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赴并州的严彧一行急行三日,临近州界时遭到了截杀!
乌泱泱一群人从路边茂林中蹿出来,足有三十来个,具是粗布麻衣,一脸凶气,手执斩/马刀,先砍马腿再砍人,杀得凶悍!
严彧一行只有十人,面对突然蹿出数倍于己的暴徒,倒也并不慌,身手利落地弃马相迎,一时长兵短刃战成一团,白虹起落间鲜血四溅!
严彧带的具是鬼域杀神,起初并未将这些乡野暴民看在眼里,原想斩杀几个吓跑便是,甫一交手才知对方不可小觑,竟也是招招凌厉,直取要害,几招里不由地聚起心神,也都使出了看家本事。
陆离边打边骂:“娘的!你们倒是报个名号,哪个山头的?”
话喊完对方并不理睬,只三四个人围攻一人,势要将对方置于死地。陆离一把寒刀使得翻飞,发狠道:“真他娘不知死活!给我杀!”
几个沙场硬汉杀红了眼,几乎刀刀见血,很快身上、脸上已是血糊一片……
夕阳坠山,起了风,山路上具是浓重的血腥气和雨气。
严彧将被染得鲜红的长剑往一旁粗麻衣上蹭了蹭,利落地收剑入鞘。
陆离拎着滴血的刀,在满地尸体间转悠,阴恻恻道:“这他娘哪里是暴民,全是死士!”
严彧冷声道:“为有个暴民身份做伪装,难为他们竟忍到此时才动手!”
他让人将尸体掩埋,见彤云压顶,马死的死逃的逃,几人只得疾走数里,寻了个可栖身的破庙暂居。
陆离燃起火堆,拿热好的干粮递给严彧。他身后的破败佛像突然传出“咚”的一声,俩人立时起身,陆离警觉道:“谁在后面?出来!”
过了会儿,那佛像后才窸窸窣窣探出个小脑袋,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只一双幼鹿般的眸子看着还鲜活些,只是盈满了恐惧。
陆离一笑:“原来是个小崽子!你过来!”
那人怯怯地从佛像后爬下来,一身不合体的肥大男人衣衫罩在身上,裤脚、袖口都挽着,露出来纤弱伶仃的脚踝、手腕,更显得人瘦削单薄。他只扫了他们一眼便垂下了头,一双细弱小手死死攥着两侧衣服,身体微微发抖站到了佛像脚下。
陆离朝他走近几步,他害怕似的向旁躲避,不留神脚下被根棍子一绊,直直便朝着火堆栽下去!
一旁的严彧下意识抬臂去挡,胳膊却撞上两团绵软之物。他一惊,抬眸与她视线撞在一处,那孩子又惊又羞,闹了个大红脸。
待她站稳,严彧不动声色地收回胳膊。
陆离笑道:“你怕什么?爷们又不吃人!”
她怯怯道:“你们……浑身都是血……”
几个男人这才反应过来,身上杀气过重,难怪这半大孩子怕成这样。
一阵风卷着枯草败叶灌进破损门窗,豆大的雨点子跟着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紧着又是一声炸雷,那孩子瑟缩了一下。
严彧道:“陆离别吓她,拿东西给她吃!你们把血衣换了!”
主子发话,几个男人各自从随身包里翻找备用衣物,窸窸窣窣地更衣。那孩子突然转向了墙,陆离一愣:“女孩子?”
难怪他觉着这孩子虽脏兮兮,可眉眼十分秀气。
换好衣服,陆离给她拿了几块胡饼和肉干,问道:“逃荒的?叫什么?哪里人?不用怕,尽管说,我们不是坏人。”
她捏着干粮,声音轻颤:“不是逃荒,是逃难。我叫齐兰,浚县人,爹娘淹死了,哥哥为护我,被起事的贼匪杀了。”
“别怕,今儿你遇到了我们,爷们正是来给你报仇的!你且详细说说那伙暴匪的事!”
齐兰打量他几眼,又望了眼他身后的严彧和几个弟兄,十分怀疑就凭他们这几人,能收拾那一山暴匪?
陆离看出她的疑虑,笑道:“听过西北军么?”
齐兰点点头:“大齐最厉害的军队。”
陆离摸出腰间带“天”字的银腰牌,给她看了一眼,又偏头瞥了眼严彧:“那位,西北军的少帅,这没人敢冒充吧?说吧!”
齐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撞进严彧那双幽深的凤眸里。
她垂下头,红着脸低低道:“这伙贼人原本便是珑山一霸,珑山在三县交界处,离浚县更近些。为首的唤作黑山豹
,他们叫他豹爷。往常他们只占山封路,劫掠过往富商。今年受了重灾,日子过不下去,许多人随他们上了山,也包括我大哥。后来朝廷派了皇子来赈灾,我大哥和那些不得已落草的人又下了山。可是后来他们又将人抓回去,拉起队伍劫了浚县官仓,还杀了许多人,我大哥便是在混乱中为护我被杀的。”
“灾情不是平复了么?何至于劫官仓?”
“灾情确已平复,大哥曾说黑山豹那寨子里钱粮无数,便是最艰难时日也不见缺衣少食,不晓得他们为何要挑衅官府,滥杀无辜?出事后州府派了兵围剿,可剿不掉,反倒死了一些官兵,听说那位领头的官爷已被撤职了。”
陆离邪邪一笑:“他娘的,什么鸟匪这么难打,老子倒想瞧瞧!”
背后传来严彧冷冷的声音:“乌合之众有何难打的?只怕那寨子里不只有山匪,亦或是他们并没想真的打掉它!”
“爷的意思是,这背后有人在谋局?”
“我来时陛下曾说,朝中已经有人为此上书,参当时赈灾的官员只知沽名钓誉,不谋全局,若当时肃清贼匪,何至于又起眼下祸端?明着是参赈灾官员,可谁知是不是冲着瑞王去的?他这贤王的名头,看来也戴不安稳!”
他原本建议陛下,随便派个人来剿了便是,可陛下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一时较难探查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这个随便派的人,又是否与当事人有牵连,弄不好越裹越乱。此等民乱拖得越久,越会引发动荡和不安,还是快刀斩乱麻得好。
又说严彧你势力单纯,又很闲,便辛苦一趟吧!末了还加了一句,当然,朕主要是想把这功劳留给你!严彧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能谢陛下看得起。
次日天擦黑时,浚县县令卢德海接到通报,说是朝廷派的西北严将军到了。他一溜小跑着来迎,原以为将军威风赫赫,必是带了大队人马,结果却见县衙门口冷清清站了个玄袍年轻人,跟着个半大孩子,再无旁人。
严彧打量眼前这略显富态的中年县令,他一脸意外,还左右看了看,却没开口迎他。严彧一笑道:“怎么,本将不像钦差?”
卢德海这才把目光聚焦到这年轻人脸上,太年轻了!虽眉眼犀利,也很难想象这是那个在西北叱咤风云的修罗鬼将,他为何不是横眉吊目、浓须虬髯?及至严彧拿出了谕旨,他才反应过来,慌忙往里迎,又着人去请围山的县尉。
严彧大喇喇进衙,卢德海瞧着跟在他身后的半大孩子,虽穿了件男人衣衫,可看那白净面庞却是个姑娘,遂小心翼翼道:“这位是?”
“路上捡的,你先安排她住下,我留她有用!”
有用?卢德海又看了眼那姑娘,瞧见她竟红了脸。他一笑道:“下官明白,定妥善安排!”
是夜,严彧跟众人议完剿匪之事,回房不久便有婢子送来宵夜,他正摩挲着手里荷包走思,便听个娇娇弱弱的声音道:“大人辛劳一晚,用些汤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眸,便见个红衣女子侍立跟前,细看竟是齐兰。
她显然是刻意梳洗打扮过,似是用了脂粉,双唇红艳艳的,再不是初见时的淡无血色,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还别了一支发钗,也不知是打哪儿弄来的。她见他看过来,又快速低下头,有些无措地绞着手中帕子,怯怯道:“大人,我……”
连她自己也不知想表达什么。
严彧忽的一笑。
这笑声极轻,可她听见了,小心翼翼地抬头,便撞见灯下玉面将军那副昳丽俊颜,脸上不由地更红,又把头垂了下去。
他问道:“谁给你收拾成这样的?”
齐兰听不出他是喜是怒,迟疑了一下,低低答道:“他们……他们要我……服侍好大人……”
最后几个字烫嘴一般,几不可闻。
“逼你了?”
“不,没有人逼我!”
“嗯,你替我去给卢德海传个话,传完便歇着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啊?”齐兰有些意外,似还有些什么莫名的情绪,顿了顿才道:“好的,大人要传什么?”
“你告诉他,叫他把心思用在剿匪上!去吧。”
齐兰一时脸更烧,再也不敢抬头,应了声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严彧叹了口气,望着手里群青的荷包,自言自语道:“你又欠我一回,我先给你记着,回去可是要讨回来的!”
京中梅府,手握玉葫芦辗转反侧的梅爻,忽的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颇觉委屈地叹道:“便这么不打招呼地走了,我可给你掐着日子呢,等回来我可要加倍罚你!”
第72章 进山剿匪你们仨是个什么鸟官?
灯火莹莹,清夜漫长。
浮玉燃起一炉鹅梨香,在满室清芬中,一件件卸去珠花、发钗、耳铛,褪去华裳。以往这些事,自有手巧的婢子悉心伺候,从前稀松平常之事,如今做来尽是唏嘘。她望着铜镜中人,依然是那副娇甜贵容,只一双眸子,再不似从前灵动纯净。
她在大狱中已死过一遭。
出狱后知晓要入乐籍,一身风骨将遭万人磋磨,本欲一了百了去见爹娘,却又被人救下。之后她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锦舒,惊讶于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嬷嬷,如今竟是隐身风尘。
锦娘告诉她,死是最容易的事,殉主是忠,只需一头碰死即可,活着报不赀之恩却需咬碎牙齿,是为义。
她听锦娘的话,忘掉所有富贵尊严,忍着身心不适,学那些风月本事。在某些时刻,她觉自己只是毫无灵魂的躯壳,唯有一丝执念撑着,为她的爹娘,为袁家清白。
袁月仙已死,这具行走的肉身,叫浮玉,提醒着她卑入尘埃的身份。
可她犹记得文山郡主喊她的那声“袁小姐”。
她为此也曾闪过一丝动容和不忍,可随即又释然,谁又可怜过她?命运从未因她无辜而放过她,她的仁善太过奢侈。
她又觉这世间几无纯善之人,越是衣冠楚楚,越是不堪细看。李晟如此,收买她的李享如此,便是那个看似云淡风轻、置身事外的李茂,在她稍稍给他漏了些线索之后,也会不念手足地去踩上一脚!
一道摇摇晃晃的身影晃了进来,李晟一身吉服未褪,喝了酒,踉跄着靠在了门框上,红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喊:“郡主,我来寻你了!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哈哈哈……”
浮玉连忙迎过去,扶他坐下,安抚道:“殿下怎的喝成这样?”
“本王高兴,大婚之喜……撞白煞,郡主失踪,马侍忠,钱玉楼……都好样的!不许本王出府……与本王无关!为何不予本王解释?为何不让我解释!”
“殿下醉了!您今夜不该来我这里……”
“那该去哪儿?找李姌么,本王不去!本王只要你……”
他说着一把将浮玉拉入怀中,她一声惊呼未出口,混着酒气的吻已经压下来!他似带着怨,带着恨,诸多无处释放的情绪,尽数随着他的狠厉亲吻和磋磨落在她身上。
她被他发疯的模样骇到,越是躲避越引来他凶猛侵袭!“呲啦”一声,她单薄的中衣被生生撕开,人被压到桌上,撞碎一只茶盏,碎片划破她娇嫩的后背,可他不知,只发狂野兽般撕咬,她忍不住哭求,情急之下喊道:“药,我去拿药!”
李晟的动作戛然而止,压在她身上重重喘息,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仍是不行。
浮玉轻轻推起他,扶他坐好,探手摸了把后背,有血。她深吸口气,忍着心中恨意哄道:“殿下稍坐,我去去便来。”
她给李晟喂了醒酒药,他颓然地喝完,她转身放碗的功夫,他忽地抱住她,似小孩子般呜呜哭了起来。
浮玉其实很不耐他这疯癫模样,可又无法不理他,只能任他抱在自己腰上,哭好再说。
李晟其实也并未哭几声,只好似贪恋她身上气息般赖着,再开口声音虽依旧颓废,表述却清楚了许多,可见酒这东西,多数时候只是个放纵借口。
他喃喃道:“浮玉,你恨我么?”
