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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朕问你,李蔺昭还活着吗……

    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城中百姓闻得今日将提审李襄,竟自发如潮水般向正阳门涌去,这一桩叛国逆案震动朝野, 当年消息传回时,整座京城炸开了锅, 有人信了, 痛骂李襄道貌岸然、伪君子,为一己私欲、一党之私,竟不惜辜负江山社稷。然更多人不信, 那曾是一位风华冠绝京华的儒将,年少时亦不知是多少上京女子深闺梦里人,陇西李氏更是世代忠良, 怎会在决战将胜之际叛国?这些年来, 民间追寻真相之声未曾断绝, 只不过后来遭锦衣卫强行镇压,终未掀起风浪。

    可就是这些引子,如撒播的星火, 于暗藏的平静下慢慢蓄势,终在今日如被引爆的一撮明火, 燎原整座上京城, 越来越密的人群渐渐往正阳门前涌, 将整个前朝市前后左右数条街道围个水泄不通。

    值守的宫门校尉执矛立在女墙旁, 俯望下方,只见乌压压的人头聚了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眼里,如密密麻麻的蝼蚁,可今时今日, 他却知,这片从四面八方漫灌过来的人流,不是蝼蚁,而是民心。

    风更烈了,奉天殿上方的苍穹风云汇聚,变了天,却无下雨的征兆,青云层层叠叠从头顶翻卷,明怡提着“李襄”一步一个台阶,登级而上,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万千亡魂在风中呼唤。

    回来了,都回来了。

    她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入承天门前,所有刀具均被收缴,明怡和青禾一左一右驾着那人往前,前方领路的朱成毓几番要来帮忙,却被明怡摇头拒绝。

    终是跨过丹墀,来到奉天殿脚下,此处风缓了些,“李襄”似乎情形不太好,靠在明怡肩处只有进的气无出得气,面色如纸,眼看身侧一干官员陆续上殿,明怡刻意避至一旁,朝青禾伸手,

    “取一颗千转还阳丹来。”

    青禾气息一滞,怔望她片刻,有些难以置信,确切地说是不舍,“给他吃,不是暴殄天物?”

    那千转还阳丹是李明怡祖父研制出的秘药,所需药材足足搜寻了二十年,且也就研制出三颗,老人家自个得病吃过一颗,蓄了半年命,余下两颗皆交予青禾珍藏。

    此药活血化瘀,强心通窍,催人振奋,令垂死之人有还阳气象,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金丹,不过也仅仅是用作保命,寻常人贸然服用,会留有隐患。

    这样的宝贝,青禾舍不得给人吃。

    明怡肃然道,“咱们还指望他翻案,若审到中途人死了怎么办,咱们孜孜不倦这一路岂不白忙活了?”

    青禾不再迟疑,悄然自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棕釉小瓶,小心翼翼倒出一颗,塞“李襄”嘴里,明怡抚了一把他的背心,帮着他将药顺下,师徒二人这才继续携他前行。

    少顷,来到奉天殿廊庑,明怡察觉到他气息明显平稳不少,且脚步也不再那般虚浮无力,略略放了心。

    彼时殿门洞开,一股肃穆森凉之气自内漫出。

    三人不约而同往殿内望去,只见深阔的大殿尽头,端坐着一人,他头戴乌黑翼梁冠,身着明黄蟒纹龙袍,眉目无情无绪地看着前方,整个人一动不动,衬得他好似铸在漆金蟠龙宝座上的一座雕塑,五爪金龙异常驯服地盘踞在他蔽膝处,将那股与生俱来的威压衬托到了极致。

    明怡与青禾携人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入大殿,及近,方发觉,皇帝视线并不在她身上,而是凝望着当中的“李襄”。

    明怡就着他这一眼,将人扔至地上。

    皇帝视线随之看向“李襄”,恍惚记起他与这位国舅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行宫,九月的天风和日丽,使臣进京为他贺寿,李襄也回京述职,只见他一身洗旧的白袍从澄明日芒里走来,那张脸该如何形容呢,将儒雅和英武结合得恰到好处,连鼻下蓄的那一撮胡须也是极美的,随着他眉目一笑,也变得生动至极。

    生子当如李蔺昭。

    他不是没嫉妒过。

    那样一个儿子,无人不羡,无人不想,每每那孩子回了京,他总忍不住将人留在御书房,听他谈天说地,纵他饮酒寻欢,若章明在世,他大抵也不至于羡慕旁人。

    他在皇帐中招呼李襄落座,李襄却与他讨起军粮来,肃州地远荒凉,去江南数千里,每每军粮运到肃州,折损过半,肃州军一直军粮紧缺,李襄此番又是来请增军粮。

    他忍不住怒了,“你每每来信便是讨要粮食,你可知兵部和户部已在原先基础上给你们增了一倍的军粮。”

    “那又如何?增一倍,也只够勉强糊口而已,一旦战起,远远不够,您也带过兵打过仗,没粮还怎么打?”

    他看着李襄据理力争毫不退让的姿态,忽然很无力,也很痛心,带着几分告诫道,“李襄,你可知朝中如何议论你?说你屡屡催粮,实为屯粮蓄兵,存了反心!”

    李襄愕了一瞬,神色清明,扶腰反问,“你信吗?”

    他没说话。

    李襄给气笑了,指着帐外那群游猎的官员,“陛下,这是有心之人的诬陷离间之计?肃州是何情形,陛下当清楚明白!”

    “我清楚又如何?”他厉声斥他,一字一顿,“卿工于谋国,疏于谋身,你要惜身,切莫让朕为难。”

    李襄大约也是被气哑了口,好半晌没说话,最后很无力地回了一句,“臣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心下透亮,自知功高权重,已遭人忌。

    就着这一句,他突然与李襄商议,“要不,你回京,我换个人去肃州替你?”

    李襄脸色一变,断然反驳,“陛下,非臣贪恋权位,实则是近来北燕北齐暗中通往频繁,臣担心南靖王再生异动,临阵换帅,是军中大忌,臣一人性命不足惜,却不能陷江山社稷于危局。”

    又是不欢而散。

    此后,朝中渐起李襄拥兵自重之流言,再后来,竟果真传来他私纵敌军、养寇自重的叛国惊闻。

    即便当初闹得再不愉快,皇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脊梁宽阔到足以扛下整个大晋边关的男人,如今却如一摊乱泥般匍匐在这殿中在他脚下,甚至连仰望他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皇帝看到“李襄”,一时所有怨恨也没了,只剩唏嘘。

    沉默良久,视线这才移至明怡身上,见她着装打扮不同以往,不做妇人装扮,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袍,十分飒爽,不由肃目,问道,

    “堂下何人?”

    明怡和青禾同时抱拳往前一揖,姿态笔直,嗓音掷地有声,

    “双枪莲花十六代传人李蔺仪,”

    “双枪莲花十七代传人青禾,”

    “见过陛下!”

    只见师徒二人满身浩然正气,竟是将殿中沉闷肃穆的气氛给荡开了些。

    这一通自报家门,将满朝文武通通给唬住,上百双视线齐刷刷罩过来,有惊愕,有防备,更多的是不可置信,自然也有人为那份凛然之气所摄,而夹杂些许钦佩。

    但这里头牵扯银环被盗一事,大家伙看明怡二人脸色便有些讳莫如深。

    皇帝听完这般自亮身份,神色果然一凛,冷硬的下颚线一时收得极紧,双眸深得骇人。

    明怡当然看出皇帝动了怒,银环被盗一事始终是横亘在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与其藏藏掖掖,还不如摆明了说,她未等皇帝发难,当即再度拱手,朗声道,

    “上回五长老进京,得蒙陛下赐还银环,感激不尽,命我今日替他们谢恩,并承诺双枪莲花奉圣命世代驻守边关,永不入京。”

    裴越听完这话,悄悄朝明怡投去赞许一眼。

    莲花门当然不会坐视宝物流失,而皇帝也因银环被盗,天威受挫。

    皇帝既幸于有此般国之重器镇守边关护佑黎民,又难免对这样一件不在掌控之内的宝物心存忌惮。

    故而明怡借五长老之口承诺,双枪莲花永不入京,不会威胁皇权,示意皇帝顺着台阶下,不必再纠葛于银环下落。

    说是被赐还,皇帝面子也有了。

    只要皇帝倚重此宝物一日,就必得与莲花门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

    皇帝深深睨着明怡,心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恼怒乃至憋屈。

    可偏偏他是一点愤色也不好表露出,以恐被群臣看出端倪。

    明怡已然给他递了台阶,这个台阶他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自蔺昭故去,双枪莲花继任之人一直空悬,朕终日难安。”皇帝的声音沉肃,缓缓响彻大殿,“而今,莲花门薪火有继,传承得人,朕心甚慰,尔等当恪尽职守,护佑山河,切莫辜负朕望。”

    “臣等遵命。”

    不过很快,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射向明怡,问道,“蔺仪,朕要问你了,昨日你绑架当朝阁老,今个又从锦衣卫地牢杀出,这是怎么回事?你不给朕一个交待,朕没法给文武百官交待。”

    明怡目色沉静如水,心中早有应对之策,从容回道,“陛下,这全是高旭的奸计,他被人收买,意图杀人灭口,然而慑于陛下圣旨,他明面上不敢对李襄动手,便只能出此下策,故意捉住臣女,放臣女入狱,再借口臣女劫狱,一举将我三人轰杀,此事,陛下可审问锦衣卫今日当值的数位千户,他们事先便收到高旭在牢门口布兵的指令,此其一,”

    “其二,臣女被绑入牢狱后,高旭的人百般刁难,故意不给臣女绑绳上锁,伪装出臣女劫狱的假象,臣女也是被他们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动手,幸在两名黑龙卫发现端倪,将李襄交予我,替我二人杀出一条血路。”

    “有了黑龙卫的协助,我二人方知牢狱中机关如何开启,这才顺利逃出生天。”

    有了都察院查出高旭收受贿赂一事,明怡这番话前因后果均对得上,毫无破绽可寻,皇帝想不信都难。

    不过二人能成功从诏狱杀出,实在过于匪夷所思,皇帝对她们心中始终存了几分犹疑。

    “你的罪,朕随后再论。”皇帝目光转向裴越,“裴卿,朕听闻你今日去锦衣卫门前替她撑腰?”

    裴越抱着笏板越众而出,朝皇帝躬身道,

    “回陛下,臣非替人撑腰,实则是担心高旭射杀人证人犯,令真相永不见天日,故而出面,此其一,其二,”他抬眸定定仰视皇帝,语气恳切了几分,“陛下,臣身为分管三法司的阁臣,维护律法公平正义乃臣之职责,臣也是有血有肉之人,臣也想知道那些替咱们保家卫国的将士是否真有污名,曾经赫赫有名的边关主帅是否真是个叛国贼,故而,臣以内阁辅臣的身份,恳求陛下当庭审案。”

    对于一位久居上位且心思幽深曲折的皇帝来说,诚实方是叫他卸下怀疑的最佳法宝。

    倘若这会儿裴越拼命想与明怡撇清干系,反而叫皇帝起疑。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皇帝无话可说,指着明怡,有些替他不平,“朕听说,是她欺瞒于你,借你婚约入京为父翻案,你真的不恨她?”

    裴越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情绪似乎还未从昨日那场纠葛中缓过来,略有失神道,

    “陛下,臣是怨她,也恨过,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终究做不到恶语相向。”

    皇帝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精神也略有不济,该是深受打击,叹道,“你呀,还是太君子些。”

    “好了。”皇帝这才将视线重新聚于“李襄”身上,扬声道,“朕允你们当庭审案,何人来审?”

    谢礼看了一眼裴越,心想若裴越心绪不佳,不如由他来审。

    裴越却担心待会谢礼审到一半审出真相,人吃将不住,还是决定自己出面,于是再拜道,

    “臣来。”

    话落,裴越执芴上前,面朝百官而立,在他的示意下,巢遇和柳如明带着两名内侍坐于一侧长案,当堂记录口供。

    一切准备妥当,裴越注视趴跪在殿中的“李襄”,朗声而问,“堂下何人,报上名姓。”

    众人视线随着殿中之人而动,只见他缓慢而艰难地撑住双臂让自己跪得规矩一些,凌乱发白的发须颤动,将头埋得极低,

    “罪臣程鑫”

    程鑫?

    仅仅四字不啻于一道惊雷砸在众臣脑门。

    殿内一时热议纷纷,嘈乱不止。

    “怎么可能是程鑫?”

    “怎么会是程鑫?”

    别说朝臣,便是皇帝本人,也狠狠吃了一惊,此四字,便足以说明,李襄是清白的。

    明怡那日摸至第三条伤疤,便知他是程鑫而非她父侯,只因那道状似疙瘩的伤疤,便出自她手,是有一年较武,不慎在程鑫胳膊处留下的,此事肃州军皆知。

    裴越震惊之余,敏锐抓住话头问下去,“所以,从始至终是你假扮李侯,故意迈入敌营军帐,伪装出李侯叛国之假象,嫁祸于他,是也不是?”

    程鑫闻言越发羞愧,那张脸彻底埋在胸前,哽咽颔首,“是,是罪臣嫁祸李侯。”

    殿内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无人出声。

    直到数位与李襄有旧的军将抑制不住情绪,愤而跳出,指着他呵斥,“你是李侯麾下四大虎将之一,是李侯最器重之人,你为何背叛他?”

    “对,你为何陷害李侯!”大殿纷纷有人跳出指责,甚至隐约有了些许哭声。

    裴越抬手示意众人肃静,接着问道,

    “程鑫,你为何嫁祸李侯,是否为人指使?可有同伙?一并道出。”

    良久,程鑫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眸,模糊的视线在眼前寻了一周,落在裴越身上,喃喃问,“裴大人,若是我一五一十道出,可否留我儿一命?”

    这话可谓是捅了马蜂窝,被殿内诸多耿直忠贞的臣子口诛笔伐,骂他恬不知耻。

    裴越却是神色平静回,“程鑫,你若交待明白,依律可酌情给你儿子减刑,若你闭口不言或有所隐瞒,就凭你方才自认身份,你程家上下该满门抄斩。”

    程鑫连连点头,“是是,罪臣明白了,罪臣这就交代。”

    思绪好似回到多年前。

    “罪臣出身丽阳,打小家中穷苦,姊妹六人,时常揭不开锅,穷怕了,有一年吾父上山狩猎被野兽咬断一条腿,从此就该罪臣担起抚养弟妹的重任,可我年纪小,挣不到几个铜板,有一回无奈之处,便偷偷藏身于某处街口乞讨。”

    “孰知因是新来的,被当地乞丐围攻,打得罪臣险些死在那儿,是一人救了罪臣。”

    “他便是当年丽阳县官之子,如今的靖西侯梁缙中。”

    梁缙中的名讳一出,殿内好些人均吸了一口凉气,谢礼意识到什么,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是身后都察院两位御史给他搀住。

    “说,接着说下去!”他颤着手指指向程鑫。

    程鑫继续道,“后来我便给他当跟班,每月能挣一两银子,由此养家糊口,罪臣对他也是感恩戴德,无所不从。”

    “期间跟随梁缙中习武,研读兵书,罪臣兴致盎然,梁缙中也常夸罪臣有军事天赋。”

    “只是没几年,梁缙中武举入朝,进京为官,我与他便没了联络,直到数年后他归乡,听闻我尚无正业,便举荐我去投军,我去了,后被分至肃州,我打小能吃苦,性子也沉稳,跟着梁缙中那些年,认了些字,能识文断物,慢慢在军中得到器重,最后成为李侯帐下亲兵之一。”

    “八年前,罪臣随李侯上战杀敌,救过他一回,得到李侯信任,成为麾下大将之一,只是比起巢正群和邬肃等人,罪臣论战力略有逊色,但罪臣胜在脑子灵活,读过兵书,颇有些能谋善断的本事,每每帮着李侯出谋划策,久而久之,我成了李侯身旁最受倚重之人,但有战事,罪臣常伴李侯左右。”

    “自罪臣从军,梁缙中几乎不与罪臣来往,而罪臣亦听闻李侯与梁侯在军中不甚相合,不敢提那段往事。”

    这时,裴越插问了一句,“李侯与梁侯有何不合?”

    程鑫说到这里,苦笑一声,“丽阳也在陇西境内,梁侯族人曾往李府求娶过一位小姐,可惜李府看不上梁家行伍出身,拒了这门婚,此事京中知晓的不多,不过梁家族人却引以为恨,大骂陇西李氏过于傲慢。”

    “此外私下常有人拿他们二人做比较,梁侯麾下将士认定自家主帅武艺超群,该为四君侯之首,而肃州将士却认为李侯器大容人,麾下猛将如云,阖军战绩彪炳,当仁不让,加之后来谢家大小姐仰慕蔺昭公子,而偏梁世子苦求谢小姐而不得,梁侯私下没少被人说闲话,大家揣度,二人该是不合的。”

    “到四年前,北定侯府声势如日中天,七皇子又是中宫嫡子,前程可见一斑,自然有些王爷瞧在眼里,便不太顺意了。”

    “四年前的一日,罪臣回京探亲,蓦地收到梁缙中一封手书,约我一见,我念着当年帮扶情谊便去了,孰知在那间小院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那便是当朝皇长子怀王殿下。”

    殿中诸人无不骇然失色。

    就在方才已证实高旭收受怀王贿赂,怀王有谋害李襄嫌疑,到此时程鑫亲口承认,怀王为李襄叛国一案主使已是不容置疑了。

    说到此处,程鑫也面露晦涩,“原来怀王与梁缙中早暗通款曲,相互勾结,大抵是怀王忌惮北定侯府势大,一心想拖其下水,苦无门路,梁缙中便向他举荐了罪臣。”

    “更可恨的是,那日梁缙中连面都没露,院子里只罪臣与怀王二人,怀王的意思是许罪臣高官厚禄,金银财宝,让罪臣做他在肃州军的耳目。我岂肯?李侯待我不薄,我岂能背叛他,于是立即拒绝了怀王,可怀王咬死不放,想方设法折腾罪臣,甚至拿罪臣的儿女相逼”

    程鑫泣不成声,以手掩面,痛楚难当,

    “罪臣被逼无奈,只得偶尔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算是应付,可三年半前的某个深夜,怀王一名亲信潜入肃州城找到罪臣,说是已送了巨额财宝去了我老宅,为免起疑,打着我岳泰刘家的旗号,在江南给我经营了几个绸缎庄,确保我程刘二家世代衣食无忧。”

    “但条件是,叫我塞一封信于李侯帐中,伪装出李侯通敌的假象。”

    “我惊出一身冷汗,接过信不知要如何料理,迟迟不敢行动,直到肃州大战起”

    似想起当年那场无休无止的狼烟,程鑫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好似有沉石死死压在他心口,令他钝痛不安,

    “南靖王骤然发兵南下,肃州全军措手不及。”

    “原先的六万精锐,有三万五被调往宣府,整座军营算上五千老弱仅剩三万兵力,敌军三倍于我,这仗还怎么打?”

    “仓促中,我军兵分三路御敌,以往这等时候,少将军李蔺昭出偏军奇袭南靖王,李侯率我等坐镇中军,正面周旋斗法,再遣一路大军侧面迂回,随时策应。可此番不知何故,李侯竟一改常态,命少将军留守中军,自己亲率两万精锐出城阻击南靖王势头。”

    “我劝他勿去,可李侯执意不听,后来打听方知少将军生了病,不便上阵。”

    “兵贵神速,他这一去,可谓精锐尽出,除巢正群被调往宣府,其余虎将皆轻装上阵,我军主力东进迎敌,之后少将军又命公孙将军率八千兵力策应左翼。”

    程鑫越说情绪越激烈,带着哭腔嘶吼,“战况实在过于惨烈,南靖王带着他的雄师如潮水似的朝我们扑来,”

    他永远忘不了那惨绝人寰的战况,苍穹被硝烟和尘土覆住,冬阳只剩一个模糊的晕圈,他们就这样不见天日地奋战了三个日夜,口干得只能舔面颊的汗水,耳畔连战鼓和号角也听不着了,唯有不眠不休地砍杀,敌人像是蚂蚁似的,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杀得筋疲力尽,麻木不堪。

    “起初数日我们打得极为艰难,战线一寸寸后退,直至第四日,南靖王攻势忽缓,我们只道是抵住了敌军,孰料这竟也是南靖王声东击西之计,原本围攻东路大军的三万精锐,被他抽调直扑中军主帐。”

    “我等也想回援,可惜回天乏力,两万八千精锐经过四日拼杀,只剩两万,南靖王亲自排兵布阵,将我等困在栖霞坡一带,不许我们回援,意在猎杀少将军。”

    “可饶是如此,北燕死伤更在我们之上,兵法云哀兵必胜,当时我军口号是,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了,将士们均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步不退。”

    “战况于十二月初十那日发生转机,原来少将军带着六千残兵,以双枪莲花绞杀了南靖王最精锐的三万兵力,南靖王在帐中气得吐血,当场昏厥,我军士气大振,欲图反攻。”

    程鑫说到此处,气息忽然一窒,喉咙里好似堵了一口痰似的,捂着脖颈迟迟咳不出,他似痛苦地无以为继,“我等本欲反攻,可就在这日午后,李侯出事了”

    霎时,整座大殿寂然无声。

    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破这片死寂。

    只见七皇子朱成毓双眸赤红,猛地扑至他面前,揪住其衣襟喝问,“出什么事了?我舅舅出什么事了?”

    程鑫泪水横陈,连直视他的勇气也无,“原来早在两日前,李侯便中了流矢,为了不影响军心,他坚持作战,到初十这一日午后,实在撑不住了,叫我与一名亲卫扶他至林边一处山沟”

    他深吸着气,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仿佛沉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初十那一日,天降细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甫一落地,便融作血水,浸满整条山沟。

    他将李襄扶至背坡一处石墩倚靠,人才坐下,便无力地滑了下来,亲卫只得用身子抵住,才勉强稳住,李襄一手紧按血流不止的腰腹,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凝在他脸上,殷切道:“怀仁,我是不成了……接下来,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手背处处是伤痕,血肉翻出好几块,握住他时,手尖不停在颤抖,掌心发凉,已无人气,程鑫当时也吓坏了,跪在他面前哭道,“侯爷您别说话,您歇一歇”

    李襄气若游丝地摇头,“我有几桩事要交待你”

    “您说。”

    黄烟一阵阵从山坡漫过,那张脸被血污覆满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秃鹫在天际盘旋,李襄无力地望了望,阖着眼竭尽全力道,

    “胜败在此一举,必得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我一死,你便穿上我之铠甲,伪装出我的模样,带着余下将士们杀过去。”三军主帅一死,士气大挫,李襄不敢冒这个险,为了战局着想,不得不李代桃僵。

    他当时听到这个提议,整个人呆住了。

    怀王那厢逼他陷害李襄,而李襄却偏生将这样一个机会主动送到他眼前。

    命运何其可笑,非要捉弄于他。

    程鑫心里痛苦极了。

    李襄缓缓睁开眼,看着他露出些许欣慰的笑,“你我身材相仿,身量一般无二,我死后一刻钟内,你将我人皮剥下,覆在你脸上,我保管无人认出来,你一定要撑到战事结束”

    他惊得说不出话,蓦地想起怀中那封迟迟未取出的投敌信,顿时痛哭失声——

    应着程鑫这句话,明怡忽如风般滑过来,摁住他脖颈,摸到某一处皲裂之处,再猛地往上一掀,便将那张脸皮给悉数扯下,随后她捧着那张人皮,盈盈望着,张着嘴,往后倒退了三步,方稳住身形,泪花颤动,凝立不语。

    至于那程鑫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张脸惨白地发皱,好几处皮肉被明怡扯动,现出模糊的血肉来,他哑着声忘了疼痛,

    “我也不想的,我深受李侯大恩,我岂能背叛他,可惜怀王拿我儿子威胁我,我动摇了”程鑫回忆了那日的情形,痛苦不堪,

    “就在李侯阖目不久,我依他吩咐扮成他模样,亲卫含泪在林子里挖出一个坑,将李侯安葬,我就在一旁看着,当时心中天人交战,本已说服自己压下念头,可这时,我收到中军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少将军阵亡!”

    “他们父子二人在同一日战死,我庆幸的是李侯临终前并不知少将军死讯,他死时还含笑地说,‘有昭儿在,此战必胜,必胜’”

    他说完这句,整座大殿恸哭不已。

    让这样一位为国捐躯的三军主帅蒙冤三载有余,何其悲壮,何其惭愧,何其可恨。

    便是一帘之隔的茶歇室内,皇后与七公主母女也相拥痛哭。

    朱成毓扼住他纤瘦的胳膊,极力克制当场掐死他的冲动,“然后呢,你就假扮我舅舅,进了北燕军帐?”

    程鑫吸了吸鼻子,略略缓了一口气,语气发木,“恰恰是少将军的死讯,让我真正动了屈服怀王的念头,北定侯父子相继战死沙场,殿下您尚年幼,陛下当时与李侯又不甚相合,中宫一党该是没了希望,我琢磨着,与其得罪怀王,受他威胁,不如干脆彻底投靠他,助他一臂之力。”

    “主意一定,我趁着亲卫毫无防备之时,将其斩杀,随后带着将士们继续奋战了数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援军来,意图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可大军迟迟不到,我们的人所剩无几,所幸南靖王听闻少将军战死,而我军这边后援将至,下令撤兵。”

    皇帝听到这里,整具身子近乎瘫在宝座,重重捂住了眉心,痛心遗憾萦于心间。

    “我带着最后十几人,立在山坡之巅,脚下尸身层叠,旌旗断裂,刀剑残甲遗于满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我深知肃州军没了,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我留下那十几名伤兵打扫战场,独自骑着李侯那匹高头大马,冲入北燕军帐。”

    “我一心求死,直冲刀斧而去,可惜撞见南靖王麾下那位女将军,女将军将我捆住,一路带回北燕皇都。”

    “我以为南靖王会见我,可惜没有。南靖王当时伤重不起,半月后方下地,听闻我投来北燕军帐,他说了一句话,当然这话是后来那位女将军转述给我听的。”

    “南靖王殿下说:‘本王不去见他,他一定不是李襄,李襄不会叛国。’”

    明怡闻言蓦地仰首向天,发出一阵苍凉的长笑,她手中那块人皮随着笑声轻轻颤动,几欲坠地,那笑声起初满是讥讽与嘲弄,渐而转为凄楚,最终只余下一缕难以言说的悲凉。

    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

    连南靖王都深信李襄不会叛国,而大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为李襄辩白。

    何其可悲。

    满殿公卿皆愧然垂首,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骤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令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便是皇帝也默然倚在御座一角,面庞稍靠在掌心,紧闭双眼,眉宇紧锁,良久,发出一声极沉极缓的叹息,神色更是交织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洞悉真相后的苍凉悔痛。

    唯独裴越尚能稳住情绪,一阵哀恸过后,继续盘问程鑫,

    “你被下毒又是怎么回事?”

    程鑫自嘲地笑着,“南靖王虽猜到真相,却并未点破,在他看来,大晋越乱于北燕越有利,故而默认了此事,罪臣便一直被北燕关在地牢里,成为了北燕对付大晋的筹码。”

    “这并非罪臣本意,罪臣几度求死,为北燕人阻止,最后那位女将军便给罪臣下了麻陀散,此毒叫罪臣口舌僵硬,无法咬舌自尽,只能任其摆布。”

    程鑫说到这里,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俯伏在地,整个身子好似被这一生的罪孽压得弯曲佝偻,再也抬不起头来。

    裴越将他所说又在脑海过了一遍,以防遗漏,“如此,交待得差不多,唯独一处,尚需你释疑,这场叛国案中有一条罪证那便是私放了一万北燕兵士,此事可是你所为?”

