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冬天很冷,潞城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粗旷的野风浩浩荡荡地扫过楼顶,纸盒子糊好几层的窗子漏进来嗖嗖冷风。
婴儿的啼哭声惊醒沉睡的云枝。
太冷了,她搓了搓冻到发紫的手。
拉开灯,轻轻拍着身旁的婴儿,希望能把她尽快哄睡。
明晨四点,拉煤的卡车会经过楼前垃圾站那条小路,路面坑坑洼洼,卡车难行,摇晃的车身会把最上层的煤块抖下来。
运气好的话,能捡到大块的。
运气不好,扫一些碎渣带回来,和柴火一起烧在炉子里,也能让冰窖子一样的家,多暖和一会儿。
云枝七岁多,快八岁了,已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不像那个小家伙,才六个月多一点,只会咿咿呀呀,需要七岁的小学生来照顾。
小家伙每天都把眼睛瞪得很圆,眼球又黑又亮,云枝不管干什么,她都要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不点,目光落在云枝瘦小的身上时,总会觉得,她是不是懂些什么。
平时挺乖的,就是怕冷,稍微冷点,三更半夜也要起来哭。
云枝看了看尿布,没尿。
猜她应该是饿了,便去给她冲奶粉了。
没有母乳,奶粉很贵的,要省着喝。
要是月末前喝完,剩下几天,就要挨饿了。
云枝一般会混着豆奶一起冲,豆奶和奶粉的比例是三比一。
她舀奶粉的时候很小心,稍微撒出来一点,都要用手指头一点一点捻回去。
烫水冲好的奶粉,放到外面窗台凉一凉,不到半小时就能喝了。
云枝关窗开窗,动作非常麻利,就这会儿功夫,云枝就被冻哆嗦了,她躺到小家伙旁边,两床厚厚的被子把小家伙裹紧。
云枝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互相取暖。
被子都给小家伙盖了,云枝露在外面的脚冻僵了,两只脚相互蹭一蹭,摩擦生不了热,还是冷。
云枝把灯拉灭,省电。
很困,但不能睡,半小时后还要去拿奶瓶。
云枝坐起来,撕开日历一页,算算日子,再坚持一星期,爸爸就会给楼下的刘阿姨钱,让她帮忙把下个月的生活用品买齐,送上来。
小家伙的奶粉,尿布,还有家里的米面油,都不够用了。
不知道爸爸和简阿姨赚得多不多,下个月能不能买一块肉,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过肉了。
如果爸爸心情好的话,会给她一点零用钱吗,她的铅笔已经短得快握不住了,田字本已经开始用没画格子的反面了。
云枝想着,只听砰一声。
她心一紧,飞快地跑到窗边,开窗一看,幸好,奶瓶还在。
听声,风刮得太猛了,以防万一,还是把奶瓶拿进来吧。
“啊——”
一只巨大的死蜘蛛缠在瓶身,云枝最怕这东西了,脸吓白了,还是紧紧握着奶瓶。
再害怕也没关系,千万不能摔了奶瓶,不能饿着小家伙。
是不是小家伙的出现让这个冰冷的家有了温度,最怕蜘蛛的云枝不知哪来了勇气,竟就徒手把那蜘蛛拿下来扔了。
惊魂未定地拍一拍胸脯,云枝拿着温乎的奶瓶,去给小家伙喂奶。
还是没开灯,黑压压的小屋里,一个身量瘦弱的小女孩笨拙地抱着一个小婴儿,喂她奶喝。
小家伙乖巧地躺在云枝怀里,把奶水吸吮进口,一双好奇的眼睛眨啊眨,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云枝一根手指。
婴儿对母亲的依恋与生俱来。
小家伙看着云枝,就像别的婴儿,看着母亲。
在她认识世界的过程里,姐姐已经完全代替了妈妈的角色。
所以,她开口跟这个世界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
“姐……姐,姐姐,姐姐……”
咿咿呀呀的声音和小家伙嘴角的奶水一起溢出来,稚嫩极了。
直击云枝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怎么就不由自主地泪目了。
云枝呢喃,“姐姐……”
她喊我……姐姐。
我是她的姐姐,她是我的妹妹。
我们是姐妹。
云枝轻轻捏了捏小家伙柔嫩的脸颊,打算起身去洗奶瓶。
小家伙不满意云枝把她攥着的手指抽走,黏糊糊的嘴凑过来,啄了口云枝的脖子。
好痒啊。
云枝耸着肩笑不停,戳一戳小家伙的脸蛋。
“你还没有名字呢,这么黏人,以后我就叫你年年吧。”
小家伙咧开嘴巴,呜哇呜哇两声。
“开心啦,年年。”
她应该也很满意这个称呼,不然不会开心地蹬一蹬肉嘟嘟的小腿。
云枝看着她,忽然悲伤起来。
婴儿的出生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应该伴随无尽的喜悦。年年没那么幸运,她生下来没几天,一块破布裹着,然后就被丢给还是孩子的云枝照顾。
没有人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开心,包括年年的妈妈,简中梅。
简中梅来到云枝家里的时候,肚子里就怀着年年了。
云枝年龄小,但什么都懂,这应该就是她将来的后妈了。
因为简中梅和云学康还没领证。
一次偶然,云枝听到简中梅和云学康的话,了解了,年年是简中梅和她前夫的孩子。
话里话外,不难听出来,她挺恨她前夫的,具体缘由,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是摆在明面的。
简中梅痛恨她前夫,连带着她们的孩子一起恨了。
年年注定是个不被爱的孩子。
简中梅和云学康搭伙过起了日子。
年年出生后,上了简中梅的户口,她对年年不重视到什么程度,名字都没取,说是没想好,其实根本就懒得想。
她暂时还不想好好做一个母亲,她想出去闯一闯。
算是机遇,一个老乡在外地做煤矿生意,听说挺赚钱的,简中梅和云学康打包行李就去投奔他了。
留下七岁的云枝和落地不足一月的年年,在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小屋里相依为命。
娃娃丢给云枝,云枝总不能不管,善良的她就帮着照顾了。
一开始,同情多一点。
她单纯觉得这娃娃可怜,简中梅都不管她了,要是自己再不管,她得有多惨。
于是云枝边上学边照顾她。
上学的时候,没有时间,她便拿点米,去找一楼的瞎子阿婆,让她帮忙照顾年年。
五点下学,她从不在路上耽搁,跑着去阿婆那里把年年接回来。
对了,那时候的年年还没有名字。
云枝就管她叫「小家伙」。
年年特别黏云枝,云枝做什么,她都要跟着。
云枝从小就营养不良,基因在那,个子还可以,就是很瘦,皮包骨那种,一个瘦弱的孩子怎么能抱得动另一个孩子。
瞎子阿婆生养过好几个孩子,育娃经验丰富,她送给云枝一个儿媳用剩下来的背带,让她把年年绑在后背。
这样,云枝不管去哪,都能带上年年了。
这一背,就是好几年。
摇摇欲坠的危房,浑浊的河边,废弃的工厂,野草丛生的田间,潞城小镇每一片风雨侵蚀过的土地,都有一个小女孩,背着另一个小女婴,轻轻踏过。
小女孩的背总是弯的,腿总是抖的。
她看起来是那样柔弱,但每当你觉得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就会迸发出让你惊叹的力量,无穷无尽。
她永远背得动妹妹。
姐姐往前走多少步,都不会落下妹妹。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从姐姐照顾妹妹,到姐妹相互扶持。
她们的影子印在斑驳墙面,留在每一个不会再回来的日出日落。
生活无情,她们不离不弃。
她喊她「年年」,越来越亲昵。
她喊她「姐姐」,越来越清晰。
年年会爬了。
年年会站了。
年年会走了。
每一个年年成长的瞬间,云枝为她而弯的眼睛,都记得。
年年再也不是趴在姐姐背上看世界的小婴儿,她已经五岁了,不用姐姐背了,可以牵姐姐的手了。
和姐姐一起,吃饭,走路,睡觉。
春天挖野菜,夏天捉小虾,秋天摘红果,冬天踩冰。
五岁的年年,不如小一点时候可爱。小婴儿时期,见谁都是笑,现在,随着一天天懂事,一张冷脸生得是愈发漂亮,她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姐姐身边,听姐姐跟别人说。
她叫年年,可她只黏姐姐一个人。
姐姐不仅是姐姐,也是妈妈,是朋友。
再过几天就是年年的六岁生日,别的同龄小朋友都去上学了,可是没有幼儿园愿意要她。
原因很简单。
交得起学费吗?
家里有大人吗?
没办法,云枝去到邻居家里,借了电话,给云学康打了一通很长很长的电话。
为了年年,她第一次这么不懂事,对着云学康又哭又闹。
最后,云学康答应了她的请求——
和简中梅一起回来。
细心的年年发现,最近,姐姐总是愁容满面,昨天起夜,她听到姐姐叹气了,就知道姐姐肯定是有心事。
又一次看到云枝坐在小河边发呆,年年坐过去,靠着她的肩。
“姐姐,你不开心吗?”
云枝摸摸她的头,“姐姐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
“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枝笑,和她依偎着靠在一起。
她们脚底的两双布鞋,一个粉一个红,是楼下阿婆给她们做的,穿起来有点磨脚,但她们很珍惜,穿得很小心。
云枝抹去年年鞋边的脏泥。
“爸爸妈妈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云枝没有告诉过年年,她们的亲生父母不一样,她们不是亲姐妹。
年年还小,有的事,还是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为好。
血缘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现在,她和年年,就是比亲姐妹还要亲。
年年对爸爸妈妈太陌生了,依稀记得见过,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她向来记不清除了姐姐以外的人。
年年情绪没什么变化。
“现在知道了。”
云枝很是担心,怕简中梅对年年还是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以前年年小,怎样都没关系。现在年年已经懂事了,要是简中梅还是那个态度,让年年知道自己的妈妈不爱自己,她会伤心的。
云枝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简中梅和云学康回来的那一天。
小汽车开进小区院里,几乎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看了。
千禧年前后,汽车还是相对稀缺的资源。
能开的上车的家庭,非富即贵。
“学康啊,这是你的车啊。”
下棋的老头推推老花镜,问。
“是啊。”
云学康夹着公文包,十分气派。
简中梅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衣服也是牌子的,挂在腕上的小手包都是真皮的。
这是阔佬返乡了。
她俩越是光鲜亮丽,讽刺越是明晃晃。
人们的目光不自觉移向站在柴火堆旁边的两个小女孩。
衣服旧旧的,鞋子旧旧的,眼神也是旧旧的。
云枝紧紧牵着年年,想着只要等会儿简中梅对年年说一句不好的话,她立刻就带年年逃跑。
云枝的担心多余了。
可能是有钱了,想要寻找一些除了金钱之外的慰籍。
可能是年纪渐长,人更沉稳了,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没担当。
可能是女儿长得太像自己了,一分不像她亲爸。
简中梅忽然很想亲近她,于是走向她,蹲在她面前,想拉她手。
年年往后退,紧攥云枝的手。
看着简中梅的眼神充满警惕。
母女亲情,血浓于水。
爱恨就一瞬。
简中梅眨眨湿润的眼。
“你知道我是谁吗?”
年年摇头。
“我叫简中梅,我是你的妈妈。简熙,你是我的女儿。”
年年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冷淡。
“我叫年年。”
“年年?”
简中梅看向云枝,眼神里有质问。
云枝有点怕,但拉着年年的手不曾松开。
“嗯,我平时就这么喊她。”
简中梅神色恍惚地点点头。
“怪妈妈,没有及时给你取名字,年年,好名字,好听,以后妈妈也这么喊你,好不好?”
年年对她没什么感情,不开心她刚才看姐姐那一眼,很不善良。
于是拉着姐姐就走了。
说好了,一起去捉蜻蜓的,去晚了,蜻蜓就该跑光了。
简中梅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抹了把眼角。
她这人很傲的,抹眼泪的时候,手也是要往上提的。回头再对别人,就是骄傲的笑脸。
她后悔了,当年,不该把年年抛弃在这里的。
她好想补偿她,想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好妈妈,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来得及。
因为她的懊悔,在接下来她们的相处里,全被云枝看在眼里。
那天吃饭,年年又一次把简中梅夹给她的菜留在碗底。
年年离开饭桌后。
简中梅放下筷子,盯着一桌的大鱼大肉发呆。
“妈。”
云枝低低地喊了声。
简中梅一点一点抬起意外的眼,她没想到云枝会这么喊她,先不说自己和云学康还没领证,就说云枝,这些天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怎么突然就喊妈了,再说,她亲妈还在世,这么喊她,不怕她亲妈生气吗?
