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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要在一块寒冰上坐个两年也好,两百年也罢,放在以前的璃音身上,绝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眼下她满心记挂着慕璟明,只觉被困在这深海底下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两年,她消失了整整两年!

    她走的时候,甚至没能挤出一点力气和时间,当面给小七留下一句告别的话。

    她不敢想象慕璟明在这两年里,是怎样看待她的不辞而别的。

    他一定会以为她是个大大的骗子,骗取了他的信任、他的真心,然后往他的军营里丢下一把鬼火,转身就抛下他跑路了。

    他会讨厌她,会恨她的。

    诸般委屈霎时间涌了上来,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讨厌她,唯独他不可以,她这么喜欢他,他怎么能讨厌她呢?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会伤心,会难过,会露出那种空洞到让她心颤的眼神。

    想到这里,他落寞的神色便仿佛已在眼前了。

    璃音急得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倒把归岚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归岚自己虽是个爱哭的,但猛然间看到别人的眼泪,还是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是刚才摔痛了么?*”

    “我不痛。”

    璃音反手去眼下狠狠抹了一把,没叫眼泪真的掉下来,她也不是真的不痛,但她更不是个能在人前掉泪的人,摇着头就又要起身:“不能再等两年的,我等不了,他也等不了,我必须现在就去见他。”

    她必须现在就去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所有的一切,亲亲他的脸,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多喜欢他。

    她为他受了这么多的痛和罪,她可不是那种甘愿默默付出的圣人,她为他受的每一处伤,她都要通通告诉他的,她就是要小七知道,她对他有多好。

    因为每晚告诉他一刻,他就会多难过一刻,多讨厌她一刻。

    而这样的委屈她一刻也忍受不了。

    归岚生怕少女又把自己摔疼了,赶忙将她一把拉住,见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多少也猜出了点什么,微一沉吟,道:“要去见很重要的人?”

    忽然想起什么,笑问:“是那个小七?”

    “你知道?”璃音微怔,转头望向归岚,倒是顺着他坐了下来。

    归岚轻轻“嗯”了一声,看着璃音的眼神里有种暖澈的明净:“你在梦里总喊这个名字的。”

    虽然不是戏谑的语气,璃音还是听得脸上一红。

    她竟然会在梦里喊小七的名字么?还都被别人听了去……

    只听归岚又道:“你现在还不能出去,但你要实在担心,我帮你去看看他吧。”

    “真的?”

    暂时不能去见小七,那么能知道他的近况,给他带几句话过去也是好的,璃音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但望见归岚衣领下透出的那些狰狞血痕,她还是迟疑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昏睡中,总有股浓烈的血腥味道萦绕在鼻尖,想来就是出自他的身上吧。

    于是她又道:“可你不是也在养伤?”

    察觉到少女落在自己颈侧的目光,归岚不动声色地将领口向上拢了拢,起身道:“我养得差不多了,现在每日大概可以离海一个时辰。”

    “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璃音见归岚已是准备好出发的样子,也不多作矫情,忙道:“你去武宁侯驻扎在海边关镇的营地,帮我看看慕玿小侯爷的近况如何,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带一句话,就说……”

    说到这里,她的脸又微微一红:“就说我这两年要在外面养病,等身子一好,就会回去找他的。”

    她从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喜欢,

    毕竟是让归岚转述,那些“想你”、“喜欢你”之类肉麻的话她就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归岚闻言轻笑了声,道:“好。”

    便转身一跃,青影晃动间,璃音只见视线里一条巨大的龙尾扫过,鳞甲透光,龙吟啸亮,她循声抬头,就见归岚已化作一条威风灵矫的巨型青龙,破浪裂云,冲出海面,望空而去。

    璃音眨了眨眼,眼前却仿佛还留存着它鳞片闪出的那阵漂亮碎光。

    难怪猰貐神尊喊她去找神弓时,会让她来寻求这位“哥哥”相助了,他当真是一条心性澄暖,净若琉璃的热心龙。

    归岚办事利索,小半个时辰后,就给璃音带回了慕璟明的消息。

    原来酆国这两天又和屿国开战了,战事正打得火热,听归岚说今日酆国的将士在战场上似乎吃了点亏,武宁侯拉了慕璟明去商议对策,璃音立马急道:“吃什么亏了?他受伤了吗?”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归岚笑道:“好像是胳膊上擦了一箭,不过伤得不重,应是无碍。”

    璃音虽然还是心疼,但想到归岚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又问:“他最不爱好好吃饭,你看他瘦了吗?”

    “我没见过他之前的样子,看不出是胖了还是瘦了,但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有些清瘦。”归岚对这问题觉得无奈又好笑,但还是十分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他很喜欢看少女沉浸在羁绊中的这副样子。

    能被这样温情的羁绊绊住,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却是他可能一生都再也体会不到的事。

    他无声地闭了闭眼,只听少女在耳边喃喃了一句“瘦了呀”,就又连珠炮似的发起问来:“那你和他说话了吗?你和他说了我会回去没有?好归岚,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又回你的话了没有?他回了什么话给你?”

    或许是两人血脉间的特殊感应,又或许是归岚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明净柔软,加上猰貐神尊为她定义好的那一声“哥哥”,璃音只觉虽与他相识还没多久,却有种家人般亲近的感觉。

    神龙一族天生便能感应到彼此间的血脉,归岚听到那一句“好归岚”,再感受着流淌在少女体内那温热而熟悉的气息,努力抑制下想要流泪的冲动,向眼前的少女温声道:“我不方便现身,所以留了一张字条给他。”

    璃音闻言耷下脑袋,稍感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抬头笑道:“也对,这两天还在打仗,突然出现在军营里未免太奇怪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去捣鬼或者挑衅。”

    虽然在军营里突然出现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这种事,其实也正常不到哪里去,但一想到小七收到了她的消息,又立马期待起来:“你在字条上写什么了?”

    归岚看她满眼兴奋,半垂下睫,顿了顿,才抬眸向她笑道:“写你在外养病,最迟两年后会回去找他。”

    璃音“唔”着点点头,半晌,忽然想到什么,懊丧地“啊”了一声,扼腕道:“你没用问句收尾对不对?我应该提醒你一定要用问句收尾的,否则你下一次去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收到他的亲笔回信了。”

    归岚如何不明白小姑娘的这些心思,当即给她取来纸笔,笑道:“你有什么要与他说的话,便写下来,明天我再帮你送去。”

    话毕,便身形一晃,现回龙身,去冰面上的角落里软趴趴地蜷作了一团。

    他毕竟有伤在身,出去这一趟,又说了这许多话,此刻已是十分疲累,急需入眠了。

    璃音看他缩成一团,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的样子,动了动唇,轻声道:“谢谢你,归岚。”

    便将纸张在冰面上摊平,发现坐着不大好写,又艰难地找了个趴着的姿势,开始给小七写信。

    这一写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她把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以及那个魔尊这样那样的阴谋阳谋,还有想他念他的种种,都详详细细、洋洋洒洒写了个遍。

    写完一数,竟有整整十三页纸,真是把她自己也惊了一呆。

    第二天,当她把这么厚的一沓纸交在归岚手上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赧然。

    好在归岚并未取笑她什么,只是轻笑着与她说了一句:“我去了。”

    便揣着这一堆信纸出发了。

    璃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感叹他真是一条热心肠的好龙。

    这天回来后,归岚告诉璃音,慕璟明还在战场上,他没等到他回来,只把字条留下了,不过听营里的风声,他们这次战前布置得很是周密,胜算看来很大,叫璃音不必担心。

    隔日,他便又任劳任怨地带着另一沓厚厚的信纸出发去军营了。

    他说昨天那一仗胜了,慕璟明也没有受伤,璃音本该很高兴的,可她的情绪却从这一天开始就无止境地低落了下去。

    慕璟明没有给她回信。

    归岚安慰她:“可能是战事吃紧,他没时间写信吧。”

    可是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过去,慕璟明仍旧是一个字也没有回复给她。

    她也不再给他写信了,归岚仍是每天会去看他一次,然后带些消息回来。

    直到第二个月的一天,归岚回来后沉默着望了她很久,最后告诉她:“酆国的国君好像指了一门亲事给他,他可能要成亲了。”

    “哦。”璃音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木然点了下头。

    隔了很久,她才转向归岚道:“你明天不要出去了吧。”

    第82章

    想象中那种难过欲呕的感觉并没有到来,璃音自觉对于慕璟明要成亲的这个消息,接受得还算平静。

    若她面对的不是尚在凡尘历劫的慕璟明,若她不是身处在这样一个时空,她都一定会想方设法跑去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子,非把这事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对于慕璟明成不成亲,何时成亲,要娶的又是哪位姑娘,都没有半点兴趣。

    她只是有些遗憾不能和小七一起迎接春日了。

    并且平静地在想,小七为什么不肯给她回信呢?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告别,好聚好散,也不枉彼此动心一场。

    或许像归岚说的,是他军务繁忙,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些情情爱爱的小事。

    或许他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突然消失,气她的解释来得太晚了。

    又或许对于一时的心动而言,两年的时间终究太长,他早已变心,如今恋上别个漂亮姑娘,更是盼着旧人少作纠缠,要将她彻底淡忘了。

    但眼下,这些也不是特别重要了。

    慕璟明终于从生活中剔除掉了她这个来自时空之外的异类,重新步入历史的正轨,继续去过原本那个属于武宁侯府小侯爷的一生了。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好得不能再好了。

    又过一阵,归岚便给她带回了一个更好的消息,他说慕璟明的亲事定了,就定在十月初六。

    虽然璃音告诉过归岚不必再去打探慕璟明的近况,但归岚还是会时不时地出去,为她带回一些她根本不想知道的消息。

    她久困于海底寒冰之上,这一段时间下来,早已是寒暑难辨,四季不分,以至于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第一反应竟是去问归岚:“今个是几月几日?”

    “是四月廿九。”

    “四月廿九啊……”

    好熟悉的日子,璃音怔然片刻,猛然记起她穿越而来的前一日便是四月廿九,是望州百姓口中后羿神君的诞辰,那天她和小七一起在四月的暖风里走了很久,他们一起御剑,还一起逛了庙会。

    原来他们早已一起走过春日了。

    然后她突然就陷入一阵茫然:她现在和慕璟明结束了,便当作镜花水月一场也就罢了,那等她回到九百年后,又要如何再与神君相处呢?

    那时他们该算是什么关系?

    她真的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他扮演过家家酒的老师和学生么?

    璃音抱膝坐着,探手拨弄足腕间那串玲珑精致的小铃铛,那是慕璟明亲手给她扣上的,他曾要她时刻将这响铃带着,还霸道地不许她离开他超过十丈,一旦听不见铃响,他就会冷着一张脸出现,过来捉她回去。

    “归岚,你说等我能出海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连孩子都抱上了?”