    程鑫闻言略带茫然,怔忡片刻道,

    “罪臣听闻少将军杀尽北燕精锐,逼着南靖王将北燕边城五千老弱病残送上战场,当时我们肃州军已战死殆尽,如何能守得住这些降军,估摸着是溃散的逃兵”

    他话未说完,明怡忽然截住道,“没有一万人,大致五六千,此事我来解释。”

    所有视线调转至她身上,只见她缓步往前,立在御座之下,面朝圣上,眼神似看着圣上,又似望着虚空,眼底似有云烟翻腾,

    “陛下,不瞒您说,当年肃州一战,臣女也在场,”她声线冷寂。

    皇帝显然十分意外,垂下手臂,怔然望着她,“这么说,你也是见证人?”

    “我也是战士。”她纠正道,眼底闪过一丝略带自嘲的笑,只是笑意极浅,转瞬即逝,“我赶到时,中军主帐外的山谷已是修罗地狱,肃州军两千守军并四千残兵已所剩无几,而敌军尚有一万余人,我与兄长并肩作战,用双枪莲花将之绞杀,三万人哪,陛下,三万人。”

    她神色忽变得幽邃,好似带着漠视生死的冷酷无情,又好似充斥着对生命的敬畏和疼惜,“尸积如山,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一旦被银莲锁住,便无生还之路,无数头颅被割下,血肉炸开,堆在山谷化为泥泞的沼泽,就连空气里均被令人作呕的血腥给充斥,兄长一面告诉自己要杀了这些北燕铁骑,阻止他们践踏我大晋疆土和黎民,一面又被沉重的血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廊外风声肆虐,奉天殿内,每一个人均是哀穆的,仿佛随她一字一句,重回那壮烈战场,目睹尸横遍野、硝烟滚滚。

    “那片山谷,宛如阎罗的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生灵,亦将人拽入罪恶的深渊,陛下大概想不到吧,再强大的人面对那般残酷而惨烈的人间地狱,心底的恐惧和罪恶也无处遁形,他也是人哪,杀到最后麻木了,眼神空洞了,四肢均在抽搐,几近濒死边缘,可银莲嗜血,它极有灵气,也极为凶悍,”

    “爹爹常说,此物甚凶,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这便是万不得已之时。”

    “南靖王为了杀兄长,最后将五千老弱病残逼上战场,他便是要用人墙堵死兄长,每杀一人便耗一分心血,到最后,只剩两千妇孺躲在山谷外的林子里,不肯出来,那些孩子的哭声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杀不下去了,银莲捕捉到生灵气息,急切地要扑过去,可兄长杀不下去了。”

    她字字泣血,“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裴越听到这,瞳孔急剧收缩,蓦地想起那晚她因他而收手,莫不是也受了反噬,一瞬间担忧惊慌忐忑甚至懊悔悉数充斥心间,余光盯着身侧的人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是逼着自己一动不动,不敢在皇帝跟前露出半点痕迹。

    只听见她继续道,“兄长因此受了反噬,那两千妇孺被放走,最后裹入北燕逃兵中,以讹传讹,便成了一万人。”

    “陛下”她直面御座之上的君王,眼底凝着一抹难以磨灭的悲悯,“三万肃州军,是您的子民,是他们以血肉之躯阻挡敌军前进的铁蹄,在您眼里他们是蝼蚁,可他们更是千千万万个家中的顶梁柱,”她眼底的灼光一寸一寸逼近他,“您坐在这奉天殿之巅,可曾为他们发出一声哀叹乃至疼惜?”

    “陛下,我跋山涉水,踩着尸山血海归来,只为给父侯求一个公道,求一身清名,此时此刻,我要从您的嘴里,讨要这个公道。”

    明怡目光咄咄逼人,话更是如金玉掷地,直叩人心,这分明是要逼皇帝认错。

    所有朝臣冷汗涔涔,立即伏低跪地,不敢抬头面圣,殿内一时寂如无人。

    唯独明怡和青禾二人,矗立不动。

    天色沉得厉害,黑云卷来,带着一种近乎压迫的沉黯,大殿陷入冗长的沉默,皇帝目光久久地与她相交,借着头顶羊角宫灯摇落下的光芒,看清她眼底血丝渐渐爬满整个瞳仁,借由着这双悲悯而苍茫的眼,仿佛看到当年肃州那场狼烟烽火,自然更意会出她每一字诘问下的不满不屈甚至痛恨。

    “蔺仪,朕知你委屈,也知你父侯受屈,更知肃州三万将士的艰难险苦,不论如何,在朕眼里,在未来的史书上,肃州之战是一场国运之战,你父兄及三万将士是保住我大晋长盛久昌的功臣,他们功勋卓著,震铄古今。”

    “当然。”他喉头滚动,终是涩然道,“让他们蒙冤至此,是朕这个国君失责。”

    言毕,他视线移至回到席列跪着的裴越身上,

    “裴卿,朕命你将此案审理明白,布告正阳门外,发付各州县,使四海皆知,为李侯与肃州军正名。”

    “臣遵旨!”

    “秦晋!”

    “臣在!”

    “即刻带领人马将怀王及梁缙中等一干人等捉拿归案!”

    “臣领旨!”

    “桂山,你带着东厂的人封锁锦衣卫,擒拿高旭余党。”

    “奴婢遵命。”

    皇帝吩咐完,目光再度落回明怡身上,见她脸色如旧,好似并未因他所言所为而有半分撼动,不由叹了一声,“蔺仪,待案情审结,朕再追封你父侯,安抚肃州一干旧将,如何?”

    明怡神情忽然有些发空,这三年多来,每多活一日,便多蓄上一口气,至今时今日,那口气集聚到了顶点,几乎充滞她每一处毛孔,充盈她每一寸肌骨,而这口气又好似在这一瞬给泻空,她脸色并无明显变化,只迟疑地抱了抱拳,便打算往后退。

    不料这时,皇帝突然叫住她,“蔺仪,朕问你,蔺昭真的死了吗?”

    明怡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眸,迎视皇帝。

    随着皇帝这一问,殿中的七皇子与裴越不约而同将目光投过来,灼灼盯着她侧脸,等待她的回应。

    可明怡的脸色也就滞了那么一瞬,很快恢复如常,目色平静回道,

    “陛下,当时兄长内力已消耗殆尽,筋骨亦在崩溃边缘,最后收手,导致他经脉绷裂,血尽而亡。”

    “当真?”无论是皇帝抑或朱成毓,皆似不信,

    朱成毓缓缓来到她身侧,试图如过往拽向那个人的衣袖那般,也来拽她,却意识到男女有别,手指悬在半空,喃喃追问,

    “真的吗?”

    明怡并未瞧他,而是目视前方,冰冷无情地回,“兄长生前杀戮过多,手中沾了数万性命,自认罪孽深重,纵使阎王不收,老天也难容。”

    皇帝诸人听了这话,久久没有吱声。

    七皇子似乎承受不住这个结果,热泪盈眶,“姐,表兄临终前,可有话交待。”

    明怡微的一愣,闻言这才转过身面朝他,含笑道,“有。”

    “什么话?”

    殿内众人皆屏息凝神,想听一听那位惊才绝艳的少将军留下了怎样的遗言。

    明怡负手而立,望着面前已明显高出她一截的朱成毓,目光沉静而带着期许,

    “他愿国泰民安,天下再无战乱。”

    “如此,如他一般背井离乡的边关将士,便可归家。谁人不想家?家,才是每一人心中真正的信仰。”

    “只是,有国方有家。故而,他们舍家为国。”

    第92章 第 92 章 临终信物

    寥寥数语, 不停地在这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奉天殿内回荡,令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心潮澎湃, 久久难平。

    内阁首辅康季更是深受撼动,忍不住老泪纵横, 叹道, “北定侯父子功炳千秋,一片赤诚之心,堪称国士。”

    “真国士也。”众人无不附和。

    朱成毓面色沉凝, 来来回回将这席话嚼了数遍,刻进心里,嗓音笃定道,

    “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 正在殿中跪着的程鑫受遗言二字所刺, 好似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对了陛下, 李侯临终还交代了一事。”

    众人视线均朝他看过去,虽未说话, 却都等着他下文。

    程鑫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波动, “李侯临终交给罪臣一件信物, 说是叫罪臣无论如何要将之呈给圣上您, 说是您看到那件信物,就该什么都明白,不会再怨他。”

    皇帝面露狐疑,“有这回事?信物何在?”

    明怡心蓦地一紧,她当然知道那是何物, 正是她出生时搁在襁褓里的玉佩,爹爹欲将之交给皇帝,一在坦白她之身世,二来大抵猜到皇帝忌惮李家,故意将李家的把柄送至皇帝手中,给皇帝拿捏李家的机会,让皇帝放心立七表弟为太子,保社稷之本,原是一个以退为进的妙招。可见爹爹知皇帝,皇帝却不知爹爹。

    何其可笑。

    眼下境况不同,怀王大势已去,七表弟的太子之位已是板上钉钉,没必要再让李家背个欺君大罪。

    故而明怡目光如隼锐利钉在程鑫身上,脑中已飞速盘算如何毁了那信物。

    孰知程鑫却是无力地摇头,“东西被北燕人收走,成为北燕献给陛下的贡物之一,年前行宫被劫,有人来截杀罪臣,顺走了使臣进贡的宝物,丢得恰恰是那方玉佩。”

    众人吃了一惊。

    此事从一开始便是齐俊良负责,他听了这话,脸色剧变,立即追问,“你的意思是,李侯临终留下的那方信物,便是行宫被盗走的宝物?”

    “没错。”

    去年北燕使臣入京,途中下榻宣府行宫,当晚便遭五路来历不明人马突袭,后被证实均是冲假扮李襄的程鑫而来,而当时使团对外声称丢失了一件重要宝物,大晋这边只当是遮掩之辞,孰知还真有这么回事。

    齐俊良顿时急出一身冷汗,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皇帝冰冷的视线也由着落在他身上,语气微沉,“此案还无结果?”

    齐俊良面上交织着惶恐和苦涩,立即跪下请罪,“臣万死,未能追回宝物。”

    皇帝原先也不甚在意此事,如今既得知是李襄临终留给他的物件,那就不能含糊了,他眼神扫向一侧刘珍,“你吩咐东厂去办,不惜一切代价,给朕追回此物。”

    “奴婢遵命。”

    审至此处,李襄叛国一案的真相已全然水落石出,谁曾想,真相竟如此沉重,如一团几经践踏的模糊血肉,叫人不忍直视,也不敢直视,锥心痛至。殿内官员们窃窃私语,已有不少人暗自交流,该当上书为李襄请功立传,追封谥号。

    不过案子若要彻底审结,尚需时日,一来主犯仍未擒获,二来此案牵扯人事盘根错节,一应人证物证也需逐一厘清核实。

    巢遇等人当殿将口供整好,交给程鑫,明怡二人签字画押,那程鑫跪在殿中,枯瘦的手指握着笔颤抖不止,极为艰难签下名讳,一内侍又摁着他按了手印,这才松开他。完成这一切,程鑫心知死期已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彻底瘫软在地,周身罩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

    皇帝过去对于李襄的忌惮乃至不恁皆随着他的逝去,烟消云散了。

    此刻睨着脚下瑟缩萎靡的程鑫,心中是憎恶至极,回想李襄死得如此悲壮,为稳住军心,奉上人皮托付程鑫,却反遭程鑫陷害,更是遏制不住怒容,他的臣子,他可以骂,却不容忍旁人欺辱,遂痛声喝道,“来人,将程鑫拖下去,剥了他的皮,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程家上下全部捉拿入狱,一个都不放过。”

    “遵命。”

    殿门外的羽林卫应声而入,将瘫软的程鑫如同拖拽死物般架出大殿。

    殿内一时冷寂无声,唯剩明怡和青禾立着不动。

    明怡记得适才皇帝说要论她的罪,故而坦坦然然迎视皇帝,看他要如何发落她。

    可皇帝听完整个真相,又如何狠得下心对李襄唯一的骨血进行苛责问罪,也无底气。

    只是皇帝此人,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故而那双眼在明怡身上落着时,众人便以为他要问罪。

    以康季为首的几位老臣,屏气凝神,脑子里已搜罗了一筐替明怡申辩的话术,甚至七皇子已不知不觉将明怡身子挡了大半个,决心与表姐共进退。

    茶歇室的皇后更是悬了心,五指紧紧扣住门框,神情戒备,时刻准备冲出救人,真相万不能宣之于口,不能连累另外两位皇儿,亦不能再将李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倘若皇帝真要降罪蔺仪,她便以命去搏。

    殿中气氛一时微妙异常。

    皇帝也敏锐地将众人反应收在眼底。

    脑海蓦地想起昨夜小七那番话,皇帝亦可是个有血有肉之人,也不必事事将君王权威与权术凌驾万物之上,不如今日且糊涂一回,正斟酌着找台阶下,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一声“报——”划破殿内寂静。

    诸人心神无不为之一凛,不约而同朝殿外望去,只见暗沉的天色里,一背插令旗的城门侍卫疾步上阶,扑跪于门槛外,“禀陛下,怀王和梁缙中谋反!”

    “什么?”

    刹那死寂后,整个大殿顿如油水入锅,彻底炸开。

    离得门槛最近的柳如明,闻言脸色大变,立即冲上前问他,“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看住了人吗?”

    就在今日凌晨,齐俊良那头已将吹哨人审问明白,这位吹哨人不是别人,正是程鑫的小舅子,当年给肃州军运粮的刘都尉,刘都尉证实怀王曾收买程刘二家,虽没审出具体缘故,但凭着这份审讯结果足以治怀王勾结朝臣之罪,裴越拿到审讯卷宗,立即安排齐俊良前来奉天殿请旨,刘珍循例着人看住怀王府上下,不料还是被他跑了。

    侍卫没回他,而是望向宝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怀王与梁缙中鼓动南军谋反,半个时辰前已占据京郊西南面的窦山镇,正发兵往西便门来。”

    如此之快,可见有备而来!

    不少文武大臣已是魂飞魄散。

    皇帝更是怒极,一掌重重击在蟠龙宝座扶手上,骂道,“混账东西!他竟敢造反?”

    他这一动怒,腹腔气血翻涌,一口血腥堵在喉咙口,将面色逼得涨红,刘珍见状慌忙往前搀住他,“陛下息怒,为今之计,得尽快发兵平乱,万不可让叛军攻入城内。”

    皇帝闻言深以为然,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那恒王做了错事,尚且晓得跪在他面前求饶,怀王这个孽畜竟勾结梁缙中谋反,果真平日越温厚小意之人,心肠越狠。

    明怡听闻梁缙中与怀王造反,意外又不意外,她怀疑上梁缙中是有缘故的。

    年前裴越使了一出请君入瓮,意在诱出前往行宫刺杀“李襄”的幕后主使,先钓出萧镇,再引出那位“吹哨人”,因吹哨人藏身酒楼,齐俊良便将酒楼悉数查封,当时老晋王亲自前来求情,要求解封酒楼,于是她和裴越认定,请动老晋王说情的这个人该是幕后黑手。

    经过前段时日追查,查到老晋王在梁鹤与的马球场入了股,可见二人交往甚密,明怡猜测梁鹤与大抵是被父亲利用,与老晋王递了话,老晋王方出面要人。

    而后她发觉程鑫的夫人与梁侯夫人走得颇近,由此越发怀疑上梁家,故而昨日故意当着梁鹤与及小厮的面透露了行踪,果然引来梁缙中暗下杀手。

    怀王和梁缙中皆是心机深沉之辈,岂会坐以待毙?保不准早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是以二人铤而走险,起兵谋反,并不意外。

    幸在皇帝淌过无数风浪,很快冷静下来,推开刘珍的手,重新端坐于蟠龙宝座之上,面色沉肃,一连发出数道谕旨,着手应付。

    “刘珍,即刻带人拿下闵贵妃,严加看管,严防其母子里应外合,通风报信!”

    “遵命!”刘珍毫不迟疑朝殿旁侍奉的一名秉笔打了个手势,那秉笔立即躬身领命,转身疾步出殿,迅速点了一干亲信,直奔永泰宫而去。

    “传朕旨意,即刻停用一切虎符印信,凡调兵需朕手书并关防兵印,违者,杀无赦!”

    此举意在收归兵权,政令自奉天殿出,以防军中异心者乘势作乱。

    平日将军们非诏不得统兵,更不能调兵,所有将军虎符印信等均由尚宝监和印绶监收管,每有战事由兵部请旨,内阁与司礼监批复,再自此二监取出宝印前往都督府调兵遣将。

    故而皇帝此道诏令一出,尚宝监内所有兵符即刻失效,暂押不发,一切军令虎符由皇帝本人亲自签发。

    第三步便是要排兵布阵,迎击叛军了。

    皇帝视线锐利地扫向殿内诸位武臣,开始琢磨人选,京城驻军分南北两军,南军辖三千营,五千营,神机营三部,平日驻守京畿附近,战时出征,为征伐主力。北军则是直隶皇帝的禁卫军,共有六卫,如羽林左右卫,虎贲左右卫和武都左右卫。

    五千营统领正是梁缙中,造反的是这一支无疑。

    但三千营和神机营总兵尚在殿中,同为南军统领之一,此二人便尤为关键了。

    自远山侯萧镇和平昌侯王尧出事后,都督府几位都督之衔均已空出,眼下正是用兵之时,皇帝立即将此二营之总兵提拔,接任五军都督之衔,意在稳住这些军中悍将,不叫他们被怀王和梁缙中收买,顺势又将禁卫军中的几名心腹调过去,予以辅佐,如此,仅仅在这短短一刻钟,重新调整了朝中武将布局。

    随后皇帝即刻吩咐三千营和神机营两名新任都督,带着关防大印与手书前去接管二营,并剿灭叛军。

    二人凛然受命,迅速离去。

    只是此二营与五军营毗邻,是否亦有人受怀王鼓动而作乱,尚且不知,皇帝不敢掉以轻心,又吩咐兵部左侍郎道,“你这就拿着朕的手书前往巢正群府中,命他出城往宣府调兵,从西面阻截叛军。”

    “臣遵旨。”

    兵部左侍郎上前恭敬接过皇帝手书并印信,转身飞奔出殿。

    最后只剩中路大军,既然叛军已往西便门方向袭来,自当调集禁卫军防守,稍一思忖,皇帝写下最后一道手书,却是往前递向明怡方向,

    “蔺仪,朕命你和青禾协助武都卫和虎贲卫,于西便门迎敌剿叛,戴罪立功!”

    “你曾跟着你兄长受益,剿此叛军,该是绰绰有余。”

    明怡正要上前接令,不料青禾不声不响往前一步,朝皇帝拱袖,

    “陛下,蔺仪师姐曾在肃州一战中身受重伤,反倒是臣女自从出师,尚未历练,往后臣女要替陛下驻守边疆,不如今日便由臣女来领这一道兵令。”

    皇帝微微错愕,适才未曾太在意青禾,眼下见她主动请命,十分意外,刻意打量她一眼,方觉此女一身剑鞘之气,眉目威风凛凛,很有大将风范,观其气势,尚在明怡之上,不由欣喜,国有良将,为社稷之福。

    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明怡问道,“可否?”

    明怡回道,“请陛下给她一个历练的机会,此外,有两位指挥使坐镇,再有臣女在一旁看着,不会出大乱子。”

    “好,青禾接令!”

    青禾单膝着地,上前接过刘珍递来的手书并大印,这才随明怡,与侯在殿外的两位指挥使,一道疾步下阶。

    布置完这一切,皇帝心下稍定,不过也不敢懈怠,而是吩咐值守的羽林卫中郎将,“传旨,将几位王爷宣入宫,所有四品以上朝臣皆侯在奉天殿,不得擅离半步。”

    此举意在防止其余王爷裹挟作乱,又能将中枢文武众臣尽数置于保护与监控之下,从而稳住朝廷根本。

    每一步,步步皆有玄机,尽显帝王心术。

    第93章 第 93 章 我担得起!

    再说回怀王这边, 自高旭离开阁楼之后,梁缙中便悄悄打密道折返军营,唯恐身份败露, 出城时嘱咐心腹侍卫,一将夫人转移至秘密宅院, 二寻到儿子梁鹤与, 将他送出城来。

    五军营驻扎在京郊以南五十里一处山坳之间,与三千营、神机营分踞南、西几处山头,成犄角之势, 拱卫京师。

    他是地地道道的军伍出身,武举及第,在边关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方至今日之地位。

    李襄则不同, 他出身陇西望族, 本是进士及第的文官,因国家有难,投笔从戎, 自入军营便声名鹊起,为人疏阔豪爽, 很得将士拥戴。

    二人路子几乎是完全不同, 但殊途同归, 均跻身大晋君侯之列。

    梁缙中与李襄并不相熟, 他素日也不爱与人结交,外头皆传二人不睦,其实不然,他与李襄并无深仇大恨,无非是立场不一, 他早年尚在边关驻守时,因妻子身怀六甲,一度想调回京城,苦无门路,恰好被伺机的怀王留意,出手相助,帮他调回京营,兼顾了妻儿,承了怀王之情,由此二人有了交集。

    起先他与怀王交情也不深,怀王如同一位老练的猎人,暗中瞄准朝中有志之士,予以扶持,行拉拢之计,一步一步扩充羽翼,梁缙中当时也不过是受他恩惠的众多官员之一,后来怀王眼看他一步一步高升,认定他非池中之物,对着他上了心,逢年过节送些节礼,偶尔替他摆平些麻烦,甚至朝中人情打点,也全是怀王暗中替他张罗,他就这么被迫上了怀王的贼船。

    当时的四君侯府,各有千秋。

    北定侯府乃七皇子母族,在朝中首屈一指,远山侯萧镇又与恒王结了亲,平昌侯王尧是皇帝心腹,独他在朝中无所倚仗,为阖族前程计,最终选择与怀王合作,帮着谋划了李襄叛国一案。

    一切本该极为顺利的,临到头七皇子被放出来,他和怀王被迫露了首尾。

    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梁缙中不得不为阖族将来打算,是继续与怀王一条路走到黑搏一把,还是悬崖勒马,摒弃富贵,图个安虞。

    梁缙中回到自己的值房,正是傍晚酉时,这时麾下一位参将进来,请他列席今夜的换防议事,五军营下麾中军、左哨军、左掖军、右掖军和右哨军,每五日一轮值,梁缙中这一回留了个心眼,刻意轮上自己的心腹。

    五军营的规矩,轮值总兵、副总兵及参将须驻守军营,轮休武将则返城参议朝政,或回都督府处理公务。

    议定,不当值的武将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

    梁缙中带着麾下两名心腹参将,将武库和粮营巡视一番,确认妥当,这才回到自己的值房,一看时辰已是夜里亥时,鹤与怎生还未出城?

    梁缙中不大放心,又遣了一人回城,一面打探高旭动静,一面接应儿子,自个倚在圈椅,竟不知不觉睡着,也不知睡到何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只见今夜当值的一名把总进了屋来,

    “侯爷,辕门外来了一行人,说是寻您的,还带了您的信物。”

    言罢,将一个极小的布囊递给他,梁缙中接过布囊,将里面的东西拿出,定睛一瞧,赫然是一张书帖,书帖上明明朗朗写着“癸未年兵部核考”字样,虽说书帖泛旧,可字迹是极其清晰的,癸未年正是鹤与出生那一年,就是那一年怀王帮着他将核考改了个“甲等”,他方成功从营州调回京城。

    看到这张书帖,梁缙中便知来人是谁,甚至连其来意,也已猜着七八分,脸色不由得凝重,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让他进来。”

    梁缙中面无表情将书帖重新搁入布囊,扔进身后书架格里。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值房的门被推开,一道雍容富态的身影步入室内,来人外罩黑衫,内里却是一身绛红蟒纹王服,不是怀王又是谁?

    二人视线相对。

    一个精芒外露、野心昭昭,一个却深沉内敛、波澜不惊。

    梁缙中将人请进来,让怀王坐在对面,自个回到长案后落座,蹙眉问他,“眼下将近凌晨卯时,王爷此时突然来军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怀王神色不见慌乱,反而泰然落座,朝梁缙中微微一笑,“不能说不是好事,不过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裴越已查到我贿赂高旭和程鑫,刘珍派人封了我王府,我出面暂稳住了羽林卫,方才从地道出府,乔装改扮,趁夜车出了城。”

    所为夜车便是半夜出城倾倒秽物的板车,怀王隐忍蛰伏十几载,手里不仅握着一批朝臣的把柄,以此拉拢不少羽翼,更经营了许多三教九流的门路,出城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梁缙中闻言脸色一变,“王爷出城时,可遇见与儿?”

    怀王深知梁缙中将妻儿看得比什么都重,故意撒了个谎,断他后路,“高旭将你我抖了出来,怀王府被封,想必你梁府也好不到哪去,你妻子我尚且不知,不过令郎大约已被俘。”

    梁缙中唰地从案后拔身而起,脸色冷硬如铁。

    怀王继续往他软肋上下刀,“先生,你为国征战多年,居功至伟,可惜性子内敛,为人低调,一直不受陛下青睐,眼下四君侯只剩你一人,即便你什么都不做,陛下也迟早朝你发难,你还没明白吗?四君侯府已是陛下眼中钉肉中刺,你此时不为自己谋出路,更待何时?你夫人何其娇贵,你忍心看着她陪你受罪?”

    梁缙中一眼洞穿其心思,眼风扫过去,沉声呵斥,“与儿在他们手里,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儿子死?”

    怀王冷笑,起身摊了摊手,极为无情道,“莫非就你家眷困在城中?我阖府老小哪个没被制住?我眼下是没法子,特意出城找你商议,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你再迟疑,信不信天一亮,拿你的人就到了路上。”

    梁缙中也知事情到了无可转圜之地。

    除了谋反,别无活路。

    “只是,我岂可不顾与儿母子安危?”他近乎咬牙。

    怀王踱步至他面前,隔着桌案与他对视,眼看他双目深红,似已隐忍到极致,缓声安抚,“你妻子当是无碍的,至于儿子”怀王很想说“大丈夫何患无儿”,念及梁缙中的性子,终是忍住,改换口吻,“本王在城中尚有些人手,递个消息进去,安排人将令郎营救出来,如何?”

    梁缙中默然不语。

    他已安排人寻找鹤与,侯府也养了一批死士,人一旦踏上夺嫡之路,谁手里还没些后手,想必一旦他们发现与儿出事,会竭尽全力救人出来。

    不过多一人出力,多一份保障。

    “那就烦请王爷赶紧送信进城。”

    怀王猜到梁缙中不好糊弄,当即写了一封手书,按上手印,叫来一暗卫,吩咐其返程料理此事。

    随后折回值房,看向梁缙中,语气冷肃,

    “先生,不瞒你说,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已有筹谋。”

    “愿闻其详。”

    梁缙中引怀王来到隔壁营帐,帐内有一硕大的沙盘,怀王见状,指着五军营所在的山头,

    “城外驻扎了三支军,五军营,三千营并神机营,五军营在先生之毂中,不必顾虑,倘若咱们能策动三千营或神机营,围困京城,胜算大增。”

    梁缙中眸色纹丝不动,抱臂看着沙盘,“听王爷这意思,已有后手?”

