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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8

    第101章 第 101 章 今夜由臣来服侍公主殿……

    斜阳脉脉, 晚风吹拂,七公主第一个步入明怡的眼帘,那双眸子早已哭得又红又肿, 活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泪光盈盈地望着她,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怡轻轻啧了一声, “别哭了。”

    七公主反而哭得更凶,一下子扑进她怀里,搂住她纵声大哭, “你早就知道咱们是嫡亲姐妹,是也不是?上回在上林苑,你帮我赢了柔雅公主, 我问你咱们是否有渊源, 你说没有, 你骗我,李蔺仪!”

    七公主伏在她肩头抽噎,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背心, 明怡被她勒得喘不过气,连忙轻拍她的背, 温声劝道:“好了, 别哭了, 我最怕你哭。”

    “我偏要哭给你看。”

    明怡一时语塞。

    七公主每念及她与明怡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她在宫里金尊玉贵地养着,而明怡却在外头风餐露宿,便心如刀绞,“咱们原可一块长大,一道打马球, 一道纵马过街”

    “然后一道抢男人?”

    明怡冷不丁地接了一句。

    七公主顿时僵住,面红耳赤地从她怀里直起身,娇嗔地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姐姐看上的男人,我岂会跟你抢?”

    明怡偷瞄了一眼裴越,干笑道,“这还差不多。”

    七公主双臂搭着她修长的肩身,依依望着她,“姐,我没想到母后当年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些年委屈你了,我替你难过。”

    明怡没回她这茬,而是淡淡问她,“做公主,快活吗?”

    七公主一怔,旋即垂下眸。

    宫里规矩极多,天未亮傅母便催她起身,督促她读书习字,再去各宫请安。她得绞尽脑汁博取父皇恩宠,还要提防其他宫妃公主的算计,她看似嚣张霸道,背地里曲意周全于前朝与后宫的心酸是无人知晓的。

    “不快活。”她看着明怡如实回。

    明怡抬手抚了抚她发红的眼角,温声道,“我做李蔺仪很快活,一个人能以自己喜爱的方式活着,便是最大的幸运,我很幸运生在李家,所以你不必替我难过。”

    七公主回想起舅舅和外祖母的和善,相较之下生在李家确实比皇家好太多。

    她忽然就释然了,“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看你,”又柔声道,“你想吃什么,我明日给你捎来。”

    “酒。”

    “”七公主白了她一眼,抬步离开。

    眼前一道身影划开,又来了一人。

    明怡目光落在他下颌,缓缓上移,与他视线相接。

    朱成毓眼眶深红,眼神像刺,带着凝而不发的怒和疼,像极了林子里倔强的小狼狗。

    “姐姐”声线却极是温柔,望着她眼含孺慕。

    对他,明怡就没那么好的耐心,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也干脆,“瞧,阁老们均在等你,文昭殿还有公务要料理,快去忙吧。”

    朱成毓却不肯走,“我也想抱抱你。”

    他过去又不是没抱过,那些年每每她回京,他便成了她的小尾巴,走哪跟哪,她捎着他上山狩猎,下水摸鱼,无恶不作。

    说完双臂已然张开。

    明怡敏锐察觉一道不善的眼风朝她扫来,毫不犹豫抬手抵住他胸口,

    “胡闹,快回去。”她低声斥道,

    朱成毓顿时委屈极了,沮丧地垂下双臂,被明怡推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随后康季等三位阁老,漫步过来,明怡朝他们一揖,目送他们离去,最后视线悠悠往裴越瞥去,眼看那男人一张脸俊美无俦,目不斜视往外走,明怡忙抬步迎了过去,偏他步子迈得极快,与她擦肩而过,

    明怡调转身,追着他背影喊道,“哎哎哎,怎么又气上了?宰相肚里能撑船,裴阁老这气量还得再练一练。”

    可惜那人无动于衷,兀自掀了掀敝膝,头也不回迈出门槛。

    熙熙攘攘的庭院霎时一空,明怡目送他们走远,慢慢回过眸,只见青禾和老嬷嬷已将祖母给搀起,不知祖母说了什么,青禾竟冲她咧嘴一笑。

    明怡轻啧一声,迎上前接替老嬷嬷,亲手搀住老太太,一行人缓缓向后院走去。

    斜晖温柔,炊袅伊伊。

    这一番风波,并未给北定侯府带来任何改变。

    祖孙俩照旧倚着躺椅话闲,仿若今日不过一场最寻常的寿宴,只是老太太乏了,说着说着便在躺椅上阖上了眼。

    明怡侯着她睡熟,吩咐小丫鬟在一旁照看,自己悄步退了出来。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廊角尚悬挂一盏风灯,灯火并不明亮,好似徜徉的一抹人间烟火。

    无数个日日夜夜,就是这么一抹烟火,抚平她心中烽火连天的兵戈之气。

    明怡望了一眼风灯,又扭头看了看屋内安详的祖母,这才打正院绕出,抬步来到东面的小三厅,此处原是一间抱厦,后拆去些许门廊,改作厅堂,三间相衔,呈“品”字形,如今作膳厅之用。

    晁嬷嬷早已布好一桌菜肴,青禾也静候在一旁,见她独自前来,开口问道:“祖母呢?”

    “已歇下了,咱们先吃吧。”

    明怡走向角落高几,净手洗面,而后在青禾对面落座。

    师徒二人安静用膳,晁嬷嬷则特意为老太太留了些合口的珍馐。

    不多时,饭毕,青禾饮了一盏茶,便起身向外走去。

    明怡叫住她:“你去哪儿?”

    青禾朝裴家的方向指了指,“去裴家呀。”

    每日每夜去裴家吃一只烧鹅,已成青禾雷打不动的习惯。

    明怡又不是不知,何必多此一问,

    孰料她问完,也施施然起身,“你等等我,我陪你去。”

    话落,明怡往自己院子里换衣裳去。

    青禾瞪大了眼,追出门槛,跟在她身后问,

    “啧啧,师父怎么突然想起去裴家了,这三个多月,我是回回邀你,你回回拒绝,今个想明白了?”

    明怡笑而不答,回至房中匆匆冲洗一番,换上一身清爽衣袍,利落地随青禾出门。侯府侧门外有一条深巷,深巷曲折幽深,有好几处转角,侯府在其中一处安置了一个临时的马厩,这里常备几匹快马,供主子们出行。

    二人各牵一匹马,往裴府方向疾驰而去。

    明怡第一回骑马去裴府,夜色里路况还不甚熟悉,青禾却不同,没多久的功夫,勒马驶入裴府后巷,巷角有颗茂密的大槐树,这一带也叫后廊子,素日里裴府下人或一些偏房的亲戚爱在此处走动,附近不少百姓也会挑担,将菜畦里的时蔬送来裴府售卖,换几个铜板花,也有妇人来这儿接些针线上的活计。

    平日哪怕夜深,此条廊子上依然是人来人往。

    今日也不例外,一堆孩童在廊子上追逐嬉戏,几个妇人坐在墙根下闲谈,时不时吆喝几句。

    明怡跟着青禾下马,正琢磨要将马儿拴去何处,却见两名躲在角铺的小厮笑吟吟上前来,打二人手中接过缰绳,恭敬往后门一比,示意她们进去。

    青禾轻车熟路将缰绳交给他们,信步进了后门。

    明怡算看出来了,裴家对于这名“小偷”已然伺候上了。

    她摇了摇头,锺迹而去。

    青禾径直往厨房走,明怡跟着她穿过几重院落,至一游廊处,指向前方道,“我尚有些旧物留在长春堂,我去瞧瞧。”

    青禾看破不说破,一脚跨进厨苑小门,侧身与明怡说话,

    “师父,这裴家厨房规矩也忒大了,每日只做两只烧鹅,我吃上一只,余下一只还不许带走,您若是想吃,待会儿可得亲自来厨房。”

    说完她便大笑离开。

    明怡没理会逆徒的揶揄,兀自沿着长廊,来到长春堂。

    尚是戌时初刻,这个时辰裴越定然不曾回府,她便未往正房去,而是从角门步入后院,原想去西厢房与付嬷嬷打个招呼,怎料西厢廊下也空无一人,于是索性经浴室后的甬道,绕至正房而来。

    甫一进屋,便嗅到一丝酒气,明怡不禁蹙起眉头,信步绕过屏风,踏入东次间。

    朦胧光线下,一道高大的身影端坐如山,背窗坐在她素日爱坐的那张长几后,屋内未曾点灯,一片漆黑,唯有廊庑角挂了两盏六角宫灯,摇摇晃晃透进来些许光芒。

    光芒在他修长而宽阔的背影交织流转,照不透他的眉眼。

    明怡虽看不清他模样,却分明感受到他目光如锁,牢牢系在她身,呼吸忽然一滞,莫名有些发慌。

    “家主”

    她轻声唤他,试探他之反应。

    裴越没动,静静注视她的方向。

    黑暗里,各件摆设均褪去了原有的轮廓,屋子里一切若隐若现,如暗芒涌动,只见她穿着一件深色袍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脸是极为白皙的,恍若皓月一般能照透这世间最昏暗的沟渠,她缓缓朝他走来,如同从夜色里幻化而出。

    “你怎么来了?”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

    “我怎么可能不来?”明怡语气理所当然,步下台墀,来到他面前,与他相对而坐,双臂搭在长几交叠在一处,像极了学堂里乖巧的学子。

    偏她是最不乖的一个,总是不声不响给他捅破一片天来。

    裴越没好气哼了一声,摁了摁发胀的眉心,并不瞧她。

    明怡看出他这回是真气狠了,慢悠悠托住他手肘,缓缓将跟前的长几给拉开,二人之间再无隔挡,明怡凑过去,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抵到他跟前,哄着道,

    “今日之事你权当没发生,我不可能去做那劳什子公主。”

    “你骗我。”他冷冰冰扔出这三字,垂下手臂,凝睨着她,“又骗我。”

    明怡心口一窒,愧疚难当,膝身往前挪了一寸,如此二人膝盖相抵,衣料窸窣摩擦。

    “我确实在身份一事上瞒了你,我与你赔罪。”

    裴越心道她何止瞒了这一桩,这账一辈子也算不清。

    明怡越靠近,越觉他身上酒气浓重,顿时心如刀锯,扯住他手臂急问,“你怎么喝酒了?”

    “怎么,只许你饮,不许我喝?”他掀帘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语含讥诮。

    “你从不饮酒的。”明怡心疼极了。

    裴越没说话。

    明怡索性离了锦杌,往他膝盖上一挪,整个身子滑进他怀里,跨坐于他身上。

    她捧着他面颊,细声哄着,“我绝不会入宫,自始至终也不是什么公主,你不必为难,我不会让你违背祖训。”

    裴越深眯起眼,对着送上门的温香软玉,怎会撒手,他今夜是刻意等在此处的,他深知他的猎物会归笼,修长的手臂往前一箍,将她勒向自己,俯低眉眼,薄唇停在她嘴唇一寸之处,鼻息相交相缠,

    “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篓子没捅,一次给我说个明白。”

    “没有了。”明怡摇头如浪鼓,

    父仇已报,宫里那两位,她也没打算应承。

    眼下除了陪伴祖母,便是他了。

    再就是好好养伤,不动干戈,伴他春与秋。

    明怡枕戈达旦二十载,对于安定过日子,实则是茫然的,不过有他在,必是一路坦途。

    “我发誓,往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这么乖?”裴越唇角牵起一丝笑,显然不信。

    明怡心下发虚,裴家两条祖训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他却犹然不放弃她,对着他终究是少了几分底气的,除了依他,她还有何选择。

    “说话算数。”

    裴越笑了,“我暂且信你一回。”

    明怡搂住他脖颈,温声道,“那你答应我,往后不再饮酒?”

    曾几何时,这话该是他对她说的,如今却反过来。

    二人心里一时皆不是滋味。

    不过明怡这人,实在不擅长多愁善感,转而笑道,

    “就算要喝,你也得等我一块喝呀。”

    裴越几乎气笑,心念微动,徐徐问道,

    “公主想饮酒?”他嗓音低醇,带着沙砾般的质感,寸寸碾过她心弦。

    这一声“公主”叫得明怡险些丢盔弃甲,明明她对这个身份毫无所觉,偏偏自他口中说出,带着莫名的蛊惑。

    明怡心跳如擂,望向黑暗里轮廓渐渐明晰的男人,“我想喝,你给么?”

    只见他忽然垂下眸,自宽袖下滑出一只小小的银壶,他径自将银壶对准嘴里,放了几口酒,随后将空壶扔开,锋锐而深邃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渐而牢牢锁住她,双臂将她圏禁,俯身将酒往她唇间渡去。

    滚烫的气息灼过明怡的面颊眉心,直烫进心底,酒液顺着舌尖一点点渡入唇腔,滑过喉间落入腹中,只见他喉结来回滚动,终于将大半酒液喂进她嘴中,舌尖掠过她唇齿,低声质问,

    “想做公主吗?”

    “不,我不做公主。”明怡虽被他迷得神魂飘荡,可理智尚在,咽着酒嗓音含糊地答他。

    公主与裴东亭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裴东亭。

    裴越低笑一声,看着她咽下他渡过去的酒液,指腹轻轻按住她喉骨,一寸寸往上移,覆住她耳梢,几乎将她整张脸捧在掌心,唇瓣贴着她唇齿,细细研磨一阵,低喃道,

    “好,那就做臣一人的公主。”

    明怡的心被狠狠烫住,只觉五脏六腑均被他绵绵不绝的清冽气息给侵占,被他循循善诱的声线给蛊惑,纵是最烈的西风烈也难将她灌醉,可今日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叫她五内俱焚,脑庭好似滋生一抹眩晕。

    她目光深邃凝视他,带着浓重的占有欲。

    裴越迎上她强势的视线,慢声一笑,残存酒液的薄唇轻轻往她唇角一咬,渐而慢慢游移至面颊,最后将她整个耳珠叼进嘴里,于她耳畔道,

    “今夜,由臣来服侍公主殿下。”

    明怡深吸一口气,心从未像此时此刻跳得这般快,隆隆地几乎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她这辈子素来越战越勇,然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缴械投降,恨不得死在他怀里。

    第102章 第 102 章 你不是不尚主吗?……

    含混酒液的唇瓣湿湿漉漉衔在一块, 好似那天生的磁铁,你追我逐,纠缠不休。想是刚沐浴不久, 他身上萦绕一股极为好闻的皂角松香,经醇酒染就, 冷白的肌肤褪去些许锋利而变得温润柔和, 眉睫浓黑,眼若点漆,再合着这身薄劲的肌骨, 挺拔的线条,极具美感。

    他将人轻轻抱起,安置于那张长几之上, 身后灯芒依然在衣摆间流转交织, 随身形晃动漾开一圈光漪, 隔着衣料磨蹭好似比肌肤相擦带来更隐秘的刺激,湿热的唇息在她眉心面颊脖颈间逡巡游走,震开一阵又一阵酥麻。

    他今日格外有耐心, 势要将她每一寸肌肤均给抚慰,每一寸肌骨均给烫平展, 不着痕迹分花拂柳, 穿林渡月, 眼波绵绵缠在一处, 连往日那不谙世事的时光,也仿佛被这抹温存给浸得柔软了。

    廊外秋雨如丝,纷纷扬扬洒在庭院。

    年前被明怡砍掉的那片竹林给长齐整了,经过夏日盛烈的生长,已变得茂密葳蕤, 雨丝穿梭其间,绵绵密密地将整片林子给充盈,风裹雨势拂来,似欲将这片秀竹给推倒,然秀竹却极有韧性,随风弯,随雨摇,却不折那一身根骨。

    风更烈了,雨势也渐倾颓,风雨如注,裹着电闪雷鸣强势地折进这片磅礴而温柔的翠色中,远远望去只见碧浪翻腾,时而倾躲屋檐之后,时而凌空摇曳,说不尽是风雨摧竹,抑或是竹撄其锋。

    经久不歇。

    晚膳刚用不久,荀氏由嬷嬷搀着,至后湖一带消食,后湖地处酒窖与厨房之间,并非正儿八经的花园,而是裴家后厨养鸭鹅之处,素日荀氏也不往这一带来,实则是自明怡离开后,青禾每每夜里来裴府吃烧鹅,她总不放心,要来瞧上一眼,偶尔从她只言片语中得知明怡近况,以慰挂念之情。

    灯盏沿着廊庑蜿蜒出一片火蛇,雨丝在灯芒中丝毫毕现。

    远远的,她瞧见两名婆子伺候着青禾在对面一三角翘檐亭吃烧鹅,一盘刚出炉的烧鹅,一碟油米花生,一盘薄切牛肉片,一壶小酒,明怡说的没错,青禾酒量其实极好,只是她与明怡不同,她克制得住,该喝时一点也不含糊,在明怡跟前,她却是滴酒不沾。

    师父说过,该她接班了,是以这段时日她每日均要习练双枪莲花达四个时辰之久,体力消耗极大,侯府吃了不够,总还要来裴家补上一顿。

    荀氏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吃。

    雨丝渐密,如浓浓的秋雾笼罩住整个池塘,湖心处,那对被老太爷撂下的鸳鸯,迟迟不肯靠岸,浑然不觉雨越下越大,淋湿了它们亮丽的毛羽,它们兀自嬉戏,往水面漾开一轮又一轮涟漪,缠缠绵绵湿了一身。

    青禾饮去最后一口酒,吃饱喝足起身,掂了掂那对银环,冒雨出城习练去了。

    雨连下了一夜,至凌晨方休,清晨秋露如珠,被朝霞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晨阳越过云层探出半张脸来,细看,那对鸳鸯早伏去不知何处歇着去了,而染秋的碧竹被滂沱大雨冲刷,露出一层新的翠色来。

    碧空如洗。

    暗朱的宫墙被昨夜那场雨洗过,也透出几分鲜亮。

    皇帝一连数日遣人去北定侯府宣召明怡,均扑了个空,不仅人未见着,即便派出黑龙卫,也不见其踪,皇帝无奈,于八月初二忙罢朝政后,将朱成毓与七公主宣至御书房。

    姐弟俩分坐皇帝左右,被皇帝问得面面相觑。

    皇帝见二人不做声,眉头紧蹙,“怎么,还敢瞒着父皇?快些告诉父皇,你姐姐去了何处?”

    七公主没好气道,“父皇,连黑龙卫都寻不着的人,女儿怎能知她行踪?”

    “她真没告诉你?”

    七公主笑容发苦,“女儿去北定侯府也未曾遇着她。”

    皇帝就知道明怡躲着他呢,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七公主见他脸色不好看,只能劝道,“父皇,姐姐生性洒脱不羁,兴许不适合宫里的日子,您就由着她吧。”

    皇帝没回这话,而是想起另一茬,与七公主道,“今个朝议,群臣提起下月是父皇的万寿节,父皇原不想操办,不过念着你今年二十又一,年纪不小了,欲借此机会给你挑一名驸马,你看如何?”

