒屁颠屁颠迎过来,“在这呢,在这呢。”

    梁夫人以为他大清早的要喝酒,急得追至门口,“纳彩的酒已装箱,你何故再抱一坛?莫不是要喝酒?今日是大喜之日,不许喝得醉醺醺的,去亲家丢人。”

    梁鹤与示意老许跟着自己走,回眸笑着与梁夫人解释,“母亲误会了,我今日这酒是给裴家那位少夫人准备的谢媒酒,年前我陪着谢二去祭拜李蔺昭,少夫人替我说了好话,我心里感激,今日纳彩,我少不得备一壶她喜爱的西风烈,敬她一盏,方算不失礼。”

    梁夫人闻言放心下来,“好,那你去吧。”

    目送儿子走远,梁夫人回过身,打算催丈夫快些出发,冷不丁瞧见丈夫盯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出神,梁夫人拉了他一把,“还杵这作甚,快些进屋换衣裳,媒人已侯在倒座房,咱们快些跟去,省得这小子单枪匹马进了谢府大门,旁人只当他入赘去了呢。”

    梁侯回过神,略笑了笑,跟着她进了屋。

    梁侯不惯叫女婢伺候,身旁也从无通房妾室,娶了梁夫人这么多年,从不舍得她早起伺候他,每日穿戴均是亲力亲为,今日亦是如此,出来时,侯夫人尚在梳妆描眉,梁侯耐心坐在一侧等她,眼神盯着夫人一刻不移。

    虽说梁夫人已习惯丈夫心里眼里皆是她,被他这么看着,多少有些脸红,身旁一堆仆妇在场,为免尴尬,梁夫人隔着铜镜与他话闲。

    “你说往后我这性子是不是得收敛一些?”

    梁侯盯着她侧脸,不解问,“为何?”语气甚至微微有一丝不快。

    梁夫人晓得他护短,耐心解释给他听,“那谢二可是谢家的宝贝疙瘩,头上一个儿子,底下一个儿子,独独中间得了这么个娇娇女,夫妇俩爱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要嫁入梁府来,我定也要将她当女儿疼,方对得住亲家不是?”

    梁侯闻言面上并无明显波动,“咱们不给她立规矩,也不约束她言行,好吃好喝养着便成,你身为婆母,万不能在儿媳妇面前伏低做小。”

    梁夫人晓得丈夫一贯护着她,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失笑道,“我怎么可能伏低做小,我也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旁人家怎么养女儿,我们家怎么待儿媳。”

    梁夫人没过门前,婆母便去世了,她没受过婆母蹉跎,自嫁给梁缙中,双手不沾阳春水,府上别说通房妾室,就是一个貌美的丫鬟都没有,只要她在的地儿,梁缙中眼里没有旁人。

    头胎便得了个儿子,因着生产艰难,往后梁缙中不许她再生,暗地里服用了避子药,是以她这辈子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头。

    她没吃的苦,也不能叫谢茹韵吃。

    梁夫人如是想。

    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这一门婚事满城看好。

    今日虽不是大宴,谢府姻亲邻里也均来喝一口贺酒。

    明怡也在受邀之列,青禾与谢茹韵也有交情,故而今日也托请了两名江湖朋友盯怀王府,自个跟着明怡赴宴。

    聘礼无疑十分丰厚,两家长辈也很通情达理,坐在前厅商议亲迎诸事。

    晚辈们却往谢府东面一个空院子来,自谢茹韵爱上打马球,谢礼便将两个空院子夷平,给她圈出一个小小的讲武场,偶尔谢茹韵会在此骑马习射,今日长孙陵非要将梁鹤与拉到院中,叫谢茹韵检验他授徒的成效。

    谢茹韵招呼明怡和裴萱坐在横厅处的长榻,吩咐下人摆上瓜果点心,就看着长孙陵和梁鹤与闹腾,也有谢家及交好的几位公子在场,大家都在起哄,撺掇着梁鹤与与长孙陵打一架,以检验是否出师。

    谢大公子便笑了,“罢了,他俩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未来妹夫铁定打不过长孙陵。”

    长孙陵明面上的师傅是李襄,梁鹤与的师傅是长孙陵,谢大公子一句话把妹夫和长孙陵都给埋汰了。

    谢三也上前附和一句,拍着自己胸脯,“与我打,只要妹夫打过我,就算他出师了。”

    谁人不知谢三只会舞文弄墨,拳脚功夫连妹妹都比不上,梁鹤与哪怕不习武,也能打过谢三。

    长孙陵气笑了,抬起脚踢中谢三的腹部,“你滚一边去!”

    谢三被他一脚擂去了地上,吃了一口灰,指着他笑骂道,“今个是我姐姐的好日子,我不与你计较,改日我招呼几人,打你个落花流水。”

    “你不用跟我打,赢了我徒弟,算我输。”

    众人笑作一团,纷纷指着谢大和谢三,笑话梁鹤与,

    “世子爷,瞧见没,你这两位内舅可不是好相与的,你今日不拿出一点本事来,我怕你来日迎亲进不来门。”

    梁鹤与不理会众人的玩笑话,正儿八经抡起一把重达一百斤的长矛,于庭院正中飞舞,长矛冷不丁刺出,有猛虎下山之势。

    明怡定睛看了一会儿,啧啧称赞,“还不错,短短四月有这般长进,可见是吃了苦的。”

    谢茹韵脸上也有光,“我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明怡觉着她眼界过于高了些,“何止像那么回事,新兵到他这个地步,是可以上战场的。”

    她一说完,谢茹韵和裴萱同时看过来,

    “明怡,你怎么知道这些?”

    谢茹韵尚能猜到她在肃州见过世面,裴萱是一无所知。

    明怡浑不在意笑道,“我潭州老家隔壁,就有两兄弟从过军,时常听他们提起军营的规矩。”

    裴萱多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

    场上的梁鹤与表演完一番长矛刺空后,又骑马当庭射箭,十发十中,惹得满堂喝彩,众人这才对着他刮目相看。

    “不愧是将门之后。”

    长孙陵抱臂立在一旁,满脸的与有荣焉,甚至还偷偷瞄了一眼明怡,大抵有讨夸的意思,明怡扶着茶盏笑而不语,倒是青禾狠狠剜了长孙陵一眼,好似在说,这点本事也好意思拿到师父跟前显摆?

    长孙陵心想,他和梁鹤与的本事可万不能跟莲花门比。

    不过长孙陵也不服气,最后当真提枪上阵,与梁鹤与交手一番,梁鹤与硬生生扛了他五十招方落败。

    青禾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不一会,二管家过来催大家用膳,谢家两位公子招呼众人陆续离开,横厅这边只剩明怡和谢茹韵等人。

    梁鹤与擦了一把汗过来,殷切地问谢茹韵,“谢二,怎么样?”

    谢茹韵看得出来他这四月吃了很多苦,连肌肤也黑了一层,“你这段时日真的是风雨无阻去长孙家习练?”

    长孙陵替他说好话,“可不是?有时我睡着没起,他人便来了。”说着眼神看向一侧的明怡,“连带我最近也跟着长进不少。”

    梁鹤与目光顺着长孙陵落到明怡身上,想起那坛酒,招呼随侍上前,从随侍手中将那坛酒递给明怡,“少夫人,这是我的谢媒酒,还请少夫人笑纳。”

    独属于西风烈那股霸道的醇香沿着酒塞边窜出,谢茹韵闻出味后,连忙将那坛酒抢在怀里,“不能叫仪仪独吞,咱们吃完这茬,换个地儿再吃个痛快?”

    “这主意好。”长孙陵十分赞成,朝谢茹韵和梁鹤与拱手道,“为贺两位定亲,我做东,待会咱们移驾红鹤楼吃酒,今夜不醉不归。”

    “好一个不醉不归!”梁鹤与高扬胳膊,“我去。”

    谢茹韵也腾生几分跃跃欲试的心思,看向明怡,柔声劝她,“仪仪,一块去,好不好?”

    明怡看着她怀里那坛酒,肉疼地啧啧几声,“你都把我的酒抱走了,我能不去?不过,我得先去一趟胭脂巷,晚一些时辰再来。”

    下午申时初刻,刑部即将释放吹哨的八名疑犯,她得亲自去认一认人。

    “行,咱们先过去等你。”

    似想起什么,谢茹韵交待自己的女婢,“对了,如画,你赶紧去东华门,托人给七公主捎个口信,请殿下来红鹤楼吃酒。”说完,将那坛酒重新交给梁鹤与的随侍抱着,一行人折返花厅吃席。

    宴后,谢茹韵等人与长辈告罪,前往正阳门外的红鹤楼,明怡带着青禾上马往刑部所在的胭脂巷赶去。

    胭脂巷幽深蜿蜒,南接宣武门大街,于半路西折了一小段,继续往北一路延伸至三法司衙门外。两侧均是杂乱的民居,巷口窄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明怡师徒二人纵马从宣武门大街驰进巷口,两骑并辔,一路迎风往北疾奔,眼看即将抵达半路那道折口,前方是一堵青墙,明怡抬目,视线定在那墙垛之上,凭着多年跃马江湖的经验,她断出此地是一绝佳埋伏之地。

    巷道静得出奇,唯有清脆的马蹄声随着风声赫猎。

    午后的日头正旺,细汗从脑门滑入眼角,眼神迷离的那一瞬,耳郭微动,只听见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刺来,紧接着一只箭矢飞快地从前方横过,惊得马儿猛地止步,马蹄高高腾起,往后退跃,身侧青禾的马受此牵连,也被迫往巷墙偏去。

    好在二人身经百战,也均是御马高手,没被马儿巅下,很快稳住步伐。

    可惜无济于事,不过一息功夫,漫天的箭矢又快又密地朝二人罩来,既堵了二人前路,也截了二人后路。

    霎时,寂静的巷道刀光如水。

    青禾身如鬼魅般掠至墙下,袖下绳索窜出,飞快将马背上的明怡给捎下,让其躲在自己身后,随后她舞链如花,在烈阳下织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银网,只听见密集的铛铛声,两侧漫射过来的箭矢纷纷被她格挡回去。

    她极其凶辣地横扫一鞭,箭矢精准无比地循着来处回弹,墙内几排弩箭手应声而倒。

    明怡一直没出手,被青禾护在角落,冷静地观察四周局势。

    这些弩箭手,各个出手不凡,且训练有素。

    明显来自军方。

    一波击退,又一波涌现,箭矢越来越密集,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借着箭雨的掩护,没有丝毫预兆从某一处昏暗的屋檐下照着明怡面门刺来。

    携着千钧之力,来势汹汹,如同夜枭一般凶狠地扑向它的猎物。

    这是一支何其霸道的箭矢,快到一瞬便能洞穿人的脑门,以至身后整堵巷墙。

    明怡漠然不动,眼神紧盯逼近的箭矢,掌心已在蓄力,就在箭矢逼近她那一瞬,青禾的银鞭及时地扑过来,赶在箭矢没入明怡身子前,将其弹开,紧接着,锁链裹住明怡,携着她一个纵身起落,往东北方向窜去。

    掠至一处庭院落地,青禾立即松开明怡,急得问她,“您方才为何不动手?”