简中梅有些不知所措,“枝枝,你……”
云枝小口小口吃饭。
“年年会跟着我一起,这么喊你的。”
简中梅明白了。
她是为了让年年喊她妈,才自己先喊的。
简中梅说:“枝枝,你真懂事。”
“应该的。”
为了妹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血浓于水又怎样,谁能亲过她们。
她们就是亲姐妹。
这辈子都是。
“枝枝,这几年,你受苦了。”
云枝轻轻摇头,满心都在为妹妹着想。
“以后,我会和年年一起,喊你们爸爸妈妈。”
想要给年年一个完整的家,想要让年年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你……”
简中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眼前瘦小的女孩,比自己想的,沉稳得多。
云枝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再沉稳,又能沉稳到哪里去。
她只不过是很爱很爱自己的妹妹罢了。
简中梅和云学康回来后,她们搬进不会漏雨不会漏风的房子,有了很多新衣服新鞋子,进文具店可以随便挑自己喜欢的文具。再也不用跟好几条街,去捡别人丢下的塑料瓶,攒起来去卖钱,来换下一顿饭能多一点油水。
那些苦日子,她们终于熬过来了。
希望妹妹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处处都是「好」。
漫天都是星星的夜晚,她们开窗吹风,一人手里一根奶糕,坐在一起看星星。
“年年,妈妈很爱你的,她不是不想照顾你,这些年,她和爸爸离开家,都是为了赚钱。你看,我们现在住的新房子,穿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我们可以随便吃的奶糕,都是她们赚钱给我们买的。”
云枝为她擦干净黏黏的嘴角。
“所以年年,你可以试着,接受她们吗?”
年年朝她笑,“可以的,姐姐。”
听姐姐的。
她全都听姐姐的。
后来,她们真的过成了很幸福的一家人。
平静的生活,还是偶尔会出现一点小小的波澜。
那天,云枝放学回家,推门就看见站在门口,哭花一张脸的年年。
“怎么啦,年年?”
“我问你……”
“嗯?”
“她们都说,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是真的吗?”
说着,年年小声啜泣起来。
这镇上的人,都知道她们不是亲姐妹,年年早晚会知道的。
云枝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大概是因为现在年年上了幼儿园,小孩子不懂那些的,就跟她说了。
“年年,虽然我们……”
“所以,你是承认了,我们真的不是亲姐妹,是吗?”
“年年,对不起……”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年年眼里掉出来,情绪总是淡淡的她,第一次,对自己最爱的姐姐发了脾气。
她朝云枝吼到破音,那份无处安放的委屈和没来由的慌张,深深刺痛云枝的心。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为什么!”
云枝攥着书包带,无措极了。
“年年,虽然我们不是亲姐妹,可是姐姐爱你,姐姐最爱你。”
她朝年年伸手,想牵她。
虽然她们现在有了新家,有了爸爸妈妈,可是姐姐依然是年年生命里的「全部」,是她小小世界里的「最重要」。
她把想给她抱抱,给她安慰的云枝,狠狠推开。
“你是骗子!你不是我姐姐!我不要你做我的姐姐!”
她哭着跑回房间,门甩上了。
云枝愣在那里,扶着墙的手上都是再也好不起来的冻疮,都是曾经无数日夜,为了照顾小小的年年,留下来的。
她仰着脸,忍了好久好久。
默默推开家门,走了。
一步接一步下楼,一声接一声哽咽憋回去,走着走着,她走不动了。
那一刻,云枝想着受伤的妹妹,真的非常恨自己。
为什么不是她的亲姐姐。
为什么她这么爱自己的妹妹,却不是她的亲姐姐。
多想和她血浓于水,做割不断扯不开的亲姐妹,一辈子都没理由和对方分开。
好可惜,她们不是亲姐妹。
是不是不是亲姐妹,就意味着有一天,会有分开的风险。
这是年年不理云枝的第三个月。
云枝想她了,虽然每天都能看见她,但就是很想她,很想很想。
她想跟年年说话,可她不敢,她怕年年再生气,她怕年年再流泪。
简中梅试图从中调解,然没有一丝效果,年年就是个别扭的小女孩,云枝越是哄她,她越是恃宠而骄。
不原谅姐姐,姐姐就能对她越来越好了。
那个周五,年年没有看到云枝,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她回来。
年年去问简中梅。
“妈,她呢?”
她?
简中梅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谁。
“枝枝啊,她今晚不回来了,住在同学家里。”
“哪个同学?”
“李芳?应该是。”
年年慌了,跑去云枝房里,翻出来电话簿,找到李芳家里的电话,边拨号码,边哭。
她好害怕。
从知道她们不是亲姐妹那一天,就好怕。
怕姐姐有一天会不要她。
冷落姐姐,不过是为了压抑心底最深处那份害怕罢了。
为什么要住在别人家里。
为什么有家不回,是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么。
是不是不准备要我了。
“哪位?”
接电话的是李芳妈妈。
简中梅看着哭到说不清楚话的年年,叹口气,拿过电话,帮她跟李芳妈妈说。
“芳芳妈妈,我家枝枝是不是在你家?她妹妹有事找她,你让她接下电话,好不好?”
云枝正和几个朋友一起看电视,听到年年找她,眼亮了,跌跌撞撞地跑去接电话。
“年年!”
她难掩喜悦地喊她名字。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云枝耐心地等。年年一句话,让她心揪起来了。
三个月了。
年年有三个月没喊过她姐姐了。
终于,终于等到了。
那个黏她依赖她的年年,回来了。
年年啜泣着对她最爱的姐姐道出一声虔诚的忏悔。
“姐姐,我错了。”
第22章 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五岁的年年不如咿呀咿呀喊姐姐的小家伙可爱,十八岁的简熙不如五岁的年年可爱。
简熙挽着云枝走出水泄不通的地方,笑容立刻收回去。
稀稀散散的学生还在连廊两旁,看着她们。
云枝轻轻地说:“小简,笑一笑吧。”
“已经可以了。”
“不可以。”
云枝面带微笑,小声反驳。
“小简,你知不知道,视频的事情闹得有多大,你看得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既然你愿意跟我演这出戏,那就好好演下去。我想你也不想被别人看出来破绽,是吧?”
简熙挽着云枝的手僵硬极了。
还是不适应跟云枝这么亲密。
想挽得挽,不想挽也得挽。
想要让那些流言蜚语远离自己,想讨一份清净,只能这样做。
而且听那些人背地里的嘀咕,她们的亲密,确实让流言不攻自破。
——“我的天啊,简熙喊云老师什么来着?”
——“姐姐,是姐姐吗?”
——“肯定是,我发誓,我亲耳听到的。”
——“我就说!刚开学的时候,简熙有一次上课失手推了云老师来着,我当时还想,简熙不是那样的人啊。其实昨晚论坛里传的我也没信,我就觉得肯定有什么蹊跷,搞半天,她俩之前是认识吧?”
——“哈哈不是马后炮啊,其实我也没信,我相信我女神,论坛里都传邪乎了,我都不敢帮我女神说话。”
简熙想进教室,云枝偏带她继续往连廊前面走。
“干什么?”
简熙没情绪的声音,显得很凶。
“让大家都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
云枝笑。
“好好看一看,我的妹妹有多喜欢她的姐姐,好好看一看,我们姐妹,有多相亲相爱。”
“你……”
简熙吃瘪,死死拧着云枝的胳膊。
云枝吃痛,闷哼一声。
“小简,你不能瞪我,你得对我温柔一点,大家可都看着呢。”
简熙咬着牙根,“温柔”地朝云枝一笑。
云枝回她一个更温柔的笑。
“就是这样,小简,你记得,为了不漏出破绽,以后在学校,在你的同学面前,你都要对我这么温柔。当然,如果你能再温柔一点,那样效果会更好。”
“你别太过分了。”
“我没有的,小简,我知道,我们只是在演戏。”
云枝身上熟悉的皂香让简熙呼吸不畅。
“我不是没有退路,我还可以退学。”
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饿不饿,困不困,高兴不高兴,一翻身是想要闹,还是想要抱,云枝都看得透。
管简熙几岁,云枝就是可以不费心神,轻松读懂她。
“退学很简单,但是我们小简,是很骄傲的孩子。”
风口浪尖的时候退学,那不是怕事的胆小鬼吗?
简熙就算要退学,也不会是这段时间。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就是很了解你。”
连廊尽头一盆巨大的盆栽后面,简熙的背留给张望过来的学生,直勾勾的眼落向云枝生而脆弱的脸庞。
“是吗?”
简熙父母都不高,没有云枝父母高,但她比云枝高半头。
因为在云枝最需要营养的年纪,没有吃过一口好的。偶尔有好吃的,她全部让给妹妹。
以前躺在姐姐怀里,仰着头,透过奶瓶看她,觉得姐姐好伟大。
现在和云枝对视,需要低着头。
简熙眼神闪烁,把头扭到一边。
许久,她淡淡道:“你可以试着穿一穿高跟鞋的,像叶老师穿的那种。”
云枝眼中闪过悲悯,看着简熙别扭的脸,忽而笑了。
“我不喜欢穿高跟鞋的,很累的,我穿平底鞋穿习惯了。而且,我也不适合,斯贤很漂亮,我……我很土的。”
“爱穿不穿。”简熙又凶她。
云枝都不生气的,折返回教室,换她挽着简熙。
“今天晚上,郑校说要请我吃饭,小简,你和我们一起吧。”
“没空。”
“你有事吗?”
“嗯。”
“有约了?”
“嗯。”
“和谁?”
云枝一连好几个问题,把简熙问烦了,她差点就要对云枝发脾气,迎面走来赵晶和柳晓燕,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来了一句。
“一起吃饭?好。”
赵晶脸色发黑,站着不走。
云枝看着简熙。
“嗯?”
简熙一定是被赵晶说的那句「就凭我是云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刺激得不轻,不然不会更突然地又来一句。
“我说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姐姐。”
那个瞬间,云枝看着简熙望向她的眼,真的分不清是不是在演戏。
云枝的眼睛弯弯的,笑容甜甜的。
“好。”
简熙先进教室。
那群男生死皮赖脸地凑到她身边,嘘寒问暖,嬉皮笑脸地跟简熙打听。
——“简熙,酒吧真的很乱吗,我好想去哎,都没去过,你下次再去,能带我也去见见世面吗?”
——“对,还有我,把我也带上。”
——“做男模有什么要求啊,简熙,你看看我,看看我,我一米六九呢,身高可以吧,我也想去当男模,你看我行不行?”
——“起开吧,简熙,我就想知道,你和云老师是什么关系啊,你为什么叫她姐姐?”
简熙其实想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她周围的人耳朵格外好使,凭着脚步声就知道张红波来了,散得飞快。
这些学生,最会欺软怕硬。
云枝那种轻声细语的老师,他们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但像张红波那种严厉的,他们就很是敬重。
张红波一出现,所有同学都回到自己的座位端正坐好,教室里静得只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张红波,看她阴沉的脸色。
前几天周考,班里成绩在年级垫底,张红波是资深老教师,连很多第一次带班的年轻班主任都没比过,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她这人要强,总觉得丢了面。
这几天面对学生,就没笑脸。
尤其是差生,像简熙那样拖班级后腿的差生。
她把手里卷子使劲拍到讲桌,发了脾气。
“说了把试卷拿给家长签字,每次都是你,简熙,就你特殊是不是。我真是管不了你了,逃课抽烟,跟安洋谈恋爱,啊,违纪的事儿还有你不敢干的吗?”
逃课是真的,抽烟也是真的。
至于谈恋爱……
简熙还真不知道自己谈恋爱了。
张红波年纪大了,思想守旧。
她们那个年代,女孩坐男孩单车后座,就是恋爱中才会做的事。
安洋脸一红。
简熙深觉晦气,往后一仰。
还站在教室门口的云枝看过来,没怎么看简熙,盯着安洋看了好久,从头到脚,恨不能望透他心肝,瞧一瞧黑不黑。
目光没平日那么柔软,藏着隐隐的火。
打个比方。
你有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女儿,然而她看上了一个又矮又黑又怂的男同学。
你生气不生气。
这么多年。
云枝在简熙身边的角色,姐姐和母亲,一半一半。
不知道还好。
知道了,她就很难不挂脸。
她一直避讳去打听简熙这方面的事,因为在她心里,没有任何人配得上她的妹妹。
有时候,对云枝,简熙真的很坏。
灵敏地捕捉到云枝脸上的不痛快,恶劣的报复心便起来了,想要看她更加不痛快,为了自己。
于是简熙面对大家投来的震惊目光,居然就没解释,轻轻笑了。
张红波看她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全出来了。
“简熙,你现在就拿着卷子,回家找你家长签字,不签字,就别回来了!”
