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瑾虽然看起来全程都漫不经心, 随意而闲适,实际上,他一直在默默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章绍琼, 梁瑾的母亲。
陆家开设的宴会,章绍琼没有理由不来, 赵家虽然完全没法和陆家比, 但也还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放弃这样交际的大好机会。
只是梁瑾从头到尾, 都没有看见章绍琼。
梁瑾端起酒, 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又轻轻放下。
自从上次梁瑾和母亲说完那句“别再联系了”以后, 梁瑾的确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再发给对方。
章绍琼主动了一段时间,得不到任何回应, 也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打扰梁瑾的生活。
不远处宴会厅的灯光明亮到刺眼,入耳是酒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梁瑾不再沉浸在回忆里。
用语言很难描述这样的感受, 梁瑾承认, 他对母亲有怨, 而母亲也实实在在地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他放出狠话,也做出了决绝的姿态, 却还是忍不住会在觥筹交错中, 下意识去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时淼喝得烂醉,被林寒提前带走,留下梁瑾一人,他趴在围栏上, 听到自己逐渐变得平缓的心跳声,额发被晚风吹起,虚虚的掩在眼前,有些遮挡视线,但梁瑾不想管。
他想见到的人是章绍琼,最后却只见到了赵明屿。
他身边跟着的女伴不再是上次梁瑾见到的那位,看起来小鸟依人,不知道赵明屿附到她的耳侧说了什么,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女孩笑得明媚,没有跟着赵明屿一起进来,而是在宴会厅里头找了个地方,乖乖地等着。
虽然梁瑾的样貌容易让人心动,却也容易让人望而却步,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冷。
但事实是,他身上曾经有过的尖锐的刺,都已经尽可能内化掉了。只要你主动,梁瑾都会或多或少有几句回应,只是很难,很难有人真的走进梁瑾的心里去。
被父亲提醒过,被陈琪说过,又被娱报污蔑冷脸小牌大耍后,梁瑾才学会了伪装,因为没有人有义务了解你真正的本性,人们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好在他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因为过分好看,只要稍微有点表情,立刻就会生动明亮起来,声线又温柔动听,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温落,没有棱角,没有攻击性。
只有面对赵明屿时,他连表面上的体面都懒得装。
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轻慢,但绝大多数时候,梁瑾面对赵明屿,都是选择无视。
受不住赵明屿总要主动上前来招他,所以他看见赵明屿,总是对方还没开口,就已经开始皱眉。
赵明屿没个正形,懒散地背靠围栏,双手支在上面,状似无意地说:“没看见你妈来,郁闷了?”
梁瑾轻讪,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你还真是时刻关注我啊?”
赵明屿耸耸肩,说出让两个人都反胃的话:“没办法,谁让你是我弟弟呢。”
梁瑾垂着眼,不接话。
赵明屿真的是因为介意章绍琼带个年龄相近的儿子上门而与他作对吗?实际上赵明屿也不在乎老头带什么女人回家,在外面有多少私生子。
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血缘解释,血缘也不能覆盖一切因果。
因为不是亲弟弟,所以讨厌?因为是父亲的儿子,所以对自己的利益有威胁?
不止如此。
赵明屿看多了梁瑾这幅作态,看惯了,也看厌了。
从来到赵家的第一眼起,两人就不对付。
梁瑾看他、看赵坚成、看整个赵家的人,都像在看路边的垃圾,只有面对章绍琼的时候,才有点正常人的样子。
好像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话也激不起他的反应,就他清高,就他一人清风明月,看似是好脾气,实则是梁瑾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想见你妈就给她打电话,在这别扭什么。”
梁瑾这次倒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语气平淡,眼神也没什么波动,好像被戳穿心事的不是他,被骂的也不是他:“关你什么事,少操心我。”
赵明屿切了一声,巴不得撕开梁瑾这幅假皮,看看里面到底是人心长的,还是机器。
“陆淮聿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你们不是说了,陆淮聿人很好吗。”梁瑾依旧是漫不经心,上一次赵明屿提起陆淮聿,梁瑾还有一些反应,这次却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有钱人的癖好是不是都很奇怪,陆淮聿也这样吗,你在床上是爽还是痛…”赵明屿以为,这样的话说出口,梁瑾总要有点动怒了吧,至少也该不爽。
但梁瑾好像是喝醉了,脸靠在臂弯上,面庞粉红,眼睛闭着,嘴唇倒是红,语气听起来很无奈,好像一个乖巧的弟弟在和哥哥讲话:“我说过了,你这么好奇,你自己去试试看。”
赵明屿被他的没脸没皮惊到,无语好半晌,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过了一会又开口说话:“梁瑾,你记得吗,你20岁那年,发洪水,我爸说调直升机去接你回来,你妈说你没事,不用大动干戈……”
梁瑾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他两秒,单手撑起脑袋,说:“你今天来和我唠家常的?”
怎么会不记得。
梁瑾应该会一直记得,老到八十岁的时候都忘不掉。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一直活得很辛苦,这些话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信。
梁瑾曾经尝试吐露过一些,只是对方的反应通常都是“怎么可能呢,你爸爸是梁序堂啊”,以及“但你妈妈不是改嫁到赵家了吗”,意识到没有人会真正理解自己,梁瑾选择闭嘴,反正多一个人理解,也不会对他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也是从这里开始,梁瑾不再寻求别人的帮助,如果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那就算了。
洪水爆发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梁瑾从兼职的广告大楼出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雨伞,而雨势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拖延而显示出有变小的趋势。
手机没电,梁瑾也不好打车,无奈之下只好折返回去,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那时梁瑾只是一个兼职的模特,也没有自己的工位,只好胡乱的进了别人的办公区,在清一水的桌子上找到适配的充电线,才成功给手机充上电。
梁瑾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点,凶悍地好像要把高楼玻璃尽数击碎,手机充进去一点电,可以开机了,梁瑾听到还没走的工作人员在惊呼,说不可能吧发洪水,简直开玩笑之类的话语。
打开手机,看到气象局发布的红色预警,以及毫无征兆突然响起的警报声,梁瑾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那时梁瑾在雁河读书,也确实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他极其幸运地,只是被困在大楼一周无处可去,不像很多人,因为住在低矮处,甚至还在睡梦中就被无情带走生命。
等待救援的这七天,梁瑾在做什么?
他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看到浮在水面上的车顶,街道两旁的绿化几乎全部被摧毁,洪水的颜色很脏,吞噬了太多东西却无力承载,空气中散发的味道带着尸臭,难以言喻。
洪水爆发的第四天,梁瑾所在大楼的玻璃几乎碎了个干净,抵挡不住水流的冲击,以及水流所携带的不知道哪来的物品对玻璃窗造成的冲击,只剩最顶上几层因为高度,侥幸逃过一劫。
七天时间,梁瑾没有接到一个电话,甚至是一条关心的短讯,他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他被章绍琼忘掉了。
直到第九天,梁瑾和其余工作人员被消防人员和武警人员带出来的时候,他从医院的病床上昏睡了两天终于醒过来之后,才收到了迟来的关心。
章绍琼问他有没有事,又说赵坚成可以想办法调直升机试试。
梁瑾拿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他在这一刻确信,他是想要被爱着的,想要被一直爱着。
但因为得到的太少,于是安慰自己不需要爱这样软弱无用的东西。
时间隔了太久,梁瑾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复的,好像只是回复了两个字,“没事”。
梁瑾在午夜惊醒过无数次,想如果自己那天执意离开没有回去,会不会也已经被冲走了。
那章绍琼会后悔吗,会不会后悔那么迟才看到新闻,才想起困在这里的自己?
时间过去了四年,梁瑾以前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冲淡的伤痛。
就像父亲去世以后,他慢慢的也就不再伤心。
但梁瑾直到现在,闻到压缩饼干的味道,闻到速冲咖啡的味道,都会忍不住想吐。
原来有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梁瑾不得不承认,他始终在意。
“你能一直这样装下去?”
赵明屿觉得神奇,找不到让梁瑾破防的地方,让他烦躁。
“你能装多久,一辈子吗?”
梁瑾点了点头,赵明屿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感到血液冲向指端末梢,甚至有了些许麻木的快感。
但梁瑾只是,平和地看着他,眼里多了一些怜悯。
“赵明屿,你要什么时候才明白,我根本不在意你?”
“你,还有赵家,我都不在乎,听见了吗?”
“你不会是担心我觊觎赵家的财产吧,你信我,赵家的钱我一分都不想要。”
“我觉得恶心。”
梁瑾是故意的。
他知道赵明屿想要看到自己失态。
可他便不想要他如意。
赵明屿气得面红耳赤,梁瑾却觉得无聊,收回了视线,没再看他一眼,恹恹地说:
“滚吧。”
第32章 32 “陆淮聿又低头去吻他的嘴角。”……
赵明屿刚想开口骂梁瑾, 陆淮聿就皱着眉过来了,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 方向很明确,就是冲着梁瑾来的。
先前, 陆淮聿身边原本乌泱泱簇拥着一堆人, 不知道他低头说了什么,那些人都笑了, 梁瑾依稀听见他们说“陆少好雅兴”, 之后便散开了, 给陆淮聿让出了空位。
陆淮聿一直走到梁瑾身边才停下, 面容冷峻,西服衬衣齐整服帖, 不怒自威。
赵明屿个头不算矮,大学毕业时体检还有182,只是站在陆淮聿面前就不怎么够看,身高矮了他几公分, 气势上又输了好大一截。
陆淮聿习惯性地伸手揽过梁瑾的腰, 照常把人搂到自己身侧挨着。
“他欺负你?”
陆淮聿说得慢, 语调平稳, 平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赵明屿身上,眼里没什么感情, 让他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露台上没多少人, 但不代表只有他们三个。
本就是主人家,陆淮聿不算大的声音也足够引来边上人的关注,不是为了给赵明屿解围,而是梁瑾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 他顺势抬起头看向陆淮聿,从这个角度看到陆淮聿硬朗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
"我们走吧,好吗?"
梁瑾低声说,伸手握住陆淮聿的手,拇指轻蹭他的手背,明明语气极其自然,配上动作,陆淮聿却觉得梁瑾是在和撒娇。
赵明屿看着两人旁若无人亲密的样子,简直要气得晕倒了。
不知道梁瑾从哪里学来的这副狐狸精作态,还真把陆淮聿迷得团团转,这一通操作下来,简直坐实了他欺负梁瑾的事实。
谁欺负谁?
他还没讲两句话,就被梁瑾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他急得要冒烟,声音都不稳了,伸手就要去拉梁瑾,要他把话讲清楚,但陆淮聿只是很轻很淡地扫了他一眼,眼里那警告的意味一看便知,赵明屿只能讪讪地放下悬在半空的手,忍气吞声,噤声不语。
往里头走出一段距离,梁瑾才松开挽着陆淮聿的手臂,眨了眨眼,说:“他没能欺负我。”
“我知道”,他早叫人盯着,若是赵明屿真的做了什么,不用他来,就已经被人拉走了。
只是梁瑾脾气好,这是一众管家佣人认证的,陆淮聿也清楚,这才在看见赵明屿即将炸毛的时候赶过去拦下,没欺负成功是一回事,有没有受委屈,那就不好说了。
陆淮聿也不怪他先前不说,他发觉自己好像挺吃梁瑾装乖憋坏这套的,比往常面无表情生人勿近的样子多了些人气,乌黑漂亮的眼睛终于不是一直毫无感情的空洞样。
“我还骂他了。”
“是吗?”陆淮聿嘴角带着浅笑,把梁瑾收回去的手重新拉上来,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不让他挣脱。
“说说,怎么骂的?”
梁瑾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狐假虎威完回来得瑟炫耀似的。
但还是乖乖说了:“我叫他滚出去。”
陆淮聿笑了,丝毫不觉得这也算骂人,他慢条斯理地说:“开心了吗,要不要回去,让他继续站着给你骂?”
梁瑾觉得今天晚上的陆淮聿心情格外好,居然还愿意顺着他做这种毫无道理、仗势欺人的事情来,可能是今天晚上他确实遇到了合适又心动的结婚对象。
梁瑾被拉着去坐了陆家的内部电梯,又被陆淮聿带着七绕八绕,最后才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
陆淮聿停在门口,没动,梁瑾疑惑地看他,却正中他下怀。
陆淮聿一只手伸进了梁瑾的衣服下摆,不安分地在他后背摩挲。
梁瑾拦了两下,没用,伸手推他:“进去,进去再说。”
“没人敢来这边。”
陆淮聿不管不顾,梁瑾的嘴唇被他吻得很红,因为陆淮聿又亲又咬,下了力气。
好不容易被放开,休息了几秒,陆淮聿又低头去啄吻他的嘴角,带着薄茧的指腹摸着梁瑾的眼皮,没一会儿梁瑾便觉得眼上热热的。
两个人唇贴着唇,陆淮聿低声轻语:“你先进去,我晚点再过来。”
—
陆淮聿把被梁瑾抓皱的西装袖口抚平,又看着梁瑾乖乖进了房间,这才转身离开,进入电梯的时候面容平静,好像刚才把人抵在门上吻得七荤八素的罪魁祸首不是他。
在情欲的催促下,很多人都会失控,管不住下半身,更何况是从出生开始站在高位的人,情事是最容易得到手的。
但陆淮聿不是这样的,在梁瑾出现之前,他一直被林听颂戏谑清心寡欲,他只是很挑剔,又过分高傲,看不上别人,也不打算让别人靠近自己。他只有在梁瑾面前才会露出一点点失控的苗头,而实际上,就连梁瑾也无法判断陆淮聿什么时候是失控的,因为陆淮聿面上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那样的从容并非一朝一夕养成,那是世代积累的结果,是生来就带在身上的。
陆淮聿走到庄园的另一头,花了些功夫,但老太太喜欢幽静,也只能由着她去。
知道陆淮聿在结束之前必然要来看看老太太,岑佩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了,看见陆淮聿走近,微低着头,很是恭敬道:“少爷。”
陆淮聿只是点了下头,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微动,轻声问道:“奶奶睡了么?”
岑佩很快摇头,告诉他:“老太太一直在等您,还没睡。”
说罢,抬手推开了身后的门,退到边上去,给陆淮聿让出位置,并在他走进去之后,轻手轻脚关上了门,没有在里面候着,把安静独处的空间留给祖孙二人。
老太太半靠在床被上,身上盖着的被子是陆淮聿专门找奥地利的师傅手工制作的,面料光滑柔软,是很温凉的缎面,正适合这个天气,陆淮聿走上前,替她把略微下滑的被子往上拢了拢,低声温和地叫她奶奶。
老太太看到孙子就高兴,连声应“哎”,从被子里伸出手,拍拍被面,要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房间里的灯并不明亮,按照医生的建议,全都换成了柔和健康的护眼灯,但也足够看清两人的面庞。
老太太看着孙子这张日渐成熟愈发显出冷硬的面孔,心疼大于欣慰。
她总是在担心孙子,因为陆淮聿的父母太不负责,完全不把生了个小孩当成一件大事去认真对待,比随意的从宠物店里抱回一只小狗小猫还要随意。两个没有爱情的人被撮合到一起,只是互相配合完成了家族的使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
陆珉章年轻的时候更是和陆老爷子直截了当地表过态。
“你要家族有后,我也已经生了,多余的事我一概不管。这孩子您老乐意照看,那就您自己养着,没这闲心就交给保姆,总之陆家家大业大,养活个孩子不成问题。”
撂下这话之后就果断离开,更稀奇的是,陆淮聿的母亲和陆珉章一样的冷血,生下陆淮聿之后就回了自己家,明明靠着陆淮聿捞了不少好处,到头来好像陆淮聿是什么很遭人嫌的东西,拖累人的包袱。
不应该是这样的,陆家未来的继承人,含着金汤勺出生,就算是个皮实的男孩,也应当是千娇万宠、百般迁就、泡在爱里长大的才是。
可一直到陆淮聿快要上初中的年纪,陆老太太才知道陆珉章常年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别墅里,平时只是雇了七八个住家保姆和厨师伺候着,之后也就没其他的表现了,差点给老太太气掉半条命,哎呦哎呦地叫着乖孙,把陆淮聿接到了自己身边养着。
老人家的手上带着温热,棕褐色的斑点明显,经脉也突出,像树干上的年轮,无一不在默默展现时光流逝刻下的痕迹,乍一看微不足道,却格外扎眼。
老太太脸上看着心事重重,拍了拍陆淮聿的手背,慈爱地问他:“今天在场这么多人,有一个能入我家乖孙的眼吗?”
陆淮聿无奈地叫了她一声:“奶奶。”
老太太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板起脸,很不满意:“不是奶奶说你,今年过完生日就30了,当年跟着奶奶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孩,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奶奶还不能操心你的婚事吗?”