    “他在试探我”明怡眼神盯着空气里翻腾的灰尘,脸色静得出奇。

    显然那个潜伏在暗处的黑手,对她的身份已有所猜疑,意图猎杀她,并用一支冷箭逼她出手。

    知道她走胭脂巷的人没几个,方才身旁就长孙陵,谢茹韵和梁鹤与三人,此外就是谢茹韵贴身女婢并梁鹤与那位抱酒的随侍。

    应该不是梁鹤与,但他身旁那随侍是谁的人,就不好说了。

    “我也在试探他。”

    经过这段时日的探查,她对幕后人已有几分猜测,今日这一试,果然试出真章。

    青禾咽不下这口气,转身便要走,“我去杀了他们!”

    “等等,还不能杀。”明怡拉住她,面色冷静道,“待我做完一桩事,再杀不迟。”

    今日未曾乔装,她和青禾还是裴家少夫人与陪嫁丫鬟,大开杀戒,害的是裴越。

    况且如今她还是罪臣之后,对方只要咬定这一处,便可倒打一耙。

    不是节外生枝之时。

    “杀他几人,无关痛痒,必得将他连根拔起。”

    “你即刻去刑部衙门,叫齐大人不要放人。”

    幕后主使已确认,没必要再将吹哨人放走。

    青禾颔首,“那你呢?”

    明怡看向正阳门方向,“我去前朝市,堵七公主的马车,让她带我进北镇抚司。”

    幕后人身份已定,如今只需走一趟牢狱,一切真相大白。

    事不宜迟,二人分头行动。

    青禾这边赶到刑部,正巧撞上裴越的密卫,得知吹哨人已确认。

    原来此前明怡与裴越商议放人,其一,欲确定八人中哪位才是真正的吹哨人。

    其二,着人暗中跟着八人,意图追踪出幕后主使。

    但裴越在决意放人时,觉出了不对,他已足足将吹哨人关押了数月之久,那幕后人却一直没露面,也不曾杀人灭口,这是何故?他怀疑那只是一颗棋子,故而临放之时,动了点心思。

    八人刚出刑部牢狱门口,他着人故意放了几支暗箭,有七人毫不犹豫往外头大街上躲,唯有一人猛地往牢狱回窜。

    为何,定是这人担心幕后主子杀他灭口,猜到牢狱比外头安全,故而往牢狱躲。

    如此,吹哨人终于落网。

    “齐大人正在突审,不日该出结果。”

    *

    未时正,正是一日最热之时,明怡走了这一段,脊背近乎湿透,她浑然不顾赶到红鹤楼外,瞧见长孙陵一名小厮在楼下马车旁坐着纳凉,她托他悄悄将长孙陵唤出来。

    长孙陵正招呼掌柜的上菜,冷不丁听说明怡在楼下等他,只能跟着小厮打红鹤楼侧门处出楼,抬眸便瞧见明怡长身玉立于对面巷垛下,她那张脸极白,眉下好似罩着一层阴翳,神情前所未有严肃。

    长孙陵打了个激灵,快步迈过去,

    “师父,来了,怎么不上去?”

    明怡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长孙陵凑近一些,将耳廓送至她身侧。

    明怡言简意赅交待他一行话。

    就这么一行话,将长孙陵五脏六腑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他听完脸上血色寸寸褪尽,神情慢慢变得僵硬,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师父,没弄错吗?”

    “没弄错。”明怡没工夫与他解释太多,“我命你,此时此刻起,与他寸步不离,且将他控制在你手中,明白吗?”

    长孙陵置身烈阳下,浑身却冷得如刚从冰窖里拎出来似的,出于对她命令的本能服从,身体先于脑袋作出决定,颤着唇道,“我知道了”

    话落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抚了一把脸,出神地盯着掌心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坚定语气道,“遵命,师父。”

    明怡看着他神情在短刻之内,发出剧烈变化,也生了几分心疼,却还是如同送一名战士出征般,冷酷无情地说,

    “今日起,你出师了。”

    出师便是有朝一日,无一人再替你遮风挡雨,得独自背上行囊,猝不及防被裹入那片刀枪剑雨。

    再也不能回头。

    整个肃州军均知道,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分量有多重。

    足以让人骄傲一辈子。

    这一句话,他盼了不知多少年。

    可从未想过,会在今日今时盼到。

    原来,所有成长均要经历剧痛。

    他也不能免俗。

    长孙陵艰难地挺直腰身,朝她立了一个军礼,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克制着不落,肃然道,

    “是,师父。”

    “知道自己身上担子有多重吗?”

    “知道。”

    明怡不再多言,一如既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前方巷子口,七公主的宫车已款款驶来。

    还有最后一场硬仗要打。

    第88章 第 88 章 要不要跟我干一场?……

    七公主今日出行极为低调, 仅有三五侍卫随行,另有两名宫监打扮的小厮坐在马车辕前,日头极烈, 透过道旁葱郁的树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眼看七公主的马车即将停驻在那棵大槐树下, 明怡二话不说,朝侍卫略一颔首,便轻跃上车辕, 掀帘踏入宫车。

    七公主朱成庆正学着宫婢打络子,甫一瞧见她,不由得一怔,

    “明怡?”

    明怡扫了一眼车内两名宫婢, 示意她们退下, 宫婢被她冷冽的眼神所慑,皆露怯缩之色,双双望向七公主, 七公主察觉明怡神色有异,挥手命人退出, 而后看向明怡, 问道:“怎么回事?”

    明怡径直坐于她身侧, 开门见山道:“即刻前往奉天殿请旨, 就说你请了一位专擅解毒的大夫,恳请陛下准允带入诊治你舅舅。”

    这话没头没尾,令七公主心头一震,一时回不过神来,好在姑娘也极为聪慧, 很快从她这只言片语里嗅出不同寻常,“你要帮我?”

    明怡不再遮掩,望向对方那双熟悉的,剔透而矜傲的眸子,言简意赅道:“我是李蔺仪,带我进去见他。”

    “李蔺仪”三字如惊雷贯耳,砸得七公主神思晃动,她难以相信,那个令她牵挂已久的亲人,竟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往日种种偏爱在脑海闪过,她几乎毫不犹豫便信了明怡之言,深知眼下不是认亲之时,更不是究根问底之时,七公主当即掀开车帘,对驾车的侍卫高声道:“去正阳门!”

    宫车行至正阳门外,七公主携宫婢疾步赶往奉天殿,明怡则悄然潜入附近一家药铺,顺走了一只医箱,返回自家店铺乔装一番,再折回正阳门外等候。

    一刻钟后,七公主软磨硬泡,拿到皇帝一封手书,待她步出宫门,便见车旁恭敬立着一位老郎中,只见她罩着一件宽大的灰袍,身形微往前躬,略带佝偻,那张脸平平无奇,是一张明显覆满岁月风霜的面容,不仅额下那两道白眉,连着下颌上黏着的胡子也真真的,让七公主恍觉先前所见之明怡不过是一场幻象。

    她惊愕之余,并未多言,示意明怡随行,一同赶往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虽毗邻官署区,正门却未面向官衙,而是西向辟于一道巷口,宫车迅即转进西巷,驶至北镇抚司门前。

    侍卫早早上前开道,七公主一身雪色宫装,于众人簇拥下,目不斜视跨入北镇抚司。

    今日当值的是锦衣卫同知姚赫,闻讯快步赶来前厅相迎,他拱手一礼,面对这位气势凌人的公主,恭声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可惜七公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一路直往后院,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本宫要见舅舅,速去开门。”

    皇帝手书在此,姚赫不敢有半分迟疑,立即追到前方领路,片刻之后,众人来到牢狱门口,依例需搜身方得进入,姚赫遂迟疑地望向明怡:“殿下,请容臣为这位郎中搜身。”

    七公主闻言这才将眼风扫向他,那双剔透如琥珀般的眼睛凛冽逼人,“本宫带来的人,自有本宫担着,无需搜身,出了事,本宫负责,快些开门。”

    姚赫抬眸看她一眼,彼时斜阳正打在她面颊,她肌肤白到近乎透明,眸子淡漠地带着不耐之色,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左右被圣旨压着的是高旭,又不是姚赫,姚赫可不敢得罪这位咄咄逼人的嫡公主,于是立即抬步来到石门前,拉了拉门环,内中值守侍卫应声启动机关,只见沉重石门缓缓向两侧退开。

    尽管迎面扑来的气味浑浊难闻,七公主也只是皱了下眉,一言未发,快步带着明怡沿级而下。

    明怡手提医箱,默然随于七公主身后,一路默记路线与沿途布防。

    少顷,七公主在姚赫引路下,来到关押李襄的牢狱之外,因着李襄伤重,上回裴越将人送到,高旭就把他安置在那间审讯房,不曾挪动,七公主侍卫将皇帝手书给值守的黑龙卫过目,黑龙卫验过无误,立即退身屋内,候着七公主进去。

    七公主自来到门前,眼神就定在屋内那道身影,缓缓踱步进去,只见那李襄静静卧在那张木榻,身子蜷缩如故,龟裂不堪的面容覆在那蓬乱的发丝下,消瘦,凌乱,枯槁,不一而足,养了这段时日,脸色实则比进来时好上许多,可在七公主眼里,何以与当年那冠盖满京华的舅舅相比。

    她心口被巨大的落差给激得疼痛难忍,猛地后退几步,晶莹的泪花簇簇跌出,不可置信地质问身侧黑龙卫,“自接回此处,我舅舅便是这般摸样?”

    那黑龙卫不敢抬眸直视公主,拱袖俯首,“回殿下的话,这已然是养得好了许多。”

    “天哪”七公主深深闭了闭眼,不敢想象李襄经历了何等折磨,心痛如绞,颤动着唇角,再度追问,“他病情如何了?”