求之不得。
这样就有理由不上学了。
简熙开始装书包。
张红波拧开杯盖,呼呼热气,嘴唇刚碰到茶水,烫得挪开了。
更生气了,还想再骂几句。
云枝径*直走过来,把教案放到一边,拿过张红波摔在讲桌的卷子,大致扫了一遍,然后在家长签字一栏,留下自己的名字。
从前往后,大家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张红波那口茶水到底没送进嘴里,向上掀起眼皮看着云枝。
赵晶从震惊到吃醋到嫉妒,恨不得站起来,撕了云枝手里的卷子。
然后是柳晓燕往后的同学,全都大眼瞪小眼,小声议论起来。
——“云老师为什么要给简熙签字?”
大家心里的疑问张红波帮忙问了,因为她比她们更好奇。
“云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枝宠溺地看了「屡教不改」的简熙一眼,随后像是那种把孩子宠爱过头的家长,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老师,我就是简熙的家长。”
——“啊?”
——“什么???”
张红波一时接受有难,那口烫茶水喝进肚了。
“云老师,你是她的……”
简熙收拾书包到一半,抬头,斜着身子看云枝。
云枝笑笑,“我是她的姐姐,嗯,亲姐姐。”
“可是,你们的姓?”张红波问。
“她随母姓,我随父姓。”
原来如此。
教室里的人眼睛都忙坏了,一会儿看云枝,一会儿看简熙。
原来她们是亲姐妹啊。
怪不得,哪有亲姐妹不闹矛盾的。
之前简熙说过,除了养母,她没别的亲人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看来她和云枝的矛盾闹得还不小。
张红波怪尴尬的,拍拍云枝的肩。
跟她客套几句,说要找时间跟她好好聊一聊简熙。
她的手一直放在云枝肩上没拿开。
简熙皱着眉头站起来,这是还想走?
张红波不知道怎么管了,看着云枝。
大家的注视中。
云枝拿着卷子,走到简熙身边,双手搭着她的肩,把她按回座位,临走时,笑着拍了下她的头。
“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第23章 白天叫姐姐,晚上姐姐叫
郑璇向来在学校掌握第一手信息。
云枝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她是简熙亲姐姐这事,很快传到她的耳朵。
云枝为了简熙,豁出去了。
做到这份上,不是亲姐姐,胜似亲姐姐。
一定得好好感谢人家。
都说请吃饭的最高待遇就是家宴,郑璇决定今晚露一手,请云枝来家里吃。
郑璇穿着围裙站在灶台前,葱在刀下切出均匀的圈,锅底薄薄一层油热了,她把葱花扔进锅里,吸油烟机的声音嗡嗡在耳边,热油烧出来的浓烟把她呛得往后仰。
回头看了眼,发现刚才还坐在餐桌帮她择菜的简熙不见了。
“小简!”
以为是吸油烟机把她的喊声盖住了,她熟练地把肉炒出来,添水炖上。
出去一看,手机不在,校服也换下来了,八成又是跟谁鬼混去了。
今晚这顿饭主要是为了感谢云枝对简熙的帮助,简熙人不在,是不是有点说过不去了。
一通电话拨过去。
“小简,你去哪了?”
简熙那边吵得很,“接两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接朋友?”
“嗯,你不是说晚餐很丰盛吗?我带两个朋友回去一起吃,不行吗?妈。”
“行,当然行。”
郑璇语重心长道:“小简,你可以带朋友回家,妈妈也很欢迎。但咱们商量一下,换个时间让你朋友来,好不好?”
“我都跟她们说好了。”
“可是,今晚我们主要是为了感谢云老师啊,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显得我们挺不诚心的。”
“多喊两个朋友,就是不诚心了?”
“小简,你不能这么任性。”
良久一片沉默。
郑璇还是松口了。
“好吧,听你的。正好,人多热闹。”-
简熙带回来的两个朋友,是前段时间喝酒摇骰子认识的。
两个女孩子。
穿得跟花孔雀差不多,一个粉头发,一个蓝头发,嘴唇涂着暗色的口红。
恕郑璇接受不了年轻人的「二次元穿搭」。
不过还是热情地给她们洗了水果端过来。
“吃葡萄,很甜的。”
“谢谢阿姨。”
郑璇去厨房了。
简熙剥开一颗葡萄,动作特别斯文,一颗葡萄剥好,手都没有弄脏一点。
染粉头发的女孩叫钱爽,盯着那颗葡萄,把嘴凑过去。
简熙防备地往后一靠。
“怎么?”
“喂我。”钱爽说。
“你不会自己剥?”
“想吃你剥的嘛。”
简熙捏着那颗葡萄,放在眼前看了又看。
王茹笑,“想吃呀,我给你剥啊。”
钱爽把王茹放到她大腿的手拍开。
“谁要你剥啊,我就要小简简给我剥。”
王茹白眼保持超过五秒。
“小简简?钱爽,这是给人的称呼吗?”
“怎么不是?”
王茹往上拨一拨自己浓密的假睫毛。
“多少有点恶心了。”
钱爽才不管王茹怎么说,继续小简简长,小简简短。
简熙也不说什么,由着她这么喊。
那颗葡萄还捏着,没吃,也没给钱爽吃。
怎么会有人连看一颗葡萄都这么迷人。
钱爽双手撑着下巴,又花痴了。
她是通过杨月认识简熙的。
杨月说过,简熙不缺人追的,但她似乎没开窍,没见她对哪个男的哪个女的有兴趣。
钱爽乐了。
万一呢,万一这便宜就被自己捡着了。
门外传来说话声。
门没锁,郑璇给云枝和周茵留的门。
都请云枝吃饭了。
怎么能不喊上周茵。
周茵进来就说:“好香啊,郑校。”
“你们自己换鞋哈,我就不出去招呼你们了。”
郑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周茵顺手挽着云枝。
女生之间,很平常的举动。
简熙下颌绷紧,稍微仰起点下巴。
周茵对这里很熟,鞋放在哪个柜子,哪双鞋是她穿的,她都知道。
她熟悉的不止这个,还有云枝。
她能准确从一排鞋里面选出云枝的鞋码。
云枝换鞋时,没有支撑,站不太稳。
周茵把手递过去。
云枝非常自然地搭住她的手腕,把鞋换好。
她一抬眼。
简熙拿在手里的那颗葡萄就进了钱爽嘴里。
钱爽瞪起一双激动的大眼睛,使劲掐了把王茹大腿。
“她喂我!你看到没!”
王茹捏捏眉心,嫌弃地往边挪了点位置。
不想和她坐在一起。
云枝看到简熙喂钱爽葡萄了,脸上细微小表情分辨不出情绪是好是坏,只默默抽回搭在周茵手腕的手。
周茵走到简熙旁边,没坐,打趣一句。
“小简,以后签字,再也用不着我了。”
简熙轻笑。
“那可没准儿。”
话是对周茵说的,葡萄是喂进钱爽嘴里的,眼睛却是看着云枝的。
云枝淡淡对她笑,没打算加入她们的聊天,进厨房了。
“郑校,我来吧。”
郑璇哪好意思。
“哎呀,你出去等吧,马上就好了。”
云枝双手撑着灶台,低着头,呼出去一口疲惫的气。
“云老师?”郑璇看向她。
云枝的头发总是绑得很低,微微弯腰忙碌的时候,看她背影,真的很贤惠,很朴实。
郑璇看着这样的云枝,心里莫名一阵不好受。
云枝小声道:“郑校,小简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郑璇没再让云枝出去,她知道云枝是想跟她聊一聊简熙。
“蛮多的,不过她的朋友,都很奇怪,我不是歧视的意思,就是她们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挺多方面,都让我挺不能理解的。”
云枝含蓄地抿抿嘴唇。
郑璇说:“小简这孩子,抽烟喝酒,什么都干,你是不是觉得她不太正经啊?”
“没有觉得她不正经,我就是有点担心。”
“嗯?”
“我担心她,会不会被带坏了。”
郑璇回头看眼外面吞云吐雾的简熙。
“都这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呀?”
云枝低低笑了。
没回头,择起盆里没择完的菜。
“小简择的,择一半,撂挑子不干了。”
“嗯。”
云枝知道。
云枝当然知道。
从进到厨房第一眼,她就知道那是简熙择过的菜。
恨不得每一根菜都择得一样齐,排兵布阵一样,摆得整整齐齐。
简熙不会做这些家务事的。
云枝也从来没有让她学会做这些事。
哪怕她们曾经的生活艰苦到那种程度,手上有冻疮的人,也只有云枝一个人。
厨房外面。
周茵站在窗前,跟客户打电话。
简熙她们三个人在抽烟。
简熙的眼透过厚厚的烟雾,看向那个瘦弱的身影。
钱爽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
“小简简,我还想吃葡萄。”
简熙倾身,把果盘往她面前一推,笑得有点坏,保持三分冷漠。
“自己剥。”
“哦。”
钱爽咕哝一声,总觉得简熙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神,很奇怪。
简熙的奇怪,持续到晚餐。
家里餐桌不大,六个人,挤一挤,坐得开。
云枝和周茵坐一边,钱爽和王茹坐一边,郑璇坐靠近云枝和王茹那一边,简熙坐靠近周茵和钱爽那一边。
六菜一汤,有鱼有肉,还有清口小菜,都是为了迎合年轻人口味做的。
钱爽和王茹没客气,吃得特香。
边吃边夸,哄得郑璇直笑。
郑璇又给王茹夹菜了。
她离钱爽不近,照顾起来不方便。
于是她对简熙说:“小简,别光顾着自己吃,照顾下小爽。”
简熙听话得离谱,夹了一块非常漂亮的肉给钱爽。
“多吃点。”
“谢谢你啊,小简简。”
小简简……
郑璇表示不理解,但还是笑了。
周茵跟着笑了,看向云枝。
云枝扶着饭碗边缘,小口小口往嘴里送米饭。
存在感很低。
她好像,也笑了。
和郑璇这个当妈的没差,和周茵这个邻居姐姐也没差。
就很长辈。
简熙突然没了胃口,不想扫兴,但就是一口都吃不进去了。
她想要放筷,教养让她没有这样做。
云枝绝对没有往简熙这边看,但她放下了筷子。
“我家里有几瓶好酒,你们想不想喝?”
“想想想!”
钱爽和王茹非常捧场。
云枝起身,周茵想跟着去。
云枝顺手压着她的肩,没让她起来。
绕过一桌子的人,走到简熙身边时,碰了下她的胳膊。
“小简,我不知道你朋友喜欢喝什么酒,你跟我一起去吧。”
简熙攥住一盒烟,等她出门,跟出去了。
简熙倚着靠近电梯那面墙,透过窄窄的缝隙,看着站在玄关的云枝。
云枝歪下头。
“进来。”
“不进。”
云枝哄小猫的语气说:“那你跟出来干嘛呀?”
“抽烟。”
“进来抽吧。”
“周茵姐不抽烟的,怎么,你们关系就那么好,好到你可以让我在她家抽烟?”
“你怎么知道她不抽烟?”
云枝把门推到底,给简熙找出来一双拖鞋。
云枝瘦弱的背留给简熙。
简熙鬼使神差就跟进去了。
云枝站在酒柜前,仰头看上层的酒。
简熙站在她身后。
一阵风把开着的门甩上。
云枝回头,看到胸口剧烈起伏的简熙。
简熙眼里,有双人茶杯,有挂在一起的两个包。
这里处处都是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属于云枝和另一个人的痕迹。
“小简?”
云枝往前两步。
简熙低头,手里的烟盒快要捏碎了,烟草味道弥漫在她们之间。
“小简,你心情不好。”
肯定的语气。
“没有。”
云枝抿唇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过来吗?”
简熙不语。
云枝也不语,拿过身旁周茵用来画图的尺子,咬住。
一双湿漉漉的眼不曾离开过简熙。
她不想让简熙不开心。
她会想办法让简熙开心。
掐她也好,打她也罢。
都行,怎样都行。
简熙一步一步靠近她,直到脚尖相抵,一呼吸,都是对方的气息。
简熙眼眶越来越红,突然拿走云枝咬住的尺子。
她不允许云枝咬什么尺子。
白天她不是都叫姐姐了么。
公平起见。
晚上,也该轮到姐姐叫了吧。
第24章 小简,姐姐爱你
吃完饭,简熙和钱爽王茹出去买烟。
郑璇正在厨房切水果。
周茵和云枝帮忙收拾完餐桌,坐回原位。
“嘶——”
云枝第三次忍痛耸肩了。
“肩颈酸吗?要不要去做个SPA?”