    少女的话音混杂在一片叮铃清悦的脆响之中,让归岚有种她竟在欢笑的错觉。

    归岚只是有些悲伤地望着她,没有答话。

    少女却忽然抬起她那双琉璃珠般清透的眸子,十分认真地发问:“归岚,你有过喜欢的人吗?对一个人的喜欢,会要维持多久呢?是不是真的只要两年,就可以把喜欢的感觉全部抹除干净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喜欢一个人的经验,所以只能天真地推测,既然慕璟明两年就可以把她淡忘掉,那么再等两年后她回到未来,说不定也早就不再喜欢、在意他了。

    那她的一切烦恼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没有过你对他的那种喜欢。”归岚见她问得认真,便也答得认真,“但我想,这种关乎情爱的羁绊,早一点晚一点,终有一天是要冷却的。”

    他在榻前蹲俯下身,去与榻上抱膝而坐的少女对视:“而我们之间的羁绊,才是永恒的,是永远都不会冷却的。”

    说着将额心抵上她的,催动体内血脉,激出少女额间一对漂亮的龙角,并与她眼底一齐闪动出一片赤色红芒。

    即便血脉之间的吸引让璃音对归岚天生便有着一份亲近,让她很享受他的陪伴,但她终归还是不习惯有人靠她这么近,于是微微向后撤开,摸了摸有些发热的额角,好奇道:“为什么我一靠近你,身体就会发烫,这是你们神龙一族的特征?”

    “不是你们,是我们。”

    归岚没有介意她的撤后,而是拉她去床沿放下腿坐好,就更低地俯下身去,将面颊轻轻搁在了璃音的膝上,就像一个孩子会对父母做的那样,充斥着浓烈的孺慕之情。

    他闭上眼,感受着血管中正狂热奔流的血液,轻而缓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他说:“因为我们拥有这世上最亲近的血脉,所以无论是隔着山海,还是隔了千年万年,我们的羁绊都是永远不会冷却的。”

    “所有人都会离开,只有归岚不会,归岚会永远陪着你的。”

    璃音知道他这是又把自己当成他爹了,便想着就让他靠一会儿,安慰地拍拍他的头,没有再狠心将他推开。

    不过她才不需要什么血脉的羁绊,更甚至,她从来就没有渴望过任何形式的羁绊。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固然快乐,但独自一人时,她也总会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自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而且血脉之间的感应真的可以强大如斯吗?

    猰貐神尊就被后羿神君诛杀在伏龙山脉,归岚又为什么从未感应到过那处所在呢?

    想到这里,璃音忽然又记起一事,一件她来到此处最最要紧的正事,她向伏在自己膝上那人问道:“归岚,你在东海里这么久,没听说过落日神弓的下落么?”

    关于这把弓的所在,虽说楚作戎的那幅宴饮图上给出了一点线索,但璃音来到这个时空后,便觉实有颇多怪异。

    此时莫说猰貐遭诛,便连后羿神君也已陨落了,那么神弓就该已经随着主人沉落东海,又为何还会出现在两年后人间的一场宴饮聚会之上呢?

    归岚闻言似乎怔了怔,他缓缓直起身子,眸色难辨地盯了璃音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答道:“没听说过。”

    然后就微微红了眼眶,又倾身伏去了少女的膝上。

    璃音看他泫然欲泣的神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落日神弓可是杀死他父亲的凶器,她竟就如此轻描淡写地向他询问了这把弓的下落。

    归岚什么都好,就是一涉及到有关亲人的这些事,情绪就难免敏感。

    璃音决定还是缓一些日子,再换个温和些的说辞问他。

    归岚在这之后仍是会不时出海,但他终于不再往回带慕璟明的消息,而是开始带一些人间的小玩意回来。

    风车,糖人,拨浪鼓……净是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然后他就靠在璃音膝头玩这些玩具。

    璃音嘴角抽动着望向靠在自己身上,开心玩着拨浪鼓的归岚,觉得自己不是他爹,而是他太奶。

    儿孙绕膝这种事,实在不在她的任何一项人生畅想里面。

    得想个办法制止一下他的这种行为了。

    于是在今天归岚准备出海的时候,她把他叫住了。

    “归岚,你出去的时候……”她想叫他别再买那些东西回来,她不会陪他玩的。

    “嗯?”

    归岚应声转过身子,璃音刚要开口,就见他突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自责道:“我出去时竟差点忘记和你道别了,你要提醒我这个对不对?”

    璃音微怔,就听他冲她笑道:“阿璃,我去了。”

    随后笑容干净明澈的青年便化作一条巨龙,心情颇好地摆着尾巴,逐浪而去了。

    璃音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刚才唤她“阿璃”。

    怎么会是“阿璃”,为什么偏偏会是“阿璃”呢?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作“阿璃”的。

    璃音像往常归岚每一次出海时那样,抬头去望他消失的方向。

    却是她第一次没有叹息着感慨,感慨归岚是一条多么心地柔软的好龙。

    她所在之处像是一个空旷无顶的冰室,四面都是透着光的坚冰,她就被困于室内中央一张巨大的冰榻之上,放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澄蓝,而这就是此刻她能望见的整个世界。

    但此前,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她感觉到这里好像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由冰雪凿就的牢笼。

    她无声地将五指攥成一团,无尽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向上窜爬。

    虽说一个人的姓名就那么颠来倒去几个字,也叫不出多少花样来,慕璟明可以喊她作“阿璃”,归岚自然也可以。

    可是……

    她从未告诉过归岚,她叫什么名字啊!

    毕竟当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由于绝不存在叫错人的可能,所以彼此间其实是不需要名字的。

    故而自她在这寒冰之上醒来,从没出现哪个契机,让她觉得必须要把名字告知归岚。

    他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的?

    又是血脉之间的某种特殊感应么?

    她遍体生寒地回忆着与归岚的每一句对话,却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怀疑是不是真实的。

    如果这些怀疑都是真的,归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把她关起来了吗?他打算这样关她多久?两年后,她真的就能顺利离开这座冰牢了吗?

    耳边蓦然浮现起归岚的那句——

    “而我们之间的羁绊,才是永恒的,是永远都不会冷却的。”

    “永恒的羁绊吗……”璃音怔怔地重复着。

    第83章

    归岚今日又捧着两个小玩意回来了。

    他欢欢喜喜把手中东西摆去榻上,璃音凝目一看,才看清是两个牵着手的泥人。

    泥人捏得粗糙,脸凹嘴凸,眼歪口斜,眉毛鼻子挤作一团,又黑糊糊的,是男是女都瞧不明白,只额上一对龙角栩栩生动,依稀能辨认出是两个龙人。

    璃音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禁想起那个不知遗失在何处的芋郎君,还有慕璟明给她刻到一半的坠玉。

    泥人头上的龙角精巧可爱,好似两根小树杈一般,她忍不住探手过去戳了戳:“这两个小人,是我们?”

    “嗯。”

    归岚点着头,面上满是开心和向往的神色,像是一个憧憬着在除夕前和长辈挽手上街,采买年货的孩子。

    璃音却恹恹地缩回手,颇为惋惜地叹道:“可惜我现在出不去,没法像这小泥人一样,和归岚一起牵手逛街。”

    归岚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好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你……你想和我……”

    “难道你不愿意陪我去做这些?”璃音看他迟疑,面露恼色,别过脸,拿起身边一只拨浪鼓,就赌气般用力摇动,摇出一片咚咚声响。

    “愿意,我愿意的。”见少女撇过头不理他,似是生气了,归岚急得一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只是以为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我们就……”

    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她关在这里的么?璃音看着眼前青年急得落泪的样子,冷冷地道:“你不是说不会离开我,要永永远远陪着我,难道那些话都是说来骗我的?”

    “不!不是骗你!”

    归岚从没见过她这副冷面,也没听过她这样的冷言冷语,一时慌得六神无主,眼泪直掉,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璃音扔掉那鼓,哼道:“那你一开始为什么犹豫了?看你方才的表情,分明就是不情愿,那我也不要勉强你。”

    听这语气中似有嗔怪,归岚忙跪身伏去少女膝头,用面颊讨好地在上面蹭着:“阿璃,我愿意的,你要我陪你做什么都可以,归岚什么都愿意的。”

    璃音却一把将他推坐在地:“等我两年后伤养好了,就回岸上去,我们两个隔着这么大一片海,不见总比相见容易。”

    归岚听了这话,骤然抬头,一张俊秀的面容扭曲得比那潦草泥人还要厉害,他双目猩红,额上龙角窜出,死死盯住眼前少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绝情的字句。

    璃音听他喉间发出呜呜低吼,在心中轻叹一声,但戏还没演完,这不是她心软的时候,于是继续冷着脸道:“怎么,不许我走?两年后这东海冰晶也困不住我了,我自然是想走便走,你还能把我绑在这里不成。”

    伸手捞过榻上那两个双手紧紧牵握在一起的小泥人,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摔去地上。

    “不!”

    归岚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长吟,一片血红赤芒失控闪动,自他胸口激迸而出。

    璃音举着泥人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低头一望,瞧见心口处赫然拴着一条粗壮无比的赤色魂链。

    同时,一个指令清晰地通过那条魂链传了过来:“不要,求你,不要……”

    无论多么哀婉颤抖的泣音,也无论多么卑微恳切的用词,都掩盖不了这是一条魂令的事实,一条来自归岚的,下达给她的魂令。

    心中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璃音却丝毫没有猜对答案的喜悦,而是自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怒。

    对通灵法宝使用魂链已是极端羞辱的做法,而这个人,这个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纯净善良,让她几乎有冲动要喊他一声哥哥的人,竟把魂链种入活人身上,甚而就种在了她的心口。

    而这才是她离不开这片海域的真正原因。

    困住她的根本不是什么东海冰晶,而是心链另一端所连接着的,那人不可违抗的意志。

    他要把她变成自己圈养的一只名为“亲人”的宠物,扮作家人陪他玩闹,并要她在这无尽海底的无尽岁月中,永永远远地扮演下去。

    璃音垂手,用比寒冰还冷的眼神看着正伏跪在她身前,哀哀流泪的青年,冷声吐字:“用一条狗链一样的东西拴着我,这就是你所谓隔着山海,隔着千年万年也不会消退的,永恒的羁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归岚浑身剧震,流着泪拼命摇头,“我不会逼迫你为我做任何事情,我只是怕你以后走得远了,我会找不到你。”

    明明是他做了恶事,却还摆出这副委曲求全的模样,璃音怒极反笑:“不让我出海,把我困在这座冰牢里面,这叫不逼迫我做任何事情?”

    “我没有不让你出去,你要是想,我也可以陪你出去的,你想去到哪里都可以。”归岚长身跪地,颤着手去少女指间救出那两个快被攥碎了的泥人,“我们可以牵手逛街,一起去买风车,捏泥人……”

    他轻柔地摩挲着泥人头上精致的龙角:“我不像他,我永远不会把属于我们的泥人送给别人的。”

    璃音闻言,登时心尖一颤。

    他果然看过那些信!

    否则他何以会知道小七曾雕过一个玉郎君给她。

    话中分明还有一层更浅显、更表面的意思,可璃音却偏偏不愿去想,她霍然起身,用更居高临下的高度望向他:“我让你带给他的那些信,真的有到过他手里么?”

