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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容钰专门派去的太医调养,再加上送来的大量补药,青竹的伤势好的很快,不过半月就能下床走动。
刚能下床,青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坤宁宫,见到皇后娘娘,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从自己养病的小院慢吞吞地走到坤宁宫门口,和她相熟的小宫女见她进门,立刻挂上笑容,亲亲热热地带她进去。
越是靠近卧房,青竹的心绪越是不安,直到看到皇后娘娘的那一刻,青竹再也没忍住,流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容钰面前,哽咽道:“娘娘……”
她泣不成声,容钰扶着小腹,温柔地俯身牵住她的手:“这是做什么?你伤还没好全,可别这样。”
“你以后可就完完全全是我的人啦,不用再听陛下的话,”容钰笑起来,“我向陛下将你讨来,可不是让你这样伤自己身子的。”
青竹更加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她不敢让皇后娘娘真的用力扶自己,连忙站起了身,还顺手扶了容钰一把,知道皇后娘娘就这样原谅了她,内心被愧疚和感激填满。
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容钰还没能反应过来,她就再次跪下磕了头,又迅速起身退到一边,像往常那样站在容钰的身侧。
容钰轻轻叹了一声,知道自己若是再开口让青竹先休息,不必忙着在自己身侧伺候,青竹反而会多想,又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原谅她,只能招手让春桃过来:“镇国公府那边有回信了么?”
“有呢,奴婢正要和娘娘说。”春桃笑着走上来,将手里补气的红枣汤放到容钰面前,“镇国公夫人应了,说是届时会携顾小姐一同去白云观祈福,替国公爷求平安,求顾少爷科举高中。”
容钰点了点头,她心里也担心舅舅的安危,即便已经知晓舅舅这次会在后方,不会亲自上阵杀敌,但还是有些担忧,也想去白云观替舅舅祈福,也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求个平安,长命百岁。
这次桂嬷嬷也会同去,嬷嬷说,她早些年也在白云观陪皇后娘娘一同许过愿,许愿当时还是昭华公主的容钰能够平安长大,将来有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好驸马,锦衣玉食,长乐安康。
心愿应了,桂嬷嬷高兴之余又想,得趁着她还能走动,没有老到下不了榻,赶紧去白云观还愿。
容钰听完也不好劝,点头同意了桂嬷嬷随行,她也已经问过太医了,太医说胎像已稳,可以出门多走动走动,她正好也想出门透透气,被憋在宫里的这几月实在是太过无聊,哪怕顾云溪时常进宫陪她说话,再加上有许怀鹤逗她开心也没用。
许怀鹤也看出她心绪不佳,主动提起了陪她去白云观散心的事,她立刻就应了下来,有许怀鹤陪着,应当也不会再出像耶律雪峰那样的事了。
随着身子一日日变沉,容钰也一日日更嗜睡,到了去白云观这日,春桃和青竹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坐到铜镜前,容钰还不甚清醒地闭着眼睛。
直到她被扶着上了马车,马车又平平稳稳地出了皇宫,穿过繁华热闹的街道,来到了京郊,闻到了不属于皇宫内熏香的清新气味,容钰才惊觉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密不透风的金玉笼。
此时的京郊和冬日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马蹄声踏初春的风,早已破冰消融的河水透出点点柔绿,像是水草在河底晃动舒展,又像是岸边的新柳抽出枝,落在水面上的倒影。
冬日的荒凉气息全然消散,山野间有几颗杏花树,在一片新绿当中绽放出点点雪白,混着青草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和宫中那些娇养的花朵截然不同,它们蓬勃地,用力地生长着,拼尽全力去求一点甘霖雨露,去求一线生机。
容钰看得怔住,许怀鹤温热的指尖拂过她柔软的脸颊,低声问:“怎么了?”
“没事,”容钰回神,“我们还是走小道去三清殿么?”