    七公主立即摇头,“父皇,儿臣不想嫁人。”

    皇帝顿时拉下脸,“怎么,还惦记着裴东亭?”

    “没有!”七公主脸色涨得通红,急声辩道,“父皇您别乱说,他是二姐的夫君,我怎么可能还惦记着他,早忘干净了。”

    提起这茬,皇帝不免想起明怡和裴越和离之事,从那日寿宴裴越的态度,也窥出几分端倪,他眼神在他们姐弟之前流转,忽然问道,

    “你们说,蔺仪对裴越可还有心思?”

    七公主和朱成毓交换了个眼色,朱成毓聪慧,一眼看穿明怡和裴越之间底细,可七公主似乎没太琢磨明白,

    “就算有心思又如何,裴越不会尚主,不可能娶二姐。”

    皇帝听了这话,陷入沉默,昔日明怡为李家之女,他当然不乐意瞧见李家与裴家结亲,如今既然明怡是他女儿,事情便不可同日而语。

    裴越娶了明怡便算是他女婿,不算皇子外戚。

    此厢按下不表,叫二人散去,到了翌日,礼部将下月十二日万寿节的章程拿来给皇帝过目,皇帝唤来司礼监几位秉笔,与内阁当场将流程敲定,结束后皇帝将闲杂人等使出去,趁势开口,

    “恰好今日你们四位阁老均在,你们替朕拿个主意,蔺仪公主的事该怎么办?”

    几位阁老相视不语,面色晦明不定。

    那日在李府,明怡意思已十分明了,出了李府大门,公主身份便不要泄露出去,偏皇帝这头执意要认亲,几位阁老均有些为难。

    康阁老捋了捋须,沉吟道,“陛下,恕臣直言,一来无当年出生之玉蝶金印,想将公主认回来,不合法度,此间还牵扯章明太子与娘娘的事,实在不宜声张。二来,臣观蔺仪公主,好似并无入宫之意,陛下不如就此作罢,以北定侯府功勋,封她为郡主,准她入宫行走,也算能弥补一二。”

    皇帝断然否决,“不成,朕就要认她,你们给朕想法子。”

    康季见皇帝态度坚决,只能收声。

    不一会崔序出马,朝皇帝拱了拱袖,“陛下,臣倒有个法子。”

    “你说。”

    “您认她为干女儿,册封公主便是,只是不能上玉蝶罢了。”

    皇帝托着下颌寻思片刻,颔首道,“倒也还勉强。”

    蓦地他掀起眼帘,瞅向裴越,“裴卿,你素来点子多,你给朕出个主意?”

    裴越怎么可能给他出主意。

    他毫不犹豫从锦凳起身,撩袍下跪道,

    “陛下,臣以为,康阁老之议,甚妥。”

    皇帝听了这话,便不大高兴了,缓缓直起腰身,往后靠在明黄背搭,眼底温色敛尽,摆了摆袖,示意其余人退下,直视裴越道,

    “裴越,你不想朕认她这个女儿,是不是还想娶她?”

    他一眼看透裴越的心思。

    裴越也知此事迟早遮掩不下去,于是直言不讳道,“是。”

    “你不是不尚主吗?”皇帝悠悠地问,语气暗含揶揄。

    裴越噎了噎,面露些许无奈,伏低在地道,

    “故而臣恳请陛下不要认她这个公主,至少臣还有机会。”

    “不可能,裴东亭,她是公主,这一点毋庸置疑,朕凭什么不认她?倒是你,不就一条祖训,破了这个规矩又如何?”皇帝整暇看着他。

    裴越目光落在金砖之上,深吸了气,沉默片刻,抬眸与皇帝正色道,

    “陛下,裴家祖训无论如何不能破,凡违祖训之家主,皆为裴氏罪人,臣决不能叫裴家数百年信誉砸在臣手中。”

    他目色坚毅,又翻腾几许难以言喻的痛楚,“今日可尚主,明日是否会党争?蔺仪是您嫡亲的女儿,您信任臣,可五十年后,百年后的帝王呢,在发现裴氏家主曾有破例后,可还愿意信任之?臣非不愿娶,实不能娶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念,而坏裴氏百年之大局,亦不可损君王与世家信任之根基。”

    尚有一批朝臣因裴家重誉而与之结亲,形成一股不涉党争的中间力量,信誉一旦开始崩坏,便如骨牌一般,一块接着一块倒下去,最终裴氏家族将风光不再,无人能挑起世族之大梁。

    皇帝听完他这一席话,颇为动容,更生几分钦佩。

    这便是一代世族领袖之风骨。

    到这个地步,他以为裴越会为明怡破例,然而他没有,他并未因情情爱爱而蒙蔽那双眼,始终坚持立场,守信如山。

    正所谓“言有物,而行有格,生则不可夺其志,死则不可夺其名”,真君子也。

    大晋能有如裴东亭这等风骨清正之臣,实乃社稷之幸。

    皇帝欣慰之余,也为自己女儿遗憾,“那你与蔺仪就这般了?”

    “不。”不料裴越语气依然坚定,目光灼灼望来,“陛下,弃妻者,天道不容也,蔺仪乃臣结发之妻,臣从未想过与她分离。”

    “裴家家主不尚主,裴越可。”

    皇帝眼神嗖的一下僵直,上上下下打量他,神色绷紧,“什么意思?”

    裴越唇角溢出一丝笑,“陛下,待臣弟承玄长大成材,臣便卸任家主之位,从裴氏宗族中独辟门户,携蔺仪归乡厮守,未尝不可。”

    皇帝脸色一沉,气得拔身而起,“裴东亭,你可是朕悉心栽培的未来首辅,你扔下朝局不管?”

    裴越笑道,“承玄尚小,臣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年,待承玄长大,臣也该为年轻人让路。此外,君子在朝,端委庙堂,君子在野,以身载道,臣无论身在何处,当时刻思君思危思民。”

    长久把持朝政,智者不为,待承玄入朝,他着实也该急流勇退。

    皇帝揉了揉发酸的眉骨,忽然深感无力。

    “东亭啊,看来朕与你是不能两全了,朕若要父亲之名分,你便没了丈夫之名分,朕若成全你之名分,朕便永远做不了她父亲。”

    皇帝往后靠在背搭,深深叹道,“册封公主之事,暂缓吧。”

    裴越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对了,朕问你,这几日朕寻不着蔺仪之人,她是不是在你府上?”皇帝眼神探过来,牢牢锁住他,眼底幽邃无澜,带着几分摄人的威势。

    裴越便知皇帝多少有些吃味了,却也知撒谎无济于事,便承认道,“是。”

    “哼!”皇帝果然勃然作色,指着他喝道,“裴东亭,你这是欺负朕的女儿,你要么做君子,不与她往来,你要么即刻娶她,你岂可如此轻慢于她?”

    裴越被皇帝呵斥得面红耳赤,深深伏拜道,“陛下恕罪,臣”

    “恕什么罪?这是恕罪的事吗?”皇帝截住他话头,急得绕出御案,弯腰至他跟前,咬牙低斥,“万一弄出孩子,你教她颜面何存?”

    裴越实在不便告诉皇帝,眼下明怡断无怀孕之可能,可人家父亲所虑也不无道理,一时颇为窘迫。

    皇帝见他不吭声,怒火中烧,气得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裴东亭,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皇帝想到此处,扬声将刘珍唤进来,

    “快,将京城世家子弟的画像送来朕的御书房,”他眼神狠狠剜着裴越,“朕要为女儿挑个顺眼的,不迂腐的,没那么多祖训的驸马。”

    “你就老老实实给朕做阁臣!”

    裴越:“”

    这一趟御书房的行程无疑是不愉快的。

    小舅子尚且还可料理,皇帝岳父可就难对付了。

    裴越兴致寥寥离开奉天殿,折回内阁,处理完政务,正是下午申时初刻,这时,沈奇过来催他了,

    “家主,少夫人在西便门等您,说是约了您去城郊,您别忘了。”

    裴越当然没忘,昨夜他们约好今日出城祭拜章明太子。

    先收拾一匣子文书交给沈奇,随后裴越便往午门去,出长安右门,此处停了一辆马车,裴越登车入内,换了一身常服,赶到西便门。

    远远地瞧见明怡高坐马背,正与赶来问安的城门校尉说笑。

    上回明怡在此处指挥平叛,与城门校尉已然很熟了,校尉提起曾在北定侯麾下效力,与明怡说起了当年在肃州从军的往事,聊了好半晌,余光察觉到裴越马车濒近,便收住话头。

    裴越打马车步出,换了一匹马,策马而来。

    这是明怡第一回见着他骑马。

    只见他一身素青直裰,腰间束着湛色绦带,玉冠束发,并无佩玉,指节清晰有力握着缰绳,指骨白皙而修长,煞是好看,秋风徐徐从城外涌进甬道,他衣袂翻飞似青云出岫,合着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容,有如天人。

    明怡今日亦着一件天青圆领直裰,袖口用银线暗绣流云纹,与裴越着装相映,竟也分外合宜。

    明怡候着他走近,两人相视一笑,并辔同骑,一道驶出城门。

    明怡习武之人,在马背上的时辰恐比睡觉的时辰还多,裴越注意到她一上马,周身气度便为之一变,身姿笔挺却不显僵硬,举止从容自如,眉梢眼角不经意流泻出几分笑睨神采,好似前方纵有千沟万壑,皆可踏平之。

    反观裴越气质不同。

    他不疾不徐,恍若静水流深,无论山路颠簸,前路荆棘,始终不减那份岳峙渊渟的从容。

    二人风驰电掣般沿着一处山脊往前疾驰,远远望去,人影与马身浑然一体,似一对绝代天骄,终于越过山坡,滑入一线峡谷,马速放缓,明怡察觉裴越这一路不怎么说话,扭头问道,“你今日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裴越催马跟上,面露苦涩,“今日陛下召我去御书房,说是要为你择选驸马。”

    “什么?”明怡狐疑地瞥着他,明显不信。

    裴越便将御书房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明怡先是一阵讶异,渐而惊叹,到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徐徐驱马向前,正色道,

    “东亭,陛下之言,你尽数不必放在心上,吾二人即便称不上世间豪杰,倒也算一介能士,何必拘于陈规旧俗、虚礼名分?于我而言,一不喜束缚,二亦不愿你因我放弃庙堂。”

    “嫁娶一事,愿你不必再提,若你为我违背祖训,只会叫我心存愧疚,如此这段情愫便如酒里添了些许酸酿,滋味怪异,不伦不类,久而久之,失去其本来滋味,难以下咽,暮年之时,你兴许也为年轻时不曾施展抱负而心存怨怪,佳偶变怨偶。”

    “吾愿,经年之后,任凭岁月流转,你仍是经天纬地的裴东亭,而我亦是洒脱自在的李蔺仪,你我二人,不论嫁娶,守心相望,就此一生,可好?”

    裴越将她每一个字眼搁在心里咀嚼细咽,迟迟未语,兴许是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使然,他着实不大能接受与她这般不记名分厮守,是存了经年之后明媒正娶的心思,只是明怡所说也无错,眼下二人兜兜转转驶入这窄崖,是逢山开路,还是作茧自缚,皆在一念之间。

    二人驶过一段狭坡,跃上坡顶,迎面浩瀚的晚霞铺在天际,层层鱼鳞覆着一层彤彩延绵至天地尽头,举目一望,蔚为壮观。

    裴越望着这片辽阔的天地,耳畔被山风鼓噪,心也由之开阔,良久方应一声,

    “好。”

    山风拂动二人周身,两道衣摆被猎得簌簌作响,裴越偏转眸来,凝望她眼底,好似在那身铮铮傲骨下,窥见曾经那片燎原的狼烟烽火,想起她这一生风雨兼程,风餐露宿,不由心痛如绞,

    “蔺仪,待太子登基,承玄入朝,我便携你遍览山河,叫你瞧瞧,被边关将士守护的那片家园是何等模样,如何?”

    明怡闻言,眼底蓦地燃起一簇难以磨灭的亮光,这何尝不是无数边关将士的夙愿。

    正好,她去云州,替东子看一眼他那四岁多的女儿。

    去余杭,寻到晓晨兄老宅,告诉他家老母,灶旁的墙垛里还藏着五锭银子。

    再去顾州,帮旭哥儿打听打听,那个叫秀儿的姑娘是否仍在等他

    明怡绵绵地笑着,已在脑海生出无限遐想来,

    “一言为定。”

    应着这话,明怡一马当先跃下山坡往章明太子的陵园驰去。

    *

    翌日明怡回到北定侯府,皇帝再度下了诏书,传她御书房觐见,明怡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去御书房见皇帝一面,不过当然不是与他叙交情,而是为商议重整探军司一事,皇帝喜不自胜,自是明怡要什么人手均给调派,欲取档案也悉数送去,至万寿节前夕,明怡便在忙这桩公务。

    不得不说,有了皇帝,太子和裴越三人明襄暗助,明怡很快将探军司从锦衣卫下重新分割出来,直隶五军都督府,重整各司,厘清职能,仅仅月余,探军司便初具规模,接下来便是遴选一批精干人手,并将往日那些暗探重新整编,遣往北齐、北燕乃至西域诸国潜伏探听情报。

    忙起来,光阴飞驰,眨眼间便到了万寿节这一日。

    万寿节乃朝廷一年一度最隆重的庆典,每年的万寿节京中官署皆休沐三日,举国同庆。

    至九月十二日的正日子,一如既往在盘楼举办盛宴。

    明怡本是不去的,她近来为探军司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给皇帝祝寿,听那些靡靡之音,怎料,这一日,七公主非将她架上了马车。

    “父皇说了,今日要为我挑选驸马,母后不在,只能请二姐给我掌掌眼。”

    事关妹妹终身大事,着实不能小觑,明怡思忖再三,决意随她一道赶往盘楼。

    第103章 第 103 章 她不行,那我呢……

    九月十二, 上京城万人空巷。

    皇城司着人在盘楼左右扎了两盏十丈高的鳌山灯,将原先琳宫合抱的盘楼衬得越发恢宏壮丽,檐角铜铃系上三丈长的绛纱宫绦, 层层灯笼铺下来,若在夜间点燃, 必如星河灯瀑, 一定分外壮观。

    城中百姓天一亮便纷纷涌向盘楼周遭酒家客栈,争相抢占临窗雅座,白日可赏昭台歌舞, 夜里可观赏花车巡游。时值九月,秋色澄亮,长街车马络绎, 人流如织, 合着满城张灯结彩, 很有一番煌煌盛世气象。

    每每这等时节,盘楼附近的商肆便可大赚一笔,掌柜的将最好的席位早早拿出来拍卖, 价高者得。不是所有官宦子弟均能受邀前往盘楼吃席,诸多少爷小姐也绞尽脑汁拍得好位置, 以期能近睹盘楼盛景。

    羽林卫自卯时起便将正阳门至盘楼之间的正街肃清, 为宫中贵人辟出一条通道, 所有赴宴的官宦均需将马车驶入正阳门前的横街, 方能自“御道”进入盘楼。

    七公主往北定侯府接了明怡和青禾后,宫车便绕道正阳门前,缓缓朝盘楼进发,明怡上一回来盘楼尚是除夕那日,听得两侧人声鼎沸, 稍稍掀开车帘望了一眼,不望则已,一望吓了一跳,只见盘楼周遭几处街道人潮汹涌,好似浪潮一般,一浪叠着一浪,看得人心惊肉跳。

    “往年万寿节也有如此多人吗?”

    七公主凭窗瞥了一眼,不以为异,“可不是?白日有比武表演,夜间还有各布政使司敬献的花车巡游,天朗气清,不寒不燥,最宜出行,老老少少摩肩接踵,竟是比除夕还要热闹。”

    明怡却有些忧心忡忡,恐人流过旺而生踩踏之祸,少顷,宫车拐入盘楼侧门处,宫人掀帘迎着三人下车,明怡下来一眼看到值守的长孙陵,信步迈过去,朝长孙陵招了招手。

    长孙陵随她避至路旁说话,“师父有何吩咐?”

    明怡往前方街道汹涌的人流一指,“今日须加派人手巡防,定要设法分散人流,万寿节之日,可不能出人命。”

    一旦出人命,犯了皇帝忌讳,当值的武将必受惩处。

    长孙陵因平叛有功,已擢升虎贲卫中郎将,今日负责宿卫整座盘楼,肩上责任越重,“您放心,今日当值侍卫比除夕那夜还多了一倍,我这就去各处街口重新布防,尽量切割人流。”

    “好。”

    明怡这才放心,转身随七公主登楼。

    甫一进门,明怡再度被楼内盛况给惊到,盘楼果不负“龙盘虎踞”之名,目光所及之处均是金窗玉槛,彩绣辉煌,处处飞檐相接,回廊环抱,每一处廊庑均覆上一层新绿的彩漆,挂上各色琉璃风灯,撩眼一望,长廊状若游龙,其势奔腾盘桓而上,最后汇向主楼,将正中的主楼拱卫成蓬莱仙宫。

    白日尚且如此壮观,到夜里燃灯之时,可以想象该是何等惊世骇俗。

    宫人领着三人穿过一处繁花掩映的庭院,登上游廊,最后来到西面裙楼三楼第一席。

    盘楼共有七楼,不过今日楼上四层均不设宴,将所有席位全安置在底下三层,何故,只因圣上将于昭台为公主遴选驸马,已下旨命四品以上禁卫子弟登台比武,文官子弟亦可展示才艺,若得公主青眼,便可选为驸马。

    既然要给女儿掌眼,离远了瞧不清,皇帝便将御座设在三楼,四品以上文武百官随驾坐于主楼,女眷则分席两侧裙楼,文臣府邸居左,武将府邸列右,北定侯府之席,正在右侧裙楼三层第一席。

    两席之间以彩屏相隔,每席搁着一案一己一桌,锦凳若干,笔墨纸砚,香熏茶盏酒壶一应俱全。

    已近午时,明怡等人抵达之际,左右裙楼早已座无虚席。

    明怡方落座,七公主的宫人便为二人细致布上杯盏香炉、时果清茗,明怡从不带侍女,昔日在裴家一切用度皆由裴家姐妹打理,如今则由七公主或谢茹韵代为张罗。

    “姐姐,你且先坐着歇息片刻,我去主楼向父皇请安,之后再回来陪你。”言罢,她笑吟吟望向明怡,娇声拉住她袖口,“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见爹爹?”