    归岚轻抚着泥人的手指一僵,没有答话。

    但沉默本身就已经给出了回答。

    “你对我说过的话,究竟有哪一句是真的……”

    璃音突然觉得好累,心上明明被人拴了那样一根永生永世都挣不脱的锁链,可她只觉得胸口空空荡荡的,仿佛那里曾有一根她从未注意过,却一直牵在她心上的无形链条,就在刚刚,啪嗒一声,彻底断裂了。

    她听见归岚急切地解释:“我没有骗你,他如今一心一意只想着和别人成亲,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都是真的,他背弃了你,他根本没有资格看你写的那些信。”

    她漠然听着,不知为何就想起逃离月牢那晚,独自坐在浮霁殿台阶上看的那一场烟花。

    烟花绽开时是那样绚烂,那样热闹,而等这份绚烂和热闹散尽,她就该乖乖回去属于她的牢笼了。

    为什么要让她有幸看到过那样绚丽的烟火,又为什么她的幸运总是不能长久,由幸运跌落至不幸的深渊,甚至会比一开始就不幸的人感受到加倍的痛苦。

    一滴热烫的水珠落上龙角,归岚惊悸抬眸,就见少女睁着空洞的双眼,很安静地在流泪。

    “阿璃……”他慌张无措地起身,泪水比她更多更汹涌地落了下来。

    而她像是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良久,归岚才听见她低低的,似乎带着呜咽的声音传来:“我本来……本来真的已经快要把你当作亲哥哥了啊……”

    第84章

    璃音在安静地哭过一场之后,很快就又平静了下去。

    而她也是在平静下去之后,才注意到归岚一双眸子动也不动地望在自己脸上,愧疚哀戚,簌簌地往下掉着泪,仿佛在她脸上望见了什么令人万分绝望的东西。她有些不明所以,抬起手来,一抹脸,竟抹了满手心的泪。

    原来她竟在人前流泪了。

    原来人在太过突然地溺进太过庞大的悲伤中时,眼泪只是顺着悲伤的情绪自己在掉,大脑却是一片麻木,麻木到无暇再去顾及什么不肯在人前落泪的自尊心,麻木到早已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再看眼前的青年呜呜咽咽,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就这么啪嗒啪嗒、肆无忌惮、毫无负担地直往下掉,心下不免觉得好笑:明明是你乘人之危,趁我重伤昏睡之际种下魂链,对我做下这等无可饶恕的事,你欺负了我,如今反倒哭得比我这个受害者还厉害,任谁看了,都要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吧。

    “你哭什么?”

    她抬手,轻柔地去擦拭他脸上的泪痕。

    归岚没料到她会为自己拭泪,且动作是如此怜惜,语调又是这样柔缓,他有些受宠若惊地缩了缩脖子,见少女动作微顿,生怕她误以为自己在抗拒,又急忙将脸向前凑了凑,乖顺地任她擦拭。

    “看见你哭,我会心烦。”少女替他擦完泪,轻声,“所以以后也别在我面前哭了,好吗?”

    这话听来温情似水,实则只要稍加细想,剥开少女裹附在字句之上的温软声调,就能察觉出其中令人心惊的冷漠。

    但归岚显然没有察觉到,他收了眼泪,藏不住兴奋地抿嘴笑着:“好,都听你的。”

    又或许他其实察觉到了,但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回味着她话里的“以后”二字,一时心中欢欣无限。

    她说他们还有“以后”。

    “都听我的吗?”少女听到这句,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怔住了。

    归岚怕她不信,忙用力点头:“嗯,都听你的!”

    少女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垂下眼睫,低声道:“那我有个心愿,可我自己完成它有些困难,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好归岚,你帮帮我,帮我实现它好不好?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归岚看她低垂着头,一副不敢奢求他帮忙的样子,想起自己小时候缠着爹娘要这要那,便要水里的月亮,都是理直气壮,毫无顾忌,哪里会是这副小心疏离的模样?他只觉心上像被尖刺扎了一下,急道:“我帮你,告诉我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一定会帮你去做。”

    少女闻言抬起头来,归岚这才发现她眼中原来没有无助,没有恳求,也没有他想象中小心翼翼的脆弱,而是只有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她就这样平静地望着他,轻声说出了她的愿望:“我想要在这海底找到落日神弓。”

    归岚听少女说心愿,只代入了自己,已做好了她要喊他去摘那镜中花、捞那水中月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的心愿会是这个,偏偏就是这个。

    他不自觉躲开她的目光,嗫嚅道:“我……”

    “不可以吗?”少女虽在追问,神色间却仍是平静,似是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看来主人不愿意陪我完成这个心愿。”

    归岚听她口中喊出“主人”,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她,这一望,才终于读懂了一点她藏在温声语调和平静目光下的淡漠,他惊惶摇头:“不是主人,我不是……”

    他要当她的亲人,不要当什么主人,可他做了错事,她再也不会把他当作亲人了。他很想哭,却又想起少女不许他哭,只好用力将眼泪憋在眼眶里,不让它们掉下来。

    心绪起伏间,体内不受控地生出一阵嗜血的渴望,归岚身子微不可见地僵了下,他慌忙垂眼,想要掩住眼底掠闪而过的红芒,泪珠却就再掩藏不住,被阖下的眼皮挤落,大颗大颗地砸了下去。

    他怕自己的眼泪惹少女心烦,忙转过身去,闭了闭眼,道:“阿璃,我出去一下。”

    便化形为龙,破开深海,匆匆而去了。

    璃音静静看他远去的身影,脑中飞快整理着方才那一番试探中得出的信息。

    第一,归岚将她锁住,应当确实只是由孤独催生出了偏执,暂时看不出有别的心思,而这个魂链是不必妄想他会主动解除的了。

    第二,他抗拒提起落日神弓,且绝不单单是出于神尊遭其诛灭的哀恚,否则不会那样避开她的眼神,心虚又怪异。

    至于第三……

    璃音无声压下血管中被他勾起的那阵狂戾躁动,伸舌抵了抵齿尖。

    他体内一定还埋藏着更深的秘密,且极有可能与纠缠了自己多年的渴血之症有关。

    他此刻突然离开,是去做什么了呢?

    璃音努力不去做那个最坏的设想,那个设想对于猰貐神尊而言太过残忍了。

    可越是不去想,这个想法就越是叫嚣着直往心头冒:神尊口中那个隐于世间的另一条魔龙,会是他么?

    *

    归岚回来的时候,血气平稳,眼底已十分清明。

    璃音看着他,又不禁在想:是在哪里饱餐一顿回来了么?

    “阿璃,你想出去吗?”归岚小心地坐去少女身边,眼中闪着局促的盼望,*“你不是想要逛街的吗,我们明天一起去吧。”

    璃音并不答话,只把视线落在冰榻上两个小泥人身上,两个泥人面容粗糙,却都笑得明快,手挽着手,形状亲密,她盯了半晌,忽道:“不公平。”

    “你明明知道我违抗不了你的任何意志,我即便说不去,只要你想,我最后都还是要陪你去。”璃音一把推倒那两个泥人,冷冷看向归岚,“而你嘴上说愿意陪我去做任何事,又说什么都听我的,只听我的话,说什么要把命都给我,结果通通都是骗我的,让你陪我去找一把弓也不肯,你们男人嘴里的话根本没一句可信。”

    “阿璃,我……”

    一提到落日神弓,归岚的眼神便又闪躲起来,但这一次,短暂的逃避过后,他又眸光恳切地望回少女,近乎哀求地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就除了这个……明天陪我出去好不好,我们说好要一起牵手逛街的。”

    璃音适才本就是故意在拿话刺他。

    一夕之间,一心信赖的盟友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恶魔,她不可能再继续对外界不闻不问,四季不分地等下去了。

    她算过日子,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是天上人间、凡人神鬼都企盼着团圆的日子。归岚一定会要求她在这个日子里陪他做些什么。

    所以她是在抓住机会和他谈判:“你答应陪我去找弓,我就答应明天陪你出去逛街,吃月饼,看月亮。”

    其实要找一个灵器本不必这么麻烦,奈何神弓已自封灵魄,她无法再以神识探查,只能是像大海捞针那样,一点点用眼睛在海底搜寻。她对东海并不熟悉,又被牵制住了神魂,这件事,没有归岚的帮助和允可,她确实办不到。

    或许杀了归岚,魂链便可解开,她便就少了束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抛开魂链不谈,归岚依然是助她找到神弓的最佳帮手。还是那个原因,她对东海并不熟悉,而没有人会比归岚更熟悉大海。而在最坏的那个设想中,若归岚就是那条魔龙,那么他可能也正在寻找那把神弓,跟在他身边,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看来是被一起吃饼赏月的画面激荡起了心神,但又实在抗拒去找那把神弓,归岚望着她,好一阵支吾踌躇,显是颇为纠结。

    璃音抱了胳膊冷笑,继续拿话刺他:“不答应就算了,以后主人要做什么,也不用再装模作样来过问我的意见,直接下令就是。”

    归岚最听不得从她口中喊出“主人”两个字,一时心中绞痛,体内那股暴戾的冲动竟又翻涌上来。

    他轻阖了眸,深深吸气,平复下不断上涌的躁动和泪意,半晌,他睁开那双被泪水浸润的双眸,胸膛轻微起伏了两下,才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从此以后,都别再说什么主人。”

    若在坠海之前,哄人达成这样一桩交易,璃音一定会得意地动动眉梢,等着别人来夸她厉害。

    但眼下,她只是心中眼中都没什么波澜地道:“谢谢你,归岚。”

    无论是去恨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都是需要力气的,而她早在归岚面前无知无觉地哭过那一场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力气了。

    她不恨谁,也不爱谁,若非要说有什么情绪,可能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傻,竟会放任自己去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又依赖一个不该依赖的人。

    好像兜兜转转回到一个原点,她又回到了刚重生时的那一份心境。

    她活着,只是为着还有一个任务尚未完成。

    而她不杀归岚,也是为着他是助她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帮手。

    “你不用和我说谢谢,亲人之间不用说这个的。”归岚眼中又闪起那种局促的盼望,“那明天……”

    “嗯,明天我们一起出去逛街市,吃月饼,看月亮。”

    归岚欢喜地去将泥人扶起:“好,我们——”

    话未说完,面色骤变,就在狂猛惊涛突袭而至的那一瞬,归岚身形疾晃,一声龙吟响彻深海,巨大的龙身迅疾盘绕,将少女紧紧护去了龙身之中。

    “是他。”归岚赤红着双眼,警惕地向海面的方向望去,“他又来了。”

    第85章

    璃音是在岸上长大的,不够精通水性,这一下深海狂震,巨流倒卷,瞬袭而至,她根本来不及有所察觉。

    但与归岚之间血脉加上魂链的感应原始而强大,远比任何突袭或是大脑的反应更快。在归岚有所警觉的那一霎,璃音的身体便已自发与他一齐进入警戒,指间青光疾闪,庞大的阵法在水中急速张开,如涟漪骤起,向四周猛烈激荡开去。

    便在同一时刻,龙吟爆起,硕大龙身缠裹而上,银青色鳞甲冷涩坚硬,将璃音环环圈住,像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铠甲,深海之中逆流翻涌,只她身处这方铠甲之中,却静谧如渊,让她觉得很踏实,很安全,但也很是……硌得慌。

    她被硌得有些难受,却又觉得这份触感是如此熟悉,似乎在她初坠海底,重伤昏睡之时,也一直是被这样硌着的。

    那时她五感闭塞,只觉周身常有硬物环绕,难道就是归岚在像此刻这样护着她么?