“不用。”
周茵手机响个不停,这顿饭就没吃舒心过,她烦躁地摁完静音,把手机扣在桌面。
“我待会儿可能还要回趟公司。”
“又加班?”
周茵叹气。
“还是上次那个工程的事,说是业主入住没到一年,楼墙体大面积出现裂缝,开发商把我们公司投诉了。”
“这个工程是你负责的?”
“项目负责人一开始不是我,那个工程师移民加拿大了,项目交接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进行到尾巴了。也怪我,工程验收那天,我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拜托另一个同事去的。这项目不是转到我手上了么,验收完,他就签了我的名字。白纸黑字,是我的名字,我现在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周茵顺了下发尾,头发不要命地往下掉。
她自嘲,“四条腿的牛马不常见,两条腿的倒遍地都是。”
云枝揉着肩,侧脸对她笑。
“所以,你是背锅侠了。”
“可不。”
云枝眨着眼睛,思考时眼里的光闪得很快,揉肩的动作却很慢很慢。
“返场勘察过没?”
“嗯,上次出差就去过了。”
“检测出什么问题了?”
周茵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太阳底下忙活一天,检测来检测去,你猜怎么着,是之前那个工程师偷工减料,从砖块到砂浆用的全是劣质建筑材料,那墙怎么可能不裂。”
一口黑锅从天扣下来,她根本没处喊冤。
这些天各方给她施加压力,她真的顶不住了,无头苍蝇一样,忙得焦头烂额,补不完的窟窿,已经渐渐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
云枝放下揉肩的手,两手交叠,手指轻轻敲打胳膊。
“房屋裂缝宽度超过0.01mm了吗?”
“嗯。”
“承重墙开裂了吗?”
“嗯。”
“还有修复可能吗?”
“难。”
周茵双手插进头发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枝手一顿,眼神极度冷静。
“茵茵,你知道工程师在生产作业中偷工减料,从而导致危房造成人员伤亡事故,要判几年?”
周茵苦笑,“当然知道。”
她垂头丧气,仿佛要摆烂了。
云枝耐心同她分析。
“工程验收是你签的字,现在形势对你是很不利的,开发商能找到的负责人只有你。”
她边说边录音,方便周茵忘记时可以听。
“茵茵,你听我说,你想干净抽身其实也不难,你现在需要收集三项证据,物证,书证,这两项你都清楚,不用我细说,最后一项是现场施工人员、监理人员、技术人员的证言,这些人员大部分都是从他们本地找来的。所以,你应该尽快去一趟沪城。”
“现在吗?”
云枝点头,“越快越好。”
云枝这么一点拨,周茵思路立刻清晰。
她打开软件买票,片刻不耽搁,朝厨房喊。
“郑校,我有事先走了。”
“好,慢点哈。”
周茵着急忙慌地走到门口,回头对云枝说:“那两个孩子喝得都晃了,我看她们还没玩够,要是太晚了,我房间可以让给她们睡。”
云枝笑。
“知道了。”
她仰着头,看着正换鞋的周茵。
灯光太暖了,她坐得懒,衣领滑向肩一侧,眼神格外柔情。
周茵出门。
简熙她们进门。
云枝对周茵的「柔情」,被简熙抓个正着。
周茵走得急,没来得及跟她们好好说两句话。
幸好没说,因为简熙极有可能,说不出什么好话。
都快十点了。
云枝困了。
她把那段录音发给周茵,抬眼,看到简熙站在她面前。
手朝她伸着,应该是管她要什么东西。
云枝愣愣地眨眼,纯良极了。
也不敢质疑什么,乖乖把手机交给简熙。
屏幕还亮着,上面显示云枝和周茵的聊天记录。
没聊什么,就几条下午时候发的语音。
但她给周茵的备注很特别——
「A茵茵」
简熙紧锁眉头。
崩在她们之间那根暂时和谐的线随时要断了。
简熙接下来会做什么。
会不会像刚才在酒柜前一样,狠狠啃咬云枝的肩,听隐忍不住的云枝失控地叫,看承受不住的云枝抱着自己的腰,疼得跪了。
但现在,只要云枝不松手,那根线就不会断。
云枝朝她露出最弱一面,咬着嘴唇,揉起了肩。
然后简熙提起的那口气一下子呼出去,把手机还给她了。
云枝拿来的酒真的很烈,钱爽和王茹市里哪家酒吧没去过,喝过多少酒,都不醉的,偏偏让这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弄醉了。
刚才去买烟的路上就东倒西歪。
这会儿沾上柔软的沙发,一左一右瘫着,开始迷迷糊糊说醉话。
郑璇把水果端过来。
“小爽?小茹?”
根本叫不醒。
郑璇看向简熙。
“小简,她俩醉成这样了,还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她们家在哪。”
郑璇想想说:“那就别走了,住这里吧,把书房收拾出来,我今晚睡书房,让她们睡我房间。”
云枝走过来说:“郑校,茵茵说了,今晚她不回来,她说她的房间,可以给她们睡。”
说着,她去扶身边的王茹。
云枝胳膊软绵绵的,都没力气的,扶了半天,王茹没扶起来,她倒是差点栽到王茹身上。
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勉强让自己站稳。
喘口气,打算再扶。
简熙过来,扶着王茹往自己房间走。
云枝问:“小简,你这是?”
简熙头都不回地说:“妈,你把钱爽也扶过来吧。”
她俩一人扶一个,先后进了简熙房间。
云枝站在那里,看着小小的书房。
——小简今晚是要睡书房吗?
大家都要收拾睡觉了,云枝拿起手机,打算回家。
身子还没转过去,她看见简熙手臂搭着睡衣,出来了。
云枝疑惑地歪了下头。
简熙自顾自往外走。
“她们是我的朋友,要睡也应该睡我的房间。”
“那你呢?”云枝问。
“我?”
简熙回头,毫无感情地勾起嘴角。
“我当然是睡周茵姐的房间。”
云枝眼睛一弯,像是看得懂她所有的「小别扭」,笑着跟出去了-
以前郑璇去外地,简熙在周茵这里留宿过几次。
洗漱用品什么,都给她备着。
简熙洗完澡,轻车熟路地往周茵房间走。
经过云枝房间,眼睛不经意往里一瞄,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到浴巾散落,光裸上半身的云枝的背,肩膀一道道鲜红的印子,甚是可怕。
简熙择菜的时候喜欢「排兵布阵」,不止如此,她的所有东西,必须要摆列整齐,不允许乱。
那是她冷淡沉稳的一面。
可咬在云枝肩上的印子,又乱又急,没有沉稳,只有一秒更比一秒失控的放纵。
云枝微微偏着头,费力地用棉签给伤痕消毒。
胳膊把胸前柔软挤压出曲线。
手抬久了,累了,她喘了口气。
简熙并不觉得这样看着,有什么不妥。
“要我帮你吗?”
云枝没意外简熙在身后,也没慌手慌脚地挡什么,把头发拨到后面,拿已经褪到腰的浴巾挡在前面,回头对简熙笑。
“你忘了?是你咬的。”
“怎么?”
云枝转回去,拿起手边的睡衣穿上,没系扣,敞着怀。
“我不敢,万一你再咬我。还很疼,我要缓一缓,再给你咬。”
弱得声音都在抖。
她一手抓着床单,一手拢住衣服,转身朝向简熙。
简熙靠着门,看着她。
突然就很想抽烟。
“不快点好,下次怎么咬?”
云枝笑,“我尽量,快点好。”
床上手机嗡嗡响了。
云枝接听。
“茵茵。”
“身份证忘带了?”
云枝拢紧衣服下床。
“在沙发上的外套里,是吧?好,我给你送过去。”
云枝挂了电话。
简熙双手撑着门,挡着路。
云枝商量语气说:“小简,我得尽快去给周茵送身份证,不然她赶不上今晚最后一班飞机了。”
简熙没表情,给她让路。
算算时间,云枝至少得在半小时内把身份证给周茵送到,时间紧迫,直到出门,她都没来得及再过来哄一哄简熙。
明知道她不高兴。
“晚安,小简。”
急匆匆一句,淹没在关门声里。
简熙脑袋昏沉地往门一靠,无神的目光扫过云枝房间每一处角落。
云枝的床头柜连一张她们的合照都没有。
以前云枝的床头柜,钱夹,手机,凡是简熙能够注意到的地方,都有她。
靠近云枝,她会呼吸不畅。
远离云枝,她会窒息。
简熙觉得心里空空的,从云枝离开以后。
这些天,她经常是这样的心情。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填满心里空缺的部分。
只有咬进云枝骨血的时候,才是简熙最有安全感的时候。
一个半小时后,云枝回来了。
家里的灯都关了。
周茵房门是关着的。
简熙应该已经睡下了。
云枝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己房门,摸黑换好衣服,上床。
刚钻进被子,女孩滚烫的身体像寻找抚慰一样,急不可耐地钻进她怀里,乱乱的呼吸洒在她脖子。
“小简……”
云枝声音很哑。
有惊喜,有喜悦。
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心疼。
心疼她难以排解的恨。
心疼她绵绵不绝的忧愁,心疼她骄傲的眼。心疼她咬自己时,止不住的呜咽声。
肩膀被压得很痛,云枝一动不动。
她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眼里的情绪看不透,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简熙的背。
“小简,姐姐爱你。”
第25章 除了我妹妹,还能是谁
“昨晚睡得怎么样?”
郑璇问。
简熙夹起来的几根面条滑到碗里,几滴汤溅到桌面。
她边擦桌子边说:“挺好的。”
早晨一个人从云枝房间起来,明明昨晚喝了酒,不似以往那么难受,脑袋出奇得轻快,好像重启了。
简熙以为她是自己睡的,其实她抱着云枝睡了整晚。
天快亮了,云枝去了周茵房间。
云枝知道。
简熙一定不想在睡醒的时候,看见她。
“小爽和小茹还没醒。”
“让她俩睡吧,反正平时她们也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
郑璇犹豫着问:“她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吧夜场。”
郑璇面色绷得严肃。
“她们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都不用上学的么?怎么能在那种地方,做那种工作。”
简熙准备夹煎蛋的手一顿。
“那种地方怎么了,没有什么工作是高人一等的。”
“我没有歧视她们。”
简熙放下筷子,犀利的眼直视郑璇。
“妈,难道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小简……”
简熙微微垂眼,淡漠得仿佛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如果没有你,现在的我,应该会和她们一样。”
郑璇心疼她,接不上话。
简熙嗤笑。
“不,她们做的,是她们喜欢的工作,而我……”
郑璇每一道呼吸都沉重。
简熙撩着头发笑了。
“我会变成,阴沟里的老鼠,还是别的什么垃圾,我也不知道。”
伴随而来是明媚的笑声,但她的脸有些扭曲。
郑璇表情怪怪的,低了很久的头,转移话题。
“小简,教育局文件下来了,我要带着我们学校几位骨干教师去临城几所高中参加那个送教活动,有用没用的,反正我就是积极配合呗。”
“什么时候走?”
“今晚。”
“这么急?”
“嗯,今晚我们去高铁站附近的酒店住,方便明早一起出发,防止堵车或者别的什么突发情况,有人掉队了。”
简熙吃饱了,提着包走到门口。
“要去几天?”
“一周。”
郑璇嘱咐说:“正好茵茵也不在家,你要是吃腻了外卖,可以去云老师家里,跟她一起吃,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
简熙推出去的门又关上。
“我有手有脚,想吃什么,不会自己做吗,去别人家里吃,算怎么回事。”
郑璇把简熙没吃完的剩面端过来吃了。
“钱在书房抽屉里,用多少你自己拿。”
简熙看了眼自己房间紧闭的门,“对了,妈,别忘了那俩人。”
“知道,等会儿她俩醒了,我给她们煮面吃。”
“好。”
简熙这才放心出门-
简熙和云枝是亲姐妹,这事算是在学校里传开了。
对于简熙这样的问题学生,老师们向来是很头疼的。
先不说她们不知道郑璇那层关系,就说简熙这个人,确实小问题很多,但还真就没到一定要开除的地步。
这所学校的管理是很人性化的,能给学生的自由绝对给到,并没有严苛到只把学生当学习机器的程度。
从建校以来,开除过的学生,十根手指头都数得清。
简熙高一高二的时候,班主任和年级领导几次三番想把她父母请来学校谈一谈,每次都没见到人影。
这下好了。
云枝又是她姐姐,又是她副班主任,把管简熙的事交给她,那真是再合适不过。
年级领导找到张红波,张红波又找到云枝,先是诉了好一顿苦,接着进入正题。
“云老师,我们分下工吧。”
“嗯?怎么分?”