    明怡听到“爹爹”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爹爹是你舅父,永不更改。”又道,“今个是给你选驸马,你就坐在圣上身侧,不必过来了。”

    七公主满面不情愿,“我不管,我偏要来。”

    自知明怡是她嫡亲的姐姐,七公主便情不自禁向她撒娇,唯有在她面前,方能流露几分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七公主留下一名宫人伺候明怡,带着另一人离开席间,沿着相衔的飞廊往主楼去。

    明怡拿她也没法子,只得由她去了。

    皇城司给各府的名额是有限的,只是各府每年总要托些门路多带些子女进楼,是以席位并不那么宽裕,谢家便是如此,谢茹韵遥遥望见北定侯府席间宽敞,仅有明怡主仆二人,便索性提着瓜果食盒,悄悄来这边凑热闹。

    是以正宴未开,明怡案前已堆满各色瓜果小食,谢茹韵落座,将碟盘一样一样给摆出,“呐,青禾,这是给你准备的辣椒鹅掌、一盘烤野鸭、茭白鲊,还有酥黄独,你尝尝,若合你口味,下回让厨子做了,送去北定侯府。”

    青禾喜不自胜,洗了一把手,拾起筷子大快朵颐,明怡望着满桌佳肴,又瞥了瞥手中清茶,不无失望道,“你就没给我捎些什么来?”

    “你呀,趁早歇了这心思。”谢茹韵轻嗔她一眼,“太子殿下早已放话,谁敢为你带酒,便要唤去东宫问话。”

    明怡脸都绿了,紧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月前,长孙陵不是偷偷捎了一壶酒去探军司么,你喝得昏天暗地,被太子发觉,将长孙陵召去东宫,狠狠斥了一顿,长孙陵被骂得灰头土脸还不算,听说出宫时,偏又撞见裴大人,又吃了一番挂落,恹恹的,几日没出门呢。”

    明怡扶额,一时无言以对,“难怪那小子最近不敢来寻我。”

    言罢瞥见青禾那丫头正悄悄抿嘴偷笑,明怡一把伸出手揪住她小脸蛋,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告的状?”

    青禾素来不敢忤逆师父,任她将自己的脸蛋捏成苦瓜,委屈道:“不怪我,是殿下将我传至东宫,定要追问您的近况,在他连连逼问下,我才勉强吐露几句实情。”

    明怡嘴皮一抽,气得松开她,暗中把太子骂了一道。

    提到长孙陵,不免想起梁鹤与,她转向谢茹韵问道:“对了,梁鹤与近来如何?”

    谢茹韵眸色微微一暗,“他如今在府中为父母守孝,已数月未曾出门。”

    原来梁夫人那夜听闻丈夫与怀王谋反,绝望之际自刎于府前,留下一封绝笔,称一生未曾吃苦,离了梁缙中不知该如何度日,亦不愿拖累梁鹤与,故而追随丈夫而去。

    一夜之间,梁鹤与成了孤家寡人。

    梁缙中毕竟是明怡杀父仇人,她实难生出同情,之所以提梁鹤与,全因谢茹韵,“你当真要嫁他?”

    谢茹韵毫不犹疑,“没错,我欣赏他之血性,我欣赏顶天立地的男儿,对了明怡,”谢茹韵拉住她手腕,愧疚道,“望你不要计较我嫁给梁鹤与,我实难弃他于不顾。”

    明怡失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牵连梁鹤与。”

    谢茹韵既已做出选择,明怡也不便多言。

    明怡近来忙于筹备探军司,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今日难得赴宴,沈燕、柔雅公主、裴萱等人皆前来探望,末了裴家几位姑娘也来凑趣,原本空旷的敞间竟一时熙熙攘攘,座无虚席。

    裴家几位姑娘依旧嫂子嫂子地唤她,裴萱也还拿她当弟妹,得了个间隙,悄悄拉着她衣角问,“你跟东亭打算如何?不瞒你说,自你们和离,裴家日日有人来说媒,族中长老也频频催他,皆被母亲回绝,长此以往终不是事,仪仪,你可还能重回裴家?”

    明怡总不能告诉她,她夜里仍宿在裴府,只莞尔一笑,“我与东亭之事,你不必担心,倒是你,与姐夫如何了?”

    裴萱面色微微一红,移开视线看向昭台,已有乐师在台上调试琴弦,她略带赧然,“也就那样,凑合着过罢。”至少如今的齐俊良对她已是体贴入微、殷勤备至,日日变着花样从外头带回吃食予她,所有体己皆交她保管,可谓蜜里调油。

    明怡从她神色看出,二人处的不错,含笑未再多问。

    不多时,上方传来内侍尖细的高唱,“万岁爷驾到。”

    各府官眷并万千百姓纷纷山呼叩拜,整座盘楼前颂声震天,皇帝一声不高不低的“免礼”,众人方重新落座,内侍得令,开始传膳。

    北定侯府为武将之首,菜上得最快,内侍察觉侯府这厢添了不少人,又增设一张八仙桌,席间诸人均围着八仙桌落座,依照份例传菜,到了明怡案前,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上竟罗列十八道御品。

    当中那道海龙虾,足足有一个瓷盘那般大,五只大闸蟹个个硕大饱满,这样的珍馐素来是帝王独享。

    大家纷纷吃了一惊。

    明怡却将皇帝心思看得分明,并不言语,只摆手示意众人动筷。

    不过侍膳的内侍却不敢埋没皇帝一番心意,上完菜后,满脸恭谨地向明怡躬身禀道,“蔺仪姑娘,您这桌席面与陛下御案上的菜式一样一样的,这份恩宠满京城独您一份,陛下的意思是望姑娘吃得尽兴。”

    明怡却是撩袖指着那壶茶,蹙眉道:“菜式倒是丰盛,怎么偏偏没有酒?”

    老太监只能陪着笑脸,“姑娘恕罪,原每桌都赏了内廷新酿的东坡酒,怎奈太子殿下不许您饮酒,奴婢们不敢违逆。”

    明怡险些气笑,暗忖定要找机会教训朱成毓,竟管到她头上来了。

    如此佳肴,无酒相配,实在可惜。

    所幸这份遗憾并未持续太久,待内侍退下,裴承玄悄悄摸进雅间,将一壶酒塞进明怡怀中,明怡面露激色,稀罕道,“你偷酒给我喝,就不怕你兄长责你?”

    裴承玄朝主楼方向一指,“是兄长命我送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个狗胆!”

    明怡讶声抬眸,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倚栏而立,手执酒盏正凝望过来,两道视线隔空相望,无形拉出微妙的火花。

    明怡自颊边绽开一笑,执壶遥遥朝他致意,眉眼被洒落进楼的秋阳映着,说不尽的风流韵致。

    这弟弟要了何用,终究还是家主贴怀。

    可惜她的家主却处境不太妙,很快被太子追过来质问。

    “你竟偷偷给我二姐送酒?”朱成毓如今羽翼渐丰,不是什么事都能瞒住他,瞧见裴越立在一处廊柱,往斜对面裙楼张望,便锺迹而来。

    裴越目光自明怡收回,转向太子,执袖一揖,“她嗜酒如命,让她看着别人喝酒比杀她还难受,臣可不愿她受这种委屈。”

    “她身子是何情形,你难道不知?”

    “寥寥数口,过过嘴瘾罢了。”

    “青禾管着她,一年未曾饮酒,自遇上你,倒被你惯得无酒不欢。”

    原来是青禾告了状,裴越轻笑,“臣不惯她,谁惯她。”

    “”

    朱成毓迎着他理所当然的视线,轻蔑一笑,总算看明白了,“裴越,你分明是故意的,眼看孤禁她的酒,你便偏要讨她欢心,与孤争宠。”

    裴越指腹摩挲着酒盏,并未否认,而是反唇相讥,“殿下又何尝不是?明知臣与她两情相悦,却偏要为她张罗驸马。”

    朱成毓哼声一笑,总不能告诉他,此举意在敲他边鼓,唯恐裴越以为无人给二姐撑腰,便怠慢二姐。

    “你们一日未婚,我二姐便有选择之余地。”

    这话狠狠往裴越心上插了一刀。

    他眸色微沉,掠过一丝锐意,不疾不徐地反将一军,

    “也无妨,回头臣便将殿下方才诸言一字不落告知你二姐。”

    朱成毓:“”

    离间他与二姐不是?

    该死的枕边风,竟比什么风都强劲。

    朱成毓回眸对上二姐时不时扔来的眼刀子,气得一时语塞。

    “算你狠。”

    酒过三巡,昭台方向传来玉磬轻叩的清越之声,十二名乐童各执木槌,高低错落敲击钟磬,浑厚的磬音在半空荡开,连着树梢里的雀鸟也被震得簌簌扑离,紧接着,十二名红裳舞女翩跹登台,个个姿容曼妙,随乐起舞,二十名女乐师分坐昭台四角,或抱琵琶,或抚瑶琴,或击缶伴奏,群情演绎的正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清平乐》。

    不少宫娥内侍捧着漆盘瓷盏,穿梭于朱漆食案间,皇室宗亲与文武官员依次上前给皇帝敬酒,琵琶弦上流泻的靡靡之音,竟也压不住席间鼎沸人声,整座盘楼鬓影衣香、细乐喧阗,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康阁老过后,便轮到次辅裴越上前敬酒,这一回,皇帝发觉这位“前女婿”饮酒姿态十分从容,不再如以往那般拘谨生涩,不由好奇,“裴越,这是学会饮酒了?”

    裴越不慌不忙回道,“陛下,臣的酒量也只是马马虎虎。”

    皇帝笑了,朝他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带着几分醉意拉住他手腕,“蔺仪之事,可想明白了?你若能劝她认朕这个爹爹,朕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裴越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均不应承,只伏低身子,默然不语。

    皇帝顿觉无趣,一把推开他,扬声唤刘珍,“刘珍,遴选驸马之事如何了?”

    刘珍轻瞥一眼裴越,恭声回禀:“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开始吧。”

    “遵旨!”

    刘珍一声令下,乐师纷纷退散,昭台顷刻被清空,皇城司之人依照名录,将候选者一一传唤上台比试。七公主可是太子嫡亲姐姐,一旦攀附上她,不仅能混上驸马都尉之职,终身富贵无忧,阖府更是能跻身皇亲国戚之列,故而踊跃报名者不在少数。

    七公主在主楼待得十分无趣,折返北定侯府席间。

    席面吃得差不多,桌案一并撤去,换了一张软榻进来,再摆上一张长几,陈列些瓜果漱口茶之类,众人聚精会神观看台下比武,起初几场并无甚看头,直至第十场后,武艺明显高出一筹,两位禁卫军中的佼佼者打得难分高下,精彩纷呈。

    裴萱惦记着钊哥儿,带着裴家姑娘折返自家席位,北齐公主与沈燕吃过酒后也纷纷离开,席间只剩下谢茹韵和七公主。

    谢茹韵拉着青禾倚栏而坐,每场比试开始,便迫不及待让青禾推测胜负,青禾依据每人起手式判断武功高低,推演胜负,竟眼力如炬,百猜百中。

    七公主这个正主却不甚上心。

    明怡见状问她道,“你怎么不好生瞧瞧?万一哪个合你眼缘呢?”

    七公主指着台下比武之人,悻悻道,“姐姐没瞧见吗?那个高个子的武艺是不错,可生得尖嘴猴腮,我一看便心烦,还有方才那位,倒是眉清目秀,可琴艺实在拙劣,他怎么有胆出来现眼。”

    十五人过去,七公主是一个也没看上眼。

    也难怪,她昔日心仪的是裴越,如今要照着裴越遴选驸马,委实不太容易。

    直至第十八位候选人登台,终于引得七公主注目,此人为忠肃伯府二公子,昔日常居川府益州,直至上月皇帝调整武将布防,召忠肃伯入京,二公子方随父进京,初露峥嵘。

    只见来人一袭白衫,生得身形似鹤,不仅眉目俊朗不凡,观其出剑的招式,也可圈可点,被青禾用一句“底子不错”来形容,已然是今日出场的最高评价了。

    他与禁卫军中一名中郎将交手,竟丝毫不落下风,皇帝看了一眼忠肃伯府呈上的折子,得知此子不仅武艺高强,更自小熟读经书,堪称文武全才,不由也生出几分兴致,当即遣人传唤七公主过去。

    这回七公主也没推辞,施施然起身,与明怡告辞,“姐,我去去就来。”

    “别来了”明怡推着她往外走,“我看这位公子就很不错,观其面相英姿勃发,与你正相配。”

    看客的眼光均是雪亮的,这位二公子一出场,席间便议论纷纷,交口称赞,大多看好他成为七公主的驸马。

    大抵是被这般气氛所染,与他对战的那位禁卫军中郎将没了斗志,让了一招,结束这场比试。二公子却颇为不服,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

    “比武较技,岂有相让之理?你我再战,十招之内我定胜你哎哎哎,你别走啊,旁人还以为是你让我赢的,明明你就胜不了我,何必故作清高?你这人,我可看不起!”

    二公子确实文武双全,相貌亦俊秀风流,唯独有个毛病——话多。

    内侍见皇帝属意于他,急忙上前寻人,不料这二公子竟追着那位中郎将跑得不见了踪影。

    昭台之上一时没了人,大家伙不由失笑。

    可就在此时,一道如洪钟般的长笑自远而近轰然传来,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狂放不羁,如层层海涛汹涌扑向整座盘楼,其声势浩荡,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座武将无不色变。

    这声笑明显携着深厚的功力,听的人肝胆俱裂。

    何人竟敢在皇帝万寿节如此放肆?

    霎时,二十名黑龙卫立即从暗处闪出,将皇帝拱卫在正中,神情戒备提防四周。

    皇帝蓦地从案后起身,目光阴沉直视前方,喝道,“什么人?”

    这时,新任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巢正群,立即越众而出,神色凝重到如临大敌,沉声下拜,“陛下,臣已听出此人音浪,乃北燕南靖王殿下。”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倒抽一口凉气,席间好似被巨石压着,久久无人敢出一声。

    南靖王何许人也,乃北燕皇帝之皇叔,自十三岁驰骋沙场,到至今于三国边境叱咤风云整整三十余年,是位不折不扣的军神,北境素有“但闻南靖王之名,当退避百里”之说。

    整个大晋军中,除李蔺昭外无人敢直撄其锋,即便李襄本人,也从未主动挑衅过南靖王,大晋尚且如此,北齐更甚,三十二军府、一百零七员悍将,无一不是南靖王手下败将。

    当年南靖王便是以“北齐若不攻晋,则燕攻齐”为挟,逼迫北齐出兵宣府,以声东击西之计牵制大晋,帮着南靖王猎杀李蔺昭。

    “南靖王”三字,是压在三国武将心中的巨石,更是一座无可撼动的山岳。

    皇帝神色微的一晃,心已沉入谷底,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怒骇,缓缓眯起眼,扬声道,

    “南靖王远道而来,何不事先知会一声?”

    应着这话,只见三道魁伟雄健的身影自前方酒楼檐后飞跃而出,如鹰隼掠空,徐徐朝盘楼掠来,最后无声落于昭台之上,上百侍卫立即举矛张弓团团围住昭台。

    当中那人身高八尺,体魄昂藏,未戴王冠,仅以一枚乌木簪子束发,与身旁两位身披玄色犀甲、肩伏饕餮护肩的副将不同,他甚至只着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旧袍,衣摆无风自动,立于台间,悠然自得朝上方皇帝,拱了拱袖,

    “听闻今日乃大晋皇帝陛下寿辰,本王特意从北燕赶来,为陛下贺。”

    只见他一双眸子沉静如万古寒潭,焦铜色面庞似历经战火风霜的岩石,眉梢间无不尽显征伐天下的笑睨风采,眼光所到之处,好似寸寸刀锋逼得人不敢与他直视。

    这便是来自边境战神的威压。

    整座盘楼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一旁来说,敌国王爷未经准许不得入境,可这位南靖王不仅悄入大晋,更堂而皇之直闯皇帝寿宴,以三声长笑先声夺人,将满朝文武震慑得惊惶失色,俨然丝毫未将大晋放在眼中。

    南靖王着实没将大晋放在眼里。

    今年年初,两国会谈,北燕一败涂地,非但未能藉李襄谋得好处,反赔进了他的儿子阿尔纳,如今北燕其余使臣皆已被遣返,唯阿尔纳尚需两万匹马交换,可真真将南靖王气到肋骨疼。

    此番北燕使臣再度南下,本为交换阿尔纳,两万匹马原已备齐,然而南靖王临时改变主意,用五千匹马迷惑大晋,他本人则乔装南下。

    为何,只因他的探子告诉他,大晋朝争混乱,四大君侯府如今已不存一,就连最骁勇善战的梁缙中也已造反被杀,这对于北燕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李蔺昭死后,他本已无对手,现如今大晋自断臂膀,整个朝中已无敢战之将,遂南靖王决意南下,如一把尖刀悄无声息插入大晋心脏,给大晋迎头痛击,挫败大晋文武的信心,打一场无硝烟之战,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利益。

    于是他来了。

    只见南靖王稍稍抬手,示意身侧两名副将将他所携寿礼,悉数奉上,

    “陛下,此乃本王一点心意,望陛下笑纳。”

    随之而奉上的是一封国书,南靖王亲临大晋求亲贺寿的国书。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是规矩。

    何况是贺寿求亲。

    那一男一女两名副将应声上前,将手中所托锦盒交予一名羽林卫统领,统领接过,恭敬捧上盘楼。

    皇帝压下心中怒骇,淡声道,“来者是客,南靖王便请上座。”

    不料,台上的靖王殿下却是缓慢摇头,再度放声一笑,“陛下,本王此次南行有一愿望,听闻陛下膝下养着一位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而我儿亦是仰慕其风姿,有意聘为新妇,不如这样,阿尔纳不是还滞留在四方馆么,今个便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替他来打这个擂台,若赢了,还请陛下将七公主许给我儿。”

    此言一出,整座盘楼霎时哗然。

    “无耻之尤!”

    “狂妄至极!”

    “这分明是挑衅!”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南靖王这哪里是来贺寿的,分明就是来踢馆的,欲借公主择婿之机,挫尽大晋武将锋芒,名义上是为子求亲,实则是逼公主和亲,以期在两国谈判中占据上风。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我大晋从无公主和亲之先例,陛下,绝不能容南靖王如此猖狂!”礼部右侍郎愤然出声,“难怪北燕那两万匹马迟迟未至,臣屡发国书催促,他们只称必于陛下寿诞之际送达,以换回阿尔纳,原来皆在这儿等着呢,其心险恶之至!”

    不少文臣已是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反倒是在场的武将,个个凝而不发,默然不语。

    “哈哈哈!”

    南靖王对着文臣的辱骂丝毫不在意,兀自卷起垂落的袖口,做出一番出手的架势,摆明了要么来打,要么闭嘴的意思。

    盘楼气氛一度凝滞如胶。

    皇帝纵然已怒极,面上却仍不露分毫,只缓缓落座,摆手示意黑龙卫退下,目光沉肃扫过一众武将,问道:“诸位爱卿可有破敌之策?”