见她不答,又道:“一定是恨的,连我自己都恨自己!我明明占尽优势,中宫嫡出,最先封王,朝中多半归附,又有祖父庇佑,可如今祖父亡故,三王并立,老九虎视眈眈,一些党附之臣开始呈骑墙之势,眼下又出这等丑事,一手好牌被我打得稀烂……”
浮玉闭了眼,颇觉这话招恨。
他絮絮地:“叶氏之事,确然是我对不住她,可马侍忠和钱玉楼绑架文山郡主,实非我的授意。我今日遭此种种,定是老九在背后搅弄,搬倒我,便再无人有资格与其争大位!”
她试探道:“那殿下,要坐
以待毙么?”
未得到回应,却觉小腹升起一片湿麻热意,他一寸寸吻过,含混着道:“便是我想闭眼听天由命,母后和长公主以及那些党附之人,也必不会引颈就戮,瞧着吧……药呢?”
浮玉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他在这等事上似有瘾一般,特别是坏了之后执念更深,手段颟顸,甚至超过她在宜春坊所学。
她颤颤提醒:“于情于理,亦或是维系表面祥和,殿下今夜都该在王妃那里……”
他不抬头,只是动作愈发恣意,“无碍,她不在意,药给我,那些东西也都拿来!”
端王的大婚之夜,王妃枯坐半宿,花魁浮玉一夜玉碎,晕了几次-
数百里之外的珑山,雨后仍是一片潮气,道路泥泞,夜色下水洼泛起片片银光,林中甚至起了雾。工事外的哨岗拎了壶酒招呼附近几个同伴:“喝两口!”
其中一个提醒道:“那山下可还围着官兵!这时候喝酒,被当家的发现会宰了你!”
“都围一个月了,他们没想真打,便是打,那群老爷兵也不济事!这大雨之后雾气昭昭的,他们老实得很,来吧,放心吃喝!”
“听说朝廷派了西北的严将军来,恐怕不是好事!”
“他是单枪匹马来的,一个人都没带!能使得动那些老爷兵再说吧,你怕个球!”
众人细想也觉有理,五六个人这才凑在一处,选了个干净石台,摆开酒水菜肴,酒满上,可杯子刚碰到一处,竟相继脱手碎在石台上,人也直直倒了下去,颈上冷镖寒光闪闪。
五条黑影从树上翻身落下,陆离晃晃脑袋朝几个弟兄道:“换了衣服,跟我去掏心!”
黑山寨库房里,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在清点账目,银票、金玉,一样一样报给黑山豹听。
五大三粗的黑山豹眉头紧锁,一脸阴沉地摇了摇头。
先生不解:“这些抵得上一个县令十年俸禄,还不够么?”
“不是不够,我是怕他不收。以往这位骆先生帮我们摆平官府,给多少都会照单全收,可这回,我总觉我们要被献祭了,便是倾尽所有,怕也保不住寨子,甚至……保不住命!”
那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可、可劫官仓,正是骆先生的意思啊……”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被灭口!朝廷派了人来,怕是……”
“你这叫与虎谋皮,自作自受!”
一道带着戏谑的狠厉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半掩的库房门被一脚踢开,逆光下来人面目不清,凛凛寒意却叫人脊背发凉。
陆离身旁一名弟兄,手上短刃往抓来之人脖子上一抹,嘿嘿一笑:“有劳带路了,兄弟!”
血溅当场,那人被丢去了一边。
黑山豹看着大喇喇闯进来的五人,便知库房外的守卫已无活口。
珑山脚下的营寨中,三县尉正陪着严彧巡营。他们见严彧只身前来,且如此年轻,便觉是盛名难副,又觉自己背后有人,也并不惧,想着糊弄几句,拖延住便好,横竖是自己的兵,他独自也成不了事。
三人边走边给这位严将军讲山匪之悍,山势之险,对方工事之坚,己方历次出击损失之惨烈……严彧不动声色地听着,待到转完一圈儿回到营帐,他往当中一坐道:“那依着三位,剿是不剿?”
年纪稍长的一位道:“剿自然要剿的,可是不能急,眼下我们围了山,断了他们财粮来路,且困上几个月,他们自然会慌,陷入被动……”
“几个月?”严彧倏地一笑,“你可知那寨中囤粮几何?”
那县尉一愣,继而又笑:“他一山嘴要吃要喝,总有断粮之时,我们只需……”
“哈哈哈!”严彧陡然大笑,笑完眸色一凛,“本将还是头回见你这种带兵的!他的人要吃要喝,你的兵是喝西北风不成?民脂民膏便是养着你们这群蠹虫!来呀!”
突来的一声喝,吓了三人一跳,不晓得他孤身前来,是在要喝谁?
可随即便见四个劲装男子冲进帐中,手执长剑,一脸肃杀,竟不知是何时进的营!
三人知是大意,竟也高声朝殿外喊道:“来人哪!快来人!”
一时间大帐中呼啦啦竟也围进来不下二三十人!可他们方才是见了三位大人陪着这位钦差巡营的,瞧着帐内剑拔弩张,一时竟也有些无措。
肃羽是天字营跟惯了严彧的,见眼下这场面,不由地勾唇冷笑。他提剑围着三县尉缓缓踱着步子,见他们都下意识把手按在了腰刀上,他朝三个弟兄递了个眼色,三人握紧了剑,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三县尉身后。
肃羽看着三人阴恻恻地笑:“你们仨是个什么鸟官?都不够捏的!放着一山匪患不剿,倒有脸来严将军跟前胡吣!是吃了王八胆,还是得了谁的令,有人在给你们撑腰?”
“你休要胡说!”年轻些的县尉梗着脖子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此乃军帐,我等与将军议事,也容得你叫嚣?”
“我是什么人?”肃羽阴笑一声,摸出了腰牌,“你可瞧仔细了,正五品校尉,比你这九品如何?不服气?好啊!当着你这些下属的面,本官命你带一队人马攻山,你可敢?”
那县尉并不服软:“我已说过,此时攻山并非良机,你们非要恣意行事,是要损兵折将的!”又朝身后喊道,“传令下去,妄动一兵一卒者,斩!”扭回头朝着肃羽冷笑,“要去你去,我等自是不会去的!”
肃羽眸色突然发狠,厉声道:“你这算抗旨了!好,杀了你,我等自会去!“
话音方落,几道虹光一闪,三颗人头已滚落在地!
涌进来的兵将均未料到主将竟这么被杀,一时都被镇住,倒吸冷气后竟是一声不敢吭。
肃羽余光瞥了眼稳坐不动的严彧,朝着众人喝道:”此三人尸位素餐、养寇自重,已就地正法,若有与其同气退缩,拒不剿匪者,便是同样下场!”
见无人再敢出头,他又道:“你们回去,各自点兵,带好你们的人跟我们走!你们放心,我们已有人入山做内应,此番行动势在必得!有胆敢龟缩不前、临阵退缩者,斩!一刻后集合,听我号令!去吧!”
第73章 我回来了“彧哥哥,我好想你。”……
文山郡主被扣在玉贤庄半日,不算长,可遭绑架一事随端王大婚风波,沸腾得满朝尽知。
案子交由司隶校尉在审,左淳是个年近四旬的汉子,为人刁钻狠辣,有个“棘虎”的称号。他没着急动马侍忠,先抄了钱家在京城的几十家铺面和庄子,翻出来好些个账本、书信,钱玉楼父子慌了,连李晟也有点沉不住气,开始着人走动、试探。
待到提审马侍忠,这位李晟从凉州提拔回来的汉子,一口咬定是自己妄为,为了讨端王欢心。棘虎给他上了大刑,折磨的奄奄一息他也没改口,但补充了一些细节:其一,人是他让浮玉引过去的,其二,若小郡主有何不妥,可不要找他,康王也曾与她一处的。
棘虎邪邪道:“你跟浮玉,是何关系?”
马侍忠闭眼吐出一口血,缓了缓,咧嘴一笑。
入夜的康王府幽静肃穆。这处宅院,是李茂封王后按规制扩建的,园子里一些山水甚至刚刚竣工,尚透着些新生的刻意。
李茂端坐席上,由着府医为其涂药。他胸口的划伤已结痂,有些已脱落,只需用些祛除疤痕的良
药便再无痕迹。府医退去后,婢子过来伺候他穿衣,却听他道:“都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人了。”
他披着中衣,打开了床尾的漆柜,里面静静躺着一双绣鞋。
这几日他曾特别留意梅府,梅爻被送回后从未出府,倒是扶光和唐云熙去探望过她,去得最多的是平王府那个庶女芾棠。他让虞晚也去过一次,可没见着人,说是郡主精神欠佳,正睡着。
是不是真睡,不好说。
她冰雪聪明,当能猜到那日唐突她的人是他,尤其这几日的消息散开后,甚至传了一些于她名节有损的闲话,他觉着她也许会有所动作,可事实上她像没事人一般置之不理,仿佛那消息背后的当事人不是她。
他捧着那双绣鞋沉思间,静檀隔门禀道:“殿下,司隶校尉左淳大人求见,现下正在前厅候着!”
“大晚上他来做什么?”
“左大人说,有关郡主被绑架一案,有几句话想向殿下请教。”
李茂将绣鞋放回原处,唤婢子进来帮他更衣,一切收拾妥当,才拾起一贯清朗姿态去见左淳。
他带着静檀走后,一道黑影轻巧地翻入院中,趁四下无人闪进了屋子。
凤舞四下打量一圈儿,见这位王爷真不亏是“清心寡欲”之人,连这住处都跟雪洞似的,几无复杂多余的装饰器具。
这样也好,小姐的东西找起来倒也省事。
他掀了榻上被子,翻了他的衣柜,找了床底,最后盯住了一旁上锁的漆柜。
梅爻是今日晚饭时分才想起绣鞋这茬儿,东西是否在李茂这里全是猜测,并无证据,毁锁破柜未免冒失了些。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他凤舞向来不是磨磨唧唧之人。
他从腰间摸出把短刃,刀尖扎入紫檀木与铜锁片链接处,直接暴力破拆。柜门打开的一瞬间,凤舞面露阴狠。
他将那绣鞋揣入怀中,刚要关门,便留意到下方一格还有几封信,好奇瞧了一眼,信上落款是“骆文斌”。
陌生的名字。
门外突然传来女子的低喝:“殿下就快回来了,你们两个不去备水薰屋,倒在这里嚼舌根,叫殿下听见,命还要不要了!”
凤舞匆匆将柜门一关,翻后窗出了屋子,越墙而走。
回府时,巫医正给小姐熏眼睛。她已能看东西,只是离远了还瞧不清,索性巫医说并无大碍,只需要些时日恢复。
凤舞等了一会儿,直到巫医治完离开,才从怀里摸出那双绣鞋,恨恨道:“小姐没料错,的确在他府上!这家伙真他娘欠收拾,属下早晚也请他喝一壶!”
因为用了药的缘故,梅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泛着潮红,眼角冒了几滴泪,她伸着指尖抹掉,望向凤舞手中的绣鞋。
那是为参加端王大婚新制的鞋,她也只穿了一下。眼下再见,便嫌弃的不行,含了怨愤道:“风秀,你拿去毁了吧。”
“是。”
凤舞把鞋给风秀,随口道:“这鞋被他收在寝室上锁的柜子里,跟一些信件放一处,仓促间属下把那锁头撬了,这回行事确是孟浪,有痕迹。”
梅爻不以为意:“他都不怕,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怕什么?你方才说信件,是何信?”
“属下没来及打开看,顶上一封落款人叫骆文斌……想来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名字梅爻亦是陌生,淡淡道:“不用管它,谁人没些私藏,何况是他们这等走在富贵权势边缘之人,一步巅峰,一步深渊。”
众人退去,梅爻临窗坐了会儿。初夏之夜,暖风中混着馥郁的芳香。她望着窗外那棵开到奢靡的海棠树,便想起他倚在树下,隔窗望她的一幕。
他在那边,当是顺利的吧?那么强势厉害的人,解决山匪也必不在话下。
今夜,会梦见他么?