“班里一共四十六个学生,这样,我管四十五个,你管一个,好不好?”
云枝朝对她打招呼的学生点下头,痛快地答应了张红波的提议。
“好。”
“你就不问我,要你管谁吗?”
云枝淡淡笑了。
“除了我妹妹,还能是谁?”
张红波满脸都是把包袱甩出去的轻松。
“可不许反悔啊。”
当然。
求之不得。
早自习最后十分钟,各科课代表开始收作业。
班级后面有一块小黑板,谁不交作业,课代表就会把那个人的名字写在上面。
每天早上,值日生都会把昨天不交作业的学生名字擦掉。
很有意思的是,每一科下面第一个名字都是简熙。
更有意思的是,值日生会把简熙的名字和语文数学那些科目一起,留着不擦。
简熙很少交作业,擦了也还得写上去。
不擦,省事。
值日生又一次这样做了。
站在教室后门口的云枝出声。
“都擦了。”
那男生脖子抻得跟长颈鹿似的,扯着大嗓门和长得像黑熊的体育生聊足球明星,整个班级都是他俩的声音。
哪管云枝说什么。
简熙低着头,拿小刀削铅笔。
耳朵动了下,没去看稍微往后转一点就能看到的云枝。
云枝都不恼的,用和刚才同样的音量,又说了一遍。
那男生还是耳聋。
正收作业的赵晶已经在最靠近云枝的这位同学身边磨蹭好久。
别的课代表收作业,动作是能快则快。
赵晶太奇怪了。
每走到一个同学面前,都会跟她们聊几句,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像是很开心。
每次笑,她都要笑出声。然后,余光瞄向云枝。
她在做一件明知很离谱但根本管不住自己不去做的事。
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吸引云枝的注意力。
然而,不管她做什么,云枝都看不见她。
赵晶是理科学霸,很聪明,很沉得住心性。
论智商,这间教室里的学生,没有人比得过她。
自从知道云枝和简熙是亲姐妹后,心态突然就崩了,心里说不出的发酸发涩,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早看到想了一夜的云枝,瞬间就降智。
云枝不看她,她就走到云枝身边,让云枝看她。
“云老师,你刚才跟李嵩说什么了?他是不是没听见,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她站得离云枝极近,甚至想要更近。
这样越界的距离,让云枝感觉,有被冒犯到。
上一次,云枝给她留有体面,委婉告诉她,她没有想要和学生交朋友的兴趣。
这一次,云枝直接后退一大步,没有笑,只有隐隐的冷淡。
“你去收作业吧。”
越过赵晶,云枝走到小黑板前,拿起黑板擦,把李嵩没有擦去的简熙的名字,全擦了,然后她对身旁的卫生委员说。
“告诉值日生,以后每天早上,简熙的名字,都要擦。”
“好的,云老师。”
云枝交代完,卫生委员拍了拍手,大家回头看她,她把云枝的话跟她们转述一遍。
好多同学这才看到云枝。
云枝雷打不动还穿过膝裙子,碎花非常老土,高二年级那位五十多岁的数学老师,是不是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她们猜,估计是云枝管那位老师要的链接,不然这么土的裙子,一般地方,还真买不到。
脖子以下是土的,脖子以上是不会化妆的。
比起简熙的精致,云枝真的,太土了。
同学们偷偷嘀咕——为什么简熙这么洋气,而她的姐姐这么土。
云枝来到简熙桌边,弯腰跟她说话,那「慈爱」的眼,不像姐姐,更像妈妈。
生物老师刚才进教室跟她儿子说话,就是同样的眼神。
学校里,除了学习,都是有趣的事。
大家转头看她们,真的很想听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时候有默契了,吵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许多。
云枝问:“昨晚的作业,做了吗?”
“没做。”
应该是同学们的孤立给简熙留下什么后遗症,她真的有点怕了。所以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她跟云枝说话,即使还在削铅笔,没抬头看她,但语气没以前那么冲。
至少得让别人相信,她们就是亲姐妹。
云枝一看简熙反应,弯下去的腰慢慢直起来,笑意不可察觉从眼尾闪过。
一天二十四小时。
白天,简熙听云枝的话。
晚上,云枝任由简熙摆布。
很公平。
不是吗?
云枝就是知道大家都在听,因此没有刻意小声。
“简熙,晚自习的时候,你留下来,把昨天的作业补上。什么时候补完了,什么时候再走。”
简熙歪头,隐隐不悦。
云枝笃定她不会反驳她,至少在这段时间,在大家把那段视频的事忘干净之前。
“如果明天早上,我还在不交作业的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那么明晚,你还是要留下来。”
简熙鼻腔呼出气,很沉很重。
看着周围同学的脸,总觉得她们像是公正的判官,只要她敢凶云枝一下,霸凌的帽子就要即刻扣到她头顶。
简熙放在桌下的手攥得直响,心里恨极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
“知道了。”
云枝一笑,走了。
飘起来的裙角消失在门口的最后一秒,是不是眼花了,觉得她的走姿变了。
云枝是*不是扭腰了?
赵晶揉揉眼,追出去一看。
云枝的背影,还是规规矩矩,老实得让人心里一疼。
另一个数学课代表看着抱着一摞作业的赵晶,对她说。
“愣着干嘛?快把作业送给云老师啊?”
平时赵晶往云枝那里跑得最勤,王丽都不跟她抢的,她同时还是物理课代表,没那么多时间。
赵晶表情古怪得很。
“王丽,你有时间吗?”
“有啊,怎么了?”
“这作业,你去送给云老师行吗?我有点不太舒服。”
“啊?哪不舒服?”
“心脏。”
王丽连忙接过她手里厚厚的作业。
“好好好,我去我去,你快回去吧,坐着好好休息会儿。”
“嗯,谢谢。”
赵晶看着王丽走远,默默把刚才故意留下的一个作业本藏在身后。
她的作业本。
第26章 你在威胁我
下午,王丽来云枝这里取作业。
云枝刚才在三班上课,课上发现课件有点小问题,现在正在用电脑修改。
抬头看王丽一眼,问:“赵晶呢?”
她有重查没交作业名单的习惯。
发现赵晶没交。
“云老师,赵晶不舒服,就没过来。”
“不舒服?”
“嗯,早上我就问过她了,她说她心脏不舒服。”
云枝点点头,让王丽走了。
云枝拔下来U盘,看着桌边那个蓝色餐盒。赵晶又开始给她送早餐了。
她犹豫着该怎么做。
下节课是四班的课,快上课了,云枝只能先把这事搁置到一边。
赶着预备铃打响,云枝进到教室,望向简熙座位,没有人。
又逃课了?
也是,简熙怎么会任她摆布。
早上,那么多同学看着,简熙勉强答应云枝向她提出的要求。
至于之后能不能做到,除了云枝,谁会在意。
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哪有闲心管她。
想让简熙写作业?做梦。
想让简熙留在学校上晚自习?做梦。
关于简熙,来日方长。
眼下,又一个人,让云枝皱了眉。
上课已经十分钟,赵晶还趴在桌子上。
她同桌见云枝时不时看向她,推了她两下。
赵晶把脸往臂弯处埋得更深,没起来。
刚才王丽不是说赵晶心脏不舒服吗?
要不是病了,一个刻苦努力的优等生,怎么可能又是不交作业,又是上课睡觉。
既然病了,那也情有可原。
云枝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就没管她。
一堂课结束,捧着电脑和教案就走了。
下午再没她的课。
既然年级领导和张红波把简熙交给她来管,那简熙逃课,她自然要出去找一找-
简熙好几天没来于衫这里了,难得来,于衫亲自陪她打球。
“你那天回学校,都发生什么了?”于衫问。
简熙轻挥球杆,调整姿势,久久没有击球,待视线从目标球移向烟雾缭绕的于衫,果断挥杆,她自信地昂起下巴。
“我赢了。”
一杆双球进黑八。
球杆撑地,于衫抽了口烟。
“行,算你赢了。”
她们隔着球桌对视,在这一语双关。
“所以你魂不守舍,是因为那天来这里找你那女的?”
于衫语气轻挑。
简熙不爱听,“什么叫那女的?”
于衫甩甩头发,“我不是女的?你不是女的?还是她不是女的?”
简熙觉得她说话不好听,不理她。
楼下都是混社会的不良青年,于衫和简熙在二楼。
于衫给她用这里最好的球杆,给她抽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的烟。
要是别人,早感谢于衫八百回了。
简熙不管那么多,摆着张冷脸。
屋里空调吹久了,于衫腿有点疼,推开门,走到阳台,靠着栏杆。
她看着怎么都看不透的简熙,顺手往楼下弹烟灰,突然来了一句。
“想内个了。”
简熙一愣,缓一缓,明白过来了。
“跟我说有用?”
于衫笑得又乖又风尘,“你猜我为什么跟你说。”
简熙抱着胳膊,背对她,“现在就我在你面前,你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
“你长得这么好看,你的朋友,应该也不错吧。”
“怎么,惦记上我朋友了?”
于衫笑,语气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我要是说,我有点惦记你,以后,你还会来我这里吗?”
简熙回头看她一眼,“那你还是惦记我朋友吧,惦记我没用。”
“看不上我?”
“不是,是我不喜欢女的。”
于衫露出可惜的表情,“那你喜欢男的?”
简熙摸摸发凉的胳膊,放松地往后仰。
“也不喜欢。”
“做那种事,又不是非得喜欢。”
“你经常跟不喜欢的人做吗?”
“也就一两次,不多。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算年轻,胆子也大,俩人看顺眼了,脱衣服就做了,也不知道对方健康不健康。真疯狂啊。现在想想,挺后怕的。”
简熙耳朵的圆环坠下来,歪了下头,那耳环就对准太阳,刺出来让人移不开眼的光。
“那种事,真就让你们这么上瘾吗?”
于衫像是在回味什么。
“没做过,确实不会想。但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想有第二次,第三次。当然,前提是第一次的体验感要好。”
简熙呵笑一声,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于衫反手撑着栏杆,轻轻挑眉。
“所以,第一次跟谁发生关系,很重要。”
简熙转身,慢条斯理地撕开一管口香糖包装,调侃的眼神看向她。
“接着说。”
于衫伸手,管她要一片糖。
“我是想说,要是哪天,你有那方面想法了,可以优先考虑我。”
简熙扔了一片过去。
于衫撕开糖纸,咬住口香糖边缘,一点一点,把糖卷进嘴里。
眼神在传递某种信息,类似暧昧。
“姐姐不仅打球的手技好,嚼口香糖的口技更好。”
一个寂寞的大龄女人,一举一动都带着非常标准的女人味。
简熙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欲望。
“既然如此,那你就告诉我,你喜欢哪种类型,我想一想,有没有适合你的。”
于衫低眼,失落转瞬即逝。
“都好,最好得比你漂亮。”
简熙一下子笑了,自信夺目,这样的她最耀眼。
“那可不好找。”
“不急。”
“行,我慢慢给你找。”
于衫微微侧头,看不见表情,因此听她声,只觉玩笑十足。
“万一找着找着,你就想跟我试试了呢。”
在简熙看来,都是出来玩的,哪有什么真心。
出了这间台球厅,身上烟味一散,连微信都没有的两个人,说不定哪一天的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于衫诱饵抛出来了。
她想玩,那就玩呗。
心浮气躁的简熙,心里空空的,一片混乱,一片迷茫。
她像一只惊飞的鸟,直想往深渊里堕。
于是简熙没把话说死,给自己给于衫,都留了口子。
“那就拭目以待了。”
比起漂浮不定,她还是更向往深渊-
云枝找来了。
于衫笑而不语,把地方留给她们,下楼的时候,顺手把门关了。
“你来干什么?”
简熙像是知道她会来,没多意外。
“给你上课。”
简熙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你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
不管她怎么凶,云枝都不生气,任她凶。
等她凶完,云枝慢吞吞开口。
“上节课是我的课,你没来。我过来,是要把课给你补上。”
简熙把脸转到另一边,晾着她。
想走了。
云枝不紧不慢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去哪,我就跟去哪。你想去打台球也可以,那我就拿着书,在你身边给你讲课。”
简熙不耐烦地回头。
“这里不是学校,还有,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是在这给我搞特殊吗?我不需要。”
“我们是亲姐妹,她们都知道。”
云枝语气弱弱的。
简熙却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别的东西,隐藏得很深很深的东西。
她缓步走向云枝,带着深深的压迫感。
“你在威胁我。”
简熙离云枝还有几步,但她身上危险的气息把云枝惊得嘴唇哆嗦两下。
捧在怀里的书掉下去,几张卷子散落。
其中一张,掉在简熙脚边。
简熙弯腰把卷子捡起,展开这张批着一百四十二分的卷子。
左上角的名字,弄红她的眼。
这卷子,是赵晶的。
因为卷子印得不够,没有多余的能够给到云枝。别的同学课后需要修正错题,赵晶只是错了几个小步骤。
云枝去别的班级上课,需要讲卷子,就带了这张。
“小简,这只是一张卷子。”
简熙呼了好几口气,眼底的红不曾散去半分。
“你不是要给我讲题吗?可以,但我得先做一件事。”
云枝不知道简熙要做什么,只听话点头。
接着,满脸困惑的她就被简熙抱着腰,摁在台球桌上,扒开肩头裙子,露出还没愈合的伤口。
“小简,回家再,好不好?”