“我不急。”陆淮聿不愿意伤老人的心,只是含糊其辞地给了个回应。
老太太鬼精,净打些感情牌,弄得陆淮聿怎么回绝都不合适:“奶奶也没要你给我生个重孙,你爸爸就是被你爷爷逼得太紧,才做出这样昏头昏脑的事情来,奶奶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逼你?”
她慈爱的目光在陆淮聿俊挺的眉目上逗留,慢慢的劝着:“奶奶只希望,你身边也能有个知根知底的知心人陪着,我年纪大了,陪不了你多少年,你那父母又是冷心冷面不中用的,奶奶走了以后,谁来爱你护你心疼你呢?”
连活不了几年这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陆淮聿没办法,只能认输。
“你老实告诉奶奶,心里有人了没?若是没人,我替你再多看看”
陆淮聿无可奈何,哄着小老太太说:“有了有了。”
“谁家的孩子?家里人是做什么的?人家中意你吗?”陆老太太紧了紧抓着陆淮聿的手,想从孙子嘴里撬出点信息来。
她若是有心打探,岑佩自然是要知无不言的。只是陆老太太还是希望,能由孙子亲自和自己交代。
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淮聿脑中浮现出了梁瑾的模样。
笑起来眼睛会弯,眼睫也跟着施展开,嘴角的梨涡不经意露出的模样。
“你可别当我年纪大了,就聋了傻了,你吩咐岑佩仔细盯着伺候着的,是什么人?”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自然是个人精,陆淮聿即使吩咐了岑佩不要声张,也瞒不过陆老太太的火眼金睛。
“你不同我说,是人家的家庭背景不好,怕我嫌弃,还是压根没追到手,这才没脸说?”
陆淮聿不过是沉默了两分钟而已,在陆老太太这已经快把全过程走完了。
“有几个人家能和我们家比的,只要是你心里喜欢的,奶奶都不会拦着。”
陆淮聿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叫她少操心,自己有在接触。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眼睛笑得眯起来,她原先害怕有陆淮聿父母的例子摆在那,陆淮聿会在情事方面尤为困难,或者抗拒,这会听他松了些口风,便知道是有戏的,也就不再过多逼问。
只是难免忧心,陆淮聿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内里是什么脾气,自然清楚的很。
骨子里的偏执,说一不二霸道的性格,面冷心硬的做派,从她的丈夫开始,到她的孩子陆珉章,再到孙子陆淮聿,挨个遗传了十成十,简直如同诅咒一样萦绕着陆家人。
陆淮聿更是,做了多少,嘴上不说,要你自个儿去看,若非岑佩主动提起来,陆老太太到现在都不知道就这么一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被子,却让陆淮聿在背地里花了这么多心思。
“和人交心,最重要的是将心比心,不要总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想要捉弄人家,你这孩子从小就蔫坏,得亏林家和裴家那两个孩子脾气好,小时候任你欺负,长大了还能和你玩到一块去。”
“可是谈恋爱不一样,里头的门路深得很,要有商有量才走得远,谈情说爱比不得做生意,有来才有往,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
“千万别把外面那套做派带回到家里去,听到吗?”
陆淮聿好像真的把这些话听进去了,表情诚恳,答应道:“我知道。”
—
两个人最后还是回了欣桐湾的家,没有待在陆家老宅,尽管陆淮聿在和老太太聊天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梁瑾,但他还不想这么快让老太太知道梁瑾的存在,不着急,在陆淮聿看来,这都是顺其自然、来日方长的事情。
回去之后,梁瑾好像是很累了,随便陆淮聿怎么摆弄都可以,连拒绝的话都没怎么说,乖得出奇
陆淮聿抱着梁瑾进了浴室,却在里面几乎耗了一个小时才出来。
他想,下次还是要带套。
事后的清理活动总是很容易擦枪走火,陆淮聿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梁瑾面前总是失灵。
这种感觉令人很是挫败,也不好受。
梁瑾的发尾被水打湿,湿湿的垂着,因为很长时间没去理发店,已经到了扎脖子的程度,陆淮聿拿来一块发巾,耐心地揉搓、吸水,心想什么时候让造型师来家里给梁瑾重新打理头发,因为陆淮聿不太擅长这件事。
就连给梁瑾吹头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听见梁瑾小声抱怨说烫。
梁瑾太困了,坐在椅子上都想要倒下去,只能靠在陆淮聿的腰上,两条绵软无力的胳膊圈着陆淮聿,好半晌,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眼泪花也跟着涌出来。
陆淮聿被他这副样子逗笑,把人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去,跟着一起躺下。早已经入夏,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床铺很凉,陆淮聿只给他穿了一条短裤。
只有陆淮聿那是滚烫、带着热度的。
梁瑾迷迷糊糊,下意识挪到了陆淮聿边上,极其自然地在他怀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钻了进去。
他身上带着柠檬清香的味道,明明两人是一起洗的,但陆淮聿却觉得梁瑾身上格外香,他伸臂,把梁瑾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面对面抱着,也不嫌热,他低下头轻声问道:“药吃了吗?”
从游轮上回来以后,虽然梁瑾身体上恢复了七七八八,但是精神还是欠佳,医生给他开了点安神药。
没得到回应,陆淮聿凑近他的耳朵又说了一遍。
“睡觉了,你不要吵。”梁瑾声音低得近乎呢喃,答非所问,已经困迷糊了,抬手就往陆淮聿嘴上挥,要他安静。
陆淮聿哑然失笑,把梁瑾的手扒拉下来,顺势亲了一口他的手心,听他的话,安静了。
梁瑾醒来的时候,天亮还没多久,他尝试动动身子,却觉得哪儿都疼,但是身上是干爽的,应该是陆淮聿给自己做了清理。
腰间的手臂锢得很紧,梁瑾被圈着动弹不得,陆淮聿很快也醒了,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偏过头,把人揽过来,慢条斯理地和他接了个早安吻。
第33章 33 “还、是、公、主、抱!”……
之前陈琪就嘱咐过梁瑾, 要找个时间出去看房子,但这件事梁瑾不敢和陆淮聿提,出门也没有叫司机送, 家里的刘姨问了一嘴,梁瑾只是含糊其辞说想出去透透气。
他这段时间在欣桐湾住得太舒服, 差点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昨天晚上收到银行发来的打款信息, 上部剧被拖欠的片酬终于在全组杀青结束之后一分不少打了进来,梁瑾看了眼余额, 心情好了不少, 神清气爽, 这才主动和陈琪约了时间。
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热明星, 但梁瑾现在多少也是有些热度在身上了,上回走在路上没戴口罩还被眼尖的粉丝认出来了。
今天室外温度很高, 梁瑾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回去拿个口罩,又扣上个帽子,刘姨见他回来, 急匆匆从厨房跑出来, 问道:“梁先生, 陆先生今晚不回来吃, 那您晚上回来吃吗?”
梁瑾闻言,怔愣一瞬, 很快神情恢复正常:“那我也不回来吃了, 您歇着吧,不用忙活了。”
“哎,好”,刘姨听到他说这话, 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明显,又问:“这天气太热了,我给您做红豆冰络放冰箱里冻着,您回来就能吃,成吗?”
“不麻烦就行。”
刘姨摆摆手,说不麻烦,又让梁瑾出门小心,注意安全。
刘姨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做这份工作也有二十多年了,伺候了过的主顾多得数不清楚,这会伺候梁瑾和陆淮聿,只觉得哪哪都好。
有钱人家的要求往往刁钻且轴,事事都得用心。
陆先生给的薪水比正常薪资水平要丰厚得多,却只是要求她费心些,得空多做些吃食,盯着点梁瑾的体重,别让梁瑾再这么瘦下去,总要长点肉才好。
其实不用陆淮聿吩咐,刘姨看梁瑾,那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天天挖空心思想着要弄点什么好的给梁瑾。
梁瑾虽然吃的量少,但几乎不怎么挑食,大多数时候是刘姨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又从没发过脾气,不像以前有些人家稍微不顺心就在佣人身上发邪火,相处起来舒服得不行。
如果可以的话,刘姨真想在这一直干到退休。
—
梁瑾打车到地铁口,等了没五分钟,就看见周阳背着个斜挎包,穿着一件皮夹克,顺着人流往外走,这会正式午休结束该上班的时间,人倒也不算多。
他眼尖,还在直行扶梯上就远远的瞧见了梁瑾,伸长双臂使劲挥手。
梁瑾怕引人注意,忙低下头走到一边去,给周阳发消息让他消停会,别那么显眼。
陈琪没来,说是去外地谈合作了,不过老早就把筛选过一遍的房源还有房东信息都一股脑发给了周阳,要他陪着梁瑾去好好看看,觉得合适就直接定下来也可以,到时候约个搬家公司,直接无缝衔接拎包入住。
陈琪这边没完没了地嘱咐着,梁瑾听完,就着周阳的手机听筒问了句:“公司有报销吗?”
周阳几乎可以想象陈琪在对面翻白眼的样子,因为下一秒她的咆哮声就通过听筒直接炸了出来:“梁瑾,你有点出息成吗!”
“你要沦落到连租房都要公司兜着的程度,我可不带你了啊。”
陈琪这话说的实在,也没留什么情面。娱乐公司和艺人签的合同都明确,几几分成,谈的一清二楚,到什么程度什么待遇,比飞机分商务舱经济舱还明确。
如果一年收入不到十万,公司不参与分成。至于梁瑾说的租房部分报销,也属于收入十万的及格线以下。
可若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好几年,一年连十万都拿不到手,还是尽早转行吧。
放在普通行业来说都够呛。
天气太热,好在已经提前和房东联系过,周阳带着梁瑾到保安那拿了钥匙,就上去看房。这块区域物业工作到位,地段也安静,离市区远,很适合有强烈隐私需求的人群,房价也不低,来这边租房的人并不多。
虽然真正住下来的人是梁瑾,但全程认认真真看房挑剔的人却是周阳,梁瑾的物欲一向很低,如果不是陈琪要求,他可能会选择和酒店谈长租,不住的时间就跟着剧组一块儿东南海北跑。
他没有过要“扎根”在一个城市的想法,干这行也没法扎根。
“不行,这阳台背阳,梅雨季的时候连衣服都晒不干,烘干机配一个倒是简单,等卧室里也跟着发潮就难受了。”
“潮就算了,还闷,太容易生虫了。”
梁瑾跟着周阳,从客厅看到卧室,再到里卧,最后走到阳台,然后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
但这已经是两个人看的第三户房,考虑到周阳也是为他着想,梁瑾虽然很想干脆就定下来,但也还是配合着说:“那再换一家?”
周阳看梁瑾额头上的一层薄汗,欲言又止,犹犹豫豫说:“哥,要不找个地方先休息会?”
但梁瑾只是轻摇头:“再接着看吧,干脆点把事儿做做完。”
两个人最后在第五家才终于双双举手表示满意,粗浅的决定看房行动就到这里。
梁瑾把房子内景录了一遍,是一套不到两百平的公寓,梁瑾一个人住还是有些大,不过这都是不值得上心的小问题。
主要是梁瑾非常喜欢这间公寓的装修风格,整体都是原木家具,色系也都是偏暖调,墙纸估计是新贴的,怎么看都干净整洁,刚打开门的时候就给人一股很强烈的——家的感觉。
不是赵家的典型的欧式风格,也不是陆淮聿欣桐湾那套房子的极简灰白冷调,是梁瑾喜欢的,温暖舒适的感觉。
“就这个。”梁瑾没再多想,斩钉截铁道。
—
回去的路上,梁瑾说要请周阳吃饭,周阳一边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掏出手机开始找排行榜靠前的店。
梁瑾说不用客气,周阳直接在前三里挑。
“哥,粤菜吃不吃?这家川菜馆也挺不错的。”周阳单手杵着下巴,好像很难抉择似的。
梁瑾帮他看着红绿灯,拽着人过马路:“随便。你喜欢就行。”
到了店里,梁瑾才发觉已经晚上七点了,肚子饿得实在厉害,把刚端上来暖胃的红豆桂香芋圆吃了个干净。
周阳一边夹菜,忍不住开口八卦道:“哥,你现在还跟那男的谈着吗?”
他嘴里含着食物,“就上回你喝醉了,在酒店把你带走的那男的。”
梁瑾愣了一下,没想到周阳还记着呢。
“啊。”梁瑾也不正面回应,就啊啊嗯嗯地发出一些语气词。
“你别介意啊,就是,你这段时间没开工,我就听琪姐的,跟着别的艺人在外边到处跑。”
“我以前觉得娱乐圈的人都不谈,看完这么一圈下来,不谈的才不正常呢,那么多长相精致的男男女女,真想瞒着的要不是天天待一块还真不知道。”
“太假了,这些人。”
“我觉得你也别介意,非逼自己单身,事业和爱情你也可以试试两手抓。”
梁瑾夹了一口凉菜,说:“我没在意过这些。”
周阳抿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米酒,有被辣到,打开了话匣子:“琪姐可担心你了,她说你没什么心机,玩不过这些大佬,肯定要被欺负。琪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对手底下的艺人其实都挺好的。”
“就是她有时候也人微言轻,有些事儿做不了主。”
“我知道。”好像小学生被拉来办公室谈话,梁瑾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变得苦口婆心起来,只是无聊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梁瑾早就不是几年前一身莽劲的倔牛了。
当个好演员,和买通稿蹭热度、频频上综艺刷脸,其实是不冲突的。
不管是粉丝还是路人,就算是黑粉,你都得给别人一个了解你的机会,人家得先认识你,看到角色的时候才会想起你。
先得有戏拍,才能琢磨演戏这回事。
成天只能喝西北风无人问津,还作品呢,谁搭理你。
“琪姐说你要和那个男的分手”周阳往嘴里扒拉一口,然后一脸求知地望向梁瑾,接着追问:“那个男的叫什么陆淮聿?是这个名儿吧,琪姐跟我提过一嘴,还说是什么财团的老总。”
“都说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没真心,也不把人当回事,但我觉得你们就这样分开还挺可惜的。他应该挺喜欢你的吧但也挺奇怪,他喜欢你干嘛不捧你,天天只想把你藏起来算怎么回事,太小气了。欸,你这什么眼神,怎么不信呢。当时在走廊,你醉成那个样子,他看见你趴在我的背上眼里都要喷火了,吓死我了。”
菜是一盘盘上,周阳没忘了吃,话还这么密:“结果,你知道吧,你下来之后主动过去牵他的手,他那火噌的一下就灭了,我真服了,比消防员还管用哈。”
听别人讲这些事情,梁瑾觉得有些尴尬,装作很忙的样子,放下筷子又端起杯子,很慢地喝了口水。
“后来不知道你是被他吓到了还是怎么,想把手抽出来,他就又不高兴了,把你攥得可紧,看你走不动路,又是把你抱回去的。”
“还、是、公、主、抱!”