虫鸣幽幽,响在寂静夜里,偶尔一阵风,吹落几片花瓣飘在石台上,又被和风微微拨弄。
有人披星沐月而来,房门被轻轻推开,屋里只一盏微烛散着幽光,榻上帷幔落了一侧,另一侧仍卷吊着,酣眠之人曲线曼妙,看得远行归来的人有些口干舌燥。
她翻了个身,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弯腰拾起,是那枚玉葫芦。他无声一笑,给她放在案头。
再看床上之人,许是天气渐暖已不耐遮盖,她将锦被踢到了脚底,露出一截白嫩小腿和玉足。他看得眼热,不由地覆掌上去,轻轻握住。略显粗粝的掌指碰到腻滑的肌肤,好似有星火自他体内燃起,一点点壮大。
她似醒未醒地动了动,一缕青丝从颈间滑落,钻入了敞开的交领中,蜿蜒藏入山壑。春色盈盈,红豆相思,玉影灼灼。他有些嫉妒地伸出手指,将那捋发丝缓缓挑出来。发尾在她身上擦出丝丝痒意,她忽而不耐地扭了扭,又转向里侧而卧,檀口微启,呼吸又渐渐平稳。
一股郁忿从他心口生出,他念着她,漏夜前来,她倒是睡得香!
不知是被掌下柔腻和目下风光驱策,或是被榻上不识趣的娇儿怄到,他只觉胸激荡,不由地便生出几分惩罚意味。
手指拨开她颈间发丝,又扯了几下扭绞的寝衣,一小片白嫩脖颈和肩背露了出来,如脂如玉,在清辉下泛着柔光。
他好似久饿之人见了果腹之食,馋意勾出燥热,俯身便亲了上去,湿热的唇舌一寸一寸厮磨,呼吸间全是他念了一日又一日的甜香,人便有些熏熏然的醉意。
那只作乱的手也似有自己的意志,很晓得何处有好风景能取悦自己,流连恣意,揽尽美色。
她人在梦中,恍惚又回到了鹿苑那晚,沉醉又迷乱的夜,凶野又温柔的人。身上越来越热,莫名的快欲迅速积聚,迷寐间下意识躬身寻找什么,却又无处着落。这感受十分熟悉,只有那个人能给她,她一时恍惚是在鹿苑,一时又觉他离开了。她不知如何缓解,忍着难以名状的煎熬,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颇有些求而不得的委屈。
他听到她似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彧哥哥”,尾音软颤,似醒而未醒,带了丝哭腔。这声音激得他心疼心软,好似有什么在摧磨他的神识和身体,他自是晓得她渴望什么,于是再忍不得,抽出手来解尽衣袍,翻身上榻,将人捞入怀中按向自己,满足她。
迷糊朦胧间的梅爻痛的一个激灵,脑中先是空白了一瞬,继而便被切实的触感拉回神识,不是梦!随之而来便是莫大的惊骇,玉贤庄的黑暗和恐惧数倍席卷而来,身后之人动作孟浪,她突然疯了似地挣扎,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张口要喊却被捂住。
一个熟悉又暗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乖,是我……”
她一怔,停止了挣扎,眼泪却流得更凶。
方才狂乱不止的心跳稍稍平复,少了惊惧,她似是才呼吸到周围独属于他的气息,又酸涩,又窝心。
触碰到她脸上湿意,他忍着停下动作,轻声哄道:“哭什么,吓到了?”
她不回应,只哽咽着轻喘。
他终是不忍地抽身而退,将她转过身来,伸手给她抹掉眼泪,无奈道:“我也非是有意吓你,你睡着了,我忍不住……”
他说着轻轻吻她额头,吻她潮湿的眼睛,又纠缠在她娇嫩唇上,温柔缠绵的吸吮厮磨,直到她终于有了回应,细小香滑的舌尖擦过他唇瓣,他终于再不能忍地爆发,一发不可收地深吻下去,粗重地喘息,喷洒下火热气息,昭示着对她的渴望。
他手中揉捏不止,唇上重重碾磨,从唇间到颈间,又一口咬住她耳尖,粗喘着问她:“想我了没有?”
她被他这急色样子激得周身燥热,小腹似藏着一团火,闻及他的话竟又想起鹿苑中,他从她榻上爬走,竟是连声招呼不打便消失许久。她才将自己交付给他,他便如此,虽晓得圣命难违,也觉莫名委屈。
她干脆不语,咬着下唇不理他。
见她这副模样,他晓得是还在生气,可也懒得琢磨她到底在气什么,他抱着她忙活这半晌,已涨得难受,身心都想
她想得发狂,于是凑到她耳边,操着委屈不已的声音沉沉道:“我星夜兼程,打完了山匪便马不停蹄往回赶,想着我心心念念的姑娘正等我,可谁料她是个狠心人,我想她想的发疯,忍了这些天,终是抱到了,可她不给亲,也不给……”
他未出口的话被她以吻封住,她终是受不住他委屈服软的模样。
他伺机欺近往她身上磨蹭,让她感受他所言不虚,他与小弟都想到发狂。她深深喘了几息,望进他那双如火的眸子,终是忍不住攀上他。
只一下,她便觉酸涩多日的思念和委屈有了着落。他不在时,她逼着自己冷静、自持,唯有此刻才觉是踏实的,安心的,多日来心中空落的一处,终于被填满,身心都因眼前这个男人而充盈圆满。
他亦有些急躁,多日来忍了又忍的渴望终于得到满足,他望着她迷离的小脸,微启喘息的红唇,感受着她紧紧的拥抱贴近,听着她一声声娇啼,好似只有在她这里,在此刻,他那些厮杀和争抢才有意义。
她沉溺于他凶野的情欲中,攀着他有力的肩背,一时竟又有丝不真实感,似梦似实。可很快她便无暇分辨,深陷混沌和迷蒙,被蒸腾快意所淹没。
不管是实是虚,是他便好。
她忘记矜持,急切地吻他,随着他沉沦。
他觉出她的难耐,亦喜欢她对他的索求和依赖,他调整了姿势让两人更贴近,听着她娇吟染上了哭腔,紧扣他肩背的指甲几欲陷进皮肉里。
风雨之后她累的眼睛都不睁,只窝在他怀中深喘不已。
他捋了捋她长发,又摸向她汗津津的脊背,感觉他每一次触碰,她都会微微抖一下。
他爱极了她在他身下被催磨求饶,又在他怀里乖巧迷离的样子,轻轻吻她额头,便听她极轻浅地唤他。
“彧哥哥……”
“我在。”
“是不是做梦?”
“不是,我回来了。”
她又朝他怀里拱了拱,闻着熟悉到令她心颤的气息,心下一时又甜软,又酸涨,绵软的声音不禁脱口而出,“彧哥哥,我好想你。”
第74章 旧居莽客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烛火幽幽,一室旖旎。
梅府非是鹿苑,疏于情欲的两人一时恣意,看着污糟床铺,也不好唤人收拾。
严彧扯过被踢掉的被子铺垫几下,又拿了小衣为她擦拭,动作倒是轻柔,只是没擦几下便又缠上来,咬着她耳朵哄道:“再弄一次好不好?”
梅爻一惊,下意识瞄向某处,春情未褪,元气昭昭。
她拧眉道:“你这又是剿匪,又是赶路,怎还有这等精神头?”
他一笑:“是不是很厉害?”
梅爻:……
见他又蹭过来,她挪了挪,羞赧道:“别闹,风秀歇在外间,仔细吵醒她……”
他嘴上反驳,手上却忙个不停,将她按回来冲入,粗喘着道:“你此言差矣,风秀是你贴身婢子,虽未在你榻前守夜,可也无事能瞒过她。何况这等动静,她怕是已然睡不着了。不过你也无需畏羞,她是个懂事的姑娘……”
外面隔间里的风秀,望着顶上承尘叹了口气,又拉起被子遮住了头。
待到云收雨霁,锦被也被他弄得一团污糟,梅爻瞧着直皱眉头:“这怎么叫人洗,羞死了……”
他尤未餍足般蹭着她道:“是因为心疼你才没弄到里头。”
梅爻:……
春情暂歇,她与他说了自己被绑架一事,以及可能会有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她倒不在意那些闲话,只是觉着与其让别人告诉他,倒不如她自己来说。
闻及她曾目不能视被禁锢在玉贤庄,又在半睡半醒间遭人侵扰,决绝地伤人自保,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严彧终于晓得她适才那剧烈挣扎所为何来。一时心疼地将人紧紧拥在怀里,一下一下亲吻哄慰。
没人比他更知晓怀中娇儿对男人的吸引力,她落入那样被动无力的局面中,单是想想他便要疯,不只忧心她被欺负,更怕她自伤。她在他这里娇的不行,可他深知她的脾气,是个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性子。
李茂啊李茂,哼。
梅爻想到浮玉,起初确是对这落难千金的遭遇存着些同情,可她梅爻绝非柔善可欺之人,经此一遭,她对浮玉有了嫌恨,笃定这小花魁在她被绑架一事上,并不无辜。
她勾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在男人胸膛上划拉,委屈道:“我知浮玉是你安排的人,倒也并非为告她状,而是想提醒你,你只怕未能全然掌控她。”
严彧眸锋暗下来,她似哄慰般,仰头朝他唇上亲了亲,才又道:“我知你待我真心,便是有何计划,也定然不会以算计我来实施,浮玉引我去书塾,可见是另有心思。若是她自己妄为还可教训,若是背后另有黑手,那你可要当心了!我说这些,全是为你好……”
严彧被她几句话说得又羞又恨,自宜春坊他顺水推舟利用她一回,他便总觉自己被她捏了短儿,此番自己安排的人又害她一回,他心头火气便有些按捺不住。
她见他拧了眉,漂亮的眸子里淬了些冷光,又伸着小手往他眉间揉了揉,软声道:“彧哥哥,你方才知晓这些事,一时恨恼在所难免,可莽躁不得。此事陛下已着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并大理寺在审办了,详细情形,令兄严大人自是比我更清楚。我在想今日局面,于你所求之事也算好的进展,我便是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
她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他又委屈又勾人,他也懒得再解释和琢磨什么,盯着那挤怼他良久的娇软唇瓣狠狠亲了上去。
严彧痴缠到寅时才离开。
风秀进去伺候时,尤见小姐眼尾潮红,一身春意。她红着脸收拾,见小姐在一旁愣神儿,深情沉肃,也不知在想什么。待收拾好,她柔声道:“小姐想是未睡好,时候还早,再睡会儿吧。”
梅爻因她一句“未睡好”,脸上本已褪去的红晕又浮了出来。她揉揉脸,有些羞赧:“我睡不着了,想出去透透气,你帮我更衣吧。”
青白的黎明,偶尔响起脆生生的鸟鸣,空灵又寂静。梅爻踏着一地落花出了梅香阁,诺大个梅府静悄悄,连早起洒扫的下人也还未上值。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溜达,穿门过院,竟不知不觉到了燕拂居。
想起大哥,便又想起如离。
他被司隶校尉带走次日便放了出来。可不知是他任性,还是有意要磨一磨扶光的性子,竟真的没再回公主府,无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扶光来看她时,提及他还带着气,骂他是捂不热的石头,早该丢回山里去!骂完了,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圈儿。
梅爻想起那日如离闯玉贤庄,将她背在身上,面对官兵围杀死活不交人,她有那么一瞬,竟觉是大哥来救她了。
燕拂居里草木茵茵,爬了一墙藤萝,很是幽僻。
她在院中转了一圈儿,路过书房檐下时,忽听屋内“啪”一声,似是砚台之类的硬物砸落在地,在寂静黎明显得异常清晰。
搁在以往,她会首先想到猫鼠之类,可在经历颇多莫测之事,又迫近夺嫡之争后,她竟想起被凤舞处理掉的花姑娘。
府中可还有他人耳目?
她蹑手蹑脚朝窗子靠过去,小手遮个凉棚,透过窗上绘着兰草的琉璃片朝里望。书房昏暗,勉强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书架、桌案,有心再仔细打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在这青白寂静的黎明,笑得她汗毛都炸了!
猛回身,便见了数步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离一身薄墨袍子,几乎融入深色影壁里,唯有那副翘然身姿、灼灼眉眼瞧得清晰。
她长吁口气,捂着胸口道:“你可吓死我了!怎么是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地方去,便想来寻你。”他抬眼扫了一圈儿,“可梅府太大了,我又不认识路。”
这话梅爻是不信的,可也未拆穿他。她走近几步,仰头望进他那双藏了星月的眸子里,单刀直入:“方才那屋里的,是不是你?”
他乖巧地一笑:“有些冒失了。”
梅爻打量着他脸上神色,没有窘意,毫无愧色,仿佛在说一句再稀松平常之事。
她问他:“你可知这是谁的住处?”