云枝两手抵着她,求饶。
“不好。”
简熙眼里都是泪,蓄得很满,稍一低头,泪就要落了。
云枝摸着她的脸,心疼这样骄傲的她。
她不允许简熙低头落泪。
于是,云枝勾紧她的脖子,微微起身,把肩送到她嘴边。
“乖,小简,姐姐给你。”
简熙一动不动,睫毛被润湿,坚硬的心被云枝弄软了。
云枝颤抖的肩头,模模糊糊就在眼前。
简熙的唇一点一点靠近已经结痂的伤口。
云枝溢出来的嘤咛是对即将到来的阵痛的害怕,再怕疼,她都没躲,只是两手抓着简熙的衣服,用动作鼓励她,用眼神纵容她。
云枝没有等来彻骨的痛,等来的,是一个冰冷的吻。
简熙把唇印在那片伤口,眼神是麻木的,心却是清楚的。
她的心,疼了。
因为云枝。
第27章 给我个机会吧
“为什么?”
云枝衣衫不整,脸颊生理性泛红。衣领褪到很往下,过膝的裙子蹭到大腿。刚才简熙怎么把她摁在球桌,现在她就保持什么姿势。
暗得让人想睡觉的灯光,再配上她微红的眼眶。
简熙走的出去吗?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舍不得咬我?”
“不是舍不得,是不值得。”
“嗯?”
简熙死咬真话,“为你浪费情绪,为你变成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不值得。”
云枝撑着球桌,坐起来一点,发丝揉乱在肩,她的眼睛更红了。
“小简,你过来。”
简熙留给她的背,僵硬又无情。
云枝没整理裙子,没整理表情。她可以在简熙面前,以任何姿态。
也不在乎走光不走光。
反正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简熙盯着面前那扇金属木门。
她看起来脾气好大,不怎么好相处。有时候,很凶,还爱咬人,真的挺可怕的。
云枝和她一起,很吃亏的。
可是,从出生到现在,她们之间的羁绊,是好是坏,是幸福是痛苦。
决定权从不在简熙。
小时候,能不能活,要看云枝愿不愿意喂她奶喝。
长大了,能不能拥有一份稳定的情绪,要看云枝愿不愿意让她,愿不愿意哄她。
简熙不离开,不转身。心里很纠结,很痛苦。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自己。为什么她的情绪,会不属于她自己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姐姐身体里的一块骨头,深深连着血肉。
远离云枝,她就要承受剔骨之痛。靠近云枝,她就永远是不属于自己的云枝的附属品。
为什么不是亲姐妹的两个人,会分不开呢?
简熙的背渐渐陷进那片让她眼一空,身体开始失重的柔软。
像是吃了安眠药,头昏昏沉沉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涨开了。
春暖花开。
云枝双手插进她腰间,从身后抱着她,清新的皂香紧紧包裹她们。
像是安慰,也像一种精神催眠。
“小简,给我个机会吧。”
简熙没有把她推开,算是一种默许。
从云枝出现后,简熙的彷惶迷茫和失控,也想要找个出口。
“对不起,小简,我不该这么自私,突然跑来找你。五年了,你还是那么恨我。可是小简,我了解你的痛苦,知道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你心里是有我这个姐姐的。既然,恨又恨不清楚,那我们就再做一次姐妹,像以前一样,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睡觉。小简,我不想让你每天带着恨意生活,我想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试一试吧。”
“这没有意义。”
“有,我觉得有。”
简熙失魂落魄地笑了。
“你就那么希望,我对你的恨消失吗?”
“嗯,非常希望。”
云枝的脸在她肩膀蹭了又蹭,像是在……撒娇?
“好,那就试试。”
简熙嘴角勾起的弧度是自嘲,仰了下眼,眼睛透亮,她什么都明白。
她答应了,云枝就不抱她了。
捡起散了满地的卷子。
“周茵会在沪城待至少半个月,郑校一周后会回来。所以小简,我们只有一周时间。如果一周后,你觉得,每天看见我,不再是一种折磨,那我就继续留下来,在边城生活。如果你还是接受不了我的存在,那我就怎么来,怎么走,绝不再碍你眼睛。”
简熙轻轻点头,背对云枝的眼,复杂得难以揣摩。
云枝站起来。
“好了,小简,现在你可以跟我回学校了吗?”
简熙懵懵眨眼,魂像是跑走了,身体像是再次回到被抛弃的那一天。
她回头看着云枝,待看到云枝的期待和急切,她点头了。
不恨了,就再也没有羁绊了。
不恨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没有羁绊了。
云枝,你是不是想跟过去说再见了。
为什么过了五年,才找过来,是不是你欠我的那些,是不是我和你之间的仇恨,让你夜不能寐,让你无法心安理得去过你口中所谓「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你回来了。
想要从过去从现在从将来,彻底的以绝后患的甩掉我这个,拖油瓶。
简熙鼻子酸酸的,推开那扇门。
于衫站在门外的窗口,看简熙脸色难看,递过去一根烟。
简熙站定。
云枝跟过来,挽着她的胳膊,然后替她,拒绝了那根烟。
“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简熙没有跟她发脾气,任她挽着,下楼了。
于衫怔怔看着她们。
她不是第一次见云枝了。第一次,没什么特别的,就觉得是个普通人。但这一次,云枝回头看她的那双柔弱无害的眼,让她心头一震。
可能,那一次,并不是第一次。
罗马之都夜总会。
一个月前,于衫见过她-
“小简,今晚想吃什么?”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云枝挽着简熙胳膊不撒手。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习惯,云枝走外侧,简熙走内侧。
“随便。”
“郑校平时问你吃什么的时候,你也这么回答她吗?”
“她不问我。”
“她做什么,你吃什么?”
“基本上是这样。”
“那吃鱼?”
“什么鱼?”
“红烧鲍鱼。”
鲍鱼,不是贝类吗?
而且,鲍鱼……
简熙眉头紧蹙,狐疑地侧过头。
云枝乖乖地抿着嘴唇,认真看路。
简熙呼了口气,暗讽自己想多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
赵晶不见了。
监控记录显示,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是14:26,也就是云枝那堂课过后,她在没有假条,在没有跟任何老师和同学打过招呼的前提下,擅自离校。
像简熙那样的「惯犯」,逃学久了,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晶不一样,她可是考过年级第一的,从监控里观察她的情绪,非常不对劲。
这下子,可把领导们急坏了。
云枝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赵晶的家长,领导和老师都在,电话一接通。
“按免提。”丁主任说。
云枝摁了。
确实,这样方便大家一起听,省得挂了电话还要再转述一遍。
“你好,赵晶家长,我是赵晶的副班主任,赵晶擅自离校了,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来学校一趟……”
那边响起酒瓶子被砸碎的声音。
“老子他妈输一天了!他妈的,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儿子,死不死关老子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我他妈打死她!”
他把电话挂了。
在场几个人,沉默着叹气。
云枝有点后悔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打这通电话。
不要对任何职业的人有滤镜,在场几位男老师,平时看起来有礼,背地里说起脏话,粗鲁劲倒是能跟赵晶爸爸有一拼。
他们的孩子,有的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中。
万一到时候他们回家,跟他们孩子说了,他们孩子回学校,再跟别的同学说了。
一传十,十传百。
赵晶以后还在不在学校待了。
云枝愧意很重,匆匆出校去找赵晶。
这事很快传到班里,简熙都知道了。
一下子冷脸,简熙站起来,桌面的书被撞得散了一地,捡都不捡,身上带着风,眼底带着怒火。
从办公室到杂物间,一间一间教室找。
“同学,你找什么啊?”
“云老师呢?”
“去找你们班那个赵晶了啊,我班班主任也去了,她们都去了。”
“都去了?”
随着这话,简熙紊乱的呼吸慢慢平稳。
“是啊。”
简熙原地呼吸两下,刚才被她暴力打开的门,这会子,像是生怕吵到别人,轻轻给关上了。
那女生看得莫名其妙。
简熙回到教室,等放学,等「她的好姐姐」说好的,和她一起吃晚饭。
一小时后,两个主任回来了。
两小时后,其她几个老师回来了。
两个半小时后,张红波回来了。
张红波立刻开了个班会,应该是被赵晶吓坏了,都没有训学生,温声细语地对大家说,以后情绪不好了,可以找老师谈心,千万不能做冲动的事。
这话说得很明显。
大家面面相觑,非常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了,纷纷竖起耳朵偷听。
隔壁班主任来了,张红波出去和她说话。
两人声音压得低,架不住教室安静,悄悄话说得大家都能听见。
“这孩子是不是高三了,压力太大了?”
王老师语气里都是可惜,“这么一折腾,想不影响成绩都难啊。”
“先别说成绩了,孩子都压抑成那样了,你是没看见,我们找到她的时候,抱着她云老师,哭得都喘不上气了。”
抱着……她……云老师。
简熙木讷地坐在那里,想着在台球厅,云枝抱她时,怀里的温度。
突然一下子,她也喘不上气了。
第28章 享受施虐和受虐的快感
简熙没有吃晚饭。
云枝根本就没回来给她做晚饭。
约莫晚上十点多,敲门声打破屋里原有的平静,砰砰砰,又急又响,和简熙不安稳的心跳一样。
温馨的灯光从半透明灯罩散出来,不明不暗,照不亮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发呆的简熙,从放学回家到现在,她一直坐在这里。
纹丝不动的影子被云枝的呼唤声惊扰。
“没死呢,喊什么喊。”
她没去给云枝开门,心里有气。
嘴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
严肃得像背后那堵厚重的墙,不允许谁闯进。谁要是敢闯,她不能保证会不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简熙知道隔壁周茵家的门锁密码,同样,云枝也知道简熙家的门锁密码。
在外面喊这么久,不见简熙过来开门。
云枝担心她,输密码进来。
屋里还没有外面感应灯照得亮,云枝看了又看,依稀看见地上坐了个人。
她换鞋进来,到简熙身前蹲下,手摸在她没穿袜子的脚背,手掌包住,轻轻抚摸。
“小简,怎么坐在这里呀,还把空调开这么低,冷不冷?”
“不冷。”
“小简,你别对我这么冷漠好不好,姐姐都不习惯了。以前你对姐姐,是很热情的。”
“我怎么冷漠了,我还不够热情吗?”
简熙眼神一寸一寸从她脸上走过,“还有,别再提以前。”
“哦,记住了。”
云枝凝她不安闪动的眼,“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刚才,我问了你两个问题,你就回答了我一个。另一个,就当作没有听见。”
云枝慢慢说,话里藏着柔软的笑。
“这我家,我爱坐哪就坐哪。”
简熙呛她。
“又凶我。”
云枝为她整理衣领。
“不想听,你可以走。”
“我不走,小简。”
云枝身上飘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腕骨处贴着一截输液贴,斜着贴的,那里不像有可以扎针的血管。
“你打针了?”简熙问。
“不是我。”
云枝摩挲简熙领口,没想隐瞒。
简熙非常气恼她的这种无所谓。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占有云枝的每一秒时间。哪怕她恨她。
“是赵晶吗?”
“嗯。”云枝还是无所谓的样子。
她明明知道简熙会生气……
简熙捞起来云枝的手腕,掐得两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骨头要断裂的声音。
她们挤在两块砖的空间里,光最暗时——
简熙表情逐渐走向扭曲,声音却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那么喜欢陪她,一直陪着好了,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给你做饭。”
云枝头一低,额头抵住简熙并拢撑起来的膝,蹭了蹭。
“今天走了很多路,说了很多话,真的很累,但只要想着,小简在家里等我,我就不觉得累了,就像有了什么盼头。”
“真的吗?”简熙不信任,且挑衅。
云枝呢喃着发出请求。
“小简,你抱抱我吧。”
“嗯?这么喜欢抱别人,是吗?抱上瘾了,是吗?”