    武将们彼此交换眼神,面色皆凝重如铁。

    在座诸将,要么不曾与南靖王交过手,要么是其手下败将,放眼四海,真正在战场上败过南靖王的唯有李蔺昭,此间诸人一旦下场,非死即伤。

    不过眼下人家打到家门口,俨然骑到天子头上,不出手已是不可能。

    为今之计,得想法子挫南靖王锐气,不叫他欺辱皇室。

    几位武将交头接耳商议对策,最后周衢将军拱袖开口,

    “陛下,咱们使用车轮战,打垮他。”

    “一人不敌,便十人,十人不胜,便百人,除此笨办法,别无良策。”周衢语声铿锵,俨然已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君辱臣死,他们责无旁贷,也别无选择。

    殿内被这一股沉肃的气氛所染,文武皆凝立如陶俑,连喉结滚动的声音竟也清晰可闻。

    皇帝紧紧握住龙塌的把手,掌心已掐出一手的汗,深知没有别的更好法子,闭了闭眼,定声道,

    “就这么办!”

    “诸位爱卿,排兵布阵。”

    “遵旨!”

    几位武将迅速凑在一处,商议派何人出战,这时,旁观许久的裴越也上前数步,立在诸位武将身侧,听到周衢欲打头阵,当即出声劝阻,

    “周将军,你有几分把握赢他?”

    周衢闻言苦笑,这世间,谁敢言有把握胜南靖王?

    无人。

    不过此刻不宜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是以委婉道,“尽力一试。”

    朝中武将皆畏南靖王如虎,必须一员猛将打前哨,挫一挫南靖王锐气,后来者方有信心迎敌。周衢前不久平叛有功,被皇帝调任南军,在武将中已有领衔之势,他素来敢为人先,今日亦是如此。

    裴越便知他并无胜算,提议道,“周将军前不久平叛归来,正声名赫赫,在百官与百姓眼中,你便如定海神针一般,倘若首战告负,将大大挫败大晋士气,故而依我之见,诸位将军可行田忌赛马之策,先遣几人试探其身手,消耗其体力,最后再留两到三名高手,一举定乾坤。”

    周衢看了他一眼,深深颔首,“阁老所言极是。”

    随后裴越一道参详布阵,议定商议先遣三名作战经验丰富的青年将领,试探南靖王身手,继而再挑出几名功力深厚武艺卓绝的禁军行消耗之战,最后留周衢这名老将并两名顶尖高手压阵。

    很快第一名将领上台,此刻下场的武将,与先前比武招亲时的花拳绣腿截然不同,个个真刀实枪、全力以赴,俨然以命相搏。

    饶是如此,前两名将领,均在五招内落败。

    这些将领均是朝中以一敌百的好手,却敌不过南靖王五招,可见其功力深厚到何等可怕地步。

    场上气氛肃寂如死。

    身侧南靖王携来的那名女将,一眼识破大晋布局,眼神犀利地扫过全场,与收手的南靖王道,“主子,他们这是打算行车轮战,消耗您的体力,不如前几战由属下代劳。”

    南靖王浑不在意,慢慢抚了抚袖口所沾灰尘,摇头道,“不必,这些将领无非是给本王热热身而已,且本王已久不动武,正好拿他们试我刀锋,磨本王剑刃。”

    女将闻言便退至台角,抱臂不言。

    轮到第三人上场。

    南靖王招招凌厉,杀气腾腾,在场看客无不胆战心惊。

    裴越立在围栏处,瞥见那名将领几无招架之力,再战必有性命之危,当即扬声道,

    “南靖王殿下,今日乃吾皇寿宴,不宜见血,殿下真是来贺寿的,还是来挑衅的?”

    “哈哈哈!”

    南靖王一面从容出手,一面抬眼望向三楼,一眼看到一风采斐然的绯袍高官立于栏前,气场很是不俗,笑道,

    “想必这位便是裴家家主裴阁老吧?久仰大名,我北燕使臣被裴阁老压得可是毫无还手之力,裴阁老不曾手下留情,何以今日叫吾手下留情?”

    “哦?”裴越不怒反笑,声如清钟,“看来南靖王殿下是不打算讲规矩了,既然尔等不讲登门礼数,那也就休怪我大晋不讲待客之道,来人,上弓弩!”

    应着这一声,虎贲卫和羽林卫三百弩箭手齐齐围住昭台。

    南靖王见状,丝毫不以为意,大笑道,“裴阁老不会以为区区数百名弓箭手能奈何得了本王?”旋即轻蔑勾手,“行,那就上!”

    裴越看着那个手势,脑海蓦地浮现一道身影,也曾有那么一个人独立万军从中,勾了勾手:一起上。

    她身怀旧伤,尚且能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一百弓箭手,裴越摸不准这三百弓箭手能抵挡住南靖王几时,其余兵马尚在调度中,若真厮杀起来,皇帝在场,会至何等境地,裴越心里没底,

    可输人不输阵,即便不能赢,也绝不能容对方如此嚣张。

    正欲挥手下令,南靖王却见好就收,一脚将对手踹下擂台,立定收式,回了裴越一句,

    “实话告诉裴阁老,本王既然敢独身南下,自然是做了周全准备,北燕大军已倾巢而出,整军待发,若十日之内本王不能回朝,本王麾下虎将便挥师南下,裴阁老可是决意要与北燕开战?”

    裴越冷笑道,“那本辅也不能看着你在我大晋作威作福,绞杀我大晋武将,如此,那还不如打一场。”

    “哈哈哈!”南靖王对着他露出几分欣赏之色,“看来裴阁老比大晋武将更有血性,汝国武将赢不了本王,便施人海战术,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也罢,那本王便卖裴阁老一个面子,点到为止,不伤性命,如何?”

    裴越微松一口气,转头请示皇帝,皇帝颔首允准,裴越便挥手示意弓箭手退下。

    四年前那场大战,大晋折损三万肃州军,而北燕也消耗了包括三万精锐在内的七万战力,而今年,大晋三位君侯在一年内接连落马,军方震动,冒然与北燕交手,胜负难料。

    是以无论是南靖王抑或大晋,轻易不敢再起战端。

    今日若能赢了南靖王,不仅狠狠震慑了北燕朝廷,让大晋在三国形势中处于绝对优势,且能避免一场劳民伤财的大战,可谓是一本万利,一役可抵千军万马。

    与此同时,若输了,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败涂地。

    不能输。

    裴越心下琢磨,若车轮战仍不能胜,便只能破釜沉舟,以弓弩手围歼之。裴越立即折返御前,唤来周衢等几位都督和指挥使,与皇帝商议后手。

    皇帝听闻裴越计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贺林孝,将京城所有弓箭弩炮手调来,做最坏准备。”

    贺林孝立即领命退出盘楼。

    一位文臣在这时建言,“陛下,南靖王来者不善,难保没有后招,不如请您暂返皇宫,以免圣体有伤”

    “放肆!”皇帝不待他说完,厉声斥道,“人家都欺负到朕头上来了,朕还退?往哪儿退?也不怕被人笑话,朕今日就在此处,哪都不去!”

    那官员慌忙跪地请罪,悻悻退下。

    皇帝这席话,振作了在场百官士气,众人上下一心,誓要击退南靖王。

    日头西斜,绚烂的秋阳绕去了盘楼后,裙楼之间的昭台已一片清凉。

    所有看客均屏气凝神,然场面却不容乐观,连着五名高手被南靖王先后击败,而这位殿下竟似方才舒展筋骨,非但毫发无伤,反而愈战愈勇。

    盘楼上下,文武群臣心中如笼阴云,甚至已然有文臣私下商议,莫不若便将七公主许给阿尔纳,以结秦晋之好,至少免去一场大战,避免损兵折将。

    最终周衢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我去!”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奔下楼台。

    北定侯府的雅间内,亦陷入一片沉寂。

    自那三声狂笑震荡开来,明怡和青禾脸色就变了。

    谢茹韵一闻南靖王驾到,积压多年的恨意如潮涌出,当即向栏杆扑去,骂道:“南靖王,你这恶贼,我要杀了你,为蔺昭报仇!”

    明怡眼看她怒火勃勃,连忙抬手摁住她肩骨,低声安抚,“茹韵,你莫要冲动,且回谢府席间去。”

    谢茹韵扭过头来,双目通红,指着底下张狂的南靖王,咬牙切齿道,“仪仪,就是他杀了你兄长,他今日竟敢来昭台耀武扬威,实在是可恶至极。”

    明怡神色平静颔首,“我明白,你先回去,此事我来料理。”

    说罢示意一旁宫人将谢茹韵搀回谢家席间,宫人上前扶着谢茹韵一步三回头走了。

    等人离开,师徒二人将前后珠帘一一拉拢,相视一眼,神色俱是凝重。

    青禾眼底恨意昭彰,毫不犹豫道,“师父,我上,再这般战下去,只怕大晋武将折损更甚,正中南靖王下怀。”

    “没错。”明怡也看出南靖王有恃无恐,他料定大晋君侯折损殆尽,士气低迷,不敢大兴战事,瞅准了时机来踢馆的,南靖王功夫深至何等地步,没人比明怡更清楚,大晋席间武将无人是他对手,越战只会将士气彻底打垮,徒然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确实不能再容他猖狂。”

    “我去!”青禾抬步往外走,却被明怡一把拉回。

    “你不能去。”她突然说。

    青禾一怔,愕然抬眸,直直望定明怡,怒气翻腾,“除了我,还有谁能迎战南靖王,师父,您栽培我多年,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护卫大晋社稷?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只要今日赢了南靖王,北燕将彻底对大晋持守势,她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你说的没错。”明怡神色温和又坚定,抚了抚她剑鞘般的眼梢,肃声道,“你是我为大晋边关栽培的新一代守夜人,绝不能折在此处,即便你能赢南靖王,也必受重创,况且以你如今的经验,还赢不了他。”

    青禾十分不服气,挺起胸脯,“我怎么就赢不了他?”

    明怡正色问,“你与他交过手吗?”

    青禾噎住,“没有,不过今日不就是机会么?”她眼底杀气勃勃。

    明怡敛眉道,“我全盛之时尚无百分把握,遑论毫无经验的你?你即便功夫在他之上,可你不知他多狡猾,有多防不胜防,沙场之上非全凭武力,更是经验与智慧之争,若你今日折损在此,他日北燕必定兵锋南下,无往而不利,你是我大晋最后的底牌,你不能去。”

    双枪莲花虽威力无边,并非什么场合都能用,今日文武官员、女眷及百姓皆在场,如何使用双枪莲花?总不能为了杀一个南靖王,连本国百姓都给陪葬。

    青禾闻言懊丧不已,“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武将折损他手,用人海战术拖垮他?”

    她话落,却见对面那个秀挺的人儿,眼神忽然变得无比辽阔,好似揽尽春花秋月与金戈铁马,眼底缓缓燃起一簇灼灼明光,那光芒足以荡平世间一切烽烟狼火,青禾对上明怡的眼神,双目骇然睁大,猛得后退,“不可,您不能去!”

    明怡却毫不犹豫朝她伸手,语气郑重,“非我不可,以最小的代价挫败南靖王兵锋,赢得这场无硝烟之战,非我不可。”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今日非要打得南靖王心服口服,让北燕再不敢兴兵。

    “来,将那颗千转还阳丹给我!”

    “千转还阳丹”五字如钉子,狠狠凿入青禾脑门,令她生出一阵眩晕,身子更是僵硬如铁,断然否决,“不可,你不能用这颗丹,非弥留之际服用此丹,后患无穷!”

    明怡脸色也随之转厉,沉声道:“坐视南靖王挑衅朝廷,挫我族锐气,方是真正后患无穷,我最后说一次,将丹药给我。”

    眼神前所未有肃穆,强势,不容置疑。

    此枚丹药能强心通窍,催人振奋,能短暂地抚平明怡体内遗留的内伤。

    青禾脸庞一瞬间被抽走所有血色,整个人颤得厉害,嘴唇也抖若筛糠,从不落泪的姑娘,蓦地蓄满一眶水光,泪珠颗颗滚落,渐连成线,她咬紧牙关,缓慢自怀中取出那只小药瓶,绝望地掷向明怡,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明怡接过药瓶,在掌心摩挲片刻,神色很快转温,“我知当年那些旧物,你随身替我收着,你总还希望能再度看到那个雄姿英发的少将军,你总盼着我能将伤养好,带着你重回肃州战场。”

    她每说一个字眼,青禾滑落一行泪。

    “那么为师今日便给你打个样,你待会好好睁眼瞧瞧,为师是如何将这头威慑北境多年的雄狮给斩落下马。”她语气始终平静,却自有磅礴气势。

    青禾梗着脖子,艰难地将泪水吞回肚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嗯”。

    旋即明怡又含笑问,“东西呢?”

    青禾吸了吸鼻子,乖巧地将那只珍藏近四年的布囊自怀中取出,递与她,“师父,千万小心。”

    明怡接过布囊,捏了捏她泪痕交错的脸颊,“等我。”

    随即携物转身,头也不回离席而去。

    青禾目送她离开,扭头将脸上泪花扫干,眼底温色收尽,一把扯开珠帘,往场上看了一眼,只见周衢已被南靖王一拳正中胸口,摇摇欲坠,青禾提气自围栏一跃而下,如一把出鞘的快刀,以极其诡异的速度掠至昭台,抬手接过节节败退的周衢,一掌将他送去台下,随后面朝南靖王昂然肃立,

    “双枪莲花十七代传人青禾,领教南靖王殿下高招!”

    字字铿锵,如矛似盾,震荡天地。

    顷刻便叫沉闷的盘楼为之沸腾。

    所有人忍不住肃然起立,纷纷挤至栏杆处,争先恐后朝台上望去,只见青禾一袭窄袖青袍,背着两把青釭剑,身姿笔挺如松,独立鳌头。

    双枪莲花的传人来了!

    大晋有救了!

    南靖王缓缓收式,望着青禾,眼底掠过几抹惊讶意外甚至惊喜,

    “你就是蔺昭的徒儿?”

    “没错,出招吧!”青禾负手而立,抬手往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神色语气干脆利落,与当年的李蔺昭如出一辙。

    南靖王看着她,脑海忍不住浮现李蔺昭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不过也就一瞬的惘然,他收敛神色,重新注目青禾,随后摇头,

    “不,我不与你交手!”

    “哈哈哈!”青禾短促一笑,眉峰懒懒一掀,“怎么,怕输?”

    南靖王神色凝重摇头,“你有所不知,本王有个规矩,从不与二十以下的少年交手。”

    “什么破规矩,少废话,要打便打!”青禾秀眉紧蹙,已无耐心与他周旋,手腕一转,掌心蓄力,身形倏如箭矢疾扑向南靖王,刹那间已逼至他眼前。

    然而对面的南靖王却岿然不动,任她掌风劈至。

    青禾对上他悲悯深邃不为所动的双眸,怒极,

    “我师父第一回与你交手,也不过十五,你当年不也出手了?而我今年已有十七。”

    南靖王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静依旧,甚至带着几分怜爱地看着她,

    “青禾小姑娘,战场是战场,战场刀剑不长眼,然而比武是讲规矩的,我不能欺负孩子,若此刻,你师父在场,也一定不愿看到你出手,而是盼着你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赢了本王,是也不是?”

    “青禾,四年前那场肃州大战,本王为了猎杀你师父,不惜出动两千妇孺,而后你师父将此二千人放归,此事一直是本王之心病,并以此为耻,我便发誓,往后我北燕与大晋交战,所有二十以下的少年皆不杀。”

    “青禾,这是本王与你师父的君子之约。”

    “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见你,本王替蔺昭欣慰,也盼着如你这般的少年英杰,能在更辽阔的战场施展抱负,而非折损在此,青禾,你还嫩了些,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退去,本王不与你打!”

    就在这时,一道天籁清音,从浩瀚苍穹绵绵盖下,朗朗笼罩住整座盘楼。

    “她不行,那我呢”

    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自盘楼穹顶处,翩然而落,无边无际的和风拂过她周身,将她衣角掀得翻滚如浪,衬得她如天外飞仙。

    一张薄薄银辉面罩,覆在她上半张脸,将她额尖眉眼罩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双冷寂清幽的眸子,面罩下鼻梁勾出清峻的弧度,下颚线经过描容后更是锋锐无比。

    那是一道足以令所有人沸腾甚至倾倒的身影,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驻在大晋百姓心中不可磨灭的信仰——

    少将军,李蔺昭!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第104章 第 104 章 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落日熔金, 斜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檐头和错落的飞廊,洒落一片细碎的光芒交织在她周身。

    明怡,也就是李蔺昭足尖被和风载着, 缓缓落地,身姿笔挺如松, 周身荡开的浩瀚之气丝毫没因暖阳而变得和软半分, 反似烈焰灼灼,慑人心魄。

    她负手而立,风华内敛。

    时间刹那禁止, 整座盘楼仿佛凝固,无数道目光裹挟惊疑、震撼、难以置信,如密雨箭矢般扑向台上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九年前, 也是这么一个人, 立在昭台之上轻松自如地应对禁军挑战, 使出一招行云流水般的千江月影,技惊四座,令无数深闺姑娘为之倾倒。

    当年李蔺昭死讯传至京师, 可谓是满城同悲,不知哭晕多少春闺姑娘, 当日有多悲绝, 此刻看到那道覆着银甲的身影倏现时, 就有多震惊, 惊喜甚至近乎癫狂。

    一阵诡异的静谧后,不知何人率先叫出一声“李蔺昭”,竟是当场昏厥,盘楼刹那活过来,压抑的啜泣伴随失而复得的喜悦, 顷刻淹没席间每一角落。

    裴越目光久久凝于她,倏然被那根熟悉的发簪攫住视线,心跳忽然静止,只觉天地失了声,失了色,暖阳炫目,令他脑海好一阵眩晕,即便那道身影看似陌生,可那根簪子是他花了数个日夜亲手所雕,又如何认不出来。

    虽早已有了九分怀疑,可那个“他”真正出现时,心中震撼却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所有思绪被清空,脑海、胸膛、心间均被李蔺昭三个字给灌满。

    诸如沈燕裴萱柔雅公主之流,无不为李蔺昭的出现而失声失态,最惊愕的莫过于谢茹韵这位昔日的“未婚妻”,她迫不及待地拨开一层又一层人群,冲到裙楼最前,痴痴望着底下那道身影。

    熟悉的银甲面罩,清削的下颌线,潇洒如旧的气韵,是他无疑。

    惊喜困惑茫然交织于心间,正当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时,目光倏忽被那根簪子所吸引,何其熟悉的一根簪子,那个人几乎是不离不弃,甚至就在一刻钟前,还亲眼看着她轻轻含情地抚了抚,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惊雷贯入脑海,谢茹韵霎时呆若木鸡。

    皇帝听到那声嗓音,一瞬间握住七公主的手腕,父女俩一同疾步冲向栏前,心口如被岩浆滚过,思绪翻江倒海,他迟疑推了推早已兀自出神的朱成毓,哑声问,“毓儿,你告诉爹爹,这是怎么回事,昭儿怎会在此处,他不是已经”

    皇帝脑海蓦地划过一道身影。

    那个人曾立在他跟前,含着悲悯地说“他死了,他罪孽深重,杀人如麻,即便阎王不收,老天也难留”

    那个人曾浑不在意地说,“你我八字犯冲”

    一口浓重的血腥窜至喉咙口,皇帝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一手紧紧拽着太子朱成毓,一手牵着七公主朱成庆,深邃威严的眼眶被斜阳切出寸寸泪芒。

    巢正群扶着围栏纵声大哭,长孙陵握着腰间刀鞘亦是泪流满面,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那个人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天知道发现少将军竟是女儿身时,他们何等震惊动容,钦佩心疼。

    回来了。

    他们的少将军终于回来了。

    她终于堂堂正正站在所有人面前。

    依旧如一座丰碑,矗立于最前方。

    无论身后如何哗然轰动,甚至尖叫声哭声此起彼伏,均未撼动明怡分毫,她始终含笑淡淡看着对面的南靖王,语气熟稔依旧,也嚣张依旧,

    “怎么,数年未见,南靖王殿下改行做贼,竟偷偷摸摸闯来我大晋吃席?不过也怨不得你,北燕御膳房的伙食我尝过一回,啧啧,实难下咽。你早说要来,我去北燕皇宫接你,这般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王爷体面。”

    昔日两军对垒,双方总要来回几份文书,轮番骂战,先灭对方士气,今日亦然。

    明怡这席话透露两重意思,她曾驱北燕皇宫于无人之境,南靖王此番伎俩她不放在眼里,其二嘛,那自然是循着老规矩先骂为敬。

    “哈哈哈!”