    怀王手指往西面神机营移,“不瞒先生,本王在神机营中安插了一棋子,正是右掖把总左谦,我来之前已给他递讯,但见五军营狼烟起,他便带着麾下骑炮营前来支援。”

    “好!”听到这里,梁缙中终于露出一丝笑色,“王爷果然是深谋远虑。”

    五军营以步兵和骑兵居多,与擅长奔袭的三千营不同,均是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兵,人数虽然最多,论战力却不如三千营和神机营,倘若有神机营的骑兵炮火军为奥援,那这一场战事赢面变大。

    怀王将自己底牌悉数交出,至于这场仗怎么打,还得靠梁缙中这位久经沙场的主帅。

    拿定主意,二人坐下排兵布阵。

    不多时,梁缙中事先叫进两名心腹通气,随后方将在值把总以上军将,传进中军营帐议事,神色凝重往怀王一比,

    “诸位,李襄病死狱中,七皇子见翻案无望,伙同肃州旧将在城中谋反,现如今皇后与七皇子已控制住奉天殿,陛下垂危,遣人送出衣带诏,命我等勤王。”

    怀王做戏做全套,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只见上头用凌乱的朱笔写下一行字:七皇子作乱,素来救驾。无论字迹抑或印章均仿的真真的。

    诸位副总兵并把总,相互交换了几个眼色,没有立即响应。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等微妙时机,谁是反军可还真不好说。

    有一人谨慎地表示异议,“无兵部明文,无尚宝监印信,如何发兵?仅凭一幅衣带诏,难以叫底下将士信服。”

    说到底,大家各有家室,万一被安上个谋反的罪名,阖府尽毁。

    这时,梁缙中的亲信往梁缙中一比,低喝一声,

    “怎么,你们疑心梁侯谋反?梁侯何等人物,已位极人臣,若非陛下有诏,何须冒此风险。”

    些许军将偷偷朝怀王瞄了一眼,心想梁侯是不必冒险,架不住身旁这位有夺嫡造反之嫌,骨子里“有嫡立嫡”的想法已根深蒂固,并不轻易被说服。

    这时,便显现出梁缙中的狠辣果决来,他执掌五军营多年,当然猜得到哪些人是皇帝亲信,哪些人骑墙观望,当场抽剑将异议之人斩杀,其余人慑于他之威势,不得不从他起兵。

    趁着各部整军之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君侯制定了周密的攻城计划。

    “一路西进,占据窦山镇,此地背山面水,乃京城通往太原之要隘,进可攻退可守,亦便于神机营弟兄前来会合。”

    “一路东出,越过三千营,截断通州水路,扼住漕运,截断军粮物资,如此京城必定恐慌。”

    粮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物,素有“得粮者得天下”之说。

    “再用一路兵马奇袭军器监,夺取武库。”

    梁缙中深谙兵法,眼光毒辣,出手便直击京城软肋。

    无粮无军械,朝中禁卫军只能坐以待毙。

    此外怀王亲去三千营,用衣带诏蛊惑人心,竟也被他鼓动一批人马,策应五军营。

    是日午时正,梁缙中亲率主力占据窦山镇,三路兵马齐发,往京城攻来。

    一时炮火喧天,千万将士的喊杀声如山呼海啸,震天动地。

    而彼时,明怡和青禾正与两位指挥使赶至官署区的五军都督府,此处藏有全城河运水道山川舆图及兵马布防详图。

    两位指挥使立即召集麾下中郎将,千户总兵等人马衙前议事。

    起先无人在意明怡和青禾,视之为女流之辈,不足与谋,而二人亦立在一侧旁听,并未插话,毕竟她们对京城的布防及军将不甚熟悉。

    听完他们调度,明怡心里大致有数,这才适时出声,

    “东便门水关处是何人值守,有多少兵力,漕运沿途可有驻军?”

    这话一落,殿内倏静,能入殿议事的均不是等闲人物,很快猜到明怡的顾虑,其中一名指挥使看着她,回道,“东便门水军五千,兵强箭足,通州至京城漕运一段,沿途河道总兵驻军五千人,当无大碍。”

    “用兵之道,一夺粮草,二夺武库。”明怡信手往东城门外的河槽一指,“我要是梁缙中,必遣一路兵马截断漕运,夺取粮食,再遣一路往西抢先占据军器监,如此粮满械足,即便不与我军交战,只消围城数日,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指挥使见明怡分析切中要害,不由对她生出几分信服,“李姑娘可有良策。”

    明怡神色郑重,声线清越,“贺大人,你亲自带兵出东便门迎敌如何?只要守住漕运,便是大功一件。”

    殿中诸人视线纷纷投向贺指挥使,面露异色。纵然守住漕运确是功劳,但主力战场毕竟在西面,贺林孝身为羽林卫都指挥使,舍大功而取小利,未免有些委屈,此外被一丫头片子指挥,也略有些失面子。

    好在贺林孝本人倒是不介意这些,只是心存忧虑道,“李姑娘,在下一走,仅凭你和周将军抵得住梁缙中吗?”

    他好歹也在边军历练过几年,对梁缙中的打法有几分熟悉,他该是迎战梁缙中的主力。

    明怡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从不客气的,“有我呢。”

    底气十足。

    众将一时默然,暗自咋舌。

    即便您父亲是北定侯李襄,您兄长是威震四海的少将军李蔺昭,您也不能嚣张到用三个字打发大家。

    贺林孝今年四十出头,是位沉稳的老将,素来以稳扎稳打著称,他亲自驻守漕河该是万无一失,他看向虎贲卫指挥使周衢,“周将军,在下驻守东便门外,由你阻截梁缙中,可有把握?”

    周衢不同,是名敢打敢杀的悍将,当即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一定叫梁缙中有来无回。”

    禁卫军与南军素来水火不容,而周衢与梁缙中本就存有旧怨,皇帝派他迎敌,也未尝没有这番考量。

    贺林孝看了一眼明怡,不再多言,当即出衙点兵,策马驰向东便门。

    接下来商议如何策应军器监。

    明怡忧道,“城外虽有神机营,却难保未被怀王渗透,眼下城中最缺的便是炮火,一旦军器监失守,敌军以重炮猛攻西便门,恐怕不出两日,城门便要失守。”

    周衢果断出主意,“那咱们再出一支主力军往西策应军器监,与神机营打了个配合,将梁缙中的人往南阻截在窦山镇一带。”

    “此计甚好!”众将纷纷附和。

    明怡也赞同,只是四年半过去,京中这批将领换过一批,能耐如何明怡心里没数,她吩咐青禾,“你随军出发,务必守住军器监。”

    青禾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冲明怡摇头,“我要迎战梁缙中,我要亲手杀了他和怀王,给李侯报仇。”

    明怡暗叹一声,她早料到青禾先前在殿中请战,根源在此。她将青禾拉至门外廊庑转角,正色道:“青禾,一军统帅最紧要之处便要是有大局观,无论何时万不能将个人私情凌驾大局之上,这样的错,你莫要再犯。”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禾小脸皱成一团,几乎带上了哭腔,“师父,侯爷死得那般惨烈,若不手刃那些逆贼,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眸中泪光隐隐,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明怡明白她心结何在,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心中不忿,是不是?你所守护的朝臣乃至君王,或许并非如你所想那般贤明,甚至猜忌你、防备你,所以你委屈,是不是?”

    青禾绷着脸不说话,眼神带刺,显然是被明怡说中。

    明怡看着她这副模样,抬手揉了揉她脑袋瓜子,眸色变得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宠溺,

    “你跟我少时一般无二,眼里非黑即白,总觉着这世间诸事均要分个对错,论个高低。”

    “只是待你经历得多了,你会发觉,一味执着于是非对错,只会让自己心力交瘁,计较到最后,连自己都丢了,若你所行所为只为求得他人认可,你且不如一开始不要做,因为这世上的他人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千万人,你又如何让所有人满意,你又如何能强求金銮殿上那位从一而终的信任?”

    “青禾,遇到这些,该怎么办?”

    “为师今日教你,保持初心。”

    “江山不是他一人的江山。”

    “双枪莲花流传数百年,为的便是守境安民,万不能因为曾经被冤枉,被怠慢,便凉了这一身热血,你永远记住,你为的是国,是民,而不是某一人。”

    “军器监乃国之重地,眼下城中缺炮,炮火咱们比不上人家,只能使箭,而这是你的拿手绝活,你即刻带兵出城,绝不能让梁缙中的人占据军器监。”

    青禾眼中泪水几欲夺眶,又被她生生逼回,肃然向明怡行了一个军礼,

    “徒儿谨遵师命,这就出发。”

    明怡见她听劝,又笑了笑,再度抚了抚她脑勺,“再说,你速战速决,还可再杀回来嘛。”

    青禾破涕为笑,“好嘞。”

    她精神抖擞地返回衙内,向周衢请得兵力,当即率人马疾驰而出。

    大致调度完毕,明怡与周衢快马奔来西便门城楼处,此时已是夜里戌时初刻,远处的狼烟升至半空聚成一团浓黄的云,层云压城。

    皇帝在南军不可能毫无亲信,梁缙中策反一部,自也有一部忠军报国者,奋起反杀,情报源源不断送至西便门城楼处,明怡等人赶到时,敌情已大致明朗。

    守将指着城楼正中的沙盘,解释道,

    “怀王极是狡猾,以七皇子谋反为由,伪造衣带诏,打着勤王的旗号,蛊惑南军将士伙同他围攻京城。其中中路大军由梁缙中和怀王亲自坐镇,人数大约有三万左右,占据窦山镇,兵强粮足。”

    “西路军由怀王策反的左谦为首,眼下他带一干精锐起兵,神机营旁的将士们不明形势,做观望状。”

    “东路三千营这边与神机营一般,小部叛乱,大部按兵不动。”

    这些按兵不动的人马实则在两头观望,怀王这边也应承着,朝廷的诏令也不违抗,单看朝廷和梁缙中那一边占上风,他便倒向哪边。

    所以,局势刻不容缓,绝不能叫叛军成势。

    “眼下全赖南军部分忠勇将士自发抵抗,咱们必须尽快出兵,再迟一步,等梁缙中站稳脚跟,形成围困之势,于咱们不利。”

    不得不说,西便门的城门守将眼光犀利,思路也极为清晰。

    然而此处军衔最高的是手握圣令的周衢,周衢带着十多名中郎将、副总兵、参将来到沙盘前,商议作战计划。

    周衢观望局势后,率先提出作战方略,

    “梁缙中的主力军刀锋正盛,我决意,避其锋芒,以一部兵马牵制缠斗梁缙中,主力则东进策应左都督,尽快将三千营叛军拿下,稳住东路军,继而包抄梁缙中。”

    “好!”

    众人附议道,“周指挥使此计甚妙,先拿弱小开刀,打一局胜仗,挫了敌军锋芒,如此难啃的骨头也变得容易啃了。”

    明怡原在窗下观望远处的战况,见众将一致主张先打东路,便转身提出异议,“不可。”

    众人闻言纷纷看过来,面露不快,周衢对她先前调走贺林孝已是不满,此刻见她又干涉他之决断,越发恼怒。

    “李姑娘,眼下叛军来势汹汹,咱们不先断其一臂,如何扼其锋芒。”

    优秀统帅与普通良将之别,正在于是否有独到的眼光与捕捉战机的能力。

    明怡缓步来到沙盘前,指着东路三千营一带道,

    “诸位,东面这路叛军,明面上是应了怀王之召,可你猜他心里如何作想?他就等着看朝廷与梁缙中孰胜孰败,他再锦上添花,如此,他既不损兵折将,也立了功勋,周指挥使此刻发兵过去,他们作战斗志不强,是较为容易打,但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攻打东路军,中路的梁缙中岂能坐视不管?他一定遣精锐狠狠扑向咱们身后,来个左右夹击,届时我们非但拿不下东路,甚至彻底将东路军推去梁缙中阵营。”

    “西面神机营这边亦是如此。”

    众将一听,一时陷入沉默,其中三两人觉得明怡所说极有道理,小心翼翼看向周衢,“周指挥使,李姑娘所言不差,东路军看似好打,未必不是梁缙中给咱们设下的陷阱,万一正如李姑娘所说,咱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周衢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明怡眼光老辣,察几之所不察,但他也有顾虑,

    “那依李姑娘之意,咱们正面迎战梁缙中?”

    “正是,全力进攻梁缙中,且越快越好,越猛越好,务必打出士气,如此方能给那些观望之辈吃一颗定心丸。”

    周衢尚未言语,身侧一位中郎将苦笑道,“李姑娘,我等何尝不想正面痛击梁缙中,这不是担心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方行迂回之策?万一首战告败,士气必将大损,岂非更让观望之辈对朝廷丧失信心。”

    “眼下四大君侯只剩梁缙中一人,梁缙中无论威望和能耐均是首屈一指,南军中无几人敢与之争锋,被他收买说服的可能性极大。”

    明怡正色道,“我知你们的顾虑,但我请问,即便我们啃不下梁缙中,首战告败,结果也无非是比现在差一些,失去一些士气甚至民心,可一旦你们攻打东路,定是腹背受敌,被梁缙中狠狠吃去一块,且将整个三千营全推向叛军,此等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承担不起。

    “且我可断定,无论咱们攻西路抑或是东路,梁缙中肯定倾尽全力来救。”

    “反之,若咱们直指中路梁缙中,东西两路人马均绝不会驰援,一来他们认定梁缙中兵强马足犯不着支援,二来对叛军形势不明,不敢妄动,如此咱们可以放心大胆进攻梁缙中,无后顾之忧。”

    这话一出,许多将士豁然开朗,明白明怡此战术之妙了。

    一时对明怡均刮目相看。

    不愧是在李侯父子跟前受教过,对战场局势把控精准透彻。

    他们纷纷看向周衢,等着他拿主意。

    周衢心里已然对原先的主意没多少把握了,但面子仍有些挂不住,“李姑娘,咱们均是领了圣命来的,此役得失关乎京城安危,不可大意。”

    明怡晓得他需要一个台阶下,便道,“周指挥使,我可立军令状。”

    而周衢不敢。

    他无话可说。

    “成,依李姑娘之计,咱们这就不顾一切猛攻梁缙中。”

    城楼内有中郎将、副总兵、参将共十五人,周衢点了一半,余者留守西便门。

    不料明怡再度阻止,

    “周指挥使,人马你全部带走,留两人给我即可。”

    周衢正在披甲,闻言再也压不住怒火,双目几欲迸裂,切齿斥道:“李姑娘!这可是京城!留两名参将予你,你担得起整座城池之责吗?”

    “我担得起。”

    城楼内倏忽一静。

    谁也没料到她竟大言不惭接下这话,说她嚣张,她语气过于平静,眉峰也纹丝不动,平淡到好似任狂风浪涛汹涌,也皆撼动不了她分毫。

    只是若叫大家信服,也委实有些艰难。

    周衢想到一个可能,小声试探,“你带了双枪莲花?”

    明怡摇头,“双枪莲花已被莲花门带回,我既承诺不在京城使用双枪莲花,说到做到。”

    那你哪来的自信?

    周衢不惜得说她,一张脸皱成苦瓜。

    “我与北定侯打过交道,少将军也见过两回,李姑娘,恕我直言,北定侯在此,亦不敢放此大话。”

    明怡语气平淡,“忘了告诉周指挥使,过去在帐中,我爹和兄长,都听我的。”

    众人:“”

    无话可说。

    周衢气得狠跺脚跟,粗暴地将腰垮系好,不情不愿又点了几人,最后留下两名参将,带着人马下楼,离开时看都不想看明怡一眼。

    明怡丝毫不计较他语气不善,笑吟吟跟出,陪着他下城楼,交待道,“周指挥使,此战打得是气势,打得是魄力,梁缙中背水一战,必是凶狠无比,你就得比他更狠,一步不能退,我之所以将兵马全部让您带走,目的在于,压上一切,让将士们明白,身后无兵,没有退路。”

    周衢脚步一顿,忍不住抬眸看向她,借着墙角微弱的壁灯,看清那张脸,那是一张清致如玉的面孔,不见锋芒,却杀伐果决,不愧是北定侯的女儿,将门无犬女。

    周衢至此对她生出几分钦佩,拱手道,“李姑娘放心,我周某人与你们肃州军一般,一步不退。”

    明怡闻言顿时对他肃然起敬,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加眉,朝他郑重一揖,“京城百万生民,尽托付于君。”

    周衢心下也撼动几分,深感责任之重,朝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疾步离去。

    明怡重新回到城楼,立在女墙旁,少顷,只见底下城门洞开,周衢身先士卒带着四万铁甲军如潮水往前方涌去。

    目送将士们远去,明怡转身回到城楼,留下的两名参将正立于沙盘前低声商议,见她进来,立即收声问道:“李姑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周衢所留的是虎贲卫两名参将,每人麾下一千五百兵,共计三千人马。

    明怡踱步上前,从容吩咐:“清点所有兵力,全部部署于城门外,作为预备队,随时待我号令。”

    二人闻言面色顿时一沉,

    “李姑娘,城楼上不留守军吗?”

    “不留,若你们败了,我们也守不住多久。”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苦色,皆有些不忿,觉得明怡有些乱来。

    明怡见状,笑着指了指内城万家灯火,“愁什么,城内还有禁卫军,再不济五军兵马司还有数万人马,我岂会缺兵马?”

    一人急道:“余下禁卫军已退守皇城,陛下不会调动,至于兵马司——那也能算兵吗?”

    五城兵马司执掌城内巡逻缉盗,不是退伍的老兵残士,便是城内招募的民丁,战力不足。

    “怎么不算兵?纵比不得你们禁卫精锐,亦堪一用,当年李蔺昭不就是率六千残兵杀了南靖王三万大军?”

    问题是你不是李蔺昭啊。

    见二人仍不服气,明怡正色道,“我手里尚留一张底牌,你们放心去。”

    参将见识了方才明怡怎么说服周衢,对着她是无计可施,“成,我二人这就下去点兵,将三千人马部署在城门外,随时准备增援。”

    不等二人出门,明怡交待道,“对了,去将梁鹤与带来。”

    参将脚步顿住,神色倏忽便亮了。

    这张底牌,可抵千军万马。

    *

    再说回梁鹤与,这一日他终能与心爱姑娘定下婚事,喜不自胜,喝了个酩酊大醉。

    不仅他喝醉了,就是谢茹韵也多吃了几盅,软软倚靠在裴萱怀里说不出个囫囵话。

    裴萱犹在笑说谢茹韵幼时糗事,对面趴着的梁鹤与听了,笑岔了气,

    “无妨,回头我在梁府后院给你围出一个院子,随你养鸭。”

    “不要,臭死了。”谢茹韵阖着微醺的目,连连摆手,面颊染酡红,眼神蒙眬似隔薄雾,摇头晃脑地险些撞到裴萱下颌,

    梁鹤与昏沉抬眸,眼皮要掀不掀,“那你要什么,谢二,便是那水里的月亮,天上的星星,你要的,我都替你摘来。”

    谢茹韵依依倚着裴萱,抬起纤细的手指,遥遥指着他,酡红的眼色里勉强撑住一丝清明,“梁鹤与,我可警告你,待我二人成亲,你若敢变半点心,我谢茹韵眼里揉不得沙子,必将你靖西侯府闹个天翻地覆。”

    梁鹤与闻言手臂半托住一张脸,另一手胡乱抓着酒盏,酒液晃出来洒在桌上,他也浑然不觉,发出一声憨傻的痴笑,“若梁府待你不好,你干脆将我捎去谢府,我给你做上门女婿去。”

    席间诸人均笑了。

    裴萱见谢茹韵醉的不成样子,招呼两名婢子,掺她起身,打算离开,“长孙陵,你照料梁鹤与,我先送谢二回去。”

    长孙陵虽极力掩饰,可到底做不到强颜欢笑,比素日沉默少许,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回她,“去吧,路上小心,梁三这边我看着。”

    梁鹤与在梁家同辈中行三,素日人称梁三公子。

    谢茹韵踉跄起身,临走还不忘回头对梁鹤与道,“你说话算数”

    “算数,算数”梁鹤与见她离开,面露不舍,摇摇晃晃站起,“我何时说话不算数过?”可惜甫一起身,眼前发黑,步履虚浮,一头栽了下去,被长孙陵接了个正着。

    长孙陵立即将酒局撂下,扶住梁鹤与,与余下几名贵公子道,“你们先吃着,我带他去隔壁醒醒酒。”

    余下三人也不在意,摆摆手,继续畅饮。

    长孙陵将不省人事的梁鹤与背在身上,推开门来到隔壁堂屋,猜到梁家人在楼下,没往楼下去,而是穿过堂屋,径直来到梢间,推开窗牖,背着人一跃进隔壁铺子,再乔装一番,神不知鬼不觉将梁鹤与转移离开。

    梁鹤与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头颅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缓缓撑身坐起,下意识望向外窗,但见天色阴沉,不知时辰,揉着额角四下一望,却见长孙陵环臂靠在对面长案前,一双墨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色有异。

    梁鹤与茫然不解,晃了晃仍晕沉的脑袋,按住发胀的额角问道:“你盯着我作甚?”

    环顾一周,只见这屋子十分陌生,似是一间值房,隐约听见外头有将士操练之音,他疑惑道,“这是哪?”

    长孙陵光顾着打听明怡的消息,一宿没怎么阖眼,疲惫道,“这是巡检司值房。”

    长孙陵的父亲是巡检司的统领,平日掌京畿巡查缉盗,与城内五军兵马司执掌相仿,只是一个管城内,一个管京郊附近,巡检司也身负监察京郊各军异动之责,故而在城内是有衙署的,平日长孙陵父亲便此地当班,此处算得上长孙陵的地盘,所以将梁鹤与安置于此,最为妥当。

    原来是巡检司。

    倒也来过。

    梁鹤与起身往窗棂外看了一眼,只见到处人影匆匆、行色惶惶,好似出了什么事,“几时了,外头这是怎么回事?”

    “十九下午申时,你睡了一日一夜。”

    梁鹤与一听已是次日下午,忙捂了捂脑门,“这么晚了,那可不成,我得回一趟府,我娘铁定担心我。”

    正待往门口走,忽觉面前一道劲风扫过,只见长孙陵疾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梁鹤与讶住了,更让他惊讶的是长孙陵之脸色,凝重冷冽,带着几分逼人的气势。

    “陵哥儿你这是做什么,拦我路作甚,快些让开,我要回去。”

    “你回不去了”

    梁鹤与愣住,抬眸,四目相交。

    他这人素来是通透的,也极其敏锐聪慧,自醒来便觉气氛有异,猜到或出了事,可看长孙陵这架势,事情似乎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怎么了,陵哥儿?”他敛色问。

    长孙陵看着这位自小一块长大的兄弟,心中蓦地涌起强烈的不忍与无奈,“鹤与,你爹爹私通怀王,已起兵造反。”

    梁鹤与神色发木,一时没反应过来。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拼凑在一处,却如一团浆糊塞进脑海,将他整个思绪给搅得天翻地覆,他似在这一团乱麻中抽不出半缕线头,又晃了晃发胀的脑袋,笑道,“陵哥儿,昨个是我大喜之日,我这会还乐呵着呢,你不要与我开玩笑。”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他是笑着的,面色因宿醉而略显泛白,眉梢弯出和软的弧度,像是春日的朝花,染了些许珠露,带着晶莹剔透的美。

    长孙陵从未告诉过他,他笑起来其实格外好看,俊秀而温雅,就是有些女气。

    “我没与你开玩笑。”

    梁鹤与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凝固,到最后仿佛绷不住,一寸一寸崩塌。

    他唇角抽搐着,瞳仁一点点收缩,眼神变得凌厉,语气发紧,“长孙陵,我父侯不会造反,我父侯视我如命,绝不会扔下我们母子不管,你起开,我要回府,我要去找他。”

    梁鹤与试图绕开他,却被长孙陵猛地一掌推开。

    梁鹤与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不敢置信亲如兄弟的挚友竟会对他动手。

    他愕然望着长孙陵,一面因对方的凶狠而生出委屈与不满,一面却又从那冷硬严肃的神情中嗅出事态之重,嘴唇狠狠颤了几下,连声音也断断续续,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陵哥儿,你别唬我”

    这一声,已带了哭腔。

    长孙陵半是心痛,半是怒其不争,“我骗你作甚?就在方才我遣去你府上打听消息的人已回来,你母亲不知去向,父亲已在城外起兵”

    “那我呢”梁鹤与话一出口,愕然看着长孙陵,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长孙陵早已察觉他爹爹的异动,这是将他扣作了人质。

    爹爹这是真反了。

    天哪。

    梁鹤与绝望地闭上双眼,痛苦地捂住脸,“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为何要如此?”

    “我们梁家已是位极人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到此处,梁鹤与忽然顿住。

    他明白了,四君侯府只剩梁家,爹爹定是觉得不安,担心皇帝清算他,故而铤而走险,伙同怀王造反。

    那么他和谢茹韵又该如何?

    昨日方下聘订婚,今日梁家谋反。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捉弄于他。

    “哈哈哈哈!”

    他突然发出一串狂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难以言说的痛楚,“她一定恨我之至,也厌我之至,她素来骄傲,最是敬重保家卫国的将士,对我这等造反逆贼,只会不齿”

    眼眸刹那如无法填平的深渊似的,空洞无神,手足无措。

    明明昨日两家人还和乐融融,连迎亲的日子都已定下,一夜之间,他父亲成了叛臣,而他亦将千夫所指。

    怎会如此?

    梁鹤与瘫坐于地,大口喘息,凝坐良久,直至一身热血彻底凉透。

    这时,值房外来了一人,那人是长孙陵的随侍,不曾进屋,只在门扉扣动三声,低声道,“公子,西便门传来消息,明怡姑娘请您将梁鹤与带过去。”

    长孙陵再度看向梁鹤与。

    梁鹤与仍保持瘫坐的姿势未动,脸上不知不觉已布满泪痕,闻言掀不起半分波澜,甚至破罐破摔道,

    “你把我带过去,给朝军祭旗吧。”

    侯府一朝跌入尘埃,成为叛臣逆党,而他也不可能再娶谢茹韵,往后活着还有何意思。

    他可以不要风光,不要功名利禄,却不能背负耻辱苟活。

    “你把我交出去。”梁鹤与目色笃定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给朝军祭旗,至少让我死的体面些,来日谢茹韵也不会瞧不起我,至少,梁家所有人都叛了,还有我梁鹤与一人留个清名。”

    长孙陵见他这般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冲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怒骂道,

    “我教你一身武艺,是让你在这里自暴自弃的嘛?梁缙中反了又如何?你梁鹤与还是忠臣!”

    “你可以死,但你得堂堂正正站起来死!”