周阳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两下,强调道:“最重要的是,前台在那天下午就告诉我你的房型升级了,我还纳闷是谁做的呢,想想也只能是他,导演那么抠。”
“虽然后来你都没去住几次。”
梁瑾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因为周阳说的这些他都有印象,但没有这么细节。
“主要是眼神,我感觉他看你的眼神,特别喜欢,想把你吃进肚子里去”
听到这里,梁瑾实在是忍不住了,急得呛了口水:“你小说看多了吧,还吃到肚子里”
周阳不服,梗着脖子辩驳道:“我是没谈过,但是我会看啊!我就是觉得,你要是因为琪姐给的压力随随便便分手,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梁瑾无语地往后一靠,第一次觉得周阳话多,他几乎是双手作揖:“她没压力我,你别瞎操心了,好好吃饭吧。”
该怎么解释,其实他们根本没谈恋爱,只是□□关系。
周阳肯定能接受,但梁瑾又懒得说,等会问起来又没个消停。
周阳一个母胎solo选手,理论知识丰富到令人发指,整场晚饭下来滔滔不绝,好像梁瑾是什么为了事业前途就轻易放弃爱情的人,说的他好像是个可怕的渣男,又说断情绝爱,日后必有大造化。
反正好话赖话都让他说完了。
梁瑾听着都想笑。
“可是,哥,你不喜欢他吗?你看他的眼神也骗不了我。”
梁瑾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但周阳觉得自己这会儿是真该闭嘴了。
“你想多了。”
梁瑾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关于他和陆淮聿的事情,到最后,除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语气词,和这句有点清晰又模糊的回答,其他的情报,周阳一点都没挖出来。
第34章 34 “这么点似是而非的喜欢,扔了吧……
梁瑾下了车, 抬头看到楼层灯光是暗的,知道陆淮聿还没回来,这个认知让他有些安心。
因为周阳最后问的那个问题, 梁瑾在整顿晚饭后程都没再吃什么东西,仿佛如鲠在喉, 难以下咽。
如果周阳问他, 你爱陆淮聿吗,梁瑾可以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告诉他, 绝不。
不可能。
可周阳问的是喜欢, 这让梁瑾感到异常混乱, 有喜欢吗?他为什么不能立刻给出答案, 为什么会犹豫。
他地在楼下站了将近五分钟,晚上的风也带着热度, 直到背后开始出汗,梁瑾感到不舒服的粘腻,才抿着唇一步步往楼上走。
脚步沉重。
他在玄关处勾着手把鞋脱了,又从鞋架上拿下来一双拖鞋, 接着侧身打开客厅的灯光, 确实没人, 梁瑾彻底松了口气, 打了个弯往厨房走去,拉开冰箱, 刘姨果然已经把红豆冰络做好放在冷藏里了。
梁瑾端着碗, 拿了根勺子,先挖了一口塞到嘴里,甜滋滋的,冰凉滑溜, 躁动的心跳突然就慢了下来。
吃完以后,梁瑾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上丝质的睡袍,让智能管家把房间温度调到22度,等冷风悠悠地吹出来,才盘着腿端坐到了床上。
梁瑾一个人想不出来头绪,拿过床头柜的手机,久违地给自己的好朋友钱程心打了个语音电话。
不过响了几声之后,就被对面挂掉了。
【在外面,等等。】
钱程心是梁瑾少有的朋友,两个人在初中的时候认识,成为好哥们,又考到了同一个高中,只是后来钱程心在家里的安排下没在国内读大学,而是直接去国外留学了,两人的联系才慢慢变少,但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
因为有时差,两个人的聊天更像是语音留言箱。
但还好,梁瑾话不多,这样的联系频率反而让他觉得舒服。
房间里的温度刚好,不会太凉,梁瑾窝到被窝里,把被子拉上来,连同下巴也一起盖住,床头灯光并不那么明亮,自从梁瑾发现可以控制亮度之后,就再也没傻乎乎地被灯光刺到眼睛过。
因为思绪混乱,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没有其他人在场,又是全身心放松的状态,梁瑾慢慢滑到枕头上,歪着头睡了过去。
晚上十二点之前,陆淮聿结束手头的事情,回到家里,打开房间门,看到梁瑾在床上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梁瑾一直很瘦,宽松的睡袍在睡姿的影响下露出他大片雪白的锁骨,天气炎热,梁瑾下半身只穿了条短裤,细长的腿一半藏在被子里,一半毫无顾忌地裸在空气里。
陆淮聿简单洗漱完出来,也躺到梁瑾睡着的床上去,动作轻柔,把人圈到自己怀里。
梁瑾的发质跟他这个人一样柔软,乖乖地贴在脸侧。
只是人不大老实,被强行扯过来之后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头顶毛茸茸的碎发蹭得陆淮聿的下巴跟着带了些痒意。
陆淮聿微微起身,撑在他一侧,很亲昵的和梁瑾脸贴着脸,两个人挨得极近。
瞧着是极其亲密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在看不到的地方,陆淮聿的腿紧紧夹着梁瑾,让他丝毫也动弹不得。
陆淮聿的手很大,青筋脉络起伏又明显,像山脉蜿蜒一样,很是怜惜的、虚虚地落在梁瑾的脸上,几乎能遮住全部的脸,像是忍了又忍,最后也只是捏捏梁瑾因为压在枕头上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脸颊肉,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他低着头沉沉地看着梁瑾,神情晦涩难辨,绝对称不上愉悦,倒像是不满:“有这么急着吗?”
梁瑾的皮肤白得出奇,睫毛又长,不知道晚上吃了什么,连呼吸都好像带着甜香。
“我答应让你走了吗?”
陆淮聿漫不经心伸手用指腹轻碰梁瑾薄薄的眼皮,又摸摸梁瑾的耳朵,耳垂肉感明显,白得发腻,没揉捏几下就开始发红发热。
听着怀里人的轻微的呼吸声,从成年以后就很少懊恼的陆淮聿,罕见地后悔,他应该更早的时候就对赵家下手。
这样就能更早得到梁瑾,不知道23岁的梁瑾会不会比现在听话?
或者说,在他进娱乐圈之前,就先把人抢到手,也省得梁瑾还要腾时间去应付工作。
再早一点,梁瑾有没有可能心甘情愿留下?
不过好消息也是有的,尽管梁瑾从被迫和他相处的第一天就想着离开,千般万般的不情愿,也从来没有选择过放弃。
他是真的以为,只要乖乖待够一年,就能和赵家、和陆淮聿两清,然后去过自己的生活。
但规矩是给玩家守的。
—
梁瑾的手机常年静音,以至于钱程心给他回拨电话的时候,梁瑾一点声音都没听到,睡得正香。
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以后,梁瑾那股因为上头而产生的冲动已经淡了许多,冷静下来想想,也不再那么急切。
钱程心收到梁瑾的回复,很快拨了个语音电话进来,梁瑾飞快地接起,“喂”了一声。
“我有点事想问你。”
钱程心估计在书房还是什么地方,案头的书页翻得飞起,哗啦啦的,连电话这头的梁瑾都能听得清楚。
也确实如此,钱程心偏头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手上忙着从一摞书中找不知道被自己夹在哪的实验报告:“你说呗。”
梁瑾在脑中构思了一下,噢了一声,才慢慢开口:“我跟你说过的,去年那个男的”
听他这样说,钱程心皱眉,书也不翻了,干脆一屁股坐下认真听他说。
“到现在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他很少回来,我也不太在意。”
梁瑾顿了顿,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说:“然后嗯我们就频繁地上床,但他脾气很坏,技术也很差,总是弄得我很痛,还要我自己去医院”
钱程心在国外呆久了,什么奇闻异事没听过见过,梁瑾说的这些在他这也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但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还是不一样。
他拧着眉,干脆地打断他:
“分。”
“你这个男朋友素质不行。”
梁瑾愣了愣,没想到在自己的三言两语中,陆淮聿成了男朋友身份,但实际上对自己的好朋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梁瑾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干脆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他,在他面前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尊严,我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做.爱而已。”
“但他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关注我,也可能是我表现得太明显,我不知道,他对我说,所有人都是出来卖的,只是每个人交付的东西不一样。”
钱程心听到这里,笑了:“话糙理不糙。”
“但关你屁事。”
“不会是下床不认人的渣男吧。”
梁瑾“哎”了一声,“你先听我说完。”
“反正他挺坏的,总是恐吓我,说要让我只能呆在家里,不许出去工作,回来迟了也要生气,我参加剧组聚餐喝醉了,他也要生气,我有时候也不懂,到底哪来这么多气好生,真的是很小气的人。”
“而且还很娇气,你不知道,30岁的一个大男人,还会因为住的酒店房间环境太差而摆臭脸,我说没必要,他还跟我冷战。我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大那么好的房间,连主演和导演都不会这么要求。”
“他也不问我,擅自升级了房型,导演来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讲,甚至,他为了让我早点回来,背地里给导演施压,我一个n线小演员倒是耍上大牌了,到现在都还是别人嘴里的谈资。”
梁瑾说到这里,吸了吸鼻子,很苦恼似的。
“他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也不问我要不要,想不想。”
钱程心沉默了。
“”
然后真诚地发问:“你是在秀恩爱吗?”
“这还真不是。”
“他在出差的时候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之后出去参加聚会酒局,就总是会带上我一起。其实我不想去,我觉得很丢人,但是我拗不过他,我没有办法。”
“后来他生日,带我去坐游轮,只是我晕船,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弄了很久,我第二天起来又吐又晕,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竟然跟我道歉。”
“从那以后,他的脾气就变好了很多,对我也好了很多,昨天我的助理问我,喜不喜欢他。”
梁瑾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带着很深的不确定。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从来也不敢去想,如果我喜欢他,那我从头到尾,都对不起自己。”
梁瑾说到这里,红了眼眶,他从没把这些事拿出去讲过。
即使和钱程心说,也是美化过的情节。
陆淮聿不是好人,但貌似也没那么坏。
下午两点的阳光穿过窗户落进房间里来,倾泻在床铺上,空调仍然在缓慢运作,冷气不断从出风口里冒出来,通风系统换进来的新空气里带了一点点柑橘的清香,无端地抚慰着梁瑾焦灼的内心。
喜欢吗?
谁能不喜欢陆淮聿呢,没有人能拒绝陆淮聿。
即使他们的开始充满了凌辱和不堪,在长久的接触下,梁瑾终于还是开始怀疑起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身体受到的伤害和心里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梁瑾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地挣扎,告诉自己没关系,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后来陆淮聿变得那么温情,好像梁瑾的眼泪掉下来都会灼伤他,那些悉心照顾的画面不是梦,温声细语的哄也是真实存在。
梁瑾不是看不出来这里面或许有几分真情存在,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向来不是。
不然他也不会为了自己的母亲爬上陆淮聿的床。
可承认自己喜欢陆淮聿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又让他觉得异常痛苦,他怎么能喜欢陆淮聿呢。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好半天,钱程心的声音才从听筒里面,越过大洋彼岸,慢悠悠传了进来:“别管了。”
梁瑾没懂,迟疑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非要知道喜不喜欢吗,你不是害怕吗,如果答案让人不舒服,把过程走完就够了。”
“如果最后一定会分开,为什么要纠结是怎么开始的、还爱不爱、喜不喜欢,这是想要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打算跟他一直在一起?”
“不可能。”这个问题上,梁瑾没有犹豫的必要,很快给出答案。
“那不就得了,顶多算有点好感吧,等你不再天天被迫和他共处在一个空间里,说不定就没感觉了。”
“有一种可能,是你的大脑骗了你,想要你不再痛苦,所以告诉你,你是喜欢他才能忍到现在。”
“这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在科学上是存在的。”
梁瑾的眼睫颤了颤,低着头没说话。
钱程心若有所思道:
“不过,你们本来也不是因为喜欢开始的这段关系,现在纠结这个做什么?”
事实也确实如此,梁瑾那张脸在入学当天就引起了不少轰动,来和他表白的,男生女生都有,从大一一直到大四,都没怎么停过,只是无一例外得到的回复都是“谢谢你的喜欢,但我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不好意思”。
梁瑾也不是挑剔,只是确实,他不想为了恋爱而恋爱,他不是一个愿意将就的人,尽管他的生活在梁序堂离世之后一落千丈,但本性上的固执没有丝毫改变。
“一个母胎solo二十多年的人,因为一时温情和过度的亲密接触,分不清喜欢和好感也很正常吧。”
“隔着屏幕聊聊天都能发展成网恋,你们天天睡在一起,分不清也正常。”
梁瑾无意纠结情爱,只是后来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太快,桩桩件件让他措手不及,人在心碎到极致的时候,最先可以割舍掉的,就是这点似是而非的喜欢。
第35章 35 “爱不再是毫无芥蒂不求回报, ……
夜风带着炙热的温度, 粗暴地打在高处的枝头上,发出尖利的呜鸣声,好像在哭一样。
梁瑾躺在床上, 看到陆淮聿推门进来,终于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很慢地坐了起来, 脸色苍白得吓人,原本就偏大一号的睡衣现在只能松松垮垮兜在身上, 露出平板瘦削的背。
陆淮聿沉着脸没说话, 不明白为什么不到一周的时间, 梁瑾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但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和梁瑾发火, 只是冷着脸让家庭医生先进去检查他的身体情况。
做完简单的检查之后,陆淮聿从佣人手上端过餐盘, 坐到了床边。
他把枕头塞到梁瑾身后,低声叫他坐好。
梁瑾分明听见了,但只是很轻地看了他一眼,就缓慢地移开了眼神。
陆淮聿握住梁瑾的手, 明明已经入夏, 但梁瑾的手却冰冷好似无温。
他皱着眉, 捏了捏梁瑾的手心, 叫了他一声,说:“起来吃饭。”
梁瑾闭上眼睛, 连呼吸都倦怠。
陆淮聿用手背去贴他的半边脸, 没发烧,压着声音哄他:“我喂你吃一点,行不行?”
梁瑾偏过头去,依旧是不说话, 总之是拒绝的姿态。
陆淮聿难得想到当时在游轮上梁瑾哭着不愿意吃药的场景,宁可梁瑾现在哭哭啼啼让他抱着喂药,也好过现在一声不吭,不论别人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门外的刘姨在和管家念叨,说梁瑾在两天前接到医院的电话之后急匆匆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仿佛三魂去了七魄。
被陆淮聿带回来之后到现在,梁瑾滴水未进,滴米未食,也不跟人说话,只一味蜷在房间里。
不是睡觉就是发呆,醒来后也不吃,刘姨不可能逼他张嘴,管家也没有这个权利,梁瑾就这样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坐在床上流泪,哭累了再躺下。
就算是一块海绵也该挤干了。
陆淮聿拿他没办法,想直接捏着他的嘴巴让他吃点东西,又怕激得梁瑾反应更大,只能让医生在夜里过来给他打营养针,先这样吊着一口气。
但是营养针终究比不上正常进食,梁瑾两天没喝水,连嘴巴上也干的起皮。
没有办法,陆淮聿叹了口气,伸手捏住梁瑾的下巴,逼他把头转过来,又逼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但梁瑾即使睁开了眼睛,双眼也是无神的,好像相机失去了聚焦的功能,空洞而没有活力。
陆淮聿双手捧着他的脸,只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手心的热气传到梁瑾的脸上,终于捂热了一点。
“梁瑾,你闹什么脾气?”
梁瑾的眼神很空,听到这句话,干涩生疼的眼眶居然还能不停地淌出眼泪来。
眼泪涌出来的速度比陆淮聿动手去擦更快,一些顺着陆淮聿的手掌滑落掉进枕头里,一些则直接砸在梁瑾自己的皮肤上。
他分明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两天没喝水没说话让他的嗓子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
陆淮聿终于听到了梁瑾的第一句话。
沙哑而干枯,毫无生力。
他咬着牙,眼睛红得厉害,脆弱至极的模样,说话的时候颤音明显:
“我、在闹脾气吗?”
表情看起来有点古怪,要哭,又要笑。
梁瑾闭上了眼睛,任凭湿滑的眼泪从眼角跌出去。
他没有闹脾气。
他就是觉得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生活他原来不是个动词。
—
两天前,梁瑾站在病房外,听见赵明屿熟悉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响起,只是太生气,音量大到隔着一扇门都能让人听清。
“我真不懂了,多大年纪了还折腾,你们知不知道以你们俩的岁数,生个唐氏儿的概率有多高?再说了,梁瑾以为你是他亲妈不就行了……”
梁瑾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被人从后脑狠狠打了一拳,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也很强烈的出现了短暂的耳鸣声,几乎让他想要抱着头在病房门口蹲下来。
只是梁瑾依旧抱有那份可怜的天真,等缓过来以后,拧开门栓,走了进去。
后来回忆的时候,梁瑾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走进章邵琼的病房,又是怎么问出口的,他的记忆已经很混乱了。
里面的人看到梁瑾以后,赵坚成立刻大声呵斥了赵明屿一声,叫他闭嘴,而章邵琼则躺在病床上,看到梁瑾走进来,艰难地起身。
梁瑾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场景了。
实在是过于残忍,又过于刻骨铭心,在一瞬间把梁瑾的心口的血液抽干,把他整个人高高举起,又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狠狠扔在地上。
“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不是你亲生的?”
梁瑾的表情太难看,还不如直接哭出来,他像个只有几岁的孩子,用最单纯的表情问自己的母亲,刚刚在说什么。
“你不是我妈吗?”
梁瑾的眼睛在得到章邵琼的回答之前就已经开始发酸发胀。
章邵琼看见他的表情,自己的眼圈也跟着红了,知道梁瑾已经听到了,也知道不可能再糊弄应付了事。
于是梁瑾在那天下午,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
把梁瑾送到陆淮聿床上的主意,是章邵琼最先提出、策划,也是章邵琼主动,出面说服梁瑾的。
梁瑾以为自己的母亲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做出的无奈之举,但其实不是。
而梁瑾,也根本不是章邵琼亲生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在生梁瑾的时候难产,还没有来得及看梁瑾一眼,只给梁序堂留下一个孩子,就撒手人寰了。
梁序堂一个人,还要主持公司事务,梁瑾小时候身体差,经常生病,让他分身乏术,所以梁序堂火急火燎的,赶在梁瑾有记忆之前,就给梁瑾找了个后妈——章邵琼。
当时的梁序堂虽然带着个孩子,但胜在样貌英俊、家境殷实,和章邵琼走到一起也没花多少功夫。
这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故事,可问题在于,从头到尾,都没人告诉过梁瑾,连一点点的透露都不曾有过。
“没有生过我,又为什么说都是因为我,你才不能怀孕?”