    南靖王久久凝望死而复生的老对手,惊喜多过惊讶,“蔺昭,你还活着?可太好了,今日能在盘楼见到你,是本王之幸。”

    明怡关心道,“没吓着殿下吧?”

    “不至于,本王欣喜还来不及。”对着她,南靖王神情明显放松,如遇故友,闲庭信步般朝副将瞥了一眼,似是口渴欲饮。

    明怡见状,立即扬声吩咐底下的侍卫,“来人,为殿下奉茶!”

    台下的长孙陵已备好茶水,一盏奉与南靖王,一盏欲递于她,明怡却未接,反朝青禾招手,命她寻两根丝带来,青禾打两名宫女身上抽出两根丝带给她,明怡一脚踏在昭台的桅杆,一面用丝带将蔽膝下的裤腿给绑紧,与南靖王话闲,

    “数年未见,我瞧着殿下有些老态龙钟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靖王正悠哉喝着茶,闻她这话险些气笑,“本王方过不惑,何谈老迈?倒是蔺昭你,肃州一战伤得不轻吧,今日还提得动剑么?”

    攻击对方软肋于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这话说得身后盘楼上下均是揪心不已。

    明怡慢条斯理绑好左裤腿,改换右腿,神色波澜不惊,“打你那是绰绰有余。”

    “哈哈!”南靖王被她气得险些呛口茶,“蔺昭还是一如既往嚣张啊。”

    明怡似乎不满他这般说,停住手下动作,严肃地回他,“殿下知道,我这人从不嚣张,我只陈述事实。”

    “”

    盘楼上下原为她悬心之人,此刻皆哭笑不得,她怎有脸说自己不嚣张?她几时不曾嚣张过?不过细数来,她确实几无败绩,也从未食言。

    真真叫人疼,叫人恼,叫人气,还叫人无可奈何,五体投地。

    这便是裴越此刻之心境。

    南靖王服气地回,“此话旁人说来,我必骂他猖狂小儿,但出自蔺昭之口确有这份底气。”

    明怡偏眸瞧他,闲闲地说,“听王爷这意思,是打算直接认输了?”

    “这哪能呀”南靖王一副被气得无计可施的模样,稍稍弯腰将手中空盏递与长孙陵,神色甚至是极为温煦的。

    然而,就在茶盏落入长孙陵掌心的刹那

    长孙陵只觉一股刚猛劲风扑面而来,南靖王竟毫无征兆骤然发难,雄健身影如猛虎下山,直扑向仍在系带的明怡!

    没有任何征兆,南靖王动了!

    那五爪从腰腹下探来,虬结手臂仿佛蓄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使得正是南靖王成名绝招“赤雷蛇手”。

    其速迅如闪电,其势猛似惊雷。

    更险的是,明怡看似毫无防备,尚在系带!

    偷袭!

    赤裸裸地偷袭!

    眼看那记毒爪即将撕裂明怡腰腹,盘楼上下的看客魂都快吓没了。

    可就在这千钧之际,那个人不仅丝毫未作闪避,反而待那一爪贴近面门时,她踩住桅杆的右腿猛地一蹬,眼底寒光乍现,借力往左前逆冲,上身以极其诡异的速度顺着他掌风疾旋,悍然绕过那招赤雷蛇手,身子突近南靖王左侧,与此同时一招云抓手,反探去他之腰部,而南靖王亦留有后手,左手狠狠一掌抵来。

    而彼时,明怡已与他错身而过,云抓手顺变拍门掌,直往其后脑勺拍去。

    南靖王拧身急转,间不容发地避过她之掌锋。

    二人衣袂相擦,衣摆猎猎作响,双双滑向对方阵地,十步后定住身影,蓦然转身相对。

    动作之快,反应之灵敏,叫人拍案叫绝。

    谁能料想,前一息尚还言笑晏晏的二人,转眼间气氛突变,朝对方下死手。

    仅仅是这么一招,让在场所有人看出高手之间对决的惊险和刺激。

    台下的青禾洞若观火,她终于明白,师父方才为何不叫她上场,南靖王狡诈狠辣,阴险难测,方才那一击若换作是她,未必能如师父般应对自如。师父显然早料到他会偷袭,连绑缚腿带时先左后右,以便发力。

    这就是经验。

    明怡掀着衣摆立定,再度负手,气定神闲地朝南靖王一笑,

    “如何,殿下,吓着了?”

    南靖王方才那一招可是使出了“赤雷蛇手”的七成风采,这当是他在这个年纪能倾尽的全力,目的何在,便是试探肃州之战后她还剩几成功力,在南靖王看来,李蔺昭经此恶战,能活着已是万分不易,纵然莲花门有灵丹妙药给她疗伤,功力至多不过恢复两三成。

    可方才李蔺昭反应之速,变招之妙,与当年毫无二致,着实令南靖王心下暗惊,冷汗涔涔。

    不过即便试探结果不尽如人意,南靖王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欣慰道,“蔺昭风采不减当年。”

    “哈哈哈!”明怡也朗笑一声,“殿下千里迢迢来讨打,我岂能让殿下失望?”

    她语重心长地说,“必得打得殿下哭爹喊娘,涕泗横流地回去,方对得住殿下这番胆量啊。”

    敢单枪匹马南下,直闯大晋皇帝寿宴,当真是把大晋文武的脸面摁在地上踩。

    她如何能容忍!

    明怡一手负后,朝他勾手,“再来!”

    眼神极为明亮,与南靖王方才跋扈的姿态一般无二。

    第105章 第 105 章 再现千江月影

    南靖王纵横疆场数十载, 从未有人胆敢对他做这个手势。

    今日李蔺昭做了。

    他脸上仍带着笑色,只是这抹笑色转瞬化作厉光,随着那具雄魄身躯如离弦之箭爆冲而出。

    快, 太快了!

    快成一团虚影,几乎要往明怡胸口撞来, 进而将她撞碎, 众人正愁她此番如何破局,却发现她闪了,双脚钉住不动, 上身倏然后仰,双掌若雁翅般向下拂出,搅动一片绵密风浪, 恰恰避开南靖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此一击南靖王已倾尽十成之力, 一旦扑空, 定被胸腔内的罡气反震。

    激怒对方,再消耗对方,也是一种应敌之策, 不是所有招式都要硬抗,青禾明白这是师父在教她如何游刃有余与旗鼓相当的对手周旋, 高手之争, 胜负往往就在厘毫之差。

    可她很快发觉, 自己小觑了南靖王。

    眼看明怡双足钉在原地, 封住他俯冲之路,他却就着明怡拂出的那股风浪,鱼跃向前,矫健的雄躯在半空飞快地完成旋身,双足于昭台边缘的柱子上连点两下, 借力再度扑来,而此时明怡身仰如弓,莫说反击,就连闪避都已极难。

    盘楼上下惊叫迭起。

    然而,那个人总是不会叫人失望。

    但见明怡右掌蓦地撑地,双腿腾空借力完成一个漂亮的疾旋,身形倒转之间,往南靖王脑门踢去。二人招式变化皆在电光石火之间,且南靖王身子已凌空,几无可借之力,只得抬掌往前一抵,硬生生受了明怡这一飞腿。

    两人到此时方真正交上手。

    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明怡藉这一击之力,如剑鞘般拔身立起,而南靖王亦借势向后一荡,但很快,南靖王不做任何喘息,脚蹬望柱,直直弹飞回来,再度往前横扑,只见他变招奇快,双掌连环拍出,掌影漫天,使得一招“流星贯日”,攻势迅猛,直劈明怡颈侧。

    而明怡好似也被他霸道的招式给激怒,断喝一声,提起衣摆身若游龙,滑出一招游龙踏水,忽左忽右朝他疾旋而去。

    贴近他面门时,并指如剑,疾点南靖王双目,南靖王反应何等迅敏,右肘一屈,铁臂猛地一沉,往前一挑二挡,破了明怡之攻势。

    两股气劲相撞,换做功夫弱的,必定要被南靖王给撞开,但明怡不同,她这一生没有后退二字,再度散指为抓,勾住他手腕往他面门猛抓,随着南靖王攻势,或挡,或推,或劈,或出拳猛击,双腿快如旋风朝他腿部膝盖脚尖密集攻去。

    这显然不是明怡第一回这般攻他,南靖王游刃有余应对,只见他气沉如山,掌间雄浑的罡气澎湃而出,如大江推浪,试图以力破巧,以稳制快。

    二人身影交错起落,忽上忽下,就连腾挪回转之弧度都如出一辙,他们太熟悉彼此,预判对方的预判。

    可渐渐地,明眼人发现明怡提速了。

    天下功夫唯快不破,这是自三岁起便刻入骨髓的本能,是与猛兽搏杀中炼成的肌骨记忆,她整道身影悍如猎豹,快若闪电,每一次出击都刁钻狠绝,直取咽喉、心口、关节诸多要害,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残影,形成密不透风的攻击网。

    霸道如南靖王,在那滔滔不绝、间不容发的猛攻之下,亦渐觉支绌,被逼得步步后退。

    两人的身影在台中急速交错、碰撞,看得盘楼上的众人心惊肉跳,又叹为观止。

    眼看即将被逼到台角,南靖王以腰腹硬生生受她一击为代价,双拳往前撞入她那片无形而柔韧的劲网,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拍向明怡顶门,迫她收手。

    明怡一脚猛踹他下腹,与此同时身影如离燕般往后疾退,避开南靖王那一掌。

    南靖王高大的身子连退数步,撞在石柱,一口血腥自腰腹猛地往上窜出喉咙,溢出唇角,

    “好俊的功夫!”南靖王为对手赞,他咽下那口浓腥,丝毫不在意,反而豪气万丈,拂去唇角那点血星子,大笑一声,“唯有与蔺昭你打,方才过瘾!”

    “好漂亮的身手!”明怡这一连串击打利落潇洒,令众人不由自主压住心中担忧,而发出击节惊叹。

    整个盘楼内外掌声如雷。

    “蔺昭哥哥威武!”沈燕骄傲地唤了一声。

    话音一落,裙楼两侧熙攘的贵女纷纷瞥她一眼,眼刀子纷至沓来,沈燕轻哼一声,将腰板挺得更直,她可是跟李蔺昭喝过酒跑过马去塞外狩猎的交情,谁比得过她?

    无人。

    两侧裙楼间弥漫的酸意,竟连主楼之上的裴越与朱成毓也有所察觉,朱成毓轻轻瞥着身侧的裴越,“我二姐名贯四海,男女老少通吃,裴阁老任重而道远哪。”

    裴越对太子的调侃置若罔闻,反是负手在后,不错目地注视台间,盼着比试快些结束,盼着她安然无恙。

    明怡这厢缓缓立定,神色漫不经心睨着南靖王,“殿下,此间认输,还来得及,让吾皇赏你几口酒,不叫你白来。”

    南靖王无视她这话,反而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长臂一展,霸气外露,“取本王的狼首锤来!”

    方才二人一直赤手空拳,未动兵刃,算是热身,眼下这是动真格了。

    南靖王吩咐完,注视明怡,笑道,“蔺昭,上你的双枪莲花!”

    明怡嗤的一声,一身月白长衫磊落昭昭,姿态散散慢慢,“殿下,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拿它打殿下实在是欺负人,我不忍也。”

    旋即双掌一摊,迎上南靖王深阔的视线,断喝一声,“拿剑来!”

    青禾应声解下背上双剑,凌空掷去,明怡信手接住,双剑在腕间挽出一团凛冽银花,剑光四溢,竟逼得漫天霞光黯然失色。

    顷刻间,二人兵刃在手。

    只见那狼首锤长达八尺,锤头为玄铁所铸,獠牙外凸,单锤便重达百斤,使双锤者非大力手不可,但凡在边关待过的武将,皆知此乃南靖王不二法宝。

    皇帝瞧见那对狼首锤,脸色凝如沉铁,只觉那一根根凸出的铁刺好似在往他心尖戳,不由忌惮,“巢卿!”

    巢正群疾步自侧面绕至皇帝身侧,一面张望台上形势,一面朝皇帝拱袖,“陛下!”

    皇帝指着那对狼首锤,忧心道,“此物看来凶险异常,昭儿可应对得了?”

    巢正群何尝不忧,他本人便曾吃过那玩意儿的亏,有一年两军交火,南靖王用此物单挑大晋十名悍将,而他亦是其中之一,当时那铁刺横扫至面门,至今心有余悸,若非少将军及时赶到,那一战恐要折损不少将军,是个十分令人胆寒的凶兵,不过这话却不能与皇帝直言,只能斟酌着回,

    “南靖王不是第一回用狼首锤与少将军交手,想必少将军有应对之策。”

    皇帝何等人物,听出巢正群话里话外的担忧,咬牙道,“去,你去跟昭儿说,就说朕命她用双枪莲花。”

    巢正群环顾人海汹涌的盘楼,苦笑道,“陛下,此情此景用不得双枪莲花”

    皇帝只觉好一阵恼丧,颓然叹息,捂了捂胸口。

    “昭儿,身子要紧,莫要死拼!”

    此刻父亲的担忧战胜对胜利的渴望,对着那个令他愧疚横生的女儿,放出一声。

    可惜,回应他的是阵阵铮鸣。

    就这眨眼的间隙,台上二人已再度交上手。

    南靖王狼首锤在手,果然有横扫千军之势,

    “铛铛铛!”

    只听见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碰撞声炸开,他手中双锤如两条狂暴的恶龙,挟千钧之势,一锤紧接一锤,密不透风地向明怡攻去。

    南靖王不愧为当世绝顶高手,复刻了明怡先前的疾攻节奏,大有以牙还牙之势,狼首锤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刚猛无比,将明怡从台中一路逼退至边缘。

    明怡手中两把青釭剑嗡鸣不止,虎口微微发麻,即便身影再快,却因两者兵刃的差距,也扼不住南靖王长虹贯日般的锤击。

    两个厚重的玄铁锤头,呼啸生风,贴地疾扫,几欲逼得明怡无落脚之处。

    “蔺昭,我让你用双枪莲花,你还犹豫作甚!”他暴喝一声,竟是压住看楼上无数惊呼短叫。

    双锤一左一右,携雷霆万钧之势,砸向明怡双肩和脑门,简单、粗暴,却笼罩四方。

    明怡被逼得双剑交叉横挡,脚尖踩着昭台西北角的木柱,急速往上方退去,南靖王右臂往上一刺,狼首锤仿佛长眼似的,极其凶狠地咬住她足底。

    她左剑挑开来锤,右锤却已擦过脚尖直袭腹部,不得已,她凌空踏中锤头,借力向前腾跃,身影于半空中疾旋数转,而后落地,急退三步,立定时,血丝从齿间迸出,她往台外吐去一口血水,抬袖拭了拭唇角的血色,朝南靖王露出狠笑,

    “好霸道的功夫!”

    “哈哈哈,”南靖王也学着明怡的口吻,“本王既然来踢馆,也得叫大晋文武看个尽兴不是?”

    大晋文武哪里是看了尽兴,分明看得咬牙切齿。

    明怡方才吐得那口血水,骇得谢茹韵双目眩晕,身子承受不住这一惊一乍,软软从围栏处滑下,身后数位姑娘慌忙将她扶起,“谢姑娘,你怎么样?”