    他牙关紧咬,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底那簇烈火明光熊熊而燃,映得整间屋子都似亮堂起来。

    当年走马过长街的少年已然不再,被这突如其来的责任与使命,压成了一名铿锵战士。

    梁鹤与的面庞仿佛被他眼底那簇烈火烘热,周身因冷热交替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那一腔凉透的热血竟似有复燃之迹,喃喃问,“我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长孙陵手腕间力道加重,一字一句质问他。

    是啊,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可以成为一名战士。

    梁鹤与定定看着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满心绝望、无助与懦弱尽数抖落,再度抬眼时,目光已变得坚毅决绝,“我跟你走。”

    二人相继出院,带着数名侍卫,纵马向西便门疾驰而去。

    彼时夜色正浓,紫禁城的上空被战火的烟云笼罩,城中各家各户门户紧闭,街上只有兵马驰骋之声,风声鹤唳,京城好似一夜之间没了烟火气。西便门的大门却是敞开的,长孙陵带着梁鹤与一路驰过甬道,来到吊桥外,只见明怡负手立于一处草地,身后三千虎贲卫肃立如林,个个铠甲森寒目光如炬,整装待发。

    长孙陵率先下马,来到明怡跟前,看着她微有些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师父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我带梁鹤与上战场。”

    明怡看了一眼一旁默立的梁鹤与,视线移向长孙陵,“带着人质上战场,你要背负极大的风险,想清楚了吗?”

    长孙陵眼神决绝,“想清楚了,若他背叛我,我当场斩杀他。”

    明怡沉吟片刻,招他近身,低语数句,“这么办,明白吗?”

    “好计策!”

    长孙陵听完,精神大振。

    明怡拍了拍他的肩,“活着回来。”

    长孙陵转身上马。

    梁鹤与却是慢慢来到明怡跟前。

    明怡对着他没什么好交待的,只静然不语。

    梁鹤与却是从兜里掏出一样信物,递给她,“这是今日谢家给我的信物,若我不能活着回来,烦请你代我转交茹韵。”

    梁鹤与目光始终未看明怡,而是定定落在那枚鸳鸯玉佩上,听闻这是谢夫人亲手所刻,当年她也曾刻过这样一枚玉佩给李蔺昭,如今又刻了一枚给他。

    可惜无论是他还是李蔺昭,均没有这等福气,娶到谢茹韵。

    梁鹤与苦涩地笑了笑,后退几步,转身上马,连铠甲都未穿,一马当先向夜色深处疾驰而去,再不回头。

    明怡肃穆张望二人,抬手下令,身后预备队跟随长孙陵鱼贯离去,她相信这样一支特殊的兵力,一定会如一把尖刀狠狠插在梁缙中的心口。

    城外的风可真凉,明怡还穿着昨日那身被血色浸透的劲衫,略感不适,独自一人转身进城,随着身后吊桥缓缓升起,明怡进了甬道,正打算折去城楼,忽见前方瓮城下立着一人。

    只见他一身白衫如雪,风姿猎猎,两侧瓮城上的灯火投下,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边光,他长身玉立于这片烟火交叠的光尘中,恍若救世的谪仙。

    皇帝不是将文武大臣均拘在奉天殿么,他怎么来了此处。

    昨日决绝的和离,还横亘在二人当中。

    明怡这会儿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过她这人素来脸皮厚,踟蹰片刻,愣是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昂首挺胸,大步迈去。

    第94章 第 94 章 给她一点颜色她能开染坊……

    光尘如烟, 静静倾泻在他周身,他兀自矗立,衣摆无风自动。

    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凝着她, 乍瞧去静水无波,也无情绪, 细看, 却含着几分隐忍不发的怒怨。

    明怡晓得他这人讲究,恐自己一身血腥熏着他,便在五步之外驻足, 负手含笑,“你怎么来了?”

    城外的厮杀声越发浩荡,此间瓮城却并无多少余兵, 唯留些炮兵守在城墙, 预备真有叛军杀来城下便用炮火攻击, 过去这间宽阔的瓮城是用来屯兵的,今日空无一人,极为安静。

    城墙上人影匆忙, 信兵往来频仍,唯独二人静静隔着五步对视, 好似天地间就剩下他们两个闲人。

    裴越状若无闻, 眼神依然落在她身上, 半黏带刺。

    明怡见他不搭理自己, 便知还气着,“家主”她微探出半个脸去瞧他,语调甚至是轻松的,好似二人之间并不曾起半点龃龉。

    不料对面的男人似乎依旧不为所动,只冷淡撂下一句, “跟我来。”便转身往城内走。

    明怡无奈只能跟上他的步伐。

    二人穿过瓮城来到内城墙脚下一间铺子,铺子前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马车旁侍奉着几道熟悉身影,均是裴家的扈从,裴越信步往里间走,明怡跟到此处,与城楼处候着的哨兵打了个手势,言下之意若有紧急军情进此处寻她,得到哨兵回应,明怡抬步跟了进去。

    穿过堂屋,来到里面雅室,室内摆着一张四方桌,一架三开的苏绣屏风,一张长几,几个锦凳,再无多余之物,裴越已然在桌后落座,头也不抬,撩手往屏风后一指,“里间备了水,你换身衣裳。”

    明怡闻言有如天籁,她这不正嫌这身脏呢,还是家主体贴,给她送来及时雨,于是二话不说入内换洗。

    外间军务紧急,明怡不敢耽搁,匆匆洗了一把,换了干净衣裳出来,这是件窃蓝的箭袖长袍,织着暗竹纹,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穿在身上实在是服帖舒适,这袍子过去没瞧见过,尺寸也将将好,可见是给她做的新衣,眼下二人已彻底撇清干系,她这厢铁定是要回李家去的,离了他,不仅没好穿的,更没好吃的,也无人暖床,可怎么活。

    明怡带着深切的遗憾出了屋,刻意张开双臂给他瞧,“怎么样?合身吧?”

    裴越兀自斟了一杯茶,没理她这茬,往对面一指,“坐。”

    随着这一声,两名小厮鱼贯而入,各自提了一食盒,将里头几样菜肴摆上,刹那香气占据整间屋子,早已饿得不知神属的明怡深深吸了一口香气,不等裴越招呼便坐了下来,拾起筷子端起饭碗便吃,边吃边倒苦水,“家主有所不知,被你们裴家厨子养叼了嘴,方才在城楼,那干粮我是一点都咽不下去”

    想当年在肃州,那干粮是有多少能吃多少,而肃州的干粮还比不上京城的干粮精致呢。

    可见由奢入俭难。

    话音未落,便迎上他一道冷冽目光,那一直沉默的男人,压抑的怒色似被这话给勾了出来,睨着满脑门子官司的她,眼神里就两字:活该。

    明怡便知自个这是捅了马蜂窝,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转移话茬,“家主,你吃过了吗?”

    “气都气饱了。”裴越将目光别开,看向窗外,依旧不给她好脸色。

    明怡讶然一笑,当即挑上一颗肉丸往他嘴边送去,好言好语哄道,“家主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天塌下来,肚子得填饱。”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裴越语气依旧冷然,身子微仰,避开她的筷子。

    离得近了,明怡这才发觉,仅仅是两日功夫,他便清减不少,眼眶血丝依然密布,眼下一片淤青,显见许久不曾阖眼,登时心痛如绞,够着身追过去,急道,“你不吃我会心疼的。”应着这话,她硬将丸子塞他嘴里。

    随着一颗丸子入肚,气氛终究是缓了些。

    “陛下不是将文武公卿均拘在奉天殿么,你怎么出来了?”

    裴越慢慢将丸子嚼入肚,盯着窗棂方向回道,“陛下命我出宫调派军粮。”

    朝中有难,总得有人出来奔走,这等危急时刻,皇帝真正敢用的便是如裴越这等不参与党争之人,这也是裴家祖上定下这个规矩的缘由,不仅为保家族安宁,更是为江山社稷计,愿做朝堂中流砥柱。

    无论时局如何变幻,世道如何动荡,总需有一批中立之臣,为政务奔忙,为生民请命,确保国本不失,朝纲不坠。这亦是如裴家,王家,谢家,崔家这等世族之使命。

    故而,昨日明怡当机立断,与裴越斩断夫妻之名,是极有必要的。

    正因为二人深知身上责任与使命俱重,才不得不接受这一场“和离”。

    只是随之切断的还有二人名正言顺的夫妻名分,于裴越这等恪守礼度、重情守义的君子而言,无异于往他心间剜肉,偏他清楚地知道明怡无错,只是理智上的明白,终究难以熨平情感上的灼伤,两种情绪在他胸中交锋撕扯,一如冰炭同炉,煎熬肺腑,生生将这位一向端方清朗的君子,逼成如今这副怒不怒气不气的模样。

    明怡又喂了他好几口,笑着道,“所以家主出宫调度军粮,这第一口军粮就调给我吃了?”

    裴越就知道她最擅长插科打诨,天大的事她也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好气道,

    “快吃你的,吃完我还有事。”

    “什么事?”

    裴越没应她。

    于是明怡加速用膳,风卷残云般将一案佳肴用完,擦抹了一把脸,饮了一口漱口茶,正色问道,“可是朝中有公务?”

    裴越吩咐人进来收拾屋子,二人移至一旁长案处坐着,随后朝外间招手,进来一拎着医箱的老夫子。

    裴越指着明怡与老夫子道,“给她把脉。”

    明怡闻言脸色微的一变。

    难怪他百忙之中奔来此处,原来目的在这,定是白日她在奉天殿坦诚双枪莲花噬主一事,叫他挂心,这不便捎了一大夫给她把脉。

    明怡连忙朝老夫子抬手,制止他往前,苦口婆心劝裴越道,

    “家主,这城楼上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军情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这等时候你把什么脉,好吧,我承认,我那日是受了一些伤,不过慢慢养几日也就好了,你瞧见了,我今日将所有人派遣出去,自个儿留下,不亲身涉险,我这不养着嘛,你别担心了,快些去忙你的,别耽误正事。”

    裴越耐心听完她这番辩词,目色一寸一寸移过来,亦如白日朱成毓扫视她那般,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将她审视了遍,他对着她身份不是没有猜疑的,今日奉天殿那一字字一句句何尝不是往他心上插刀,这会儿若不从大夫嘴里听出个结果,他怕要将自己给逼疯。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遇着这么个人,生生要将他的心将他的人给掰碎,掰碎了还不够,她还能若无其事拼命往他死线上蹦踏,裴越深吸一口气,眼底猩红遍布,一字一顿,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最后说一句,坐下,把脉!”

    大有她今日若不依他,往后再不搭理她之架势。

    明怡对着这样一张绷紧到极致的面孔,唇角掀了又掀,嘴唇张了又闭,硬是挤不出一个字眼来。

    她这辈子上可闯天宫,下可擒阎王,皇帝皆不放在眼里,爹爹也奈何不住她,独独对着这么个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她怎么就做不到拂袖而去置之不理呢。

    李蔺仪,你争点气。

    可事实是,苦笑着一张脸,慢腾腾坐在他对面,认命地乖巧地将手腕伸出来。

    裴越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再度看向夫子,老夫子于是将医箱搁下,挪个锦凳过来,预备把脉。

    明怡往裴越看了一眼,她算看出来了,家主气归气,对着她的关怀是一点都不少,她这个人,向来是给她一点颜色,她就能开染坊。

    于是赶在夫子准备的档口,手臂一转,手腕往下覆去,掩唇朝他无声比出口型,

    “临走前让我抱一抱,方给你把脉。”

    裴越俊脸僵住,顿了一息,硬生生将她手腕掰转回来,按定不动,与老夫子道,“把脉!”

    明怡:“”

    第95章 第 95 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烛光摇曳, 室内静谧如斯。

    桌案后,老夫子坐定,开始给明怡搭脉。

    明怡目不转睛盯着他。

    老人家已逾古稀, 眉须通体发白,面颊只剩皮包骨, 眼眶深陷, 显得一双眸子格外深邃难辨,明怡盯了他好一会儿,摸不准他医术到何等地步, 不敢露出真章,左手给他把脉,右手便催动气息, 令自己的脉不至那般沉涩, 不忍叫家主挂怀。

    裴越也盯着他, 只是老人家心渊似海,神色间看不出任何迹象。

    左手把完,换右手。

    大约是猜到明怡公务繁忙, 也不敢耽误,没多久老夫子松开她, 朝裴越点了点头, 二人起身往外间来。

    明怡见他们有意避开自己, 连忙踵迹而出, 眼看二人立于门槛处,也不凑近,就拢着袖遥遥靠在雅室这头听。

    裴越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而是往老夫子问道, “她伤势如何?”

    老夫子静瞥了明怡一眼,面色微有些凝重,还是照实说道,

    “这位姑娘脉涩略沉,可见内伤未愈,不过看样子时常在服药,我观脉象,给她制药的医士该是位高人,如此不必老夫额外再开方子,不过裴家主,恕老夫直言,姑娘这身子于子嗣一途怕是艰难了。”他抚须叹道,“待她伤愈,老夫再给她开个方子,好生调理看看。”

    裴越闻言目色微怔,就如今二人这般模样,何谈子嗣,“老大夫我就问您一句,可有性命之忧?”

    明怡眼神在二人之间幽幽扫过。

    老大夫沉吟片刻,“应当不到那个地步。”

    裴越松了一口气,朝他郑重一揖,“她近日且忙,待过段时日,还请老大夫再给她瞧瞧,该调理便调理。”

    老大夫还了他一礼,裴越打发人送他离开,这才转身朝明怡看来。

    明怡老神在在望着他笑,尚未开口却见裴越已转身欲出,连忙一步滑来,抬手拦住他的去路,

    “这就走了!”她瞪向他。

    裴越见状,后退一步,皮笑肉不笑道,

    “不走,再被你掐?”

    明怡目光忍不住移向他脖颈处,借着烛火瞧出昨日被她掐过之地已结了痂,抬手覆过去,抚了抚,“还疼吗?”

    裴越冷笑,俊脸纹丝不动。

    明怡目光定在他宽阔的胸膛,手臂打他脖颈滑落,慢慢逡巡至他瘦劲的腰身,打算来抱他,却见裴越故意侧开身,让她扑了个空,再打她身侧溜过,跨出门槛,修长的身影很快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命侍卫驾车离开。

    “诶诶诶你有本事别来找我。”

    “你有本事不吃烧鹅。”

    “”

    明怡失望地叫了好几声,大有追上去的冲动,可念着身后战火纷飞,不得不扼住念头。

    过去朝夕相处不觉着,如今分开了,方知这酒戒不掉,

    裴家主也戒不掉。

    明怡并未踟蹰多久,很快转身上了城楼,果然又送了不少军报过来。

    城楼文吏整理妥当,交给她阅览。

    周衢亲率精锐已与梁缙中的先锋交上手,双方打得十分胶着,明怡所料不差,东西两路叛军果然不曾援手,是以周衢攻势越发坚决,他越坚决,南军便知朝廷平叛的决心越大,自然也心生动摇。

    周衢也极是老辣,迎头痛击叛军的同时,遣了一队骑手,四处呐喊,

    “陛下有令,参将以下,即刻归朝,免责!”

    此令一出,大大动摇怀王之军心。

    有些举棋不定者,或被迫裹挟作乱之士,一咬牙,便干脆投奔周衢而来。

    局势得到一定程度地好转。

    但梁缙中也不赖,亲自指挥一队弩箭手,对着投奔之人一顿乱射,稳住局面。

    阵前箭雨往来不绝,刀枪碰撞之声震耳欲聋,双方均拼了命要咬死对方,打得如火如荼。

    再看东路,神机营叛将左谦与梁缙中所遣精锐,正猛攻军器监,意在夺取武库,军器监守备虽有五千,面对突如其来的叛乱,也有些招架不住。

    幸而青禾及时率部赶到,她手执长矛,背负弓箭,势如破竹般从后方冲入敌方军阵,长矛舞动间,寒光乍起,但见那矛尖抖出朵朵枪花,忽如蛟龙出海,忽如灵蛇吐信,所到之处,碧血横飞。

    血雾不断在她周身爆开,她身上竟只穿了一件背心软甲,再无他物,软甲早已染成赤红,她却越战越勇,如驱无人之境,一番冲杀后,周遭百步鸟尽人绝。

    她打法过于血腥凌厉,逼得左谦不得不带着人撤退,由此军器监稳住,青禾却是长矛横扫,点了一队骑兵,紧咬左谦身后,“叛乱者死!”

    随着这一声吼出,她将长矛扔给旁侧侍卫,反手取弓搭箭,对准夜色中左谦仓皇逃窜的身影,放出一箭,只听见“嗖”的一声,箭矢撕开尘烟,凌厉而霸道地贯穿左谦胸腔,左谦一声惨嚎,从马背坠下,气绝当场。

    叛军见状均肝胆俱裂,吓得勒停了马,正待下马投降,却见青禾一马当先,打阵中疾驰而过,喝道,“随我杀敌,戴罪立功!”

    众将士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加入朝廷军队,向着梁缙中主力猛扑而去。

    *

    子时刚过,夜幕正是最深沉之时,零星的火把在远处摇曳,滚滚浓烟携着一抹血腥之气一寸一寸漫过天际。

    战事一起,京郊许多小镇山庄均紧闭门户,或携着金银细软远远逃离,或就地悄悄躲入地窖柴房,仓皇避祸,原先熙熙攘攘的小镇漆黑无光,连犬吠亦悄不可闻,一片死寂。

    这便是窦山镇边缘的一个小山村,山村往西南方向越过一处山坡,便是梁缙中和怀王的中军指挥所在,一行人马悄无声息驶来此处,于山坡脚下弃马步行,沿着小道上山。

    打头一人,身上犹穿着昨日定亲那身官袍,乌纱帽因纵马颠簸而微有些歪乱,却丝毫不减其清雅风姿,只见他手中扶着一剑,拨开丛林,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在他身后跟着一黏着胡须的中年干将,正是路上匆匆易容的长孙陵,其余三千虎贲卫甲胄分明,踵迹其后。

    长孙家掌京畿巡逻,对此处山川地势了如指掌,侍卫带着这三千兵马避开战场,从一小道神不知鬼不觉插入窦山镇的侧后翼。

    及至半山腰,梁鹤与等人行踪被哨兵发现,值守校尉张弓喝问,

    “何人?”

    梁鹤与立即从藤木中直起腰身,朝山上喊道,“是我,梁鹤与!”

    对方一听是世子爷的声音,顿时大喜,“是世子爷吗?”

    夜色浓黑,两路人马均躲于丛林中,谁也瞧不清谁,梁鹤与定声道,“是我。”

    校尉当即放心,立即着人点了火把,前来相迎,火光映照下,但见来人眉目俊朗,不是梁鹤与又是谁,“世子爷,您可算来了,侯爷等您可等得是心急如焚。”

    梁鹤与压下心头酸楚,勉强笑道,“快些带我去见爹爹!”

    “好嘞!”

    校尉应声之际,忽见梁鹤与身后人影绰绰,顿时一惊,连忙避开少许,做防备状,“世子爷,您身后跟了多少人?”

    梁鹤与往身后长孙陵等人看了一眼,语气从容,“五百人,是我策反的一部虎贲卫,这些人曾在爹爹麾下效力,今日我能得救,他们功不可没。”

    校尉放下心来,“世子爷快些跟我去见侯爷!”

    “好!”

    这五百人拥着长孙陵和梁鹤与先上山,待他们跟着校尉下坡往中军主寨去时,余下的人马乘势扑上来,将山上的哨兵悄无声息绞死。

    很快梁鹤与等人抵达营寨西翼,而余下两千五人躲在山坡处,等待信号,乍一眺望,只见无数火把在寨中晃动,如同在地上流淌的星河。

    营寨处灯火通明,守卫森严,一队人马刚自前线轮替而下,正在这后寨山凹处歇着,四处可见篝火,正在烧灶做饭。

    校尉带着梁鹤与等人来到营寨侧门,被守卫拦下。

    “世子爷跟我进来,其余人先在这候着!”

    眼看寨门一开,忽见梁鹤与突然抽剑,剑刃往上一带,利落地割下那位校尉人头,紧接着破门而入,剑指前方吼道,“弟兄们,随我杀!”

    正在休整的叛军闻声惊起,但见一队禁军自坡上疾冲而下,如猛虎出栅,直扑寨中,心中大惊,匆忙提刀迎战。

    双方很快熬斗在一处。

    长孙陵乘势抽出信号箭,往半空一扔,暗示青禾带人前来接应,紧接着挥动长矛,朝敌军横扫而去。

    “有人偷袭营寨!”

    随着这一声起,整个寨楼如沸水炸锅。

    梁鹤与通身无甲,手执长剑杀红了眼,浑身罩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作任何防御,不管刀枪剑雨,只闷头往前冲,迎面一个敌将举刀来迎,一看是他,露出迟疑,“世子爷!”

    梁鹤与却不闪不避,目不斜视一刀砍在对方刀锷上,“锵”的一声震响,对方竟被他逼得倒退三步,不等人反应,梁鹤与欺身而上,提气坎去对方肩身,带出一串血花。

    就在他这般悍横的攻势下,守军节节败退。

    无奈他身份特殊,守军压根不敢跟他动真格。

    众人一面抵挡,一面苦劝,“世子爷,您醒一醒,莫做傻事,快些放下刀,侯爷在帐中等着您呢。”

    可惜梁鹤与一个字眼都听不进去,夺了一柄长矛继续鏖战,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什么也瞧不见,只觉篝火刺目,人影杂乱,汗水自额间涔涔滚落,渗入眼眶,刺出一行灼泪来,脑海闪过温柔娴静的娘亲,巍峨如山的父侯,还有谢茹韵那一张娇靥如花的脸,一切的一切皆如幻影在眼前崩塌。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造反!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团圆喜乐更重要呢?

    原来这世间从无美满二字。

    靖西侯府那锦绣高粱,终究还是做了断壁残垣。

    恨意如岩浆自心底喷涌,“杀!”

    长矛挥下,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他从未杀过人的,从来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以为小心翼翼积善行德,此生便能娶到心爱的姑娘,求一个功德圆满。

    他以为这辈子可永远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京城最潇洒肆意的纨绔。

    没了,一切都没了。

    一张又一张鲜活的面孔自眼前晃过,他却如阎王遣来的无常,面目狰狞,不管不顾,任凭对方如何哀告求饶,他只悍然无畏地挥矛砍下,鲜血一注又一注往他胸前喷来,将那团补子给浸透,斜襟青袍被染如绯衣,而那张脸却白得厉害,呲牙冷笑,对着源源不断涌过来的人吼道,

    “我梁家世代忠良,不做反臣!”

    “伏低不杀,否则,挡我者,杀无赦!”

    眼看梁鹤与杀红了眼,有如疯豹,有侍卫急忙奔往前寨中军禀报梁缙中,彼时梁缙中正在沙盘前与心腹将领商议调整战术,甫一听说梁鹤与自侧翼杀来,整个人怔住,二话不说推开人群,疾步绕出屋子,沿廊庑转至寨后——

    风声裹挟着金铁交击的锐响在夜幕里犹为刺耳,后寨尸身遍地,几十盆篝火将这一片夜照得亮如白昼,原先茵茵草地早已汇成一片血泊,只见一人一身血衣立在那片混沌中央。

    眉目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可那神情乃至周身气质,却陌生得令他心悸。

    印象里与儿不过是上京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书不曾认真读,武功也只三脚猫一般,上不得台面,每每有人笑话他儿子不如李蔺昭,他面上一笑置之,不以为意,心里何尝不遗憾,怨怪自己过于溺爱,未曾养出一个争气的儿郎来。

    甚至每每夜深,搂妻儿在怀时,忍不住犯愁,待他老了,这梁家大厦又该何人来撑。

    今日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与儿。

    只见他一招一式极具章法,迎面一侍卫挥动长刀猛扑而来,他却不退反进,左脚猛踏一步,腰腹发力,长矛借全身之力一记迅猛的横扫,前方三人均被他扫落在地。

    打法大开大合,俨有大将之姿。

    换做平日,他该多么欣慰,他的儿子终于成才了。

    可他从未想过,竟是以这种方式逼着他成才。

    更未想过,他第一次上阵杀敌,长矛所指,竟是他这位亲生父亲。

    梁缙中扶着栏杆的手腕轻轻颤动,深深闭了闭目。

    他自少时混迹沙场,杀过的人比梁鹤与吃过的盐还多,对着杀戮早已看淡,但今日瞧见自己儿子挥刀杀戮时,唯有痛心。

    这时,身后追来几名参将,神色焦灼禀道,

    “侯爷,不好,侧翼奔来一列朝军,为首之人功夫极其霸烈,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这还不要紧,”另一人汗流浃背地接话,“就在方才,皇帝新命的左右都督已接管神机营和三千营,看样子,很快会与周衢一道,包抄而来。”

    “侯爷,咱们该怎么办?是撤往太原方向,还是继续熬斗?”

    可惜他们说完,却发现这位无往而不利的靖西侯神情无半分变化,目光依然直直锁定脚下,两位参将不约而同俯望,只见那梁鹤与亲率一伙禁卫军偷袭了后寨,正与底下歇息的将士打得难舍难分。

    二人一时均哑了口。

    与此同时,梁鹤与也已发现了二楼营寨处的梁缙中,他将长矛插在血泊里,对着他嘶吼出声,

    “爹!”

    这一声“爹”如离箭一般破空而来,险些撕裂梁缙中的心肺。

    梁鹤与不顾身旁刀光剑影,停步大喊,

    “爹,投降吧,我梁家不做反臣!”

    “娘还在京城呢,爹爹反了,她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全,突然一列杀手自西翼寨楼跃出,直扑他而来,当先一人往前勠力一挑,一剑刺在梁鹤与的胳膊,血花溅在他沾满汗污的面颊,他却连眼都不眨一下,视死如归重新扑出。

    梁缙中见状,立即扫目过去,

    只见怀王带着几人从一楼营内来到西翼寨楼,见此情景扭头与楼上的梁缙中斥道,

    “梁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将令郎拿下,免得他坏了事!”

    梁缙中一言未发,只看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底下梁鹤与哭着一声又一声在唤他,他深知他眼下该折回中军主帐,继续主持战事,他还有赢面,可看着血泊里视死如归的儿子,脚步却灌了铅似的迈不开。

    倘若儿子支持他,他尚能背水一战,可偏与儿选择与他为敌。

    眼前不断浮现妻子那张娇柔的面孔,与儿子挥杀的身影相重叠,梁缙中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忽然在这一刻萌生一个念头,又在一瞬间下定决心。

    梁家不能倒。

    看到这样的儿子,他该是欣慰的,有他在,梁家不会倒。

    既如此,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送他一程。

    “弓来!”他突然出声。

    参将见他双目凝着底下的梁鹤与,只当他要杀儿子,吓出一身汗,“侯爷,您三思!”

    梁缙中一记阴冷的眼神扫过去,那参将不得已,只得入内取来他的雕花硬弓,梁缙中接过长弓,立即拉开搭箭,底下廊庑一脚的怀王见他终于舍得除去这个掣肘,幽的一笑。

    不料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耳后骤然传来破空锐响,濒死的恐惧席卷全身,正待回眸,一只箭矢贯穿他脖颈,血水如瀑喷出,怀王愕住身子直挺挺栽下去。

    确认怀王死后,梁缙中随即精准掷出一柄长刀,刀锋不偏不倚割下怀王头颅。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怔住。

    天地静了一瞬。

    梁鹤与嘴唇张得极大,视线从父亲身上移至怀王,渐而看着那颗头颅从寨坡往下滚落,一路滚至他脚边,怀王死不瞑目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他,梁鹤与胸中一阵翻涌,强忍恶心,抬眼望向梁缙中。

    却见梁缙中已举刀架于自己颈侧。

    梁鹤与瞳孔骤缩,嘶声大吼:“爹!不要!”