然后她就被简熙用手掌揉进怀里,没有温情地箍住腰,将她揉碎,比惊悚片里演得更残暴,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成为自己的私有物。
“以后你找她一次,我就抱你一次。”冷腻腻的声音卷着热气腾腾的喘息。
云枝额角疼出来汗,双手抓着简熙腰间的衣服。
借着这个机会,把在路上犹豫很久该怎么开口的话,跟她说了。
“小简,赵晶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可能……”
剩下的话,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怎么可以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别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姐姐,不是这样的啊。
“再说,你再说!”
简熙把云枝摁在地板,扼住她的脖颈,力气失了控,捏碎云枝喉骨,可能也只是下一次失手。
云枝脸颊迅速涨红,缺氧严重的眼球突出,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濒死来临前的本能挣扎。
但姐姐对妹妹的爱,胜过所有,哪怕是生死。
云枝不挣扎了,她把手覆在简熙手上面,为她掐死自己,添一把力。
“小……小简,把你的恨都发泄出来,别……别心软。”
“你闭嘴!”
简熙撕裂出来的嗓音像被刀片割过。
云枝剧烈地咳,眼前因窒息而模糊起来,包括简熙崩溃到完全扭曲的脸。
伤害云枝,何尝不是伤害自己。
如果今天,她把云枝掐死了,她应该会给自己选择一个最慢的死法。
放血吧。
躺在姐姐怀里,感受姐姐一点一点变凉的身体,然后在一场只有血腥的盛宴里,和姐姐一起,把骨骼腐烂,重新诞生,做一次亲姐妹。
一辈子都别分开,一辈子都不能分开。
吻云枝眼眸是偏执,是癫狂,罪魁祸首是翩翩起舞的刺。
云枝倾其所有,哪怕一条命,只盼着简熙能别活得这么累。
简熙的控制欲和占有欲,简熙的自私野蛮和卑鄙无耻,简熙手臂淡青色的脉络和不穿内衣半敞的领口,简熙指尖的细汗和被不愿流的泪淋湿的眼。
比濒死的窒息感,让云枝感受得更深刻。
——小简,这不怪你。
云枝对她的纵容,模糊爱与恨,疼与爽,伤痕与泪,渴望与挣扎边界,她在引诱她的妹妹,制造撕心裂肺的痛,享受施虐和受虐的快感,放纵精神残疾。
是云枝先引诱的。
她才是这段畸形关系的始作俑者。
砰一声。
不知谁往楼下扔东西了。
简熙猛地松开她,退到墙根,喘着粗气。
那个瞬间,云枝看着惊恐的妹妹,心里第一反应居然是——
好遗憾呢,她为什么没有掐死我。
如果能和妹妹一起,血管崩裂,骨血相融相生,你是我,我是你,再也分不出你我,那就真的是连着骨血的亲姐妹。
好恨我们不是亲姐妹,才让我的妹妹,这么没有安全感。
还能做些什么,让我们两个人,比亲姐妹更亲。
云枝披头散发地站起来,平静得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饿了吗?”
简熙也站起来,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嗯。”
“我给你做饭。”
“嗯。”
她们在黑夜里,狼狈对视。
云枝脖子上的淤青是简熙弄出来的,简熙全敞的睡衣是云枝本能求生时扯开的。
她们都有一点疑惑,谁都没开口说话。
简熙腿发软,后退一步,撞到开关。
房间彻底放亮那一秒。
简熙拢住全敞的衣服,走进卧室。
云枝用散下来的头发挡住都是淤青的脖子,走进厨房。
离开黑暗,见到光明,那点疑惑,就全都没了-
这顿饭应该算是宵夜。
一盘红烧鲍鱼摆在桌子中间,两碗米饭,两双筷子,两个人。
一声不吭地吃饭。
云枝问:“好吃吗?”
“嗯。”
“明天还想吃吗?”
简熙放下筷子,优雅地擦嘴,和刚才要把云枝掐死的她,判若两人。
“明天还这个时间吃饭吗?”
简熙微微眯起的眼,不是试探,是警告。
如果明天云枝还这么晚回来,如果明天云枝还和赵晶待在一起,那么,今晚的事,就不是唯一一次。
云枝没有因为她吃完,就不吃了。
笑着对她说:“不一定。”
简熙撑着餐桌站起来,直勾勾盯她。
云枝喝了口水,玩笑语气对她说:“怎么,要掀桌子啊?”
“你以为我不敢吗?”
云枝揉了揉腰,抬头看钟,“可是都这么晚了,我困了,小简,我想睡觉了。”
“没人拦着你。”
云枝仰头,抻平简熙褶皱的衣角。
“那我回去洗澡,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简熙冷漠地转身走了。
同意了。
云枝勾起宠溺的笑,“等我。”
云枝去了隔壁。
站在门口,没立即进去,确定简熙不会出来,这才摁指纹进门。
坐在沙发的赵晶看见云枝回来,无神的眼里立刻出现光采,“云老师,你回来了。”
“嗯,你还没睡?”
赵晶搓了搓手,“是准备睡了,但想着云老师你还没回来,我就等等你。”
“等我干什么?”
“等你回来,我再睡。”
云枝取了睡衣往浴室走,“你睡吧,我晚上不在这睡。”
赵晶眼神黯淡,喊住她,“云老师,你待会儿还要出门吗?”
“我妹妹自己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今晚我陪她一起睡。”
赵晶低下头,不说话了。
抓着裤子的手,悄悄用了很大力气。
赵晶那个爹,完全就是神经病,下午,去学校大闹一场,说要把赵晶带回家,找个男人赶紧嫁了,不许她再上学。
谁知道半夜他会不会闯进学校,到时候学校那几个保安能不能拦住他都是一回事。
赵晶心里有了疙瘩,不愿意回学校,也不敢去住外面的酒店。
云枝把她带回家,那也无可非议。
再说,云枝本来就打算晚上和简熙一起睡,腾个没人住的屋子给赵晶住而已。询问过周茵,她也是同意的。
只是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简熙知道。
所以云枝来去时,硬是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就像……结了婚的人,在外面藏人了?
离开时,云枝嘱咐赵晶说:“记得把门反锁。”
一方面是担心赵晶的安全。
另一方面,是担心万一简熙察觉,突然闯进来,那后果,真的不敢想。
“好的,云老师。”
赵晶心里酸死了,想留云枝,但绝不能是现在。
她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知道现在越乖越听话,越能博取云枝的同情。
反正她那神经病的爹一时半会儿发不完疯,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走近云枝。
云枝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去,头发湿湿的,没怎么吹干,但睡衣穿得很规整,弯腰去找吹风机的时候,薄薄的睡衣隐隐透出里边内衣轮廓。
简熙唇线绷得紧,不悦地把烟摁灭。
“穿得这么严实,怎么,防着我呢?”
云枝心脏砰砰快跳起来。
刚才赵晶在那里,她觉得不方便,洗完澡就把内衣穿上了。
但她平时洗完澡,完全没有穿内衣的习惯。
简熙知道。
这误会大了,现在的情况就是,好像她防着简熙似的。
云枝别扭地解释说:“我……我顺手穿上了。”
“哦,这样。”
简熙嗤笑一声,把手里的打火机摔到茶几,回卧室了。
云枝也不吹头发了,跟进去。
一张大床,一人一半。
云枝还没躺下。
“啪”一声,简熙把灯关了。
“嗯?”
云枝嗓子里溢出困惑的声音。
简熙不咸不淡的语气说:“脱了。”
“嗯?”
这回,云枝声音颤了,从中清楚听见紧张。
她无措得揉搓衣角,小声再小声。
“我现在习惯穿内衣睡觉,脱了,不习惯。”
简熙空洞的眼和刚才丧失理智掐她时很像,病态的控制欲令云枝手足颤栗。
“可是我不习惯,所以你,得脱。”
第29章 这么紧张干什么,家里藏人了吗
“好,我脱。”
云枝听话得有点卑微。
要是隔壁房间的赵晶看到她最敬重的云老师在简熙面前唯唯诺诺成这样,八成得疯。
云枝颤抖的背影轮廓被隐隐月光勾勒成型。
简熙是不是都没长心,眼里只有冷静而理智的恨意,她这个人仿佛与这个世界无关无联,唯一的恨,就给了云枝。
对云枝的恨,是她活着的希望。
云枝很快脱完了,边系衣扣边躺到简熙身边。
真丝被褥睡起来凉凉的滑滑的,云枝睡不惯,从躺下去就不适应,腿和胳膊都麻了,她连翻身都不敢。
听着简熙均匀的呼吸声,怕扰乱她好不容易好起来的睡眠。
“不敢睡?”
简熙突然睁开眼。
云枝交叠在被子外面的手猛地揪紧被角。
“没有,就是换了地方,有点睡不着。”
简熙的呼吸声很重很闷,没有安全感的黑夜里发出,硬是营造出一丝阴郁诡异的氛围。
她侧过身,很是轻柔地*把云枝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看着她,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从身体到魂魄全都看透。
“小简,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是不是我睡在你身边,让你不舒服了,没关系的,小简,我可以去沙发睡。”
简熙拽住她的胳膊,把要下床的她,拉了回来。
两个人离得很近,简熙手指缠绕云枝的发尾,玩了起来。
心情似乎不错。
云枝困意来袭,眼睛睁不开了。
她想睡,简熙偏偏不让她睡。
“你说你在这里睡不着,那我们去你家睡吧。”
简熙的话让云枝一下子清醒。
云枝攥着被角的手越来越紧,极力掩饰心虚,额头都是汗。
“睡……睡得着。”
幸好天黑,不然简熙一定一秒看出破绽。
“如果我非要去呢?”
简熙那双犀利的眼,仿佛什么都知道。
“睡吧,小简。”
云枝紧紧闭着眼,伪装成很快就要入睡的假象,这样就能逃避自己所心虚的事情。
眼睛看不见,听觉就会异常灵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警觉起来。
简熙只是翻个身,云枝就误以为她是要去隔壁,惊慌间,把自己的身体送出去,牢牢贴住简熙的背,从后搂住她的腰。
不留一丝缝隙,紧紧抱住。
“小简,你别走。”
简熙僵硬的嘴角扯出意味不明的弧度。
“这么紧张干什么,家里藏人了吗?”
云枝能够清楚感受到随着这话,自己的心脏蹦得有多快,一下又一下,猛烈得很。
她和简熙离得这么近,很怕简熙会听到。
于是淡定却破绽百出地往后拉开一点距离。
“我没有紧张呀,你要是想去我那里睡,也可以呀,你不怕折腾就好。”
“是吗?”
简熙这就准备起来。
云枝本能抱着她,死不撒手,甚至还急出一点哭腔。
她的反应很明显了。
动作和表现都在告诉简熙——我是藏人了。
动作和表现又在告诉简熙——我好害怕你会知道,我藏人了。
简熙抓着她一根手指,使劲向上掰折。
“我有一个朋友,她跟我说,以前没钱的时候,每次跟人约会,她都会喷一点香水,很廉价的那种。”
云枝不是因为渐疼的手指而哆嗦,是因为心底的恐惧。
她撒谎了。
而且她的谎言,可能已经被识破。
说不说实话都没用的,反正不管怎样,简熙一定会折磨死她。
折断一根手指?
还是接着刚才,把侥幸逃过一劫的她,掐死?
云枝隔着睡衣,轻吻简熙的背,听着简熙继续把话说完。
“我非常不喜欢你身上不知道从哪沾染来的香水味,我想睡个好觉,所以你,还得脱。”
云枝一愣,“还脱?脱什么?”
“睡衣。”
云枝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小简,脱了睡衣,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小时侯了,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不能再……再像小时候那样胡闹。”
简熙心里反复都想不通的那些,让她的神情趋于狰狞。
为什么小时候可以,长大了就不可以。
为什么刚才那么着急地出去,又带着一身不属于她的香水味回来。
云枝口口声声说,她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简熙感受到的是,在不会对这个社会对她人对那些不得不遵守的规则产生影响的条件下,她才有可能成为那个最重要的人。
云枝溺爱她,可是,云枝也会照顾别人。
云枝照顾她,可是,云枝也会关心别人。
云枝关心她,可是,云枝也会关注别人。
云枝的好,从来都不完完整整地属于她。
简熙气得从来都不是赵晶本身,而是千千万万个赵晶的缩影。
那些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屡教不改」的云枝。简熙气什么,她都知道。但她就是没办法为了简熙,更改烙进骨子里的慈悲之心。
简熙恨透她的所谓慈悲,不会红脸,不会生气,像高高在上的菩萨,不管身处简熙这个位置的人是谁,不管谁是她的妹妹,她都会好好照顾。
的确,她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姐姐。
无论是对简熙,还是对她那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简熙能够得到的偏爱,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简熙抓在手里的安全感,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
她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想要,云枝却不给够。
为什么云枝明明给了,自己却贪心得觉得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这些贪念,是恨和痛的根源。
让她一个小时前差点掐死云枝,然后在这一分钟,拿枕头差点捂死云枝。
“让你脱个衣服就是胡闹了?嗯?”