    谢茹韵只觉看这一场比试,竟比台上的李蔺昭更耗心神,恍如一颗心被人掏出塞进摁在地上蹂躏,叫她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她却强撑站起,再度扶住围栏,立在离她最近的角落,哽咽唤道,“蔺昭,你要小心哪”

    只要她好好的,她绝不计较她女扮男装骗她,绝不。

    心里虽如是作想,可怔望之时,她实难将任凭她撒娇打闹的明怡,与眼前这个疏狂不羁、一眼都不望她的修长俊影相重叠,脑海生生被割裂成两半,让她万般无措,心下苍茫,回想自己千肠百转念了多年的竟是个姑娘家,忍不住负气一哭。

    这一哭,整座盘楼如罩阴霾。

    明怡自然无暇去看谢茹韵,她没功夫看任何人。

    只见她右腕倏震,将剑抛给左手一并握住,缓缓抬手,慢慢触向脸上那半张银色面罩。

    随着她这一动作,围观人群倏忽屏气凝神,目光循着那只修长隽秀的手臂,落在那半片银色面罩。

    火红火红的夕阳如圆盘挂在天际,已褪去锐芒,为那银罩镀上一层柔煦的光晕。

    这半张面具,无人不晓。

    李蔺昭十三岁那年凯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打马过长街,第一回露面便带着这半片面具,无人知晓面具之下是何容貌,只知她年纪轻轻,却是个酒蒙子,站着要喝,躺着要喝,进陛下御书房要喝,去皇后的坤宁宫还要喝,无酒不欢,无宴不饮,那一身肆意洒脱的劲儿,生生令整个上京城的少年都失了颜色。

    生子当如李蔺昭。

    便是那时传出来的。

    有一年宴席,一位醉酒的少公子贸然欲掀她面具,被她一脚踹出三丈远,险些丧命,对方爹娘告去御书房,皇帝不仅没责备李蔺昭,甚至呵斥对方教子无方,那张面罩,便是皇帝本人,都不敢去揭。

    此时此刻,白皙手指覆在面罩一角,毫不犹豫勠力一掀,将之扔至台下。

    一张清艳至极、明秀韵致的面孔,曝于夕阳下,被映得如玉生烟。

    不仅四下人群爆出阵阵惊为天人的呼声,便是南靖王也为之一怔,随即朗声大笑,

    “蔺昭,难怪你终日罩面,就凭蔺昭这般绝代风华,只怕我北燕姑娘也要为你倾倒啊。”

    明怡眼眸缓缓眯起,心神丝毫不为喧杂所扰,掌心运气,握住双剑突然发力,整道身影风驰电掣般朝南靖王逼去。

    南靖王也并非没有防备,大步猛踏,双锤立即舞动,只是明怡身法太快,身影轻灵诡谲,自双锤夹击的缝隙中倏然滑至他身前。

    狼首锤固然威猛难挡,却有一致命短板,不宜近战,只要被人近身,便难有招架之力。

    故而明怡方才撤去一切掣肘,突然发难,将速度提到极致,刹那便逼至南靖王眼前。

    左剑缠上一根狼首锤,右剑如青芒吐信,照着南靖王眉心眼梢快速刺去,而南靖王已知狼首锤软肋所在,又如何不作改良,只见他摁住掌心一处机括,原先突长的狼棒应声回缩,左根长锤变短捶,便于他近身搏斗,锤势疯狂。

    金铁铮鸣的爆响连绵不绝,银光碰撞,极致的力量与速度在晚风中上演最惊心动魄的对决。

    夕阳彻底沉入云霭,盘楼灯火冉冉升起,昭台之上,迸溅的剑光和错落的灯彩,裹挟未暗的天色交融在一处,映得那两道人影如真似幻。

    这等巅峰对决,就看谁先露出破绽。

    数十招过去了

    武将们看得心急如焚,冷汗爆出。

    终于!

    最先撑不住的是南靖王,胸门微露!

    明怡眼眸一凝,立即抓住这个破绽,剑锋如流云切入,然而

    陷阱!

    是陷阱!

    青禾在场外看得汗毛倒竖。

    “师父小心!”

    只见那柄被明怡剑锋缠住的狼首锤骤然缩退,几根长刺蓦地从锤中迸出,这是南靖王为弥补狼首锤劣势做的改良,也是他最阴狠的杀招。

    李蔺昭深知他的短板,他又何尝不了解她的路数?早料定她此番会迫近强攻,故而设下此局。

    人在全力进攻之时,往往是防守最弱之刻,南靖王等待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机会来了。

    就在眼前!

    十数狼刺爆出,如阴森的獠牙爆向明怡面门,若招式落实,那必定是血开肉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实在可惜了,他着实想挫败她,却没想毁她之容,她方才不该掀面罩的。

    不该的

    就在南靖王心念电转、暗觉惋惜之际,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虚招!

    那流云切入竟是虚晃一枪!

    明怡双剑一挑一抽,格开双锤,旋即齐收而归,双腕疾转如飞,两柄银剑竟在她掌间挽出一团浩瀚的银花!

    不,是天网!

    只见那李蔺昭成下蹲式,双剑循腕飞旋,恍若有千万柄利刃于眼前交织流转,形成一道巨大的光影漩涡,将那天上的月华,远处的人间烟火,眼前排山倒海的灯瀑,抑或是那一道道含着关怀担忧惊愕痛心的眼神均给拢入其中,继而汇成一朵璀璨的银莲,在昭台,在半空,在所有人的心底,在南靖王眼前,赫然绽放。

    千江月影!

    九年前,正是这一招,如月照千江,铺出万丈光芒,将在座所有老少男女给折服。

    再现千江月影!

    而今夜其光影更甚,更炽,裹挟着那十数狼刺如巨浪朝南靖王面门拍去!

    两根狼首锤已被挑开,南靖王门户洞开。

    一个接连下套。

    一个将计就计。

    那道清绝的身影,恍若观音一般杵在银莲正中,掀出一抹诡谲的冷笑,

    “同样的招数,王爷莫要对我李蔺昭用第二回啊!”

    语气一如既往嚣张轻松。

    南靖王虽极力回挡,护住面门,却仍有数支狼刺没入胸口肩头双膝,只见他爆出一口血,魁梧身影急避至桅杆一角。

    第106章 第 106 章 在下李蔺昭,见过裴大……

    裴越大约是生平头一回尝到这般七上八下、胆战心惊的滋味。

    南靖王那一锤又一锤, 何尝是捶在明怡身上,分明是砸在他的心口,好几回, 他的心像被猛地攫住,碾碎般迸出血汁, 魂不守舍, 待回过神来,才惊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一贯沉稳如他尚且如此, 遑论身侧其余人。

    正为明怡勘破陷阱而松口气,蓦地听到那句,

    “同样的招数, 王爷莫要对我李蔺昭用第二回啊!”

    裴越的眉头瞬间锁紧。

    这话何意?

    定是那南靖王曾对她设下过陷阱, 而她大抵吃过亏, 否则南靖王岂敢故技重施?一念及此,裴越方才生出的那抹庆幸荡然无存,回想她背上交错的伤痕, 便知她这一生均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遗憾没能早些遇着她, 裴越心神俱碎, 深深闭上眼, 竟是连吸口气的力也没了。

    昭台之上。

    眼看南靖王受伤, 险些被逼下台,那名随行的女副将,眼底寒光一闪,蓦地提气便要掠上台去救人,然而青禾早盯着她动静, 待她掠至半空,青禾倏然跃起,身若离弦之箭直撞向她,那女将见状,眸光转厉,信手抽出袖下匕首对准青禾削去。

    青禾侧首闪避,腕间银链如蛇窜出,顷刻缠上女将手臂,与此同时,身子已撞着她疾掠至昭台前的广坪,原先聚在此地的侍卫们纷纷避开,二人身影滚落在地,如麻花般缠斗在一处,青禾出招何其果决狠辣,然而对方也不赖,暗器频出,不过青禾实在是憋了一肚子戾气,将她视为林子里的猛兽,短刃长刀一股脑全罩着她命门招呼而去。

    对方出招也十分凶狠,身影稳而柔韧,然青禾身影更快,像一道闪电只管往对方猛砍猛杀,与方才明怡痛击南靖王如出一辙,那名女将还是第一回与青禾交手,没料到她功夫如此霸烈,惊愕之余略有些吃将不住,竭力周旋企图反制。

    而青禾却无意与她缠斗,只以快、狠、准近乎发泄般将对方死死压制。

    底下两个徒弟打得难舍难分,台上两位师父却均是收了手。

    南靖王周身吃了几刀,扶着台角望柱调息,而明怡呢,使了一招千江月影之后,也耗尽心力,生出疲惫,她悄悄将双刃背在身后,剑刃点地,以做支撑。

    两人望着对方笑容未改。

    南靖王目露钦佩道,“蔺昭这一招千江月影属实厉害。”

    明怡轻轻一吹,将额尖一串细汗给吹散,目光睨着他,姿态说不出的疏朗散漫,“王爷上了些年纪,我用这一招打你,实在胜之不武。”

    “哪里”南靖王摆手,竟是顺手将那根扎在胸膛的狼刺给折断,未将之抽出,那动作十分随意,好似扎的不是自个身上,看得底下诸人是毛骨悚然,

    “话不能这么说。”

    他叹着气,目光在明怡周身扫过,最后不着痕迹在那落地的剑尖瞥了瞥,

    “你受过伤,非巅峰之时,你赢我,乃实至名归。”

    很少有人能在他接连设陷下逃过一劫,蔺昭不仅能避开,甚至借力打力反将一军,此等智慧实乃天生的帅才。

    明怡撩唇一笑,慢腾腾将双剑挪至身前抵着,略有松弛之态,“既然殿下服输了,那我却之不恭。”

    晚风徐徐拂过她眉梢眼角,那张脸被盘楼壮丽的灯火映得明朗蔚然,合着挺拔如玉的身姿,当真还是那个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

    南靖王望着这样的她,忽然油生出无限的感慨,

    “蔺昭,我在想,若我巅峰之时遇见你,而你亦未曾负伤,你我定能战上八百回合。”

    明怡被他这般一说,亦生出些许惘然,脑海忍不住回想这一生与南靖王的恩恩怨怨,自十三岁起第一回与他交手,至而今十一载,二人几乎每年都要打上一场,各有胜负,南靖王的狡猾难缠也是倒逼她成长的重要缘由,“能有王爷这样的对手,亦是蔺昭之幸。”

    此情此景,一人盛年已过,一人重伤在身,立于流光璀璨的擂台之上,竟生出几分英雄相惜之意。

    南靖王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君生我已老”

    若是年龄相仿,他与蔺昭也该是一世之双雄。

    听了这话,整座盘楼倏忽陷入静默,些许武将亦是为二人感慨生惜,更多之人觉着这位南靖王脸皮太厚,竟也妄想与少将军相匹。

    比试结束了么?

    没有。

    “老”字一落,只见南靖王突然爆出一声吼,手中两柄狼首锤蓦地刺出长空,使出一招“霸龙长击”,直往明怡扑来,这一式带着几分壮士断腕的坚决和一往无前的霸烈,两个狼锤如狰狞咆哮的恶狼头颅,獠牙毕露,爆出长刺,一瞬欺至明怡鼻前。

    而明怡不退反进,点地的刀尖猛地往前一滑,带出一片刺耳的铮鸣,她屈膝仰身向前滑跪,精准无比地错开双锤,身影如虚似幻掠至南靖王左侧,避开他雄浑的攻势,足尖沿台角木柱疾攀而上,同时剑锋锐利划过其腋下,奋力向上一挑。

    只听见南靖王一声惨吼,血雾蓬散,左臂已被明怡生生斩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台下。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快到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南靖王另一名副将见状,飞快往前一扑,接住南靖王重伤之躯,痛哭高呼,“王爷!”

    明怡一跃至木柱之巅,右腕下横出一条长长的袖带,袖带如蛇一瞬缠住盘楼一处翘檐,只见她借力轻纵,身轻如燕徐徐往盘楼顶端退去,放声冷喝,

    “今日吾皇寿宴,留下王爷一臂,为吾皇祝寿!”

    猎杀他已是不可能,一来明怡功力已耗尽,二来若南靖王暴毙于大晋,只会引发北燕皇帝的仇恨,举全境之军来犯,而将南靖王杀个狼狈不堪回去则不然,如此能最大程度锉去北燕兵锋,击垮其士气,叫北燕不敢对大晋兴兵。

    暮色霭霭,一轮上弦月悠悠闲闲地挂在天边,被底下万家灯火和盘楼璀璨的灯芒也映得失了色,然而它却不恼,独独将这一抹天地灵华悄悄倾注于那一人之身,风浪将她衣摆催如蝶翼,周身被那一抹月华映染,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度,如照影惊鸿般,一瞬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底。

    “少将军!”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

    盘楼上下无不为之倾倒。

    台前战得正酣的青禾见状,立即一脚猛踹去那女将胸腔,生生震碎她三根肋骨,旋即扔下人群,拨云攀月般,飞快踵迹明怡而去。

    裴越这边,眼见那道身影自盘楼上方翩然划过,清风送來一缕异常浓郁的冷杉香气,他脸色骤变,倏然转身奔向盘楼后院。

    刘珍何等眼利,见他离去,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青禾快步跟上明怡,眼看她掠入盘楼后方一间阁楼,连忙破开窗棂跃入,甫一落地,便见明怡已失去最后一点支撑,往前猛泼出一口血水。

    “师父!”她心下又惊且痛,赶忙上前抱住她,慌忙搀着她在一旁的软塌落座,而方才明怡换下的衣裳便在此处,明怡双目阖紧,恹恹地倒在她肩头,脸色煞白如雪,心里犹在盘算南靖王的伤势,

    “他经此重创,回去活不过一年半载”如此大晋也算除去一心头大患。

    青禾一面为她褪去外衫,一面哽咽道:“您先顾着自己吧!”

    眼泪早已扑落一串。

    明怡虚弱地掀着眼皮,喘气失笑,“我休养半年便可”

    “你最好说话算数!”青禾气得大哭,终于将她外衫褪去,除去下颌及喉间的易容,裹上原先那件杭绸直裰,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登梯之声,明怡辨出来人步伐,勉力将褪下的月白长衫扔在地上,掩住那滩血迹,再抬眼时,

    裴越俨然追到此处,一见她气若游丝倒在青禾肩头,急得眼底漫上猩红,二话不说冲上前将人打横抱起,转身下楼。

    恰恰撞上追上来的刘珍。

    刘珍扶栏欲登楼而上,一眼瞥见明怡面无血色瘫在裴越怀中,惊骇失声,

    “殿下”

    裴越不容他多想,断喝一声,“快,备马车!”

    “诶诶诶”刘珍被明怡模样惊得魂飞魄散,无暇思索,慌慌张折返下楼,急令侍卫备车。

    待裴越抱着人下楼,出侧门口,裴府的马车恰好赶到,裴越迅速抱人进入车厢,青禾则跃上车辕,扬鞭一抽,马车朝裴府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裴越抱着明怡心口突突直跳,胸膛因方才疾奔仍剧烈起伏,直至马车驶出老远,他方慢慢回过神来,连忙低眸看向怀里的人,可明怡双臂有气无力圈住他脖颈,整张脸埋在他怀里,不叫他看。

    玉簪歪歪斜斜,膨出些许乌发,将她侧脸也遮了个干净。

    裴越心痛如绞,几度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唤她,她何其骄傲,他又如何舍得去揭她的短,硬生生压下满心酸楚,只轻轻将她搂紧,不去扰她。

    两刻钟后,马车抵达裴府侧门,裴越抱住她打那条避雨的密廊,直抵长春堂,青禾已先一步掠进院内,吩咐付嬷嬷备水,自个则掏出怀中一张老方子,疾往药房而去。

    付嬷嬷听闻明怡受了伤,唬了一大跳,一面吩咐人提水送来正院,一面匆忙跟进去,替明怡拿出干爽的衣裳来。

    裴越小心将她安置于拔步床上,见她好似睡熟,不忍唤她,只轻轻拨开发丝,凝视那张清致面容,久久移不开目光,直至付嬷嬷打水进屋,他方挥退众人,亲手为她解开衣衫,褪去缚带,细细擦拭全身,最后换上一身舒适透气的羽纱长衫。

    拔步床的帘纱被卷起,一盏明亮的宫纱灯搁在梳妆台。

    裴越察觉她眼皮微动,似已转醒,轻手轻脚将她扶起,让她偎在他胸前,低声问,“要喝水么?”

    怀里传来一声低哝。

    裴越便将嬷嬷备好的茶盏搁在她唇边,那唇珠也是十分白净,几无血色,看得裴越眉心刺痛,眼眶的泪险些迸出来,却犹然克制住,含笑问她,“饿了吗,要喝些参汤么?”

    明怡再度点头。

    如此擦洗了身子,又饮下大半碗参汤,她方缓过来,慢慢睁开眼。

    裴越半坐在床榻旁,怕她凉着,扯过一床薄衾盖住她小腹,一抬头,正对上她视线。

    别看姑娘已战得筋疲力尽,一双明眸依旧穿透人心,颊边荡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幽幽问他,“家主是不是又气上了?”

    裴越被她问得心口一窒,即便早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意识到那位威名赫赫的少将军竟是自己的妻子,仍觉恍然若梦,难以置信。

    心疼她还来不及。

    怎会生气?

    却仍配合答道,“你上回怎么跟我说得来着,说你不会再捅娄子!”

    明怡不恁地回,“今日也算捅娄子?我也未料南靖王竟闯来寿宴,不得已方才出手。”

    “算篓子!”他语气严肃又生怒,摸到她手臂冰凉,连忙将薄衾拉到她双肩,将人裹进怀里,“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

    明怡不说话了,绵绵望着他笑。

    裴越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心又软成一滩水,盯了她一阵,轻轻抚上她鬓角,眼神浓烈如墨,连嗓音也黏稠得化不开来,

    “我如今该如何唤你?是少将军呢,还是公主殿下?”

    明怡一笑,缓缓抬手抚上他英挺面庞,眼神深邃而郑重,

    “在下李蔺昭,见过裴大人。”

    裴越明白了,这方是她真正的名讳,就着她话头与她打机锋,

    “裴某自小与少将军齐名,直至今日方得与少将军坦诚相见,实是裴某有眼不识泰山。”

    明怡唇角一咧,无声笑开,“抱歉,又骗了你。”

    “不用抱歉。”裴越覆住她手背,将之捞在掌心握紧,凝望于她,“我很庆幸,你能来到我身边。”

    明怡咂摸着坊间那句“生子当如李蔺昭,嫁人当嫁裴东亭”,认真道,“东亭,我也很庆幸能遇见你。”

    “蔺昭”他低声嚼着这个名,只觉无比好听,“所以,你是李蔺昭,那李蔺仪呢,又是怎么回事?”

    明怡慢慢为他道来,

    “自我被外祖母抱回乡下,便以李家双生子的身份留了下来,我舅母是个极为柔善的女子,她对我和表弟一视同仁,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三岁那年,表弟不慎落水故去,舅母心伤欲绝,亦在数月后,撒手人寰,只在临终时,抱我在怀,盼我也代表弟活上一份,为我取名李蔺昭,正式记入李家族谱。”

    当时李家老宅有惯例,为了孩子好养活,五岁前不取大名,只唤小名。

    “至于李蔺仪,是祖母为我留的退路,她老人家深谋远虑,防我日后换回女儿身,也好有个着落,此事二十年前便有布局,故而你所查,皆是莲花门的掩护。”

    裴越明白了。

    “如此说来,自三岁始,你便是李蔺昭。”

    “从来便是李蔺昭李明怡也好,李蔺仪也罢,皆是幌子。”

    裴越回想她坎坷而壮阔的一生,一时不知该为她心疼,还是为她骄傲,抑或为她庆幸,濡湿的唇瓣顺着她额角慢慢逡巡至她眼梢,辗转流连,

    “少将军殿下,往后余生皆交给我可好?”

    明怡迎上他漆黑的双眸,含笑道,“固所愿也”

    裴越心潮难平,不自禁俯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缱绻片刻,明怡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东亭,这几日我先在裴府歇着,暂不回李家。”不想祖母看到她这副模样。

    裴越心痛道,“我求之不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养伤,一切都交给我。”

    二人正说话间,付嬷嬷突然掀帘进屋,来到拔步床外立着,惶恐道,

    “家主,陛下驾到!”

