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日, 朝中风平浪静,探军司已渐渐步入正轨,明怡时不时去看上几眼, 更多的时候被各军请去巡军,她遂带着青禾混迹于各大京营, 夜里毫无疑问自是去裴府厮混。
时光荏苒, 秋去冬来。
转眼十一月中旬,朝中各部到了最忙之时,军营里也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考, 明怡和青禾反而闲下来,二人干脆陪着老太太抹骨牌,今年的冬也不知为何, 迟迟不见雪, 风却跟刀子似得, 砸得脸疼。
老太太上了年纪,抹了一把牌,不知不觉在铺着鹿绒的躺椅上睡着了, 青禾停下动作,看向歪在一旁出神的明怡, “师父, 开春我便要回肃州了。”
前段时日, 青禾帮着朝廷去青丘山里剿匪, 已让双枪莲花见过血,她如今正式接任守夜人的身份,不能再留在这京城富贵乡里。
明怡闻言,眼底罕见掠过一丝茫然。
这辈子从来栉风沐雨,骤然叫她留在京城闲住, 心下颇为空茫。
“你确实不能留在京城,南靖王一倒,那些被他震慑的西域诸国未必不会起意东征,你得驻守肃州,抵御外辱。”
“是,过完年我就走”青禾应着,忽想起一事,抬起眼忧心忡忡望她,“师父,你还好吗?”
师父本已负伤在身,那日与南靖王激战又服下烈药,她担心自己走后,师父出状况,“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养足半年,半年内决不能动武,可好?”
明怡一怔,笑了笑,“好。”
这时,外头忽然奔进一个小丫鬟,神色惶急,正要开口,甫一瞧见老太太睡着,不敢声张,朝青禾使眼色,青禾立即丢下手中骨牌,迎出穿堂,
“怎么回事?”
丫鬟道,“南靖王遣人送来一封国书。”
*
午时正,三品以上朝官齐聚奉天殿,气氛异常沉抑。
新任兵部尚书将边关数道急报与南靖王那封国书呈交御前。
“自南靖王重伤回国,西域诸国如车昌、伊尔汗蠢蠢欲动,趁我大晋与北燕边关筹粮过冬,组成联军,兴兵来犯,现已有十万兵力,逼近阳关,若阳关失守,下一城便是肃州。”
“臣已命肃州军迎敌,然对方来势汹汹,肃州告急,急需调兵遣将,补充粮草军械”
这一字字跟石头似得压在朝臣心头。
皇帝无心看那些兵报,而是径直打开南靖王那封国书,国书上赫然写着一行话,
“蔺昭,西域联军来犯,已破北燕西关与大晋之阳关,唇亡齿寒,望蔺昭与我结成盟军勠力抗敌。”
皇帝一眼扫过,将国书扔掷在地,
“不可!谁都可去,唯蔺昭不可!诸位爱卿,即刻从京畿抽调五万兵力驰援肃州!”
“至于军粮,”他看向凝神不语的裴越,“裴卿,军粮物资,由你全权调度,眼下寒冬在即,于我军不利,冬衣可是重中之重,卿即刻回户部处置此事。”
“臣遵旨!”