    黑龙卫道,“太医针灸过数回,每日也延用医药,眼下毒素减轻了许多,不过照旧口不能言,神志也不甚清楚,臣等试过诸多法子,依然无法审讯。”

    七公主问完,眉心蹙紧,不再迟疑,而是朝明怡看去,“乔郎中,你擅长解毒,你给本宫舅舅瞧一瞧,症状如何?若治好了他,本宫重重有赏。”

    话落,仔细观察明怡的神情,生怕她因过于心痛而泄露痕迹,可明怡比她想象中镇定太多,就仿佛是一位见惯生死的大夫,神色几无波澜,只略略颔首,便拎着医箱上前。

    七公主以莫要打搅郎中把脉为由,叫众人退去门口,黑龙卫也不敢有异议,依言守在门口,眼神却注意郎中的一举一动,甚至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以防郎中对李襄不测。

    明怡候着众人退开了些,这才将医箱搁在塌角,视线如七公主一般始终凝着那个人不动,那张脸她当然无比熟悉,乍一入眼唯有痛心,她却是强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从容弯腰坐在榻前的小杌子,抬手掰弄榻上之人的手腕。

    他好似睡着了,又好似将她当作太医,不慎在意,连眼皮都未抬,若非辨出那微弱的呼吸声,只当是个死人,明怡一面坐在锦杌静静给他把脉,一面伸手慢慢掀开他的衣袖,缓缓往上探去。

    指腹覆上那截枯瘦的手臂时,脑海闪过千头万绪,她知道他左臂有多少条伤疤,她知道他这一生趟过多少艰难险阻,那可是她最亲的人哪,他们浴血共战,日夜相随,她知道他藏在兜里的小窝窝头均是留给她的,他暖在怀里的小烧鹅也是给她买的,当着将士们的面骂她不许酗酒,夜里恐她委屈又偷偷塞一小盏搁在她嘴边给她过瘾。

    他总觉得她委屈,可她从不委屈。

    有他宠她如掌中珠,允她恣意随心。

    有他炼她如长空鹰,伴她叱咤风云。

    他身上每一道伤口均是她亲手所缝,每一处刀疤的纹路她了熟于心。

    这世上无一人能骗得过她,无一。

    摸到第三处时,明怡已停下,缓缓撤出,神色更如湍流过渊渐渐归于平静。

    无人知晓,这短短的几息间,她内心的情绪如何天翻地覆,时而攀上高峰,时而跌入谷底,有那么一瞬,她不在乎什么叛国的罪名,只欲将他救出,寻一处安虞之地,养好他的身子,伴他秋与冬。

    可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竟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丝庆幸,庆幸他始终还是那样一名光明磊落的战士,不曾堕了他清辉皓月般风采,庆幸他未曾受过生不如死的屈辱和折磨。

    所有情绪默默消化于内心,明怡面上不露半丝痕迹,缓缓起身,朝身后的七公主一揖,“殿下,老朽已大致摸出他的毒症,待回去配个方子,可一试深浅。”

    七公主应声问道,“能治好吗?”

    明怡斟酌着答道,“先服用三日,若见成效,老朽方有把握。”

    这话与太医所言无甚区别,黑龙卫丝毫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只当这是七公主病急乱投医,悄声与七公主道,“殿下,方子可一定要过太医的眼。”

    七公主一道眼风扫过去,“还用得着你说?他是本宫嫡亲的舅舅,本宫比你更加审慎,我告诉你,你片刻不离守在此处,若我舅舅出了点差池,我要你的命。”

    黑龙卫连忙伏低身子道是。

    明怡跟着七公主离开牢狱,每过一道门,她刻意留意机关的位置及侍卫一举一动,牢记于心。

    最后姚赫将他们一行送至门外,七公主上车前,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缓声问,“今夜何人当值?”

    “是微臣。”

    “务必寸步不离。”

    “遵命”

    宫车渐行渐远,七公主等着拐出这条巷子,迫不及待招呼明怡上车,问道,“何如?你发现什么了?”

    明怡迅速将脸上和身上的伪装退去,未曾看她,“此事,你不必过问。”

    “我怎能不过问?”七公主回想李襄那等模样,急得眼泪渗出来,拽住她手腕驳道,“他是我亲舅舅,我怎可不过问,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明怡不愿意说的话,任何人都撬不开她的嘴,她抬眸,视线近乎锐利地看着七公主,七公主睁大眼,泪水犹然在眼眶打转,迟迟未落,不肯退让,明怡见状,神色转缓,温声劝道,“你别插手,不要给我添麻烦。”

    七公主听出这话里有玄机,恐她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更是心头一紧,“你要做什么?”

    明怡可没工夫与她纠缠,闭口不答,扔下那些医箱衣物,掀开车帘,抚着窗沿,一跃而出,待七公主掀开车帘追望过去,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七公主望着那片虚空喃喃唤着,又急又愁,方才事出紧急,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她这些年身在何处,吃过多少苦,怎么就不声不响进了京,撬动整个朝局。

    可惜回应她的唯有蝉鸣燥燥,及摇落的一地斑驳。

    *

    一刻钟后,明怡回到前朝市那间店铺,青禾已在此处等着她了,候着她进屋,便问结果,明怡直言不讳告诉她,青禾扶着腰间的短刀,杀气外露,

    “那咱们还犹豫什么!”

    “是不用犹豫了,再迟一刻,我恐高旭会对他下手,且我坚信,怀王及那幕后黑手不会给他机会进入都察院的审讯室。”

    裴越要提审李襄,得过一道道程序,这里头太多可动手脚之处。

    等着按裴越及三法司那套流程来,功亏一篑。

    事不宜迟,眼下就得行动。

    青禾问她,“要回去告诉姑爷么?”

    明怡神色一怔,视线慢慢垂下,带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低落,“青禾,我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若不与他切割,恐累及裴氏满族。”

    一个窝藏逆犯的罪名,就足以让裴家万劫不复。

    “怎么切割?”青禾茫然问。

    明怡没回这茬,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眼波一抬,朝她撩出一笑,语气洒脱不羁,“怎样,要不要陪我干一场?”

    “早就按捺不住了。”青禾也是急性子,迫不及待坐下,满脸斗志昂扬,“师父快说,咱们该如何行动?”

    明怡在青禾对面落座,示意青禾取来笔墨,“就咱俩,不牵连任何人。”

    方才为何不动手,一来青禾不在身旁,靠她一人没有把握,二来对锦衣卫内部布防不甚清楚,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处,自然不能牵连七公主。

    眼下人犯身份确认清楚,明怡有的放矢。

    青禾去一旁长条案取来笔墨纸砚,帮着明怡研墨。

    明怡摊开一张宣纸,执起一只狼毫,蘸着墨,粗粗画下锦衣卫地牢的地图,并将机关和布防给标识明白,

    “锦衣卫地牢的每一道门,只能从内打开,且每一道石门厚达六寸,从外面强攻,攻不进去。”

    “那咱们怎么将人救出来?”

    明怡捏着一只小狼毫,缓缓在指尖转动,幽幽一笑,“所以,我要让高旭,正大光明地将咱们送进去。”

    青禾吃了一惊。

    *

    黑衫人此番失手后,迅速打密道进入怀王府,来到阁楼寻怀王,甫一进去,却发现另一人赫然在座。

    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旭。

    四目相对之瞬,高旭看清黑衫人面容,顿时神色大变,心底骇然。

    难怪怀王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手中握着这样一张强劲的底牌,高旭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归于欣喜,连忙起身朝来人施了一礼。

    “在下给梁侯请安。”

    原来,眼前这位暗中助阵怀王的黑衫人,不是旁人,正是梁鹤与之父,靖西侯梁缙中。

    梁侯略略颔首,算打过招呼,坐下便直言不讳,“王爷,我失手了,未能杀了对方。”

    怀王先是一愣,遗憾之余,也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指着高旭,“方才高大人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高旭应声解释,“我今日前来,是想告诉王爷,我已抓到裴越的弱点,揪着这一处,咱们便可反败为胜。”

    “接着说。”

    高旭徐徐道,“二位可能不知,锦衣卫散布各处的眼线,每日均有邸报送达衙门,里面包含京城达官贵族每日动静,我无意中发现,裴越之妻李明怡与李蔺昭竟在同一日生辰。”

    梁侯闻言猛地抬起眸,目光灼灼望向他,“所以呢?”

    自今日出门,儿子声称要给李明怡送一坛西风烈,他便对李明怡的身份起了怀疑。

    他方才用一箭试探她,可惜对方始终未曾出手。

    高旭道,“我立即折回衙门,查了李家档案,得知李襄尚有一女,名为李蔺仪,自小养在乡下,不曾回京,故而我断定,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梁侯眯起双眼,心中犹存几分疑虑,却并未多言,无论她究竟是谁,杀了她才最紧要,只道,“瞧高大人这神情,似乎胜券在握?”

    高旭刻意卖了一会儿关子,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才含笑接话,“王爷,梁侯,陛下当年看着皇后面子,并未追捕李蔺仪,却也未曾颁布赦免文书,这意味着我随时随地便可逮捕她。”

    “锦衣卫闻风办案,你们说本指挥使若去捉拿她,再以一个窝藏逆犯的罪名,顺带将裴越也下狱,李襄这案子还查得了吗?”

    梁侯眉间忧色未褪,“高大人,本侯已试探过她们的身手,她身旁那婢女功夫深不可测,你要小心。”

    “无妨,我心中有数,我甚至怀疑双枪莲花已落入她们手中。”高旭不以为意,“梁侯,倘若她们顾念裴越,束手就擒,无话可说,一旦进了锦衣卫诏狱,我有一百种法子弄死她们。”

    “倘若二女反抗,我正好以李襄为挟,将人往锦衣卫牢狱方向围堵,只要她是李蔺仪,她一定在意李襄性命,再借口她们劫狱,用炮火将他们父子三人一并轰杀,替陛下铲除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双枪莲花,陛下还会介意李襄那条狗命吗?”

    自双枪莲花失窃以来,皇帝寝食难安,一面担心宝物落于敌国之手,更担心双枪莲花的传人对他不利,双枪莲花就是一把双刃剑,帮着帝王抵御外辱的同时,也遭至帝王忌惮。

    高旭常年侍奉君侧,早已将圣心摸得透彻。

    如此,他全身而退,甚至还能立下一功。

    “高!”怀王听完高旭整个计划,素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实在是高,高大人,本王和梁侯,就静候汝之佳音了。”

    高旭慨然一笑,起身朝二人施礼,

    “二位且喝茶,高某去去就来。”

    怀王看了一眼手中滚烫的茶水,讶声笑道,“怎么,高指挥使这是要‘温酒斩华雄’?”