他正儿八经道:“我见那屋中颇多书册,经书、史籍、兵法、历法、游记……当是个博学广知之人。”
“这燕拂居,是我大哥的居所。”
他恍然道:“原来是梅将军故居。”
“你认识我大哥么?”
“听过,从扶光公主那里听过,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梅爻笑了,朝外让道:“此处久无人居,不便招待,去前面花厅坐坐吧。说起来,你为何不回公主府去?彤姐姐那日的话,不过是负气之语,你哄哄便好。”
“这位公主可不好哄,近则不恭远则怨,实在是难伺候得很。”
“可我还从未见过她对谁,有对你这般好脾气的。”
“除了你大哥……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所以你真的是来寻我的么?我倒觉着,你更像是来寻我大哥的。”
他低眉轻笑:“确也有这个意思,想从他住过的草木瓦舍中,瞧瞧那位叫她念念不忘之人,是何风姿。”
“瞧过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还没想好。”
梅爻浅笑道:“其实你放不下彤姐姐,就如她其实也放不下你一般,偏你们两个都在较劲儿。你一个大男人,哄几句怎么了,偏也这般倔!”
“你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多!”
梅爻轻哼一声,哄人这种事她做多了,可不是最擅长。她意味深长道:“其实能被哄好的人,几乎都有软肋在你身上,若是无情,哄慰最是苍白无用。”
她将如离迎入花厅,唤人看茶,又着人安排早膳,如离也不客气,十分自来熟地用了些吃食,吃完又得寸进尺道:“我如今无处落脚,不知郡主能否收留几日?”
梅爻亲自给他捧了盏茶,笑盈盈道:“你算是我恩人,莫说这等见外话。只是,我害怕哪一日彤姐姐找了来,要掀我的府邸。说起来,你是如何知晓我在玉贤庄,又来救我的?还要伪装了不想我知?”
他低头吹着茶,随口道:“端王大婚也不关我的事,我在他府中实在无趣,随意溜达几步,便瞧见了你。至于伪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是扶光哥哥的人在干蠢事,我只想把你偷出来,送回家便好。”
他说的很自然,似乎也合情合理,可梅爻总觉太自然、太合情理,便有几分不确信。
她盯着他低垂的眉眼问道:“为何要对我如此照顾?”
“换了旁人也一样。那等不轨之行,任哪个仁人君子见了,也必不会坐视不理。”一贯自然又随意的语气,讲完又慢条斯理喝了口茶。
管家梅阊被唤了来,瞧见厅中松鹤之姿的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梅爻道:“这位便是我曾提过的如离,要在府上住些日子,有劳阊叔安排下琼花阁,另派几个乖巧勤快的人伺候,一切皆以贵人舒适自在为主。”
梅阊应了声望向如离,见他也笑眯眯望着他,颇有几分故主之姿。
梅阊心知,小姐选琼花阁这住处很有讲究,景致是客居中最佳的,挨着府中花园,院内草木成趣,登二楼还可眺望湖景,令人心旷神怡。最重要的是,它离着燕拂居最远,离着凤舞和夜影最近。
如离随梅阊去歇息后,梅爻又返回了燕拂居。
她很好奇,大哥的书房中究竟有何物,会一而再地引人来翻探。
第75章 求旨赐婚嬷嬷验身没必要
严彧从梅府出来直接进宫,什么司隶校尉和御史中丞,他才没工夫听他们讲案情,他要直接找老皇帝。
李琞刚由张天师护法,行了一圈儿小周天,便听高盛通报:“陛下,严将军进宫了,在殿外求面圣呢。”
李琞一口茶刚含到嘴里,咽的时候噎了一下:“这便回来啦?朕连个节略也未收到,活儿干完了?”
高盛笑眯眯:“是,严将军说他只管杀,节略是当地州县的事。”
李琞哼笑一声,随即又敛了眉:“左淳有新进展么?”
高盛晓得这事绕不开,慎重道:“还没新案卷呈上来。不过据左大人所查,郡主在玉贤庄曾遭人冒犯,急切间以腕刃伤人。左大人说,他昨夜在康王身上闻见了金疮药气……不过这事关两位贵人名节,又无实据,左大人未打算细究。”
李琞眉头深皱:“朕听太后提过,虞妃母子对文山郡主亦是很有兴趣……叫他进来吧。”
严彧进殿,见陛下一身荼白道袍,面色红润地盘坐在席上,正在低头喝茶,并不看他。他只好冷着脸瞥了眼笑眯眯的高盛,这才撩袍下跪,交旨还印。
李琞吹着茶,慢悠悠道:“回来得挺快,看起来此行很顺利,过来坐吧,说说。”
高盛从旁挪了个软垫,放在陛下对面,抬头,见这位冷面将军仍没给好脸色,他垂首一笑,侍立去陛下身侧。
李琞嘬了口茶,一抬头便见严彧颈侧交领下,露出一小片红痕。
严彧自是留意到陛下的目光,却毫不掩饰,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放下茶杯,冷冷道:“从哪儿来的?”
他也不装:“梅府。”
“回京不先交旨,你去梅府?不怕朕治你的罪?”
他不作声,气氛有些凝滞。
李琞站起身,揉了揉盘得有点麻的腿,来回踱了两步才道:“她眼睛好了吗?”
“已能视物,只是看不清。”
李琞又坐回来:“你既已见过她,当知她无大碍,此事朕和太后也已安抚过她,你不要找事。”
严彧突然起身,郑重下跪,叩头:“恳请陛下赐婚!”
一句话把李琞听懵了!
他反应了一下才道:“你方才说什么,朕没听清。”
“恳请陛下赐婚!陛下既是召她入京择婿,恳请陛下为我二人赐婚!”
“你疯了!”
李琞站起来怒斥:“朕几天不骂你,你便蹬鼻子上脸!眼下连逼婚都学会了!严诚明在西北便是如此教你的?”
严彧目光灼灼,毫不退缩:“臣在沙场长大,九死一生,自小学得便是当机立断,瞻前顾后,必将失局丧命!”
“你!”
李琞气得手指直哆嗦,偏眼前这个家伙一步不退,还故意拿他委屈长大说事,叫他一时又狠不下心来责罚!
高盛打圆场:“陛下消消气,年轻人气盛,于情之一字多有执念,慢慢开导便是。”
李琞匀了几口气,在高盛搀扶下又盘腿坐好,试图苦口婆心地开导:“彧儿啊,你不想想眼下是何等局面!老四老九掐得跟乌眼鸡一样,老五看着置身事外,可那小郡主被绑架,调司隶校尉抓人的便是他!文山是个火药桶,你便是馋,就非得这会子桶炸了它不可?”
“夜长梦多!康王不是还趁机……”
“没有的事!侵犯郡主是多大的后果?他又不傻!”
李琞瞧着严彧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又道:“怎么,不信?总不至于让朕派个验身嬷嬷去……”
“不用!”
“对嘛,想开些!”
“我的意思是,嬷嬷验身没必要,她已然是我的人了。”
陛下:!!
高盛:!!
李琞顿了好半晌儿,觉着之前他的命令、教诲,都喂了狗!
严彧也不顾忌陛下正在运气,又追着道:“所以才恳请陛下赐婚!”
李琞眼见着面色变得潮红,龙目似要喷火一样瞪着严彧,随之呼吸急促,眼皮突然一翻,直直朝后仰了过去!
这一下可把高盛和严彧吓够呛,高盛离得近,双膝一软便跪下去扶,大叫道:“御医!快宣御医!”
小宫人急匆匆冲了出去!
陛下躺在高盛怀里闭着眼倒气,哆嗦着嘴唇吐出一个字:“滚!”
高盛朝严彧劝道:“陛下气头上
,严将军先回吧,赐婚一事待陛下好些再议。”
严彧忧心忡忡地又看了陛下几眼,跪下来郑重其事叩了个头,起身离开。
高盛看着严彧踏出殿门,小声道:“他走了,陛下起来吧。”
李琞抚着胸口缓缓坐直,气倒也不是假的,无力叹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你也听见了,他竟然、竟然……在朕眼皮底下暗度陈仓!你说他是否故意骗朕?”
“不重要啊陛下,比起这个,奴才倒是忧心他会找康王的麻烦!”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李琞,他思量着道:“康王也早该成亲了,太后有意让他娶卫国公府那个芽芽,朕觉这门亲可结。婚事定了,也省的这些孩子们瞎琢磨。”
待到想回来严彧的事,又叹气:“彧儿长这么大,极少铁了心想要什么,他眼下执着的也无非两样,一个李啠,一个便是这小郡主!他这个性子啊,要么看不上,要么势在必得,跟央央一模一样!”
高盛笑道:“陛下说过,裴家人大抵都有些痴,若非如此,也成不了当年的龙凤缘不是。”
因想起先皇后,李琞郁忿的脸上终于舒展了些,他的央央,当年便是宁肯悔婚,不惜得罪如日中天的齐王,将全家逼入绝境,也要嫁给当时备受打压,连封王都不曾的他。
严彧忧心又沮丧地从陛下那儿出来,走了几步仍觉不踏实,拐弯去了宜寿宫。在太后跟前好吃好喝说了会儿话,又打听着陛下无大碍,这才辞了出来。
天禧在宫门已候了多时,见主子出来,立刻牵马上前,俩人打马奔向宜春坊。
宜春坊一处暗间里,锦娘打量着浮玉,她一身华服,灼灼耀目,只面庞又清瘦了些,一双眸子水波不兴,比入端王府前更显冷清和死寂。她自进门便是枯坐,双手交握搁在腿上,任凭问她什么,只当未听见。
直到门被推开,天禧一声“主子来了”,默坐多时的浮玉这才恭谨地起身见礼。
严彧自打睡完出来气便不顺,此时见了浮玉脸阴得更沉。他往雕花椅上大喇喇一坐,只冷冷盯着她,眼锋如刀一样,看得人不寒而栗。
浮玉不是没想过严彧会如何处置她,只是跟复仇比起来,她愿意担他的暴怒和惩罚。
锦娘见主子眼锋冷得似要杀人,又朝着浮玉劝道:“你冤曲还没洗,仇也还没报,倒是服个软,难不成不要命了!”
对沉冤昭雪的强烈执念,又迫于身前男人的冷厉威压,浮玉终是提裙跪下,朝着严彧叩头道:“我自知罪不可恕,但求主子留我命至李晟倒台、我父沉冤昭雪,届时无需主子动手,我自当以死谢罪!”
锦娘瞥见雕花椅上那只大手,指甲捏得泛白。
她急斥道:“浮玉你糊涂!我当初与你说过什么?你若想洗冤报仇,唯一可交付信任的便是主子,你也只有听命于主子才有希望!你如今是在做什么?可是有人逼你?”
浮玉摇头:”无人逼我,我只是……”
“你只是太急,遭人利用!”
严彧声音又缓又冷:“你擅作主张,此罪一;算计郡主,此罪二;至今不悔,此罪三!于大局你已不可信,于我个人……你更不可恕!”
浮玉终于冒了泪花,颤声道:“我……”
“我知你不怕死,可你执念太深,几次急功近利,你是否还存了搅乱皇室的恨心?”
他眸色阴沉犀利,几句话似将她扒光一般,心底私念纤毫毕现。
她至此才信这个与严瑢一府同出的主子,丝毫没有大公子的温润和煦。她只仰头望了他一眼,便被他周身寒意和眸中冷芒所骇到,似是突然意识到,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阴神!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看着身前那双皂靴动了,青袍扬动,一步步走向门口。身后传来严彧冷冷的声音:“之前应了你替袁家洗冤,依然作数,你可安心。”
压抑气息终于随着严彧离去而消散,锦娘望向双目空洞、泪流不止的美人面,只觉她轻飘飘的,好似一缕随时便会散掉的魂。
浮玉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能稳住声调:“我可不可以,再见见大公子?”