裴越当即带着户部官员离席,回到衙门盘点各处粮仓余粮,征集民间织衣工坊赶制棉衣,幸在自结识明怡后,他立志让边关将士吃饱穿暖,早于半年前便有筹备,此番调度也还算井然有序。
几十道文书发出去,忙到酉时初刻,这时,一属官突然进了值房内,对着他惊呼道,“裴大人,少将军已得知南靖王国书一事,如今人已至奉天殿。”
裴越闻言脸色一变,扔下文书疾步往外头赶,沿千步廊过午门,快步登上奉天殿丹墀,迎头夕照如火,将广袤的丹墀与巍峨的殿宇镀上金辉,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行至半途,倏忽瞧见斜阳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于奉天殿石阶。
浩瀚的金光铺在她身后,在她周身交织出经纬之芒,光线太满太烈,仿佛天地间只容得下这一团炽火。
裴越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大步朝她迈去,胸口的担忧和不舍已然如岩浆似的几要膨出,近了,更近了,他迈入被巍峨殿宇遮挡下的阴影中,那张明致的面孔终于清晰可见。
她眼神极为平静,也极度冷静。
风如流沙穿过裴越的袖筒掌心,直灌五脏六腑,他只觉心中蓦地一空,猛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失声道,“我不许你去。”
明怡一手由他牵着,一手负后,唇线紧抿未语,只以一贯温柔绵静的目光望他。
无数个日夜,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俘获他,碾碎他所有规矩,令他甘为裙下之臣。
裴越心底忽然漫上无边无际的酸楚与慌乱,再一步逼近她眉目,
“非去不可吗?”
明怡定声回,“李蔺昭始终是一名将士,将士,当以保家卫国为天职,若人人皆退,奈江山社稷何?奈黎民百姓何?”
裴越心口钝痛,“可是你的身子”
“已无大碍。”明怡截住他的话,“你放心,我此行带年轻将领去战场历练,江山代有才人出,也该完成新老交替了,如此你我二人方可放心相守。”
裴越紧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她掌心熟悉的纹路,有如摩挲她后背的伤疤,他深知他拦不住她,一旦她拿定主意,谁也拦不住,那么只有一条路可选,“我陪你一道去。”
“东亭莫说胡话!”明怡似乎没料到那素来沉稳睿智的男人,说出这般不切实际的话,“有你在京城,我方能放心在前线冲锋陷阵,没有你,将士们吃什么,穿什么,东亭,你的担子并不比我轻。”
“打仗很多时候拼的不是刀锋,而是后方,你有粮草,我便打得得心应手,从容不迫,你明白吗?”
裴越身在中枢,又位居次辅,岂不知后勤之要?于公,他该留守京都运筹帷幄,于私,他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她。
“李蔺昭,”他近乎咬牙切齿,
“若我拦你,你一定觉着我阻你施展抱负,可我真的不忍你离去。”
他指骨已发僵发白,眼眶的热意被素来克制的性情给逼退,化为血丝弥漫在瞳仁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可怖。
明怡这一生经历太多太多告别。
可从来没有一回如此时此刻这般,叫她生出眷恋和不舍。
可她却毅然决然回握他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定声道,“世人皆道裴东亭与李蔺昭乃大晋文武双星,是护卫江山的中流砥柱,此等国难当头,你我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
四个字压得裴越喘不过气来。
他深深闭上眼,后退一步,松开了她。
一阵凉风拂来,卷去二人眼底湿润的热气,他们一前一后,迈上奉天殿。
洞开的殿门内,百官犹自神情肃肃,似为西征主帅人选争执不下。
周衢本是极佳人选,奈何盘楼一战身负重伤,至今难以上马,贺林孝虽擅守城,却无与西域诸国交锋之经验,其余几位都督,任副帅尚可,若为三军主帅,尚缺赫赫战绩与足够资历,胜算难料。
明怡踏入殿中,先向上首的皇帝行了一礼,旋即环视四周,朗声道:
“诸位不必再议,南靖王以北燕与我大晋缔结十年盟好为约,邀我共御外侮,我已应下。”近来她周旋于京中各营,对诸将情形早已了然于胸,当下便直接点兵点将,将中郎将以上人选一一敲定。
长孙陵与梁鹤与皆在列,此二人是她相中的苗子,正可借此机会历练。
有她这主心骨一锤定音,百官皆松了口气,纷纷附议。
皇帝却面沉如水,未即刻应允,反而扔下众臣,独朝裴越招手,招他步入御书房,甫一迈入,皇帝转身劈头斥道,
“你为何不拦着她?朕命你必须拦住她!”
裴越眼眶泛红,目光发直地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臣拦不住。”
“你怎会拦不住?你是唯一能拦住她的人!”