    裴越一怔,倒也不觉意外,李蔺昭身份一出,保不准今夜是不太平的。

    他低眸看向明怡,“想见他吗?”

    明怡已然阖上眼,好似连说话的力气也无,裴越便知不想见,轻轻扶她躺下,

    “你且歇着,那些人我来应付。”

    明怡一动未动,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让她全然安心托付,唯裴东亭而已。

    裴越见她睡得安稳,放心退出拔步床,转身离开。

    迈进山石院处的小门,沈奇提着一盏风灯迎过来,脸色惊骇,

    “家主,不止陛下,太子、七公主,还有咱们二姑奶奶和谢家、沈家几位姑娘都已赶到,眼下门外候了乌泱泱一群人。”

    都是来讨债的。

    讨李蔺昭的债。

    裴越一言难尽摇着头,定了定神,抬步朝前厅迎去。

    第107章 第 107 章 一见少将军误终身……

    深秋玉露莹润, 朱门灯火辉煌。

    裴府仪门前的宽阔庭院已被羽林卫肃然占据,府中家丁尽数遣散,厅堂之内, 一道明黄身影来回踱步,竟是连静坐等候的耐心也没了。

    裴家二老爷与三老爷原本匆忙赶来见驾, 奈何皇帝无心召见, 皆被遣回,此时仪门处的敞厅中,唯有刘珍一人侍立在侧。

    刘珍见皇帝神色焦灼、心如火焚, 恐他急气攻心再呕出血来,连忙好生劝道,“陛下, 您坐下喝口茶, 裴大人很快便来了。”

    皇帝没听进他这话, 反而握住他手腕,目光灼灼,“大伴, 你可还记得,章明出生那日, 天降祥瑞, 那祥瑞分明是章明死后方降下的, 这意味什么?这意味着, 昭儿才是大晋真正的祥瑞!”

    “她自十三岁始与南靖王交锋至而今,哪一回不是救黎民于水火?肃州大战是她拒敌于国门之外,今日又是她捍卫朝廷威严,将南靖王杀得片甲不留,大伴, 蔺昭是朕的女儿朕要册封她为镇国公主!”

    皇帝越说,神色越是激昂,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只恨不得立刻见了人方好,

    “生子当如李蔺昭,大伴哪,蔺昭竟是我儿,李襄他”皇帝一面感激李襄为他抚育明珠,一面又怨他未能早日告知,致使他与蔺昭骨肉分离多年,两种心绪如火龙似的在心头交战,逼得素来镇定的帝王,不复往日半点沉稳。

    刘珍想起方才明怡的模样,也是心口钝痛,眼眶发热道,“陛下所言甚是,蔺昭殿下方是我大晋之祥瑞。”

    皇帝扶着仪门通往后院的门框,捂着额沁了一眶的酸泪,喘气不匀道,“朕恨皇后狠心将她送走,更恨自个,若是我听李襄的,提前一日赶回京城,便不会出那档子事!”

    刘珍明白此时此刻皇帝深陷自责当中,难以自拔,身为臣属自当宽帝王之心,于是耐心开解道,“陛下切勿再自责,此乃冥冥中注定之缘分,容奴婢说句放肆的话,若殿下长于深宫,未必能有今日之风貌,更未必能立下今日之功业。”

    所谓祥瑞无非都是蛊惑人心的幌子,李蔺昭留在皇宫便能护卫百姓嘛,不能。

    护卫国朝靠得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殿下是社稷之才,她并不属于某个门庭,亦不属于某处宫殿,她属于整个大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是陛下的嫡公主,泽披四海,她无论出生在何地,养在何方,皆是天意,皆成道理。”

    皇帝被他这番话说得胸膛震出一声苦笑,“大伴好格局,也好口才,朕都快被你说服了。”

    刘珍失笑,见他眼角沁着泪,忙奉过去一块帕子,“奴婢只是据实而说罢了,这天下是陛下的,也是公主殿下的,她哪儿去不得,殿下胸襟浩荡,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皇帝接过帕子拭去泪痕,正欲再言,却见裴越正自内院疾步而来,他稍定心神,恢复帝王威仪,“裴卿,快些带朕去见朕的女儿,朕要见蔺昭”

    说罢便要迈步,孰料那裴越迈上台阶后,愕然地朝他望了一眼,旋即掀起敝膝朝他跪了下来,

    “臣惶恐,臣府内只有吾妇明怡,何来公主,何来蔺昭?”

    这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皇帝头顶,他跨出去的脚慢慢收回,眼神看着裴越由温和变得深邃,渐而犀利,“此言何意?”

    裴越跪得笔直,明明朗朗迎视皇帝,轻声回,“回陛下,就是字面意思”

    皇帝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负手冷哂,“裴越,你不过是不愿尚主,便想逼朕不认女儿?没门!”

    “朕命你让开,朕要见女儿!”

    裴越也洞悉皇帝的心思,这般大张旗鼓赶来裴府,可不就是想将女儿接走么。

    绝无可能。

    裴越提着衣摆向前跪行几步,堵住了他的去路,失笑道,“陛下误会臣了,尚主之事暂且不提,单论她这身份,两层欺君之罪,不是儿戏!非臣不让您认,是她不敢与陛下相认!”

    皇帝俯下身来,指着后院方向,怒道,“裴东亭,她立下如此赫赫功勋,满朝文武和百姓皆有目共睹,朕还治什么罪,朕高兴认这个女儿还来不及,治得哪门子欺君之罪!”

    裴越这回却不容他宽仁了,正色回,“陛下若执意相认,叫天下百姓与朝堂百官如何看待北定侯府?您若治罪,则伤她与李家情义,若不治罪,有损法度威严。”

    皇帝险些被他这话给噎死,“裴东亭啊,你拿律法来压朕!”

    裴越抬目而视,语气恳切而沉静,“陛下,臣明白您思女心切,可眼下当真不是时机,您是可以容忍那点罪名,可她却不许北定侯府再沾任何污名,否则她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李侯,还请陛下体谅她这番苦心,快些回宫,莫要引起百官揣测。”

    皇帝压根不听他这套说辞,说来说去还是不愿蔺昭做公主,碍着他裴家祖训了,他眸色一寒,语气骤冷,“裴东亭,若朕今个非要见她呢。”

    裴越却深深一揖,看着那双明黄的龙靴,声如磐石,“那么,便请陛下从臣身上踏过!”

    “你!”皇帝险些气出一口血来,目若千钧一寸一寸压下去,布满血丝的瞳仁闪过一丝狠厉,“你不会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越抬眸,镇定接上他的怒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过,”他话锋一转,略带笑意,“眼下臣对陛下还有用处,陛下当不会杀臣。”

    皇帝确实不会杀他,也不敢杀。

    杀了裴越,女儿岂不恨死他。

    裴越分明是有恃无恐。

    皇帝被他噎了一顿,又拿他无可奈何,此刻女儿在人家手里,裴越如同拎着尚方宝剑,连他这个做皇帝的也忌惮几分。

    裴越见好便收,语气缓下来,“陛下,她此刻刚经历完一场大战,身心俱疲,需好好休养,她并不想见陛下,更不想以李蔺昭的身份见陛下,还请陛下海涵。”

    皇帝默然良久,他此行目的便在将女儿接回皇宫,好吃好喝养着供着,可眼下裴越态度如此坚决,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朕不过是担心她身子,以父亲的身份看她一眼罢了。”

    裴越不声不响回道,“恕臣直言,陛下未曾养过她一日,她实难将陛下当父亲待,故而此刻陛下过去,她还需整理仪容,恭敬面圣,如此,只会加重伤情”

    一句话狠狠扎在皇帝软肋,迫得他连退三步,连跨过此间门槛的勇气都没了。

    最终是一连三叹,摇着头,无计可施离开了裴府。

    裴越笼着袖,冷冷看着皇帝离开,一言未发。

    然,皇帝前脚方离,后脚便有一人疾步踏入府门,径直冲向仪门而来。

    裴越远远看着七公主越过庭院,目不斜视往这边来,缓缓跨过门槛进入厅中,挡在路心,朝她施了一礼。

    七公主一双眼早已哭得通红,目光越过裴越肩头,频频往后院张望,“裴越,我姐如何了?”

    裴越心知明怡性情骄傲,不愿旁人看到她如今虚弱的摸样,也不愿旁人担心同情,遂道,“与南靖王交手,体力消耗太过,她此刻正静养,不便见客,还请公主回銮。”

    一句“消耗太过”,惹得七公主泪如雨下,过去她将落泪视为懦弱,如今却不知自己这般能哭,见她一回哭一回,目光依依望向后院,哽咽道,

    “我不搅她,你只让我瞧她一眼,一眼就好。”

    裴越气定神闲立着,没接这话。

    七公主见他不挪步,眼风终于舍得扫向他。

    只见那男人绯袍在身,端的是眉庭湛秀,骨相清绝,曾几何时,她被他的相貌才情迷得茶饭不思,可今日对着这个人,她竟生不出半丝涟漪,目色冰冷睨着他,语气不善道,“你敢拦本公主的路?本公主是她嫡亲的、一母同胞的妹妹,我都不能见她一面?”

    裴越并不看她,只是抬袖一揖,语气不容置喙,“殿下请回!”

    一副送客的姿态。

    七公主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顷刻爆发,朝他怒道,“你凭什么霸占我姐!”

    应着这话,泪如泉涌,她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痛切道,

    “我是她妹妹,最亲的妹妹!我想接她回去,亲自照料她,不成吗?我此时忧心她、关怀她,想见一面也不成?你早已与她和离,又以什么身份拦我?你配吗!”

    眼下不宜惊动外祖母,父皇母后更不必多言,七弟是个男儿身,除了她这嫡亲妹妹,谁能照料她?

    七公主大致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这般语气与裴越说话。

    裴越冷漠地抬起眸,毫无情绪地盯着她,回道,“不配,也在这了,公主请回。”他语气强硬。

    七公主脚步一晃,一眶热泪均被抖落,裴越越是阻挠,她便越担心姐姐的身子,回想那些年她以蔺昭的身份出入宫廷,至亲迎面相逢却不相识,生生错过多少春秋,七公主便五内俱焚,一时浑身傲骨均被抽离,双臂颤着,不知要从何处借力。

    身后的太子朱成毓见状,悄然抬手,示意两名宫人上前将七公主搀扶离开,而后迎向裴越。

    裴越对着他也只是一揖,并未挪动步伐。

    朱成毓嘴唇蠕动片刻,终将满腹牵挂压下,只低声问道,

    “我能帮什么忙?”

    裴越闻言,这才慢慢抬眼,看着他,面色稍霁,“暂时不必。”

    朱成毓忍住喉头的酸涩,再道,“我已命人去请太医,可否让太医给她诊脉?”

    二姐曾在肃州大战负伤,今日又激斗南靖王,朱成毓担心她身子撑不住,恐引发更严重的内伤。

    裴越稍一思忖,还是拒绝道,“不必了,我府上有三名老医师,都极为可靠。”

    朝中太医关系盘根错节,裴越并不放心。

    朱成毓心里十分明白,眼下二姐需要静养,不敢多留,转身往外走,可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回过眸,“姐夫,你好好照料她,朝堂诸事都交给我。”

    一声“姐夫”,将裴越冷锐的眉梢都给叫柔软了,他笑了笑,“好。”

    亲自将七公主与朱成毓送出府门,裴越立于廊庑之下,目光掠过照壁前伫立的长孙陵、谢茹韵、沈燕等人,只默然一揖,便转身入内,

    “关门!”

    半点搭理他们的意思也没有。

    不过裴越拦得住他们,却拦不住裴萱。

    裴萱早早打侧门进了府邸,施施然行至斜廊处,眼看裴越即将往长春堂去,拦住他的去路,半忧半嗔地朝长春堂方向一指,轻声问,“我能去瞧瞧她么?”

    裴越闲闲瞥了一眼她红肿的双眸,听出她喉咙有些沙哑,可见方才在盘楼指不定怎般疯狂,忽然没了好脾气,“你要见谁?李蔺昭吗?这里没有李蔺昭!”

    言罢径自越过她,沿斜廊朝长春堂行去。

    裴萱闹了个大红脸,气得跺脚,只能悻悻地回后院。

    荀氏今日身子不适,没去盘楼,此刻正坐在明间听丫鬟绘声绘色描述盘楼之事,一听说李蔺昭现身,也给狠狠吃了一惊,“早知如此,我便该服一丸药,强打精神也要去盘楼一睹风采!”

    “太太没去,着实可惜”

    正说着这话,突然瞧见女儿裴萱扑了进来,“娘!”

    荀氏不明所以,连忙将泪水涟涟的女儿搂入怀中,“怎么回事?又与齐俊良闹别扭了?”

    裴萱伏在她怀里,含泪抬眸,“没有,与齐俊良无关,是明怡,哦,不对,是蔺昭”

    说罢忽想起上一回与齐俊良争执,也在此处,她扑在明怡怀里倾诉对李蔺昭的仰慕,一时又羞又恼,“娘,您可还记得我上回同齐俊良闹和离?那时越哥儿与明怡也在,我那日穿的是哪件衣裳?”

    荀氏不知她为何这般问,蹙眉细思片刻,“好似是那件姜黄色的厚褙子。”

    “可浆洗过?”

    荀氏嗔她一眼,“你穿过的衣裳,哪件不洗?还在你闺房里收着呢。”

    裴萱身为荀氏嫡长女,吃穿用度比之宫中公主亦不逊色,平日一件衣裳至多穿两三回,甚至顺手赏给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是常有的事,裴萱一念及此,忙转身吩咐大丫鬟,

    “快去我院子里寻出那件衣裳,仔细收好,谁也不许乱动。”

    荀氏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你这是怎么了?”

    裴萱回过眸来,泪眼盈盈望着荀氏,“娘,您知道吗,明怡不仅是蔺仪,她更是蔺昭啊,她就是李蔺昭!”

    荀氏霎时呆住,有如头顶滚过一道天雷,五内空空,“什么?怡怡是蔺昭?是那个威震边关的少将军李蔺昭?”

    “是呢,娘”裴萱泪流满面,久久难以从这个震惊的消息中缓过神来,“您说咱们裴家何其有幸,能得蔺昭青眼,在此栖身,娘,我竟与蔺昭朝夕相处大半年我”

    话音未落,忽闻门口传来一声沙哑怒喝:

    “你说什么?你要跟李蔺昭过日子?”

    只见齐俊良红着眼闯进明间,草草向荀氏行了礼,便怒冲冲盯住裴萱,

    “裴萱,你我曾说好相守一生,岂可言而无信?你太可气了!那李蔺昭今日一现身,你便魂不守舍,我告诉你,此番你休想再撇下我,我可再没把柄落在你手里!”

    说着自己竟也落下泪来。

    荀氏满心皆是明怡之事,无心理会小两口闹腾,松开裴萱,倚在罗汉床上怔怔出神。

    而裴萱这厢,却被齐俊良弄得哭笑不得,起身将他拉至西次间,嗔道,“也不怕人笑话!莽莽撞撞胡言什么?谁说要跟李蔺昭走?就算我想跟她走,她还不要我呢。”

    齐俊良拂去眼泪,见她面色含嗔,摸不准她心思,

    “我见你适才在盘楼,眼神就没移开他半寸,可叫我呕心!”

    裴萱见他咬牙切齿的,狠狠往他胸口一捶,“你个呆鹅,李蔺昭便是我弟妹明怡呀,你可在她跟前丢脸丢大发了,你以后可别再见她了!”

    齐俊良如遭雷击,彻底怔在当场。

    再说长春堂这头,未过多久,青禾已煎好汤药送来,裴越亲手一勺一勺喂明怡服下,汤药入腹,明怡足足沉睡三日方醒,人虽仍疲惫不堪,却总算能勉强下榻了。

    裴越又将府中三位太医请来,三人依着明怡眼下脉象,就着青禾那张旧方斟酌添减了几味药,如此调养至第十日,明怡气色终于恢复如常,不管内里如何,至少面上已看不出明显端倪。

    这十日,婆母荀氏日日前来探望,念及她往日种种,心疼难抑,唤她明怡已然不合适,唤蔺昭,觉得有些生分了,一时竟阴差阳错唤了她一声宝儿,搂着她狠狠哭了一场。

    “我的儿,你往后哪儿都不去,可好?就留在裴府,娘什么都不叫你做,你只管休养身子,不用传宗接代,不必打理中馈,你就同越儿好好过日子,其余诸事,皆由娘担着,娘自有本事应对族老,朝堂之事也不必理会,待承玄大了,你们去乡下,天大地大,无拘无束”越说,眼泪便止不住。

    明怡抚着她背心,并无一句多余的话,只低低唤了一声“娘”,颔首应道,“好。”

    这十日,裴越寸步未离,只陪着明怡在长春堂养伤,若有重要折子,朱成毓便叫人送来裴府给他票拟。

    青禾时不时回一趟北定侯府,只推说明怡这几日在探军司办个案子,不得空回去,老太太也没疑心,朱成毓等人都很默契地谁也没去侯府提这一茬,明怡安心休养,至九月二十三这一日,天朗气清,谢茹韵等人再度登门。

    明怡这回倒没推辞,旁人不说,至少谢茹韵总得当面与人家赔个不是,遂移步至三石院后一间小敞厅待客,命人请谢茹韵前来。

    敞厅不大,后接长春堂,前临裴越书房,原是一处转廊,略加拓建而成,夏日可迎风纳凉,冬日能围炉饮酒,亦可供明怡待客。

    明澄澄的秋光泼进来,将这间不大不小的厅堂照得十分敞亮,明怡在长案旁落座,见裴越隔着五步远坐在窗口的圈椅,手里正翻阅几册账簿,疑惑道,

    “不是说好,今日去朝堂么,怎么不去?”

    裴越头也不抬道,“我陪你。”

    明怡失笑,“这不合适吧,我们姑娘家说体己话,你也要听?”

    裴越缓缓抬起眼,那双眸子似寒潭映月,淬着些许幽芒,“正因是体己话才要听,万一她们行事没个分寸,扰你静养,该如何?我在此,她们多少得掂量着。”

    明怡愕然,旋即无话可说。

    正抬眸间,却见一人身着赤红裙衫,风风火火往小厅踱来,竟不是谢茹韵,而是沈燕。

    明怡与往常一般,朝她拱了拱袖,

    “沈姑娘。”

    沈燕却未应声,只背着手慢步踱上台阶,自方才在斜廊瞧见明怡,一双眸子就没挪开她,明怡今日着一件湖水蓝圆领直裰,并未梳妇人髻,只用玉簪束发,面容皎若白壁,身形修长高挑,很有几分雌雄莫辨的俊秀。

    除了未束胸,未曾戴那半截面罩,便是李蔺昭无疑。

    沈燕总算明白,为何第一回遇着她便为她吸引,原来她是李蔺昭。

    眼神带刺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沈燕鼻头一酸,嗔了她一声,“你可把我害苦了,因你之故,我将肃州城所有姻缘都给推了,以至如今年过二十仍未出阁,李蔺昭,你须得赔我一桩好姻缘来!”