    梁缙中却无犹豫,方才一箭射杀怀王,是他替儿子送给七皇子的一份投名状,以皇帝护短的性子,未必会处死怀王,但七皇子一定不愿意看到怀王苟活,一刀了却怀王性命,帮着儿子立下战功,儿子那条命和梁家根基就保住了。

    而这第二刀,是要替儿子斩断与他的干系。

    与儿至孝,岂会弑父,可他若不死,妻儿脱不了身。

    “照顾好你娘!”

    梁缙中喝出这一句,举刀打算自刎。

    可就在这时,一支粗大无比的箭矢以摧枯拉朽之势正冲眉心逼来,他甚至未及反应,箭矢已没入额间,脑浆炸开,痛楚与意识在同一瞬间戛然而止,那具高大巍峨的身躯自栏边翻落,重重坠下寨台。

    青禾自马背疾驰而至,身影如轻鹰似的,从半空掠下,抽出腰间软剑,一刀砍下梁缙中的头颅,将之扔给已然呆滞的梁鹤与,

    “拿这两颗人头,换你性命!”

    梁鹤与呆滞地看着父亲的人头,心狂跳不止,脸上因惊骇过度而血色褪尽,哇的一声吐出腹内翻江倒海的秽物,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望向那颗无比熟悉的头颅,含着泪颤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身心如死。

    *

    两位主犯一除,余者望风而靡。

    青禾率人收拾残局,整肃兵马,将一应叛将捆缚,准备押解回京。

    梁鹤与终在长孙陵劝慰下,怀抱两颗头颅,策马向西便门驶去。

    彼时已是凌晨卯时初刻,头顶的扬尘渐渐散去,天际微露出一丝鱼肚白。

    朦胧的晨雾里,前方城楼轮廓渐显。

    梁鹤与麻木地抱着两颗人头,任凭马儿往前驶来,哨兵早早察觉是长孙陵一行归来,立即放下吊桥,两匹骏马冲破晨雾打吊桥疾驰而过,便在此时,梁鹤与蓦然发现,洞开的城门甬道下立着一人。

    只见她也还穿着前日订婚时那身大红喜服,衣襟处金线绣成的凤尾栩栩如生,被晨风掀起,恍若在茫茫白雾中振翅欲飞。她手中不知握着何物,双袖合于腹前,身姿秀逸笔挺,毫无深闺贵女的娇柔之气,反似一株俏立的早梅,凌风不折。

    是谢茹韵。

    梁鹤与眼眸被刺痛,深深凝睇她不动,在长孙陵的搀扶下,他搂抱住人头,踉跄下马,一步一步来到她跟前,借着甬道壁处熊熊篝火之光,他看清她的眉目,那当然是一张无比皎洁的脸蛋,明艳如旧,只是眼角似有哭过的痕迹。

    梁鹤与大抵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忍住满喉酸涩,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来,“你怎么来了?这般早,也不添件披风,万一着了凉该如何是好?”

    谢茹韵眉目清冽注视他,只见那张清秀的面庞覆满斑驳的血污,眼眸里血丝盘乱,再无往日半分柔软,反倒添了几分被战火淬炼过的刚毅与果绝。

    不一样了,一夜之间,他好似变了个人,耀眼得叫人不敢认。

    “我昨夜便来了,一直在城楼等你,等你回来,将这个还给你。”

    梁鹤与顺着她视线往她掌心瞧去,正见昨夜他交还给明怡那方鸳鸯玉佩好好地躺在她掌心,梁鹤与心神一晃,瞳仁深深缩起,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谢茹韵直视他的眉眼。

    梁鹤与眼眶通红发涩,一抹银亮的光芒穿透这一夜痛苦迷茫的烟尘,自他瞳仁深处挣扎而出,尾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不嫌我是逆臣之后?”

    “我谢茹韵岂是那等眼光狭隘之辈?”姑娘声线从未如此铿锵,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他,见他一身血迹昭彰,满目心疼,“我怎会嫌你,我喜爱还来不及,在我眼里,你便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

    梁鹤与深吸着气,“你还愿意嫁我?”

    “当然!”谢茹韵忍着泪颔首。

    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梁鹤与搁开两个头颅,将她重重抱在怀里,纵声大哭。

    第96章 第 96 章 回家

    曙光破晓, 穿透晨雾,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燃烧后的焦糊与无处不在的浓重血腥。残尸、断旗、弃刃随处可见, 城墙内亦是遍地狼藉。

    原来昨夜怀王也在城内策动骚乱,此刻城内依然戒严, 城中的兵马司仍在清查作乱余党。

    长孙陵领着梁鹤与赶到承天门前, 两个头颅已被侍卫装匣,二人卸刃,跟随内侍一步一步往奉天殿去, 及至殿外,梁鹤与伏跪在地,高声请罪,

    “罪臣梁鹤与平叛归来, 请陛下降罪!”

    殿内文武大臣均举目望去, 只见两名羽林卫各提一匣进殿,匣子搁在殿中被打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静置其中, 众人瞥了一眼,无不汗毛倒竖, 遍体生寒, 纷纷侧目不语。

    七皇子亦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怀王人头, 登时愣住,旋即瞥了一眼殿外跪着的长孙陵和梁鹤与。

    怀王乃天家血脉,即便造反作乱,无圣旨,任何人不得随意斩杀, 七皇子之所以讶异,便是讶异梁鹤与这份胆量,以他之聪慧,当然明白这颗人头是献给谁的。

    七皇子收回视线,没有做声。

    殿内静若无人,均在等候皇帝的反应。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彻夜未眠,脑门如箍了紧箍咒,此刻正突突作疼,未曾抬眼,只道,“让长孙陵进殿。”

    长孙陵立即入殿单膝着地,扬声答道,

    “回陛下,臣奉命平叛,与人质梁鹤与佯装投靠叛军,以混入叛军后翼,里应外合将叛军击溃,其中梁鹤与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斩杀叛军之首梁缙中,而怀王殿下不甘服罪,执刀抵抗,不慎被叛军误杀,陛下,南军叛乱已平,请陛下安心。”

    皇帝一听怀王被杀,猛地睁开眼,“谁杀得他!”

    无他指令,谁敢射杀皇子?

    可惜底下无人应他,长孙陵亦被他寒冽的视线压得不敢抬眸。

    皇帝怒不可遏,朝殿外喝道,

    “梁鹤与,你滚进来,告诉朕是谁杀得怀王?”

    梁鹤与头也不敢抬,挪进殿内跪着,哽咽道,“是罪臣之父,被罪臣劝降,恼恨怀王逼他谋反,愤而射杀怀王!”

    皇帝脸色骤变,他深谙权术,如何不知梁缙中此举用心,这是提前投效新君,好手腕,皇帝眼底寒星迸裂,气到全身抽搐,一口血喷出,险些滑落在地。

    “陛下!”

    刘珍赶忙上前将人搀住,极力劝解,“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梁缙中固然可恨可恼,可怀王殿下着实犯了死罪,如此也免了您为难哪。”

    一句话化解了皇帝可能对七皇子犹生的忌惮,也给了皇帝台阶下。

    皇帝本就因叛乱心火如焚,再受丧子之激,又添了几层郁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喉咙被一口血淤堵着,几近窒息。

    刘珍见情势不妙,立即唤内侍将皇帝搀回御书房,又传御医看诊。

    七皇子默了一阵,抬步跟了进去,殿内文武悄悄交换了几个眼色,不得不佩服梁缙中临终这一决断。

    两颗人头,一颗献给未来之主七皇子,一颗献给皇帝交差泄愤。

    梁缙中虽害了儿子,却也成就了儿子。

    大至一个时辰后,皇帝悠然转醒,睁开眼,但见身侧七皇子正给他吹拂汤药,看着他温声道,“父皇,方才各军来报,叛乱已平,朝局安稳,请您千万保重圣体。”

    皇帝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这赋予众望的嫡子,良久未语。

    两个儿子相继出事,皇帝颇受打击,他料到怀王不安分,却也没想到他早有谋逆之心,不仅暗通梁缙中,连神机营和三千营均安插了棋子,此等狡诈阴险之辈,竟是他生出来的皇长子,越想越气。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诸多帝王的劣根性来,总觉得自己无错,错的是其母,定是遗传了心术不正的血脉,方有今日之乱。

    于是他连下了三道诏令。

    “刘珍拟旨,即刻处死闵贵妃。”

    “诛闵家九族。”

    “怀王府所有男丁皆斩,郡主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其余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刘振立即应道,“奴婢领命。”然后又问,“那梁家呢?”

    皇帝稍稍喘息,眉头皱了好几许,未曾立即决断,依他的性子自然是诛其九族,不过昨夜若非梁鹤与假意投靠,动摇梁缙中军心,叛乱当没这么容易平息,毕竟是有功之臣,倘若径直诛杀,往后便无人投效朝廷。

    皇帝这时特意看了七皇子一眼,问道,“小七以为如何?”

    朱成毓当然猜到皇帝这是试探他,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已无需韬光养晦,遂直言道,“父皇,儿臣以为,梁夫人受夫牵连,本当处死,然念其教子有方,可免死罪,贬为庶人。梁鹤与昨夜忠勇双全,不妨先罢职归家,日后酌情复用。”

    这是对那两颗人头最好的回应。

    皇帝无话可说,“准了。”

    皇帝圣体欠安,朝中历经此番动荡,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堪,皇帝为安民心,于是日午时正颁布诏书,立中宫嫡子七皇子朱成毓为太子,命其统领六部,参决政务,以固国本。

    七皇子率文武百官磕头谢恩。

    随后,皇帝命七皇子代他前往文昭殿处置这两日积压之政务,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多公卿环绕七皇子身侧,有意攀附,七皇子却是立在丹墀朝众人一揖,

    “诸位,我朱成毓非怀王恒王之流,诸位无需费心讨好,当好官,办好差,咱们不为同党,皆为天子之臣党。”

    群臣闻之,无不拜服。

    这话后来自然传到皇帝耳中,圣心颇慰,经此一乱,皇帝也好似苍老了不少,心性不如过去那般狠辣无情,教训摆在眼前,无心再去扶持一人来制衡小七,反倒是有些担心尚被圈禁的恒王,他嘱咐刘珍道,

    “你亲去一趟恒王府,给朕好生训斥恒王,叫他安分守己。”历经怀王之变,皇帝对恒王也存了戒心,唯恐其贼心不死,故态复萌,毕竟上了些年纪,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

    刘珍应是,抖着一方拂尘,带着三两小内使自奉天殿踏出,今日的夏阳可谓绚烂,晨起一场雨将昨夜硝烟洗净,此刻碧空如洗,奉天殿前的苍穹现出一片蔚蓝无际的青天来。

    老首辅在世,此刻该是欣慰的吧。

    刘珍慢悠悠带着义子们拾级而下,遥望前方星罗棋布的官署区,叹道,“史书千载,枯骨累累,朝堂上素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似无论何等血雨腥风经过夜色的洗礼,皆是过眼云烟了,”他抬手指向当空烈日,“你们瞧,翌日太阳照常升起。”哪一日他也是这座皇城下的枯骨之一了。

    刘珍摇头叹了叹,出午门乘坐宫车抵达恒王府外,自恒王被圈禁,府外锦衣卫昼夜巡守,见刘珍坐在宫车内,为首的锦衣卫千户,立即殷勤上来掀帘,“什么风,把老祖宗您给吹来了?”

    刘珍弯腰出车,睨了千户一眼,略觉面熟,含笑答道,“陛下不放心恒王,命我来督戒几句。”

    锦衣卫千户瞬间会意,“您放心,属下四处都防着呢,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蚂蚁也爬不出来。”

    刘珍搭着他手腕下车,“最好是如此。”

    随后他来到恒王府门前,立着未动,而是吩咐身侧一名义子,此人正是司礼监一名随堂太监,还未秉笔,却准许呈报整理文书,是刘珍悉心调教的几位义子之一,“咱家就不进去了,你替咱家去给恒王殿下带个话,就说陛下让他安分守己,如此可颐养天年。”

    能否真能颐养天年,刘珍不敢断言,但至少可活至皇帝驾崩。

    那名义子立即应声,抬步打小门进了府。

    锦衣卫千户见刘珍拢着拂尘凝立不动,好奇道,“老祖宗,您怎么不进去?”

    刘珍望着前方明绿的牌匾没接话。

    倘若今日他进了这恒王府,回头传到朱成毓耳朵里,只当他跟恒王来往密切,来日朱成毓登基,他就没好果子吃,混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那必是人精中的人精,深谙那些上位者的心思。

    至于为何点这名义子进去,只因这名义子平日过于机灵了些,他不喜欢笨人,却也不喜欢底下人过于机灵,叫他吃个教训。

    刘珍所料不差,这名唤雷山的随堂太监着实“机灵”,为何,只因他是恒王收买的线人。

    雷山甫一进王府,便径直往恒王书房去。

    自被圈禁,偌大的恒王府仅留两名内侍,一人干粗活杂役,一人侍奉日常起居,王府每日吃穿用度都得寻内廷司讨要,有一顿没一顿,日子过得十分憋屈。

    恒王圈禁没多久,便瘦得形销骨立,不甘就此沉沦,却又如困兽无计可施,每日只能在书房习字作画消遣度日。

    雷山一推开房门,便见恒王倒在一张躺椅上,脸色抑郁如旧。

    忙唤了一声:“殿下!”

    恒王听出是熟悉的嗓音,蓦地睁开眼,对上雷山的眼,噌的一声便爬起坐着,“雷山,怎么是你?”

    雷山见恒王瘦脱人形,一时竟未认出,心疼地往前扑在他脚下,“殿下,奴婢奉命来王府探望您。”

    “奉谁的命?探望什么?莫非父皇要赐死我?”恒王急忙拽住他肩骨,神色惊惶。

    雷山含泪摇头,“非也,实则是怀王作乱,今日凌晨伏诛,陛下不放心您,特吩咐我干爹来府上探望。”

    一听刘珍到了门外,恒王神色发亮,“那他怎么不进来?”

    话未说完,旋即明了,恒王凄楚地笑了笑,无力地摇着头,“哎,果然是墙倒众人推。”

    “对了雷山,我昨夜听得外头乱糟糟的,出了什么事,你仔细告与我知。”

    雷山便将怀王造反一事悉数告知,恒王闻言方知外头已天翻地覆,怔愣许久,喃喃道,

    “这么说,这天下终究还是老七的天下?我就知道,往日父皇宠我,说到底,均是给他的宝贝嫡子做练刀石,可怜我汲汲营营一生,最终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神来,质问雷山,“不对,李襄不是叛国么,一个叛国贼的外甥,能当太子?”

    雷山苦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北定侯如今已不是叛国贼了,就在昨日,其女李蔺仪已当庭给他翻案,不然,陛下今个也不会立七皇子为太子。”

    恒王一听,脸色骤变,犹然不敢相信,狠狠拎住雷山的衣襟,“快,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雷山只能将怀王和梁缙中算计李襄一事给告知,恒王听到最后对李襄被算计并无多少触动,反倒是另一桩事引他生疑,

    “你说李襄临终给程鑫留下一枚玉佩,而那枚玉佩便是使臣被盗的那件宝物?”

    “没错,那李襄还说,只要将此物交给圣上,圣上便不会怨他”

    不等雷山说完,恒王脑海闪过几许灵光,二话不说拔身而起,跌跌撞撞来到案后博古架,摸到博古架第三层架子寻到一物。

    他突然记起,当初他遣萧镇前去使馆截杀李襄,人没杀成,那暗卫大抵是担心不好交代,顺走了使臣搁在最上面的一件贡物,贡品等闲人不可得,便是萧镇拿到手也不敢据为己有,而是献给了他,他当时不甚在意,打开看了一眼,见是一块通体如血的胭脂玉也就没当回事,随手搁在博古架。

    今日被雷山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宝贝。

    恒王立即将那方紫檀小盒取下,拿至桌案处打开,将之取出,细细端详,当初一眼不甚在意,此刻细看来,方知这块胭脂玉并非凡品,通体莹润如血,颜色较珊瑚要沉郁油润,触手生温,是件极为罕见的暖玉,待翻至背面,赫然发现右下篆刻皇家金印,一个线条遒美的“御”字卓然在列。

    看清这道印迹,恒王脸色霎变。

    怎么回事?

    李襄手里怎会有皇家信物?

    这等宝物别说是他,便是朱成毓也不见用过,只可能与父皇有关。

    恒王敏锐觉出此事不简单,他将这块胭脂玉递给雷山,“你仔细记清此物模样,回宫暗查,看此物到底是何来路,没准他便是本王翻身的底牌,明白吗?”

    雷山将玉置于掌心反复端详,确认记清每一细节后,方奉还恒王。

    逗留片刻,雷山立即退出书房,疾步赶往门房,出府后,他朝刘珍露出恭敬的笑容,回禀事已办妥。刘珍也没细问,登车回宫。行至午门处,却见一人一身窃蓝劲袍高坐马背,昂然张望长空,满身风姿飒爽洒落,恣意悠然,不是明怡又是谁。

    刘珍忙上前请安,

    “问李姑娘好!”

    除了宫里几位主子,他从不与人低三下四说话,唯独这位,自昨日在奉天殿见着,便莫名心生好感乃至亲近之意。

    而这世上除了皇帝,无人敢坐着受刘珍之礼,便是诸如七皇子朱成毓和七公主朱成庆也要客气地唤刘珍一身阿翁。

    明怡却纹丝未动,连抬手遮阳的姿态也未改变,只瞅他一眼,熟稔地笑道,

    “刘掌印这是出宫办差了。”

    “正是。”刘珍来到她马下,仰望她道,“姑娘怎么不进宫去?”

    明怡摇头轻笑,“不去了,昨夜接令的是青禾,她前去复命即可。”

    旁人对着皇宫几位是战战兢兢,绞尽脑汁揣度讨好,独这一位自在随心。

    刘珍脑海蓦地浮现一道身影,“姑娘与蔺昭公子性情也像了十成十。”

    明怡没接这话,好似有些嫌青禾去的久了,等的有些不耐烦。

    刘珍只觉这位李姑娘天生有一股令人向往的魔力,驻足又攀谈了几句,终于等到青禾打午门出来,师徒二人朝刘珍摆手示意,打马离开。

    彼时日头西斜,打高高的宫墙下投下一片深影,两马并辔沿着长长的甬道出长安左门,往东市方向去,二人骑得均不快,慢悠悠地徜徉。

    青禾却饿了,嫌明怡步伐过缓,偏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眉眼缀着笑,明亮的天色流淌进她瞳仁化作一抹细碎的光芒,在她眸眼深处静静徘徊。

    连带徘徊的还有几分近乡情怯。

    青禾琢磨道,“您该不会不识路吧?”

    明怡眼风扫向她,“什么意思?”

    青禾急道,“我都饿坏了,万一回晚了,老太太忘了给咱们煮饭怎么办?我看你是多年未归,连北定侯府在哪,也不记得了。”

    明怡张口欲辩,却又无从辩起,抬手一巴掌呼过去,“李蔺仪又不曾去过北定侯府,她记得路才怪!”言罢想起青禾夜探过侯府,一马鞭抽在青禾马身,“带路!”

    只见青禾纵马打她面前疾驰而去,一面勒住缰绳,一面不忘嘲讽她,

    “我看你不是不识路,你是一双眼早瞟去了裴府。”

    “我瞟裴府怎么了?你有本事不吃烧鹅!”明怡力夹马肚跟上她。

    青禾幸灾乐祸道,“我为什么不吃烧鹅,我犯不着不吃烧鹅,我又不是某人,不曾掐住人家脖子逼着人家与你一刀两断,我跟姑爷交情好着呢,他准我日日回裴家吃烧鹅,哦,忘了告诉你,我今夜翻个跟斗就去。”

    说完,青禾马身又吃了几鞭子。

    “喂喂喂,您别拿我的马出气您有本事打我”

    笑声,骂声,伴随京城这片喧嚣烟火气,越过鳞次栉比的屋檐巷陌,一路绵延飘荡,直至那座赫赫侯门前。

    第97章 第 97 章 终于有人问李蔺仪是谁了……

    马蹄缓缓穿过宽巷, 最终停在一面巨大的云纹照壁前。

    蹄声不轻不重叩动青石板砖,衬着这条宽巷格外寂静,曾经门庭若市的侯府前空无一人, 为她拴马的柳伯不见了,但闻马蹄声一蹦三尺高的佑哥儿也无踪影, 管着人情来往素日爱念念叨叨的桂嫂子不再探出那张瓜子脸。

    一切不同了。

    一切又仿佛是旧时模样。

    宽巷尽头的那堵院墙上还刻着她当年雕的那只虎, 身后这片照壁,虽被风雨侵蚀留下岁月的斑驳,却未改最初之形貌, 墙角苔痕依旧幽绿,府门前两座石狮仍然威风凛凛。

    明怡翻身下马,如往日一般负手迈过门槛。

    庭院深深, 人影寥落。

    仪门前的花坛久未打理, 生出一丛乱草, 好在地砖却平整干净,一尘不染。

    明怡带着青禾跨过庭院,穿过仪门来到正厅, 正厅后的院子可就大了,四面围廊, 当中圈出一个宽阔的庭院, 往日李家小辈常在此跑马、玩博戏、投壶, 李家人丁不算兴旺, 三房同居一府,用老太太的话说,大抵是李家在战场上杀戮过多,折了些福气,子嗣略显单薄, 故而府中不拘嫡庶不论男女,个个都看得珍重。

    脑海闪过李家族人嬉闹的场景,明怡唇角也不自禁染了笑,大步往后院去,才刚走到横廊,便见一位佝偻老妪被人搀着步过垂花门,拄杖颤巍巍朝前院走来。

    “庆丫头不是说,她今个晚边回来吗?快搀我去前院,去迟了,她不高兴,又怨无人接她。”

    垂花门与横厅之间是个四方小院,院中矗立着一块两人高的太湖石,石边种着几株老梅、几棵桃杏,皆是她年少顽皮时亲手所植。虽说她在北定侯府待的时日不多,但凡是她留下的痕迹,如墙上的涂画,后院里的秋千,随手栽的树苗,祖母总要小心翼翼护着,不许人碰。

    瞧,如今庭中林木已亭亭如盖,好似抚上一抚,便如同她在身旁似的。

    明怡视线一直定在老人家身上,没往廊上去迎,就地候着,否则老人家不高兴了,又该怨没让她来接。

    终于等到人至横厅,明怡故意抬高嗓音,“祖母,孙儿回来了!”

    哟,就是这一声,清澈透亮,如清泉淌进人心底,叫老太太喜不自胜。

    “宝儿回来啦!”

    老人家推开老嬷嬷的手,连拐杖也扔了,望着视线中那道模糊身影蹒跚而来。

    明怡连忙将她接进怀里。

    “祖母!”

    随着这一声,沉寂许久的北定侯府仿佛苏醒过来,数只雀鸟被惊得扑棱棱飞过屋檐掠向长空,后门的犬吠声骤起,远山衔着半片金乌挂在天际尽头,金光溶溶荡荡铺了一地,夕阳西下,天边人终成了眼前人。

    没有哭,没有怨。

    祖孙俩唯有相逢的喜悦,抱了好一阵方撒手。

    明怡又将青禾领来,青禾要给老夫人磕头,老夫人拦住她,“咱家没有旁的那些规矩,不兴给人磕头,咱家仪仪,连金銮殿那位都不磕,来,跟祖母进屋,给你们备好吃的了。”

    这话一落,明怡和青禾都不甚抱希望。

    吃过裴家的山珍海味,北定侯府的膳食可不定能入眼。

    不过二人均没表现出,兴高采烈簇拥着老人家往后院去。

    过垂花门,沿着一条斜径来到花厅。

    廊下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柔芒将飞檐与庭树镀了一层绒绒的光,花厅内人来人往,比起前院可就热闹多了,目光越过洞开的窗棂望进去,几个清丽丫鬟端着红漆托盘,步履轻快地在后厨与花厅间穿梭,屋子里有人在布菜,青禾闻到熟悉的香气,打窗棂探进半个脑袋,瞧见熟悉面孔,顿时喜出望外,

    “霍婶子,晁嬷嬷,你们俩怎么来了?”

    那唤晁嬷嬷的老妪领着一屋子人下人朝跨进门来的明怡和老太太施礼,

    “请老太太安,请两位姑娘安,奴婢们奉家主之命,特来伺候三位。”

    青禾别提多高兴了,绕过众人来到桌前,“这么说,连厨子也送来了?”

    晁嬷嬷原先是长春堂管事嬷嬷之一,是裴越特遣来照顾明怡起居的,她笑着回,“可不是?我们家太太和家主说了,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两位姑娘吃穿用度。”

    青禾迫不及待扫过一桌琳琅菜肴,“咦,怎么不见烧鹅?”

    晁嬷嬷笑道,“旁的都有,就是这做烧鹅的厨子,没使来。”

    青禾:“”

    明怡:“”

    天际还沉着云霞,侯府花厅内却已灯火煌煌。

    两人将老太太搀入座,陪坐在侧,老太太自进屋笑容就没落下嘴,刻意将明怡拉至怀里打趣道,“这个男人可没选错。”

    明怡笑而不语。

    四月里的夜风已带了些燥意,墙角蝉鸣未绝,裹着饭菜的暖香和杯盏轻碰的温软家话,慢悠悠地荡开在这侯府庭院里。

    老太太年事已高,吃了半碗饭、饮了一盅汤便饱了,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吃,明怡没多久也搁下筷子,陪着她挪到四方桌旁喝茶歇晌,独青禾是真饿坏了,这一场战役令她消耗甚大,偏又没吃个好的,饥肠辘辘大半日,这会儿自然吃得格外酣畅,一碗不够,又笑吟吟着晁嬷嬷给她添上一碗,大家伙光瞧着她吃,都觉饭香扑鼻。

    老太太与明怡话闲,“今日午后,成庆带着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将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等了一会儿不见你来,又回去了”

    正说着,廊外传来脚步声,老太太眼神不好,耳力却灵敏,指着窗外,“呐,说曹操,曹操便到。”

    明怡抬眸望去,只见一行人绕过窗棂步入厅中,当先一人一身雪色衫子,梳了个凌云髻,未施粉黛,落落大方迈进门槛,软声唤了一声外祖母,目光落向明怡时,眼角已沁出水光。

    随后一人,个子清瘦挺拔,玉冠束发,剑眉星目,浑身罩着一股昂然勃勃英气,不是今日新封的太子朱成毓又是谁?

    二人对着老太太和明怡行了家礼,“外祖母,表姐。”

    老太太和明怡起身欠了欠身,算回礼。

    四人在茶桌落座,老太太坐北,明怡坐南,七公主和太子朱成毓分坐东西两侧,晁嬷嬷奉了茶,与宫人一道屏退门外,不打搅他们叙话。

    老太太问他们俩道:“用了饭不曾?”

    七公主答道,“在坤宁宫用过膳来的。”

    一提坤宁宫,老太太脸上的笑色便淡了几分,“我听说毓儿今日被立为太子,怎还有空来侯府逗留?”

    朱成毓自进屋一双眼就盯着明怡没放,直至此刻老太太开口,方回过眸回话,“外祖母,今日表姐归家,孙儿岂能不来探望,朝政再忙,也是可以放一放的。”

    老太太笑吟吟打听,“裴越也跟你一样忙?”