皇帝说到此处,忽然挥手屏退所有内侍,拉住他手腕压低声音,“朕问你,你二人成婚一载,可有夫妻之实?”
裴越面色先是一红,旋即转白,明白皇帝言下之意,他眼底掠过一丝难堪,“陛下,自是有的。”
皇帝急道,“既如此,为何不见喜讯?她若有了身孕,此刻怎还会惦记出征?”
裴越深深闭目,唇齿微颤,“陛下她已不能有孕。”
皇帝霎时哑然,身形一晃,几欲栽倒。
即便如此,回到殿内,皇帝态度依旧坚决,不许明怡出征。
殿内一阵沉寂,直到一人,突然越众而出,眼神坚毅向皇帝开口,
“父皇,儿臣恳请领兵西征伊尔汗。”
一语落出,满殿哗然。
“太子殿下慎言!”
“此非意气用事之时!”
“自古无太子亲征旧例。”
素来天子出征留太子监国,储君不轻易离京,这是亘古不变的朝纲。
百官梗着脖子,引经据典纷纷谏阻。
然朱成毓却掷地有声,“若史上无太子亲征之先例,那么便自孤始!”
言罢,他双膝跪地,伏身不起。
满朝文武心神俱震,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
皇帝望向殿中一立一跪的姐弟二人,只觉一阵晕眩,他扶着御座,声线发抖,“你们二人,是非要气死朕不可吗?”
朱成毓抬眸,少年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刚毅,“父皇,老祖宗定了规矩,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儿子既被父皇立为储君,寄予厚望,便责无旁贷。”
“父皇心疼儿臣,儿臣感念于心,然您的儿子是儿子,百姓的儿子也是儿子,君父既舍得百姓之子出征,便也该舍得自己的儿子出征”
一席话将皇帝喉咙堵住,他怔在原地,哑口无言。
明怡见状,抬手将朱成毓拉出殿外,避至廊庑一角,
“你为何要去?”
朱成毓正色看着她,“我以为谁都可以质问我,唯二姐不能。”
明怡盯着他不说话。
朱成毓深深凝望她,“我长到今年十八岁,尚未出过京城,尚未见过天地民生,二姐觉着,我将来能成为一代明君么?我朱家天下自马背得来,朝无敢战之君,如国之无梁。”
“那些年二姐写与我的信,我总要反复读上百遍,我也向往塞外风光,我也盼着能去二姐长大的地方瞧一瞧,吹过你经历过的风沙,踏过你厮杀过的草原,与那些将士们浴血共战,我不愿再站于所有人身后,我朱成毓也要担起国朝之重任!”
“此外,太子亲征,最能鼓舞军心,二姐既要历练新将,那也请二姐将我当你的兵,带上战场。”
“二姐,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明怡望着这样的弟弟,第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他长大了。
他若经战火历练,必定脱胎换骨,“可是”她往殿内瞥上一眼,放低声音,
“纵使陛下无易储之心,一旦你离京,难保其他王爷不生异心?”
朱成毓轻嗤一声,浑不在意,“姐,内阁有康首辅与姐夫,军中有巢叔与周、贺两位将军,谁敢动摇国本?”
“当然,若真到那般地步”他眼底锐气如宝剑出鞘,“我手握重兵,还怕杀不回来?”