锦娘摇了摇头,声音似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至三司开堂会审,你不可能再见任何人。”
浮玉的失踪,加剧了李晟的慌乱,只因她知晓他的秘密太多了。他后悔自己在床上的癫狂,可在那些药物的催磨下,他又实在无法自控,甚至很多时候,他清醒过来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姌看着李晟每日惶惶然,好似秋后误入纱帐的蚊蝇,嗡嗡起落,想寻口吃的,又怕撞到巴掌,想寻个出口,又觉时日无几。
她也知大婚后,她与李晟已在一条船上,她不希望他坏事,可又觉他若真倒了,于这了无生趣的日子,也算解脱。
她婚后没几日,哥哥李牧启程奔赴西北。似是置换回来的西北军一般,带走了两千京畿护军。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去送行,见哥哥银盔银甲,负坚执锐,在初升的旭日下明光闪耀,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威仪赫赫。
她想,哥哥一直想要跃马沙场,勒碑刻铭,此时定是得意的吧。
她也见到了同来送行的文山郡主,粉嫩嫩的玉立马前,玉影仙姿,眉目灼灼。她似是头一回正视她的美貌,确是连她都会心颤的样子。
她自然也见到了那个人,与她哥哥说笑道别,举手投足间仍叫她心悸,可又觉那是她上辈子的债,此时竟生出几分陌生来。
望着大队人马消失在远方,有那么一瞬,李姌竟觉此生已过完。
第76章 陈年旧梦以为小玉能回来,大哥也会回……
燕拂居里的青藤斋,陈设物品与梅敇在时无甚两样,只鲜有人来少了些生气。日光透过开着的琉璃窗照进来,铺满了当中那方古朴厚重的花梨木案,映得案上虎皮纹油亮油亮,几只鬼眼藏在期间,像镇守这方尘封地界的灵魅。
梅爻近几日来得勤快,查看的也仔细,架子上的书册、藏宝阁的匣子、卷起来的画轴,甚至犄角旮旯的架格几案、瓶瓶罐罐也都摸了一遍,未见特殊之处。
梅六扛了一刀纸进来,便见小姐坐在旧主坐惯的那张花梨木圈椅里,望着那一架的书册出神。
他随口道:“小姐有何发现?”
梅爻见他放好纸,又去找文刀来切,不禁问道:“这是做什么?”
“问心堂给蒲先生送了几刀新制的桃花纸,先生让送一些到世子书房来……哦,世子在时这是常事,几家纸坊但凡弄点新花样,都喜欢给世子尝尝鲜。”
梅敇初到京那几年,无甚要紧差事,大把时间都用来跟京中风流客混迹一处,他书房诸多名品多是那时候得来的。
旧主都已不在了,还不忘给他书房送东西,梅爻感慨道:“蒲先生有心了。”
又见梅六认认真真裁纸,裁好了也无人用,便又道:“你也有心了。”
梅六呵呵一笑:“小姐其实不用在这里找,我每日都来打扫,一书一册、一架一格、边边角角都已摸了无数遍,实无不妥之处。”
“那依你看,此前的花朝是在翻什么呢?大哥生前,藏过什么东西么?”
梅六不以为意:“高门权贵,哪府能干干净净、一个眼线也无?世子在时,这等事也是常有的,小姐不用往心里去。”
听着好似也有些道理。
梅六又道:“琼花阁那位要在府上住多久?我看他总有几分熟悉之感,哦,刚刚见他在跟蒲先生闲聊,他倒是自来熟。”
梅爻意外:“他跟蒲先生聊?聊什么?”
“什么都聊,天南海北,俗的雅的,我来时他俩正在争那盒参,一个说泡酒一个说煮汤!”
那参是太后给她补身的,她给了蒲先生,未料如离连这也抢,确是不见外,倒像是在扶光那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想到扶光,如离躲在她这的事,还该知会一声。可眼下自己这样也不宜
走动,遂对梅六道:“把你裁好的纸拿一张来,我来写几笔,也不枉你费劲裁这半晌儿!”
“好嘞!您看这纸面有极浅的桃花晕纹,细嗅似乎还有花香呢,小姐用着正好!”
梅六铺好纸又研磨,还有点兴奋:“说起来这侍弄文墨的活,我好久不做啦,重拾还有点手生,这墨您看成么?”
梅爻笑笑不理他,径自提笔给扶光写信。刚写了几个字,便听梅六道:“风秀来了。”
抬头,便见风秀跨进门来,略一福身,语气不耐道:“小姐,康王那个表妹又来了。自打从南苑回来,她上门便从不递帖子,想是觉着与小姐亲近,又或者自恃有恩,倒叫人不喜。”
梅爻一边写信一边道:“那小芾棠不也是说来便来?可见你也是个爱屋及乌、恨鸟憎林的。我上回不见她,确实因为气李茂,可欺侮我的毕竟不是她,也不好一味给人家闭门羹吃,见见吧。”
她搁下笔对梅六道:“待这墨干了,你着人将信送到七公主府上去。”
想了想又道:“你告诉蒲先生,晚饭后请他去西花厅见我。”
从青藤斋出来,梅爻边走边道:“我猜这虞晚,未必晓得他那表哥都做了什么,却也不是单纯来看我。在外界看来,我此番受困,全赖康王调兵相救,李茂还是我的恩人呢,可我不理不谢,也算是恩将仇报!”
风秀道:“管他们怎么说呢,咱们问心无愧!”
虞晚见梅爻在风秀搀扶下挑帘出来,立时上前扶住她另一侧胳膊,打量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道:“梅姐姐眼睛还不好么?”
梅爻虚着视线道:“确是瞧不清楚,是以也不爱动,又因用了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时候多,谢谢妹妹今日又来看我。”
虞晚扶梅爻落座自己才坐,忿忿道:“怎会有那等心思叵测之人!幸而发现及时!端王和昭华还真是一对,个顶个的心狠手黑!”
梅爻淡笑不语。
虞晚又道:“我从姑母那来,她晓得我要来看你,特地让我捎这瓶清灵丸给你,对清血排毒有奇效,说康王哥哥自幼尝百草,全赖它调理!”
梅爻示意风秀接了道:“代我谢过虞妃娘娘!”
约莫是觉梅爻热情缺缺又显疲累,虞晚聊了没几句便起身告辞。她走后,风秀捏着那瓶丹丸忿忿道:“儿子前头冒犯,母亲后头找补,真是一对虚伪母子!”
梅爻默默出了花厅。
她想家了,想父王和二哥。
行在园子里,看着亭台楼阁、草木山石均由大哥一手雕琢,又有些隐痛。遣走了风秀,她往湖岸吊床上一躺,吹着湖风,思绪便渐渐混沌。
梦里十九岁的梅敇,正是骄阳一样的少年,一时鲜衣怒马,挽桑弓射玉衡,一时又静若幽兰,似藏了星月在怀。她和二哥跟着他,他教她们读书、骑马,也带他们上山、下河。
然而一个恍惚,他便成了京中质子,她再难见他一面。
微凉的风扬起她垂落的襟裙和衣带,却搅不动陷落在旧梦中的人,她眉目戚戚,睡得并不安稳。忽而一个翻身,一半身子便翻出了窄窄的吊床,那床晃了一下,床上人便直直缀了下去。
廊桥上的凤舞陡然一惊,却见一道玉色身影忽地闪过,将人稳稳接在了怀里。
梅爻被惊醒,还有些呓怔,望着眼前人喃喃道:“大哥?”
如离将她放下,抬手拾去吹落在她肩头的残叶。
“是你呀,还以为是……”
这声音低低软软,带了几分失落。
“以为是梅将军回来了?”
“……嗯。”
“扶光也时有这种恍惚……没人告诉你不能当风睡么?且那吊床虽不高,摔一下也疼。”
梅爻拾回些清明,想起小时候贪玩,不止一次在外面睡着,被大哥捡回去。
她一眨不眨望着他,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如离,是你的真实名字么?你姓什么?哪里人?”
他一笑:“你可比那公主还心重!这些问题,她已问过无数遍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彤姐姐说你失忆了,还是想不起来么?”
他忽地一笑:“我也希望我是你大哥,一如扶光希望我是活着的梅敇。可谁知道呢,或许一辈子我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又或者想起来,也是让你们失望。”
梅爻忽然就涌上一抹酸痛。
许是自己贪心了,以为小玉能回来,大哥也会回来。
见她眼睛里漫出亮晶晶的东西,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若是忍不住,可以当我是大哥。”
她轻哼一声,傲然道:“想得美!我大哥是那么好当的么?”
他无声一笑,在这件事上,两个女孩子如此相像,既舍不下他,又看不上他。
晚饭后梅爻去西花厅,蒲鸣宥和梅六已喝着茶在等她了。两人朝她见了礼,蒲鸣宥笑道:“小姐想是要问我,对如离的看法?”
“先生跟着我大哥最久,是否也觉如离与他极像?虽样貌上有些差异,可那言行举止,气韵风度,实时叫我恍惚,总觉是大哥回来了。”
蒲鸣宥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我特意与他聊了小半日,此人才情学识、眼界见识,心胸格局,均不弱于世子,可也未发觉他有任何世子的习惯和经历。他若非世子,这样一个人在府上确实叫人多思。不过小姐也无需忧心,夜影跟凤舞两位大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不出府,无聊也只与我品茶论棋,坏不得事。”
“嗯,有你们在我自是安心的。”
又想起自己给扶光写了信,想来他在这儿也住不长。可一想到他会走,竟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梅六道:“还有个大消息,小姐来前我正跟蒲先生说,浮玉带着端王诸多不可告人之秘辛,找司隶校尉自爆,已被下了大狱。蒲先生说,怕是等不到开审,她人便要没了!”
梅爻晓得严彧不会坐视不理,却也未料她会以这种方式成为弃子。
可想想也能理解,单纯的死没有意义,她已忍下诸般苦楚和委屈,他也谋划了那么久,不拉一船垫背的,岂能甘心?
她思量着道:“司隶校尉不同于大理寺和御史中丞,左淳眼里公正道义不重要,陛下的心思才是唯一尺度。浮玉找他自爆,找爹告儿子的状,会不会……”
蒲鸣宥摇扇一笑:“她聪明得很,事关皇子,第一手材料唯有先递到陛下手里,才不至于招致猜忌和横生枝节,也才更有希望。她一个娇滴滴的落魄贵女,能潜在端王身边行这等事,若说背后无人,我是不信的!至于陛下作何决策,那便要看双方力量拉扯的程度了。真正的厮杀,这才开始!只可惜,这小花魁看不到了。”
若是所有证据均已交付有司,她人是否还活着,的确不重要,何况有人也不会让她活着上堂。
失了身份的娇花贵女,玉碎泥落成了无可逃避的宿命。
蒲鸣宥道:“眼下看来,局势极不利于端王,为他保驾护航之人又长辞于世,昔日拥附之人难免倒戈,一旦倒戈,必然又会爆出新得罪果,这是个连锁反应,端王败局已定。只是,困兽求生,难免铤而走险,接下来,小姐务必慎之又慎,切勿再近漩涡啦!”
梅爻知他是肺腑之言,她自是谨慎,这阵子连门都不出。她只是忧心一手将局搅翻的那个人,惟愿他也能如愿顺遂。
第77章 飞花情局“也想我了吧?”
太后和陛下都有意撮合唐云熙和李茂,偏这两个当事人彼此无意。李茂心思深沉,明着自不会忤逆圣意,只暗戳戳冷脸处之。偏唐云熙是个烈性子,先跟其母周氏使了通脾气,次日便又去太后跟前哭啼。
这段时日太后正因端王悖逆之事伤怀,此时更填郁闷。先是数落了她一通,说历来婚事多由父母长辈做主,她姑娘家家的这样闹实在不矜持。
见她哭红了眼又心软,让其自己说个章程,唐云熙一咬牙,报了严瑢的名字。
对于外姓人把自己孙子比下去
这事,太后还算开明,未见恼。平王世子的人品才学,自是没得说,只是这等异姓王门第,吃的是上代荫庇,若后继乏力,也不过两三代的富贵,还要日日忧心朝堂倾轧,总不如皇室子弟稳妥。
可这丫头辛苦撑着半个侯府,如今红着眼给自己求姻缘,太后又狠不下心回绝,只问道:“严瑢那孩子也是个有主意的,他前阵子刚拒了沈家那门亲,你这番心思,他可晓得?”
唐云熙红着眼又红着脸,低低道:“应是……晓得吧……所以才求姑祖母做主成全!”
适逢严彧从陛下那过来,在殿门口便听闻里面有人嘤嘤哭,起初还以为是哪宫妃嫔跑来矫情,待到被传进殿,竟是唐云熙在抹眼泪。这等悍女掉金豆可不多见,他不免多看了几眼,便听太后道:“你近来倒是跑得勤,恨不得日日进宫,可是憋了什么心思?”
严彧一声笑,先给太后行个礼,耍赖道:“以往您老人家嫌我来得少,我多跑几回您又嫌我烦,您可给我划个章程,我可丁可卯地来!”
因他这不着调的话,太后心情亮堂了些,招呼他坐到身边来。
严彧望向眼角泛红的唐云熙,试探道:“是谁惹唐小姐不快了?”