    高旭笑而不语,径自扬长离去。

    第89章 第 89 章 没错,我不是李明怡

    日影西斜, 日晖不再凌厉刺目,转而变得绵长温存。

    自皇帝下旨由三法司接管李襄一案,都察院便为裴越特僻了一间衙署, 供其专理此案,每日裴越在内阁和户部忙完朝务, 便来此间, 过目案情进展。

    都察院每日均有官员前往太医院和锦衣卫,将李襄情形通报过来,裴越通过这封邸报得知七公主今日去过一趟锦衣卫, 回想数日前明怡欲入狱探望,疑心那所谓郎中便是明怡。

    思忖间,门扉轻响, 沈奇抱了一摞折子步入。

    裴越尚在看邸报, 并未抬眸, 沈奇晓得他这会儿没工夫看折子,帮着他装进一个匣子里,预备着带回府, 做完这些,他看了裴越一眼, 往前来, 贴近桌案低声与他禀道,

    “家主, 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高旭好似盯上了少夫人。”

    裴家早于官署区暗布眼线,素来非必要不启用,眼下多事之秋,非常之时, 裴越只得动之以探锦衣卫动向,也仅仅是探查而已,他并未打算截断消息,非不能为,而是不可为也。

    但求心中有数,非为抗衡皇权,浸润官场多年,他深知何为帝王不可逾越之底线,而这条底线,他决不能碰。

    听完沈奇的话,裴越神情明显一滞,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可有禀报圣上?”

    沈奇道,“到今日今时为止,未见他进宫。”

    裴越略松了一口气,目带几分轻蔑,“他必已被怀王收买。”

    否则就该禀明圣上,倘若高旭径直禀去奉天殿,他反而十分被动,可人一旦目的多了,可钻的空子也就多了。

    “游七回来没?”裴越吩咐游七前去盯着高旭与怀王的动静,一旦抓到高旭与怀王勾结的证据,可立即逮捕。他的情报网毕竟不是明怡可比,面上答应明怡不插手,暗地里却还是留了一手。

    沈奇神情凝重,“不曾。”

    裴越不说话了。

    形势已刻不容缓。

    端看他和高旭谁先一步抓到对方的把柄。

    裴越先吩咐他,“此事我已有预料,陛下那厢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你谨记,万不能让夫人知晓此事。”

    沈奇见他神色纹丝不动,心里也跟着定了几分,“属下明白,绝不会在少夫人跟前露出半分端倪。”只是少夫人的身份终究纸包不住火,届时也不知家主要如何应付。

    裴越颔首,不再多言。

    眼看快到裴越用膳之时,沈奇行了一礼,“属下去给您取食盒。”

    “嗯。”裴越头也没抬应了一声,等沈奇离开,他视线这才慢慢从邸报移至窗棂,火红的斜阳给窗棂镶了一道金边,刺得他眼眸半眯。

    都察院提审李襄的折子已递去了奉天殿,高旭显然是想利用明怡遏住他查案的步伐,也不知高旭会如何动作,他得未雨绸缪,这样一桩事不曾禀报皇帝,私下行动,是为官大忌,这便是他可钻的空子。

    裴越思绪一定,立即寻来一张空白的文折,提笔给皇帝写请罪折,抢先一步与皇帝认错,如此便可将高旭给架得下不来台。

    这门婚事缘起,据实以告,明怡身份也不必再隐瞒,明怡关怀李襄一案理所当然,唯独棘手之处便是双枪莲花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不能认,罢了,此事先搁置,待将李襄一案审理明白,再寻机会帮明怡脱罪

    退一万步,皇帝即便真要问罪于他,还有谢礼,还有千千万万为民主张的御史,可帮李家翻案。

    至于裴氏损失的声誉慢慢来。

    裴越状元出身,文章自是锦绣天成,非那些武夫悍将可比,起笔寥寥数语,言甚恳切,令人动容,只是写到明怡身份之处时,笔锋蓦然一顿,坦诚她欺瞒在先,置妻子于不义之地,教他如何落笔?若归咎自身,便等同默认裴氏涉入党争,将摧毁帝王对他和裴氏之信任,纵眼下无大碍,却损家族长远根基。

    不成,得想个折中的措辞。

    正踟蹰之际,门自外而内,被人推开。

    霞光里,一道清致的身影跨入门槛。

    只见她身着深湛素色长袍,腰束同色绸带,以他所赠那只羊脂玉簪绾发,手中拎着一食盒,清清朗朗立在门口,皎如玉树,风骨铮铮,细看来,双眸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眉形不像寻常女子般柔婉,而是斜飞入鬓,又自带一股疏朗的英气。

    适才脑中思量的是她,睁开眼便瞧见了她,简直是心有灵犀。

    裴越立即起身将她迎进来,目色温柔道,

    “你怎么来了?”

    明怡将食盒拎至西墙下的桌案,裴越这厢打算掩门,不料明怡忽然阻止道,“不必,值房里闷,还是敞开些好。”

    裴越本不欲叫人窥探二人用膳,不过明怡这般说,他也未曾坚持,随她来到桌案落座。

    明怡摆膳,裴越给她斟茶,备妥,二人相对而坐。

    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上,摆着林林总总七八样菜式,诸如麻腐鸡皮,咸酸蜜煎,煿金煮玉,野菌菇山药汤等,皆是素日裴越所喜。

    两人心里均搁着事,对着一桌子菜,一时竟谁也没动筷子。

    晚风徐入,拂在二人面颊竟微有些凉意。

    两人相视一笑。

    为了掩饰异样,裴越先开口问她,“怎么不叫做些你爱吃的菜?”

    他吃的素,这里八样菜,素菜居多。

    明怡哂笑一声,“我忽然觉着,家主所言极是,平日还该多食素,索性今日随家主吃。”

    裴越闻言心里莫名有些不好受,这话他劝了她整整半年,她全当了耳旁风,今时今日竟因迁就他而撒谎。

    他晓得她素爱荤食,平生也就那几档子喜好,他何故用条条框框去规劝她,人生几个春秋,何不由她性子活。

    一时为过去苛束了她而自责。

    裴越不动声色替她夹了些菜,“今日不是去谢家吃席么,怎么得空陪我?”

    明怡握住筷箸,唇齿颔动,轻笑道,“想夫君了”

    裴越心弦剧颤,修长的指尖也微不可见的抖了少许,怔然看着她。

    莫名便觉着,这话,像一根弦,一端牵着他,另一端系着她。

    她第一回,说想念他。

    第一回正正经经地唤他夫君。

    往日除非做错了事,与他求饶,才肯唤一声夫君。

    尽管对面那张脸无比平静悠然,却令他生出一种她在诉说缠绵情话的错觉。

    裴越稀罕到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双凤眸明亮逼人,恍生几分不安,“莫非又做了坏事?”

    明怡喉咙微堵,摇头,“没有。”

    怕往后再无机会唤他夫君。

    裴越直勾勾看着她,眸眼里涌动的情愫几乎不带遮掩。

    明怡被他瞧得不大好意思,抬手回敬了他一颗藕丁丸子,“家主尝尝,这是新做的丸子。”

    裴越拾起筷箸,将那颗丸子夹入嘴里,二人这才开始用膳。

    裴越吃了个半饱,无心再用,明怡念着今夜有大事要干,得吃饱喝足,连着最后剩下的半碗汤,也全部灌入腹中,裴越心疼坏了,见她用的急,忙取出帕子替她去拭唇角的汤渍,

    “你急什么,又无人跟你抢。”

    明怡搁下筷子,顺手将帕子从他指腹下抽走,继续擦嘴。

    指尖从他掌腹划过,肌肤之间发出微妙的张力。

    属于身体的记忆,忽然在这一刻苏醒。

    二人看着彼此,眼神如蛛丝。

    那指节分明的白皙手骨,在她面颊旁悬停片刻,冲着这句“夫君”,他也该排除万难,替她遮风挡雨。

    裴越翻腾的眸光在她面上定了好几许,哑声道,

    “仪仪,你爹爹的案子不日便要升堂,这几日京城风声紧,你先去城郊避一避可好?”

    难保高旭不冲着她身份来抓她。

    此刻走,余下诸事均交给他。

    明怡心头热浪翻滚,目光定在他面容,不发一言,她这辈子没做过逃兵,谁也无资格叫她撤逃,皇帝都不行。

    她从来与战友同进共退,唯这一回,要舍弃战友独自前行。

    家主,对不住了。

    斜阳入室,如一层春晖栖在他浓烈的长睫,衬的那张清越的面孔恍若浸润在旧时光里,好似纵岁月流转,亦不改他半分容色,真真称得上风华绝代。

    隐约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往都察院这边扑来,兵戈近在迟尺。

    明怡听得分明,克制不住将面颊往他掌心靠了靠,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滋生出细微的颤麻,这一抹颤麻熟稔地窜至她心间,化作悸动的心跳,应着这份悸动,她蓦然睁目,带着几分凄楚与决绝,

    “我不能成为你的软肋。”

    这话无端将二人当中悬着的那根弦给拉紧。

    裴越心口顿生一种窒息感,反驳道,“胡说,你从不是我之软肋,”被她这话激得他胸膛起伏不定,“蔺仪,我从未后悔遇见你,从第一日见着你,到今时今日,我从未后悔,无论风雨,我们夫妻共担。”

    风声静静,这话如和风细雨蕴养入她这素来狼烟不休的心帘。

    原来情话这般悦耳,她第一回听。

    如此,也无憾了。

    信手握住他手腕,让他贴得她更紧了些,她眸光清丽,极为柔静地望他,低声说,“家主,你可知我最喜你什么?便是你勇于担当,不改初心的模样,你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有风骨之人,你是裴氏家族掌门人,世族之冠冕,肩负家族兴衰命脉,为世族领航,不该被我裹挟入党争中,我李蔺仪何等骄傲,若叫你因我衣袂蒙尘,声名受损,那我宁可从未遇见你。”

    她眼底恍若有泪花闪现,落在他眼里有如针扎。

    她那般肆意潇洒,岂可因他落泪。

    岂可!

    “李蔺仪,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事情还不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我们来日”

    “来日”二字尚在唇齿间研磨,门外,十几条腰悬绣春刀的身影无声无息闪入穿堂,裴越所有表情霎时凝固在脸上。

    来的这般快!

    他立即起身,下意识要将明怡拉至自己身后,可惜,手腕为她钳住,使不出半分力,反倒是那个信誓旦旦承诺往后不再对他用武的女人,勠力将他往她跟前一带,只见那张温柔沉静的面孔,顷刻间换了个人似的,眼底寒芒绽现,飞快握住他双腕,往他身后一扣,紧接着另一只手捏住他喉咙,将他高大的身子推到门口,对着外面的人断喝一声,

    “退开!”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裴越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轰的一声断了。

    浑身如堕冰窖,脸色白到发僵。

    所有都察院的官员均被这一变故给吓到,纷纷冲出庭院。

    而那些奉命前来捉人的锦衣卫,瞧见这一幕,也均有些傻眼。

    气氛瞬息凝固。

    这是一个四合院,南面是穿堂,左右两排值房,正北堂屋则是审讯大堂。

    明怡藏身裴越背后,双眸如鹰,警惕四方,慢慢推着他迈出东面的值房,沿着廊庑,一步一步将裴越带入众人视线。

    都察院的人这才发觉裴越被她捏为人质,均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相熟官员认出明怡,多数官员摸不着头脑,只当都察院进了女贼。

    为首的柳如明见势不妙,缓向明怡抬手劝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少废话,让他们退出去!”明怡凶狠地捏着裴越,大声呵斥。

    柳如明见状,急出一脑门汗,对着冒然闯进来的锦衣卫骂道,“快出去,快出去!”