章邵琼沉默了几秒,说出一个令梁瑾惊讶,却又没那么惊讶的答案:“你爸爸不同意。”
开始的时候,梁序堂担心章邵琼会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冷落梁瑾,因此在第一次意外怀上的时候,梁序堂就带着章邵琼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
等梁瑾长大了,章邵琼再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时,却因为已经有习惯性流产的端倪,怀上孩子变得很艰难,保住更难。
这次怀孕,也是她备孕前后都挨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苦头,才好不容易成功怀上的。
梁瑾脑中有一条线,忽地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章邵琼的阴晴不定,动辄打骂,只是发泄自己多年来的怨恨,恨是因为梁瑾才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小孩,却又不得不承认,因为梁瑾,她才攀上了梁序堂这根高枝。
她酒醉后扇梁瑾巴掌是因为真的不愿再独自一人承受,却也因为实实在在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了十年而哭着说对不起。
爱比恨先生根发芽,但恨意生长的速度在失去桎梏之后发了疯,以迅猛的势头迅速压过了过去。
其中的艰酸苦涩,爱恨矛盾,从头到尾,都只有章邵琼一人在纠结。
因为恨,所以在梁序堂去世之后,章邵琼把梁瑾一人丢在家里,叫他自生自灭。
但又因为养育多年零丁的爱,忍受了两年良心的谴责之后,还是选择把梁瑾接了过来。
她见不得梁瑾受太多的苦,却又不愿看到梁瑾一路顺风顺水。
她总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没能出世的孩子。
如果没有梁瑾,他们会不会也已经长得很大了,会不会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惹人烦又惹人爱。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也没有可能,早在章邵琼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在她冲着梁序堂点头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早早书写好了结局。
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消失的怨,夹杂在朝夕相处的爱里,终于变质成了恨。
爱不再是毫无芥蒂不求回报,恨意发酵如波涛嚣然。
梁瑾的眼睛红的很厉害,从眼周一路往下,延至脖颈,蔓开来一整片令人侧目的红,他看了一眼章绍琼高高隆起的小腹,想来在梁瑾被送去给陆淮聿之前,就已经怀上了:
“陆家的宴会你没去,就是因为怀孕了吧?”
章邵琼闭上眼睛,不愿去看梁瑾,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瞒。
“我心里清楚,在我把你卖给陆淮聿的那天起,就算是亲妈,母子缘分也已经走到头了,更何况我还不是你亲妈。”
“梁瑾,我难道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吗?”
“我为什么不能有选择的权利?”
梁瑾极力忍着,还是哽咽出声:
“自始至终,没有选择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从来只能接受,没有选择的人,什么时候从梁瑾,变成了章绍琼?
“我没有恨你,你何必这样。”
章邵琼最后斩断梁瑾的最后一丝念想。
让梁瑾只是从他们争吵中模糊窥探到的隐情,变成了光明正大的。
“你和陆淮聿的事,跟你赵叔叔没什么关系,确实是我最先提出来的。”
“你应该恨我的。”
梁瑾“哈”了一声,怪不得呢。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掉,不要钱似的。
梁瑾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抖得很厉害:
“因为不是自己的儿子,所以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所以任人怎么糟蹋都行。”
章邵琼不惊讶于梁瑾的反应,人要知足,才能常乐,她觉得梁瑾早该知足:
“梁瑾,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从你身上拿回来一些,有什么错?”
梁瑾低低的笑出声,脸上自嘲的讽刺意味重到刺眼,他喃喃自语道:
“你没错,是我错了”
“我一直都不理解,尽管我很努力去站在你的角度思考,可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体谅你。”
“我以为是我太自私了。”
梁瑾的声音轻得可怕,落在在场所有人耳中,却振聋发聩。
“但是,妈妈,我是爱你的。”
“我觉得我亏欠你,所以哪怕你提出了再不合理的要求,我也努力去做了。你不管我,不在乎我的感受,我都觉得没关系,你本来就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
“你跟我道一次歉,我就原谅了所有的不好,假装没有发生过。”
“每次都是这样。”
说到这里,梁瑾的眼睛已经赤红一片,他伸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两只手哆哆嗦嗦,花了半天只解开四颗纽扣,但也足够,因为陆淮聿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足够多、也足够明显,过了几天都没褪干净。
“可是,你看看我身上的痕迹,你看得下去吗?”
“我每天睁眼就要面对这些,现在你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做这么多,忍了这么久,自以为是的牺牲,都是因为我蠢得过分、又足够下贱,对吗?”
梁瑾为了一点点可怜的母爱,甘愿献祭自己,到最后发现其实他从头到尾没有被爱过的时候,他清楚的认知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崩塌瘫痪,那种大脑发懵的剧痛,就好像灵魂被人从肢体里面以极端暴力的方式硬生生抽取出来,再彻底踩碎碾压。
梁瑾的眼珠转得很慢,全身的精气神都无影无踪,整个人在一瞬间枯萎下去,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他颤着声音问:
“你骗我一辈子不行吗?”
章邵琼看向他,死死地抓着被子。
“你早晚要知道的。”
“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她咬着牙说完,转过头,不再看向梁瑾。
任谁看到梁瑾现在的状态,都会心碎。
梁瑾闭了闭眼,死死攥紧手心,用疼痛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激烈的心跳也随着慢慢变缓,像自来水一样汩汩流出的泪水终于被人为拧上开关。
果然,梁瑾想。
可能他就是,比较倒霉。
永远都不会有好事落在他头上的。
他从不祈祷,因为事在人为,他从没奢望上天善待他。
但今天,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办法应对这个局面了。
为什么。
每当他觉得生活要好一点起来了,情况马上又会急转直下。
他脱离赵家,却遇到洪水被困。
事业刚有起步,又被送到陆家去。
他刚打算,正视处理这份不该有的感情,却又被迫知道这些残忍的真相。
其实很早就有迹可循了,只是他不愿相信,不敢细想。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吗?”
“你如果真的那么恨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或者干脆在我自立之前直接弄死我呢?”
章绍琼深吸了口气,说:“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愿。”
梁瑾唇色苍白,面目充血,妖冶病态到极致,眼里的悲怆说是锥心泣血也不过分。
“妈。”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窗外天色很暗,明明是青天白日,却乌云压境,梁瑾的背后是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剧烈的雨点,噼里啪啦,紧接着又被狂风裹挟着快速消失,汇成一小股水流,伴随着雷鸣作响,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三号台风正式在沿海地区登陆。
“预计,三号台风将以每小时15—20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增强,未来8小时内或有强降雨,市民朋友请注意安全,不要随意外出”
病房里的电视台主持人正在紧急插播灾难险情。
梁瑾的背后是越来越大的雨珠,窗外的大树被狂风压弯了腰,只能顺从的胡乱摆着,章邵琼在这一刻狠狠打了个冷颤,冰冷的药液还在透过细长的管子和尖锐的针头流进她的血管。
她不忍割舍却又强忍恶心堪堪维持了二十年多年的母子关系,终于在今天以激进又意外的方式曝光,最后被梁瑾以极其决绝的方式,迎来它的结束。
可你要梁瑾怎么接受。
原来二十多年来,“妈妈”一直都恨我。
梁瑾看到赵明屿想伸手来拽自己,嘴巴也还在一张一合,但是他的大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处理剩下的信息了,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太阳穴是针扎似的疼。
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很急促剧烈地发抖,很快,梁瑾的呼吸也变得很急促,面色迅速涨红,但他除了粗喘声什么也发不出来。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章绍琼的脸了,喘气也变得困难,身体里的血液横冲直撞在各处神经末梢疯狂叫嚣。
下一瞬,梁瑾的手脚不自觉地发软发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地,朦朦胧胧中,梁瑾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母亲惊恐的尖叫。
他下意识想要睁眼,想和往常一样跟母亲说别怕,没事的。
但他费尽全力,到最后也只是狼狈地提了提嘴角,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病房里是一片混乱,好在赵明屿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接住了整个瘫软下去、不省人事的梁瑾,没让他狠狠摔在地面上。
这是第一次,他接住了梁瑾,在最后一秒。
赵坚成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压根不受控制,更没预想过梁瑾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赶紧转身猛按呼叫铃,又推开房门出去叫人。
章邵琼看着在自己面前直挺挺倒下的梁瑾,吓得六神无主。
等护士和赵明屿把梁瑾抬到救护床上,又迅速给梁瑾戴上供养面罩的时候,她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眼泪哗啦啦地流。
她彻底意识到,是她亲手断送了自己和阿瑾往后余生的所有可能。
不论是爱还是恨,从今天起,都结束了。
第36章 36 “梁瑾额头很烫,烧得神志不清。……
梁瑾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引发呼吸性碱中毒晕倒的, 医护人员很及时地给他注入了镇静剂。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手脚发麻的症状缓解了许多,只是梁瑾的的耳朵里仍然伴随有一阵一阵不停歇的耳鸣, 头也疼得厉害。
胸口仿佛有千斤重,沉得他喘不过气来, 梁瑾坐在床边, 慢慢的,弯下了腰。
没打针的那只手握成拳, 死命地按着心口, 张着嘴大口用力呼吸, 发出哼哧的换气声, 耳朵因为用力也憋得发红。
大概过去了快十分钟,梁瑾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频率, 重新感受到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的心跳。
这么一通挣扎下来,他的额前出了不少汗,嘴唇在无意识下被自己咬得破皮。
他抬头看了一眼身侧吊着的药瓶,眼神平静到近乎诡异, 没有叫护士, 而是自己动手, 果断把针头扯了出来。
动作暴力, 梁瑾看着争先恐后冒出来的一连串血珠,心里感到莫名的快意。
他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 没管流血的伤口, 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离开了医院。
七月的平市很热,夜晚的空气都滚了烫意,但梁瑾恍然不觉,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也不打算做任何止血措施,他的凝血功能本就不好,手一直这么垂着,血珠自然串成了线,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流淌,再一滴滴落下。
梁瑾不是精神错乱了,只是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思考的能力了,大脑仿佛锈住,想不出任何一点别的。
他坐在医院的床上,只想离开,越快越好。
可等他离开了医院,他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偌大的平市,梁瑾却想不出一个自己能去的地方。
—
梁瑾不会抽烟,没学过,也没尝试过,但是今天,他特别想试试。
他慢慢走到一家便利店前,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他走进店里,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演员的身份,没有口罩,也没有帽子。
他仰着头,旁若无人,甚至若有所思地问了小哥一句哪种烟好点。
收银小哥看他面色惨白,手上还流着血,深更半夜吓得够呛,迅速转身给梁瑾拿了包烟,又问他要不要打火机。
梁瑾漫不经心地说“要”,又去身后的冰柜里挑了一罐啤酒。
虽然平市夜生活丰富,特立独行的人也很多,但像这样的,收银台小哥还是第一次见,一边扫码,一边皱着眉问了句:“先生,你没事吧?”
他的视线瞥向梁瑾的手,又追问:“不用创可贴吗?”
梁瑾眨眼的速度慢,反应的速度更慢,他花了几秒钟接收对方善意的问题,又花了几秒钟处理,最后很轻地摇了摇头。
—
在平市待了这么久,梁瑾在今天晚上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认真的看过这座城市。
平市人口将近1000万,是一个极其热闹、繁荣的城市,发展前景也很不错。
陆淮聿手上有好几个项目就是针对平市的商业开发和旅游规划。
这会凌晨,街上人还很多,城市居民的活动也很丰富,梁瑾看着街上的人有说有笑,却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
他是被玻璃缸罩住的金鱼,即将缺氧而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脚底彻底木掉,脚后跟钝痛,梁瑾才有点回过神来。
一路上他提着买来的东西瞎走,全程都在尝试着尽量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思考,不去回忆。
他滔滔不绝地给自己催眠。
没事的,没事的。
但这太难了。
我做不到。
梁瑾木然地想。
人在受到极大的打击的时候,是会感到莫名其妙的。
此时此刻,梁瑾看上去还活着,还在呼吸,也能正常行走,刨开凌晨不回家在街上瞎转悠这一点,他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内里已经被生生掏空了。
二十多年来的认知,在几个小时里坍塌、蒸发。
他抬起头,扫向周围的景致,阴森,鬼魅,阴风阵阵。
梁瑾知道这里,被居民广场替代的城市公园,离公墓也很近,离梁序堂的墓地很近。
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如果他知道路线的话,再往前走个五六公里就到了。
但是手机没电了。
梁瑾笑了。
笑得眼泪都掉出来。
他被一股巨大的酸楚笼罩,平生第一次,梁瑾想给老天爷比个大拇指。
厉害。
—
经久失修,公园的铁门都锈了,梁瑾推开的时候,发出了嘎吱的怪声。
寂静。
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周阳和梁瑾一起,肯定要颤颤巍巍拉着梁瑾快点走。
他比梁瑾胆小。
公园里头还留有一些残破的设施,但大多蒙尘,无人使用。
梁瑾在里头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一处池塘前,弯下腰,盘腿坐了下来。
他把啤酒拿出来,香烟和打火机也拿出来,一一摆好。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拍慢电影似的。
今天晚上的天很黑,但星星却亮。
梁瑾抬起头,却被疯狂的思念压倒。
“爸”梁瑾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眼泪就已经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他拼命地想要憋回去,但适得其反,完全抑制不住,肩膀都开始抖。
“对不起啊,今年夏天都要过完了也没去看你。”
梁瑾红着眼,先给他的爸爸道歉。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情”,梁瑾哽咽得很厉害,说话也断断续续,他强忍着哭腔,逼自己把话说完,“你不知道吧,你最好别知道。”
啤酒的拉环被梁瑾拔掉,他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一直到舌头被苦得发麻,才停下来。
他拿出一根软烟,学着别人吸烟的样子,叼在嘴里,扣下了打火机。
水滴形的火苗窜了出来,微弱的烛火点亮了梁瑾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在破碎又孤寂,颓唐又暗淡。
新手都是要先吃几个苦头才会长经验的。
梁瑾吸的第一口就被呛到了,他咳得脸色通红,也没把夹在指尖的烟头扔掉,不规则烟雾虚虚的笼在他眼前,模糊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梁瑾的声音轻飘飘的,一向挺直的背脊,终于,弯了下去。
“我好累啊。”
“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梁瑾又哭了,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在脸上汇成两股河流。
又下雨了。
一只手用力按着眉骨两侧,他终于借着疯狂的雨势,放肆大哭。
要把这一年的委屈,这是多年来的憋闷,一次性,通通发泄出来。
他这一年流过许多眼泪,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不用再憋着声音,可以自由地痛哭流涕。
有没有那么一刻,你也会质疑活下去的意义。
当你发现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人,转过头来伤你最深。
就算是雨天花坛里被泡烂的种子,等晴天出来的时候,也是有机会萌芽的。
他到底哪里对不起章邵琼了?
梁瑾想不明白。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又是他。
鲜血混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在空气中肆虐。
理智被崩溃和绝望冲刷得荡然无存,一种极端想要自我毁灭的情绪在这一瞬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梁瑾突然想到:
我去死好了。
这样,没有人爱他,也不会有人恨他。
但他没死成。
因为陆淮聿找到他了。
—
陆淮聿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外地出差,他接到陈言的电话之后立刻改签航班,拉着工作人员和合作伙伴一起熬,硬生生把还剩三天的行程和工作压缩到极致,用一天半的时间结束。
事后,陆淮聿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停留,只留下主要项目负责人负责收尾。
只是陆淮聿的运气不好,酷暑夏日,恰好碰上三号台风逼近,最初订好最快的航班推迟了时间,到后来航空公司处于天气预警宣布取消航班。
机场大道两边的设施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司机启动了好几次雨刷器,才勉强看清路况。
即使是心急想要调用私人飞机出行,也需要起码两个小时的时间上报,更何况台风天危险隐患太大,万一出了什么事,没人能扛得住。
最后,陆淮聿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去到另一个城市,才及时坐上了最后一列高铁回去。
陈言在车站接到陆淮聿,被赶下驾驶位,一声不吭,滚到副驾驶坐好,等陆淮聿扣上安全带,才急着说:“梁先生知道了,关于他母亲的事情。”
“我知道”,陆淮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急躁地扯松领带,一脚油门冲了出去,拧着眉问:“他现在什么情况?”