    “呀,小美人这么快就醒了。”

    熟悉的声音经由通灵决向脑内灌入,听来还是那么叫人心里发毛,璃音默然抬头,无声地拢住了指骨。

    云卿脸遮银色面具,身覆银甲,凌空立于海面之上,灵识无声无息探入深海,却是一触即退,冷哼一声,道:“小美人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

    今天外头是个大大的晴日,暖风袭人,炽日当空,海水倒映着蓝天,也被映照得格外澄澈,银甲银面反着日光洒落下来,便直直落进归岚眼底。

    归岚像是被什么刺痛,当即仰颈赤目,冲海面那人呲牙低吼不绝。

    云卿闻声,却忽地勾动唇角,不知想起哪桩开心事来,缓缓抬起右手,那手纤白瘦弱,掌心却爬着一道狰狞长疤,正是两年前为破军所伤,他用手轻抚左臂银甲,细声细气,却也十足阴阳怪气地道:“本尊只道龙族之间的血脉感应是在活着的时候才有,现下听小神君叫得这样悲愤,倒像是与这些死物还能感应呢。”

    归岚霎时眼底赤光大盛,向着海面,嚎出阵阵哀声恸吼,巨大的悲伤甚至透过魂链,直送入了璃音心底。

    璃音虽不知晓那银甲的来历,但看看眼前反着相似碎光的龙鳞,已猜了个十不离八,那副碎银铠甲上万千鳞片的来处,恐怕便是归岚牺牲在神魔战场之上的万千族人,那里面,甚至可能还有他的母亲。

    想归岚生来便是神族,自小被亲族众仙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着长大,他本该一直都是海中最逍遥矜贵的小神君,却不料父亲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没过多久,又大战突起,母亲和族人几乎死伤殆尽。

    短短百年之间,接连遭逢此等巨变,等回过神时,茫茫天地间竟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所以他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才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她拴在身边,固执地渴求一份永恒的羁绊。

    耳畔是一声高过一声的龙啸悲吟,想他自下了战场后便深潜海底,此刻分明悲恸恼怒已极,也并不跃海而出,去与云卿拼命,一来是因着养伤,二来便是无法面对那副龙鳞铠甲吧。

    璃音在心里轻叹一声,终是伸出右掌,安抚地摸了摸眼前不停细微颤抖着的龙身。

    只听那魔尊又道:“这万龙甲虽好,却还是少了鳞片,不够再制一副手套,倒害本尊吃了个亏,本尊看小神君这一身鳞甲养得甚是鲜亮,不知何时再来战场上玩玩,回头本尊亲自为你收尸,就叫你来补这个缺。”

    “魔尊也好治治你那嗜睡的毛病了,青天白日里就发这么大一场白日梦,平白惹人发笑。”璃音嗤笑着仰头,便用最刺痛人心的话,来向那专爱刺痛人心的魔尊回击,“手下败将就少学别人发狠话,你杀不了摇光,杀不了我,也杀不了他。所以你此时也实在不必多睡,等摇光神君归位,便是你的死期,你自能去地下长眠。”

    历史早有答案,他作不了太久的妖。

    璃音也是到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破军那日并不是刺歪了,而是知那万龙甲坚不可破,才故意去他裸露在外的手上戳了个洞。

    不愧是跟神君上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场的,战略战术都拿捏得那样恰到好处。

    想到这里,又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我夸他们做什么,主子冷心冷情,两年就能另结新欢,本命法宝的脾性也是一脉相承,黑心黑肝,三百年便就另寻他主,总之一人一剑,没一个好东西。

    云卿听了她这番讥讽竟也不恼,只阴恻恻地笑道:“小美人,何必对本尊这么凶,本尊今日可是专门给你带好消息来的。”

    “小美人还不知道吧,你的神君打了胜仗,没几日便要携军启程,赶回家迎娶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了。”

    感觉到少女抚慰的动作微顿,归岚勾过头去,反过来安抚地往少女颈间蹭了蹭。

    “战事终结,倒确实是个好消息,不过您也不必这样着急来向我报喜,回头等神君回了天宫,这样的好消息还得报一回呢。”

    璃音说着轻轻“呀”了一声,才继续道:“我怎的忘了,那时候您就长眠去了,报不了这个喜了。”

    随即左掌一挥,一道魂力迅疾无伦地打了出去,正打在云卿掌心那条长疤之上,将他往天上狠狠打出百丈之远,遥遥只听得一声闷哼,海面便恢复了平静,此后都再无半点人影了。

    璃音将那贱嗖嗖的魔尊打跑之后,便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待回过神时,归岚已化回人形,一脸担忧,在她耳边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阿璃,他还有几天才走,你要是想去见他的话,明天我们——”

    “明天是亲人之间团聚的日子。”璃音冷声打断归岚的提议,“是属于我们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归岚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承认他们是亲人了,瞬间便把外面的野男人抛去了九霄云外,他用力点头道:“对,是属于我们的日子。”

    然而他万没想到,真到了中秋这天,这野男人却无处不在。

    长达十多年的战事终于得以平息,百姓急着要欢庆,又逢中秋佳节,此时尚未入夜,圆月懒出,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

    归岚想要牵手,但被璃音面无表情地横过一眼,一掌将他的爪子拍掉了,但他一点不恼,就像一条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兀自兴奋地跟在少女身后缀着。

    他见有摊子在卖龙头面具,觉得好玩,便扯扯少女的衣裙后摆,停身去到摊前,挑了两个买下,看少女配合地和他一起戴上,眼眶一热,竟满足到有些想要流泪。

    然后野男人就突然出现了。

    虽然只是以画像的形式,但还是顷刻就分走了少女的注意力。

    原来这摊主不止卖面具,还兼着卖些镇宅图像,见璃音发呆地望着那些画像,便忙堆了笑脸,上前热情地推销起来:“这战乱过后的头几年,阴气最是浓重,像你这种小姑娘,就最容易招那些妖啊鬼啊的,你只需买这位将军的神像回去,那妖魔鬼怪见了就没有不绕道的。镇宅辟邪,三文一张,怎么样,多来个几张贴在家里,买个安心,晚上睡觉都踏实。”

    璃音乍一见到摇光的画像,确实呆了一呆,大概是有揽华床头那一幅黑头黑脑、胸肌爆甲的摇光神君“珠玉在前”,这幅未免把他画得太过凌然若仙,不染俗尘了。

    虽说他本就是九天之上的神仙,但璃音一直以来都不大喜欢他流露出这种疏离于红尘之外的气质神情。

    不过真正叫她惊讶的,还是这毫不起眼的人间小摊上竟会有如此不走样的神君画像,简直就像是比刻着摇光的脸,一笔一笔描上去的。

    归岚见她盯得认真,就先掏出三文钱将画买下,随后便也凑过头来看这画像,看了半晌,直看到左边“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摇光”那一行小字,倏地一愣,又过半晌,不知突然领悟到了什么,语气里满是讶然道:“他……他是……”

    璃音看他这反应着实奇怪,他早已见过慕璟明相貌,昨日云卿话里话外又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他的身份,这会儿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呢?难道那么多的提示,都没能让他将慕璟明与摇光联系起来?

    璃音不禁担忧起这位神龙一族小神君的智商。

    只听他兀自恍然道:“难怪,难怪,我还道你怎会那样记挂一个凡人。”

    璃音越看他这迟钝的模样越担忧,终是忍不住道:“你不认得摇光神君么?”

    归岚点头:“自然是认得的。”

    想也是认得的,璃音又问:“那你去见了慕璟明那么多次,就一次也没把他认出来?”

    “人形的东西在我眼里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归岚挠了挠头,“我也是看了一个多月,才将那人的脸看熟了,要不是画上写了神君的名字,我还当这卖的就是那人的画像。”

    璃音蓦然想起摇光认不出龙角的事来,原来归岚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和摇光一样,是个一旦跨了族,就看谁都长得一样的脸盲。

    “他很厉害。”

    归岚看着画像,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大概是替摇光打过这一次前锋之后,才知道他千万年来呆的是个怎样危险的位置,语气里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钦佩。

    随即似是想到什么,却又话锋一转,道:“可他对你不好,你还是不要喜欢他了。”

    顿了顿,又道:“你要实在喜欢他,趁他还是凡人这几年,我去替你把他捉来,让他日日陪在你身边。”

    他一心想着要让璃音开心,全没注意到这样乘人之危,绑人作伴的事,有多触动少女的神经。

    璃音闻言冷笑一声,不咸不淡地道:“你们两个都挺厉害的。”

    指的当然是他们两个伤害她的本事。

    归岚这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对,呆愣片刻,垂下脑袋,歉疚又讨好似的低低唤她:“阿璃……”

    这一声“阿璃”,没唤回璃音的心软,却把街市上原本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个蓝袍男子唤得停下了脚步。

    他停步转身,隔着一张夸张的龙头面具,他望不见少女的脸,只能望见她一双琉璃珠般清透的双眸。

    那双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怔然,但它们的主人没有闪躲,没有避开,而是将所有会暴露情绪的表情都隐在面具之后,便站在这热闹鼎沸的街市之中,不发一言,安安静静地,肆无忌惮地与他对望。

    两年多未见,他果然清瘦了许多。

    许是战场上磨砺过的缘故,少年少了飞扬,一身沉静,眉宇间最后那一点青涩气质都已褪去,完完全全是个大人模样了。

    是摇光神君的模样。

    璃音看着他,无声地攥紧了手中那一幅画。

    第86章

    龙头面具龇牙咧嘴,却绘笔童趣,非但不显可怖,反透出一种可爱的狰狞。

    璃音顶着这样张狂惹眼的一大张面具,一时竟分不清慕璟明是在看她,还是在看这张新奇假面。

    想来也是在看面具吧,毕竟戴着面具,他又怎会认出自己。

    而璃音之所以会发觉慕璟明在这处街市之上,是因为在抬眸看见他之前,就先感应到了那股熟悉的、磅礴渊静的力量。

    是破军。

    她竟会与破军互有感应,直到现在,她仍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按理说,神器认主,从此便只与主人一人心意相通,也仅供主人一人驱策,但一想到这是一对断情比断发还快的渣男渣剑,璃音便又觉得不甚稀奇了。

    她在面具的遮掩之下,无声肆意地将这个男人望着。

    她很久没见他了,他又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他们以后再不会有什么交集,这很有可能,就是她在这个时空里,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吧。

    所以现在就让她多看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

    她并不觉得这样丢脸,也不觉得多看他一眼,自己就输了。虽然就现下而言,她确实是输了,但只是输在比他少了两年的时间,给她两年,她一定能把他忘得更彻底的。

    她先用目光放肆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

    这双眼睛实在漂亮,只他此刻敛着眉目,神色冷淡,眼底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并不空洞,一双眸子像映着寒铁冷辉,就静静盯在她的脸上,或者该说是盯在她的面具之上。

    她又慢慢扫过他英挺的鼻梁,落去他如樱的唇瓣上,只有她知道那里有多软。想到这里,璃音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嗯,不过等他回到王都,十月娶亲,这两瓣柔软的唇就要去亲吻别人了。

    这个男人不能要了。

    她突然就不想再看他。

    然而慕璟明却比她更早地现出意兴阑珊的模样,许是面具对他的吸引力就到此为止,他忽然冷淡地移开目光,转身便走。

    哗啦——

    手里的画像终于被璃音无意识揉作了一团皱纸。

    璃音更加用力地转身,用力到在周身带出一股飞旋的凉风,迈开大步就走。

    见她猛然间提步如飞,归岚忙快步跟上,在后面担忧地道:“阿璃?”

    璃音倏地停步回头,寒声喝道:“不许这么叫我!”

    归岚跟着停身,愣愣地道:“为什么?”

    顿了顿,想起方才那个野男人,委屈霎时涌进声线:“他都可以……”

    璃音冷哼一声:“他也不可以。”

    “那……那我叫你什么?”

    “那就什么也别叫!你叫我做什么,你永远别叫我,你就不许和我说话!”

    璃音转身,再次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虽被面具覆住了面颊,但看那两股被大步颠得一翘一翘的发辫,就可以想见面具下的少女是怎样一副气鼓鼓的神情了。

    她刚这样气鼓鼓地走出两步,就听得身后摊主大声叫道:“哎哎哎,那位客人,你东西掉了!”