简熙骑在她身上,低哑着嗓音吼她。
云枝两手攥着床单,忍着痛,忍着不去叫,把嘴唇咬到出血。
“说话,你说话啊!”
她和云枝之间,发疯的是她,咄咄逼人的是她,她真的希望云枝能跟她对着大骂一场,她还能消消气,而不是像现在,一个疯子对着一个菩萨,不正常的人只有她一个。
真的很讨厌,真的很折磨人。
虽然每次是简熙在欺负云枝,简熙却有一种,是云枝在欺负她的感觉。
她骑在云枝身上,可她就没占过上风。
云枝隐忍着对她说:“小简,你乖。”
“你会对别人说这种话吗?”
“不会。”
“你会让别人这样骑在你身上吗?”
“不会。”
简熙早就松了劲,那枕头慢慢从云枝脸上滑落,她都没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双手捧住简熙的脸,让她靠近自己,一遍一遍用指腹摩挲她冰凉的脸颊,安抚她委屈的情绪。
你有一个爱说反话的妹妹吗?
她说不要,那就是要。她说不疼,那就是疼。她说她恨你,那她就是爱你。她说她再也不要你做她的姐姐了,可她的心里,眼里,失控的动作和反复纠结的眼神里,都是她对你的渴望。
她们两个做姐妹,实在是太痛了。
妹妹心痛,姐姐就跟着痛。分分秒秒抱着会痛,分离也会痛。和睦相处会痛,打骂也会痛。叫姐姐会痛,不叫姐姐也会痛。
怎样都痛,一辈子都得痛。
简熙深深盯着她的脸,她的眼。
“你那个亲妹妹,还活着吗?”
云枝脱口而出,“欣欣她……”
简熙阴阳怪气地笑,“哦,没死。”
云枝摇摇头,把刚才掉落的枕头摆正。
“小简,你躺下来,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你聊。”
余欣远在另一个城市,离她们十万八千里,简熙心里危机感却很重,连躺在云枝身边都不行,就要这个姿势,看云枝手无缚鸡之力地被自己控制住,才安心。
云枝见她不愿,也不再勉强她,顺手勾着她的脖子,把她捞进自己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小简,姐姐真的很爱很爱你,我都想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这颗心,想的都是你。可我很抱歉,有时候,我做得并不周到。分一点给余欣,因为她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分一点给赵晶,因为我是她的老师。小简,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就要想办法去融入这个世界。”
她说得很明白,简熙可以听懂。
她爱她的妹妹,可她不能只爱她的妹妹。
简熙对她的占有欲,强烈到想要和她关起门来,想要只有她们两个人,多一个人都不行。
但云枝想要带她走出门外,云枝丢不开这个世界。
简熙忽然不想掐死她,也不想捂死她了,更不想去隔壁屋子看一看,她究竟有没有真的藏人。
她很平静地从云枝身上下来,背对云枝,平静地躺下。
那一刻,恨不知道去哪了。
她的心,麻木到接近平静。
“小简?”
回应云枝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云枝知道简熙没有睡着,却没有再去抱她安抚她,轻轻一句晚安,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她不能陪简熙在这间屋子待一辈子。
她的妹妹不能一直活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也该试着走出去了,不是吗?
第30章 姐姐任你罚
一觉醒来,云枝不在了。
简熙把闹钟关了,继续睡觉。
这段时间,她已经好几天早上没有逃课,但今天,她不想去了。
不想去找于衫,也不想和杨月约一场宿醉。
别的狐朋狗友,都不想见。
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一待。
她的情绪正因云枝对她的态度,发生巨大的转变。
在云枝这里,她真的很敏感。
从易怒到「不想再发生任何情绪」,仅仅因为,昨晚,云枝对她说了稍显冷淡的话,说完了,也没有过来抱她。
云枝把她的恨,晾着了。
然后这个在别人面前高傲得跟什么似的女神,就因为没有被姐姐抱,别扭回那个不能及时吃到奶就要不停哭闹的小女婴。
为什么不去上学?
她在等,等姐姐来哄她-
“简熙呢?”
云枝进教室就是这句话。
挺滑稽的,昨晚躺在一起睡觉的两个人,亲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节奏,现在为了知晓对方的踪迹,居然需要去问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安洋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云枝看着空空的座位,连书包都没有,看来是从早上就没来。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她会逃学去哪呢?
没一会儿,张红波也进来了,她是来找云枝的,教室里说话不方便,她把云枝拉了出去。
“云老师,赵晶怎么到现在都没来?我也不敢给她父亲打电话。”
昨天出了那事,张红波考虑到赵晶的情绪,想着晚点来也无所谓,只要能来就好,眼瞅着都快中午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状况。
云枝根本没注意到赵晶没来,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简熙那里,一心只有妹妹,哪还有心思管别人。
“云老师,我还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
张红波接连叹气,“云老师,我是想跟你聊一聊赵晶,昨天的情况我们都看到了,她是除了你,谁的话也不听啊,这孩子是挺好的,学习好,平时看着吧,性格也挺好,我是真没想到,她也会有这偏激一面。要说我是她班主任,管她那是我天经地义该做的事,可能是之前在学生身上费了太多心血,近两年,我真的心力憔悴,面对这样突然堕落的好学生,管不动,真的管不动了。”
怪不得每一位老教师做班主任的班级,都要找一位年轻老师做搭档。
用处这不就来了。
“张老师,你的意思是?”
张红波讪讪道:“其实赵晶和简熙情况也差不多哈,云老师你就辛苦一点,把她们一起管了,好吧?”
这老狐狸,这是把云枝架起来了。
云枝要是说不想管赵晶,那就是不负责任。毕竟当初张红波跟她提出想让她管简熙,她答应得非常痛快。
都是她的学生,不能因为另一个不是她的妹妹,就不管了,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没问题。”
“好好好,云老师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张红波先一顶高帽给云枝戴上,接着说:“你的课是不是都在下午啊,云老师,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给她们找回来啊。”
她不说,云枝也会做的。
云枝知道赵晶在哪,应该是在她家还没走。早上她去上班,嘱咐赵晶在她离开十分钟后再走。
她不想跟赵晶一起走,怕被简熙看到。
昨晚说了那些话,睡觉也没抱简熙,她觉得自己做得很过分了。
再做更过分的事,只会惹简熙不开心。
不行,她受不了简熙不开心,她会很心疼的。
云枝有无限的时间和耐心来帮助简熙走出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世界,这个过程不会很容易,她会和之前一样,很慢很有耐心,让简熙慢慢适应。
她希望简熙可以这样——交除了她以外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亲近除了她以外的亲人。
所以她提出想要和简熙再做一次姐妹,像以前一样。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无条件纵容简熙。
她的纵容,就像一把溺爱的刀,加剧了简熙对她的恨。
她想让简熙知道,姐姐只能是姐姐。人这一辈子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做,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恨姐姐。她想看简熙过虽然简单平凡但普通人都在过的生活。
顺利毕业,上大学,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她错了,不该一再溺爱。
云枝什么都想得清楚,但看到简熙那一眼,所有,所有所有为简熙而考虑的理性打算,全部崩塌。
她先是回家,给还在家里不肯走的赵晶做了一番思想教育,跟她说不要有心理负担,你的同学,不会拿有色眼镜看你。
她和赵晶坐在沙发,面对面聊。
她的语气和时不时露出的温暖笑容,都是知心姐姐的标配。
赵晶心痒痒的,像是一颗小芽儿,窜了起来。
然后她就想要离云枝更近。
赵晶想让云枝知道,她很吃这种「面对面谈心」。
如果下次,她心里再有过不去的坎,云枝还这样跟她聊,她还会听她的话。
所以这次谈心之后,她痛快离开了。
她走后,云枝决定出去找简熙,是先去台球厅还是网吧,想来想去,电梯到了,她没进,鬼使神差地转身,输入简熙家门锁密码。
门一推开。
眼睛没看清晰,烟味把云枝顶出去一步。
简熙单穿一件灰色吊带背心,领口略低,看见云枝,她弯腰弹烟灰,背心下摆撑起来,露出力量感的腰际线条。
长发披散在肩头,湿的,刚洗完澡。缭绕而上的烟雾后面,嘴角噙起一抹预料之中的笑意。
那表情好像在说——看吧,我只是略施小计,你就得回来找我。
——你甩不掉我的,你舍不得我,你这辈子都舍不得我。
姿态和眼神都是上等的慵懒和性感,相信没有人会不为她心动。
可惜了,面前的人是养她长大的姐姐,像妈妈一样,把她养大的姐姐。
是挺美的,也挺性感的,但云枝更关心的是——
“空调开这么低,还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云枝握住简熙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捂了捂。
简熙夹烟的那只手擎着,掌心向上,五指懒散,低垂的眼也是懒散的,充满掌控欲的眼神凝聚在蹲在沙发旁边,仰视她的云枝。
脖子上多了一条金色花纹的丝巾。
用来挡被简熙掐出来的淤青。
简熙往前探了点距离,对她笑。
“我不冷,只是你,不热吗?”
云枝低头,护住系丝巾的脖子,局促地回了个笑。
“不热。”
简熙伸手扯住丝巾最下面一块,眼睛还停留在云枝错愕的脸上,笑容一开始是明媚的,渐渐出现毛骨悚然的感觉。
云枝脸上惊现惶恐之态。
简熙扯住丝巾,沿着手掌慢慢卷起一圈又一圈。
她看着云枝的脸,报复昨天晚上云枝对她的冷落,阴测测的气息无声无息把云枝笼罩。
丝巾卷到底了。
云枝只觉喉间一挤。
简熙有点疯的声音徘徊在耳边,那是带着威胁的警告。
“如果接受不了,那就立刻消失在我面前,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的。”
“接……受,接受,小简,姐姐知道错了,昨晚不应该对你说那种话,不应该冷落你,不应该过了这么久才过来哄你。你……你惩罚姐姐吧,姐姐任你罚。”
“你那亲妹妹,你平时也是这么哄的吗?”
“没有……没有这么哄她。”
简熙眼里是恨是怒是妒,咬紧牙根,往前一使劲。
云枝双腿失了力,双膝重重触底,双手掌心惯性撑地,身体开始颤抖,她不因为这样的姿势而感觉屈辱。
是认错,是忏悔,是扭曲畸形的赎罪,像戒除不了的瘾,明知有毒,却还是想着——再来,再来,再来多少次,都行。
云枝仰脸看着简熙,双膝为她跪,双眼为她凝,是对某种信仰的虔诚。
她不忍再惹她伤心,便说她最想听的话。
“我没有哄过她,小简,除了你,我没有这么哄过任何人。”
简熙用最明媚的笑报答云枝的诚恳。
“很听话,很好。”
她们的关系,是有一万只毒蝎的深渊,占有欲编织成牢笼,掌控欲锻造出脚镣,窥探欲成为致命刀刃。
她在腐烂的土壤里向你索命,血液喷张的刀口处落下轻轻的吻,你皮开肉绽,她与你十指相牵,末日的钟声耳边敲响,她暗红的眼是想要把你肢解,你躺在棺材里,勾住她的脖子,反驳来自正义的尖锐警报声——
胡说!不是残杀!
我们分明是在互相救赎。
“小简,记住我为你发汗的掌心,不是折磨,更不是什么精神凌迟,是恩赐啊,是小简给姐姐的,独一无二的恩赐。”
云枝笑着抬起一只手,给简熙看她掌心的汗。
简熙居高临下看着任她摆布的云枝。
摆布成功前一夜不想让她摆布的云枝,比摆布一直都听话的云枝,让简熙更爽,更兴奋,笑得更变态。
手里的丝巾一圈一圈松了,她朝云枝歪歪头。
“所以昨天晚上,你藏在家里的人,究竟是谁?”
云枝吞吞吐吐,没说出来什么。
简熙眼中阴郁再现。
“是赵晶吗?”
“不是,不是!”云枝激动地否认,音量高了起来。
简熙一皱眉,她立刻跪伏在她脚边,心甘情愿以卑微的姿态,享受被简熙目光掠过的每一寸肌肤的颤抖,还享受,对着简熙撒谎的恐惧感。
“不是赵晶,是我的一个同事。”
“谁?”
云枝背脊弯曲,把手伸进简熙脚底,要她踩。
痛感和爽感交织。
她再次撒谎那一秒,心里恶劣地期待,谎言被简熙识破,会怎样。
“是……是斯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