马上就要到春闱了,不少学子都会在考前去道观或寺庙烧香拜佛,求神保佑,希望自己能够高中,今日来白云观的学子们也不少,遥遥望去人头攒动,石阶上各色衣裳的香客比比皆是,容钰担心许怀鹤和自己的身份不便,也不想大张旗鼓,随手放下了车帘。
许怀鹤本想说不必这样麻烦,自有人为他们回避,旁人也不敢冲撞,但看着容钰被养的红润的侧脸,他又心念一动,贴着容钰的耳侧低声道:“嗯,我抱你去。”
因着许怀鹤曾是国师的身份,又在白云观清修过一段时间,白云观如今的名气已经盖过了其他道观,香火旺盛,又将道观往外扩了几里,还修缮了上下山的道路,连小道也修宽了许多。
长长的石阶上,为了显得更加诚心,不要侍女搀扶,非要自己走上山的娇小姐气喘吁吁地回头一望,却见不让外人进的白云观小道上有两个重叠的身影。
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怀中的女子娇小,还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两个人的气质贵不可言,身上的穿戴更是无一处不精致,不华美,远远看去更是登对,她连忙收回眼,不敢多看,心里却直犯嘀咕,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小道的门锁边,顾云溪也不敢跟着,老老实实地随着母亲顾林氏走石阶上去,她偏头看了一眼远远坠在皇后娘娘身后的春桃和青竹几人,放下心来,又想着等会儿为哥哥求完签,还要替皇后娘娘多上几炷香,保佑皇胎能够平平稳稳地生下来,皇后娘娘不用吃太多苦。
哥哥本来应该也要跟着来的,但他不信这些,说什么有来求签的功夫,不如多温几本书,多读几篇策论,顾云溪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但为了求个心安,她也是要去拜一拜的。
顾云溪到达文昌帝君的殿门时,容钰和许怀鹤也到达了三清殿的正门,走完这么一段上山的路程,怀中还抱着人,许怀鹤依旧气息平稳,手臂有力。
许怀鹤替容钰摘下帷帽,动作轻柔,没有弄乱一丝墨发,他随手将帷帽递给身后的青竹,单手将容钰轻轻放下来,容钰双脚平稳落地,他也没松手,半揽着容钰依旧纤细不显怀的腰身,一步一步带着容钰进了三清殿。
青竹和春桃隔着几步跟在后面,对视一眼,都浅浅笑了起来,心想皇上和娘娘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密无间。
陛下爱娘娘用情至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笑朝堂上那群不长眼的瞎子,心中只算计着自己的利益,又想往陛下的后宫里塞妃子,被陛下狠狠落了面子,又抓了错处贬官,这才老实了。
活该!
三清殿内,白云观的道长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最上等的香火,许怀鹤抬手替容钰点燃,容钰接过,闭上眼,心里默默再许了愿,将三清祖师爷们谢了又谢。
桂嬷嬷也取了几只香,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跪在蒲团上诚心地磕了几个头,给祖师爷上了成堆的供奉,以示
自己没有食言,已经还了愿,站到一边去,偏头往三清殿外的院子瞧了瞧。
三清殿是白云观里最大的殿,前头连着文昌帝君的殿,中间隔着不大不小的一方院子,期望有好成绩的学子们忙着拜文昌帝君,在殿前排起了长队,有不少人都挤在院子里。
此时正是清明前,天气凉爽,今日又春光明媚,万里无云,下一刻却怪异地起了一股狂风,将香炉里的青烟刮起,在空中扭曲飘散,打眼看去,像是一条条青色的游龙。
院子里的古银杏树才刚生出绿色的新叶,就被这股狂风吹得哗哗作响,有光柱从叶片的缝隙直直投下来,竟然将那飘起的青烟照射出了七彩的光芒。
看到这一幕,院子里的考生们都发出了惊叫,来替家中亲人求签的夫人小姐们也连连惊呼,为这奇异的一幕感到震惊。
桂嬷嬷愣怔地盯着那彩色的光芒,心中忽然一突,狠狠地跳了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容钰,突然记起了一件往事。
容钰正巧许完了愿,被春桃和青竹扶着从蒲团上起身,转头对上嬷嬷的眼神,也愣了下,朝着桂嬷嬷走过来,低声问:“嬷嬷,怎么了?”
“您瞧。”桂嬷嬷伸手指了指院子里还没有消散的奇景,笑了起来,“天公作美,降下此等祥瑞之象。”
容钰顺着桂嬷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被彩色的光芒晃了晃眼眸,有片刻的恍惚。
同一时刻,顾云溪和顾林氏自然也看到了这番景象,两人心里都是止不住的欢喜,觉得这次求签有望,又觉得定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来白云观,所以上天赐下了这样的吉兆,陛下和皇后娘娘果然是天生一对,是大夏的福报,是大夏之幸。
三清殿内,桂嬷嬷继续低声道:“皇后娘娘,您还记得吗,民间为先皇献上白龟祥瑞那年,您在去水池的路上,宫内也出现过这样的异象。”
桂嬷嬷当年看到异象,也是乐的合不拢嘴,可是那只白鳖没过多久就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怕引得其他人多嘴多舌,为公主殿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敢往外说,一直把这件事埋藏在心底。
旧事重提,容钰缓缓眨了眨眼睛,从蒙尘的回忆里想起了桂嬷嬷所说的这事,上面覆盖的浓雾好像被瞬间驱散,她猛地记起什么,顿时更加惊异了。
是,的确是有此事,嬷嬷没有说错,她也没有记错。
她那时太小,听说民间为父皇献上奇珍异兽,是一只巨大的白鳖,颜色如雪,十分罕见,众人都说是吉兆,她也想去看一看,但路上遇到了奇景,耽搁了一下,最后只远远地隔着池子瞧了一眼那头白鳖就作罢。
不光遇到了奇景,她那时还遇到了一个人……容钰顿了顿,脑海中回闪过一些片段,她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掩住了唇。
她和桂嬷嬷因为奇景而停下脚步时,御花园的回廊,一个行迹匆忙,身上有着水迹,形容狼狈的小道童迎面撞了上来。
桂嬷嬷开口就要训斥,却被容钰拦了下来,她有一些好奇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脆生生地问小道童是谁,为何来宫中。
对方冲撞了贵人,也十分镇定,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低声说了自己的来历,原来是得道高人的小徒弟,是被父皇请来为白鳖造住处的。
容钰看他实在狼狈,好心让嬷嬷领他去坤宁宫换了衣物,又悄悄给他塞了几块自己爱吃的酥点,趁着嬷嬷不在,又向对方问了些宫外的事,对方也耐心一一回答,还刻意说了些逗趣的话来逗她开心。
她也没留小道童太久,便让小道童回去找师父,这本来微不足道,和那日皇宫的奇景,还有那头白鳖比起来不值一提,可容钰想起这事,心却直直颤抖起来。
那位小道童的眉眼,与许怀鹤实在太过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如今的许怀鹤眉眼更加凌厉,带着化不开的威严和压迫,只有在面对她时,才有十足的耐心和温柔。
三清殿外的院子内,奇景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散了,但人们还是津津乐道,久久驻足,不愿离开。
许怀鹤缓步走到容钰身边,见她还在看着院内那颗在微风下叶片轻轻拂动的银杏树,抬手捏了捏容钰微凉的耳垂,暧昧地低语:“还想多玩一会儿?”