眼见他霸气外露,明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不愧是我弟弟,我没看错你,既如此,出征吧。”
三日后,大军于南郊集结,明怡前往奉天殿领取兵符,彼时裴越也在。
他侍立于皇帝身侧,将出征各路文书准备妥当,捏在掌心。
殿门洞开,天光倾泻,一道身影逆光步入,只见明怡半身银甲灼灼,玉簪束发,步履坚定上前,目光掠过裴越凝肃的面容,单膝及地,面朝皇帝道,
“臣李蔺昭,拜别君父。”
皇帝自他们姐弟决意出征,便没怎么阖上眼,这三日生生苍老了一大截,连素日里那份弄权的心思也没了,望着明怡只剩老父亲的关怀和不舍。
“蔺昭,朕别无他愿,只盼你平安归来,有生之年,唤我一声爹爹。”
明怡却未应他这话,只双手加眉,伏低一拜,“臣临行,尚有数言敬献君父。”
皇帝闻言已从宝座起身,跌坐于玉阶之上,“你说。”
明怡抬眸看他,言辞恳切,“一愿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二愿君父见贤思齐,从善如登,纳谏如流,以天下苍生为念。”
“三愿君父身体康健,夫妻和睦,圆满终老。”
字字珠玑,击得皇帝泣不成声,“昭儿”皇帝握着她白皙劲节的手腕,不舍道,“朕定纳谏励治,绝不叫吾昭昭失望。”
明怡说完,定定看了他一会,慢慢挣脱他的手腕,一步/三/退,转身离开。
皇帝张望她模糊的背影,哑声道,
“裴卿,代朕送送她和太子。”
“遵旨。”
裴越一路陪着明怡纵马来到南郊,彼时朝臣已与太子在此处完成祭旗仪式,森森玄甲如游龙一般沿着山头蜿蜒,壮阔地望西面行军而去。
四野山头,立着不少送别的行人。
谢茹韵将备好的行囊递与梁鹤与,泪光盈盈又不失骄傲,“看来我谢茹韵的夫君注定要驻守边疆,无妨,我等你。”
梁鹤与接过包袱,重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哑声道,“你一定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一言为定。”谢茹韵破涕为笑,
二人依依不舍,说了好些体己话。
前方长孙陵等待多时,早已不耐,“行了,再耽搁,青禾仗已打完,无咱们用武之地了。”
青禾率五千精骑已于两日前先行,长孙陵这边急不可耐要跟去立功。
梁鹤与只得接过谢茹韵的包袱,下坡上马,谢茹韵连跟了三步,眼看他们二人疾驰离开,大声唤道,“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你们要小心哪!”
斜阳尽头,两名新将回眸挥手,年少的肆意风华已然不再,他们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裴越尚与几位随行的户部官员交待军粮调度之事,裴承玄拎着大包小包来送明怡,叔嫂二人在一处山坡说话,十四岁的少年芝兰玉树,已是气度不俗,只是说起话来还带着稚气,“嫂嫂,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鹿绒背搭,极是暖和,记得贴身穿,还有这一包,是姐姐们备的护腕护膝”
明怡一样一样收下,含笑道,“代我谢过她们。”
裴承玄见她无比信步从容,实在忍不住,哽咽问了一句,“嫂嫂,可舍得兄长?”
明怡心弦一紧,嘴唇颌动,默然片刻,方笑,“此身已许国,何以许家?”
裴承玄闻言顿时泪如泉涌,“那你还是我嫂嫂吗?”
明怡揉了揉他脑袋瓜子,“永远都是。”
裴承玄忽然忆起兄长嘱咐,登即抬袖将眼泪拂去,拍着胸脯昂然道,
“嫂嫂,我近来读书十分刻苦,我定要继承兄长衣钵,高中状元,做一名匡世济民的好官,嫂嫂,我不会让你失望,你等着,兄长很快会来与你团聚。”
明怡认真听完他所言,喟叹道,“承玄,你真是长大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恰在这时,裴越那厢已交代完毕,抬步往山坡上来,裴承玄这才退开几步,容他们夫妇叙话。
四目相接,明明眼底堆满不舍,却深知体面地道别各奔抱负是他们的使命。
相望凝久,裴越轻声问道,“蔺昭,战事大致要多久?”
明怡略作沉吟,“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好”男人将万般情绪压入深邃的眼底,露出一丝笑容,
“半年后正是初夏,那时杏花正浓,待卿凯旋,与卿共饮杏花酒。”
届时,他必朱衣赤马,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明怡握住他手腕,目露温切,“这是家主第一回约我饮酒,我岂可食言,你且候我归来。”
又正色问,“对了,东亭,粮草如何?”