当着他的面,唐云熙自是不好明讲,太后道:“女孩子家的事你少问。你母妃近来可好,我有日子不见她了,太医署新制了些参茶,等会你回去给她带一些。”
严彧便知这是召她母亲进宫呢。他替母亲谢过,一笑道:“母妃身体尚好,只是颇为大哥伤神,那家伙一心忙于公务,终身大事倒叫人操心。”
太后慈笑:“转眼你们都长大了,终身大事确也早该考虑了。”
严彧和唐云熙一道出来,行至阶下无人处,他忽地一笑:“喜欢我大哥?”
突来的一记直球飞唐云熙脸上,她瞬间双颊红透,却也知晓这混不吝性子,不躲不避道:“喜欢,正如你喜欢文山郡主一般。”
她还反将他一回,严彧笑出声:“我跟你可不同。”
“有何不同?”
他往她身侧倾了倾,小声道:“我想要什么,会先取了再说,可不会到处去求!”
说完藏了一脸邪笑,拾阶而去。
唐云熙怔怔站了会儿,觉得他所言……有道理。
翌日平王妃进宫谢恩,严瑢休沐,小芾棠攒了个飞花局,她这个平王庶女的号召力,甚至强过诸多高门嫡女,加之她两位难得一见的哥哥都在,是以赴约的金枝玉叶着实不少。
梅爻临出门时接到了扶光的回信,可巧如离闲适地凑过来。梅爻捏着信幽幽一叹:“你玩大发了,彤姐姐好像不想要你了。”
“是么?”如离慢悠悠从她手里拿过信,又慢悠悠抖开,只见那信上一行娟秀小字:沟渠明月非巫山之云,随他罢。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梅爻抽回信,折了折递给风秀,随口道:“想来你心情也不大好,不如随我去平王府转转,今日赴约的具是娇滴滴的漂亮姑娘,说不定哪片云彩就飘进巫山呢。”
如离:……
平王府园子里热闹非凡,梅爻摇着把扇子坐在亭子里,望着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围着严瑢又夸又赞,严瑢被缠住无法脱身,一时竟疲于应对。
梅爻调侃道:“你瞧这小丫头攒的局,飞花局,明摆着是来献祭状元郎亲大哥的!要我说,大公子还是实在,要是二公子,今日必是连影子都找不见!”
风秀笑道:“二公子便是在这儿,他那不亲人的气场,怕也没人敢这般放肆。”
梅爻抬眼扫了一圈儿园子,却是没见那家伙。她知他不喜这等场合,可她来了,他竟也不露面。
她好事心起,朝如离道:“蒲先生夸你惊才绝艳,走,咱们去抢抢大公子的风头!”
如离笑眯眯不动:“我这点滴墨水,怎好去状元郎跟前献丑?”
梅爻扯了他衣袖便走:“姑娘们都敢比划一二,你又谦虚什么?莫要给我丢人!走走!”
这拉拉扯扯的一幕,落进迎面而来的男人眼里,那双漂亮凤眸如刀一般,若有实质,如离身上要被划烂!
人群里斗诗斗到最后,姑娘这头便只剩下唐云熙一人。严大公子好脾气,又存了几分照应淑女贵客的心思,收着七分才气,才没让姑娘们下不来台。唐云熙自是晓得,眼下不过是红着脸硬撑。
此时天禧抱着一坛酒,挤到严瑢身边往桌上一按,砰一声开了盖子,瞬时酒香四溢!
如离闻着香气挤过来,严彧白他一眼,才朝众人扯出个笑脸来:“有诗无酒不精神,有酒无诗俗了人!我这儿有陛下御赐的雪莲酒,给大伙助兴!”
又招呼天禧:“给诸位满上!”
“先敬女才子!”
严彧端了杯酒递向唐云熙,又朝严瑢道:“大哥陪一个吧?”
严瑢看向二弟,好奇这个一贯不爱凑热闹的人,怎的今日如此风骚来敬酒?却也一笑接了过来。
两杯酒下肚,又是两杯,这回是唐云熙敬严瑢,谢状元郎赐教。
小芾棠似是看懂了什么,又提了两杯,将两人才情一通夸。
梅爻亦来凑热闹,敬完唐云熙,又来敬严瑢。
时下已现暑气,衣衫纤薄,日光下她一双藕臂半遮半透,人又生得颜色太盛,眉目灼灼地望向严瑢,虽心思纯净,仍惹得严瑢痴了一瞬。
严彧眼里,却是这娇儿被他掐住藕臂,欺哭撞碎的一幕,不禁黑了脸。
严瑢一饮而尽,眼尾耳根竟微微泛红,抱拳道:“某不胜酒力,辛苦二弟代为照应,少陪片刻,诸位且尽兴!”
严瑢带着砚心离开后,严彧把目标瞄准了如离。
梅爻跟一众贵女围坐一处,看俩人斗诗斗酒,还比了回剑。如离嘴上谦虚,面对严彧可丝毫没落下风,梅爻甚至觉着,他似控制着刚刚好跟严彧打个平手的程度。
严彧一杯酒灌下去,脸黑得不行,如离笑得云淡风轻,一个劲说“承让承让”。
天禧望向梅爻,眼神里满满求生欲。
小芾棠扯扯梅爻衣袖,小声道:“梅姐姐,快叫你的人收手吧,再比下去我二哥面子里子都没了!”
梅爻轻叹一声,不动声色地起身出了亭子,沿着弯曲石径往无人处行去。
平王府这园子比梅府的大,论诗意机巧却逊一些,她看了几处景致,更觉大哥是个才情绝伦的奇才!
“小姐,他来了!”
风秀声音里藏着笑,瞥见那个那身影大步流星冲过来,补充道,“一身的火气!”
“出息。”
梅爻看也未看他,径自往水榭走。人刚行至山石镂出的拱洞前,便觉身后一阵风欺近个人,拦腰一夹将她拖入阴影,她尚未站稳脚跟,熟悉的气息和火热的吻便压下来!
他不知发泄爱欲还是气郁,扣腰按头亲的凶狠,逼得她步步后退直到抵上洞壁。她喘不过气地一下下拍在他肩头,奈何他浑身硬的似铁一般,她这力道,近乎于无。
那两只推拒的小手被他抓住,伶仃玉腕被大掌按上石壁,搂腰狠吻,粗喘着撬开齿关,勾缠吮吸,津涎交渡,尽是啧啧之声。
她浑身力气被快速抽离,软的似沙似水,要拘捧不住。直到闻及细弱哭音他才回神,身下人娇得花儿一样,前几回便是,他情动时稍不留神力道她便娇啼连连。
他稍稍离开些,仍埋在他颈间粗喘,颤声道:“早晚死在你身上……”
梅爻并未听进他说什么,只好似窒息的鱼儿又活过来,胸脯急遽起伏,一下一下擦向他胸口,那只大手似有自己意志般抓住,抬眸,便见她眼底被逼出的泪花,仍带了些迷离春情。他爱极她这副敏感模样,掌上用力,又朝她亲了上去,却比刚刚温柔了许多。
他一点点勾缠撩拨,气息滚烫唇舌却轻柔,含着那娇软唇瓣一点点舔吮厮磨,终于引得怀里人攀住他脖颈,踮起脚回应。他觉的她抱得越来越紧,气息也越来越促,知她也已动情。
两具身体毫无缝隙地镶嵌一起,他的
火热顶触着她,她被他周身欲念磨得酥软,下意识并了并腿。他口中有浓郁的酒香,她觉自己似是醉了,却又被那味道引诱,怎么都不够地索取,忍不住软哼出声。
他擦着她的唇瓣哑语:“也想我了吧?”
她被这话酥到心底,自认并非重欲之人,以往想他也只是贪恋那张俊脸、那个怀抱,可自从被他引诱着行尽缠绵之事,她便再不能满足只有亲亲抱抱,她开始想念他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腹、有力的手臂、硬实的大腿,以及……她觉脸火辣辣地烧,可她才不会承认,只把脸埋在他胸口,感受透过薄衫的滚烫,听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一声不吭。
他定是笑了,虽未出声,可她听见了他胸膛震动。
他搂紧了怀里人,微微躬身蹭她的脸颊、耳朵,似哄似诺般道:“再给我些时间……”
她此刻心里蓬蓬软软,并无多余心思琢磨他的话,只本能地嗯了一声。
他讨了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娇娇软软抱在怀里,方觉适才气郁去了七八,却仍不悦道:“你怎的与他一处,还带他来这里?”
她反应了一瞬知他在说如离,认真解释道:“扶光朝他使小性儿,他没地方去,因着几次救我,我便收留他几日……你可是又醋了?”
“没有!”
她狎笑:“那便是酸了,气他比你强……”
话音方落她便觉臀上一痛!
他咬牙:“他哪里比我强了?”
像只炸毛大狗!
她笑着坏住他腰,仰头亲他:“你最强了,我在心里,没人比的上你!”
顿了顿又道,“我对他没有旁的心思,只是常觉他身上有我大哥的影子。”
他没作声,可方才与如离几下里来往,其才识气度,那种谦恭有度、喜怒无形的从容之姿,确让他一度想起两年前的梅敇。那种与空谷幽潭对视之感再现,竟让他又露了浮躁。
第78章 便定了吧我向来只搭台子,从不勉强人……
离着飞花局最近的休憩之地是邀月阁,砚心从阁里蹿出来,差点跟路边的天禧撞个满怀,站稳后张嘴便道:“你跟二爷给世子喝的什么?他这会儿眼花无力,浑身发痒!”
天禧脸一拉:“你可慎言,那是陛下御赐的雪莲酒!”
砚心忿忿的:“我这会儿没空跟你争,得赶紧去找太医,等世子好了再说的,哼!”
天禧望着他的背影嘿嘿一笑。
严瑢此时正扶着树抠嗓子。
他喝梅爻那杯酒前已觉不对,硬撑着一口灌下,匆匆离开,可还未出园子便脚底发软,看东西已不大利索,前胸后背也开始痒。
他暗道是不耐那酒,索性拐到邀月阁,让砚心去找大夫拿药,自己先吐一吐再说。可他腹中空空,本也没喝多少,实在无甚可吐,只憋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都出来了。最难受的还是痒,自己前后抓挠几下,愈发痒。
他又忍着摸回邀月阁,往罗汉床上一头倒去,呼呼重喘。
唐云熙站到门口时,便是看到这一幕,大公子面色潮红,双目紧闭,额角冒着虚汗,交领半开,衣衫不整地斜仰在床上,一条长腿拖地,像个虫子般时不时扭一扭,挠几下。
光风霁月的大公子向来行止有度,从未如此失态过,倒让唐云熙看愣了一瞬。
其实严瑢一走,便有个大丫鬟过来跟她耳语,大公子不耐那酒,想是今日开心才陪姑娘多喝了几杯,只怕连园子都走不出去。
其实这话漏洞百出,可她看这丫鬟眼里满是担忧,又想着严瑢走得确是匆忙,他泛红的耳根她也是留意到的,便也跟着忧心。
那丫鬟往她手里塞了颗药,她识得是解酒的。
她心头一团乱麻,总觉入了谁的局,怀疑严彧,可他当时正恨不得撕了如离,料想也不会理她。
她到底存了些私心,悄无声息找了出来,果然在邀月阁看到了他,够狼狈的。
她望着罗汉床上毫无戒备的男人,莫名便想起了严彧于宜寿宫阶前说的话……很好的机会,哪怕她什么都不做,静等人撞进来也可以的。
可她终究是不忍。
床上的严瑢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不是砚心也不是府医,继而便闻见了一阵幽香,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可他晓得必是个女子……大公子慌了!
他挣扎着起来,便觉有只小手按在了他胸口。另有只小手捏了颗丸药送到了他唇边,柔嫩的指尖碰到了他的唇瓣,用了些力,将那药塞进了他嘴里。
药气和女人香,搅得他不大清明。
他唇角尚有催吐时留下的涎渍,她略一迟疑,摸出自己的帕子擦了去。
之后他听见了离去的脚步声,又快又轻。
大公子心里五味陈杂,只觉脸似着了火一般。
树荫下的云苓望着唐云熙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小心谨慎地离去,长吁口气。
这厢梅爻哄好了炸毛狗,想着那场酒道:“你跟天禧今日这是唱哪一出?你可不是好这等热闹的人?”
他一笑:“你看出来了?”
“傻子才看不出,没见你拿酒来助兴时,姑娘们都不大敢喝呢,饶是你亲大哥都愣了一下!”