    明怡没料到,沈燕一来便朝她发难。

    这罪名说什么都不能认,她面不改色回,“我早说你那表兄一表人才,你非看不上人家,自己错失好姻缘,又能怨谁?”

    “我那时不是对你”

    “沈姑娘!”一道清冷嗓音蓦地截断她的话。

    沈燕一怔,循声望去,这才发觉裴越坐于窗下,方才只顾与明怡说话,竟未察觉此处还有一人,“裴大人?你怎会在此?”

    裴越握着手中账簿,缓缓起身,语气不冷不热,“这是裴府,裴某在此处,很意外?”

    沈燕也觉出他话中隐有不善,轻咳一声,“不过是我们女儿家闲话,未料到一向以君子自居的裴大人竟在此偷听,着实意外。”

    裴越淡声回,“若当真是姑娘家之间叙话,裴某也就不在这了,这不是沈姑娘无端寻我夫人讨要姻缘,是何道理?裴某百思不解,故出言相问,沈姑娘如此恨嫁,裴某替你做个媒?”

    沈燕差点被呛住,“谁说我恨嫁,我”她指着明怡,一时语塞。

    当着人家丈夫的面,与她纠缠,着实不妥。

    裴越却是高声盖住她的话,往外吩咐,

    “侯管家,安排人知会这五邻六坊的媒婆,去沈府给沈姑娘说媒。”

    沈燕闻言脸色大变,“哎哎哎,裴东亭,你瞎掺和什么!”

    只见那侯管家应声一揖,便往外去,沈燕急了,一面往外去追,一面恨恨瞪着他们夫妇,“这茬我不提,成了吗?”

    “裴东亭,算你狠!”

    明怡默默朝裴越比了个拇指。

    方才坐下饮了一口茶,斜廊处又现一双人影。

    两位姑娘穿得均是时下流行的马面裙,立在秋阳下艳丽无双。

    一人驻足未前,一人倒是漫不经心上了台阶。

    目光虽未带刺,却隐有几分嗔怨。

    明怡对着谢茹韵,是愧疚难当,长长一揖,“茹韵,今日特向你告罪!”

    谢茹韵眼波流转,上前将她抱拳的手轻轻拍开,轻哼一声,“你这话错了,你哪来的罪?分明当初是我纠缠于你,你当时应该烦不胜烦吧?”

    这话明怡可不敢承认,忙转身为她斟茶,“武夷山大红袍,峨眉毛尖,你要喝什么?”

    听着她温柔的语色,谢茹韵忽然委屈地哭出来,“你当年若好言好语与我说几句话,我也不至于难受那么多年”

    “我当年若好言好语与你说话,你就错过了梁鹤与。”明怡替她斟了一杯峨眉毛尖。

    谢茹韵接过,却没喝,反搁在一旁,握住她双臂,定定望着她,“李蔺昭,我可恨死你了,谁许你女扮男装祸害人,若你打一开始便以蔺仪身份行走,没准咱们俩早便是闺中姐妹了,何至于生疏这么多年,我气不过,非得打你一顿不可!”

    话音未落,拳头已攥紧,眼看便要往明怡胸口招呼而来。

    裴越冷眼旁观多时,见此情形,顿时面色一沉,肃声道,“谢姑娘!”

    谢茹韵愣住,视线慢腾腾调转过来,移至他身上,俏脸含怒,“怎么,舍不得我打她?”

    裴越眉峰皱紧,“她身子尚未痊愈,你莫要对她动手动脚!”

    谢茹韵不满他霸占明怡这般久,皮笑肉不笑道,“裴大人,我认识她尚在你之前,她身子如何,我心中有数”

    说罢不轻不重往明怡肩头拍了一下。

    虽说不重,却也令明怡疼得咳了几声,明怡啼笑皆非。

    裴越见谢茹韵真动了手,已然动怒,扬声道:“来人,送客!”

    谢茹韵也恼了,拽着明怡不肯放,“哎哎哎,我谢茹韵横闯京都多年,便是入了宫,也从无人敢逐我?你裴东亭竟要赶我?”

    谢茹韵朝明怡使眼色,“李蔺昭,跟我回北定侯府。”

    明怡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索性捂住脸装死。

    那厢已有婆子上台前来,立在门口朝谢茹韵鞠躬,“谢姑娘,时辰不早,我家少夫人该进药了,姑娘且回吧,改日再来探望也是一样的。”

    谢茹韵气得松手,一步三回头向外走:“这裴府,我再不来了!”

    裴越不置可否。

    明怡指间悄悄张开一道缝隙,见她负气离去,轻轻吁出一口气。

    转眼间,裴萱含笑迈上台阶,

    “蔺昭,东亭”

    先前裴越一直不许她进长春堂,今日她还是借了谢茹韵的光,才得见明怡一面。

    裴越对自家二姐便没那么客气了,蹙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萱直往明怡跟前走,坦然望向弟弟,“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们二人嫉妒蔺昭在咱们裴府,才那般拈酸吃醋,我不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她凝望明怡,再度被那一身清朗澄澈的气度折服。

    “蔺昭”既拿她当弟妹,欲与往日一般与她亲近,又因她少将军的身份,不禁生出敬重,对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蔺昭,我抱抱你可好?”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海棠红的新裳,便是为了好生抱她一回。

    明怡哭笑不得,“这有何妨”抬手便要来抱,

    不料一只修长的手臂倏然伸出,将她轻轻拉开两步,裴越高大的身形隔入二人之间,没好气睨着自家二姐,“你很闲吗?”

    裴萱脸色一变,不悦道,“我抱抱自家弟妹怎么了?”

    裴越几乎要被她气笑,她那点心思当他看不出来呢,“你以前也没少抱她,还不够?母亲身子不好,还不去照料她?”

    裴萱反驳道,“你也是母亲的儿子,你怎么不去?”

    裴越懒得与她多言,抬手招来付嬷嬷,“送二姑奶奶去春景堂。”

    付嬷嬷忍着笑往后院比,“姑奶奶,您请吧。”

    “裴东亭,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裴萱虎着脸气得不轻,“别以为翅膀硬了就能做姐姐的主,我告诉你,旁人都有蔺昭的书画,唯独我没有,我今日偏要。”

    “蔺昭,你给我写几幅字。”

    “若是伤势未愈觉得疲累,随手画两幅也成”

    “再不济,长春堂的旧衣裳给我几件”

    “裴东亭,你连二姐的面子都不给?”

    裴萱的嗓音渐行渐远

    待耳畔清净,裴越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回眸望向明怡,“要不,捎你回侯府看望祖母?”

    明怡已然呆立,心想幸好裴越在场,否则她还招架不来,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想见李蔺昭的何止谢茹韵之流,宫里那位也心急如焚。

    半月过去,虽每日皆有裴府消息传来,却始终未能见着人影。

    恰逢这日裴越至奉天殿面圣,与几位阁老商议月底吏部大考之事,事毕,皇帝独将他留下,先问起明怡近况:

    “她身子如何了?进食可好?”

    裴越立在御案前回道,“一切如常。”

    皇帝身子微向前倾,“听你这意思,能出门走动了?”

    裴越轻瞥一眼皇帝,慢声答,“是。”

    皇帝又问:“朕让你带话,叫蔺昭入宫见朕,你可带到?”

    裴越不慌不忙道,“陛下,蔺昭的意思是若是公事,您径直下旨便是,若是私事,她叫臣代为转达,她不做公主。”

    皇帝也不恼,“这话朕要亲自问她。”

    随后直起身,扬声唤来刘珍,

    “将裴阁老领去西配殿,命内阁将近日积压的奏本悉数送来,今夜你们司礼监与内阁的两位当值阁老,一并将这些公务给料理了。”

    “遵旨!”

    裴越闻言脸色一变,“陛下,今夜臣不当值。”

    皇帝慵懒靠回宝座,微微一笑,“朕说你当值,你就当值。”

    裴越:“”

    真当天底下就你裴越一人有脑子?

    待刘珍将裴越带下去,皇帝招来一小内使,

    “你去一趟裴府,带话给蔺昭,就说,她夫君在奉天殿,让她亲自来接。”

    第108章 第 108 章 封李蔺昭为昭王

    小内使躬身退去后, 皇帝沉默片刻,复又召来一名内监,命其准备蔺昭素日爱吃的膳食。往日她回宫, 帝后也是如此安排,故而御膳房掌事太监对李蔺昭的喜好早已谙熟于心, 这一通吩咐下去, 御膳房忙碌了大半日功夫。

    可惜这一席珍馐整齐陈列于御书房紫檀案上后,皇帝等了一宿也没见人来。

    明怡没去,倒不是要与皇帝抬杠, 实则是内侍赶到裴府时,她将将吃了一副药,歇下了, 裴家有规矩, 但凡她入睡, 纵是天塌下来也不得惊扰,是以付嬷嬷等人不敢吱声,明怡这一歇翌日巳时末方醒, 付嬷嬷方将皇帝的口谕告诉她。

    明怡听罢,面上并无多少波澜, 只颔首道, “沐浴更衣, 我去一趟皇宫。”

    也该当面与皇帝说个明白。

    明怡醒来的消息传去御书房, 皇帝赶忙再度吩咐人预备佳肴,待明怡赶到御书房,正是午时正,二十样正席和二十样小菜已摆在御书房的长桌,皇帝不坐盘龙宝座, 不穿龙袍,对着她也不自称朕,温声软语地喊,

    “蔺昭,都是你爱吃的菜,尝一尝可还满意?”

    明怡望着对面和颜悦色的皇帝,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看着一桌子菜最终还是动了筷箸,

    下意识看了一眼茶盏,没动,先夹了最近的茄肉入嘴,软糯带着蒜香,厨艺无可挑剔。

    皇帝察觉她的动作,失笑道,“怎么,想饮酒?”

    明怡摇头,她如今服药,确实不宜饮酒,“无妨。”

    皇帝也晓得她上回消耗极大,不敢给她酒喝,温声道,“蔺昭,朕这御书房藏了好些酒,待你痊愈,你随时来饮,如何?”

    往年她每次回京,皇后那头禁酒,皇帝便悄悄召她至御书房,偷偷塞酒给她解馋。

    对着李蔺仪,皇帝更多的是做父亲的愧疚,从未相处谈不上感情,可若她是李蔺昭,那满心的喜欢便要溢出来,那些年,她每一回京,阖宫欢喜,若非真心疼爱,当初李襄出事时,又怎会不牵连她这唯一的“儿子”?

    明怡应了一声好。

    皇帝见她应允,顿时笑容满面,吩咐刘珍道,“快,给蔺昭布菜。”

    刘珍身为司礼监掌印,有内相之称,对柄外朝的内阁首辅,除了皇帝,他从不伺候任何人,李蔺昭是唯一的例外。

    “少将军,奴婢便捡着您素日爱吃的,给您布菜了”刘珍笑吟吟往前,执银箸将她够不着的菜肴一一奉至碟中。

    明怡听他一声少将军,瞟了他一眼,面露欣慰,“辛苦刘掌印了。”

    往日她也没少受刘珍伺候,故而并不觉稀奇。

    她哄过人,却从未讨好过人,无论对谁。

    一顿饭吃得还算惬意,皇帝心下欢喜,自个儿只用了几颗丸子果腹,光顾着看女儿用膳,时不时指挥刘珍为明怡添菜。

    明怡在吃食上从不亏待自己,称不上大快朵颐,却也算尽兴。

    两刻钟后,她吃饱喝足,搁下筷箸。

    皇帝往南窗下的炕床一指,示意她移过去喝茶。

    秋光渐西,只剩一缕斜晖滞留在窗棂,明怡安然未动,皇帝亲自为她斟了茶,终于开口,

    “蔺昭,与我说说你少时的事,为何选了莲花门?是你舅父送你去的么?”

    明怡倚着软枕,掌心托着茶盏,浅啜一口,摇头道,“非也,是我与莲花门有缘,那时我与祖母住在乡下,我又调皮,三岁时便有了五六岁孩子的能耐,胳膊结实,爬树掷石不在话下,无意中被路过的莲花门长老相中,将我带走。”

    “爹爹也是事后方知,起先是不肯的,莲花门以双枪莲花撤出边境为由,逼迫爹爹答应将我送入门。”

    “忘了告诉陛下,我是个武痴。”

    皇帝听她对着李襄一口一个“爹爹”,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还叫他爹爹?”

    “是。”

    皇帝噎住,默默饮了口茶,喉间涩意难当,“那日你外祖母寿宴,朕瞧你似早已知情,你是何时知晓自己身份的?”

    皇帝很想知道,当她明白自己是嫡公主后,为何从未在他与皇后面前显露分毫。

    明怡指腹抚了抚茶盏,笑道,“约莫十岁左右吧,有一回母亲忌日,爹爹喝醉了,让我唤他舅舅,我不解,翌日他醒后追问,他却只道是糊涂了,后来一次回京,爹爹径直带我去章明太子无字碑前,在那里将真相告诉了我。”

    皇帝闻言顿时眼眶泛红,喉头哽咽,“如此说来,你每次回京,每次去坤宁宫,来御书房,都知道我是你生身父亲,皇后是你亲生母亲,是也不是?”

    明怡静静望着他,看清他眼底布满血丝和深邃的面孔,如实道,“是”

    皇帝猛地闭上眼,一股酸楚直冲心口,逼得他几乎当场落泪,他以手掩面,额角青筋隐现,太阳穴突突直跳,

    “蔺昭你何其残忍,”对她自己残忍,对他这生身父亲也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亲生骨肉就在眼前却不得相认,至今回想每一次相逢,捞起的全是遗憾。

    皇帝难以自持,终是潸然泪下,久久无言。

    “陛下”兴许是心里从来拿他当帝王待,实难对他生出父亲的孺慕,自然更谈不上可惜,“您不必难过,这也是我的选择,比起深宫,我更愿翱翔于天地,无论莲花门还是戍守边关,皆是我心之所向,至今乐在其中,从未后悔。”

    “况且公主之责任,不也正在于此么?”

    皇帝忽然怔住,抬起眼定定望着她,对面的姑娘一脸明朗的笑容,无论风吹雨淋,经年过去,周身那股意气风发犹在,笑眸里万千光华也在。

    “柔雅公主为了北齐,只身来大晋和亲,我驻守边关,与她不过是殊途同归,身上既流着皇室血脉,便该护佑天下苍生,故陛下不必执着于此。”

    皇帝听到此处,心头思绪万千,更是钝痛难当。

    她从未当过一日公主,却时刻尽守公主之责。

    明白她心意后,皇帝对册封公主已不抱期望,却仍追问一句,“可朕还是想封你为镇国公主,你看如何?”

    明怡一笑,“陛下是否觉着封了我为公主,自己便能好受些?”

    皇帝唇角一僵,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心思被她一语道破,一时窘迫难言。

    “可若陛下封我为公主,我不高兴了又当如何?”明怡忽然悠悠道。

    自己高兴和皇帝高兴之间做选,她当然选择前者。

    皇帝张口欲言又止,头一回被人堵得无话可说,苦笑道,“昭儿还是与过去一般,爱戳朕的软肋。”

    明怡彻底打消他的念头,“我李蔺昭生为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此事永不更改。”

    皇帝闭了闭眼,眼眶酸楚密布,深深吐了一口气,“朕明白了。”

    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他对你好吗?”

    明怡讶道,“您问的是我爹爹?”

    每一声“爹爹”都如针扎进皇帝心口,他尽量克制住不露出情绪,颔首道,“是。”

    “他很好”明怡脑海中浮现那张疏阔俊朗的面容,出神道,“他将我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边关无战事,他便奔来莲花门陪我习武,常被我打得狼狈不堪”

    想起那些愉快的过往,明怡唇角不自禁露出笑,“又当爹又当娘将我拉扯大,无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地位。”

    唯有一处不好,总趁她睡迷糊时哄她唤舅舅,她不愿,偏要爹爹爹爹地叫。

    曾经那个人听不来一声舅舅,如今眼前这人,也听不来一声爹爹。

    “他极有耐心,无论我闯了何祸,他总要替我兜着,每每我身子不适,他亲自为我熬煮红糖姜水,不许任何人进我帐内,忘了告诉陛下,肃州大战那日,正因我身子不适,他方率军出征,不然,他兴许也不会死”

    每听一句,皇帝眼底的悲痛和愧疚便深一分,比起李襄,若他做蔺昭之父,当真做不到这般细致。

    当意识到蔺昭做李襄之女,比做他的公主更为幸运时,皇帝忍不住失声痛哭。

    父女无声对坐许久,久到明怡打算离席了,皇帝终于抹去眼泪,斟酌着问道,“蔺昭,那夜盘楼之战后,你娘得知你是蔺昭,内疚至昏厥,至今未起,你可愿去坤宁宫看她一眼?”

    明怡微微一愣,身份未明时,她与皇后以姑侄相处,倒十分自在,如今嘛,只剩尴尬甚至难堪。

    明怡从不勉强自己,遂摇头道,“陛下,我从未怨怪过她,也不恨她,”当然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这世上没有人有责任要对我好,哪怕是至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兴许会往回看,却从不会往回走。”

    “望娘娘保重身子,释然吧。”

    明怡就这样离开了御书房。

    晚秋的白日并不长,这一会儿功夫,秋阳已落去了屋檐后,秋风微凉,明怡望了一眼渐沉的天色,问廊庑下候着的刘珍,“裴大人何在?”

    刘珍躬身,遥遥指着文昭殿方向,“回少将军,裴大人尚在内阁处理公务。”

    明怡笑了笑,“那我去接他。”

    刘珍就这样笼着拂尘,目送她远去,只见她闲庭信步迈下台阶,周身明明披满风霜暮尘,她却犹如揽尽春风明月。

    世间最耀眼的少将军。

    刘珍兀自笑着,冷不防察觉身侧多了一人,心头一跳,忙转身看去,正对上皇帝深沉的侧容,他急忙退开数步,伏低请罪,

    “陛下,奴婢不知圣驾在此,望陛下恕罪。”

    皇帝却无心治他的罪,只久久凝视明怡远去的背影,直至那潇洒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次模糊,化作一道虚影,依稀瞧见她“接”到裴越,二人并肩往午门去,方怅惘地收回目光,

    “刘珍。”

    “奴婢在。”

    “拟旨,封李蔺昭为昭王,继嗣李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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