裴越温声回道,“放心,只要我裴东亭在一日,必不教边关将士饥寒交迫。”
这话于明怡而言,是这世间最美的情话了。
自有了他,她不再为粮草和冬衣而愁,她有靠山了。
何其有幸遇见他。
明怡十分动容,克制着上前拥住他的冲动,退后一步,朝他郑重一拜,“蔺昭代三军将士,谢裴大人高义。”
裴越也回她一揖,“裴某与文武朝官,静候少将军凯旋。”
日头已偏西,时辰不早。
朱成毓已在大路尽头候着她了,明怡不宜久留,深深望了裴越最后一眼,翻身上马。白马银鞍载着她疾驰向西,驰向她与生俱来的战场。
裴越目送那抹银甲身影渐远,不由自主一步两步追随,直至见她驰过丛林,转过山坳,消失于翠色尽头,方止步。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他从天明立至天黑,候着最后几辆辎重车离去。
他目送的何止李蔺昭一人,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
千千万万颗守望家园的赤子之心。
*
一年后,战事终了,太子携军凯旋,历经沙场淬炼的少年储君,既不失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又添了几分生死磨砺出的沉毅睿智,很有明君气象。
然,昭王未归。
暮色四合时分,太子朱成毓造访裴府,将明怡所留书信递给裴越。
裴越静坐案后,缓缓摊开那封信笺。
这是自她出征后,给他写得最长的一封信。
熟悉的蔺昭体,墨迹淋漓,犹带飞扬之气。
“夫君东亭在上,妻蔺昭念切,南靖王战死,临终遗言,嘱我驻守边关,以震慑西域诸国,以防伊尔汗等王国再犯中原,吾已应诺,意在重塑肃州军,复振丝绸之路,将中原文物典章远播西域,未能回京与君共饮,食言了,且再候我数年,待边关稳固,新将能独当一面,你我夫妇再续前缘”
裴越握着这封信,麻木地坐了一宿,不知何时踱回长春堂。
起风了,廊庑下的女婢匆忙将院子里的冬菊移往廊角,东窗下她贴的那两个丑娃娃还在,被她砍去的那片冬竹随风摇曳复翠如初,墙根脚下的苔藓依旧斑驳。
明间内传来付嬷嬷熟悉的吆喝声。
一切如昨。
好似她从未离开。
好似她从未来过。
听闻昭王未归,皇后郁结在心,没多久病逝了,皇帝痛彻心扉,禅位于太子,避居西苑。
同年新帝登基,擢裴越为内阁首辅,新年伊始,年轻的帝王与练达的首辅锐意推行新政,改良税法,兴百业,安民生,国力蒸蒸日上。
民间有谚,文有裴东亭,武有李蔺昭,可保国朝五十年无忧矣。
又三年过去。
大雪茫茫。
除夕在即,整座肃州城张灯结彩。
这座遥远的边城,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凋敝,如今商肆鳞次栉比,政通人和,烟火阜盛。
自两年前昭王于阳关举行军武大比,西域诸国臣服,四方商旅汇聚于此,昔年战火纷飞之地,已成万商云集的繁华都市。
京城的烧鹅肆在这里开了分号,百年老店同仁药铺亦在此扎根。
明怡自战事后,身子不大好,每到冬日总要咳上好一阵,今年亦然。
今日腊月二十八,明怡循例在肃州北城门处当值,以她如今的身份当然不必守城,只因年关将至,诸多将领返乡过年,恐戎狄乘隙来犯,她这位昭王殿下亲自督城。
城墙上有一处屋舍,乃早年李襄为方便她女子之身特筑的城楼,内有木梯直通楼下,上层三间,中为明间,左为寝卧,右为楼梯并沐浴耳房,明怡在这间城楼待的年岁比任何地儿都多。
药铺的老药师欲返乡过年,提前遣人送药包给青禾,楼下伙计烧好热水,青禾提上来供明怡药浴,两刻钟后,明怡出浴,总算止了咳,青禾伺候她穿戴整洁,二人移至明间叙话。
桌上新砌了一壶茶,满满一盏药茶,明怡一口饮尽,不做迟疑,曾几何时,她无酒不欢,自与那人失约,至今她滴酒未沾。
青禾好似又收到了一封信,坐在杌子上翻阅。
明怡握着茶盏,目光瞥了那信笺一眼,问道,“谁的信?”