她仰着小脸打趣他,娇娇嫩嫩的让人想咬一口。
似是突然察觉他眼中升起不轨意图,她紧着道:“你老实些,快点说,可是使了什么坏?”
他逮着那小脸啄了一口才道:“其实今日这局,是母妃借小芾棠之手,专为大哥而设,不然你以为我两个都不好热闹之人,为何都在?既是个看亲局,我自然要帮帮他!那酒确是陛下所赐,补酒,无甚不妥,只是大哥饮不得,可能会出些疹子,倒也不算太重。”
“你连大哥都坑!”
“他自己喝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喝完自己寻了个借口便走了,不是挺好?”
“歪理!他是不忍拂你面子!”
“与我何干,他是陪那唐小姐!你可知日前我进宫,见到唐云熙去找太后哭,想是不肯嫁给李茂!她中意我大哥,初荷宴那日,我大哥既吃了人家的点心、喝了人家的茶,却迟迟不做行动,我若是唐云熙,我也会羞恼!我母妃今日进宫,怕正是为这事去的!”
“所以呢,你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撮合两人吧?”
“我向来只搭台子,从不勉强人唱戏,是撮合还是做恨,全看唐小姐怎么选了!”
“所以你是在试探她?”
“若是真发生些什么,大哥为负责定会娶她,可他那个性子,唐云熙这辈子别想被他瞧得起!”
“你可太坏了!做什么要这样折腾人家,那可是你大哥!”
“若非是我大哥,我请他喝的可就不是酒了!譬如李茂,且等着!”
“依我看,唐云熙和你大哥具是矜重之人,那等荒唐事必不会发生的。”
“那样也好,总是见了真性情,生出些别的情愫来也说不定。”
两人聊个没完,天禧隔老远使劲咳了一声,收获他主子个眼刀。
天禧走近了道:“爷,王妃回来了,正跟姑娘们一处,没见着世子跟您,倒瞧见那个叫如离的,哄得姑娘们笑逐颜开,王妃她不开心,正寻你们呢!”
严彧哼一声:“倒是便宜了他!大哥如何了?”
“属下瞧见唐小姐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之后砚心带了府医去,想来无碍。”
梅爻一笑:“我说什么来着,到底是掌公府的小姐!”
两人前后脚回去,见已开宴,严瑢也已返回,换了身月白直襟长袍,银丝云鹤纹,玉带束腰,衬得整个人温雅如兰,挺拔如松。
梅爻寻了唐云熙坐下,对过便是严瑢。唐云熙似是有心事,几乎不怎么抬头,而严瑢目
光却时不时飘向她。
离府时,唐云熙被严瑢拦下了。
大公子破天荒地朝她多迈了两步,那股熟悉的幽香瞬间又将他包裹住。
唐云熙视线平落在他锁骨下方,他衣领半开的模样便又闪现,她下意识后退:“世子有话请讲。”
望着她垂眸红脸的羞态,他开口也带了些窘意:“给我喂药的,是你吧?”
她按捺着砰砰心跳,稳着声音道:“刚好逛到那里……”
“你为何会有药?”
“我亦不善酒,赴宴常备的。”
她掌公府,顶半个男儿,应酬想来也是有的,严瑢挑不出毛病。
“若世子无旁的事,我便先告辞了,多谢今日招待。”
她未敢抬头看他,默默转身时便听身后喊道:“唐小姐……”
她看过去,便见他也红了脸。
“今日失仪,唐突之处还望见谅,也多谢今日的照拂!”
唐云熙微微点了下头,由洛云扶着上了马车。
砚心道:“世子回吧,王妃还等你呢。”
厅里只平王妃和不愿出府、宁可继续伺候王妃的云苓。
他见了礼,便听母亲道:“此处无旁人,我们娘俩说些实在话。太后那个侄孙女唐云熙,她对你有意,你晓得吧?”
他“嗯”了一声。
“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其实没想好。
在此之前,他只敬重这位小姐的人品和才干,并未有多余的心思。初荷宴那日,他被沈修妍及严彧一干人裹挟着,阴差阳错吃了她饱含深情的点心,喝了别有用意的茶,便有点说不清了。
而今日,他在她跟前尽显狼狈,甚至还可能露了些色相,而她救了他之后一声不吭地走掉,留足了面子。他甚至觉着,若不是他拦下她捅破这层纸,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提。
这样想着,又有些莫名的情愫,说不好是亲近还是别的什么。
“你倒是说话呀,回回说到这事上,你便成锯嘴的葫芦。实话跟你说,我今日进宫见太后,正是为这事。太后问你的意思,你要晓得,她老人家开口,可不比你抹怡贵妃面子那般容易,那是老祖宗的脸面!”
顿了顿又道:“我也同你说说我的看法,抛开太后这层,唐云熙这孩子我是喜欢的,虽非袁月仙那等顶尖的美人儿,可人品、才干、家世,都没得挑!你是平王世子,你要娶的姑娘,要掌中馈,要能扛能担,我觉着这孩子合适!”
“母亲不必再提袁姑娘,儿子与她并无儿女之情。”
“那更好!你房里早该有个人照顾你,你也早该成亲,绵延子嗣、承袭香火,索性今日便定了吧,你可还有想说的?”
严瑢深吸口气,他犹豫不决的事,便这么定了,一时竟说不清是惆怅还是轻松。
从厅里出来,沿着游廊往自己院走,竟不留意二弟何时出现在廊檐下,似笑非笑望着他。
见到严彧,他本已信了唐云熙的话,此时竟又生疑。兄弟间倒也无需客气,他直白道:“今日之事,你是否该给我个解释?”
严彧一笑:“大哥勿怪,我日前进宫,见那丫头找太后哭哭啼啼,便知会有这么一日……我帮你试过了,是个女君子,虽强横了些,确是能护你、护王府的,大哥说是不是?”
严瑢轻哼一声:“总是你有理!”
第79章 太后赏赐“赏了你,便是赏了我!”……
并州民变需快刀斩乱麻以安人心,严彧回京后几日,竖旗放炮案的审判文书终于递到了陛下跟前。一山贼匪领头的杀几个,更多则是还田谋生,州县当官的安抚无能、剿匪不力,罢黜几个再降罚几个,这案子便了了。
单看这结果实在算不得大事,可大理寺还呈了两份口供,一是黑山豹所供和骆先生及官府的多年往来交易,顺着这条线往上摸,是州刺史的“悔罪书”,言及这位骆先生手眼通天,背后势力或涉及皇子,这才导致了州县在安抚及剿匪一事上投鼠忌器。
可显然这位刺史大人悔悟的不是时候,骆先生这一条,有点犯忌。
严瑢请示陛下:“骆文斌在严将军到的当天便已自缢,还查么?”
李琞斜倚在凭几上闭着眼听,此时方淡淡道:“结案吧。”
严瑢得了旨告退,严彧却不肯一块走,他往前凑了凑,刚要张口,便见高盛冲他直摇头。
再看陛下,把凭几一推躺了下去,又翻个身,给他个后背。
严彧脸皮厚,干脆走到床前一坐,抬手便扣住了陛下肩膀!
李琞本能地一抖,刚要骂,便觉抓着他的两只大手从肩头一点点按下去。
“陛下乏了,臣给您按按。”
高盛吁了口气,这浑小子要吓死他!
李琞睡着般不作声,严彧按了一会儿,终是沉不住气道:“陛下,臣求娶文山郡主的事……陛下?”
陛下打起了呼噜。
高盛弯腰低劝:“陛下自上回晕倒,圣躬时觉不豫,严将军还是先回吧。”
严彧坐地上,瞪着高盛运气。
高盛也不在乎,笑眯眯提醒:“这会吵醒了陛下,有起床气,反倒坏事不是?”
严彧咬牙:“行,我走。”
他慢腾腾起身,也不知是不是跪坐久了,腿脚不利索,刚挪步便朝着身后那方矮几撞去,“哐当”一声,几案翻倒,茶盏尽碎!壶里是方才他们饮茶的水,半壶都泼在了严彧胳膊上!他“哎呦”一声,捂着胳膊跌坐在地。
李琞被这一连串动静吓一跳,又听严彧哎呦惨叫,光脚从床上奔下来看:“烫到了?”
严彧抬头,眼里带了丝狎笑。
李琞摸到那水,温的!想想也是,聊了这半晌的案子,怎么可能还烫。
“滚滚滚!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严彧翻身跪好,叩了个头道:“陛下,臣所求具是出自真心,还望陛下成全!”
李琞无名火腾地又烧起来,居高临下戳他脑袋:“你是三岁么?讲这么幼稚的话!”
严彧抬头,目光灼灼:“陛下若是忧心南境不臣,祸乱大齐,大可放心,若真有那一日,臣提枪上马,第一个杀过去!”
继而又一软,“可这具是杞忧,梅安一心想灭南越,兵马具已陷入南边战线,那是消耗战,便是赢了,修养元气也非一朝一夕,他断无异心和起事条件!”
“你是被那小郡主迷昏了头!”
李琞干脆跟他相向而坐,恨铁不成钢道:“当年长公主走火入魔般着迷梅安,后来是扶光,要死要活非要嫁给梅敇,如今又有个你!怎么这天底下除了他们梅家,没旁人了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
“你也不要觉着那梅安无二心,你可知以往梅敇年年往灾地捐钱捐粮,是为何?有线报说,他在当地养了不少门客、幕僚、死士,部曲牙兵也不见得没有,隐在庄子、江湖、山寨里,看似规矩贤良之人,行的具是收买人心之事!似这回的民变,确不好说!”
严彧怔了一瞬,谨慎道:“陛下讲的这些,可有实据?”
“朕若有实据,当不会让他死在东海!朝廷与梅安这种关系,早晚要变,便是朕能容他占据南境一隅,以他想灭南越的野心,也必不甘久困于下!”
严彧迟疑着:“其实他想灭南越,也并非全是野心,实是为……陛下可知他的王妃,并非什么十六族圣女,而是月召那位遗世的公主!”
“嗯?此话当真?那小郡主跟你讲的?”
“是。”
李琞仰望着大殿藻井,幽幽道:“可见此蛮主心思之深!取了财富和美人,将他的野心尽数包裹在深情和忠君之下!”
严彧:……
有点后悔跟陛下说这个。
忽而意识到扯远了,他是来求陛下赐婚的。
再扯回来:“陛下,梅敇所行无实据且不论,梅安一子一女均陷于朝,亦未见不臣之举!臣娶郡主,莫非陛下忧心的不是蛮王,而是臣和平王?”
“你……朕是怕有朝一日伤了你的心!”
“陛下不准,臣此时已心痛欲绝!”
“滚!少在朕这里惺惺作态!再若逼朕,朕便立刻下旨赐婚他人!滚,滚滚!”
严彧又一次被轰了出来。
天禧等在殿外,瞧见主子锅底一样的脸,安慰道:“好事多磨,爷想开点。”
“爷想不开,怎么大哥娶个媳妇那么容易,我这么难!”
天禧不怕死地递刀子:“那是因为你们要娶的人不一样,一个背后是家长里短,一个背后兵马钱粮,爷你追求的有点大!”
严彧一脚踹过去,天禧连蹦下五个台阶!
梅府燕拂居,夜里又闹了一回“贼”。
恰逢夜影当值,瞧见世子院中有人影闪出,一路狂追,却叫那影子越墙而走,只瞧着身形似是如离。
梅爻收拾利落去琼花阁,伺候他的下人告知如离已出府,说是无聊去了书肆,嫌府中有书不给他看,要自己买些回来解闷儿。
她哼笑,他这是连借口都想好了。
她又去府库,找梅阊挑了一些锦缎、钗环、摆件,作为给唐云熙大婚的贺礼。
又想着从玉贤庄回来已多日,期间陛下和太后几次安抚关照,也还未谢恩,便又挑了几样,叫人备车进宫。
宜寿宫中飘着淡淡药香和檀香,绕过点翠花鸟大插屏,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严彧正坐在太后身边,抓着太后两只手,露出少见的撒娇神色。
看得她眉头跳了一下。
太后扭头见她,一脸慈爱道:“郡主来啦,快过来,挨着我坐!这会儿出来,可是大好了?”
她见了礼,乖巧道:“臣女谢太后关爱,算是好了,是以特来谢恩。”
把带来的一串祖母绿佛珠奉上,老嬷嬷容禄接过去,她才乖巧坐到太后身边,全程忍着没敢看严彧一眼,可他那视线明晃晃如有实质,仍灼得她脸热。
太后打量着她那张明艳艳的小脸笑道:“真是好看,连我看了都移不开眼!哦,我也有东西送你,等着,我亲自去取!”