    这话一落,对面的明怡明显咳了一声,将茶盏搁下,无奈地瞪着老太太,老太太眼神不济,没瞧见她这一瞪,仍期待地望着朱成毓。

    朱成毓和七公主却不约而同看向明怡。

    朱成毓提起那位表姐夫,神色难辨,“忙,怎么可能不忙?先是舅舅的案子,再然后是怀王和梁家造反的案子,里头千头万绪,均需他掌舵,这几日恐怕得睡在官署区了。”

    老太太闻言略觉失望,“那孩子也辛苦,年纪轻轻扛起半个朝堂,别看他不必上阵杀敌,朝堂之事比战场更为幽深复杂,他殚精竭虑,实属不易,你呀,也该多替他分担一些。”

    朱成毓道,“外祖母吩咐的是,孙儿谨记在心。”

    七公主看向明怡,“表姐,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明怡正待接话,对面老太太呵斥一句,“什么打算?这话就不该问,你表姐刚回来,自然往后就在府上好好养着,哪儿都不去,什么打算也没有。”

    七公主回头向老太太解释,“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昨日听说表姐是莲花门的人,我只当她还要回肃州去,我不愿表姐再离京”她拉住明怡的手腕,面露不舍。

    明怡拍了拍她手背安抚,“暂时并无这个打算。”

    “那你与裴越呢?”

    “这不是和离了吗?”

    “难道就这样了?”

    “不然呢”明怡下意识扶盏再喝,却发觉茶盏已空,吩咐晁嬷嬷给她续茶,将这个话头轻轻揭过。

    七公主喟叹一声。

    朱成毓主动帮着明怡岔开话茬,“对了,表姐刚回府,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老太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面蒲扇,慢悠悠摇着,“就住你表兄那间院子。”

    “啊?”七公主讶道,“外祖母,这不合适吧?那毕竟是表兄住过的地方”

    七公主私心仍想为李蔺昭留一处院落,“西苑这边还有好几处院子,我下午不是着人收拾了吗?海棠苑地儿幽静,景致也好”

    老太太打断她道,“整个侯府,最敞亮的院子便是蔺昭的院落,妹妹回来了,哥哥让让她又何妨,她就住昭苑,”说完,又神神秘秘凑近七公主道:“最要紧的是——离祖母我住的地儿近。”

    昭苑与老太太的上房就隔一堵墙,开一道小门,彼此往来十分便宜。

    七公主促狭笑道,“明白了,表姐才是外祖母的心头肉。”

    “那是自然。”老太太扬起蒲扇,朝他们二人虚点,“往后你们俩可都要护着你表姐,好吃的好玩的多想着她些。”

    明怡闻言眉头一皱,无奈道,“祖母,您这话可太偏颇了,他们都比我小呢。”

    朱成毓和七公主也哭笑不得,“知道了,外祖母,从前您叫我们让着蔺昭表兄,如今叫让着蔺仪表姐,可见世人常说外孙不及亲孙,是有道理的,旁人家大的让着小的,到您这,亲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一句话把老太太给逗笑了,遥遥往明怡指了指,

    “她常年不在京城,没你们会享福,我不疼她,谁疼?”

    “是是是。”

    又说了会闲话。

    七公主要陪着老太太去用药,朱成毓却与明怡说,“表姐,我领你去表兄的院子,他那院落中有个极大的庭院,可供习剑,这三年来我在王府日夜勤练,表姐帮我掌掌眼,提点一二?”

    “好。”明怡并未推辞。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花厅,沿着一条蜿蜒长廊来到穿堂,穿堂进去,便是一个敞阔的四合院,当中的庭院果然宽敞,不见花坛,唯东北角矗立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荫蔽整个正院,夏日这院子是极为凉爽的。

    正院五间正房,两侧各衔一耳房,左耳房作库房,右耳房为浴室,往后开出一条甬道通往西北侧的跨院,跨院毗邻府外,翻墙即可出门,十分便宜,往日李蔺昭便常居跨院之中。

    正院灯火通明,裴家今个悄悄送来了十几箱笼的衣物,方才丫鬟替她收拾停当,这会儿见两位主子进了院,连忙从里屋退去了后罩房。

    偌大的庭院只剩明怡和朱成毓二人。

    朱成毓今日穿了件玄色的箭袖长袍,秀挺地立在院中朝她一揖,明怡抱臂靠在一处廊柱,慢悠悠看着他笑,“你使几招给我瞧瞧。”

    “好嘞!”

    朱成毓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柄当年李蔺昭赠他的软剑,手腕一振,软剑吐芒出鞘,朝夜空斩去,剑光随之而起,连带内室透出来的灯芒也好似被他劈开搅乱,绽出一片耀眼明光。

    明怡神情专注,目光紧随他而动,将他一招一式尽收眼底,看得极为细致,以窥出其中破绽与不足来。少年带着一如既往的锐气,出剑迅疾凌厉,身形时进时退,剑刃震出锐响,裹挟着剑光在他周身流转,惊得几只循光而来的流萤慌忙散开。

    少顷一道招式练完,他收剑,背对着她的方向喘气,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液浸湿,贴在英挺的侧颊,问道,“我长进如何?”

    明怡看得入神,一时不察他言语里的陷阱,矢口而出,“是长进不少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蓦地怔住,旋即收声,默然不语。

    而庭中的朱成毓却如遭雷击,狠狠一僵,他原只是试探一句,并未抱有指望,可一直期盼的答案就这么猝不及防抖落眼前,他忽然不敢置信,心口怦怦直跳,那一丝侥幸与庆幸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一道充塞心间,逼得他双目通红,剧烈喘息,汗一层接一层往外冒,不多时便浸透衣衫。

    怕她尴尬,怕她无措,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佯装不曾意会,迟疑地“诶”了一声,“真的吗?可见我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费”每一个字自唇齿间挤出,艰难地克制所有情绪,想到身后那人淌过尸山血海归来,不知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罪,朱成毓心痛如绞,泪水汹涌而出,甚至无法再停留,头也不回向外走去,“时辰不早,我得回宫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他一口气冲出院门,登上宫车,坐在软榻上掩面大哭。

    没多久七公主服侍完老太太出来,甫一瞧见他埋头在掌心,双臂剧烈地颤抖,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朱成毓拂去泪痕,未曾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过是功夫不佳,被表姐训斥,心里有些难过。”

    七公主信步上车,坐于他身侧,睨着他,“还这般孩子气。”

    “孩子”二字刺痛了朱成毓的心,他再度捂住脸,任泪水横陈。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对权力产生如此汹涌的渴望,他一定要强大,再强大一些,方能护住至亲。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朝外吩咐:“回宫。”

    七公主看出他明显哭过,不仅不心疼,反而觉得有趣,“你为什么哭?”

    朱成毓没理会她,兀自盘算着如何夺权。

    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刚正不阿,什么毫无城府,都是假的,全都是伪装。

    他要权势。

    兵权,锦衣卫,东厂,六部,他都要握在手心,他要除去奸佞,他要廓清环宇,他要让天下再无战乱,他要让她有家可归。

    泪水一簇簇自眼眶滑落,一股股雄心壮志往胸间注满,心变得越来越硬。

    自比李世民?

    他忽然觉得可悲可笑,他这会儿真有些想做李世民了。

    七公主见弟弟眼眶泪水越蓄越多,眼神却越来越锋利,更觉有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朱成毓看着她不说话。

    七公主捏了捏弟弟的耳廓,笑吟吟道,“像一只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小狼狗,又凶狠又惹怜。”

    朱成毓被她气笑了,心里头再不满,对着姐姐他从来是不敢忤逆的,“松手!”

    “我不松手,老老实实交待,你方才与表姐说什么了,一回来就哭,你们俩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

    朱成毓被她拎得皱眉,“你自己笨,怨谁?”

    “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七公主瞪他。

    朱成毓拿眼神瞥她。

    “还凶?”七公主再瞪。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挫败地闭上眼不说话。

    七公主见弟弟老实了,这才松手,“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在本公主面前就能嚣张。”

    朱成毓无语道,“我就算做了天子,也还是你弟。”

    “这还差不多”。

    北定侯府离东华门不远,宫车不多时便驶入宫门。朱成毓在石玉桥处跳下车,径直往内阁而去,他就要趁着清除叛党的契机,安插人手。

    两日后,皇帝病情回稳,正式行册封太子大典,典礼结束,一家四口聚在坤宁宫用晚膳。

    七公主和朱成毓均十分聪敏,动筷子没多久,便相继寻借口离去,留帝后二人独自用膳,一殿宫人也悄然退至雕窗珠帘之外。

    这一桌菜肴多半是皇后亲手张罗,皇帝吃得颇为满意,只是见她眉间似有忧愁,不由关切,“皇后怎么瞧着仍不大开怀?你兄长冤名已雪,毓儿也已是太子,你如今该是万事遂心,还有何事可愁?你该好生将养身子,别再操闲心了,朕瞧你这些年瘦得太过。”

    皇后心里搁着事,又素来不太会遮掩,这才被皇帝看出端倪,“倒也没别的,只是念着兄长死得悲壮,心里头恨,难以释怀罢了。”

    对于李襄的死,皇帝也有内疚,一时无言已对。

    片刻后,皇帝再度开口,“蔺仪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皇后心倏忽一颤,缓缓抬起眼望向皇帝,“陛下怎么问起她来?”

    皇帝道,“她年纪也不小了,莲花门如今已有新一代传人,朕的意思是留她在京城好生将养,再为她指一门婚事,你看如何?”

    皇后喉咙忽然黏住似的,嘴唇数度张开,却挤不出一个字眼来,眼泪忽的簌簌扑下。

    皇帝见状连忙搁下银箸,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若心中有烦难之事,不妨与朕直说,咱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朕如今对着你可是毫无保留。”

    越说,皇后的眼泪越发收不住,她摇着头痛苦道,

    “臣妾只是想起年轻时,做了糊涂事,一时不知该如何转圜”

    皇帝见她哭得涕泪交加,起身绕来将她掺起,挪至上方的炕床上说话,半搂住她劝道,“谁年轻不犯个错,皇后何必如此介怀,该纠正的纠正,该弥补的弥补,有什么事过不去”

    皇后咬唇倚在他臂间,低声抽泣。

    她敢发誓,一旦说出来,皇帝必定雷霆震怒。

    她如何敢开口。

    皇帝见她缄口不言,也无可奈何,只能轻轻抚着她背心,任她哭个痛快。

    哭了许久,皇后方收住眼泪,执帕拭了拭眼角,望着满桌未动多少的菜肴道:“是臣妾一时失态,扰了陛下用膳,陛下方才未进多少,不如再用一些。”

    皇帝低眸瞧她,只见她眼尾哭出一抹酡红,五官依然明秀耐看,身上无论何时均有一种岁月带不走的精致,想起这些年夫妻间的龃龉与疏离,心下不免遗憾,“从前你只差没指着朕鼻子骂,如今怎倒讲究起来?一顿饭未吃便罢了,晚膳原不宜多用,要不,朕陪你出去走走?”

    对着当年一眼相中的女人,皇帝心中始终是存有旧情的,否则这些年也容不得她使性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后本该顺驴下坡,留皇帝夜宿,可惜大约因蔺仪一事心下难安,她实在无心侍奉,只摇头道:“陛下,臣妾乏了,头风又发作,便不出去吹风了。”

    皇帝只当隔阂日久,一时难以转圜,遗憾地叹了叹气,并不多言,“那朕回乾清宫。”

    皇后这一夜几乎未阖眼,翌日清晨,吩咐七公主协理六宫事宜后,便出宫径往北定侯府而来。皇后此行极为低调,未宣仪仗,只捎带两名宫人并一行禁卫。

    禁卫军抵达府门前,先进府查验一番,确认无外人刺客之类,方退出内苑,随后宫人搀着皇后径直往老太太院中来。

    这一路,皇后不由得四下顾盼,既盼着何处能跃出那道身影容她一睹模样,又怕她真出现以致无法面对,两种情绪一直在心间焦灼拉扯,令她备受煎熬。

    终于穿过垂花门,来到花厅,瞧见敞开的门庭内,坐着一人。

    老太太一早便在晁嬷嬷陪伴下,摆弄那个针线篓子,“仪仪平日什么颜色的衣裳居多,我给她做个香囊。”

    晁嬷嬷望着老太太被扎出无数针眼的粗糙手指,叹道:“姑娘的荷包香囊戴都戴不过来,您就别绣了,要不,奴婢教您打络子?给她系在腰间,可好?”

    打络子用不着针,不伤手。

    “好”老太太欣然应允。

    就在这时,晁嬷嬷瞥见一位仪容端丽的妇人缓步而来,虽不认识,见她通身气度十分不凡,便知不是一般人物,恰在皇后身侧女官朝晁嬷嬷递了个眼色,晁嬷嬷会意,当即退至外间。

    随后两名宫人也悄然离去,偌大花厅中只剩皇后与老太太母女二人。

    “母亲”

    皇后目光凝在老太太身上未曾移开,已一年未见,瞧见她额间又添了许多白发,眼眶也深陷不少,急得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快得近乎失仪,扑跪在地,抚住老太太膝头,再唤,“母亲”

    老太太听出皇后的嗓音,脸上笑意顷刻消散,将手中的针线篓子挪开,毫不留情地拂开皇后伏在膝上的手,语气冰冷道,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亲生母亲冰冷的字眼宛若利针刺入皇后心口,皇后脸上顿时有些难堪,却兀自强忍着,保持伏跪的姿态未变,哑声问,“仪仪在吗?”

    “不在。”老太太回得很干脆利落,“知道你要来,我将她使走了。”

    皇后心哽了一下,咬牙道,“您就不打算让我见她一面?”

    “见什么?”老太太冷笑,无比讽刺道,“您放心,我们祖孙俩不会碍您的路,她回京一点跟您认亲的心思都没有。”

    皇后闻言心口一窒,失声道,“她知道了?”

    “她不知道!”老太太疾声截住她的话,身子偏转向另一侧,眼神冷若寒霜,“那么可耻的事我还不屑于告诉她,别脏了她的耳”

    皇后面颊交织着难堪和悔痛,指尖深深抠入衣裳里,喉咙细微滚动,发出隐忍的哽咽声。

    “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

    “娘,您让我见她一面吧?”

    “你做梦!”老太太忽然被她殷切的恳求给勾出怒火来,眼风扫着她面门方向,痛斥道,

    “你也晓得覆在亲娘膝头哭泣,你幼时也曾覆在亲娘膝头撒娇,我是哪儿没教养好你,养出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想过,她自生来到如今,不知娘亲是何滋味?”

    “如今想见她?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老太太赫然往外指着,语气寒冽不留任何情面。

    皇后对着她这一顿叱骂,是一个字也辩驳不出来,深深伏低在地,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泪水绝提,哭得是肝肠寸断,浑身脱力。

    花厅内好一阵沉默。

    老太太念着她身份终究不一般,忍住脾气,缓了几分脸色,不过依然冰冷,“娘娘别哭了,您担心什么我门儿清,老身放句话在这里,哪一日真出了事,我也不怕,我老婆子一个人扛,不会碍着你宝贝儿子的前程。”

    皇后被亲生母亲这样嫌恶,心里有如刀绞,闻言纵声一哭,“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哪日事情败露,我一人认罪,绝不牵连李府,我绝不会再让哥哥背负欺君之名。”

    老太太早已看淡生死,也不愿再听她啰嗦,什么都没说,径直扔下她,摸到身侧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头去了。

    那背影,像极了一株被风霜浸过的芦苇,脆弱又坚韧。

    皇后泣不成声。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青禾每夜依旧翻墙去一趟裴府,总要吃上一只烧鹅方肯罢休。

    明怡却从未去过,每日在府中不是读书习字,便是陪老太太闲话家常,听她细说李府旧事。那些枕戈待旦的年岁,她总是匆匆归来、匆匆离去,从未好好陪伴过老人家,这一回,算是陪了个尽兴。

    她不去寻裴越,自有缘由。

    她素来率性而为,无可,无不可。

    裴越不同,他乃裴家家主,担负阖族信誉和前程,他的妻子不仅要替他延绵子嗣,亦要主持中馈,而这些她都给不了他,自然不能再去招惹他。

    除非他来。

    这段时日,裴家姑娘时常来侯府走动,就连婆母荀氏也来串过门,裴承玄更是三天两头造访,将李府当第二个家,没事便跟着青禾习武。

    独裴越不见踪影。

    他近来实在繁忙,自皇帝立七皇子为太子,内阁也随之调整,裴越被擢升为次辅。首辅康阁老并不精于政务,不过是皇帝用来镇住朝堂牛鬼蛇神的幌子,整个内阁实权尽落裴越手中,再加上三法司那一摊子事,更是千头万绪。

    案子一桩叠着一桩,他一月有大半宿在官署区。

    李襄与怀王一案,足足审理了三月方了结,皇帝下旨恢复李襄侯爵之位,谥号“忠武”,有意将其遗骨迁入皇陵安葬,却被李老太太婉拒,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他大抵是愿意与他的将士们葬在一处的,不必再挪了。”

    皇帝也就不再强求,却赏赐侯府良田千亩、铺面十间,其余珍宝奴仆不计其数,曾经寂寂无人的北定侯府,转眼间喧嚣再起。

    七月二十这一日,朝廷将李襄牌位迁入太庙。明怡奉旨入宫行祭拜大礼,她与裴越这一日在官署区见了一面,二人隔着斜风细雨遥遥照了一眼,相隔甚远,均未看清对方的眉目,之后一人上殿面圣,一人怀揣朝廷正名的文书折返侯府。

    隔着人海茫茫,背道而驰。

    也是这一日夜,傍晚一场急雨过境,天光微开,苍穹透出一片深邃的蓝。

    石径倒是干得快,院子里的花草却依然沁着水汽,虽已立秋,夜风却尚未褪去燥意,闷热的晚风覆在面颊带着潮气,明怡悠闲地在小跨院的廊庑上煮上一壶茶。

    恍惚间听见什么动静,她朝墙下那扇小门望去,心念微动,抬步过去,轻轻将门扉拉开。

    朗朗苍穹之下,孑然立着一人。

    只见他一袭雪色长衫,静静立于月下,眉目线条干净得如同山水画中寥寥数笔的远峰,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清寂之气,足以隔绝尘世喧嚣。

    明怡看到他,眼底微微一亮,本想问他为何而来,却又觉得不必多问。

    他来了,便好。

    继而唇边漾开一丝洒脱笑意。

    对上她那笑,裴越蓦地有些不自在,随口道,

    “李府的月色不错,不知不觉便走到这来了。”

    些许是数月未见,竟还有些尴尬,这位在宦海沉浮的阁老,开口竟也起了个如此生硬的兴头。

    明怡懒洋洋倚着门扉,附和一句,“今晚月色着实不错。”

    言罢,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头顶,一轮缺月挂在半空,些许云纱从周身覆过,遮遮掩掩,欲说还羞。

    哪来的什么月色。

    谁也没戳破谁,明怡往后一让,“正好煮了一壶茶,裴阁老不如进来坐一坐?”

    裴越没有犹豫,抬步跨进门扉。

    明怡将门掩好,回过眸,却见他清清朗朗立在石径处,四下打量。

    这间跨院十分逼仄,屋檐甚至有些简陋,些许水渍顺着檐角往下滴落,是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廊庑的灯盏并不明亮,与冷月透下来那点微弱的银芒交织,恍若盘桓在院间的一层暖烟。

    裴越大抵嫌屋子简朴,问道,“你就住这?”

    明怡往里面指了指,“里边还有一间正院,这不过是一间小跨院而已,偶尔无趣,在此歇晌。”

    裴越不再言语,目光却落回她身上,那双静澈如潭的眸子缓缓眯起,折出一缕冷芒,如刺一般黏在她周身。

    明怡被他盯得有些莫名,打门槛处一步一步踱过去,逼近他眉目,负手昂然迎视他冷冽的目光,问道,

    “想清楚了?”

    月光流淌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暗交错间,裴越眼神锋利,“你为何不来找我?”

    明怡理所当然反问,“你不也没来吗?”

    裴越胸腔被气出一声笑,齿间微紧,“我就想看看,你的心能有多狠。”

    明怡应着这话,双臂缓缓覆上他肩骨,继而往后圈住他脖颈,眼神明利而张扬,“我的心还能更狠。”

    裴越负手不动,任她环着,身形并未向前倾靠分毫,“若我不来,你便永远不会去裴府,是也不是?”

    明怡没有否认,对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语气放缓了些许,“你要的,我给不起。”

    “你怎知我要什么?”裴越忽然往前近一步,逼得明怡险些后退,不得不圈得更紧,下身相贴,衣摆擦在一块,熟悉的体香交错交缠。

    明怡微微垫了下脚,唇悬在他薄唇一寸之处,视线自他唇瓣一寸寸上移,深望入他眼底,好似要被他眼底那抹幽芒卷进那片深渊里,

    “我不知你要什么,我却深知裴家家主要什么。”

    裴越对这个答案似乎十分不满,忽然抬手握住她脖颈,将人往怀里一摁,搂住她柔韧的腰肢,转身朝廊庑方向去,一步一退,二人身子跌撞在廊柱,明怡立在台阶处,略高一步,二人视线齐平。

    裴越忍着怒火,贴着她唇一字一顿,“你既知裴家家主要什么,最初为何要来招惹我?”

    招惹了他,又扔开他,整整三月,只言片语也无。

    亏他好吃好喝供着她,听到的是媒人踏破北定侯府门槛的传言。

    明怡也不甘示弱,“这么说,家主还是后悔遇见我?”

    “我不是早认命了么?”裴越破罐破摔,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疼得明怡微微一缩:“还气呢?”这一声唇齿相磨,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怎会不气?”裴越额心抵住她,深深呼吸,闻到熟悉的冷杉香气,心下才定了几分:“一辈子的气,全在你一人身上受尽了。”

    明怡失笑,主动含住他的唇,肆无忌惮搅进他唇腔,二人已不知多久没碰过彼此,这三月来压抑的情愫均在一刻被点燃,腰间衣带一松,拼命挤进彼此的身子里,从廊间到屋内木榻,短短几步,走了不知几时。

    屋子里并未燃灯,昏暗中他那双眼越发深邃,如两坛幽水,荡人心魄,唇齿激烈地相撞,呼吸黏稠如胶,明怡双臂已探入他衣襟,正欲褪他衣衫,忽闻外头传来一声轻唤:

    “宝儿,你把祖母枕边那个箱盒搁哪去了”

    明怡一惊,连忙推开裴越,二人慌忙整理衣裳,打木榻坐起。

    明怡看了裴越一眼,见他俊脸带着几分窘迫,笑了笑,将外衫重新搭好,疾步迎出,

    “祖母,这么晚了,您怎么跑我屋子里来了?”

    老太太拄着拐杖摸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嗔怪道,“怎就来不得?晚膳时你不是说,今晚陪我睡?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不见你来,诶不对,”老太太耳力极是灵敏,“你今个有点慌呀。”

    明怡哭笑不得,往里一指,“我屋里多了个男人,能不慌吗?”

    老太太一阵惊讶,旋即露出惊喜,眼神往门庭内望去,期盼道,“快快快,把人带出来给祖母瞧瞧。”

    裴越面上闪现几分窘迫,无奈至极,只能整好衣冠,打屋内迈出,来到老人家跟前,长揖道,“晚辈裴越,见过老夫人。”

    第一次偷情就被人家长辈逮着,裴越脸面丢了个干净。

    老太太一听是他,嘴都咧去了耳后根,笑道,“裴家主,是你呀?怎么还翻起墙根来了?是我北定侯府门檐不够宽阔,容不下裴家主的派头?”

    这话半是打趣,半是含酸带斥,

    裴越瞪了明怡一眼,怨她非要将他声张出来,却也听出老太太言下之意,是责怪他方才有些生分,继而掀起衣摆,郑重跪在她跟前,伏拜道,“孙婿给祖母请安。”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满意了,朝他的方向伸出手,“快起来吧,孩子。”

    随后笑吟吟将二人手一同握住:“来都来了,要不,祖母去煮壶茶待客?”

    明怡嫌老太太碍事:“您快回去吧,别打搅我好事。”

    裴越:“”

    脸红到了耳后根,斜了明怡一眼。

    老太太显然也被孙女这混不吝的语气给噎住,指了指她,无奈拄着拐杖往回走,

    “东亭,这个混账,你得治治她。”

    这话裴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朝着老太太背影一揖,“您慢走。”

    确认老人家转入正廊去,明怡将裴越重新拉进屋,抱住人再度亲上去,这一次好似无后顾之忧,吻得更缠绵了些,裴越却气她在老太太跟前口无遮拦,动作略凶狠了几分,抬手抽离她发簪,手指深深插入她发梢,将她压入枕褥间,终于掣肘均被除去,二人肌肤相抵,裴越用力衔住她,含着她舌尖嬉戏轻喃,

    “方才我打御书房过来,陛下说这月是老太太寿辰,要给老太太大办,届时陛下亲临给你祖母贺寿。”

    明怡有些头疼,“犯得着折腾吗?”

    “圣旨已下,怕是不容置喙。”

    “那你来吗?”

    裴越有意无意抵弄她,“你倒是告诉我,我以什么身份来?”

    “那当然是内阁次辅的身份。”

    裴越气得停住,看着黑暗里那双剔透无情的眸子,

    “那此刻我二人这般算什么?”

    “情投意合呀。”

    “无媒苟合!”

    明怡:“”

    她干笑一阵,“我一不能给你子嗣,二不能替你主持中馈,而你呢,娶了我便是东宫外戚,有党争之嫌,不能违背裴家祖训,一个嫁不得,一个娶不得,咱俩干脆就这么苟合苟合得了。”

    裴越气得重重咬了她一下,“北定侯为人雅重,李夫人听闻也是个内敛的性子,你不知像了谁?”裴越近来替李襄翻案,接触不少肃州旧将,越发对她身份起了疑,忍不住搅弄她舌尖,

    “你先前告诉我,你不是李明怡,那李蔺仪又是谁?”

    明怡神色一怔。

    终于有人问,李蔺仪是谁了。

    第98章 第 98 章 你挑衅朕?

    微弱的暗芒映出他紧绷的下颚, 裴越就这样悬在她上方,垂目看下来时,仿佛这世间的温柔均倾泻于她一身, 明怡也轻声一笑,“家主说蔺仪是谁, 便是谁。”明怡摁住他肩骨, 调转身位,

    “家主既然分心,不如换我来?”

    她舌尖递下, 如蜻蜓戏水般在他眉心一碰,这一碰,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竟让裴越心头一炸, 只觉心跳如擂, 再难自持,明怡察觉他反应不同寻常,目光在他面颊流转, 唇珠徐徐滑落至他唇角,最终捉住他舌尖, 嬉戏纠缠。

    裴越理智告诉自己明怡有逃避之嫌, 眼下正是审问她的最好时机, 可身子的反应却由不得他, 汹涌的心潮被她挑动,如同滋滋的火苗在他四肢五骸猛烈地窜走,给他炸出一脑门汗来,裴越当下只能压下旁的心思,长臂钳住她腰身将她摁得更紧, 掌腹牢牢扣住她后颈,滚烫的呼吸强势地纠缠过来,转眼已将她欺在身下。

    天色渐明,月华如练,裹着廊庑下那一团晕黄的光芒,跌跌撞撞,羞羞答答,一同跌进那窗棂内,潺潺泻下一地柔纱。

    至晚方休。

    七月二十六,皇帝下旨为北定侯府老夫人祝寿。

    朝臣闻风而动,自数日前便陆陆续续往侯府送贺礼。

    老夫人不耐烦应酬,以年迈昏愦为由,早早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为皇帝所拒绝,皇帝也清楚北定侯府的情形,以为明怡不谙庶务,不善操持这样的大宴,特命皇城司与内廷司协理,故而自二十日起,二十余名宫人相继进驻侯府,张灯结彩,打理人情往来。

    老太太并不挂心,任凭他们安排,只管领着孙女玩乐度日,祖孙二人坐于昭苑廊庑之下,闲看青禾指导裴承玄习武。

    这已是裴承玄拜师学艺的第六十日,习练一个时辰还多,至最后交手之际,少年只觉面前的青禾如一堵墙,无论如何均击不穿,心中发急,提刀毫无章法地朝青禾刺来,青禾却如逗弄猫犬一般,将他耍得团团转,明怡看不下去,扬声唤道,

    “十三弟,你歇一会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裴承玄这才收剑,气喘吁吁来到廊庑下歇晌,明怡递给他一杯温茶,他一口饮尽,忙问道,“几时了?”