    为首的两名锦衣卫千户,两两相望,均有些迟疑。

    都察院的那些官员,唯恐裴越受伤,一拥而上,一面将锦衣卫往外赶,一面惶惶安抚明怡,

    “有什么话好好说,万不可伤着阁老”

    “一日夫妻百日恩,少夫人,可不能做糊涂事。”

    裴越在这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惊呼中,慢慢回过神来,那一张俊脸白得毫无血色,掌心都在发抖,眼神微微往后一偏,试着悬崖勒马,

    “仪仪,你别乱来,仪仪”

    事情始料不及,裴越前所未有慌乱,他太清楚,她这般做为的便是与他划清界限,他更清楚,她这般做是何后果,他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不是让她去牢狱受罪的。

    “夫妻便是荣辱与共,我不许你这么做!”

    “闭嘴!”

    明怡猛推他入庭院,指间力道加重,将裴越所有嗓音扼在喉咙里,众人眼见裴越额角青筋暴起,面色涨红,似呼吸窘迫,顿时发急,

    “女贼,你切莫乱来!”

    所有人被明怡逼得一步步往后退。

    这时,青禾从梁上跃至明怡身后,与明怡背靠背,将裴越带出了都察院正门。

    正是下衙之时,官署区大道两侧人来人往,听闻锦衣卫办案,一个个都唬住了,心想又是哪个倒霉鬼被锦衣卫盯上了,纷纷探头探脑驻足围观。

    眼看前方人越聚越多,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将都察院这一带给围个水泄不通,裴越心悬到嗓子眼,几度欲回眸劝她,可明怡没给他半点机会。

    她那是什么功夫,他如何奈何她分毫,裴越气得干脆钉住脚步,无论她怎么推,他均不肯走。

    乌金铺了一地,门外人头攒攒,所有视线射过来交织成一片刀光剑影。

    他脚步生了根,如一座孤峰似的杵在她跟前,一动不动。

    他知道,一旦迈出这道门槛。

    事情将彻底失控。

    他再无机会唤她一声“夫人”

    明怡望着面前那道高大的背影,扣他喉间之手近乎颤抖,指端血色凝滞,几欲松手,却克制住。

    她咬紧牙关,于他身后以气音哄道,“家主,你信我一回,我已查出事情真相,事涉党争,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我不想拖累你,也不想受裴家掣肘。”

    “高旭即将对我爹爹动手,我必须去狱中把人带出来,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你放心。”

    “你听话出去”

    掣肘裴越眸色被霞光刺的一晃,明怡趁着他失神的功夫,彻底将他推至人前。

    侍卫即刻涌上,团团围住三人,气氛剑拔弩张。

    火红的夕阳如一个巨大的圆盘挂在西边天,似神邸,无悲无喜俯瞰这一切。

    青禾护着明怡,一步一步往后退,至宽道正中停下,目光如炬,扫视四周。

    双方兵刃在手,一触即发。

    高旭就在这时,点了一批弓箭手围过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他问身侧的千户,

    千户指着正中的明怡师徒二人,也顿感棘手,“属下一进门,尚未动手,那李明怡率先发难,挟持裴阁老,将我等逼出庭院。”

    高旭心里暗骂了一句废物,气得面色发寒,盯着明怡神情发狠。

    这么一来,他还如何拖裴越下水?

    这一对夫妻,一个赛一个精明。

    不能叫他们得手。

    高旭故作轻松,审视着二人,于四周慢慢踱步,“哟,你们夫妻这是唱的哪一出?”

    明怡听到他的声音,立即调转方向,押着裴越,面朝高旭,声线冷硬道,

    “你来的正好,高旭,我命你,即刻放了我父亲,否则,我今日便杀了裴越!”

    高旭浑然不信,抱臂立在人群一角,语气优哉游哉,“行,你杀一个试试!”

    明怡未及反应,那头都察院的官员纷纷跳脚,指着高旭大骂,

    “高旭,这说的是人话吗?”

    急急赶来的巢遇,指着高旭面门喝道,“我看你是惧怕阁老查出李襄一案真相,给你这位都指挥使没脸,想借刀杀人吧?”

    “就是!”众人纷纷上前,

    “高旭我警告你,你今日胆敢不救裴阁老,我等明日齐齐上书,唾沫子能淹死你!”

    “你这条狗命连给裴阁老提鞋都不配,裴阁老今日若有闪失,你也活不了!”

    都察院的御史门个个口舌如刀,将高旭骂得是颜面尽失。

    裴越在官署区威望隆重,高旭一个不慎就捅了马蜂窝,看来坐视裴越不管,已行不通。

    李明怡突然玩一出内讧,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高旭内心早已气得骂娘,面上却不得不好生安抚这些官员,

    “诸位莫急,我心中有数,方才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数位官员见状,这才轻哼几声,拂袖退开几步。

    高旭无奈上前,不得不打起精神与明怡交涉,

    “李蔺仪,本官命你立刻放了裴大人,有什么话,尚且好说。”

    这话一出,不知里情的官员纷纷一头雾水。

    “李蔺仪?”

    “李蔺仪是谁?”

    “怎么回事?”

    高旭就着这片疑惑声,指着人群正中的李明怡,与众人介绍道,

    “诸位,裴大人这位妻子,名为李蔺仪,乃李襄之女,为朝廷钦犯,本官三年来一直在追寻她的下落,可惜她藏得极深,直到最近方露出踪迹,这不,本官怀疑她跟银环盗窃一案有关联,正要捉她归案。”

    不等众人反应,他掀起眼帘看向裴越,“裴大人,你可否解释清楚,朝廷逆犯怎会出现在你府上,又如何成为了你的妻子,你们夫妻朝夕相处,你不会是今日方发觉她身份有异吧?”

    话里话外均暗指裴越私藏朝廷钦犯。

    这话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一时沸反盈天。

    明怡闻言突然放声一笑,

    “哈哈哈!”

    她这一笑如刀锋出鞘般,锐气四射,震得四下诸人耳膜发炸,忍不住纷纷捂住了耳。

    只见她从胸口掏出一物,扬至半空,

    “没错,我不是李明怡,我乃李襄之女李蔺仪,肃州之战后,我逃去潭州养伤,无意中撞见裴越未婚妻李明怡,得知她与裴家有婚约,故而暗中接近她,取得她的信任。”

    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真正的李明怡心知齐大非偶,不愿为高门后宅所束缚,故而于两年前写下这封退婚书,而我瞅准这个机会,截住她的退婚书,夺取她之信物,将人关在一个苗寨,顶替她的身份入京,目的便是替我父侯翻案!”

    话落,她将这封信往人群一扔,离得最近的巢遇立即扑上去,将之接住,抽开里面的信笺,一目十行读过,细细辨认一番,确认这是潭州当地所通行的桑皮纸,纸张有了年份,略有些泛黄,信笺内容无错,手印俱全,该是真信无疑。

    所以,这位李姑娘着实欺瞒了裴越。

    他愕然地盯着李明怡,视线慢慢移向裴越,有些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只见那位素来以沉稳著称的年轻阁老,眼睫颤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指节泛出血色,那张脸平静,苍白,好似有星光从他眸子里一寸寸坠落。

    裴越极力克制着情绪,浑身颤抖。

    所以,她早早布好了后手,早早就谋划着,有朝一日与他分开。

    人群中,众人纷纷凑上传阅那封信,信上明明白白写着退婚之理由,看得出来那位真正的李姑娘字迹很青涩,措辞也很朴实,像乡下姑娘,也就是说裴越那门婚早早就被退了,他原可在京城择一门当户对的贤妻,偏被面前这个李蔺仪从中做了手脚。

    众人无不为裴越痛心疾首。

    老太爷害人不浅哪!

    有人替裴越鸣不平,指着姿态跋扈的明怡怒道,“李姑娘,你蒙骗裴大人便罢,不认错也罢,何以今日挟持他,置他性命于不顾?裴大人也没半点对不住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明怡似乎被这话给激怒,冰冷的眼神一寸寸扫至四周诸人,

    “这话你们也配说出口?我父侯领着三万肃州军拼死护下这片江山,而你们呐,却诬陷他,给他安了个叛国罪名,害他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尔等尸位素餐之辈,是否亦是恩将仇报?”

    “没有我父侯与千万将士以身为刃,浴血奋战,哪有尔等在此光鲜亮丽,夸夸其谈?”

    “我肃州军三万将士蒙冤三载,何其无辜!”

    “你们有何脸面来指责我?”

    她字字千钧,压得众人一时哑了口,纷纷汗颜。

    这时闻讯赶来的谢礼,立即拨开人群,瞧见明怡扼住裴越喉咙,深吸一口气,赶忙上前安抚,

    “李姑娘,您心中有怨,我等感同身受,近来,我与裴大人,亦是夙兴夜寐,意在尽快将你父亲的案子审理明白,还你父侯一个清白,你且安心静待,放开裴大人可好?”

    “我呸!”明怡淬了他们一口,“一月过去,你们可查出什么来了?我看你们这些官员全被怀王给收买,意图杀我父侯而后快!”

    天爷呀,连怀王都扯进来了,众人叫苦不迭。

    “谁都可能被收买,唯独裴阁老不会,裴氏不参与党争,此条组训数百年而未曾更改,李姑娘,你恨错了人,快些放了裴大人!”

    “你杀了裴大人,还有何人替你父亲伸冤?”

    “你们这些人都靠不住!”

    明怡不与他们废话,眼神冷鸷森然,杀气四腾,

    “高旭,快些放我父侯出狱,否则我今日便将这大晋的钱袋子给杀了,替我父兄陪葬!”应着这话,她将怀里的男人扣得更紧,指尖深入他冷白的肌肤,不消片刻,一颗血珠渗出。

    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你敢!”

    众人急得跳脚,诸位高官簇拥在高旭身旁,让他务必想个法子救出裴越。

    高旭仍不为所动,不信裴越对李明怡之事毫无所知,眼神狐疑地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钉在裴越身上。

    “裴大人,您说句话,您这夫人我该如何料理?”