陈言表情复杂,动了动唇,说:“找不到人,联系不上。”
“打电话是没人接的,赵先生说他早就离开医院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梁先生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没回过家,定位在医院附近八公里外就没信号了。”
陈言压根不敢抬头看陆淮聿。
他硬着头皮,给出了最后结论。
“现在梁先生处于失联状态。”
陆淮聿闻言愣住,没控制住情绪,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骂了一声。
陈言看见他铁青的脸色,紧闭着嘴,根本不敢再说话,只能在心里不停叹气。
真是造孽啊。
陆淮聿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公园角落里找到了梁瑾。
台风天,没有人外出。
但梁瑾却孤身一人蜷缩在长椅上,全身上下,狼狈落魄,脸白得像纸,嘴唇颜色发紫,浑身湿透,虚弱两个字甚至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情况。
陆淮聿扶上他的肩头时,明显感觉到梁瑾的身体已经开始失温,手下的肌肤冰凉,梁瑾的身体抖得很厉害,连呼吸声听起来都格外吃力,像破旧的拉风箱。
陆淮聿看到他这副模样,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碎。
他站在原地狠狠闭了闭眼,然后大跨步过去把梁瑾抱回了车上。
怀里的人仿轻到仿佛没有重量。
梁瑾额头很烫,烧得神志不清,模糊地发出一些不成调的音节。
陆淮聿低下头凑过去听。
“妈妈。”
他听见梁瑾在呓语。
梁瑾太冷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在被陆淮聿抱住后,使劲往陆淮聿的怀里钻,贪婪的汲取热度。
陆淮聿的手也在发抖,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包住梁瑾,又把人紧紧揽在怀里,试图传递一些自己的体温。
他低头抵着梁瑾的额头,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后怕。
如果今天没能找到梁瑾,会怎么样?
他不敢想。
可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这件事对梁瑾造成的打击有这么大吗?
他只不过是要梁瑾明白,章邵琼绝非善类。
她不值得托付,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梁瑾为之付出一切。
他要梁瑾彻底割舍掉章邵琼,仅此而已。
可梁瑾看起来怎么像是已经死掉了。
心死掉了。
第37章 37 “陆淮聿,你怎么这么任性啊?”……
三号台风与以往那些只听雷声不见雨点的台风不同, 而是真真切切的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和损失。
它不仅没有像气象专家预期的那样改变方向,相反,势头还越来越猛, 在两天之内强势登陆,即使比起在海上时的威力已经大幅度削弱, 破坏力却依旧惊人。
整个平市都好像泡在水里一般, 天上掉下来的雨珠像是没完了,从登陆的那天起就没有停过, 夏日的沉闷炎热在一瞬间被扫净痕迹,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狂风和暴雨。
树木被连根拔起, 广告牌更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这样混乱恐怖的场面都成了稀松平常。
陆淮聿担心梁瑾的安危,在台风的头一天就把梁瑾带回了原来住着的别墅里去, 仗着地势高,地基牢,比起普通住宅区,要安全不少。
后来, 所有人听到三号台风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 那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恐惧。但梁瑾没有, 他被好好地安置在陆家三楼的房间里——先前陆淮聿住的主卧, 被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到了不谙世事的程度。
台风还没有结束, 但政府部门已经开始预估此次台风带来的损失, 并且对灾后重建工作进行了规划。
梁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屈膝抱腿,窝在角落里,听着电视机上的官员说有多少人失踪, 救援工作正在全力展开中。
看到画面里被砸扁的汽车仿若浮木浸在水中,家属前来认领的尸体全都泡得发白肿胀,即使打码也让人毛骨悚然。
梁瑾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自己被洪水困住的那年。
“陆氏将会不遗余力协助政府工作,为表决心,集团负责人已经牵头,成立了相关基金用来帮助家属同志度过难关,相关救援物资也已经准备就绪,可供随时调用”
那张梁瑾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了电视机上,看起来和早上出门前没什么两样,依旧很英俊,眉眼冷厉。
分明是精神抖擞的样子,梁瑾却听出来陆淮聿语气里有种难掩的疲倦。
即使陆淮聿这几天没说过,但梁瑾大概能猜出来是因为自己。
他抿了抿唇,伸手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管家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高汤熬炖的清汤,梁瑾光是看一眼就已经想吐,头摇成拨浪鼓,果断拒绝了。
他不吃饭,不是不想,他没那么极端,真的要闹绝食搞自杀。
他当然要好好活着,要活得很好才行。
只是心理和生理配对失败,不管他吃什么,事后都无法避免要去厕所吐个干净,就算是用了漱口水,嘴里那股胃酸的味道依旧明显,他的身体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像有一只大手拿捏着他,逼着他吐了一次又一次。
不确定梁瑾现在的状态是否稳定,陆淮聿不再去公司进行日常办公,而是让秘书把要紧的资料送过来,他在家里集中处理,所有需要陆淮聿出面的会议也改成线上视频的方式进行。
今天出门也是因为实在推不掉,他作为集团总裁,理应出面。
梁瑾坐在沙发上走神,管家想起陆淮聿的嘱托,要自己多和梁瑾说说话,于是坐到梁瑾边上,告诉他台风已经结束了,灾后重建项目也陆续开始了。
但梁瑾只是淡淡地点头,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管家忙活完后出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一拍脑门,乐呵呵地说:“梁先生,忘了跟您说了,少爷以您的名义捐了公益款一百万。“
没等梁瑾反应,他又问梁瑾要不要上楼睡一会,安慰他只管安心休息,不用担心网络上那些人对梁瑾没能及时捐款的埋怨。
这样大的灾难,作为公众人物却没有一点表示,是会被追着骂的。
实际上,从医院回来以后,梁瑾就把手机丢到了抽屉里,没再拿出来过。
他不知道网友拉出来一个清单,自己的名字被标红了。
他只是愣愣地想,自己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欠了陆淮聿一百万。
越欠越多,还不完了。
陆淮聿结束一天的工作回来,管家接过他手上的外套,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去。
“他今天吃了多少?”
陆淮聿一边解开手上的腕表递过去,一边沉声问道。
管家接过来,摇摇头:“不怎么吃。”
“但今天好一点,还是吃了一些的。”
陆淮聿往里走,看到梁瑾躺在沙发上,除却短袖短裤以外,身上只披了一件管家添上的薄毯。
他放缓了脚步走过去,俯下身子,一手绕过梁瑾的膝弯,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腰,把人抱了起来,尽管动作已经足够轻柔,梁瑾还是被突然的失重感吓了一跳,惊醒。
睁开眼看见是陆淮聿,也不挣扎,习惯性地伸出两条胳膊环上他的脖颈,含含糊糊地说:“你回来了。”
他像无枝可依、无处可去的雏鸟,闻到陆淮聿身上熟悉的松香味,僵着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然后很干脆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头靠过去,听他沉重的心跳声。
没吃什么东西,讲话也是有气无力。
过于沉重的打击,让他没有力气思考自己和陆淮聿的关系,考虑要如何相处,考虑这样下去是否正常。
陆淮聿这样照顾自己是对的吗?
他像是小区里面被欺负的流浪猫,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抓回窝里也不知道反抗,只顾着拼命舔伤,能恢复多少算多少。
梁瑾就这样被抱上了楼,管家快步走在前边替他们打开房间门,陆淮聿进去之后,轻手轻脚把梁瑾放到了床上。
但他没跟着一起上床,只是坐在床边。
说实在的,陆淮聿不是很担心梁瑾吃不下饭,因为他饭量本来就小,连刘姨都调侃过不止一次,说梁瑾是猫胃。
相较而言,他更担忧的是梁瑾的精神状态。
他能看的出来,梁瑾这两天比最开始要好了很多,但他本来话就少,现在更是,陆淮聿说三句,也不见得梁瑾能回过来一句。
梁瑾从一开始激烈起伏的情绪,演变到现在到对外界的新闻完全无动于衷,他对什么事情的反应都很淡。
他在拒绝和外界接触。
这让陆淮聿感到棘手。
梁瑾低垂着眼睛,眨眼的速度很慢,眼神明显失焦。
又开始发呆了。
陆淮聿反手握着他的手腕,轻轻的摩挲,问:“今天吃了什么?”
梁瑾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支支吾吾地说:“吃了甜豆腐脑,喝了一点柠檬汁。”
陆淮聿的手慢慢往上游移,顺势握住梁瑾小臂,继续追问:“嗯,有一拳头多吗?”
梁瑾抬起头,眼里多了一些信心,“有的”,语气肯定认真。
陆淮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补充说:“我是说我的拳头,不是你的。”
梁瑾不说话了,迟疑地摇了摇头,打算抽走被陆淮聿擒住的手。
“我们是不是约好了的?”
“梁瑾,你要耍赖吗?”
陆淮聿坐在原地不动,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梁瑾看。
“哎”,梁瑾小声叹了口气。
磨磨蹭蹭地靠过去,然后闭上眼睛,视死如归一样抬头,捧着陆淮聿的脸亲了一口。
这点程度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陆淮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没等梁瑾退开多远,干脆直起身压了过去。
梁瑾什么时候是陆淮聿的对手,他从来只有求饶的份。
密密麻麻落下的吻几乎要把梁瑾整个人吞吃下去,梁瑾呜呜挣扎两声,没用,被无情镇压。
两人对视上,陆淮聿才慢慢放轻动作,亲吻变得温柔,让人意乱情迷。
不多时,梁瑾有些缺氧,推了推陆淮聿的肩膀,小口地喘气,嘴唇变得红润,带着一些水亮。
“梁瑾,起码得做到这个程度才行吧,愿赌要服输。”
梁瑾被他吸得舌尖都麻,手用背挡着嘴,另一只手伸过去,顺着陆淮聿的肩膀要把他往外推。
对上梁瑾幽怨的眼神,陆淮聿都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强抢良家妇女的劫匪。
他挑了下眉,笑着说:“怎么这样看我。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碰你,但你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这哪里是亲一下?”梁瑾不高兴地反驳。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嘴唇也红,陆淮聿看着他,忍不住,又追过去轻咬了一口梁瑾的下巴。
“嗯,那再亲一下。”
佣人不合时宜地敲门,陆淮聿还在玩梁瑾的手,无聊地捏他的指尖。
得到房间主人同意的佣人这才下拉把手,把餐盘端了进来。
跟之前一样,梁瑾看了一眼,就失了兴趣,瘦尖的下巴戳在陆淮聿颈窝,闷闷地说:“不想吃。”
陆淮聿的掌心很大,也很热,放在腰上烫得灼人,但贴在背上却意外令人安心。
“吃吧,多少吃一点。”
陆淮聿贴着梁瑾的耳朵说出这几乎恳求一般的话。
梁瑾支起脑袋,瞥了他一眼,陆淮聿伸手拿过汤匙,再塞到他手里,低声问:“能自己吃吗?
“要是不能的话,那就跟在船上那次一样,我来喂你吃。”
上次是怎么喂的?
嘴对嘴喂的。
梁瑾回忆了一秒,一阵恶寒,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赶紧伸手接过陆淮聿递过来的汤匙,说:“我能自己吃,不要你喂。”
梁瑾四肢修长,皮肤冷白,手背上透出几条青色的血管,因为瘦,踝关节的突起尤为明显。
他吃得很慢,细嚼慢咽,陆淮聿一直盯着他,怎么都看不腻。
被这样火热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梁瑾觉得不太自在,又没什么办法,只能老实巴交地吃饭,容不得一点水分,他不可能在陆淮聿眼皮子底下偷偷把饭倒了。
吃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梁瑾把汤匙放到盘子上,低着头,自暴自弃地说:
“不吃了。”
“我不要吃了。”
陆淮聿在想自己是不是被梁瑾下蛊了。
他觉得梁瑾在自己耳边说不想吃饭而撒娇的样子可爱,现在说吃不下了的样子也很可爱。
低下的眼睫长长地覆下一层阴影,嘴上说不吃了,实则又偷偷抬眼瞄陆淮聿的反应。
陆淮聿不顾他人在场,就着梁瑾的手臂把人拉到怀里抱了个满怀。
“真乖,”陆淮聿看到梁瑾乖乖窝在自己怀里,恨不得把他揉圆搓扁再装进口袋里随时带出门,越看越喜欢,偏过头又在梁瑾右边脸蛋上亲了两下。
梁瑾抬手擦脸上的口水,不是很有耐心,但是很认真地说:“你不要占我便宜。
他停了两秒,接着说:“而且还奖励你自己。”
陆淮聿实在没忍住,脑袋支在梁瑾肩窝,笑得乐不可支,梁瑾被他压着受不了,两个人倒在一块儿。
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就是陆淮聿了,躺下的一瞬间就支起了身子,亲亲热热地贴过去,两个人上半身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梁瑾几乎是立刻感受到他下腹的反应,当即不安分地挣扎,他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陪陆淮聿做那档子事。
陆淮聿按着他肩膀,说:
“我答应了不动你,就不会言而无信,你老实点,抱一会儿,就给我抱一会儿。”
—
陆淮聿觉得,知道自己从出生以来就当成亲生母亲的人成了自己的养母,虽然痛苦,但只要给足时间,是可以自我疗愈、恢复过来的。
更何况,章邵琼并不是一个全身心爱着梁瑾的养母,陈言查出来的资料上写的清清楚楚,可以说梁序堂离世之后,章邵琼就不再尽一个母亲的责任,没嫁入赵家之前,她就对梁瑾呢不管不顾,后来进了赵家,也是在弃养了梁瑾两年之后,才把人接回去。
若说是良心难安,才费尽心思把人接回去,可从那之后,也没见她有多做什么弥补。
更像是梁瑾在单方面配合母亲。
梁瑾在大学期间和母亲的交际少得可怜,从拉出来的银行流水单就能看出来,梁瑾在入学之后就自力更生早早就脱离了章邵琼,没有再拿过章邵琼一分钱。
而章邵琼,在梁瑾生死未卜的时候想不起来他,又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才匆匆想起自己还有个可以利用的养子,将梁瑾和种种混乱的局面一起,当成是烫手山芋一样撒手丢给了陆淮聿。
这样的一个母亲,不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难道不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吗?
甩掉一个包袱,不觉得轻松吗?
陆淮聿无不冷漠地想,梁瑾还是心太软。
但他忘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一句算了就能立刻结束的。
长痛短痛,都是要痛一会儿的。
更何况章邵琼是个人,不是物件。
陆淮聿太高傲,高傲到瞧不起梁瑾的软弱,却又结结实实因为梁瑾的眼泪而跟着一起难过。
可是他该庆幸,如果梁瑾不是这样的性格,后来的陆淮聿应该也没有机会能够重新拥有他。
随着时间推移,除却厌食之外,梁瑾的睡眠出现了问题,他的入睡变得有些困难。
陆淮聿喜欢他抱在怀里,每天晚上都这样。
梁瑾更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他不知道陆淮聿睡了没有。
反正他睡不着,梁瑾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墙壁,呆呆的一夜到天亮。
家庭医生每天傍晚都会来给梁瑾重新检查,出乎意料的,陆淮聿主动提到了梁瑾入睡困难的问题。
梁瑾以为陆淮聿不知道的。
医生问梁瑾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么,梁瑾摇头说不知道。
没有撒谎,梁瑾是真的不知道。
刚开始的时候大脑是空白的,后来闭上眼睛,眼前会闪过很多人的脸,黑色的,混乱的,再往后,全都是模糊的、奇形怪状的轮廓,等他回想的时候,发现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地睁着眼,睡不着而已。
明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入睡,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操作起来却非常困难。
这个房间里积累了梁瑾太多的沉默和悲伤,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连陆淮聿也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这天陆淮聿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仍旧是惯用的姿势,揽着梁瑾的细腰,下巴抵在梁瑾头顶。
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在陆淮聿将要松口气的时候,梁瑾动了。
梁瑾的动静很轻,他先是转过去看了一眼,判断陆淮聿应该是睡着了,又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这才悄悄地把陆淮聿的手臂从自己的腰上挪开,一点点往外挪,最后掀开被子,下床。
陆淮聿睡眠质量本就一般,这段时间担心梁瑾,更是频频起夜,所以他无比清楚,清楚梁瑾轻手轻脚下了床,也清楚听到他拉开连通衣帽间的小门的声音。
他在床上安静地躺着等了半个小时,没有等到梁瑾回来。
陆淮聿也下了床,打开门,他看到了缩在衣帽间角落的梁瑾。
梁瑾的脚边放着一大包抽纸,手边有好几个沾湿的纸巾团。
原来是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哭。
这是被陆淮聿发现的第一次,之前还有多少次呢?
每天晚上不睡觉,都在流眼泪吗?