    归岚循声望去,见一位摊主指着地上一个精玉雕成的小人儿,正冲着慕璟明的背影叫唤。

    而慕璟明好似全没听见一般,头也没回,只自顾往前走着,倒是个家仆装束的少年迎面小跑着过来,就要去捡那玉人。

    “童墨,别捡了。”

    慕璟明这时却忽然停下了步子,只依旧没有转过头来。他叫住童墨,淡淡出声:“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说完便等了片刻,等童墨又小跑着回去跟上,便一起走远了。

    归岚正兀自盯着地上的小人发呆,就见少女修长的指骨往地面一掠,将那玉雕的小人掠走,粗暴地拿手心颠了颠,毫不珍惜似的,哼道:“把自己雕得这么好看,自恋狂。”

    然后就把那玉郎君捏进掌心,向归岚瞥过一眼:“走了。”

    便转过身,再没回头地走了。

    归岚在她身后跟了一会儿,看她被步子颠得晃来荡去的发辫,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

    “你生气了。”他笑着说。

    璃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但只觉被他这么一笑,就更气了,当即转过头去,横瞪他一眼:“看到我生气,你很高兴?”

    “我不是这个意思。”归岚见她误会,忙慌里慌张地摇手解释,“只是你这样生气,很配这里的热闹,很有活气,不像……不像前两天……”

    前两日的阿璃在流过那一场泪之后,就好像连生气都懒得去生一样,明明也给了他好言好语,但就是没半点活气似的,总是让他感到不安。如今她虽在生气,眼里却多了许多生动的神采,把那些叫人看得揪心的淡漠都冲走了。

    璃音闻言,正要再冷言冷语奚落归岚两句,却忽有一道无声的意念直达她灵台深处,叫她整个身子僵停住了。

    那些个法宝灵器并不能真正开口说话,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嗓音和声线,故而当它们向旁的灵物“说话”时,给出的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声音。

    现在,破军就在用它那无声的声音问她:“何时回来?”

    璃音想起自己坠落东海之前,曾对破军说过,说她很快就会回去的。

    但是现在,好像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吧。

    她也是没想到慕璟明都把她甩了,破军竟还这样殷切记挂着自己。

    虽然她没那个必要回去见慕璟明了,但还是有必要去探一探那副宴饮图上的聚会的。

    而且她早就盘算过,待她探明神弓所在,要再回到九百年后,就必须分毫不差地复刻出她来时开启阵法的每一步,那也就少不了破军往她心口戳的那一个血窟窿。

    于是她向破军传音:“明年吧,明年春天我应该会去一趟王都,到时候还要请你帮我个忙。”

    璃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破军更多的回应,便就和归岚一起,继续向前走远了。

    不经意往前方街角瞥过一眼,却见一人墨发黑袍,银甲覆面,正抱臂而立,他面具外的半边唇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勾着,见她发现了他,便黑雾一晃,消失无踪了。

    璃音时常觉得,这位魔尊估摸是入魔入得仓促,不晓得入魔后到底要走个什么章程,又读人间的某些话本子读多了,就大发臆想,穿衣不能好好穿,非要穿一身黑不溜秋的,那笑也不能好好笑,一定要半抬唇角,要邪魅阴森,要笑得人心里直发毛,方能彰显他魔尊的身份。

    其实入魔之后,那些魔头本身的穿衣风格基本都是不会变的,该是白衣飘飘,便仍是白衣飘飘,他们就混迹在这一成不变的万年日常之中,无声无息,难辨难寻。

    长街鼎沸,童墨穿过满街的欢腾喧闹,跳坐上一辆马车前的驾座,扯过缰绳在手里,转头隔着车帘,向车里那人道:“小侯爷,那玉坠子已被人拾走了。”

    车里静默良久,才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道:“知道了,回吧。”

    既然在意,一开始让他拾回来不就好了?非要等上了马车,又再喊他折回去找,这街上熙来攘往这么多人,哪里还能寻得到嘛,真是搞不懂这位小侯爷。童墨叹一口苦命,一扯马绳,叫马车慢慢跑了起来。

    车轮在石路上碾出一片规律的吱嘎声响,慕璟明靠壁坐着,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手中一幅工笔精巧的镇宅神像上。

    画中人抱剑而立,蓝袍长展,发带轻扬,左边一行小字,写的是: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摇光。

    慕璟明认得那柄剑,更认得那张脸。

    他今日出门,本是要打探这幅画的来历的。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七”字,想起少女紧攥着那画不放的模样,重重阖上了眸,许久后,突然就着马车并不算大的颠簸,呕出一口鲜血。

    她何时会回来呢?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回来,也不是为他。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而来的。

    *

    银汉寂声,月华如练,入夜后,万顷海面便如一匹巨大的幽蓝绸缎。

    而缎面之下,无尽深海之中,璃音正欢快地伏在宽大的龙背上,游目四望,满眼都是新奇,她兴奋地拍拍身下龙背,伸手一点前方一处珊瑚琼景,出声指挥前进:“归岚,前面好漂亮,快先去那里看看!”

    游龙摆尾,推得龙身似剑,便一剑劈开深海渊流,向前飞窜而出数百丈,将少女带去了一片珊瑚礁之中。

    眼前珊瑚斑斓,各种不知名的大鱼小鱼便在其间慵懒穿梭,璃音从未见过此等海中奇景,她看得入迷,只觉逛海实在比逛街有意思太多。

    不过今日出海逛的这一趟街,也不算没有收获。

    她原本是很想那个人的,哪怕归岚和云卿接连告诉她,那个人早已寻了新欢,连成亲的日子都定了,她也还是很想他,就连拿酸话刺激归岚的时候,也总不忘把他一起数落进去。

    毕竟她两年来都在昏睡,所以他们的分别于她而言,几乎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分明昨天他还闪着那样炽热的目光望她,说要给彼此一个身份,结果一觉醒来,这个身份就被他给了别人了。

    她心里知道要赶紧放下,但放下一个人又不像吹灭一支蜡烛,只需轻轻呼一口气,就能扑灭心间燃烧正炽的火焰。

    而与他见过一面之后,反倒像是有了一场郑重的告别,告别完,便像轻轻呼出了那一口气,自然便该放下了。

    九百年后再见,便不当他是武宁侯府的慕玿小侯爷,不当他是小七,那她该当他是什么呢……

    “神君……”

    她就当他是悬在天际的一颗星星,就当她从未将他摘来过人间。

    她仰起头来,想要努力透过茫茫深海,去捕捉到天上的一点星辉。

    “九百年后的神君,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今日逛累了的身子便渐渐困倦起来,她趴去归岚宽阔的龙背上,眼皮一合,便有些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阿璃?”

    归岚低低唤了一声背上的少女,静默片刻,便就轻缓游动,送她躺回了海底那块巨大寒冰之上。

    他静静盯了会儿少女沉静安稳的睡颜,便又动作极小心地转身摆尾,只身游入谁也望不见的某个大海深处,游向那个永远也不想被她发现的秘密。

    第87章

    自中秋那日之后,璃音便很少再去伤怀什么,而是全身心投入到了她此行最要紧的任务之中。

    归岚果然守诺,大大的龙身将她又快又稳地载着,在海底任她调遣,指哪游哪,且游且寻,与她一同摸找起了落日神弓的下落。

    倒像是她才是他的主人一般。

    璃音听虞宛初提过,她的师父云上真人为寻一物,曾遍历东海,共计花费了整整五十年时间。

    而归岚本就是生在海中的蛟龙,每日可载她伏浪千里,疾奔如电,游行似风,按这个速度,要翻遍整个东海决计用不上五十年,竟是半年内便绰绰有余了。

    其间云卿也没少来海面上捣乱,一会儿发狠话要扒归岚的龙皮,一会儿又冲璃音一个劲儿地阴笑,笑完就捏着嗓子,大声去数慕璟明还有几日成亲。那殷殷期盼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马上要当新郎官的那个人,不是远在王都的慕小侯爷,而是这位魔尊。

    璃音觉着他这状态不像是入了魔的,倒像是得了失心疯的。

    若不是为了尊重历史,手边也没个趁手的兵刃,否则璃音真想上去一刀割开那聒噪不休的喉管,送他直抵死亡终局。

    不过璃音也不是看不穿云卿的心思,他告诉她这些,反反复复拿慕璟明的婚事刺讽她,无非就是要她心里多受伤一点,再多恨慕璟明一点,最好恨到离他远远的,再不要出现在他身边,省得这位魔尊想对慕璟明动手的时候,还要同时应付他们两人,太不方便。

    可惜这位魔尊打错了如意算盘,璃音没有恨慕璟明,她是有些气他恼他,但远远谈不上恨。

    他只是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喜欢自己而已,这能算是什么罪呢?

    是她自己一直以来会错了意,回头想想,其实每一句肉麻的告白都是她追着他在说,而慕璟明呢?璃音也是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甚至从未认真对她说过一句“喜欢”。

    她越是回想,就越是确定,这两个字,这样重要的两个字,他果然是从未对她表明过的。

    大概在他心里,不过把她当做了一场及时行乐下的艳遇,那她便也就这样定义那一段时日里的欢愉好了,能如此纵情恣意地轻薄过那位心高气傲的神君一场,能迫得他耳尖红透,听过他埋在她颈窝中动情时的低喘,她也不算吃亏。

    脱离这个时空后,她也还是会把神君当作是在天宫里迎面遇见时,能互相客气着点头问好的同僚。他若果真遇险,她也还是会跨越山海去护他保他,无关情爱,只因为这是早就答应好的事,她答应过他,要助他平安渡劫,要给他顺遂康宁。

    只是如今破军已在人间开灵,自会全力护主,慕璟明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也轮不到她来保护了。

    一阵桀桀怪笑突然自海面传音而来,璃音伏在龙背上抽动了下嘴角,知道是那位神经兮兮的魔尊又来了。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笑出“桀桀桀桀”这样清奇诡异的声音,璃音一面惊奇,一面就听见云卿怪笑着道:“小美人,今晚可是你那位神君的洞房之夜,本尊怕你寂寞,特来陪你说说话。”

    璃音一怔,指腹不自觉抚上腰间坠着的一枚玉雕小人。

    海底岁月难辨,竟已是十月初六了么。

    “小美人,你可知你那位神君真真猴急得不得了,酒也没摆出来请客人喝一杯,就急不可耐赶着去和新娘洞房了。”

    云卿说着,笑声便越发张狂了起来。

    她自然知道云卿是刻意在拿洞房之事刺激她,她也确实被小小地刺了一下,刺得她立刻就把思绪跳离这个时空,让自己以看待同僚娶妻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

    然而思维这么一跳,倒让她猛地想到,摇光神君下凡历劫十次,若次次皆有姻缘在身,岂不是早已是个十婚男……

    璃音默了一默。

    十婚男……嗯……

    所以一次洞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往后最少还有九次呢。

    她之前擅自给他安了个“及时行乐大色狼”的设定,这会儿简直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璃音无意识又捏紧腰间那块坠玉,力道大得好似要把那玉雕*的郎君捏个粉碎。

    归岚感受到少女身子骤然的僵硬,也不难猜出她心事,“要去找他么?”

    半晌,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应,归岚有些担心地勾过头去,温声道:“阿璃,是累了么?今天也找了好久了,要不要先送你回去睡觉?”