容钰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心里还想着当年那名小道童的面容,忍不住微微偏头,又朝着许怀鹤看去,认真地用眼神临摹着对方的侧脸,越看越像,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许怀鹤微顿,心里瞬间闪过了许多事,那些他背着容钰,出手替阿钰报复做下的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手段,莫非又被阿钰察觉到了?
许怀鹤心里思绪万千,但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问了句:“什么?”
容钰浅浅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了出来,一顺不顺地盯着许怀鹤的眼睛:“当年民间献瑞,我在御花园里遇到的那位小道童,是你吗?”
许怀鹤愣了愣。
他的眼中闪过意外,沉默片刻后点头承认:“是。”
他没想到容钰竟然还记得这件事,更没想到容钰居然认出了年幼的他。当年以右相杜科为首的人找到他后,觉得他年纪小,好操控,立刻就起了想让他重回皇宫,夺皇位的心思。
为了造势,他们先在民间寻了一只百年难得一见的白鳖,命人送入宫中,又派出人手给白鳖下毒,准备等白鳖一死,就在民间散布传言,说当今皇帝得位不正,触怒上天,再顺势将他推出来,揭示他先朝太子遗孤的身份。
但计划还是出现了些许错漏,原本该给白鳖下毒的小道童弄丢了毒药,他只能偷偷溜进太医院重新做了一份出来,在给白鳖下毒时还是被侍卫察觉,他不得已跳入池水中憋气,直到搜寻他的人走了才上岸。
他一路奔逃,知道若是自己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死在这皇宫之中,是阿钰遇到了狼狈的他,以为他在宫里迷路,允他换衣,给他指路,还给他酥点吃。
是阿钰救他一命。
年幼的公主殿下玉雪可爱,眉眼如同彩色的琉璃,干净又绚丽,他第一眼便失了神。
后来哪怕知道对方是杀父杀母仇人的女儿,他也恨不起来,对方如同枝上雪,天上月,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善良又可爱,每当自己手上的血多沾一滴,他都觉得自己更脏污一分,也离心中的明月更远一寸,所以一开始他迟迟不敢接近公主殿下,生怕自己脏了对方。
听到许怀鹤的回答,容钰露出恍然的神色,她没有再多问许怀鹤那时为何会出现在皇宫之内,只是觉得缘分如此巧妙。
她主动伸出手,牵住了许怀鹤的手指,和以往一样晃了晃,许怀鹤低头,看着容钰白嫩的指尖,遥不可及的明月已经落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们之间所有的阻碍也已经被清扫干净,余生作伴,白首不离。
三清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脚步匆忙的身影,大太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喘着气在许怀鹤面前停下,深深弯腰行礼,声音却带着止不住的欢喜:“陛下,边关捷报,漠北节节败退,镇国公已经俘虏漠北王!”
这一世,失去了大王子和小王子这两位得力干将,边关战士们又得到了足够的补给,还有镇国公亲自坐镇,年轻的将领们又急于立功,士气高涨,漠北自然撑不住。
听完大太监的话,容钰心里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漠北输了,舅舅也还活着,打了胜仗,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容钰轻轻转头,看向三清殿内三位俯视众生的祖师爷,祖师爷的目光悲悯仁慈,她似有所觉地再转头,看向身侧的许怀鹤,对方也在看她,眼神温柔,嘴角含笑。
是祖师爷保佑她,也是许怀鹤保护她,一切的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她完完全全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身边人的命运,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不用害怕重蹈覆辙。
容钰释然地笑起来,她想,其实有些事不用想的太明白,心爱的人在身边,她在乎的人都平安,她已经得偿所愿。
这样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