白天呢,陆淮聿不在家的时候也会偷偷哭吗。
梁瑾坐在地上,埋着头,额头枕在臂弯里,整个人弯曲着,肩膀带动身体,随着哭腔一下一下地发抖,连陆淮聿走到面前都没有发现。
陆淮聿仰头望了一眼天花板,宣布是自己输了,他输给梁瑾的眼泪了。
眼泪真是利器,百试百灵。
最开始,陆淮聿在床上见到他的眼泪,有些茫然;后来,他看到梁瑾喝醉后安静的流泪,心里慌乱无措;再后来在游轮上,看到梁瑾缩在床上小声哭,他心里闷闷的堵着难受。
而现在,梁瑾躲在他家的一个角落里哭,好像什么被遗弃的小动物。
陆淮聿从来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只是面对梁瑾,他跟着心里泛酸了一次又一次。
起初陆淮聿不清楚,只知道每当自己看到梁瑾的眼泪就会非常烦躁,说不出理由,他以为演员都这样,哭得人难受、引发情绪共鸣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但其实不是的。
现在陆淮聿有点明白了。
原来这叫心疼。
原来他是不想让梁瑾受委屈的。
陆淮聿看了他几秒,退了出去,来到卫生间,拿来梁瑾用的那条水蓝色毛巾,放出冰水打湿,没有完全拧干,又走了回去。
他走近了些,高大的身影挡住身后的落地灯,只显得五官深遂。
陆淮聿单膝下蹲,轻声叫了梁瑾的名字。
梁瑾哭得泪眼模糊,眼皮红了一片,鼻尖也是红的,抬起头来,看到陆淮聿,没能憋住,赶忙用手背胡乱地擦,带着哭腔小声说:“对不起,吵到你了。”
陆淮聿感觉自己的心都化到一块儿去了,又酸又软,被梁瑾一句话拿捏得一塌糊涂,心跳声犹如擂鼓,极重极为猛烈地敲打他的胸腔。
“咚、咚、咚”
他垂下头,干脆地伸手,把梁瑾抱到自己的腿上,梁瑾哭久了,头昏脑胀,没剩什么力气,任凭他摆弄,只能乖乖坐在陆淮聿的腿上。
“抱着我。”陆淮聿说。
梁瑾抽抽嗒嗒地抬头看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照做,这段时间他格外依赖陆淮聿,也只能依赖陆淮聿。
陆淮聿一手搭在梁瑾腰间,一手抽了张纸巾,虚虚地捏在梁瑾鼻子两侧,说:“用点劲。”
梁瑾也没什么可害臊的,很配合地擤了出来,鼻子通了,人也缓过一口气来。
陆淮聿把搭在手臂上的热毛巾叠成一长方条,敷在梁瑾肿的像桃子一样的眼睛上。
“有点冰。”梁瑾被冻了个激灵,闷闷地说。
“嗯”,陆淮聿应了一声,没把毛巾拿开,另一只手扣着梁瑾后脑,不容他躲,动作强硬,语气倒是温和,“别躲,不敷一下你明天睁不开眼睛。”
梁瑾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环着他,听话的闭上眼,让陆淮聿给他扶着。
从事发到今天还不到一周,但梁瑾看起来好像遭受了非人的虐待,挡住眼睛,下半张脸上都没什么肉了,下巴尖更明显了,陆淮聿有点怀念梁瑾枕在自己身前时挤出来的那点白嫩的脸颊肉。
那么几两肉,也是陆淮聿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现在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消失了,瘦得比先前还要厉害。
陆淮聿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但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托着梁瑾的腋下,稍一使劲,两个人坐得更近了,从大腿坐到大腿根。
梁瑾的手无助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姿势两人都熟练地不行,没有一次不擦枪走火的,但今天这次却难得纯情,没有旖旎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梁瑾才前言不搭后语,稀里糊涂冒出来一句:“她说她恨我。”
陆淮聿一下一下地摸着梁瑾的后脑勺,知道他伤心,于是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安慰他。
他低头只能看到梁瑾头顶的发旋,于是捏着他的肩膀,把人推开一点,看他脸红,嘴唇却苍白,眼皮微肿着,脸颊上两道泪痕明显又滑稽。
“宝贝儿”,他用指腹轻蹭梁瑾脸上的泪水,不敢太用力,也不怎么熟练,但还是努力哄他:“不哭了。”
“她怎么能恨我呢”,梁瑾没流泪,但还是在下意识抬手擦眼睛,语无伦次,语速很快很急,对上陆淮聿堪称温柔的眼睛,极力证明道:“我没有对不起她,我能给的都给她了,我全都给了”
“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陆淮聿才必须要让梁瑾明白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
没过几分钟,陆淮聿感到手臂上一片湿热,梁瑾的眼眶盛不住那么多泪水,任凭其跌落砸在陆淮聿的手臂上,白天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没哭,晚上被陆淮聿抱着的时候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又掉了出来。
陆淮聿心里揪着疼,大手贴在梁瑾的后背,把人搂得更紧一点,低声说:“她恨你就恨吧,没关系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过了几秒,梁瑾没回话,陆淮聿低头,紧紧盯着梁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梁瑾,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的。”
“章绍琼不要你,我要。”
“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淮聿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从小就渴求一份父母的爱,同龄人在父母怀里撒娇打滚的时候,陆淮聿身边围着的只有管家和佣人。
没有短过锦衣玉食一天,却也没有得到过父母关心一天。
小时候他不懂,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接受了,父母就是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不违法。
陆淮聿轻轻拨开梁瑾的额前的碎发,轻柔地吻掉他眼角的泪珠,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两个人贴得极尽:“哪怕是亲生父母,也可以不爱自己的孩子。”
“没关系的。”
陆淮聿没有和梁瑾高谈阔论他的看法,尽管他从一而终认为章邵琼根本不值得如此多的眼泪,认为梁瑾过于藕断丝连,不够决绝果断。
但他不急。
来日方长。
陆淮聿轻轻拍着梁瑾的后背,轻缓而有力,好像在捡起梁瑾破碎成一瓣一瓣的心脏,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拼好。
不知道过去多久,梁瑾觉得自己的腿都要麻了,他撑着手想要坐起来,却听到陆淮聿说:
“我替你出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随意的程度好像只是在路边顺手买了个菜。
但显然,陆淮聿还是不够了解梁瑾。
他没有高兴,而是怔愣一瞬,表情很是不解:“什么意思?”
“你不恨他们吗,我帮你收拾他们,嗯?”陆淮聿仍旧抱着梁瑾,脸颊贴着梁瑾的肩头。
但梁瑾只是摇头,然后花了一点力气把陆淮聿埋在他颈窝的脑袋推开一点,婉拒道:“我不恨她。“
“我只是有点难过而已。”
陆淮聿偏头去咬他的耳朵,反问道:“你这只是有点难过吗?那很难过的时候怎么办?”
梁瑾垂着眼,他有一张很漂亮的脸,通常情况下,陆淮聿不会拒绝他在清醒情况下提出来的要求。
“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陆淮聿,我不需要你这样。”
陆淮聿拧眉,不大高兴,因为梁瑾并没有领他的情,反倒像是嫌他多事。
“他们伤害了你,理应要得到报应,不是吗?”
他默默把梁瑾圈得更紧。
梁瑾好像花了很大的功夫处理他这些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偏过头。
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他看着陆淮聿,歪了歪脑袋,笑得很温柔,被这样看着,仿佛下一秒叫陆淮聿替他去死,陆淮聿也会说好。
陆淮聿看着他,心头一跳,感到一股莫名的慌张。
果然。
下一秒。
梁瑾温温柔柔地说:
“可是你也伤害过我,不是吗?”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让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陆淮聿捏着他后颈的手僵住,一时不知道该往哪放,温情的氛围被梁瑾毫不留情地打碎。
可偏偏,陆淮聿无法反驳。
因为梁瑾说的也没错,对梁瑾造成伤害的,不止有章邵琼和赵家父子,如果要认真清算的话,陆淮聿也跑不了。
从最开始的强取豪夺、到后来把他一个人关在陆家不许外出,再用梁瑾的事业威胁他。
梁瑾是怎么一步步变乖,一步步走到陆淮聿心坎上的,他们两个心知肚明,只是一直心照不宣,没有人主动去戳破而已。
章邵琼不是善类,不值得。
难道陆淮聿就是什么好人了吗?
只是和其他人比起来,陆淮聿做的事情说不上非常过分,但无论如何开脱,就算是软刀子,慢慢的磨,也会让人流血。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也许是他在每一件事上又都给自己留有退后求饶的三分余地。
从头到尾,一直在虚张声势,放狠话的人是陆淮聿,一直以来雷声大雨点小,早早爱上又不肯承认的胆小鬼,也是陆淮聿。
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梁瑾到现在,还能够继续容忍他的亲热和他的怀抱。
“别这么讲。”过了很久,陆淮聿沙哑的声音才缓慢响起。
他侧过头去看梁瑾,梁瑾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无论陆淮聿说什么,都会得到他的宽容与谅解,只要陆淮聿有胆子,开口为自己辩护两句。
可他没有,因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美丽的话语也不可能粉饰太平。
不敢和梁瑾对视,陆淮聿的微张的手掌慢慢扣紧握住,他紧紧贴着梁瑾,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两个人的心跳声几乎在以同样的频率撞在一起。
梁瑾看着他的侧脸,想起管家和自己说过的话,慢慢开口:“管家说,你替我捐了一百万。”
陆淮聿点头,说是。
“我会还给你的。”
但一百万在陆淮聿眼里就只是个数字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事,他很快回应说不用。
“要的。”梁瑾重复道。
陆淮聿决心在这个夜晚坦白,他只是突然福至心灵,想要赶在梁瑾对自己判刑之前,承认自己的罪行,剖开自己的心给执行官看,企图获得一点点宽宥。
梁瑾被他锢得难受,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声“疼”,陆淮聿就松开了手。
梁瑾重获自由,慢慢地从他腿上下来,往后退,坐到床榻上去。
陆淮聿下颌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两手无处安放,好像很紧张似的。
事实上也确实也是如此。
“梁瑾,我喜欢你。”
陆淮聿靠着一时冲动,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狂冲滥撞,丝毫没有考虑过后果,直截了当、不管不顾地向梁瑾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没有鲜花,没有烛光晚餐,没有起哄围观的人群。
有的只有一颗此刻分外煎熬、仿佛在油锅上煎考,滚烫火热的心。
梁瑾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喜欢你,所以想给你花钱,不需要你还,能明白吗?”
梁瑾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是很意外,因为陆淮聿对喜欢的人和无感的人,差别实在太明显。
那天晚上梁瑾要吐,陆淮聿情急之下伸手去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他不是看不见陆淮聿的变化,甚至为此也提心吊胆过一段时间,现在真的听到陆淮聿亲口承认,梁瑾还是受到了冲击。
不止一点。
他心里酸酸涨涨的,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他的心上爬来爬去,他的脑中嗡嗡作响,没有办法再装傻充愣。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出来,陆淮聿不知道自己的表白为什么会弄哭梁瑾,在刚才短短的几十秒里,他设想过一百种梁瑾的反应,唯独没有猜到他会哭。
梁瑾为什么要哭?
是不喜欢自己吗?
但这也不值得他掉眼泪。
陆淮聿久违地重新感到痛苦,他不是第一次知道表达感情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在他小时候就确认过无数次。
今天,在梁瑾这里,又确认了一次。
当你的感情对别人来说分币不值,造成的只有困扰。
梁瑾不说话,陆淮聿也就胡思乱想,两个加起来超过50岁的人,互相把对方弄得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他一哭,陆淮聿的心也跟着慌乱,想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还应不应该这样做,一只手悬在空中,将伸未伸,滑稽搞笑。
“这算什么。”
梁瑾用手背擦眼泪,又用手心在眼下蹭了蹭,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觉得我很可怜,所以这么说?”
陆淮聿第一次觉得发出声音原来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知道,真的不是很清楚。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了。
已经是,见不到的时候会思念,见到的时候只想揣在怀里带走,不想看见他掉眼泪,想看见他笑,不愿意忍受分离,出差也要把时间缩到最短,每天回陆宅要花两个小时,可一想到家里有他,完全不会觉得疲惫。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陆淮聿语气艰涩,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但我应该是真心的,真心喜欢你”
“凭什么。”梁瑾难过地眼神落在陆淮聿的脸上,打断他,看着陆淮聿的脸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你意识到自己喜欢我了,就开始对我好,不喜欢的时候,就可以随便怎么对我。”
“我好不容易接受,觉得你这样都只是因为我是你买回家的商品,商品就是要物尽其用。”
“可是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的身体不够。”
“还要我陪你谈恋爱吗?”
梁瑾嘴角挂着的笑容很刺眼,眼泪不再流出来,乌黑的眼睫不可避免地被先前的泪水濡湿,沾在一起,一簇一簇,格外显眼。
梁瑾感到愤怒,他愤怒为什么自己只会流泪,他应该大喊大叫,向陆淮聿咆哮,用自己的拳头去揍他,但是梁瑾觉得好累,光是说这些话就让他感到很吃力。
他压下哭腔,偏过头去,不看陆淮聿,咬着牙:
“你说你喜欢我。”
“我不接受。”
陆淮聿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想起自己和梁瑾接吻时的感受,明明嘴唇和舌头都软,怎么能说出来这么生硬的话。
梁瑾有过无数的追求者,陆淮聿是其中被最残忍对待的一个,也是众多追求者中,最最差劲的一个。
来和梁瑾表白的人,都能得到梁瑾一句礼貌的婉拒,如果足够勇敢,当面表白,还能得到梁瑾一个充满歉意又疏离的笑容。
但陆淮聿只得到了令人心碎的拒绝,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他也是第一次跟人表白,即使想过结果会很烂,却没想过会遭到如此沉重的厌恶。
他垂在腿上的手掌不知道从那句话开始紧握成拳头,用力到连指甲快要嵌进皮肉里去,牵扯着小臂肌肉发抖。
如果是在打擂拳赛,那么从陆淮聿动心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可这是他自找的。
所有的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从开始就用错了方法。
他一意孤行,在错误的道路上意外走了很远,现在却伸手想跟梁瑾讨要一个美好的结局,怎么可能呢。
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梁瑾,逼他围着自己转了大半年,随心所欲地和他上床,对于造成的伤害一概不究,自己又稍有不满就乱发脾气、用各种方式逼梁瑾妥协。
得到他的身体之后,仍旧不知满足,替梁瑾做了一点点事情都要来找梁瑾要回报,现在却又想要得到梁瑾的真心。
陆淮聿不止是个成年人,过完今年生日,他已经30岁了,普通人在他这样的年纪早就结婚生子,相应的,也需要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日复一日把自己放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的主导位,终日麻木不仁,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关注到别人的所感所想,却还要居高临下地宣布自己喜欢这个人。
陆淮聿总是在索取,而梁瑾总是在付出,再甘愿奉献的人也会被掏空,更何况陆淮聿现在伸手向梁瑾讨爱,梁瑾挖空心思也给不了他。
贪得无厌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陆淮聿在今天晚上,才迟钝地领悟到。
他早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梁瑾又开始咬嘴唇,长长的抒气过后,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看到他这样,陆淮聿的眼底也倏地红了。
他嗫嚅了两下嘴唇,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捏他的下巴,迫使梁瑾松开牙齿,别再咬自己了。
陆淮聿对上他满是委屈的眼神,压了又压,还是没忍住,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不敢用多少力气,只是轻轻地拢着。
梁瑾从来没挣脱成功过,也没打算挣脱。
道歉轻而易举,可当陆淮聿低头看到梁瑾漂亮的眼睛,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连道歉也是需要资格的,他除了道歉,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陆淮聿也会有词穷的一天吗?
到底是多么后知后觉,才会让道歉和爱意都成了对方心里的累赘。
陆淮聿看着梁瑾,心想,不能停在这里。
仔细听的话,可以发现陆淮聿讲话的时候尾音发着颤:
“梁瑾,我们是什么关系?”
“可以拥抱,可以接吻,可以晚上一起睡觉,但却不能对你说喜欢吗?”
梁瑾还坐在陆淮聿腿上,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和以往每一次冲突一样,他很好地处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刚才在梁瑾脸上看到的愤怒、疑惑和茫然,仿佛都只是陆淮聿的幻觉。
梁瑾眼睛里有很多亮晶晶的碎星,此刻他正平静地看着陆淮聿,用只有对安可才会极致温柔的声音,慢慢地说:
“我们从开始就是这样的啊。”
陆淮聿抬起头直视梁瑾的眼睛,他想把自己的心意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梁瑾听,但最后也只是说:
“可是我不想了。”
这大概是两个人认识以来,梁瑾第一次见到陆淮聿这样。
他在请求,请求获得梁瑾的同意。
太迟了。
真的太迟了。
梁瑾看到陆淮聿因为强忍情绪而起伏的胸膛,意识到陆淮聿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
但这真的不太现实。
梁瑾仰头冲着陆淮聿轻笑了一下,陆淮聿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要呼吸。
搭在陆淮聿腰间的手被梁瑾抽了出来,他觉得陆淮聿真的太幼稚了。
可能陆淮聿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他的意志转的。
也不是他一说想要,别人就要笑脸相迎双手奉上的。
梁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陆淮聿的头,语气很是无奈:
“陆淮聿,你怎么这么任性啊?”