    明怡回道,“快酉时了,你已习练一个时辰还多,今日就到此为止,待会儿用了晚膳再走。”

    “不用晚膳了,夜里兄长回府还要考教我功课,我得赶紧回去温习。”

    明怡讶异,“你近日是怎么了?如此奋发上进,简直让我不敢相认。”见他满脑门汗,又递过去一块帕子。

    裴承玄接过帕子拭去汗,望了她一眼,苦笑道,“兄长说了,我再不长进,就没嫂子了,我就算为了嫂子,也得刻苦进取。”

    明怡微微张口,指着自己,“与我有关?”

    “嫂嫂有所不知,四月十八那日,你当众与兄长决裂,此事传回裴府,上至我母亲,下至仆婢嬷嬷,皆哭成一片,都舍不得你呀,等了好几日,终于盼到兄长回府,我眼巴巴问他,何时能将嫂子接回,兄长回我,待我有出息了,考中进士、学成本事,他便答应我将嫂嫂迎过门。”

    明怡哭笑不得,“你兄长催人上进的本事,果真不俗。”

    裴承玄拍拍胸脯,骄傲道:“那是自然,若为别的,我何必吃这等苦?可为了兄长与嫂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怡哑然失笑,揉了揉他脑袋瓜子,大抵已猜到裴越用意,温声道,“加把劲呀,承玄。”

    “放心,包在我身上。”

    歇息片刻,裴承玄便打道回府,明怡亲自送他至侧门,北定侯府坐落于仁寿坊,位于裴园西北方向,自侧门沿巷往东南驰行几个路口便至裴园,骑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往来十分便捷。

    明怡看着他上马,吩咐道,“明日大宴,你早些来,我偷偷允你喝几盏酒。”

    那少年闻言立即勒马回身,阳光恰好漫过他肩头,映得他眉目生辉,“你果然是我的亲嫂嫂,不枉我吃这两月的苦。”

    翌日,晨阳铺地,裴承玄一早便拾掇得体体面面而来,只见他身着天青色的织锦圆领宽袖长袍,眉梢间驻着一抹未经世事的少年意气,眉目清澈而明亮,即便不笑,眼底亦有三分笑意,郎朗立于庭院中,乍眼望去,五官模样竟与裴越像了四五成,假以时日上京城又多了一位春闺梦里人。

    青禾招手将他唤进花厅,才踏入厅内,便见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正与明怡掷骰子玩博戏,裴承玄立即加入其中。

    老太太一边玩,一边与明怡说家常,“陇西地远颠簸,这回做寿我就没让你叔伯他们来,到年底,你随我回陇西过年,来年开春,再将你二伯三叔他们一道捎进京城来。”

    “好嘞。”

    裴承玄一听说明怡要回陇西过年,眼巴巴凑过来,牵一牵她的衣角,“嫂嫂,你不在京城过年吗?你若回陇西,我们裴家这年可就过不好了。”

    老太太笑道,“我看哪,今年家宴就由你这做弟弟的主持,你家兄长随我们回陇西去得了。”

    “这岂不是上门女婿?”

    “怎么,不乐意叫你兄长做上门女婿?”

    “乐意乐意,我卖了他,他还得替我数银钱呢。”

    屋内顿时笑成一团。

    至巳时,贺客陆续登门,明怡这才搀扶老太太至前院。自李家出事后,李府诸多姻亲几与侯府断绝往来,其余亲戚多在陇西,山高水远,皇帝旨意下达匆忙,族人皆赶不及前来。因此今日所至贺客,实则皆为朝官,其中有人是奉皇帝旨意而来,有人则是借机讨好太子。至午时三刻,门前车马纷纷,人头攒动,四品以上朝官几乎悉数到齐。

    明怡今日并未着裙妆,墨发尽数用裴越雕琢的那根玉簪束起,间或点缀几朵珠钿,穿的是一件秧色箭袖圆领袍子,袍身用银线刺出兰花纹的图样,行动间纹络隐现,如流光碎玉,清贵而不张扬。

    此裳乃婆母荀氏亲手为她缝制,颜色别致,既无男子那般张扬,亦不娇不艳、不染脂粉,清华内敛,甚合明怡性子,是荀氏特地为她今日所备。

    明怡立在厅堂正中,对着贺客行了揖礼,但凡登门的老少男女均要多看她几眼,那一身气质漪漪如竹,望去如朗月在怀,当真是赏心悦目。

    太子朱成毓授命亲来侯府宴客,坐镇于仪门内的正厅,而女眷们则伴着老太太在垂花门前的横厅,两厢之间隔一宽阔庭院,左右回廊亦安置不少客人。下人特意将前不久御赐的一架十二开富贵呈祥紫檀屏风抬至此处,屏风前设一张宽榻、数排圈椅。太太们簇拥在老太太身旁,话里话外提的不是李蔺昭便是蔺仪,言语机锋间,多有结亲之意。

    老太太委婉回绝,“我家这姑娘一直养在陇西,性子被我养得率真恣意了些,受不了后宅琐磨,眼下并无嫁人的打算,太太们好意心领了。”

    明怡受不住那些太太拿打量儿媳的眼神打量她,干脆撂下女眷,来到前厅,甫一踏上台阶,便见四位阁老,有说有笑联袂而至。

    明怡候着四人来到阶前,立在台阶上施了一礼,“多谢诸位阁老赏光。”

    抬眸恰好对上裴越的目光,却见那男人冷冷淡淡应付了她一眼,便入厅中落座了。

    明怡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对。

    这架势不对。

    她记得昨夜二人离别时分明极好,他下衙后先来了一趟李府,厮混一阵她又亲自送他回裴家,下车前,她不经意吻他一下,他竟又忍不住追着送她回李府,如此来回数次,二人在马车内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最终半途商议各回各家,方才作罢。明明昨日相处甚欢,她不记得何处招惹了他。

    不过很快,明怡便知道了缘由。

    只因每一位进府之人,皆先瞅她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投往裴越身上,如此反复来回,仿佛她二人之间捆了一团蛛丝,斩不断,理还乱,弄得明怡只当自己与裴越暗通款曲之事败露,令这位阁老颜面尽失,害她连一眼都不敢往男人瞧,以恐泄露天机。

    裴越心里着实不好受,那一双双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好似他不该出现在此处。

    他为什么不来?

    他犯不着不来。

    他不来,只怕今日提亲之人能在老太太跟前争破头。

    身旁崔阁老见裴越面色不虞,轻轻推了推他肩,“东亭,我知你不愿来,又碍着圣上旨意不得不来,可既然来了,你也不能摆脸,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别计较了。”

    裴越气闷难当,他哪是计较那门子旧事,他计较的是前后左右已有好几位没眼力见的官员,探太子口风,意在与明怡结亲,攀上东宫。

    更可气的是那太子幽幽瞥了他一眼,笑容满面与人回,

    “孤之表姐姿才超群,有如瑶池仙娥,非性情超脱,风华绝代者不可匹,若府上那些公子少爷过于古板迂腐、严苛守旧,就不要来孤跟前现眼了”

    裴越:“”

    这话里话外分明在埋汰他。

    百官心知肚明,却不敢点破。

    裴越气得饮了几口冷茶,隐忍不发,他总不能跟太子叫板,只能将眼刀子扔向明怡,躲至廊庑一角的明怡顿感无语,她已无处可躲,还叫她躲哪里去?拿这男人没法子,不表示她治不了朱成毓,于是她轻咳一声,腕下做了个手势,提醒朱成毓若再胡说八道小心她收拾他,气得朱成毓嘴角直抽。

    表姐竟为了个男人,给他摆脸色。

    太子把脸扭向一边,也不高兴了。

    这场闹剧直至午时正方休。

    午时正,艳阳当空,门前奔来两名报信太监,先来到太子跟前禀道,说是圣驾已至前方路口,霎时厅内众臣随太子起身,肃穆望向门口,很快,开道的十二面玄底金绣龙旗,已抵达照壁处,朱成毓与明怡先一步出门来迎,抬眸往侧面巷道望去,只见整一条巷道均被甲士占满,一辆宽阔奢华的明黄宫车缓缓使来。

    明黄绉纱重重叠叠,隐约瞧见两道身影端坐车内,明怡察觉一道视线凝在她面颊,她低垂下眼,候着宫车在前方停下,迎着一声清晰的“万岁爷驾到”缓慢下跪,“恭迎圣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明怡一直伏低头额,余光注意到帝后相携从宫车下来,明黄的龙靴与织金镶翠凤履一道步入视线里,头顶落下一声“免礼”,方起身。

    而这时,皇帝已执皇后之手迈过门槛,明怡和朱成毓相视一眼,跟了进去。

    帝后相携来到正厅,沿途红毯铺地,彩屏相护,及至厅内,皇帝示意臣子起身,朝随后跟来的朱成毓看了一眼,吩咐道,“毓儿,朕与你母后去后头陪你外祖母用膳,你在此地招呼文武众卿。”

    朱成毓正色一揖,“儿臣遵旨。”

    皇帝颔首,视线往前一扫,落在几位阁老身上,稍一思忖,抬袖道,“诸位阁老随朕一道来。”

    得皇帝指令,司礼监的两位随堂太监快步奔至后面横廊,吩咐女眷们避让,全撤去垂花门内的花厅用膳,十数太监擒着彩屏来到横厅,立有人将那张长塌铺上明黄缎垫,捧来帝后素日用惯的茶盏之类,又抬来一张紫檀坐榻,搁在皇后坐席一侧,安置寿星老太君,其余几张圈椅依次摆开,供诸位阁老落座。

    一切妥当,随堂太监朝前方做个手势,那头刘珍会意,连忙与皇帝请示,“陛下,娘娘,请后厅就坐。”

    于是裴越等人便随帝后至老太太这边,一行黑甲侍卫迅速于横廊四周铺开,将所有闲杂人等清退。

    皇帝握着皇后一道往横厅来,远远瞧见一鹤发老妪拥着拄杖立于厅中,察觉他们走近,老太太将拐杖交予身旁的嬷嬷,欲行大礼,皇帝赶忙上前搀了一把,“老太君免礼。”目光定在她枯槁的面容,心微的一刺,老太君从不入宫,皇帝上一回见她尚是十年前,他携皇后来李府祝寿。

    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天高气爽,老人家牵着蔺昭来门前相迎,那时她红光满面,珠翠加身,说话亦是中气十足,很有将门主母风范,哪像如今瘦得只剩一把老骨头,眼珠子发灰发沉,好似无论眼前这场寿宴如何轰动奢华,在她眼底已是掀不起半丝涟漪,皇帝看在眼里,唏嘘不已,喟叹一声方落座。

    几位阁老依次上前与老太太问过安,居于左侧,老太太独自坐于右下首,皇帝见明怡和七公主候在一旁,刻意吩咐人端来两个锦凳,让二人伴着老太太就座,孰知老太太非要挪出一个位置给七公主,叫七公主坐于她和皇后之间。

    皇帝只当老太太客气,摇头道,

    “老太君不必拘礼,在您跟前,庆儿就是您外孙。”

    唯有皇后心知肚明,老太太这是不待见她,不愿挨着她坐。

    她默默绞紧手中帕子,眼神却忍不住瞥向老太太身旁的明怡,彼时明怡正垂眸为老太太垫靠枕,浓密眼睫轻敛,似阖非阖,眼睫的弧度竟与皇帝出奇的一致,皇后顿时心惊肉跳,看第一眼甚至不敢看第二眼。

    正要移开目光,明怡忽然抬眸,皇后视线被逮了个正着,心猛地揪住,连呼吸好似被剥夺,痴痴凝视她,这一眼隔了整整二十四年,姑娘眉眼极是陌生,陌生到令人恍惚,好似这段时日的担惊受怕懊悔牵挂均是幻象,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张明致面孔与记忆尘埃里的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相重叠,眼角渐渐沁出湿意,水光漫过眼眶,模糊了她的身影,待皇后回过神,明怡早已调开视线,与身旁人说话去了。

    席间皇帝与老太太叙了几句家常。

    旁的也不敢多问,就问她身子如何,吃什么药。

    隔着一桩惊世骇俗的叛国案,隔着三万将士的生死,隔着李襄悲壮而惨烈的牺牲,隔着帝王的猜疑,这一场寿宴无疑多了几分沉穆的气氛,好在崔序是个出了名的和事佬,席间不时与老太太搭话,以缓和气氛,提李襄便是揭人伤疤,提李蔺昭亦难免令人叹惋,无奈之下,崔序也只能将话题往明怡身上引。

    一开腔那自是满口夸赞,“有道是将门出虎女,我方才半路遇见周衢指挥使,提到那夜剿平叛军,蔺仪姑娘是足智多谋,果敢能决,很令指挥使钦佩。”

    老太君将明怡的手拉至自己掌心抚着,看着孙女回,“她呀,不过是拾她哥哥牙慧罢了,哪有什么真本事,均是诸位将士的功劳。”

    崔序笑道,“老太君过谦了,不知往后蔺仪姑娘是回莲花门呢,还是留在京城?”

    老太太道,“还去什么莲花门!姑娘年纪不小,就留在京城踏实过日子。”

    崔序讶道,“这么说,老太太是打算将蔺仪姑娘嫁出去?”

    老太君闻言唇角微微一滞,渐渐荡开一抹笑,笑而不语。

    崔序说完,发觉衣角被人扯了扯,他愣是视而不见,不着痕迹将之拂开。

    没法子,姑娘家的一不用考功名,二不用立家业,可不就嫁人一途,老太君明显对帝后不是很热络,他既要找话题,也只能往明怡婚事上扯,如此,也只能对不住你裴东亭了。

    裴越气得闭了闭眼。

    果然皇帝视线也在裴越和明怡之间调转,也不知是试探与否,竟是问起裴越,

    “裴卿,你与蔺仪做过夫妻,她如今已非叛臣之后,不知裴卿可愿与她再续前缘?”

    这话问完,横廊内顷刻收了声,四下落针可闻。

    数道视线聚于裴越身上,均替他捏了一把汗。

    北定侯府乃太子外家,裴越一旦娶李蔺仪,便是东宫外戚,一旦他成了太子的人,便等同于太子已握住整个内阁,试问哪个皇帝乐见其成?

    首辅康季狠狠剜了崔序一眼,怨他捅了马蜂窝。

    崔序也是叫苦不迭。

    裴越脸色却静得出奇,自与明怡和离,他便猜到迟早有这么一问,这不啻于诛心之问,人他肯定是要娶的,只是眼下太子根基未稳,时机未到,这会儿不宜与皇帝争锋,皇帝很显然是在考量他对祖训的忠诚程度,以来衡量他值不值得委以重任,最终接手内阁。

    即便是权宜之计,可拒绝二字裴越迟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明怡突然起身,来到皇帝跟前,拱了拱袖,

    “陛下,男婚女嫁讲究你情我愿,您不能光顾着问裴大人,也得问问臣女的意思。”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怔色,失笑道,“哦,蔺仪是何打算?”

    “臣女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明怡语气干脆,不遮不掩,亦不犹豫,“当初若非恰好逮住了裴家那份婚约,借机上京,否则也不会叨扰裴府。”

    皇帝不赞同她的念头,“蔺仪,你爹爹在世,当不愿看着你孤苦一人。”

    明怡直视皇帝双目,幽幽一笑,“陛下的意思是,要逼着我嫁给旁人?”

    她刻意将“旁人”二字给咬了咬。这个“旁人”当然指的是除裴越以外的男子。

    皇帝脸色微微一僵。

    平心而论,他自然不愿自己苦心栽培的内阁接班人与任何皇子过往甚密,却也着实不忍见明怡无依无靠,故而有意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她择一门婚。

    只是,皇帝没料到明怡将话挑得这么明。

    一时有些难堪。

    明怡不打算太给皇帝留情面,“陛下绝了这等心思罢。我的婚事,除了我自己,谁也做不了主。”

    当一人有绝对武力在身时,她不习惯向任何人低头。

    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明怡今日当众回绝皇帝,亦是对皇帝的敲打,令他莫再打她婚事的主意。

    皇帝眼底闪过几分怒色,内心气极反笑,他还是头一回遇着这么一个令他无计可施之人,上回用一句“多谢圣上赐还双枪莲花”,将一桩忤逆之罪给轻轻揭过,今日又当众顶撞他,偏他一点法子也无,谁叫人家一身虎胆,一身本事呢。

    皇后见状连忙出声缓和气氛,她斥了明怡一声,

    “蔺仪,陛下对你也是一番苦心,数次关怀于你,你莫要不知轻重。”言罢,柔声劝慰皇帝,“陛下,这丫头长在乡野,说话没个分寸,您莫往心里去。”

    皇帝有了台阶下,脸色好看了些,笑着回,“朕哪里会与她计较,不过见她打小不在爹娘身旁养着,多疼她几分,如此,她的婚事皇后多操心,朕就不管了。”

    众人微微松了一口气,独裴越瞟了明怡好几眼,今夜得问问她,方才那话是当真还是搪塞之词。

    刘珍生怕再生事端,赶忙示意传膳。

    今日来北定侯府掌厨的亦是御膳房的厨子,宫人们伺候起来是轻车熟路,很快桌案摆上,膳食经过试毒,一一摆在各人面前,阁老们适时与老太太劝酒,老太太喝不了多少,明怡立即慷慨代劳,一顿午膳,她一人喝了七八盏,却面不改色,笑靥如花,好似方才那点小插曲浑然不入心。

    皇帝见状微有些惊叹,指着她与皇后说,“这性子与蔺昭也像了几分。”

    未时初,午宴结束。

    皇帝问刘珍,可安排了戏台子,刘珍正要搭话,这时,前方忽然疾步行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只见他铠甲在身,腰悬长刀,头戴赤羽盔,神色冷冽而凝重,正是羽林卫都指挥使贺林孝,今日皇帝出行,内由黑龙卫护驾,外由贺林孝把手,贺林孝此厢进来,定是出了大事。

    席间诸人一时收声,均候着他上前。

    贺林孝目不斜视踏上横廊,先拱手行了一礼,旋即来到皇帝身侧,低声耳语一阵。

    皇帝脸色骤变,沉声道,“他人在何处?”

    贺林孝低声回,“此刻就在府门外,声称若陛下不见,他便将那信物吞入腹中。”

    明怡习武之人,方圆百步声响均逃不出她耳目,即便贺林孝嗓音压得极低,也听出个大概,心里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环顾一周,不见青禾身影,猜到姑娘这会儿该是伙同裴承玄喝酒去了,一时心急如焚。

    皇帝短暂权衡一番,吩咐道,

    “带他进来。”

    贺林孝连退三步,转身疾步往前方奔去。

    不多时,众人便见两名羽林卫提着一人跨过宽院往横廊行来,即便那人清减不少,身上也只一件素色的袍子,形容大抵是乔装打扮过,看起来十分狼狈,不过还是一眼认出那张脸来。

    正是被圏禁的恒王无疑。

    他怎会来此处?

    前厅吃席的太子朱成毓见状,立即大步跟来后厅,一时四处厅廊的官员均停杯置箸,齐齐注目过来。

    羽林卫将人提至阶前跪着,秋光明澄澄地扫在台阶下,将恒王那张脸照得清晰分明,只见他玉冠歪斜,头发蓬乱,周身沾满泥污,似是从王府某处暗沟爬出,嘴里含着一物,望着皇帝先是呜咽一声,旋即磕头大哭,

    “父皇儿子思念父皇久矣,恨不能服侍父皇左右。”

    皇帝骤然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也是吃了一惊,旋即觉得有些丢脸,皱着眉道,“究竟何事?李襄的信物怎会在你手中?”

    此话一出,明怡确认与自己有关,这下再无迟疑,毫不犹豫疾驰而去,掌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两名羽林卫胸膛,将二人震开,旋即五指扼住恒王喉咙,环顾周身喝道,

    “所有无关人等退出去!”

    贺林孝显然已将信物一事告诉了皇帝,那件事就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那么明怡必须将危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如此方能确保李家不被牵连。

    守在四周的黑龙卫没料到明怡突然发难,瞬间蜂拥而上,护在帝后跟前,将明怡与众人隔开。

    百官亦未料明怡竟敢在御前动手,均吓出一身冷汗。

    首辅康季并谢礼和崔序三人,纷纷起身呵斥明怡,唯独裴越坐着一动未动,即便漆黑的凤眸暗潮汹涌,意识到皇帝跟前动手非同小可,可他依旧选择相信明怡。

    他的仪仪即便看起来性情张扬,可行事从来都极有分寸,偷盗双枪莲花,血洗锦衣卫地牢,这么大两桩事,她都抗了下来,今日突然行此冒失之举,一定有缘故,裴越预感很是不妙。

    康季生怕明怡冲动,再度呵斥,“蔺仪姑娘,圣上跟前,不许动武,快些退下!”

    可惜明怡熟视无睹,一双锐目直截了当盯着皇帝,交涉道,

    “陛下,请让所有人等退下,否则,恒王没有开口的机会。”

    皇帝双目缓缓眯起,眼底毫无波澜不见明显怒色,可那目光落在明怡身上时,却令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你挑衅朕?”

    明怡面无表情将那块胭脂玉从恒王嘴里抽出,稍作擦拭搁在掌心,迎上皇帝的目光,“陛下,此事牵扯皇家隐秘,让文武百官退去,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保陛下颜面。”

    皇帝狐疑地扫了她几眼,明显不太信,正待质疑,忽然发觉身侧皇后捂着胸口,浑身剧颤,密密麻麻的细汗浸湿了她发梢额尖,整个人恍若从水里捞出来似得,惊惶欲绝,皇帝敏锐察觉事情不对,这才抬手下令,

    “除四阁老外,所有人退下!”

    众人得令不敢迟疑,纷纷叩首谢恩,鱼贯而出。

    就连后院的女眷也均被请出府去,一盏茶功夫后,箭步之内除了几位当事人,四位阁老,并黑龙卫,再无他人。

    第99章 第 99 章 我不配为她之母

    至未时, 太阳渐渐西斜,秋阳一寸寸侵入台阶,悄然蔓延至皇帝膝前, 那五爪莽龙纹在光晕中翻腾,好似展露出狰狞的触角。

    皇帝目光如铁钳般锁住明怡那只手腕, 声音里压着怒色, “将信物交给朕。”

    明怡垂眸看向掌心那枚胭脂玉,目光定了片刻,抬手往前一递, 刘珍疾步上前接过,恭敬奉至御前,皇帝定睛细看, 只觉眼熟无比, 一把夺过玉珮, 瞧见背面刻有御用印迹,方想起来是何物,骤然变色, 眼风扫向身侧的皇后,

    “皇后, 这枚胭脂玉是朕给章儿的, 怎会落在李襄手中?”

    这一声质问有如雷霆, 重重击拍打在皇后面门, 皇后缓缓自宽榻起身,行至御前,木然转身跪伏于地,“陛下,臣妾有罪。”

    皇帝指节发白地攥紧玉珮, 听得“有罪”二字,神色倏然一恍,似有炽烈秋芒刺入瞳仁,连带着眼前人也变得模糊不清,心底莫名涌起几分慌乱,“你说,何罪之有?”

    皇后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出奇地冷静下来,脱口而出,

    “陛下,当年臣妾生章儿时,实则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儿。”

    “什么?”

    皇帝脸色急转直下,眼眸一瞬睁得奇大,黑瞳却缩成一点,死死盯着皇后,面颊肌肉瞬间僵冷。

    几位阁老与刘珍等人皆骇然失色,面面相觑,俱被这话震得魂飞魄散。

    裴越视线从皇后身上,慢慢移至台阶下的明怡,见她杵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无惊诧之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往后踉跄一步,修长指节重重扣住圈椅扶手,险些站不住。

    连朱成毓和七公主亦是震惊太过,而忘了反应。

    席间鸦雀无声,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沉沉压下来。

    一片死寂过后,只见皇帝双目发寒,自齿缝间迸出几字,“说下去。”

    皇后脑海翻涌起当年生产之景象,那种蚀骨的失落与恐慌再度攫住四肢百骸,令她忽然哑了口,有些说不下去,整个人跌坐在地。

    这时,被皇后遣来照顾老夫人的那位嬷嬷,缓缓从老夫人身后绕出,跪在皇后身侧不远处,说到,“陛下,老奴乃当年伺候娘娘生产的稳婆之一,请容老奴禀明当年实情。”

    皇帝五指死死扣住宽榻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冰寒目光一寸寸移向老嬷嬷,示意她说。

    老嬷嬷直起腰身,目视面前的虚空,定了定神,慢声道,

    “元康七年,皇后娘娘怀有身孕,阖宫大喜,只是这一胎怀的实在是艰难,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娘娘害喜反应过重,头三月下不来床,吃了吐吐了吃,好好的曼妙人儿不过数日间便只剩皮包骨,任谁瞧了不说一句可怜,太医轮番用药,却也无济于事,陛下又是心疼又是震怒,大骂太医无用,甚至命人去宫外寻求偏方,只求缓解娘娘苦楚。”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月,娘娘胎像是稳了,不过孕吐症状并无明显好转,娘娘终日卧榻煎熬,心里时常抑郁难当,直到怀胎四五月间,太医院一位侯太医把脉,直言此胎脉象十分稳健,恐为男胎。”

    “彼时阖宫已有数位皇子,娘娘位居中宫,备受属望,当然也盼着能诞下皇子,陛下您更是日夜祈祷,求上天赐下一位嫡子来,是以,太医把出男胎,娘娘心地开阔了,陛下亦是龙颜大悦。”

    “仿佛一切都好起来,娘娘总算能吃得下饭,气色一日日恢复如初。”

    “然而到了临行生产那两月,一位姓李的太医过来把脉,觉着脉象有些奇怪,时而流利如珠,时而脉细如线,疑为双胎,又恐是女婴,他命奴婢给娘娘摸胎位,也就怪了,偏只摸到一个孩儿,大冬日的穿得多,娘娘身子纤细,孕肚不显,太医一时也断不出真章。”

    “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得个皇子,哪听得去女胎一说,情绪激愤之时险些要发作那位李太医,奴婢便悄悄嘱咐李太医,叫他莫要乱说话,若惊扰凤体,动了胎气,无人担待得起,那位李太医便闭口不言了。”

    “偏是那段时日,朝中危机四伏,陛下携国舅爷远征西北,奴婢们唯恐歹人趁虚而入,对娘娘不利,遂紧闭坤宁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各宫呈献的糕点一概不得近娘娘之身,便是太医所开安胎药,亦需反复试毒,方可送入娘娘口中,除十名心腹外,余者皆不得入殿。”

    “娘娘日日盼着陛下回宫,除夕未归,开春亦未归,那年阖宫用度紧缩,连除夕宫宴都免了,直至元宵前夕,娘娘为给陛下与社稷祈福,命人在太液池筹备灯会,也叫阖宫主子们热闹热闹。”

    “是日,后宫嫔妃几乎尽数赴宴,唯独皇后娘娘因身子沉重,不便挪动,留在坤宁宫静养,傍晚忽降暴雨,整座皇城风雨如磐娘娘突然发作了,奴婢们赶忙去传太医,外头瓢泼大雨,太液池有人溺水,去了几位太医,赶巧擅长女科的侯太医病了,当时太医院只一位李太医当值,小太监们一面冒雨往太液池去接太医,一面着人架着那位李太医送到坤宁宫。”

    “当时情形极其凶险,娘娘羊水破得急,宫口却开得慢,孩儿迟迟不下,李太医无奈,下一剂猛药,终于至亥时,诞下一名皇子”

    说到此处,老嬷嬷嗓音忽然开始发颤,鼻头发酸,极力忍住哭腔,哽咽道,

    “可惜是个死胎,奴婢永远忘不了娘娘当时的模样,她浑身被汗液浸透,脸上血色尽失,闻得是死胎,当即尖叫一声,几近昏厥,怎么也不肯信,一面忍受腹痛,一面发狂地将床榻诸物悉数扔落”——

    “我不信,你们快去救他,若救不回来,本宫要你们的命!”