    应该是身子尚未全可的缘故,璃音还离不得东海冰晶太久,离久了便要犯困,每隔几日,便要回寒冰之上卧躺一阵方可解乏。

    璃音回了回神,向归岚笑道:“没事,还不困。”

    “那要去见他么?我带你过去,很快的。”

    “人家正忙着洞房花烛呢,我找他做什么,找我们自己的东西要紧。”

    归岚乖巧地“哦”了一声,便又转回头去,轻甩龙尾,缓缓游动起来。

    璃音松开手中玉坠,想起天上还有位魔尊要赶,便仰颈笑道:“尊上期待了这么久的大婚,不留在那里给新人贺喜,何必巴巴地跑到这无聊的海上来,我与神君已无纠缠,你不必再来试探了。”

    便是她之前还对摇光存着一点微末的绮恋,但只要一想到“十婚男”……

    “贺喜么?”云卿不知想到什么,又桀桀桀桀怪笑一阵,笑得得意又诡异,“本尊倒确实还给他备了一份厚礼,不过还没到送出去的时候。”

    “真期待神君收到那份礼物时的样子,毕竟本尊上一次送去的东西,他好像不大喜欢。”

    说罢竟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终于不再是故作怪异的桀桀桀桀,倒像真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璃音只听得那声音渐笑渐远,没一会儿,海面上便又恢复了宁静。

    她有些在意云卿口中送过和即将要送给慕璟明的那些“礼物”。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会有危险么……

    随即便又甩甩头,有破军在,自会为他消祸挡灾,何须她来操这份心。

    还是赶紧找到落日神弓才是正事。

    却不想寻至深夜,灵台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无声的声音。

    “何时回来?”

    璃音微怔。

    这是主人忙着在享受那一刻便值千金的春宵,没空睬它,它也不好意思黏着那样的主人,又长夜无聊,便来找她唠嗑么?

    而且王都和东海相隔万里,破军竟还能与她意念连结,他们之间的感应竟有这么强大么?真是不可思议。

    只是这话分明在中秋那日它就已问过一次,璃音也明确给出了答复,不知缘何今天又要来问。

    她记得楚作戎留下的那副宴饮图上,嫩柳抽着新芽,莺燕争相啼鸣,公子王孙们都身着春衫,显是个明媚春日,便在上次破军相问时,答了在明年春日回去,只没得到破军回应,兴许是没听见吧。

    她便又再一模一样地答了一次。

    然而半晌过去,竟如上次一样,破军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好高冷又没礼貌的一柄剑!好歹也要回一声“知道了”吧。

    璃音刚腹诽完,却就听见破军的回应传了过来,它说:“好,等你。”

    隔了一会,又一道意念传来:“这里桃花开了。”

    璃音愣了一愣,这种话题,竟真像在跟她聊天似的。

    况且,桃花会开在十月里么?

    啊,是会有的。

    她蓦地想起,自己初来这个时空便是在十月,按着王都的气候,十月里会有一次回暖,桃李迎着如春软风,便又会再开一次,故而有十月小阳春之说。

    但她这会儿正和归岚寻着弓,没功夫陪破军品花闲谈,一时便有些不知如何回复,踌躇一阵,还是把那万能的礼貌用语抛了出来:“知道了。”

    顿了顿,终是放不下云卿口中那一份“厚礼”,还是添了一句:“保护好他。”

    然后便又没了回应。

    哼!没礼貌!

    谁知过得半月,在一个深海静谧的寒夜里,破军竟又来问了:“何时回来?”

    璃音有点忍无可忍,不是问过两次了么,难道它有健忘症?

    但想到回去还要求它办事,她还是忍了,拿出耐心重复道:“明年开春。”

    那破剑便又不回应了。

    搞什么。

    又过半月,夜里破军带着那个老问题又来了:“何时回来?”

    怎么像是在催着她回去一样。

    璃音回它:“我这里还有些事在办,开春回去。”

    “好。”这次它倒是很快给出了回应。

    以往破军问过一次,便总要隔个半月再来,然而这次之后,隔天夜里破军便又来了,在措辞上也有了细微的变化:“诸事毕否,何日归家?”

    不过璃音没太注意这种改变,只算着日子回它:“再有三个多月吧。”

    “好。”又是这一个字的回复。

    自此之后,破军便出现得愈加频繁,每隔三五日,便要将“何日归家”这四个字问上一遍。

    到现在,更是每到太阳下山,破军那无声的声音便会在璃音的灵台中准时出现。

    但每次得到璃音的答复之后,又只回她一个“好”字。

    有种……冷淡的黏人。

    璃音也渐渐习惯每日晚霞漫上天空之时,与它聊上这简短的一句。

    “今日小雪,何日归家?”

    “等雪化了,杨柳开始抽芽的时候吧。”

    “好。”

    ……

    “雪化了,何日归家?”

    “不是光等雪化了,要等杨柳抽芽的时候。”

    “好。”

    ……

    “府中小儿聒噪,甚是难耐,你何日归家?”

    “他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楚夫人的。”

    “哦,再有两个月吧。”

    “好。”

    今日因着侯府中小儿聒噪,对话竟破天荒多出了两句。

    聊完这两句,璃音便轻轻将脑袋伏去归岚背上,有些困了。

    按理说身子该是越养越好,能离开冰晶的时间也该逐日加长,可她不知怎么,最近却是越来越嗜睡了。

    “好困……”

    “要回去睡一会儿么?”归岚停下游动的龙身,轻声问她。

    她昏昏欲睡地“嗯”了一声,困得连点头的力气也没了。

    可她昨日才刚睡过。

    真的是身体乏得想睡么,还是归岚的意志想要她入睡?

    而她已困得无力再去分辨,神思一坠,便直直堕入了深眠。

    第88章

    璃音醒来时,归岚正盘着龙身,乖巧地在一边阖眼小憩。

    她睁着眼,视线安静地落在他身上,趁此刻神思清明,脑中各种思绪飞快掠过。

    她是昆仑山白玉雕就的身子,扛造得很,来时受了破军那样凶猛贯心的一剑,也不过就养了半个多月。与魔尊麾下阴兵在东海海面上的那一战之后,她受伤虽重,但也结结实实睡了两年,醒来那一刻,就该代表养得差不多了,实在没道理又困成如今这样。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不想让她醒。

    而这个人,除了归岚和那位一天到晚疯言疯语的云卿,她想不出第三个名字。

    会是云卿口中的那份“厚礼”么。

    他自然不会放过摇光,但也不会放过她,甚而眼下更叫云卿恨得牙痒痒,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恐怕是她才对吧。

    至于归岚……

    从盛夏到深冬,归岚已在海底陪她寻了小半年的落日神弓,再有两月,东海便要被他们游尽,神弓却依然不见影踪。

    难道神弓此时便已不在海底了?

    虽有来年春日里王都的那一场宴饮聚会兜底,但璃音还是想尽早掌握到神弓的下落。

    大概是蜀娘子那副虚虚实实的画像敲响了她心底警钟,她终归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把赌注完全放在那一场宴会之上。

    万一出了意外,神弓没有出现呢?万一那副宴饮图并不是完全的写实,终究带了虚构呢?万一那弓只是与落日神弓长得相像,是仿品,就如同神君的镇宅图像那样,只是人间摊贩上随处售卖的小玩意呢?

    带回落日神弓这个任务太过重要,重要到璃音绝不能容许这样的差错出现。

    她静静望着归岚,心想,会是归岚不想让她找到这把弓么?

    若真是这样,那条隐匿于世的魔龙便是归岚的这个猜想,便有九分是真了。

    许是感应到她无声的视线,归岚轻轻掀开了眼皮,看她醒了,立时龙身一晃,化为人形站去榻前,向她温和无害地笑开:“阿璃,睡饱了么,今日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璃音看着这样的他,多么希望方才的那个猜想不要是真的。

    但她从来就不是个赌徒,她必须万无一失。

    她心里很快便有了计较。

    她也向归岚笑,只是笑得没什么力气:“还是有点累,想歇一天。”

    归岚一怔,道:“睡醒了还累么?”

    随即俯身过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担忧:“可是哪处的旧伤复发了,我去给你寻些灵药灵草来。”

    说着便急急地化龙而去了。

    见他如此关切的模样,璃音一颗心却终于沉到了底。

    果然是他。

    只因这一次自己不是按着他心意犯困,所以他担心了。

    璃音默然片刻,解下腰间莹透玉琢的小人,单手叩诀,自灵台中极其小心地抽出一缕神识,团于掌心,附玉而上,再封了神息,叫旁的灵识无法探查。

    做完这些,她凝目瞧了会手中神姿英朗的玉郎君,除了顶上发带成了玉冠,其余便与她之前雕刻的那个芋郎君再无二致。

    只是这小小一处不同,却叫她不由得生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玉人,只是此处人间里的慕小侯爷,不是天上那位神君。

    走过初来那段时日之后,她就很少再把慕璟明和摇光分割开来看待了。

    本来就是分割不开的两个人,是同一抹薄情桀骜、不屑俗尘的神魂,然而在这一眼中,却又莫名被这袖珍的发冠分割开了一瞬。

    她将玉郎君系回腰间,看归岚揣了一堆大补的灵药回来,忙前忙后地捣弄药材,端茶递水,问暖嘘寒,又守在榻前给她喂药,活像个殷勤侍疾、能载入孝史的大孝子。

    璃音心念一动,神识顺着心链悄无声息地探了探,果然探出他此刻满心的忧切惶急。

    魂链能让连结的两人神魂相通,魂令是单向的,感应却不是,只要她想,归岚的任何心绪便逃不过她眼底。

    可探出他这份无法作伪的关切后,璃音反而更不明白了,既是真心实意关心她,把她当做家人,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呢?

    家人之间,是允许这样的欺骗存在的么?

    先是趁她昏迷,偷偷给她种下魂链,又是私自按下她写给慕璟明的信件,现在呢,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好在她马上就会有答案了。

    *

    一连装了三日的病,璃音也真装得有些累了,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归岚要她下一次犯困的日子,便伸个懒腰,跳下冰床,拍拍大孝子归岚的肩膀,吩咐他可以开始今日的行程了。

    果然行不过两日,无边困意便再一次席卷而至。

    “归岚,好困……”

    璃音探手握住腰间的玉郎君,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龙背上的少女很快便陷入了沉眠,少女腰间一枚人形玉坠却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青光,悄悄醒了过来。

    璃音是在玉身里待惯了的,人间凡玉虽比不上昆仑山上的仙玉,但权且寄居一阵,还是没什么没问题。

    她试着抬抬手,又踢踢腿,只觉行动处全无滞涩,畅快自如。

    想到自己此刻用的是神君的身形样貌,外人看来,便是个袖珍的神君模样。忽地玩心大起,将衣摆像裙摆那样提起,转个圈,劈个叉,又手捧了会儿腮,捏捏鼻子,揉揉脸,故意做些神君决计做不出的姿势来,越玩越觉乐不可支,又玩一会,便就忍不住眉眼一弯,笑了。

    而这时归岚也已将她带回了寒冰之上,璃音忙停下动作,屏气凝神,就直挺挺地扮作一个小小的玉人,留心观察归岚此后的动作。

    只见归岚化出人身,轻柔地放她躺下,便就静站在冰榻之前,望着她发呆。

    这便是每次她睡着后,归岚要做的事么?