“不是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
第38章 38 “你别碰我。”
下午, 赵明屿按时上门,是梁瑾给他开的门。
梁瑾去开了门,又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 丢在赵明屿边上,让他进来。
赵明屿看着他, 神情复杂, 一声不吭,换了鞋, 乖乖地跟着梁瑾往里走。
管家没有跟着他们, 梁瑾把他带到房间里去。
“你找我, 有事吗?”
赵明屿脸上的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 他坐到椅子上,脸上的疲惫感非常明显:“是有点事。”
梁瑾沉默地看着他, 表情冷淡。
赵明屿似乎在思考从哪说起,梁瑾就起身去把窗帘拉开,阳光立刻照了进来,整个房间亮堂起来。
安静了大概有两分钟, 赵明屿的声音才响起来。
“你现在和陆淮聿相处得怎么样?”
“怎么?”
赵明屿苦笑一下, 说:“你不要生气。”
“你应该不知道吧, 这段时间赵家过得相当艰难, 陆淮聿明着针对我们,公司很快就不行了, 我爸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把自己气进医院去,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你妈天天在医院以泪洗面。”
梁瑾在听到他提到章邵琼的时候才抬头,眉心微动:“她还怀着孕。”
赵明屿坐直了一些, 说:“是啊,她还怀着孕。”
梁瑾闭了闭眼,不想去听他们的家事,也没有心力去管。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赵明屿的背微微弯了下来,双肘抵在膝盖上,两手扣在一起,眼神有些狠戾,大有鱼死网破的意思:“那我就说点你不知道的事情。”
梁瑾静静地看着他,问:“什么?”
“梁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陆淮聿心里的分量?”
"那天我爸亲自去求他高抬贵手,他晾了我爸将近一小时,到最后才出现。”
赵明屿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陆淮聿是怎么跟我爸说的吗?他说因为赵家让你伤心了。”
“他是因为你,才做这些。”
梁瑾并不意外,因为陆淮聿已经跟他说过了。
赵明屿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看着梁瑾,问:“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喜欢你,很爱你啊?”
梁瑾皱着眉看他,毫不客气:“你有病?”
赵明屿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往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颗手雷,炸得梁瑾半身麻木,做不出反应。
“你到现在为止,都觉得,当初陆淮聿答应既往不咎,还给了赵氏两千万的现金,是大发善心,自己吃了很多亏,是不是?”
“我告诉你,这小子他妈就是个伪君子,你以为赵氏为什么爆雷,为什么后期供应一周内就全部断供,又是谁交的举报资料,那两千万不过是他良心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自己下套,逼着对方赔笑赔钱又送人而已。”
“你还真以为他这次收拾我们是为了你啊,陆淮聿知道章邵琼不是你亲妈的时间比我还早。”
“你猜猜,他知道之后做了什么?”
赵明屿眯起眼睛看梁瑾,冷笑了一声:“这应该很好猜吧?”
“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你刚好在门口,我正好说出那句真相让你听到,这又不是在拍戏。”
“嗡”的一声,梁瑾就像整个人被丢到钟罩里面,而外面的人死命在敲,一阵一阵的回声让他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以为他这段时间对你好是心疼你,喜欢你?”
“章阿姨没想过要告诉你的。瞒一辈子,没人主动提,怎么瞒不下来?让你继续蒙在鼓里母慈子孝不是更好?”
赵明屿不管不顾,把事抖落个干净。
“是陆淮聿。他要我通知你去医院,他要我让你知道,还要让你觉得,都是你自己意外撞破的。”
“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机里装了定位吧?”
梁瑾感觉有一股血液冲了上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木的。
但同时,困扰他很久的疑惑也在此刻,以这样恶心的方式揭开。
怪不得,怪不得总是那么及时。
梁瑾觉得荒谬,觉得可怕,背后慢慢渗出冷汗。
这是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吗?
梁瑾又开始想吐,身上也很痒,好像要长出鳞片来。
但他是24岁,不是14岁,商场上的事情没有偶然,陆家的生意做到这样大,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不吃小鱼和虾米,怎么才能长成大鱼。
“给我证据。”
赵明屿眼神一变,不可思议道:“你别告诉我,这样的情况下你不相信我,你还要证据?”
梁瑾冷静地可怕,逻辑清晰:
“你不可能平白无故告诉我这些事吧?陆淮聿没许给你好处吗?你来找我,无非是觉得我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要我帮你,对吧?”
“你把证据给我,陆淮聿当初如何让赵氏上套,怎么把钱打过去,现在又是怎么动手脚,还有你说他知道我妈的事,联系过你,这些的记录,能收集到的证据,我全部都要。”
梁瑾说的没错,赵明屿之所谓上门讨债,不是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而是陆淮聿,他觉得赵家人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
如果注定没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撕破脸皮,谁也别想好过。
赵明屿从兜里拿出一张支票,上面的面额是一百万。
梁瑾轻笑一声,说这什么意思。
赵明屿说:“你妈叫我给你的,要你以后好好生活。”
梁瑾垂着头,手上捏着那张支票,没有说话。
“她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即使陆淮聿是真的喜欢他,也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算计下存活下来。
梁瑾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干脆打断。
“赵明屿。”
“你说陆淮聿阴险狡诈,你们跟他有区别吗?哪个不是在算计我?”
赵明屿瞬间安静下来,他对梁瑾的感情一直很复杂,看到他那副任何人入不了他眼的傲气,赵明屿就来气,看他在陆家被陆淮聿折磨,心里暗爽的同时又有点不忍。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梁瑾身上的刺从来没有消失过。
他也不是那么好脾气的圣人。
梁瑾把支票推回去,冷冷地说:
“不够。”
赵明屿咬着牙问:“那你要多少?”
梁瑾看着他,说:“两千万。”
赵明屿目瞪口呆,两千万,放在赵家没出事的时候都没办法一次性拿出来,更何况是现在。
“你别太过分了”
梁瑾笑了,眼里却没什么感情。
“过分?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这钱该你们拿吗?”
梁瑾的神情很平静,赵明屿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梁瑾居然在用陆淮聿威胁自己。
“两千万,一分都不能少。你有的证据,也全部要交给我。”
“赵明屿,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如果你做不到”,梁瑾抱歉地笑了一下,接着说:“你自己说的,陆淮聿很在意我。”
赵明屿气得眼红,恨恨道:“陆淮聿没做绝,他只是叫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但我没想到你比他更狠。”
梁瑾用他最常见的安和的眼神注视着赵明屿,温声说:“我很早就提醒过你。”
“我让你们不要逼我了。”
—
梁瑾花了一些时间和功夫,下载赵明屿打包发送过来的压缩包,接受他乍然丢出来的炸弹。
他是真的看到了陈言和赵明屿联系的细节,并且从二人的聊天记录中,能够判断出来,陆淮聿的确很早前就知道了。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却又联合赵明屿,给自己以最沉重的打击,让自己没有力气去思考,也就不可能轻易离开他的身边。
届时,他再故技重施,又一次以救世主的形象登场。
梁瑾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不甘,会想要恨不得下一秒就去找陆淮聿对峙,但他只是很慢地滑动着鼠标滚轮,以异常平和的情绪接受了一切。
他甚至在自虐般地想,还有吗?
还有什么招要拿来对付他?
到底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梁瑾关上电脑,径直来到陆淮聿的书房,来到这个他很少踏足的地方。
他很快在书架上找到了一个带有封皮的文件袋,梁瑾手一抖,早已拆过封口的文件袋掉到地上,里面的纸张掉出来大半。
梁瑾坐在地上,颤着手一张张翻阅,指尖被锋利的纸缘划开一道口子,很快有血珠溢出来。
对于章邵琼的事情,他几乎泣血,连夜连夜地流泪,睡不好觉,吃不进去东西,心痛的快要死掉,但对于陆淮聿在他背后做这一切,梁瑾却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干。
他想不明白陆淮聿做这一切的原因。
梁瑾坐在地上,脚软得使不上劲,也没有力气愤怒。
他只是很想,很想问陆淮聿一句:
“有意思吗?”
—
陆淮聿的忙活劲终于过了一阵,能够在十一点的时候回家,这天晚上,在黑暗中,他照例来到梁瑾的房间,放轻脚步往里走。
下一秒,梁瑾打开了房间灯,陆淮聿立刻站直了身体。
陆淮聿也不尴尬,好像偷摸着进别人房间的不是他,继续走过去,坐在梁瑾的床边,看到他蓬松的碎发和圆润的睡衣领子。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窗外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陆淮聿见他神情不抵触,又往里进去一些,整个人上了床。
梁瑾没什么反应,仍旧跟原来的姿势一样躺着。
陆淮聿得寸进尺,一把掀开梁瑾的被子,进去和他紧紧挨着,陆淮聿的肩膀比梁瑾要宽的多,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勉强,反而正好。
他一只手揽着梁瑾的肩头,另一只伸进被窝里,去摸梁瑾的手,紧紧握着。
“赵明屿跟你说了什么?”
今天赵明屿来陆家见梁瑾,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两个人具体聊了什么。
梁瑾没看他,往外挪开一点距离才回答:“他来给我送钱。”
陆淮聿带着梁瑾坐起身,懒懒地靠在床头,听到这话,有些警觉起来,问:“怎么突然这样?”
“说是对不起我,心里愧疚。”
陆淮聿直觉有点怪,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想了又想,最后走下床,拉开抽屉随便挑了两张卡,再走回来,重新抱住梁瑾,不由分说地把卡塞到梁瑾手里,说:“别花赵家的钱了,刷我的卡吧。”
梁瑾靠在陆淮聿身上,伸手接了过来,他还没见过黑卡,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新奇地问:“这里面有多少钱?”
陆淮聿没怎么细想,只觉得里面的钱让梁瑾放开手认认真真刷一个月也是绰绰有余:“应该够你把整条和林街和中心的商场买下来。”
梁瑾水亮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好像很震惊似的:“这么多啊。”
他侧过头,看到陆淮聿英气的眉眼,笑了一下,说:“算啦,我花不了这么多。”
“还给你吧。”
陆淮聿轻咬梁瑾的脸颊肉,叼着就不想放,但梁瑾伸手要推他,于是陆淮聿换了个目标,抓起他的手亲了一口,“啵唧”一声,特别响。
“梁瑾,我的钱都可以给你花。”
“只要你开口。”
陆淮聿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秒就压了上去,吻得极重极深,梁瑾应付不了,伸手推他,但陆淮聿只是退后一点,没过两秒又重新覆了上去。
疾风骤雨一样的吻,打湿了梁瑾。
到最后,梁瑾眼睛红,嘴巴也肿。
“你太烦人了”,梁瑾推开他说。
陆淮聿看着他,低声解释:“不说喜欢,就没关系,是不是?”
梁瑾的眼睫动了动,但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着,房间里暖色的灯光圈在梁瑾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柔软。
陆淮聿甚至不愿意出声打破。
梁瑾抬起头来,叫了陆淮聿的名字。
“陆淮聿。”
“你有事情瞒着我吗?”
一秒,两秒。
陆淮聿一脸的坦荡,反问梁瑾:“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
意料之中。
梁瑾听到他的回答,闭上了眼睛。
少顷,梁瑾轻声问他:
“陆淮聿,你说章邵琼不是善类,不是好人。”
“你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陆淮聿的眼神沉了下去。
那种熟悉的心慌又来了,陆淮聿伸手要去牵他,却被梁瑾猛地避开了。
“你别碰我。”
梁瑾克制了一整晚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他气得发抖,眼里的恨意和漠然比初见时更甚。
第39章 39 “陆淮聿,我想走了。”
梁瑾以为经过了一个下午, 他是可以消化这些事情的。
但他高估自己了。
他没有办法和再陆淮聿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着了。现实的疲惫压得他喘不过气,被欺骗的感觉也并不好受,那股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又涌了上来, 同时伴随着极强的恶心,有什么东西像疯了一样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
呕吐的欲望不断翻滚上泛, 肚子也痛的厉害, 是很剧烈的绞痛,好像有刀子在里头打滚。
梁瑾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脸色立刻就白了, 猛地用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胃部, 他顾不上和陆淮聿生气了, 弯腰弓背祈求疼痛可以很快停下来。
但很遗憾,梁瑾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 刚掀被下床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他没吃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什么。
除了胃液和胃酸。
梁瑾吐不出来,又难受的要命,止不住地咳, 陆淮聿扑过去把他扶起来, 看到梁瑾吐出来的一滩液体里面
有血。
鲜红色的。
梁瑾的头很痛, 也很沉, 他知道自己被陆淮聿扣在怀里,但连动一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应该是幻觉, 因为梁瑾在努力睁眼的过程中看见了陆淮聿因为惊恐而扭曲狰狞的脸。
陆淮聿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种表情。
实在是太难看了
梁瑾睁开眼睛, 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身上也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手背上扎着针,床头的吊瓶高高挂在钩上, 药水以很缓慢的速度一滴一滴落下来,鼻尖闻到很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陆淮聿几乎是看到他睁眼的瞬间就立刻就从陪护床上站了起来,身上的衬衣皱巴巴的,眼睛也红,不用仔细看都能分辨出来的疲倦。
他快速走过来,先是按下床头的呼叫铃,然后握上梁瑾不用打针的那只手,很凉。
他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心,低声温柔地问梁瑾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
碍于陆淮聿的身份原因,没有两分钟,一大批医护人员推开门涌了进来,打头的是院长,后面跟着负责梁瑾的主治医生。
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把自己小小一张病床里三圈外三圈围起来,梁瑾恍惚了一瞬,思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首先诊断是神经性厌食症,伴随着严重的胃炎。”
“目前是轻症,容易因为情绪问题呕吐,影响进食,初步诊断是心理问题导致的严重进食障碍。”
医生拿着诊断单,给了定论。
梁瑾像个被拷问的小学生,医生抛出问题,他思考片刻,一个一个地回答。
“梁先生,你身边的近亲属有没有得过胃部相关重大疾病的?”
医生拿着一只黑色圆珠笔,在报告单上写写改改,笔尖落到一处空白栏,最后问出这个问题。
梁瑾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亲,说有的。
“具体是什么病?和你是什么关系?”
梁瑾的脸很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哪怕梁序堂已经离世十多年,再提起他,梁瑾依旧感到心脏被人捏住,缓缓地下坠。
“我的父亲,胃腺癌。”
“已经去世很久了。”
梁瑾看着他们凝重的表情,又补充道。
院长推了推眼镜,神情严肃,他转过去对陆淮聿说:“可以考虑做进一步病理性检查,可能不是简单的炎性病症。”
陆淮聿站在边上,脸色紧绷,下颌咬得很紧。
—
在医院的这几天,梁瑾被照顾得很好,他安宁地度过了好几天没有人打扰的日子,虽然陆淮聿总是会在下班后准时准点出现在病房门口。
然后在看着梁瑾吃完饭之后,打开电脑继续工作,一只耳朵带着耳机,听下属汇报工作,另一只耳朵则空着,留着听梁瑾说话。
虽然大多数时候,梁瑾都不会主动和他说话。
到了第三天,轮白班的护士走进来,要给他打针,右手已经连着吊了两天水,所以今天换左手打。
“3号床,梁瑾。”推着小车的护士确认对上人之后,在他床头的小本子上勾画,另一个护士装好吊瓶,给梁瑾扎针。
护士看梁瑾掉出一颗泪,笑了一下,露出一颗虎牙,特别可爱,她凑近了一点,小心地问:“应该不疼吧?我的扎针技术是护士长教的。”
梁瑾就立刻摇头,说不疼,你只管扎吧。
“哎,你怎么这么爱哭呀”,护士小姐姐轻拍梁瑾手背找脉,接着说:“白天打针哭,晚上睡觉也哭。我值夜班的时候还被你对象叫过来,一脸紧张兮兮地问我是不是你太疼了。”
梁瑾抬头看他,泪珠将坠欲坠,不上不下地挂在脸上。
“他不是我对象。”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嘛。”
她的技术确实很好,没怎么疼就结束了。
“别难过啦,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你爸爸那个病遗传率挺高的。就算一开始没有,后天长期的坏习惯影响下,你比别人得病的概率也要高很多。”
“这瓶吊水挂完,下午就能出院了,记得通知家属来接你,知道了吗?”