    夕阳如血,将二人身影拉得老长,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处,一如既往。

    身后的霞光与面前冷冰冰的银刃在裴越脚下交错出一道界限。

    一边是结发之妻。

    一边是阖族信誉责任。

    他一身绯袍,矗在这片光瀑里,有如遗世独立。

    人前,她掌心覆住他整个脖颈,虎口掐在他喉咙处,做出凶状,

    人后,被扣在身后的双腕牢牢钳住她纤细的手指,每一根被他来回掰转,每一根都不放过,掌心早研磨出一层黏腻的汗液,手指绞在一处近乎扭曲变形,似乎在质问,为何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离开他。

    掌心的疼痛一寸一寸往上涌,明怡却兀自狠心,手腕一转,重新扣住他手腕,不叫他动弹,拇指尖用力往他腰心一顶,眼神凌厉盯着四处,嘴唇却微微颌动,用气音逼他,

    “家主,快告诉他们,你受我蒙骗,毫不知情。”

    “我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你为我赴汤蹈火,我何尝不想让你置身事外?”

    “乖,听我一回,就这一回”

    “家主安,裴家安,则我心安”

    这世间有一种双向奔赴是,你义无反顾朝我奔来,为我遮风挡雨,而我却毫不犹豫将你推开,让你置身事外。

    每一字眼均是从肺腑里用气音挤出来,恍若游丝窜入他耳帘,似藤蔓缠绕进去,揪住他五脏六腑,听得他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她怎么可以这般残忍,亲手将他往岸上一推,独自承受风浪滔天。

    她怎么可以

    已无回头路了。

    再迟疑,她功亏一篑。

    天光正一寸寸暗下去,夕阳最后一丝余温灼烧着他们交叠的背影,裴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背对着她,麻木地从肺腑震出一声,

    “李蔺仪!我待你不薄,你何故欺我至此!”

    清隽的眼眸被逼得猩红,喉咙嘶哑得不像话,身子似极力在坚/挺着,任谁瞧了唯有不忍。

    他似下定决心,阖着目痛喝一声,“来人,拿下她!”

    应着这话,潜伏在西面一处暗檐下的狙击弩手,精准地射出一箭,就是这只冷箭刺破这片暖色的黄昏,擦着明怡手腕处而过,明怡稍稍一避,任凭其洞穿她袖口,手腕“吃痛”,被迫松开他,连着后退两步。

    霎时无数长箭短矢铺天盖地罩来,抓此机会,将二人与人质隔离开来,预先戒备的十几名高手齐扑向青禾,青禾长链抽出,扫落蜂拥而来的箭矢。高旭看出明怡身手不如青禾,抽出腰间长刀,跃入二人之间,意在将二人切割开来,身旁锦衣卫配合十分默契,一面用密集的箭矢压制青禾,一面挑出最精锐的高手,擒贼擒王,围攻明怡。如此,青禾不仅要帮着明怡抵挡箭雨,亦要应付身旁十几高手,几十弹指功夫后,她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了高旭机会制住明怡,明怡落网,青禾被迫束手就擒。

    要看人犯被擒住,高旭抬手喝道,“带走!”

    夕阳彻底沉去了云层后,天地静谧如斯,晚风猎猎,裴越宛如被抽干了精神气,怔怔杵在那儿,神情麻木到发僵,那股熟悉的冷杉香渐行渐远,继而彻底消失在他鼻息间,他抬手缓慢地将衣襟处的褶皱给抚平,甚至连一丝不忍都不能露出。

    巢遇等人无比同情甚至心痛他的遭遇,小心翼翼将那封退婚书交还到他手中。

    裴越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封手书,良久方接过。

    裴家是安全了。

    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也至此斩断。

    所有以歧途肇始的缘分,也终将以背道而驰结束。

    第90章 第 90 章 杀去奉天殿

    裴越握着那封退婚书踏入值房, 黯然坐于案后,今日种种骤变犹在眼前翻涌,教他一时难以回神, 回想方才之景象,猜到她该是蓄谋已久, 先是借七公主之名潜入诏狱踩点, 继而故意引得高旭前来他面前擒拿她,一为保全裴家,二为入狱救人。

    不声不响, 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诏狱岂是寻常之地,至今无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出。

    她在里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裴越强自定神, 立即写了一封请罪折, 起身来到廊庑。

    都察院官员大多尚未离去, 皆面带忧色望向他,裴越见大家担心,失笑安抚, “我无碍,只是李襄一案不能再拖, 诸位各就各位, 明日提审李襄。”

    “是。”

    众人应声领命, 三三两两散去, 最后廊庑下剩下谢礼,巢遇和柳如明三人。

    裴越将那封请罪折交给谢礼,“谢大人,你即刻去奉天殿,一来催提审李襄的批红, 二来,替我将这封请罪折呈交圣上。”

    前朝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奉天殿不可能毫无所知。

    他必得第一时间与皇帝呈情,如此方是为臣之道。

    谢礼对这里头的干系一清二楚,立即接过,提着蔽膝快步踱出门槛。

    目送他出穿堂,裴越视线移至巢遇和柳如明二人身上,“两位跟我进来。”

    别看明怡信誓旦旦能全身而退,裴越却不太放心,他便得替她铺出一条退路,确保她来日不被奉天殿问罪。

    行至案前,他将两份紧要文书递给二人,“你们俩即刻去办一桩事。”

    *

    再说回高旭这边,将人押进诏狱后,立即折回奉天殿复命。

    虽说锦衣卫素有闻风办案之权,然此番牵涉朝中重臣,事先未与皇帝禀报,有先斩后奏之嫌,他也必须立刻去奉天殿呈情。

    可惜怪了。

    刘珍公公亲自守在御书房外,将一干人等全拦在外头。

    “陛下有旨,今夜与七殿下对弈,谁也不见。”

    高旭闻言一怔,暗道不妙,立即折回衙门,写了一封请罪折,再度递进去。

    是夜戌时初刻,两封请罪折子齐齐摆在皇帝跟前。

    彼时,皇帝正带着朱成毓坐于西殿梢间,此处轩敞开阔,陈设却极为简素,正北矗立着一张漆金雕龙宝座,宝座下空空荡荡,连一张御案也无,唯南面格扇窗下摆着一座雕龙纹宝鼎,宝鼎香烟袅袅,盘桓不绝。

    皇帝和七皇子便坐于宝座前的台阶处,在皇帝手肘处,搁着一张紫檀四方小案,一壶清茶,两只杯盏置于其上,再无他物。

    而那两份折子,就被皇帝搁在脚前。

    “小七,你可知父皇为何不召见他们?”

    朱成毓自从听说表姐被抓进诏狱,脸色便有些维持不住镇定,此刻强压下心中焦灼,抬眸回道,“儿臣不知。”

    皇帝是什么城府,见儿子眼眶发红,将他心思一眼看透,却不点破,而是抚着他后脑勺,指着两封折子道,

    “身为帝王,不能叫所有臣子猜到我的心思,父皇故意留中不表,便是让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自以为能料算圣心却发现圣心更在山云之外,叫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此下一回,他们方不敢贸然行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就是驭下,明白吗?”

    朱成毓似懂非懂地点头,“儿子明白了。”

    “万事要沉得住气,”他抬手抚了抚儿子眼角强抑的泪,逼近少许,神色肃穆深沉,语气也放得极缓,“有朝一日,你会发觉,坐在这奉天殿,便是高处不胜寒,什么亲朋故旧,均抵不过‘君臣’二字,不能容忍她触犯你之威严,你表姐今日犯了何罪,你明白吗?”

    少年摇头,“父皇,儿子不是皇帝,儿子做不到将亲朋故旧抛开,表姐也是人,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父皇,我怕高旭对她动手。”

    皇帝默了默,神情依旧淡漠,“案情未明了之前,高旭断不敢妄动,若他当真胆大妄为,这般不服管束的臣子,朕留之何用?杀了便是。”

    可惜,杀了高旭也换不来表姐。

    朱成毓难过道,“父皇,为君之道,当真非得如此冷血无情?”

    皇帝凝视少年清亮的眼眸,叹道,“毓儿,爹爹十八岁时已上阵杀敌,你如今也该长大了。”

    朱成毓固执地望向他,“即便有朝一日,儿子真能被父皇委以重任,也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上奉父母尽心尽孝,下抚黎民仁善厚德,不负亲恩,不亏老友。”

    皇帝听了这话,微有些愣神,却还是笑道,“如此这般,你会很累。”

    “儿子不怕累。”朱成毓鼓了鼓自己胳膊,好似要叫皇帝窥见他一身力气,“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累不是很理所当然么?”

    皇帝张了张嘴,看着铁骨铮铮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

    同一时刻,坤宁宫。

    七公主收到消息,急忙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皇后听完始末,手中的茶盏失声而坠,慌忙抓住七公主的手腕,喃喃问道,“你说裴越之妻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是啊。”七公主眼底交织着对明怡的担忧和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娘,表姐还活着,她好好地回了京城,可惜被狗贼高旭抓进了诏狱,娘,女儿去过诏狱,舅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表姐一个姑娘家在里头如何受得了那等折磨,娘,咱快些去奉天殿求见父皇,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伤了表姐才好。”

    自与明怡分开,七公主便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寝殿后,不断使人去打听消息,后听说明怡挟持裴越,被高旭抓进诏狱,吓出一身冷汗,晚膳都没顾上吃,匆忙来寻母后拿主意。

    皇后好似被闪电击中,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气色,均在这一刹那消退,神色涣散有如失魂,绞尽脑汁搜寻记忆里明怡的模样,难以置信她是蔺仪,更难以置信她们早就见过了她那么平平静静走到她面前来,唤了一声“皇后万福”,心在这一瞬间裂开一口巨大的深渊,无边无际的空茫恐慌忐忑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皇后脸色白得好似一张薄纸,一戳便要破,整个人脆弱极了,也惧怕到了极致。

    “搀我去奉天殿”她抖抖搜搜,从喉咙颤出几字,

    七公主哪还有迟疑,立即招呼几名女官,一道护送皇后往奉天殿来,行至后殿台阶下,抬眸望见一五短身材的大监手肘兜着一根拂尘,遥遥立在上方廊庑下,观神态举止,好似猜到她们会来,已候了许久。

    七公主搀着皇后上殿,先上前与刘珍问候了一声,“阿翁,我母后要求见父皇。”

    刘珍先对着七公主欠身一礼,随后朝缓步上来的皇后长揖,“回娘娘,陛下有旨,今夜谁也不见。”

    皇后神情一晃,极力握住女官手腕,稳住身形,哑声道,“烦请掌印再行通禀,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欲与陛下说。”

    刘珍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带着劝慰朝皇后缓缓摇头,

    “娘娘,奴婢知道您担心李姑娘安危,不过奴婢劝您一句,眼下说情反而适得其反,人虽是被关进诏狱,可李襄案子审明白前,高旭不敢对李姑娘下手,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动手,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回去歇着吧。”

    怎么可能安心?