    璃音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

    于是再次将神识静悄悄附上心链,蹑手蹑脚,往归岚心底探去。

    这一探,却叫她微茫的这一抹神魂剧震,躁意狂涌,青玉雕出的小人霎时浑身泛出红光,竟被顺着魂链反震而来的无边戾气染作了一块血玉。

    幸而玉坠被少女的衣裙掩住大半,归岚又正自与心底躁动难抑的血戾之气做着搏斗,无暇顾念别事,才没叫他发现了去。

    没过多久,归岚低低发出一声闷哼,痛苦地一阖眼,再睁开时,原本清澈的瞳仁之下已洇开一抹浓艳血色。

    “爹……娘……”他缓缓俯身,去看少女安睡的侧脸,像是憋久了,眼泪决堤一般,终于一颗一颗无助地往下砸落,“孩儿不想变成那样,爹都办不到的事,孩儿怎么办得到,爹,你能不能告诉孩儿,孩儿该怎么办,如今阿璃来了,孩儿不想死,孩儿到底该怎么办……”

    恐惧、哀痛、绝望、不甘……汹涌的情绪沿着魂链,如海潮般向璃音涌来。

    原来他独自一人时,都是在承受这些吗?

    原来他迫她入睡,只是真的游得累了,压不住的躁戾翻涌上来,于是想要像这样停下来好好哭一场,想要一口喘息的时间吗?

    他原来是在害怕,害怕会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魔龙。

    而没有人比璃音更清楚,按归岚现在的状态,这一天也确实迟早会到来的。

    归岚和她,谁都逃不过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她仍感到有些奇怪。

    猰貐神尊是因吞食了遭到玉横污染的不死药,魔气入体,才失了神智,由神入魔的。

    而她也是因着常年与玉横相伴,魔气侵蚀,心魔渐生,最终神思迷乱,浑浑噩噩,闯下大祸。

    可以说他俩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都是拜玉横所赐。

    但归岚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份潜伏在他们体内的嗜血躁动,她与归岚,究竟是谁在影响着谁?

    归岚伏在她身边哭了很久,可眼泪并不能帮他褪去心底那份躁意,他慢吞吞直起身子,又盯了半晌少女安静的睡颜,最终闭了闭眼,轻声道:“阿璃,我出去一下。”

    便就转身化龙。

    而少女腰间仅有三寸的小小玉人奋力一跃,便无声无息地攀住巨龙一根长长的龙须,藏身其上,这样的小人于庞大的龙身而言,便像粘上了一粒虾米,巨龙自是毫无察觉,龙尾一甩,便带着躲在玉中的璃音,向深海疾游而去。

    璃音一直知道归岚在这海中藏着秘密,也知道他将这秘密藏得极深,现下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必定要游上好一会儿,自己也一定会被他带至某处极远极隐蔽的大海深处了。

    然而归岚几乎只游动了一息,便即停身。璃音荡秋千一般荡在他的龙须上,没想到只荡了两下,“秋千”便就停住不动了。

    他的秘密,一直以来竟就藏得离她这样近么?

    察觉到魂链另一端的戾意在飞速消退,璃音微微一愣。

    在有关“归岚便是魔龙”的这个设想中,她对于归岚痛苦万分也要瞒着她藏下的秘密,自然也做过许多相应的预设。譬如他会寻一处无人的海域彻底放纵、恣情猎杀,又譬如他为了隐蔽,干脆在海底某处豢养了一群可以供他肆意残虐、噬魂饮血的“猎物”。

    可眼下他还没开杀,情绪竟已平复了大半,难道他偷偷藏在此处的不是“猎物”,而是……药?

    璃音实在好奇,忙轻手轻脚地拨开龙须,正要向外张去,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是龙身盘绕着什么东西动了起来。璃音立马拽进手中龙须,唯恐坠了下去。

    而就在这一阵颠来晃去中,璃音偶一瞥眼,透过被海水漾得时拢时疏的这撮龙须,竟瞥见了一抹弯形的淡红。

    她几乎要惊叫出声。

    是落日神弓!

    神弓果然是被他藏起来了!

    弓身被冻在一块巨大的方形冰晶里面,那寒冰看似透明,但在它一层又一层的厚厚裹覆之下,也足以叫那烈焰般的赤红淡成一抹褪色般的浅脂,若不是璃音这半年来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脑中描摹着那神弓的形状,也绝不能一眼就将它认了出来。

    而她还来不及再反应什么,就感觉身子一滞又再一晃,她看见归岚赤红着眼,张开巨口,粗厚的龙舌迅猛探出,便要冲被他盘住身子那人的脑袋咬下。

    原来他刚才绕身盘附的是一个人,而璃音往下一看,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失声惊呼:“归岚!不要!”

    第89章

    几乎就在璃音惊叫出声的同一时刻,归岚硕大的龙舌一卷,粗粝舌面就温柔舔舐上了那人流血的伤口。

    诶?

    璃音愣住。

    原来归岚不是要吃了那人,而是在……为他舔伤止血么。

    她又模模糊糊记起自己重伤昏睡时,手上伤口处偶尔传来的那种涩粝厚软的质感。

    难道那也是归岚?

    他就是如同现在一样,用龙身圈护着她,为她舔舐伤口的么。

    而在璃音愣住的同时,归岚也在那一道惊惶疾呼声中,直愣愣地呆了一呆。

    什么声音?

    他茫然地收回舌头,合拢嘴巴,龙头转动,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最后终于在随水流轻晃漂浮至自己眼前的一根龙须之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碧玉雕出的小人。

    这是一个男人。

    可一个男人的身子,怎么适才喊出来的,却又是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这男人的相貌和声音怎的都如此熟悉,只是却各熟各的,那脸是早就看熟了的,那嗓子也是日日听惯了的,但像这样合在一处,却又叫他怎么也摸不着头脑。

    于是一条足有丈长的巨大青龙,和一个只有三寸大小的袖珍玉人,同时一个呆愣,并实现了真正的大眼瞪小眼。

    归岚眨了眨它那两颗巨珠一般的龙眼,半晌,巨大的龙首往偏里稍稍一歪,终是不确定地喊出一声:“阿璃?”

    困惑来得太过突然和强烈,以至于在他这苦藏良久的惊天大秘密暴露的这惊险一瞬,惊惶、羞愧、无措、尴尬……设想过的诸般情绪根本没来得及冒头,就悉数消解在了这片迷茫的怔愣之中。

    璃音也眨了眨她此刻只有米粒大的小眼,良久,终是伸手一指,指向归岚已然合上了的嘴巴,也是万般茫然道:“你这个能镇痛止血?”

    迷糊睡着的那两年,在她不甚清醒的记忆中,每每自己伤口发痛,这玩意就会舔上来,像在伤口上磨砂,然后她就更痛了。但若非要说镇痛也是没错,因为更痛之后,便是痛到麻木,痛到晕厥,人一晕,自然就感觉不到痛了。以痛止痛,那也是止住了。

    归岚显然尚在呆愣之中,他又眨巴了下眼睛,迷迷瞪瞪地答:“不太清楚,但我每次受伤,我娘都会这样舔我。”

    璃音在脑中将龙涎的种种功效都过了一遍,又看一眼被龙身牢牢圈住、陷在沉睡之中的后羿神君,眼尾隐隐抽动了下,有些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

    她深深吸气,用力闭了闭眼,像在努力平复着什么心绪,静默半晌,又睁开,开口时,语气总算平稳:“你这样舔他多久了?”

    这次归岚不眨眼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分明是摇光神君的模样、却附着了璃音神魂的玉雕小人。只是小人实在太小,比一尾小虾也大不了多少,那脸上一连串动作神情的百转千回,归岚那双比球还大的眼睛却愣是没能瞧明白一点。

    他听璃音发问,便就偏着大大的龙首,老老实实计算了下日子,又再老老实实地回答:“快有二十年了吧,他比你早十几年掉下来的,不过恢复得没你好,一直以来都没有醒过。”

    说着莫名现出淡淡骄傲的神色,对她夸赞起来:“阿璃,我之前就与你说过,你伤势恢复的速度惊人,两年就能醒,当真是极厉害的。”

    璃音闻言又闭了下眼,试图压一压不受控制乱跳的眉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她默然一息,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最后终于抬手扶额,哭笑不得地道:“归岚,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不是你一直把我的伤口舔开,我可能真的只要两个月就醒了。”

    她通晓医理,最了解自己身体的极限在哪,那时她一心渴念着还要回去见到慕璟明,求生的欲望极强,她坠海时,估摸自己会睡上两个月,那时限也不是她力竭急坠时胡乱生出的愿盼,而是咂摸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精精确确给自己下的一份诊断。

    如果她不是在这幽暗无尽的海底昏睡了整整两年,如果她真能按时醒来,在两个月后就回去了慕璟明身边……

    玉雕小人细白的指骨骤然捏紧,半晌,迎着归岚那隐隐察觉自己好像做了错事、却又不知错在何处的小心懵懂的眼神,又终是无力地松开。

    她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不甘。

    就因为这多出来的两年,她错过了那个生平第一次叫她心动到难以自抑的少年,那个少年娶亲了,他成了别人的丈夫,他暖烈炙灼的目光追去了别个姑娘的身上,再不会分她一眼。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少年。

    遗憾,那种仅仅只是差了一步、便永远错失了的遗憾,要她怎么释怀。

    不能释怀。

    永远都不能释怀了。

    承认吧。

    她就是在嫉妒。

    嫉妒着那位拥有了她的少年的姑娘,嫉妒得整颗心都在发胀。

    让自己变忙,刻意不再去想他,努力装得平静,说什么不喜欢了,放下了,说什么以后就当归位后的他是能点头问好的同僚,不过都是在骗自己。

    否则又为什么要把这玉郎君捡回来。

    她还是想要他,想要牵他的手,想要摁着他亲,听他动情难耐地唤她一声“阿璃”。

    原来她竟是这样心地丑恶的人吗。

    她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丑陋至极的模样的。

    不,她本就是这样的,她本就不是个善良无暇的好姑娘。她发过魔,杀过人,手上沾过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

    那样清澈明亮的少年,不是她重生一次,跨着时空,偷偷掩埋掉那些过往,就配得到的。

    他一身皎澈,终得良缘。

    他配得上世上最好的姑娘。

    那位好姑娘也必然配得上他。

    只有她,藏着满身污浊,一只脚陷在无边地狱里面,什么也不配得到。

    况且现在再来计较这些又还有什么用。

    无论什么原因,是她先迟到了,是她拱手送出了两年的时光,而这就是对她迟到的惩罚。

    耳边,只听归岚低低怯怯地开了口:“我这样舔你们是不好的吗?”

    “对不起,阿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泣音慌张地缠上颤抖的字句,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归岚,霎时陷入到了巨大的无措之中,“只是每次我娘这样舔我,我就不痛了,我就以为这样也能让你们少痛一点,我只是太想你们醒过来了。”

    璃音看着这样的归岚,轻叹一声,向他靠近了些。

    纵使心里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贪恋,再多的不舍,但错过了便是错过。她或许做不到释怀,但那也都是她自己的事,不过是一件会和许多难过的过往一样,被她偷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事。而对于这样一个已成定局的结果,她不会过多抱怨,只会平静地接受。

    她还是一如既往,不怨天,不尤人,只怨自己。

    至于自己由此生出的那些不堪又卑劣的情绪,便由自己独自咽下就好。

    幸好,这是她早就做惯了的事。

    所以她并未因此事而过多地责怪归岚。

    至少这一次因为有了归岚,她没有再像前世那么孤单了。

    但他把她当猴耍,私藏后羿神君和落日神弓这件事,可别想她能轻飘飘地揭过。

    “为什么要瞒着我把他们藏起来?”