因为今天可以出院,梁瑾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把病号服换了下来,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刚睡醒不久,梁瑾不是很困,也因为在挂水,所以不敢打瞌睡,把枕头下的手机拿出来杀时间。
距离上一次玩手机,梁瑾已经快要忘记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当时陆淮聿从门口保镖的手里接过手机,拿给梁瑾,要他时刻开机,有事情第一时间给自己打电话。
梁瑾很少有事情要找他,大多数时候都是陆淮聿在公司给他发信息,问他吃了没有,吃的什么,今天做了什么治疗,难不难受之类的废话。
被问得烦了,梁瑾不想打字,就捏着手机发语音:“你问陪护吧,我不知道。”
梁瑾在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头顶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碘伏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做胃镜的时候,梁瑾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巨大的异物是怎么经过口腔插入食管、再顺着胃、幽门,一点点推进去,最终到达十二指肠,想要挣扎逃离的感觉从腹部直直窜到天灵盖去,但是不行,他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地干呕。
等到结束的时候,医生说“好了”,他茫然又后怕地想,真是了不起。
因为太过疲惫,梁瑾在白天做完各项检查后回到房间经常陷入昏睡,醒来后也不觉得舒服,只是后脑涨疼,专门负责这一层的护士听说了,特地来看过,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躺得太久了才会这样。
于是梁瑾不睡觉的时候,都会下床坐到医院提供的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梁瑾做了个梦,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梁瑾七岁,正是要上小学的年纪,梁序堂和章邵琼一起送他进了学校,又一路陪着走到教室门口。
教室里面已经坐着很多小孩,一位老师在讲台上站着,另一位老师在门口,笑眯眯地欢迎每一个新来的孩子。
梁瑾背着一个天蓝色的书包,戴着一个棒球帽,章邵琼看起来比他还要紧张,在梁瑾即将牵过老师的手走进教室的前一秒,章邵琼叫住她,然后整个人蹲了下来。
那时候的章邵琼也不过三十出头,还是很年轻,保养得当,人也很漂亮。
章邵琼很温柔,眼波如水,女性细腻的手把小梁瑾的手温暖的包裹住,然后小声地跟他说:“有任何事情,就立刻跟老师说,妈妈会马上过来,好吗?”
梁瑾认真地点点头,章邵琼把他胸前的领结扭正,很轻柔地拍了拍,又问:“阿瑾可以变成一个勇敢的小学生吗?”
小梁瑾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妈妈的脸颊,同样小声地说:“可以!”
章邵琼笑了,这才把他交到老师手里。
教室的天顶上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黑板上画着充满童趣的彩画,电脑屏幕上也是“热烈欢迎”四个大字,老师低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把他领到一个位置上去。
小时候的梁瑾被新鲜事物完全夺走注意力,甚至没有得空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不过梦里的梁瑾看到了,看到章邵琼红着的眼睛,还有梁序堂在她背上轻拍的手掌。
梁瑾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学校的围墙被推倒了,在自己的眼前轰然成了粉末,没等他反应过来,梁瑾低头,看到自己的手上沾上了什么液体,很快因为氧化反应变成暗红色。
鲜血。他不久前刚见过。
再一抬头,是梁序堂守在手术室门口,章邵琼被推出来,脸色没有一点血色,跟着章邵琼后面出来的是主刀医生,他摘下口罩,对梁序堂摇头:“这次流产对您夫人的身体影响很大,以后可能很困难了。”
梁瑾想要大叫,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手上暗红干掉的血迹突然化开了,变成流动的液体,好像突然拥有了生命,从他的手上跑走了,然后在空中汇聚成一点一点,逃窜到章邵琼的病房前,然后穿过那扇门。
梁瑾清楚地看到,那坨血糊糊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消失了,但章邵琼脸上不再是没有血色的憔悴模样。
背后发凉的,他惊醒过来,听到护士说:“醒了?最后一针了,打完出院。”
护士拿一条粗的黄色弹力绳绑在他手腕上,用四根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找好目标血管后,就把针扣推了进去,尖锐的刺痛在一瞬间变得明显,梁瑾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他一眨眼,立刻从眼角滚出一颗眼泪来。
陈琪给他发过几次信息,但因为本来也没有什么工作,再加上梁瑾本人的性格就是淡淡的,休假期间玩消失是经常的事情,虽然有着急地问梁瑾在干嘛,为什么不回信息,但也没有把梁瑾的“已读不回”当成特别严重的事情。
梁瑾打开和章邵琼的对话框,又打开有聊天记录的日期,翻到最前面,然后一条一条地往下看。
他一边看,一边落泪,觉得自己眼睛有点酸,不过情绪还算平稳,翻到最后,梁瑾想到前些天要死不活的自己,半夜偷偷流泪的自己,因为悲伤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的自己,他想,算了。
这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决定放过自己。
他已经24岁了,不是离开妈妈就立刻活不下去的年纪。
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动物,给了多少爱,就相应的要讨回来多少。
可是没有一个容器能够衡量爱的分量,所以他和章绍琼才会走到这一步,他们两个都觉得是自己牺牲了。
可是要怎么比较呢,比较谁爱得更多,谁付出了更多吗?
算了吧。
即使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感谢你曾经真正爱过我,感谢那些你曾经真心为我流过的眼泪。
妈妈。
我不欠你了。
—
护士掐着时间,来给梁瑾拔了针。
梁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虽然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又转身把床铺叠好,才慢吞吞地下楼,陆淮聿说在停车场5等他。
梁瑾不想见到他,陆淮聿就亲自从停车场上来,到住院部找他,梁瑾躲不过去,只能跟他走。
梁瑾伸手去拉后车门,打不开,只好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哭了?”陆淮聿几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秒就沉下了脸色。
梁瑾的脸皮很薄,连带着眼皮也是,每次只要哭了,就会变得红扑扑的,非常的扎眼。
可如果要梁瑾坦白,说因为我梦到妈妈了,那时候她好爱我,可是醒来的时候意识到从此以后只剩回忆的时候,就忍不住哭了,又好像是个很丢脸的事情。
正当梁瑾在思考打针很疼和梦到妈妈这两个里面哪个更适合作为借口的时候,陆淮聿叹了口气,很微妙地压了过来,把梁瑾的肩膀扭过来,叫他闭眼。
车内空间狭小,只有他们两个人,梁瑾没系安全带,安全系统一直在发出“滴答滴答”的警示音,陆淮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音里面,缓慢地靠近他,用自己微凉的嘴唇贴了贴梁瑾的眼皮。
过了几秒,一个很轻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梁瑾的鼻尖抵着陆淮聿的皮肤,他感受到陆淮聿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下一秒,就听到陆淮聿投降一样的语调:
“梁瑾,不要不开心,不要难过。”
看到梁瑾红肿的眼皮,陆淮聿很难不想起走出病房之后医生对自己说的话。
“考虑到他的父亲有这方面的疾病,其实梁先生也必须要重视自己的身体了,厌食症或许等梁先生心理上不那么抗拒,配合治疗,是好处理的,但是根据病理显示,梁先生的胃本来就有基础疾病,再加上他父亲是因为这方面的疾病去世,从最坏的角度考虑,如果持续恶化下去,不排除可能发生病变转成胃癌的可能。”
陆淮聿的脸色黑的要滴出墨来,虽然医生也不想得罪他,只是客观公正的话必须要说,这是对自己的职业负责,也是对病床上躺着的人负责。
“但目前为止只是我们的推测,梁先生年轻,多加注意好好保养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除了药物治疗之外,患者需要注意休息,避免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必须保持良好的饮食习惯和心态”
梁瑾看着窗外,一时间没有开口,仍旧很安静。
陆淮聿只好继续自说自话,用郑重的语气跟他承诺:“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再让你掉眼泪。”
“不用。”
赶在陆淮聿说话之前,梁瑾又说:
“不用你保护我,你让我走吧。”
他是为了章邵琼才留下来,但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梁瑾早就应该要走的。
“陆淮聿,我想走了。”
“你放我走吧。”
梁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陆淮聿,纯粹至极。
第40章 40 “梁瑾告诉他:爱是放手。”……
陆淮聿面色平静, 好像压根没有听见梁瑾的话。
他神色如常,自顾自讲话,说管家在家已经叫厨师做了一桌梁瑾喜欢的菜。
梁瑾慢慢靠到椅背上, 说话的声音很轻,却让听的人用力捏紧了方向盘。
“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好吗?”
陆淮聿绷着脸, 把车停在路边,轻笑一声, 问他什么意思。
梁瑾扭头看他, 用好商好量的语气说:“陆淮聿, 只剩不到两个月了, 我们好聚好散吧,你可以去找别人。”
好聚好散这四个字在陆淮聿的舌尖滚了一遍, 然后被他囫囵吞下,陆淮聿冷着眼看他,说:“不可能。”
梁瑾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是不容易啊。
“你什么意思?赵明屿给你拿了笔钱, 你们家没事了, 你现在就想一走了之是吗?”
“我也一样可以给你钱, 我说了, 只要你开口。”
到这一刻,梁瑾突然觉得陆淮聿有一些可怜, 他不知道陆淮聿从小到大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也不清楚他的爸爸妈妈是怎么给他做示范的。
他为什么到了今天,还可笑地认为,钱能圈住一切呢?
这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
陆淮聿的胸膛起伏着,带动着肩线一起, 脸色是明显的臭。
“你把我当什么人,腻了烦了就能转手出掉。”
陆淮聿又说:“没有谈的必要,你好好养病,别想这些。”
梁瑾本来不想提,他本来不想和陆淮聿撕破脸面的,他原想,陆淮聿收钱,他卷铺盖走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为什么不能走?”梁瑾平静地问了一句。
陆淮聿的手从方向盘上退下来,他侧过身,盯着梁瑾,浓黑的眉目好像在极力忍耐,他压着声音,不想吓到梁瑾,但对他说的话又实在是生气:“你收回这些话,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瑾笑了,很好奇似的,问陆淮聿:“你要我怎么当作没发生过啊?”
“赵家最开始为什么破产,你给的合同有什么问题,供应商为什么突然断供,明明是双方的沟通,为什么其他合作的人都听到风声要来退单,赵坚成为什么要找你求情,举报材料又是谁交上去的。”
陆淮聿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的肩膀有一点塌下去。
“那两千万是干嘛用的,你心虚吗?你这样的人也会觉得心虚吗?”
“你说要为我出气,你是为了我吗?你只是担心赵明屿会把事情都告诉我,你觉得不听话的狗就该罚,对吧?你想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告诉我章邵琼的事情?你发短信的时候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想的多周全啊啊,联合外人拿我妈的事让我崩溃,然后跟我说没了章邵琼也无所谓,,告诉我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说你喜欢我,你会陪着我。”
“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直到我对你死心塌地?”
陆淮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目光沉的吓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梁瑾关起来,关到一个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
“你知道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为什么那么震惊吗?”
这几天梁瑾翻来覆去地想,复盘了陆淮聿的所有行为。
“因为你做的一切,都不应该是喜欢的表现。”
“没有人会给喜欢的人家里施难,再道德绑架,把人抓到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做.爱,当然,我可以理解,因为这个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喜欢上我。但陆淮聿,你知道吗,没有人会在喜欢的人房间里装满监控,限制他的自由,不允许他外出工作,更没有人会知道喜欢的人破碎的家庭之后,第一反应是如何利用这一点,把他绑死在身边。”
“你不说喜欢,我还能试图理解,你只是想吓唬我,让我只能依赖你。”
“可是你说喜欢”
一向温和好脾气的梁瑾眉眼骤然冷下来,唇线抿直,仰头看他,眼里只剩下厌恶。
“那就太恶心了。”
“你亲手让喜欢的人陷于危难,再自导自演地出手相助。”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梁瑾皱着眉,想到一个合适的词,“非常可怕。”
陆淮聿眉眼里的眼神逐渐加深,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到发酸,呼出心里憋着的一股气,终于开口,决定为自己辩解:
“恶心?”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你真是高估我了,我是下套了”,陆淮聿叩了叩桌面,堪称隐忍,“但是我问你,是我逼他签的合同吗?我逼他收的钱吗?至于合作商,别人听到风声,紧急避险,这也要怪到我的头上?”
陆淮聿看了一眼梁瑾紧绷的面庞,无不嘲讽地笑了:“这不合适吧。农夫做了个圈套,抓到了兔子,你只说农夫残忍,这也不合适吧,难道兔子不蠢吗?”
“是,就算这些都是他们蠢,那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为什么觉得,只要赵明屿闭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就算我最后真的因此被你迷惑,喜欢上了你。”
“骗来的感情能有几天好?你能保证一辈子不露陷吗?”
梁瑾好气,耳朵发红,眼里好像要冒出火光来。
“看到我之前这么依赖你,你是不是还挺得意的?对,你是聪明的农夫,而我是那只愚蠢至极的兔子。”
“你可以认为我的一切行为都过于偏激,不可理喻,但那一切的出发点都只是因为”
陆淮聿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梁瑾问他因为什么,他才把话说完,说得有些艰难,看起来也有些辛苦,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只有我是真心对你的,我喜欢你,我想告诉你,你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其实根本就……”
梁瑾的眼神和表情骤然冷了下来,简单的字眼却字字珠玑,像一把利刃狠狠扎进陆淮聿的胸口。
“关你什么事呢?”
“我要知道真相,可以是赵明屿找我说,可以是那天在医院我自己发现,或者章邵琼忍不住坦白,甚至可以是你亲自告诉我。”
“唯独不应该,是你一手安排,一手操办,事后再来我这里装好人。”
“这算什么?陆淮聿,你是我的谁啊?”
他哪里知道喜欢是什么呢,只是他从梁瑾有条不紊的发言里,从梁瑾厌弃烦恶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的想要离开,铁了心要走。
他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让梁瑾心软,让他对自己可怜的喜欢产生一点同情,不要再这么咄咄逼人,不要再说陆淮聿的喜欢是可怕。
如果可以同情赵坚成,可以同情章邵琼,那为什么不能同情一下,连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陆淮聿呢。
他只是气昏了头,也急昏了头,他知道只要时间一到,梁瑾会毫不犹豫离开。
梁瑾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喜欢,你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家里等着你,愿意哄着你,你只是需要这么一个角色而已。”
“这个人不是非我不可。”
“我给过你机会了,陆淮聿,我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梁瑾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这里说这些浪费时间,反正陆淮聿也不会懂的。
“我知道了”,陆淮聿用极力平静下来的语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和的讲话,嗓音发哑:“我真的知道了,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去学,去学怎么对一个人好,我保证,我之后不会”
梁瑾疑惑地问:“对人好,还需要学吗?”
陆淮聿找错老师了。
就算曾经的梁瑾真的有被他的外表和假意温柔迷住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不是了。
“定位器是什么时候装的?”
陆淮聿深呼吸,语气艰涩:“拿你手机加安可微信那天。”
明白了。
问到这里,梁瑾已然冷静的如同一个旁观者,仿佛这些事情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以了,所有的疑惑到此都已经有了答案。
他垂下眼睛,语气里带着很浓重的疲倦感,他摇了摇头,讲话的速度很慢:“你找别人教你吧,好吗,我有点累了。”
“你一个人说了不算。”最后陆淮聿也就是咬着牙放了这么一句狠话。
梁瑾只是抬头平静地望着他,仍旧好声好气地和他打商量:“我一个人说了当然不算啊,这不是在和你协商吗?”
沉默,对峙,无处可藏。
“其实我有点想不通。”
梁瑾停顿了一会,温和地笑了,轻声细语:
“你说不愿意看别人让我受委屈。”
“可是,我受的委屈,好像绝大部分,都跟你有关啊。”
“为什么啊,陆淮聿。”
“你怎么会对喜欢的人这么残忍呢?”
“是因为好玩吗?看到我崩溃抓狂、无人可依的样子很有意思吗?”
陆淮聿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着,手上的青筋暴起,呼吸也有些急促,梁瑾想,他可能快气疯了。
“我以为我能接住你。”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也不会在乎这么一点真相。
最难堪的、撕破脸皮的环节已经结束了。
“你接什么?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吗?”
梁瑾是真的有点累,他本就是大病初愈,提起精神和陆淮聿吵架已经是勉力而为,他捏了捏眉心,很轻很慢地叹了口气,说:“你就当是做好事吧。”
“麻烦陆总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梁瑾想,他大抵也是昏了头了,居然试图给陆淮聿找过借口。
疯了吧。
陆淮聿的眼睛倏地红了,他觉得他曾经真切地拥有过梁瑾一段时间,也曾看到过一点美好的希望。
但是是他自己毁掉了这些。
梁瑾虽然说不要,但到了最后,还是耐心地做了一回老师。
他教会陆淮聿的第一件和爱有关的事,是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