“还能是谁的信,自然是陛下的信。”青禾将信笺内容过目,牢记于心,将信收好搁入怀中,然后掀起眼帘揶揄她,“怎么,您以为是谁的信?”
明怡失笑一声,默默饮茶。
上一回收到他的来信,尚是半月前,过去每隔三四日便有他的消息,这回不知怎么,半月了毫无动静,别看她人在肃州,吃穿用度全是裴家供应,他承诺过,绝不叫她饿着冻着,从不食言。
不过她也没放过青禾,斜睨着逆徒,“你如今对着陛下是知不无言,言无不应?”
“那当然!”青禾每每忆及当年那场大战,犹自激愤,“当年若非陛下拦住你,我看你此刻已然与南靖王在泉下作伴了。”
当年南靖王布下火军阵与伊尔汗大军正面交锋,明怡见南靖王强撑不住,欲接手战阵,是朱成毓以死相逼,方改换青禾上场,那一役,南靖王战死,青禾受伤,盟军以死伤一万的代价,击溃伊尔汗主力,迫得他们远遁出关。
不过那一场大兵团作战,明怡使出绝学,战场极限分兵,以五万兵力吃掉了对方十万联军,耗尽心力,整整半月未能下榻,否则当年为何没能回京?
这些年一面守关,一面调养身子。
喝完茶,明怡搁下,起身来到窗下,眺望城外。
天色阴沉,前日的雪犹未化,又下起了雪沫子,随风扑进来,迷了眼。
这时,一名文吏自窗外绕至门前,立在门槛外恭道,“殿下,朝中来了人。”
明怡偏眸问道,“何人,何事?”
文吏答道,“来了一位官员,说是奉命来犒军。”
明怡闻言淡淡颔首,前段时日车昌国犯边,被青禾与长孙陵击退,杀敌五千,虏获五千头牛马,收获颇丰,朝廷说要来犒军,不成想来得这般快。
“人在何处?”
文吏往前方一比。
明怡大步迈出,迎面冷风更劲,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雪忽然在这一刻纷纷扬扬而落。
明怡似有感应,蓦地转过身,
宽阔的城墙正中,一人玄氅矗立,眉若刀裁,眼如寒潭,静峙如岳镇渊渟。
一重风,一重雪,裹挟些许雪沫洒落他眉梢,恰似松针托住将融未融的雪珠,衬得他清朗端方,风骨依旧——
一如初见。
明怡心跳倏忽静止,悄然抬手,挥退左右。
四野空寂,漫天风雪中唯立着他们二人。
明怡眼底交织着几分不可置信和难以克制的欢喜,缓步来到他跟前,注视他。
“多年未见,东亭风采依旧。”
裴越静默凝视眼前这道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身影,只见她一身玉色王袍,面颊好似瘦了些,映得眉目越发深邃,立在这辽阔的天地间,如孤峰映雪,清皎独绝。
气质较四年前,又盛了几分。
唯一未变的,大抵是发间那根玉簪。
裴越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喉间几度黏结,却仍维持着风度回了一礼,“臣裴东亭见过昭王殿下,经年未见,殿下可还好?”
“我好与不好,你能不知?”