    皇后苦笑一声,阖着目深吸几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温柔而坚定地与刘珍道,

    “本宫今夜哪儿也不去,候在奉天殿,等陛下旨意。”

    刘珍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干脆将母女二人领入奉天殿后殿一张茶歇室,过去皇帝乏了,也爱躲在此处歇个晌,屋子里一应俱全,便是要躺下歇个觉也是成的,只是皇后和七公主显然无这个心情,母女二人相拥坐在那张宽敞的炕床上,七公主一手握住皇后冰冷的手腕,一手圈过她后背,依偎在她怀里,哽咽道,“娘,我好怕表姐出事”

    皇后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那张脸一点血色也无,一双眼更是望着面前的虚空,好似不知身处何处,久久没有说话。

    母女俩就这般熬到后半夜,只啜了几口水,旁的夜宵均被撤下去,身子已极度困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怡却睡得正香。

    师徒二人被绑进了一间最大的审讯室,这间审讯室状似巨大的地窟,四周墙壁光秃发黑,空旷而阴森,十八般审讯刑具应有尽有,但凡进入这间审讯室,几无活路。

    师徒俩浑不当回事,双臂被架住后,两眼一阖,就这么睡了。

    高旭自皇帝那头毫无动静后,着实有些坐立不安,回到值房坐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心腹千户安置好明怡二人后,出地牢来到值房给他复命,

    “指挥使,这两名女贼身上并无银环。”

    高旭坐在东墙下的圈椅,双手搭在扶手,半摊着昂扬的身躯,“无银环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是凶手。”

    千户躬身问道,“那咱们何时审她们?”

    高旭支臂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叹道,“等交班,姚鹤的人离开,再进去审问。”

    今夜姚鹤当值,得明日辰时方交班。

    交了班,他才好行动。

    不过高旭很审慎,担心方才之举惹了皇帝不快,不敢亲自上阵,于是吩咐千户,“你去审,有消息通报我,我这边明晨还得去一趟奉天殿。”

    高旭老谋深算,一来让千户去审,真出了事也可以推到千户身上,二来,他冥冥中觉得抓捕明怡二人过于顺利了些,保不准主仆二人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既如此,他更不能进去,且等着她造反,他好在外头布下天罗地网,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瞬,他突然盼着明怡能闹出点动静来,如此他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轰杀他们三人。

    高旭将这名心腹使出去,立即又唤了另外一位更亲近的心腹进屋,低声交待道,

    “准备弩炮。”

    “明白。”

    *

    辰时初刻,朝阳万丈,整个官署区好似被铺了一层锦毯,各部官员身着品阶朝服,有条不紊进入文昭殿议事,好似昨日那场纷争并未发生。同一时刻,守了一夜的锦衣卫,也终于顺利交班,姚鹤等人打着哈欠迈出地牢,看着绚烂的朝阳,略觉刺眼,定了一会儿神,也相继回府歇着去了。

    高旭三名心腹就在这时,步入审讯室。

    甫一进去,瞧见那两名女贼竟然睡得还香,双双吃了一惊。

    唯恐被姚鹤的心腹听了底细去,千户打了个手势,吩咐二人去门口候着,独自迈进审讯室,来到西墙下,挑了一根带刺的长鞭,闲闲朝着主仆二人望来,

    “爷还从未见着有人能在审讯室睡着觉,两位不愧是将门之后,有胆,不过即便虎胆进了我锦衣卫诏狱,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来,两位姑娘,打谁开始呢?”

    说完,只见对面被架住的二人双双睁开眼,眸眼昏懵,更似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快。

    杀千刀的,还真当这是自个家里,也太不把威震四海的诏狱当回事了。

    千户给气笑了,扬起一鞭顺手便往青禾方向抽去,只见青禾袖下滑出一根银丝,反手将之插进锁具,咔嚓一声,铜锁应声而开,眼看长鞭挥过来,她探手往前一抓,拽住长鞭,将人往跟前一带,抬脚往他腰腹猛地踹去。

    她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那千户顷刻被她踢得往后趴撞在地,一口脓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青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立即帮着明怡解开锁钥,师徒二人优哉游哉来到墙角一口水缸处,洗了一把脸,饮了几口茶,这才各挑了几样刀具,清清爽爽出门。

    将将拉开门环,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卫齐齐偏过眸来,只当是千户,孰知一眼对上了两名女贼的脸,脸色瞬间僵住,眼珠子几欲惊脱而出,可惜迟了,不等二人反应,两只长臂同时拽过来,一左一右扼住二人的脖子,勠力一扭,几乎连个声响也无,二人脖子一歪,无声无息死去。

    明怡昨日来过一回,知晓李襄所在,沿着甬道信步往前走,青禾断后。

    昏暗的地牢里,壁灯犹亮,刚交班的锦衣卫精神正好,正与同伴小声交谈,大抵聊起的也是昨夜小酒喝得香与不香,西市烟花巷口的姑娘貌不貌美,冷不丁有刀戈刺响,循声望去,只见甬道尽头大步走来二人。

    为首的那女子左手腕处绑着一把长刀,双臂倾垂,刀锋好似随意在地上拖着,发出尖脆的锐响,那神态和步伐沉稳的好似这压根不是锦衣卫诏狱,而是她府上的后花园,闲庭信步,一往无前。

    二人双双被明怡的气势给唬住,明明那张脸半点神情也无,甚至连杀气也察觉不到,可眉目里那无悲无喜的神色,没由来地叫人胆寒。

    而后面一人,左手握鞭,右手执刀,一身杀气腾腾,看着她仿佛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是某个手握生杀的阎罗。

    恐惧从脚底窜至肺腑,他们断喝一声,

    “有人劫狱!”

    刹那,寂静的诏狱狼烟四起,前后左右的锦衣卫反应极快,动若脱兔般立即朝二人包抄而来。

    只见一条长鞭如毒蛇一般嗖的一声窜过众人脑门,啪啪几声将前后左右数人击退,给明怡开路,而明怡呢,步伐未做任何停留,眼神盯在李襄牢狱门口,目不斜视,手起刀落,将迎面撞上来的四人击杀。

    动作干脆利落到几乎连眼神都不必眨。

    这大致是青禾杀得最痛快的一次,无需顾虑,倾尽全身功夫不做任何保留,一招能毙命,绝不用第二招,迎面一名缇骑举刀冲来,青禾一刀格挡过去,刀势猛恶压住刀锋在他头颅处盘旋,刀锋贴近他脖颈,勠力往后一收,那名缇骑应声而垮,收刀时,反手向后一砍,精准地撞在另一名试图偷袭的缇骑脖颈处,刀锋进去半寸,血色霎时迸出,那人顿时捂着喉咙委顿下去。

    每一刀,每一式,行云流水,毫无拖泥带水。

    不过眨眼功夫,李襄牢狱外的锦衣卫被清除干净。

    屋内的黑龙卫察觉到不妙,一人护在李襄跟前,一人紧锁门环,提刀立在门后,准备随时攻击,本以为这道门多少能堵住对方片刻,可惜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很快一脚踢过来,破门而入。

    黑龙卫立即提刀刺过去,青禾长鞭一扬,矫健地与他缠斗在一处。

    这名黑龙卫功夫不俗,不甚好对付,青禾费了些功夫,方制住对方。

    而明怡这边,则拖着剑面无表情来到李襄跟前,剩下那名黑龙卫拽住李襄胳膊,做出防备姿势,明怡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视线移至那名黑龙卫,语气淡然,“一边去,给你留个全尸。”

    黑龙卫没动,面具下黑眸如墨,紧盯明怡,在犹豫是拼过去,还是拿李襄威胁她,而杀场如战场,一旦犹豫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明怡身经百战,极擅长捕捉机会,就在他迟疑的瞬间,疾掠过去,提刀刺向他右肋,那黑龙卫立即侧身躲开她攻势,正打算将李襄拎到跟前用以迫退明怡,却见明怡下一刀正中李襄面门而来,黑龙卫岂能真让李襄送死,不得不回防,孰知这是明怡声东击西之策,左手刺去的同时,右手便掌为抓,极其凶狠地拽住他脖颈,将人往后一拉,继而一脚踹去他腹部,彻底将人踹开。

    青禾立即将二人斩杀,转身对付门口涌上来的锦衣卫。

    而明怡呢,则来到榻前。

    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去搀他,却见榻上之人惶恐地望着她,身子往后瑟缩,嘴唇颤动发出呜呜声,似不愿走。

    明怡冷笑一声,不给他卖关子,从袖下掏出一物,给他瞧,

    “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这是一方带着些许翠色的观音玉牌,玉牌很薄,光色却十分油润,可见主人已贴身戴了许多年,床上之人瞧见此物,瞳仁霍然睁开,惊得张大嘴,继而开始抽搐,从嘴角开始,蔓延到两颊,最后波及整个面部,望着明怡只剩恐惧了。

    “唔唔唔”他拼命摇头,发出一种被扼住脖颈似的闷响。

    明怡将玉牌收好,捏住他下颌,逼近他,“我告诉你,你儿子如今被关在胭脂巷一处地窖,你乖乖地随我去奉天殿,将当年诬陷我爹爹的真相公布于众,我保他一命,否则你这三年吃过什么苦,我全部加诸于你儿子身上,再要了他的命。”

    那“李襄”闻言,枯瘦的身躯抖如筛糠,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日明怡摸到他胳膊处的第三条伤疤时,便觉出不对劲,这条伤疤像个疙瘩,并不出自她父亲身上,相反出自另一人之身,由此她便知假扮她父亲的是何人。

    难怪治了月余尚不能开口,非不能开口,而是不敢开口。

    眼下却容不得他不说。

    明怡不给他迟疑的机会,迅速拎起人,架着他往外走。

    “青禾,开道!”