    她用小手狠狠拽一把他的龙须,然而杀伤力基本就等同于蚊子腿在他身上挠了一下。

    “我……我……”归岚厚厚的眼皮半垂,像个犯了错被长辈抓包的孩子。

    璃音小小的碧玉胳膊往不远处的神弓一指,语气微恼:“你明知落日神弓的下落,却还一日日溜来晃去地耍我,看我的笑话,看我一无所知,整日里没头苍蝇一样在海底乱寻,很有意思,很好玩么。”

    “不是的,阿璃,我绝没有耍弄你的意思。”

    归岚急得化出人形,将漂浮在透明海水中的三寸小人轻轻托去掌心。

    此刻,他眼底嗜血的赤红已然散尽,只蓄满了这份嗜血渴望即将被少女发觉的惶然。

    他想恳求少女不要再追问了。

    这样可怕的秘密,他真的不想,也不能被她发现。

    否则在阿璃眼中,他就不再是一个好孩子了。

    虽然之前他也对她做了一些错事,可那与真正变成一个残戾嗜血的魔鬼还是不同的,这是他最痛恨的魔,是真正原始的恶。

    拥有这样的恶的孩子,是要被放逐的,是没有资格再得到长辈们的喜爱的。

    璃音静静感受着魂链那端纠结凄苦的情绪,竟忽地哑然失笑。

    看吧,她果然不再孤单了啊。

    因为他与她,正陷在同一所地狱里面。

    只是他尚未死心,还在试图寻找一点光亮与出口,而她独自一人寻了三百多年,已比他更早地明了,那是根本寻不到的东西。

    他们的渴血之症,他们最终的魔化,是注定会发生的,是无药可救的,是除了趁着爆发前赶紧去死,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解决的。

    既然归岚没有勇气将这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说出口,那么便由她来挑明吧。

    “归岚。”璃音抬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杀过人了吗?”

    第90章

    璃音这一问,并非是要审判归岚什么。

    魔气侵体,无法可施,无药可救,自此便是踏入了一个死局,要么去杀死别人作恶,要么作恶后被人杀死。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她只是想知道,归岚如今,到了哪一步了。

    有没有杀过人,这就是一道线,一道泾渭分明的线,一旦跨过这条线,便是彻彻底底的万劫难复,但这样犯了杀戒的罪人,要解决起来,反而也就容易。

    既是罪人,处死,便就可以了。

    真正难办的,是心未染尘,手未沾血,却注定只能步步沦陷,注定要在未来某个时刻犯下滔天罪孽的人。

    这样的人,你无论说他该死,还是说他不该死,都能找到充分的理由去支撑那种说法。而无论如何决断,这世上,都一定会有无辜之人因此死掉。

    还是那句话,这是一个死局,一个总有人要死在这里面的局。

    璃音身处这场局中已久,倒是没有过多纠结,当那一刻来临,让谁活着,由谁去死,她心中早有决断。

    那么归岚呢,他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面对璃音尖刻的提问,归岚一怔之后,便是拼命摇头,急道:“没有的,我从来没有!”

    “我没有杀过人,虽然那种想法时常会冒出来,但我都控制住了,阿璃,你相信我!”他用从未有过的高声,向璃音急切地解释着。

    “我相信你。”

    璃音顺着魂链感知他的心绪,知道他没有说谎。

    归岚没有杀人,没有跨过那条线,脚踩着地狱要坠不坠,但他尚在人间。

    这本该是个能叫人松一口气的好消息,可璃音望着归岚因着她一句相信,便彻底柔软下来,几近盈泪的眸光,却忽地撇开了眼,不忍再看。

    他还没落到最坏的那个地步,这是好事,可这也就意味着,那个残忍的选择,那个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做的决断,如今要轮到归岚来做了。

    是就这样疯掉,等待处决,还是趁着清醒,体面赴死。

    而看他藏匿神弓的举动,璃音不由得在想,或许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在疯掉之前,藏起唯一能杀死他的武器,然后肆无忌惮地去当他的魔龙。

    如此,便与她之前关于魔龙的种种设想与担忧都对上了。

    但偏又有最要紧的一处,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

    在她的推想中,魔龙要藏起神弓,是建立在它有不死之身这个结论的基础上的,否则藏了这一把弓,世间还有千千万万能杀死他的神器,难道都要藏起来不成。

    可是归岚……不死之身?

    璃音重新对上归岚水澈的目光,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问他:“归岚,你知道自己的这些症状,是怎么来的吗?”

    归岚的眸色便又沉黯下去,他静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或许是诅咒吧,是我们神龙一族的诅咒。”

    “诅咒?”

    “嗯,爹突然失了神智的时候,我和娘就四处探查过那邪性的源头,可总也找不出原因,慢慢地,族中就有人传起一种说法,说那是中了某种诅咒。”

    听到这里,璃音也算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不止九重天上的神仙们不晓得猰貐神尊入魔的原由,便是归岚,也是不知情的。

    看来,此时的玉横还未在天宫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展露邪性,只云卿或是敏锐,或是机缘巧合,察觉到了这葫芦的不寻常,偷着拴来用了一用,因此根本没人会把猰貐神尊的突然疯魔,同一个用来盛装不死药的小葫芦联系在一处。

    她原还奇怪,归岚一个龙族的小神君,修行的天赋都在御水一道上,怎么会突发奇想,去修习八竿子打不着的魂术,还修出了魂链的?

    魂链是何等难修的东西,就她所知,当世把这个东西修成了的,她自己算一个,魔尊云卿算一个,再剩下一个便是归岚了。

    在修行这件事上,有着非常残忍的一点,便是越往上修,越吃天赋,天赋是远远大于努力的,所以一开始在选择要修的道时,便要慎之又慎,尤其像他们这种神*族,在修行上有些追求的,更是懂得要摸着天赋,研定道途,绝不会由着性子或是一时的兴趣胡来。

    她和云卿不必说,努力自然是有的,但于魂术一道上的天赋也是摆在那里的。

    而归岚,他的天赋分明在海里,要什么样的动力、毅力和努力,才能叫他把魂术修到如此程度。

    但如今她全都明白了,诅咒往往牵扯着魂术,他是为了寻找父亲入魔的真相,也为了斩断这无端降在了神龙一脉上的诅咒,才这样以生来御水的蛟龙之躯,苦修魂术,只为能在茫茫术法中,为父亲、为族人、也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可惜根本就没有什么诅咒,他要找的答案也从来都不在魂术之中。

    “归岚,你还记得么,我曾说我见过猰貐神尊,说他也不算真的死了,他自有他的归宿。”

    璃音叹息一声,摊开玉刻的手掌,五指微动,状似蹁跹,一团幽绿色的光晕旋即在她掌心亮起,那里面包裹着的,是她自猰貐神尊的残碎神识中探出的所有记忆,以及他们在万壑千山图中的那一场对谈,是归岚苦苦追寻了百年的真相。

    现在,她决定要把这份真相给他。

    “阿璃……”

    同是修习过魂术的人,归岚自然认得那是什么,渴求了多年的答案就在这小小的青绿光团之中,他浑身都在颤抖,却又极力克制,阖上双眼,静静等待它的到来。

    璃音反手一挥,那光团便脱离手掌,向着归岚额心轻灵地一跃一闪,就隐入了龙族小神君浩渺无际的识海之中。

    霎时间,大团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奔袭而至,归岚双眸紧闭,只剩下纤薄的睫羽震颤不止,涌流不息了千万年的海水都在他周身停滞,一时间,深流渊静,旷海无声,光团却在识海之中肆意轰炸,炸出一阵又一阵的骇浪惊涛。

    归岚闷哼一声,面色骤然煞白,呼吸变得急而短促,眉心也不堪承受地拧蹙起来,待残虐的光团终于散尽,识海早已被炸作一片千疮百孔的废墟。

    心中酸楚与相思撕裂翻绞,良久,他眼皮一阵轻颤,微睁开眼,就见着掌心的三寸小人,终是再难克抑,低低用泣声唤出一句:“爹……”

    一滴清泪无声落下,但很快就被他用一只手背抹去,他没忘记对阿璃的承诺,他是不能在她面前哭的,那样会惹她心烦。

    “想哭就哭吧。”璃音努力伸出小小的手心,攥上归岚挑在额前的那一缕须发,轻柔地拽了拽,安抚的意味明显,“你看,我没骗你,你爹一直记挂着你的,你现在也知道了,没有什么诅咒,也不是神尊坏了心思,自己要入魔,他只是运气不好,但他也走得很坦然,他没有恨过后羿神君,比起丧失神智,浑噩吃人地活着,他也宁可早日解脱在神君箭下,如今安居画中,也算求得一份安宁。”

    对无关紧要之人,璃音从来都有一副很能冷硬下来的心肠,谁要在她跟前哭闹,可千万别指望她能有什么哄人的温言软语,她只会嫌吵,捂着耳朵皱着眉,就默默走远,给自己求个耳根清净。

    她从前不让归岚哭,虽把话说得温柔,但其中凉薄,真能把那万年不化的东海冰晶都衬得暖了。

    而此时的归岚胡乱掉着泪,又胡乱用手背继续抹着,原来父亲不是自己要变坏的,他只是“病了”,他也曾那样竭力地想要坚守住本心,只是那病害了他,害他不得不变成一条只知杀人嗜血的魔龙。

    心里压了百年的一道重负狠狠卸下的同时,归岚却又陷入了更大更深的绝望之中。

    因为这团记忆所揭示出的谜底,远远不止这一道。

    “是不死药。”归岚缓抬起眸,他的眼底一片空茫晦暗,既是了然,亦是木然,他深吸一口气,“爹和我,都吃过西王母赐下的不死药。”

    “神魔交战之后,西王母怜我神龙一族凋零,暗暗赐了族中一颗不死药,长辈们怜我最是年幼,最终谁也不肯吃,只省给了我。”

    原来如此。

    璃音恍然。

    西王母暗中赐药的举动也不难理解,神魔一役,战况惨烈,各族都有伤亡,不死药就那么几颗,无论给了谁,都势必要惹来别族的眼热甚至哄抢,是以自那之后,都是低调赐药,不再让旁人知晓了。

    如此一来,归岚的症状,魔龙的不死之身,他藏匿落日神弓的动机……所有这些在璃音之前的猜想中缺失的边角,如今全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玉横身上。

    那造孽的小葫芦!

    “他们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我,可我,可我却……”归岚眼中心中都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崩塌,泪珠终于放肆地砸下。

    在全族的殷殷期盼中成长起来的小神君,被灌进全族唯一能够救命的那一颗药,被寄予厚望,也被寄予无限爱怜,只为他能替他们好好活下去的小神君……却偏偏活成了这样。

    他感到那样羞愧,那样的无地自容,可心里又是那样的委屈,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能随手掀开巨浪,亦能一个摆尾,便平息惊天怒涛,他能在任何一处深海任意驰骋,但在这片玩笑一般的命运之海中,他却像一个溺水的凡人,抓不到哪怕一根救命的浮木,只能任风浪席卷,无助浮沉。

    他需要透气,需要喘息,可掌心中的玉人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所以,你想好了吗?”璃音仍旧拽着归岚那一绺须发,动作也依旧轻柔,她甚至冲他笑了一下,可那笑里却无一丝怜悯与柔情,“你若想好了什么时候去死的话,我们倒是可以结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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