容禄扶着太后去了内室,身前便只剩下那个肆无忌惮望着她的人。
她小心抬眸,对上他藏笑的眼,他似乎心情大好。
她今日穿了件妃色交窬裙,搭了件娇红帔帛,层层叠叠,丝丝柔柔。严彧视线从她裙下半露的绣鞋,滑向不盈一握的细腰,又在那圆润饱满处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她脸上,盯住了那副娇唇,红润润的,让人想咬一口。
他的视线太灼人,她侧了下头,耳朵上那副红宝坠子晃了晃,从她玉瓷般的脸颊擦过,白嫩的脸,娇红的玉,与唇色一样,可它却似停不下来般,勾扯着他的目光。
他似不受控般伸出手去,捏住了一侧的玉坠,又顺着那坠子往上,碰到了她耳尖。
梅爻半个身子僵了一下!
这是何等地方,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她挡开那只大手,下意识往内室瞟了一眼,只有个小婢子守在帘侧,耳观鼻鼻观心。
她低声道:“你老实些吧!”
他笑着收回手,看她自己按下了耳珰,又揉了揉泛红的小脸,一双桃花眼望着她有羞有嗔,可爱得紧。
珠帘轻动,太后笑呵呵出来,手中握了只锦盒,打开是只翠绿翠绿的玉琢,莹润油亮,看着喜人。
老太太牵起梅爻手便往上戴,笑着道:“我知你南境不缺好东西,这等首饰也不新鲜,可这是我还在闺中时,我母亲给我添的嫁妆。我藏了这许多年,如今见了你,打心眼里喜欢,便送与你吧,这颜色趁你!”
太后的嫁妆,让梅爻有点受宠若惊,刚说了句“这如何受得起”,便听严彧道:“给你便拿着!”
好似在说他自家的东西。
她望了他一眼,那家伙眼里都要开出花来了!
俩人从太后处出来,严彧一直蹭着她走,几次试图去捉她手来牵,都被她避开。她见他嘴角压不住的上翘,便道:“欢喜什么呢?”
他一笑:“太后赏你了!”
“嗯,赏我了,又没赏你,怎么你乐成这样?”
他望了眼她腕上镯子,得意道:“赏了你,便是赏了我!”
他那尾巴要摇上天,梅爻道:“你可是同太后讲了什么?”
这家伙一贯孟浪,直来直去,她有些期待,又不免担忧。
他一句“我来求她下懿旨”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忍住了,只道:“你别管!镯子戴好,不许摘!”
梅爻:……
殿中容禄扶着太后去歇息,忍不住感慨:“那镯子您藏了四五十年,便是当年先皇后在时,都未舍得送,怎的如此轻易便给了文山郡主?难不成您也中意南北联姻?”
“那怎么可能!”太后缓声道,“可你也看到了,我只离开一会儿,彧儿那个馋样……他逮着机会便去骚扰陛下,想是吃了几次瘪,求到我这里来了,我能如何?也只能寻个物件,安抚安抚罢了!”
第80章 心思沉沉“这罪名,大哥信么?”……
一回到梅府,梅爻便撸下镯子递给风秀:“妥善收好。"
风秀不解:“严将军让您戴好,不许摘,怎么又收起来?”
梅爻自己扯下帔帛,准备换燕居服,随口道:“他兴头上,说说罢了。这是何物,在我腕上岂能戴得安稳?莫说不留神磕了碰了,便是叫人认出来也说不清,无名无分得了这种东西,还要人前招摇,徒惹笑话。”
风秀将镯子收好,扭头道:“我看严将军喜上眉梢的,还以为太后允了他。”
“他多半是自己哄自己,一个沙场长大的人,哪善后宫这些弯弯绕……不说他了,你帮我更衣,我要见如离。”
琼华阁院子里,如离果真靠凉椅上翻书,脚边有个篓子,装了不少册子。她随意翻了几本,有野史,也有志怪,几乎每本上都有批注,字迹或遒劲或阴柔,或规矩或狂放,非一人所留。
她把书放回去,似有深意道:“此类书,我大哥书房可翻不出来。”
他没抬头,只一笑道:“自然,梅将军的书单里便是有,也不会摆出来。”
她又看了眼那一篓子书,页脚有小小的“青笺斋”仨字。
“这书是你借来的?”
“嗯,说是华先生私藏,只借不卖。其实这等书,看的是批注,倒比书文自身更有趣。”
她不免又拾起几本细看,果然那批注上还有批注,有隔空抬杠的,也有隔空叫好的。她笑笑:“你也看了,不写几句么?”
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识过他的字。
他翻过一页,随口道:“我的字扶光见过,说她府上马夫都比我写得好!”
她“噗”地一笑,望着凉椅上三分慵懒七分惬意之人,这副闲适姿态,与她记忆中花下翻书的少年重合。
她坐到他对面,认真道:“我认识位杏林圣手,或可医你离魂之症,你要不要试试?”
如离抬眸,合上了书。
他打量她片刻,笑道:“扶光也曾为我施治,说我大抵伤了关窍,能活命不傻不呆已是万幸。倒不知你说的这位圣手是谁?”
“你可听说过,昔日月召有位国医,叫做央宗……”
如离笑意淡去,眸色深了几分。
“他得有七老八十了吧,还健在呢?”
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来你只是忘了自己,阅历都在!“
他一笑:“嗯。”
她怀疑过他是装的,可他这反应倒不知是嘴硬,还是实情。
她起身道:“那我写信请他来!还有,你不可以再闯燕拂居,你若想看什么书,找梅六借。”
他应得乖巧:“好。”
平王府上,自接了太后赐婚的懿旨,阖府上下便为世子大婚忙得热火朝天。
云苓捧了世子大婚的吉服,再次进入严瑢房里,心口像被石头压着,又沉又堵。想到再过些日子,这房里会名正言顺住进来一位女主人,与世子耳鬓厮磨,行进缠绵,她便觉心头有千万根扎过,密密麻麻的疼。她自是不敢肖想非分之福,可即便是通房近侍,她也再无机会,有也只能是这位公府小姐带来的人。
她站在门口深吸口气才进门,恭谨道:“世子,吉服做好了,且先试试,若有不妥好改。”
严瑢放下书卷起身,由着她更衣,那双细弱小手从他颈间、胸口
、腰腹擦过,小心翼翼,她全程垂眸,避免与他视线相碰。衣服很合身,她自是晓得他的尺寸,无非是例行过场。
待她帮他换回常服,福身告退,他突然将她喊住。
她回身:“世子还有何吩咐?”
严瑢语气淡淡:“似这等事,无需你亲自跑一趟,大婚事杂,你还需照顾好我母亲。”
云苓心上又被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世子的意思奴婢明白,世子放心,奴婢定会照顾好王妃。”
她转身欲走,却险些撞到进门的严彧身上。
严彧见她面上不自在,心道大哥还是仁善,既不想给她希望,就该直接嫁出府去,她这样黏连的性子,待唐云熙进门必也讨不到好。
“二弟找我有事?”
“也没大事,只是想问问,大哥在朝日久,可曾听闻梅敇豢养牙兵之事?”
“人都死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日在太清殿突然闻及,有些意外。大哥且说说你知道的。”
严瑢想了想道:“确有一年雍州久旱,岁欠乏食生出民乱。徽、齐两县受灾最重,且濒临蛮王辖域,朝廷赈灾粮一时未至,梅敇便从南境调粮十万石解燃眉之急,并协助安抚暴民。后又数次筹粮赈灾,统筹下来,经梅敇手所捐出的物资便占了总体的一半。事后有消息称,那批暴乱之民归附了南境,经查那是一批无业游匪,入了蛮王辖域倒也不假。再之后便有人上书,参梅敇沽名钓誉、招揽人心、挖角私兵、居心叵测,陛下当时虽将上书之人杖毙,可这个罪名似乎已深入人心,大约也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吧。”
严彧默了良久才道:“这罪名,大哥信么?”
严瑢一笑:“其实这罪名是否是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希望朝臣相信是真!汉臣因蛮竖而死,他要在众人心中埋下与南境的芥蒂,籍此敲打声望渐起的梅敇及蛮域,纠正或有偏颇的人心。其实古来君王皆如此,盖因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
严彧心思沉沉:“所以我们与梅安,早晚会有一战,对么?”
“除非梅安卸甲交权,朝廷的州牧、刺史、汉军,进驻文山……显然这听起来并不现实。”
严瑢料想是二弟跟陛下所聊不甚愉快,又可能涉及文山郡主,是以回来沉着脸问起梅敇及南境之事。见他一脸暗淡,又不免安慰:“其实也无需多虑,眼下梅安陷于南伐之战,而朝中夺嫡正盛,双方均未有打破当前平衡的意图和行动。”
严彧嗯了一声,转而道:“李晟那案子,你们审得如何了?”
“叶氏的事板上钉钉,他无可辩驳。郡主陷落玉贤庄一事,他的属下和钱玉楼均已认罪,李晟自然也要担着。此外左淳从钱玉楼的庄子和铺子中,抄出来不少官商勾结的灰产账簿,还有数量可观的来路不明之财,在清查当中。再便是他那一党中,陆续有人反水,好似绑成串的蚂蚱,一个咬一个,卖官鬻爵、草菅人命之事爆了好几件,也正在查。这些事,与袁姑娘……与浮玉所供的诸多证据吻合,这位王爷算是完了!”
严彧阴恻恻地发狠:“大哥当知,我要的不止如此,还要要挖出当年太子案的真相!东宫属官冤死那么多,也要讨个说法!且慢慢审着,总有那扛不住的!还有……”
他想说在郡主一事上,李茂也并不无辜,想想又觉此时不宜把他搅进来,且再择机会,便转而道:“浮玉,可葬了?”
严瑢眸中戚色一闪而过:“她孤身一人,死在司隶校尉狱中,无人敛尸安葬,被送去了化人场,我使人运了出来,已葬于西郊,与其母一处。”
严彧道:“她父兄皆是罪臣,亡于凉州。我稍后着肃羽走一趟,将其父兄尸骨带回,让他们一家四口团圆吧,也不枉她苦这一场。”
“有劳二弟。”
此事严瑢本也想做,只碍于身份,终不如严彧的人行着方便。
从严瑢房里出来,严彧比去前更心重。
今日之前,陛下在他心中更多是个疼爱他的长辈,纵容他的任性,包容他的不恭,让他忽略了他立足万人之上的深沉心计。若他没有赫赫战功,若他没有平王保驾,若他是个毫无根基之人,凭他杀李祈、辱李姌、御前失仪,他早死八百回了吧?
这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他甚至怀疑李啠在南境遇刺的真相。李啠显然是被他牺牲掉的儿子,这样的儿子不是儿子,会不会已沦为开战的炮灰、舆论的把柄?
这想法太疯狂了,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停止。
默默回了文韵斋,天禧笑嘻嘻凑过来:“爷,郡主让凤舞送了个食盒来,放您书房了,快去瞧瞧!”
这消息倒让他心里亮堂了些,他大步进屋,果然瞧见梅府的食盒静静摆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样南境小吃,还有张字条:婚事不急,我知你心。
他笑了,她什么都懂。
笑完了,又莫名惆怅。
那点心他没动,让天禧给王妃和小芾棠送去。
他在书房翻完了各处送来的线报及西北书信,梅香提及容老先生年事渐高,一场伤寒后愈发显弱,王爷已安排他回京,不日便将启程。
容崇恩是他自小到大的课业师傅,也是他和平王带去西北的,如今已近古稀,确也到了落叶归根之时。老先生喜静,他想让他住到城外的庄子去,跟裴伯做伴儿,也有个相互说话照应之人。
遂又喊来天禧和肃羽,将未尽之事一并安排妥当,这才回房洗漱歇息。
脑子里一时乱纷纷,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天禧却又来敲窗:“爷,天泽派了人来,宫里出事了!”
严彧“腾”地坐起,稳了一瞬,看时辰已是丑时将尽。他起身开门,见天禧身边站了个劲装男子,正是随他回来的第一批天字营弟兄。
来人一见他,立刻抱拳屈膝:“将军,裴大人被撤职关禁闭了!”
严彧单手扶了一把道:“别慌,进来说。”
几人进屋,那人稳着声音道:“今夜宜寿宫里有人行刺,太后受了惊吓,所幸刺客被当场击毙,经辨认是裴大人麾下弟兄,不过不是天字营的,是原来穆大人带的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