    “孩子好好的,每每请脉孕像康健,怎可能会死?一定是你们害了他,来人,来人哪陛下,您在哪儿,您快来救救咱们的皇儿”

    西厢房的产室狭小逼仄,满目的红如血色漫入皇后瞳仁,皇后崩溃地伏在产床大哭,像是溺水之人,久久在水泊里挣扎,上不了岸,她绝望地瘫在宽大的鸳鸯衾被下,近乎癫狂地撕咬枕巾,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腹部的剧痛再度袭来,产房烛光昏暗,映得帐幔上人影乱颤,凌乱的发丝黏腻在她额角,衬得她如阎王殿里的厉鬼——

    “当时李太医与两位宫人已抱着皇子去了外间,李太医为小皇子诊脉,确认夭折,且已死数日”

    太阳斜移得快,明湛的秋光已探至皇帝衣摆,那张威严的面孔不知不觉沁了一脸的泪,听到“已死数日”,心间猛地一揪,低喃问,“然后呢”

    老嬷嬷吸了吸鼻,缓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奴婢当时正跪在娘娘身前,欲为她清理胞衣,孰料另一孩儿竟探出半个头来,奴婢惊喜不已,连忙催娘娘用力,也就怪了,这一胎十分的顺利,很快滑出一位小公主。”

    “比起瘦弱的小皇子,小公主殿下实在是康健无比,她生出来时四肢有力,眉眼黑幽,像极了陛下,足足有六斤重呢”

    老嬷嬷一面喜,一面又哭,

    “两个襁褓摆在面前,一个瘦如玉蝉,手掌仅成人拇指那般大,一个却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四处张望,活泼健壮,连啼哭也中气十足,可惜被雷声掩盖,外间无人听闻”

    “娘娘盯着两个孩子出神,一死一生,死的是众所期盼的皇子,生得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娘娘犹自不甘心,盯着李太医逼问,‘你告诉我,为何会这样?我的皇儿怎会死?’”

    老嬷嬷痛哭不止,“也怪那位李太医,性子刚直,不懂转圜,仔细诊验两位胎儿,直言一胎强健,一胎孱弱,强胎吸尽了弱胎精气,致其夭亡也正因为此,双胎脉象方不明显。”

    “娘娘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本已近崩溃边缘,被这话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不顾身下鲜血淋漓,突然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言称要将小公主掐死,那一下娘娘是用了力的,小公主被她掐得嚎啕大哭,面色发青,奴婢们猝不及防,慌忙七手八脚夺过襁褓”——

    随着孩子一哭,整个产房乱了套,皇后一身中衣尽湿,蓬头垢面坐在产床上,眼神空洞涣散,茫然四顾,重重捂着额,整个人恍惚置身地狱,不停地摇头,

    “还我皇儿来,还我皇儿来”

    眼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宫人哭着跪求娘娘保重身子,可惜孩儿每哭一声,便刺激皇后一分,她一面瘫软在汗湿的枕上,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一面失常地张狂尖叫,

    “把她带走,我不要看到她,”

    “我要掐死她,替我皇儿报仇”——

    “当时娘娘情绪过于激动,已有血崩之兆,奴婢不得已,只得抱着孩子悄悄避去耳室,小公主在奴婢的安抚下终于不哭了,乖巧睡去。这时娘娘的乳娘满嬷嬷紧紧将皇后搂抱在怀里,温言劝慰娘娘勿要动怒,说是只要好生休养,将来必定还能再生一位皇子,可娘娘深受怀孕生产之苦,又念及文武百官与陛下的殷切期望,整个人崩溃之至,声称要带着小公主一道去死”

    “我们若不将小公主交出去,她立时便要自尽,没法子呀,陛下”

    老嬷嬷深深跪伏在地,大哭道,“些许她们母女没有缘分吧,当时为了安抚住娘娘,叫她情绪稳定下来,我们便商议着,将孩子带去旁的宫殿暂时避一避,可娘娘对小公主深恶之至,将一切因果尽数归咎于她,竟以死相逼,命奴婢将人送去李家,不愿见到她”

    “保小公主还是保娘娘?这个难题横在奴婢与满嬷嬷面前,最终为护住娘娘性命,只得忍痛将孩子送走。”

    “陛下离宫之时,阖宫宿卫皆交于娘娘执掌,是夜宫人大多聚于太液池,满嬷嬷将令牌交予奴婢,奴婢悄悄将孩儿放入箱笼,提之出宫,佯称前往李家,坤宁宫之物,侍卫皆不敢查验,如此,奴婢将孩子送去了李家。”

    皇帝木然听着,思绪也被带回那样一个惨痛的夜晚,先是丧子之痛,后又闻得皇后产后血崩、昏厥不醒,双重打击险些压弯这位帝王的脊梁。

    “这么大一桩事,你们如何瞒得过去?”

    皇帝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蒙在鼓里整整二十四年。

    老嬷嬷抬起满是哭痕的脸,忽然苦笑,“陛下可还记得?那夜消息传至行宫,您震怒之下,斥责宫人伺候不周,处死了十人,嫡皇子既为死胎,掌脉太医有不可推卸之责任,两位太医皆被处死,其余八名宫人恰是当夜知情人,活下来的唯有满嬷嬷、奴婢和娘娘贴身女婢。那位李太医因是临时请来,反逃过一劫,满嬷嬷本不打算放过他,偏李太医声称曾救过我们李老侯爷性命,满嬷嬷这才没舍得下手,后来李太医立誓死守秘密,借着接生不利,娘娘一道手书夺了他的官衔,将他遣出宫,为防多生事端,当夜便是他跟随奴婢一道去了李府。”

    皇帝顿时哑口无言。

    宫里那么多皇子都存活下来,唯独皇后诞下死胎,他如何能忍?疑心有人趁他不在谋害皇后,遂下令彻查六宫,稍有可疑宫人,不是下狱便是处死。

    阖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直到钦天监送来一道折子,他方停止杀戮。

    皇帝念及自己阴差阳错替皇后灭了口,错失得知真相的机会,只觉可悲可笑,从肺腑咳出一声冷笑,眼神阴寒如蛇,一步一步逼近皇后,他蹲下拎起皇后衣襟,逼着皇后直面自己,一字一字厉问,

    “皇后,那是朕的骨肉,你怎么有胆将她送走?你凭什么将她送走!”

    皇后被他扯得身形晃动,面颊苍白如纸,浑身气力似被抽干,绵绵无力望着皇帝,

    “陛下,臣妾错了,臣妾当时情绪失控,将章儿之死尽数归咎于女儿身上,臣妾当时自己都活不下去,遑论是她?”

    整个空月子,她精神恍恍惚惚,想起孕期备受折磨,每日均是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到最后期望落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

    “那可是满朝瞩目的嫡皇子啊!就这么没了,臣妾如何承受得住?当时闵妃与贤妃之子已六七岁,宫中有六七位皇子,臣妾受够了害喜的苦,当时真的不想再生孩子了”

    皇后垂眸靠在皇帝的手背,泪水顺着他指缝一行行跌落在地,

    “臣妾也曾试想,若留她下来又会如何?她将永远活在章明的阴影之下,阖宫私下均会谩骂她克死兄长,她在宫里不会比在宫外快活,臣妾太明白自己的性子,我看着她永远会想起死去的儿子,我做母亲的尚且无法原谅她,陛下敢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吗?”

    皇帝神色微恍,每一个孩子出生,他均是欢喜的,尤其是与皇后的孩子,他更视为珍宝,他不知当时他会如何,可眼下却笃定地说,

    “不,朕不会嫌她,一定不会”

    “可臣妾会”皇后气若游丝地掀动眼帘,“臣妾做不好她的母亲,臣妾不配为她之母”

    皇帝听到这席话,心口滚过一丝锐痛,眼神阴鸷地劈向一侧的老夫人,

    “你们李家就这么把孩子留下来了?皇后产后抑郁失控,做了糊涂事,你们也糊涂了?”

    众人视线不由得齐齐望向老太君。

    只见老人家慢慢摸到身侧的拐杖,缓缓站起身,朝皇帝欠了欠身,方道,

    “陛下,那夜子时,李太医与嬷嬷将孩子径直送入老身手中,老身当时心境与陛下一般,深知天子血脉岂容流落宫外,故而毫不迟疑,当即接过孩子,抱着她往回走,想趁陛下回銮之前,将孩子送回坤宁宫。”

    老夫人说到此处,忽的停顿了下,竟是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当时马车已抵达东华门外,说来也怪,那个小宝儿本在我怀里呼呼大睡,一靠近东华门,她却骤然啼哭,恐惊动守卫,老身只能避开,再三尝试,皆是如此。”

    “东华门不成,我便去玄武门,陛下您信吗,那一夜,老身抱着她从子时直至天明,驾车绕皇城一周,连午门都试过了,无一例外,只待靠近宫门,她便哭,甫一离开,她又睡得香甜。”

    老夫人怔惘地望向他,漆灰的眼眶蓄着一眶泪,犹自不落,“陛下,宝儿不肯回去。”她心痛如绞地一遍遍重复,“宝儿很有灵性,也很有脾性,她不肯回去。”

    她轻蔑地冷笑一声,“也对,那样的娘,不配叫她回去。”

    “当时李太医也在场,说是皇后情形很不好,一旦送回去保不准刺激她,届时产后血崩没了命,恐懊悔不及,老身一时不敢轻举万动,且将孩子安置在府中,天明之后,便入宫探望。”

    “皇后气若游丝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也疼,守了她一日一夜,待她醒来,老身再三规劝,她却执意不改,老身便打算求见陛下您,可人刚迈出坤宁宫,却听得一桩传闻。”

    老太君语气微顿,面露踟蹰,“若老身未曾记错,陛下回銮之后,疑有人谋害中宫,曾大兴刑狱,首当其冲的便是闵、贤二妃。中宫若无子,当立皇长子,闵妃嫌疑最深,贤妃背靠琅琊王氏,也有夺嫡有望。陛下圣明,紧咬二宫彻查,可她们又岂是愚钝之辈?不知是何人请动钦天监,那边卜出一卦,只道此胎虽夭,却能护佑大晋、护佑陛下,反倒是活着却与陛下八字相冲”

    老太君摇着头,悲叹一声,“如此,老身岂敢放宝儿回宫?此事说小乃无稽之谈,说大却关乎国运,落在旁人耳中不过风言风语,可若落在宝儿身上,却有如千斤,倘若陛下哪日有个头疼脑热,岂不都要怨怪在我宝儿身上?我可不愿她受这等委屈。”

    老人家言辞犀利道,“天家最是薄情之地,老身脾气刚烈,心想这孩子大抵跟李家有缘,便做主留下了,当日便带着人回了乡下,也巧,当时李襄媳妇正怀着孕,三月十八那一日,她诞下一子,老身谎称是双生子,如此让宝儿名正言顺留在了李家。”

    “李襄得胜还朝,直至三月十九方回陇西,彼时木已成舟,他也是回天乏力,身为舅父,他反比老身更疼宝儿,视若掌上明珠,两个孩子,尚且偏疼宝儿几分,后来老身命他们夫妇携子归京,而宝儿则由老身亲自抚养至三岁。”

    “三年后之事,诸位皆已知晓,老身那儿媳病逝,留下一双儿女,儿子被李襄带去边关,女儿则留在老身膝下。”

    “听闻双枪莲花需双生子同练,方能发挥其最大威力,一听说李家有一对双生子,莲花门的人闻风而动,悄悄来李府外蹲守,果然一眼相中咱们宝儿,称其骨骼清奇,乃习武之奇才,趁老身不备,将人掳去。”

    “其后李襄受其所迫,只得将二人一同送入莲花门,使宝儿有个照应,如此方成就后来一代传奇。”

    “陛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老太君缓缓拄杖屈身,双膝及地:

    “欺瞒圣上,乃老身一人之罪,陛下若要降罪,惩处老身便可,不必再牵连无辜。”

    孰知,老太君这话一落,那皇后信念已失,不愿母亲代她受罪,突然挣脱皇帝手腕,往一侧墙柱撞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跟朕回宫

    皇帝眼见皇后猛然朝廊柱撞去, 一颗心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向外一拽,几乎要脱口喷出,

    “皇后!”

    “母后!”

    七公主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失声, 拔腿便要扑过去救人,有人比他们更快。

    靠在廊庑一角的青禾倏然掠至, 抬手稳稳抵住皇后双肩, 将皇后捆在怀里。

    确认皇后没事,皇帝后怕得沁出一身冷汗,高大身形晃了晃, 刘珍见状赶忙往前伸出手,皇帝搭着他手臂,重新坐回软榻, 眼神发狠地定在皇后身上, 怒道,

    “你竟敢当着朕的面寻死觅活”皇帝抬手指着她,胸口因震怒而剧烈起伏。

    皇后并非真要寻死,实则不过赌一把, 赌皇帝对她尚有恻隐之心,以此为李家博取脱罪机会。

    这一冲撞, 她浑身力气已然泄尽, 挣脱青禾之手, 缓慢滑落在地, 凄楚地望着皇帝,

    “陛下,此事罪在我一人,母亲为我所迫,侯府亦为我累, 他们均是无辜的,恳请陛下念在臣妾辛苦生育这些儿女的份上,赦免李家,所有罪责臣妾一人来担。”

    她双目深红,胸口被无边无际的痛苦给浸满,“我李秀宁没能给李家挣一分荣光,有何脸面再拖累于他们,陛下若执意治罪李家,臣妾也无非是一个死”

    皇帝仍沉浸在她险些血溅当场的惊惧之中,斥骂她道,“朕就是太纵着你了。”

    “那便请陛下再纵臣妾这一回!”皇后泪光盈盈,目露哀恳,“只罚臣妾一人,可好?”

    这是她第一回这般放下身段与他说话,皇帝心里其实并不好受,此间诸事过于可恨可恼,皇帝如何甘心不去计较,遂一时不语,而是将视线渐渐投向前方,

    秋阳已然变淡,明怡始终负手凝立阶下,斜晖恰巧铺在她眼梢,将她侧颊烫出一片金光,她眼翳极深,五官甚是漂亮,被那一斛辉光照得明艳不可方物,皇帝望着她,几度张口欲唤她的名,喉咙却有些发堵,生离整整二十四载,任凭是谁,身份一时也难以转变过来,

    “老太君,汝口中之宝儿,可是蔺仪?”

    老太君仍保持跪伏之姿,神情却无屈服之态,淡声回,“没错,蔺仪便是章明太子同胞之妹,本该是陛下第一位嫡公主。”

    “嫡公主”三字终是刺痛了皇帝的心。

    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指紧紧掐入刘珍手臂,目光却仍锁在明怡身上,情绪翻涌难以自持,“若你们早一日开口,朕也不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何至于让一金尊玉贵的公主深陷险境皇后固然难逃其咎,可李家”

    “李家无罪!”

    一直沉默的康阁老忽然上前来,截住皇帝的话头。

    金口玉言,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康阁老敏锐地找准时机,掀起敝膝,双膝着地道,

    “陛下,臣以为,当年娘娘处境实属艰难,彼时陛下远征,数月未归,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既承受怀孕之苦,又须代陛下掌管后宫,甚至朝臣遇事不决,亦需娘娘出面调停,可谓内忧外患,身心交瘁。”

    “历经万难产下皇子,却竟是死胎,如何承受得了?陛下,不瞒您说,当年听闻嫡皇子仙逝,臣亦是捶胸顿足痛哭许久,那可是我大晋未来的小主子,竟就这般夭折在皇后腹中,每每想起,心痛如绞,外人尚且如此,遑论娘娘本人?”

    “妇人生产后心绪激荡,行为失常者,并不罕见。更何况娘娘当时身心俱溃,小公主若留宫中,未必不遭受流言蜚语,皇后坚持将孩子送往李家,李家岂能推拒?于陛下而言,娘娘是臣,然于百官而言,娘娘亦为君,后宫诸务本该娘娘做主,若娘娘觉着皇宫不适宜小公主成长,将她送去李家,请李家代为抚养,也在情理当中。”

    “无非是帝后夫妻自个不曾商议好罢了,于李家何干?李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康阁老不愧是当朝首辅,这副嘴皮子功夫很是厉害,几乎要将黑的说成白的,说完,他觑了崔序三人一眼,示意三人跟上。

    很快,吏部尚书崔序和都察院首座谢礼,纷纷上前道,

    “臣等附议。”

    崔序说完见裴越没跟来,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裴越这才收敛心绪,不疾不徐起身,郑重地撩袍下跪,抬眸直视皇帝,

    “陛下,臣以为方才康阁老所言极是,娘娘当年情绪失控,以致做出掐婴之举,可见小公主当年处境何等危险。”

    说到此处,他胸中蓦地涌起一阵锥心之痛,克制住语气道,“陛下,被掐脖子,是很疼,很疼的”

    他方才听完那席话,脑海忍不住拼凑出当年的画面来,甚至恨不得冲进去,将那个小仪仪给抱走。

    他无比庆幸,老太君带走了仪仪。

    “诚然孩子送去李家有违宫规,却合人情,比起这些规矩来,小公主的性命不更为紧要?臣以为,李家甘冒阖族性命之危,却毅然决然替陛下护好皇嗣,实乃对陛下至忠至诚之举。”

    “北定侯临终前已是在向陛下呈情,还请陛下念着侯府精忠报国的份上,勿要论罪。”

    说罢,他伏身叩首,长跪不起。

    刘珍在一旁听着,简直要为几位阁老拍案叫绝,瞧瞧,这唇舌功夫真真一个胜过一个,不单能将黑说成白,更能把反的说成正的,不然,怎偏偏就他们几人能入阁为相呢?

    皇帝竟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这番说辞虽有漏洞,意图却十分明显,给皇帝台阶下,不愿他迁怒李家。李氏父子已为国捐躯,北定侯府只剩这孤儿寡母二人,他如何治罪,治得哪门子罪,又怎么忍心治罪。皇帝自嘲一声,只能将那点不甘给咽下,

    “好,朕可以不论李家之罪,朕也很庆幸李家将朕的姑娘养得极好,但有两人,朕绝不能饶。”

    皇帝松开刘珍,示意他搀起老太君,又问老太君道,

    “当年那位李太医何在?”

    老太君心知皇帝这是怨李太医当年言辞不当,刺激皇后以致她做出极端之事,遂道,

    “陛下,李太医早已亡故。”

    事实是,李太医确实与北定侯府有些渊源,当年她着人送李太医回老家潭州,不许他进京,而李太医也改头换面,成为李乡绅,避去潭州山村当教书先生,老太君这么说,实则是担心皇帝追查到潭州,牵连裴家。

    皇帝面露疑色,“果真?”

    老太君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老身也怕他泄露天机。”

    这是暗示皇帝,李家已将其灭口。

    皇帝无话可说,闭了闭眼,再度看向皇后,恨她狠心,更气她糊涂,那股怒火又是窜起,

    “皇后,此事你乃罪魁祸首,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深吸一口气,斟酌再三做出决断,

    “来人,将皇后带回坤宁宫,终身幽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康季闻言,再度滑跪在地,指着已呆傻的朱成毓,惊惧道,

    “陛下幽禁皇后,置太子于何地?”

    “请陛下三思,万万不能惩处皇后!”崔序等人也纷纷下跪附和。

    皇帝却早料到他们这般说,这次却不容求情,“朕对外只称皇后病重,需静养避人,以全太子之脸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皆知再无转圜余地,纷纷默然叹息。

    皇后深深闭目,面色僵白伏身下拜:“臣妾领旨。”

    发落完皇后,整条回廊寂然无声,几位阁老退至一旁,皇帝视线缓缓与明怡相交,他方才有留意,自始至终明怡均置身事外,对他们所言所行无动于衷,好似那人不是她,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心痛,甚至盼着她闹上一闹,哭上一哭,诉出她之委屈,可惜没有,她脸色过于平静,平静到皇帝心里有些不安。

    他难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才能炼就她这般坚韧的品性,再回想老太君那句“宝儿不肯回宫”,皇帝眉心被刺痛,险些睁不开眼来,他慢慢推开刘珍的手臂,一步一步来到台阶处。

    过去他习惯了居高临下,哪怕是对着最疼爱的七公主,也时刻保持一份父皇的威严,可到了明怡面前,他忽然觉着这份威严多余了,甚至唯恐这份威严成为父女无法相认的隔阂,他再往前一步,来到台阶下,如此两人离得更近,只一步之遥。

    他当然毫不怀疑老太君所言,这般出众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他忍不住打量她五官,方觉她的眉峰与他极为相似,眼角的弧度却像皇后,许是集二人之长,容貌反而不那么像他们。

    他的女儿竟是莲花门的传人。

    皇帝怔怔望着明怡,一时难以回神。

    明怡淡淡瞅着他,只觉皇帝险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不明白他盯什么,也无心揣度他的心思,而是将手中的恒王拎了拎,逼问皇帝,

    “陛下,还有一人没发落呢?”

    皇帝顺着她话头垂下眸,落在恒王身上,但见恒王被明怡紧扣咽喉,张着嘴无力呜咽,模样既可怜,又可恨。

    皇帝压下心头不忍,“他私逃王府,罪不可恕,来人,将他押回去”

    “慢着!”明怡语气忽然发硬,眼底也沁着一抹冷意,腕下加重力道,将恒王整个人给提起,抵至皇帝跟前。

    那恒王堂堂七尺男儿,在她手中却如烂泥般瘫软颤抖,惶然望向皇帝,“父皇”刚一出口,被明怡用力一掐,疼得他近乎昏厥,忙收了嘴。

    皇帝看着此情此景,面露凝重,目光慢慢移至明怡身上,预感不妙。

    明怡明明朗朗地睨着皇帝,一字一顿,“陛下忘了八王之乱吗?”

    皇帝眼底蓦地掠过一丝厉色,旋即面色发白,后退一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几乎站立不稳。

    前朝末年,八王夺嫡,其中二位皇子侵吞赈灾银两,致灾民死伤无数,当时的圣上心软,只将二人软禁府中,不料不久后二人勾结将领造反,八王皆卷入纷争,整座京城血流成河,而戎狄趁虚而入,中原几近倾覆。

    朱成毓年纪尚小,在朝廷根基不如恒王,恒王既能潜出王府,可见其贼心未死。

    为江山社稷计,他不该留。

    明怡这是逼他杀子。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表情一时千变万化。

    明怡好整以暇地欣赏皇帝变幻的神情,凝神不语。

    肃州三万将士之死与恒王脱不了干系,倘若恒王未生歹计,朝廷反应及时,至少有一半人能活下来,一万五千条性命,一万五千个家,她如何能忍。

    皇帝迎上她毫不退让的目光,深吸几口气,终是闭上双眼,狠心道:

    “来人,将恒王拖下去,明日赐死。”

    “不必了。”明怡笑容依旧,徐徐望着皇帝,“我来代劳。”

    皇帝脸色倏变,“蔺仪不可!今日是你外祖母寿宴,总该忌讳些”

    明怡深笑道,“陛下放心,我这人手法极准,保管给他留口气,让他疼到明日凌晨方咽气。”

    话落,她五指如铁钳般扣住恒王后颈,一点点收缩用力,只见那恒王脸色急剧发红,发胀,渐而发青,最后昏死过去。

    皇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当面将恒王扼至濒死,面目绷紧,咽了咽喉头涌上的血腥,望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明怡却是毫无表情,扔抹布似的将恒王扔开,示意黑龙卫将人带走,随后接过青禾递过来的帕子,慢腾腾净手,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诸人,

    “诸位,今日之事出了这个门,便都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皇帝听出她言下之意,脸色一沉,断然反驳,“不可,你是朕的女儿,必须跟朕回宫!”

    明怡听了这话,似乎很意外,一本正经回望皇帝,“陛下,咱俩八字犯冲。”

    “”

    明怡语气本是认真,落在皇帝耳中却倍显嘲讽。

    “胡闹,此乃无稽之谈,岂可当真?朕已亏待你多年,万不能再任由你流落在外,”表明态度后,皇帝语气放缓,哄道,“蔺仪,你乖,回宫认祖归宗。”

    明怡面色纹丝不动,不与他分辨,而是转向康季,扬声道,“康阁老,您是礼部尚书,敢问册封公主,有何章程?”

    凡皇嗣出生,须经司礼监太监、掌脉太医及内阁大臣共核医案记载,验明血脉无误之后,方能造册录入玉牒,颁赐金印,这些均是日后册封爵位的依据。

    很显然明怡没有这些。

    康阁老等人看了她一眼,又瞥向皇帝,纷纷不吱声。

    皇帝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干系,捂了捂额,顿感棘手。

    明怡不与他纠缠,往侧退开两步,撩手往前一比,正色道,

    “陛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宫了。”

    “”

    夕阳已挂去树梢之后,热气褪尽,宽院一片清凉,暮风徐徐铺在皇帝眼底,他目色好似染了秋霜,看着明怡神情一言难尽。

    总不能任由他们父女俩僵持,刘掌印轻手轻脚奔过来,小声道,

    “陛下,公主殿下定是一时难以适应身份骤变,还请您多担待些时日。”

    莫说明怡,便是皇帝自个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认是一定要认的,可如何认,怎么认,尚需回宫从长计议。

    皇帝最终深深看她两眼,颔首道:

    “摆驾回宫。”

    刘珍搀着皇帝先走一步,黑龙卫押着皇后紧随其后,皇后行至明怡身侧时,缓缓朝她转过身,凝望于她,眼神里翻腾着愧疚悔痛,以及些许不可启齿的难堪,她李秀宁骄傲了一辈子,独独对着这个女儿是半点底气也没有,嘴唇颌动,似有许多话要说,却终是无言以对。

    她们之间唯剩无言以对。

    明怡对着她倒是十分坦然,长长一揖,伏低腰身未起,皇后看着她眼底泪花簌簌扑落,终是一言未发,疾步跟上皇帝。

    眼见黑龙卫鱼贯退去,其余人渐望她行来,明怡缓缓直起身,眼尾余光悄悄掠向那道清隽身影。

    倍感无力。

    当年出师之时,师父可没教她怎么哄男人。

    天地良心,哄男人远比冲锋陷阵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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