    青禾一刀一鞭,左右开弓,势如破竹往前杀出一条血路。

    明怡右手架着人,左手拖着刀跟在后面,很快二人从甬道杀至牢狱正中宽阔地带。

    这下,围攻的锦衣卫越来越多,石门前的甬道几乎被堵塞。

    青禾依然不退半步。

    肃州军出征的口号是:一步不能退。

    无论是疆土,亦或战线,一步不能退。

    无数刀光织成一张网朝她扑来。

    她悍然无畏地往前一个腾跃,拎起一条长鞭杀入这片刀光,随着她手腕猛抖,带刺的银鞭灵活地击中诸人面门,曾经这条令他们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刑具,今日成为闻风丧胆的所在,一大串血花被带出来,有人被刺伤了眼,有人被割破鼻骨,还有人嘴唇被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沟。

    曾经他们施加于人的酷刑,今日以更惨烈的方式还于己身。

    血雾炸开,裹挟着刺鼻的煤油气包裹住鼻尖,一具又一具尸身倒下,而青禾一身青衫倾身其中,恍若置身莲花门某处茂密的竹林,日头苍苍茫茫浇下,身后竹海成涛,快一些,再快一些,带刺的锁链横出竖刺,需在最短时辰内将这片竹林给夷成齑粉,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双枪莲花传人必修绝技。

    十几年过去,她已使得炉火纯青。

    只见她速度快到几乎成虚影,人影与长鞭融为一体,跟带刺的旋风似的,在人群中炸开一团又一团血花。

    没有人见过这般霸烈的打法,均被青禾一身强悍的气场给逼退。

    余下侍卫战战兢兢扶着长刀,不敢上前。

    为首的锦衣卫见状,打算复制昨日擒住二人的战法,调来诏狱内唯一的一批弓箭手对付青禾,余下高手齐齐扑向明怡,只待捉住明怡和李襄,那青禾必定乖乖俯首。

    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即调整战术。

    正在后方闲庭信步跟着的明怡,眼看高手全往她扑来,哟了一声。

    她不过演演而已,怎么还当了真。

    这批人当中便有昨日围攻她的高手,十数尖刀齐齐朝她坎来,昨夜她尚且招架不住,遑论今日携着一累赘,可一刀砍下去,发觉情形与昨日迥然不同,只见那深衣女子,提刀纵横,时而掌心一松,被绑在手腕处的长刀恍若灵蛇探出,刺向最近一人的面门,时而如狂蟒摆尾,携着悍横的刀势砍人下盘,一刀正中其中一人左腿。

    两招逼退最近的攻势,紧接着她握住刀柄,横刀或格,或挡,或点,或刺,整道身影疾步往前逼近,延绵不绝的银色光芒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打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将最后二人逼到墙角,刀锋一撄,割下二人头颅。

    再看她,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澜,连气息也不曾乱几分。

    场面寂静如死。

    锦衣卫的防守被彻底打破,信心更是一蹶不起。

    就这么短短一瞬,青禾迅速解决掉那匹弓箭手,急掠过来,几个来回,或杀,或砍,这座臭名昭著的诏狱已成修罗场。

    无一生还。

    行至石门处,明怡循着记忆打开机关,青禾则伏在一旁,等着石门打开,长鞭窜进去,就是一顿乱杀,待解决人手,方叫明怡步入,如此反复,至巳时初,二人抵达最后一道石门。

    随着石门缓缓打开。

    槐树下的院落,一地尸身。

    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夏日晨间的芳香一道刺入鼻尖,明怡扫视一周,带着人往官署区方向去。

    她不可能不留后手,自然是安排了那批江湖朋友给她掠阵,以防着高旭在石门外结阵,轰杀她。

    锦衣卫的衙署坐落在官署区西面,前面半片衙门面朝官署区,执皇帝仪仗,掌庭仗缉拿诸务,后半片衙门便是所谓的北镇抚司,衙门面朝西面巷口而开。

    明怡没走西面,而是带着青禾往东面官署区而来。

    那般江湖朋友信守承诺,将高旭等人杀去东面半片,便悄然而退。

    可惜锦衣卫诸位千户只当还有埋伏,齐齐退至衙门外,布好弓箭弩炮,只等人出来,便一举轰杀。

    是以,待明怡携着“李襄”,与青禾跨出锦衣卫大门时,便见锦衣卫上下成倒八字阵在门前布开,左右各有弓箭手五十人,弩炮手二人,共结百人阵,阵眼则是一身飞鱼袍的高旭,在高旭左右,立着两名身穿红曳撒的同知,三人扶着刀虎视眈眈盯着明怡。

    明怡一看这架势便知高旭没想着给她活路,她笑着问道,“哟,高指挥使,这是打算杀人灭口?”

    高旭看着气定神闲的师徒二人,脸色发寒。

    面前这个李蔺仪似乎看穿他的计划,早早着人伏击锦衣卫院头两侧,将他十名弩炮手杀得只剩四人,打乱了他的部署,逼着他将人布防至官署区内道,官署区这边与北镇抚司内院,不可同日而语,此地等闲动不得刀戈,更动不得炮火,眼下他也是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

    遂长啸一声,“李蔺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劫狱?我看你们李家人天生反骨,不是叛国便是造反,来人,拿下她。”

    “慢着!”同知姚鹤抬手阻断,他今个本已回府歇着,阖眼不到半个时辰,听说锦衣卫出了事,立即折回来,结果就瞧见一伙乱民涌入北镇抚司,将高旭布置在诏狱门口的伏兵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好端端的,高旭为何布兵,这很叫人起疑,他于是问高旭,“指挥使,陛下可没下旨杀他们,你确定要将人击杀在此处?”

    高旭指着一身血污的明怡怒道,“你还没瞧清怎么回事吗?这个李蔺仪故意入狱,目的便是要将李襄救出,她这是造反!”

    “姚大人,高旭在撒谎!”明怡将人交给青禾,缓步下台阶,高声截住高旭的话,

    “方才在狱中,高旭心腹意在杀我和我父侯而后快,是两名黑龙卫解开绳索,助我三人逃出,如今我要前往奉天殿,替我父侯讨个公道,姚大人,你切莫被眼前这狼子野心之人拖累,否则来日陛下问罪,你也难逃干系。”

    适才明怡为何要将人杀光,目的在于出来好说话。

    高旭勾结怀王,反迹昭彰,而诏狱这边,无一生还,无人见过她们师徒真本事,说是黑龙卫助阵逃狱,怕是皇帝都要信几成,届时,是非黑白,还不全靠她一张嘴?

    姚鹤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狐疑。

    高旭没料到明怡这般巧舌如簧,气得不轻,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断喝道,“拿住她!”

    “我看谁敢动她!”

    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沉喝。

    诸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长街处,一袭绯袍的裴越带着都察院一干官员大步行来。

    明怡微地怔住。

    今日的朝阳原没那么绚烂,被几缕青云覆着,褪去那层耀眼的锋芒,不时起了风,层层青云卷过去,衬得日芒越发绵绵无力。

    恰有这样一束日芒,挣脱那片最薄的青云,洒落一斛春晖照在他俊挺的眉梢,将他映得遍身璀光。

    明怡视线不经意与他在半空交汇。

    明明仅仅是一日未见,却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只见他眸中血丝密布,容色仍带几分苍白,显见一夜未眠,步履迅捷却不失稳重,身形挺拔如松,风骨清正,一如初见。

    裴越只匆匆扫了她一眼,视线未作停留,便径自迈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高旭,

    “李襄,李蔺仪和青禾,均是李襄叛国一案的人犯和人证,你私自射杀,意欲何为?”

    高旭却不回这茬,而是意味深长打量裴越,语带讥诮,“裴大人素来不涉党争,今日为何强出头?莫非是对这位欺瞒于你的‘妻子’旧情难忘,竟要不分黑白,助纣为虐?”

    裴越闻言不怒反笑,敏锐抓住对方话中漏洞,反唇相讥,

    “依高大人之言,李襄一案竟涉党争?那么高大人近日奔波劳碌,莫非是受人指使,意图杀人灭口?”

    高旭噎住,果然论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过都察院的人。

    他索性不再周旋,冷声道,“裴大人,本官不管你是旧情难忘,还是党附七皇子,总归,今日这李蔺仪叛逃,本指挥使必须拿下她。”

    不待裴越反应,那些都察院的官员,竟是齐齐绕至裴越身后,一个个均拦在明怡二人跟前,对着高旭厉声斥道,“高大人擅动要案人证,问过我们都察院了吗?你有本事将我等一并轰杀了。”

    “有种连我们一块杀了!”都察院众御史同气连枝。

    高旭气得变脸,“你们”

    他视线扫向裴越,眼底冷气煞人,“裴越,你这是要逼宫造反?”

    “我看造反的人,分明是你!”

    正当此时,只见巢遇手持文书疾步而来,身后紧随一队禁军,顷刻间便将高旭团团围住。

    高旭脸色倏变,对着巢遇斥道,“你做什么?”

    巢遇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将手中一封驾帖奉给裴越,裴越将之抖开,展示给姚鹤等人瞧,语气寒冽,

    “据都察院查证,高旭暗中收受巨额贿赂,涉嫌勾结怀王,此乃高旭老宅管家口供,人证物证俱全,我院依律将其逮捕,来人,拿下他!”

    锦衣卫诸位千户,均大吃一惊,一直效忠的上峰骤然成为人犯,众人一时回不过神,且高旭积威日久,诸人对他心存敬畏,心中既惊且疑,竟无人立即动手。

    裴越见姚鹤等人迟疑不动,斥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人!”

    姚鹤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调转矛头指向高旭,可惜高旭动作更快,按住身侧一位侍卫的肩,猛地拔步往锦衣卫内墙窜去,意图逃脱。

    明怡早有准备,预判了他窜逃的方向,步伐错动,手中长刀刺出,这一式甚是霸道,刀锋极快地从他脖颈处窜过,刹那划破他的喉咙,血水如注,喷向半空,高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短促地噢了一声,高大的身子如秋叶般从半空扑下。

    周遭一片死寂。

    众人视线慢腾腾交汇在明怡身上,均慑于她干脆利落的身手。

    明怡一言未发,面无表情扫过周遭之人,那眼神好似在问:还有人拦她的路吗?

    没有。

    所有人主动让开。

    明怡将视线锁住禁军之首,扬声问道,“今日,哪一位中郎将当值?”

    羽林卫中郎将秦晋赫然出列,执矛道,“今日在下当值。”

    明怡认出他来,负手立在人前,唇齿含恨一字一句道,“烦请秦将军禀报圣上,就说我李蔺仪,请陛下当庭审案。”

    秦晋面露为难。

    谢礼见状,朝他微一拱手,“秦将军,今日这情形你也瞧见了,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牵扯其中,这可是泼天大案,容不得迟疑,若再不庭审,李襄恐怕就没命了,李姑娘之意,亦是都察院上下之意,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三法司一应官员齐齐附和。

    秦晋无奈,这才转身往回奔,过承天门,午门,一路将消息送去奉天殿。

    明怡这厢领着人径直来到承天门外,数百禁军将一干人等拦在城楼外,头顶层云翻滚,日头已彻底被卷去了云层后,青云渐渐占据半边天,一时辨不出是正午,抑或是傍晚。

    午时正,前方驰道处终于行来一道清拔身影,明怡抬眸望去,看清来人,神色倏忽怔住。

    只见他手握一方明黄圣旨,步履沉缓,自那巍峨城楼深处踱出,渐而拨开层层叠叠的执钺,来到众人跟前,他眼神好似从一开始便生了根似的,黏在明怡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寸也不放过她,将她扫视了遍,那视线仿佛穿透时光,极力想将眼前人与记忆里那道熟悉身影重叠在一处,却是不能。

    唯余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盘桓心间。

    朱成毓压下胸中翻涌的万千心绪,一字一句开口,

    “陛下旨意,宣满朝文武进殿,庭审李襄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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