人都来了,明怡已然不作遮掩,往前一步,离着他只剩一拳的距离,衣摆相缠相依。
那家烧鹅店是他所开,药铺亦是裴家产业,每日均有人来往王府,她好与不好,他定了如指掌。
说完明怡目光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见他一手空空,一手负后,哑声道,
“约好下一回相见,共饮杏花酒,东亭可捎酒来了?”
裴越一寸寸逡巡着她清瘦的五官,心口如被细针刺痛,这些年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稳固朝纲,为的便是早日与她团聚。
明怡见他不吭声,只当他在置气,眼底浮起些许委屈,“东亭可知,自与你一别,整整四年,我滴酒未沾。”
唯恐酒足饭饱,忘了当年之约。
裴越眼底被刺出些许湿气,唇角微微一扯,掀出一丝不忿来,“自与蔺昭分离,每夜我总要独饮一小盏。”
唯恐忘了与她对酌的滋味。
明怡胸口一窒,酸气刹那弥漫整个眼眶,“我听闻承玄今年春闱高中探花。”
“没错,他已入朝。”
“青禾也已独当一面”
江山后继有人,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相守相望。
应着这话,裴越缓缓从身后掏出一物,
“先皇数月前驾崩,临终留下这道旨意,蔺昭可愿一听?”
明怡神色一肃,目光自他面容移至圣旨,
“请东亭为我宣来。”
裴越将圣旨摊开,声线清亮,“昭王品貌双绝,功在社稷,今特赐婚于裴氏家主裴越,即日完婚,钦此。”
一字一句,叩动心弦,听得明怡思绪万千,心头忽然火辣辣的。
裴越合上圣旨,缓缓抬眸,迎上她雪亮的视线,郑重道,
“李蔺昭,我裴东亭娶你来了。”
明怡眼眶一热,猛然扎进他怀中,紧紧环住那熟悉的肩骨宽背。
“何时完婚?”
“就在今时今日。”
“这封圣旨用了什么代价?”她听闻皇帝因裴越没拦住她出征,而痛恨于他,与他翁婿之间相看两相厌,这封圣旨一定得来不易。
“裴家半数家资捐作边军军饷。”
“你这是何苦?”
“昭王殿下不会以为,裴某真要与你无媒苟合?”
这厮,还在记仇呢。
“那便算聘礼。”
“三日前,我已携媒人将聘礼送达陇西李府老太太跟前。”自明怡出征,老太太便回了陇西老宅安置,离得近,时常能回去探望。
明怡伏在他肩头,深吸着那熟悉的清冽气息,相思得解,哑然失笑。
所以,他始终还是那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裴东亭。
裴越小心翼翼吻住她发梢,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闻着熟悉的冷杉香,感受到她跳动的心跳,那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总算安定了些。
雪越下越大,风声鹤唳。
天色在将暗未暗之时,浩瀚的关外被茫茫大雪覆盖,有如铺开的一卷巨大素帛,无马,无人,所有山丘草木均被掩去了痕迹,数万忠骨尽埋于此。
一墙之隔的城内,冉冉升起零星灯火,渐而一盏两盏,连成一片,汇为万家灯火,在无边无际的雪色里膨出温暖的晖芒。
二人恰巧立在这一道薄薄的又坚不可摧的界限处。
裴越缓缓松开她,望向城外隐约可见的远山。
“父亲墓冢在何处?”
裴越口中的父亲,自是北定侯李襄。
明怡牵着他来到墙垛处,指向东北一处山谷,
“就在那。”
“祖母交待,你我二人对着父亲墓冢方向,拜堂成礼即可,你看如何?”
“很好”
二人登即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当年裴府未能完成的婚仪终于在此刻得到圆满。
寒风卷过,远山寂寂,一声“夫妻对拜”,连着二人唇边笑意被风一同卷进夜色里,飘向城外绵延的山峦。
谁说凛冬无春,但见冰峰之上,万里银辉。
想来,这片被无数将士用鲜血浇灌过的土地,来年必是春暖花繁,岁月无霜。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